官员女儿冒名上大学路线图:多环节牵扯权与利

　　冒名上大学路线图

　　每个环节都有“任务”，或者有权力的运作，或者有利益的输送

　　■特约记者/陈良飞(发自湖南邵东)

　　湖南省邵东县邵东一中298班应届文科毕业生罗彩霞和王佳俊2004年6月同时参加了高考，两人都未达到当年的二本分数线。

　　罗彩霞没有被任何大学录取，在当地科达学校复读一年后考入天津师范大学，成为该校历史文化学院旅游管理专业的一名学生。

　　王佳俊的去向则成了一个谜，几乎没有同学和她联系过。罗彩霞说，“差不多已经忘记她的样子了。”

　　5年后，人们才知道了王佳俊的确切去向。2004年9月，她冒名顶替罗彩霞被贵州师范大学定向录取，就读该校政治与历史学院思想政治教育专业，毕业后赴广州工作。

　　罗彩霞对于王家锁定其作为冒名顶替的对象感到困惑，百思不解后将原因归结为“我家在偏僻的小村子，家里没有任何社会背景”。

　　此事经由媒体报道之后，很快演变成一起公共舆论事件。似乎从来没有一起冒名顶替事件的曝光，令社会民众如此不安——高考制度长期以来被视为相对来说最公正的大学生源遴选方式，却在一些有心人士的操作之下，成为一场权力与金钱交织的盛大宴会。

　　邵东能人王峥嵘

　　湖南省《2004年全国普通高等学校招生统一考试档分排序册》显示，王佳俊的高考总分为335分，其中数学19分，英语53分，全省排名第99999位。其在提前录取批次填报了国防科技大学、海军工程大学和军事经济学院三所军事院校，本科第一批次未填，本科第二批次只填报了贵州师范大学。

　　这样的填报方式在湖南省教育考试院工作人员看来，“简直是笑话”。湖南省当年的高考录取分数线划定，文科类本科第二批次录取线为531分，与王佳俊335分的成绩相差近200分，其不可能被任何本科院校录取。

　　考生填报志愿和录取工作在高考分数线划定之后相继展开。王佳俊的成绩只高于2004年高职专科270分的录取分数线，却填报了贵州师范大学的本科志愿。

　　直至此次冒名顶替事件曝光，王佳俊当年的“自信”才有了合理的解释：她有一个名叫王峥嵘的父亲。

　　2002年，王峥嵘调任邵东县牛马司镇镇长，之后升任该镇党委书记。其对门邻居透露，在调任牛马司镇长之前，王是邵东县委“政法委一名普通工作人员”。

　　王峥嵘在邵东县城的住宅位于县委县政府办公大楼后面的星城花园小区，四室二厅，面积约130平方米。这套住宅是其在县委任职时的集资房，每家户型均一致。

　　星城花园是邵东人眼中的县干部家属院，“在5年前还是最好的小区”，这几年当地房地产业不断发展，“现在算是中高档住宅小区”。

　　2004年8月，王峥嵘由邵东县牛马司镇党委书记调任邻近的隆回县公安局政委、隆回县人民政府助理调研员，同年被评为“全省人民满意公仆”。

　　2006年5月，因其在担任邵东县牛马司镇镇长、党委书记期间涉及涟邵矿业集团牛马司实业有限公司原经理沈顺康(正处级)、邓检生(副处级)等人受贿窝案，被邵阳市纪委双规。同年6月，检察机关对其实施刑事拘留。

　　2007年2月，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受贿罪终审判处王有期徒刑3年，缓期5年执行。该案入选“湖南省2007年度十大反贪案”。

　　同月，王峥嵘被免去隆回县公安局政委职务，2008年7月被邵阳市纪委开除党籍，目前王峥嵘仍在服缓刑期间。

　　之后王峥嵘的去向有多种传言。有人说其在当地做生意，也有人说在广州经商，住在王家对门的邻居说王免职后“一直在长沙给人打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离开当地政界之后，王“下海”了。

　　当地多名人士都称，王峥嵘在邵东政界赫赫有名，“从政的人大都认识他，起码听说过”，“是一个能人”。

　　事实上，冒名顶替事件牵涉多个部门和环节，王峥嵘个人的权力远没有达到足以操控的程度，王更多地利用了其在当地多年积累的人脉关系与利益输送完成了造假过程。

　　《中国青年报》关于罗彩霞事件的报道刊出后，隆回县公安局就报道中“没有披露王峥嵘被免职并被依法追究刑事责任一事”提出严正声明。声明指出，王峥嵘女儿冒名顶替上大学，此事发生在2004年7月高考结束之后，当时王峥嵘还是邵东县牛马司镇党委书记。王峥嵘于同年8月底才调任隆回县公安局政委，此时，高考录取工作已接近尾声，其女儿冒名顶替之事已基本办妥。

