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诗刊》第二期 第二卷 实力派14家:波涛汹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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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诗刊》第二期  第二卷  实力派14家:波涛汹涌(1)(2008-03-23 00:30:18) 标签:休闲  分类:《B诗刊》(纸版)

第二卷

 

实力派14家:

波涛汹涌

 

 

 

沈浩波的诗:

 

文楼村纪事(组诗) 

事实上的马鹤铃 

事实上她已是一个等死的人 
就像这个村子里成百上千等死的人 
事实上她的丈夫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就像这个村子里所有其他已经死去的人 
事实上她并不甘心就这么等着去死 
事实上在她丈夫死后不到一年她就又嫁了 
事实上娶她的男人也有一个刚刚死去的婆娘 
事实上马鹤龄已经五十多岁了 
仍然显得丰腴而周正 
事实上她身患艾滋并且已经开始发作 
事实上这个村子里有成百上千像她这样等死的人 
事实上娶她的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男人 
事实上这个男人也只能娶一个艾滋病人 
如果他还想要一个女人的话 
事实上健康的女人不可能嫁给一个 
刚刚死掉的艾滋婆娘的老公 
事实上死亡已经在这个村子里住下来了 
它收人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 
事实上这个村子已经完蛋就快死绝了 
事实上他们还活着 
事实上他们还必须活到死 
事实上在死之前他们还必须干一些活着的事情 
事实上娶她的男人很想娶她 
他正值壮年需要一个女人哪怕她 
事实上已经没什么用了只能坐着或者 
把手拢在袖子里缓慢地走几步 
但他仍然很想娶她 
事实上这个女人还能在床上叉开双腿 
事实上这个女人身上还有很多肉 
他真希望她永远不死这样他的床上 
每天晚上都会躺着一个还活着的女人 
事实上村子里给大家都发了避孕套 
事实上娶他的男人从来不用避孕套 
事实上她问过他难道你不怕传染上难道你 
不怕死吗? 
事实上他也怕死 
但是他事实上还是不用避孕套 
他觉得自己没这么倒霉吧事实上他们村子 
里像他这么大的男人几乎全倒霉了 
但事实上他们都是卖血卖的事实上 
娶他的男人没听说谁因为操自己婆娘而得病的 
事实上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操婆娘还要戴个橡胶套子 
这在事实上比死亡还他妈不可思议 

他们是后韩的 

他们是艾滋的 
他们是可怜的 
他们是文楼大队后韩村的 
他们是温顺的 
几百年来一直这样 
连他们自己都说—— 
“我们是顺民啊” 
他们是离村政府最远的 
他们是更可怜的 
他们是受了委屈的 
“凭什么别的村都修了路 
就不修我们这一段?” 
他们是悲愤的 
他们是积攒了几百年脾气的 
他们是想闹一回的 
“上个月王庄有个婆娘 
死在雨天送医院的半路上 
闹了一下 
就给他们修路了” 
他们是学来的 
他们是气势汹汹的 
他们借来卡车和拖拉机 
他们是集体行动的 
他们说人都快死了还有啥怕的 
他们是去县政府请愿的 
他们是被打回来的 
他们是垂头丧气的 
他们回来之后变得无声无息 
只有几个老妪 
捂着流血的脑袋 
在村子里哭 
她们是被打得最狠的 
村里人让她们站到最前面 
他们说老弱妇孺站到前面才管用 
她们是顺从的 
她们是被警棍抽打的 
他们是逃跑的 
他们是跑得飞快的 
他们是聪明的 
他们是没挨打的 
他们是后韩的 
他们是河南的 

程俊奎死了 

刚从欧洲回来 
巫昂在MSN上告诉我 
程俊奎死了 

就是那个曾经在新加坡当过海员 
照片上 
腮帮子滚圆 
举起一条鲨鱼的 
程俊奎 

他老婆怎么样? 
我脱口而出 
问完这句 
不禁脸皮微红 

清明前我曾见过她 
农村里罕见的标致人儿 
大女儿都十五了 
见了生人还有些娇怯 

那时她穿着大红的滑雪衫 
村里的护士教她跳三步 
她在阳光下轻轻一蹁腿 
像一个欢乐的新婚少妇 

如果不是知道她也有病 
我想我 
甚至都会爱上她 

巫昂说 
别提了 
瘦了10斤 
老了10岁 

程金山画圈 

金山领我们 
去看祖坟前的大石碑 

石碑是早几年竖的 
刻满了程氏宗族 
最近5代子孙的名字 

我们让金山 
在所有患病的名字上画个圈 

金山说 
这个容易 
上面的太老,下面的太小 
10年前,都没卖血 

一边念着 
一边拿粉笔 
在中间那一堆名字上画圈 

程国富、程俊富、程俊奎 
程春山、程铁梁、程铁成 
城铁山、程金山…… 

他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一手撑着石碑 
一手笨拙地 
在上面画了个白圈 

他没有停留 
他接着画 

那时清明未到 
麦苗青青 
一丛丛新坟 
簇拥着祖坟 

程咬金 

老人耐心地翻着族谱 
祖宗的名字已经泛黄 

翻到某一页时 
我突然看到 
一个熟悉的名字 
“知节公咬金” 

哈哈 
哈哈哈哈 
劫皇杠的程咬金 
三板斧的程咬金 
凌宵阁的程咬金 
据说是笑死了的最有福气的程咬金 

如今你的子孙 
遭大难了 

哑巴说话 

我们去的时候 
哑巴家正办丧事 
母亲死了 
因为艾滋 

哑巴看见我们来 
突然从人群中冲出 
一把握住我的手 
不停地摇晃 
如果此时 
哑巴开口说话 
一定会是: 
“同志 
您可来啦!” 

哑巴站在院里 
被来吊丧的人们围着 
带着他们 
到棺材旁边磕头 
但他的眼睛 
一直没有离开我们 
我感觉哑巴 
想说话 

哑巴拎着他的哑巴女儿 
向站在院门口的我们走来 
人们跟在哑巴后面 
他们看起来 
都知道哑巴要说什么 

哑巴和他的哑巴女儿 
咕咚一声 
跪在我们面前 
指着自己的屋子 
抬头望着我们 
哦,我明白了 
他是想说: 
“我家很穷 
给我点钱” 

我点点头 
把哑巴拉到角落里 
从兜里掏出100块钱 
哑巴摇摇头 
脸色十分阴郁 

哦,嫌少 
我就又掏出100块 
哑巴脸色更难看了 
像一个愤怒的忍者 
令我窒息 
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刷的伸出右手 
亮出5个指头 

哑巴哑巴 
我分明地听到你在说话 
那恶狠狠的声音 
——“五百 
少他妈讨价还价” 

来,咱们学几个成语 

堂屋里一只窄窄的条凳 
右厢房里有张木板桌,地上躺着 
几个带血迹的麻袋 
上面全都落着厚厚的尘 

——什么叫做家徒四壁? 

白墙上有两行歪斜的毛笔字 
是那孩子写的 
“1997年X月X日,奶奶死 
1