　　“罗彩霞”被贵州师范大学正式录取时间为2004年9月下旬，其时王刚赴隆回县公安局履新。

　　“罗彩霞”如何被录取

　　据《贵州师范大学2004年大事记》，7月份，“贵州师范大学2004年招生网上录取工作圆满完成”。

　　“罗彩霞”被贵州师范大学录取时间为2004年9月25日。这时，不但该校的录取工作早已完成，2004级新生也已入学半月有余。

　　该校校办主任吕国富表示，在新生已经报到之后再补录考生，是因为当时湖南省招生部门希望贵州师范大学调剂指标补录。当时“湖南那边打个电话什么的，说希望补录。具体的考生是谁，我们不知道，是湖南省教育考试院提供的”。

　　5月8日，湖南省教育考试院党委书记沈文忠否认了这一点。“我们当然希望各省高校能够多招录湖南考生，但‘批件调档’规定很清楚，‘由招生学校负责组织生源并提供拟投档考生名单’。贵州师范大学如果没有提供‘批件调档’文件，没有提供罗彩霞这个人，那湖南省教育考试院绝对不会投放罗彩霞的档案。”

　　所谓“批件调档”即非志愿投档。按照湖南省当年高考招生的有关规定，录取时追加的机动计划实行非志愿投档录取办法，即由招生学校负责组织生源并提供拟投档考生名单，实行批件调档录取，未经考生同意不得向招生学校随意提供生源名单。

　　沈文忠证实：“那一次，贵州师范大学提供的拟投档考生名单中只有一人，就是罗彩霞。”由于补录的是定向指标，就意味着贵州师范大学已经与罗彩霞完成了“书面或口头的定向约定，我们不可能怀疑罗彩霞不知情”。

　　2008年国家全面废除了大学定向招生政策之前，大学有权力拿出一定比例的名额在各省定向招生。很多高校可以在考生家长交了钱或达成某些协议后下浮20分录取该考生，罗彩霞514分的成绩刚好处在这一降分范围。

　　贵州师范大学副校长黄开烈则解释说，有些省生源好一些，有些省生源差一点，为了不浪费教育资源，学校报经有关部门同意后，可以调剂招生计划，并通过招生录取系统网来投放电子档案。

　　经查实，“罗彩霞”是当年贵州师范大学在湖南省补录的唯一一位“国家任务定向”学生。

　　在王峥嵘与贵州师范大学之间就定向录取“罗彩霞”一事互通信息的人，已被证实为贵州师范大学政治与历史学院院长唐昆雄教授。唐从2004年9月份起一直担任该院院长，王佳俊后来就读的正是该学院。

　　唐昆雄本人是湖南邵东人，中师毕业后曾回乡任教，妻子李兰敏是王峥嵘的高中同学。2004年9月上旬，妻子接到王峥嵘的电话，要求帮忙联系他女儿补录贵州师范大学一事。“应妻子的要求，我到学校有关部门进行了咨询，得知我校还在补录，但必须要湖南同意投档，我妻子把这个信息反馈给王峥嵘，他表示湖南他可以自己去办理，贵州师大只要在网上点录就可以了。”

　　5月10日，湖南省教育考试院公布了贵州师范大学录取“罗彩霞”的招生轨迹：

　　2004年9月24日14：49，贵州师范大学向湖南省教育考试院提交罗彩霞的调档申请；

　　2004年9月25日17：28，湖南省教育考试院向贵州师范大学投放了罗彩霞的电子档案；

　　2004年9月25日20：36，罗彩霞被贵州师范大学思想政治教育专业录取，层次为本科，计划性质为国家任务定向。

　　如果这一招生轨迹属实，贵州师范大学在向湖南教育考试院提交调档申请之前就已经获知了“罗彩霞”的身份信息。学校与王峥嵘之间事先是否已达成了某项协议有待进一步证实。

　　贵州师范大学完成录取之后，王峥嵘又给唐的妻子来电话说，请她到该校招生就业处帮他拿一下录取通知书，于是唐昆雄就代领了“罗彩霞”的录取通知书，由妻子转交给王峥嵘。

　　此前，贵州师大校方一直坚称，王峥嵘出示了他的有关证件，领走了“罗彩霞”的录取通知书。

　　说起对王峥嵘的印象，唐昆雄表示：“在帮他拿录取通知书前，我印象中都不知道有没有跟他见过面。我和我妻子都不了解他的家庭。我们没有得到过他的任何好处，我到现在没有去过他家，我连他家的茶也没有喝过一杯。”

　　有网友质疑唐昆雄的说法，即使两人再不熟悉，唐也会知晓“罗彩霞”的父亲姓王，母亲姓杨，却“从来没怀疑过王峥嵘提供信息的真实性”。更有传闻说，唐、王二人后来曾在贵州六盘水地区合办铁厂，赢利颇丰。

　　唐昆雄坚持认为，他在录取过程中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关键在于湖南教育考试院投了档。

　　王佳俊假冒“罗彩霞”的名义，成为了贵州师范大学2004级学生。2008年7月顺利毕业后，其在广州找到了工作，户口也随之迁入广州市天河区。

　　2008年7月，王佳俊从贵州师范大学毕业的同时，罗彩霞申请高级中学教师资格证遇阻。负责教师资格证申请的老师好几次打电话给她，询问其是不是已经在贵州申请了该证，罗彩霞给予了否定的回答。奇怪的是，与罗彩霞同一名字、身份证号码的人已经在贵阳申请过教师资格证，系统无法再生成证书编号。

　　今年3月1日，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罗彩霞和几名同学去参加招聘会，会后一起到建设银行鑫茂支行开通网上银行业务。工作人员告诉罗，身份证信息不对，不能办理。

　　银行电脑显示，与罗名字、身份证号码完全相同的身份证上，却是另外一个女孩子的头像，发证机关是贵阳市公安局白云分局。罗感觉这个女孩很像自己的高中同学王佳俊，并在后来的查证中得到了证实。

　　几天后，罗打电话给在邵东县两市镇三完小教书的姨妈，提起了这件事情，让姨妈帮忙最后确定一下。

　　起先，罗的姨妈并不知道王佳俊的妈妈就是其同事、美术老师杨荣华。她打电话给其他同事，证实杨的女儿小名叫“佳佳”。

　　3月9日下午，在王佳俊家所在的小区门口，罗的姨妈和王佳俊的妈妈杨荣华说了外甥女的事情，杨的“脸唰地一下就变了”，“从表情和说话判断”就是她女儿。

　　当天晚上，三完小校长将罗的姨妈叫到了学校办公室，杨荣华和王佳俊的族叔、县教育局教研室主任王定清在座。王定清承认了王佳俊冒名顶替上大学的事实，并承诺自己会督促王峥嵘夫妇将这件事情尽快处理好，“给罗家一个交待”。杨荣华连声对罗的姨妈道歉，“真没想到是你外甥女。”

　　三五天之后，王峥嵘夫妇又找到了罗的姨妈，要求“再给我们半个月时间”。

　　在后来的半个月时间里，王峥嵘夫妇和罗彩霞父母有过两次交涉。在3月23日的那次交涉中，杨荣华给罗的父母写下了一份“承诺书”，他们承诺“罗彩霞因身份及户口信息而造成办不到教师资格证或毕业证，一切责任由我夫妇承担”，“在罗彩霞毕业之前把所有手续办好。”

　　3月下旬到4月初，王峥嵘夫妇又约见了罗的姨妈，承认“罗彩霞”的证件注销很难，并请求其“做彩霞思想工作”，“修改彩霞的身份证号”。王峥嵘先后两次来到天津师范大学，劝说罗彩霞同意更改自己的身份证号码，第二次更是带上了罗的父亲和罗家户口所在地派出所所长。

　　罗彩霞拒绝了王家提出的修改自己身份证号的要求，王家也没有在这段时间里注销王佳俊假冒“罗彩霞”取得的毕业证书、学位证书和教师资格证书。

　　双方交涉过程中，王峥嵘曾向罗彩霞的父母表示可以支付2万元钱，希望了结此事，罗家没有同意。据一位接近王家的人士透露，“罗家开出了一个天价”。罗彩霞的父亲否认了这一说法。

　　在天津三次向法院申请立案遭拒后，面临毕业的罗彩霞着急了。4月下旬，她开始在湖南当地知名网络媒体红网和天涯论坛上发帖，讲述自己被冒名顶替的遭遇。帖子发出后，王家又找到了罗的姨妈，要求“删帖，再给点时间，4月底之前一定办好”。

　　罗彩霞对姨妈说：“姨啊，晚了，我已经对他们家失去信任了。他们家也办不好。”

　　5月4日，《中国青年报》记者刘万永完成了对罗彩霞的采访，第二天，《公安局政委女儿冒名顶替上大学》的报道刊出。

　　从5月5日开始，各路媒体相继进驻湖南邵东。近一周来，罗的父母基本放弃了他们在县城的小生意，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接受媒体的采访上。用罗彩霞的话说，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全部想象”。

　　几个环节仍存疑

　　5月6日，由邵阳市纪委牵头，监察局、公安局、教育局为成员的联合调查组抵达邵东，开展调查工作。

　　5月7日上午，湖南省公安厅调查组抵达邵东，协助邵阳市联合调查组，对户口迁移等问题进行调查。

　　5月8日，王佳俊的毕业证书、学位证书、教师资格证书等被贵州方面注销。

　　实际上，早在今年3月份罗彩霞报案后，有关部门就责成湖南省公安厅核实，湖南省公安厅发函责成邵阳市公安局人口与出入境管理支队对两人户口信息进行调查核实。邵阳市、邵东县两级公安部门成立调查组进行专门调查，当时，初核未发现王佳俊1988年后在派出所办理过户口迁移手续，也无变更姓名、身份证等项目记录。罗彩霞的户口信息2005年8月16日因大中专招生前往天津师范大学，此前无异动。

　　国务委员、公安部部长孟建柱对此案做出批示之后，湖南省纪检委牵头成立的调查协调组于5月10日进驻邵东县，调查组也升格为省、市、县三级联合调查组，对外公布调查结果的时间一再推迟。

　　贵州省教育厅也成立了“罗彩霞事件”调查组，就贵州师范大学部分进行调查。

　　5月11日上午，湖南省、邵阳市、邵东县三级联合调查组首次对外发布信息，王峥嵘因涉嫌伪造、变造国家机关公文、证件、印章罪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王佳俊、罗彩霞两人当年的高三班主任张文迪被邵东县纪委实施“双规”。

　　此前，贵州师范大学副校长黄开烈称，王佳俊之所以成功冒名顶替“罗彩霞”，关键在于对方办理了户口迁移证并伪造了全部高中纸质档案。

　　根据调查组公布的初步调查结果，2004年9月初，王峥嵘为了让女儿王佳俊上本科，到邵东一中找到王佳俊的班主任老师张文迪，获得了罗彩霞高考成绩等相关信息，通过运作，成功让贵州师范大学降低20分定向补录，并利用从公安部门弄到的一张空白迁移证伪造了“罗彩霞”的迁移证，又让妻子拿王佳俊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到县招考办领取高考档案，王峥嵘找打字店复制伪造成罗彩霞的高考档案。

　　至于王峥嵘如何从公安部门取得空白迁移证等细节至今尚未公布，“罗彩霞”迁出的户口迁移证前后编号的存根都有，唯独缺少“罗彩霞”迁出这一页的存根。

　　张文迪曾经在知情的情况下，在王佳俊冒充罗彩霞的纸质档案里签字，档案上周固根校长的印章经省公安厅证实是伪造的。

　　5月14日，贵州师范大学校办主任吕国富承认学校2004年在核查新生入学信息时，没有将罗彩霞的纸质档案和电子档案作比对，信息核查工作存在疏漏。通过比对“罗彩霞”的纸质档案和电子档案后发现，纸质档案中的照片、家庭出身等信息都是冒名者王佳俊的，而电子档案中显示的则完全是罗彩霞的个人信息。

　　《湖南省邵阳市2004年高校招生考试录取总名单》显示，“罗彩霞”当年是被贵州师范大学以定向生录取的。而邵东县2004年高考录取学生名册上没有罗彩霞的名字，邵东县教育局主管招生工作的副局长陈爱珍表示，邵东县的“名单上没有定向录取的学生”。市、县录取名单为何不一致呢？

　　5月3日，罗彩霞父母曾到县教育局招生办申晓云主任处寻找女儿档案，当时申称，罗彩霞的档案早在2004年就被调走了。后来，申又称“为安全起见，他曾把罗彩霞档案放在家中保存十几天”，并将这份档案交到了联合调查组的手中。罗彩霞档案袋的封口处有多次用湖南省教育考试院的封条密封的痕迹，显示此前有人不止一次拆封过。申主任的说法为何前后不一呢？

　　真相或许在不久之后全部揭晓，又或许永远成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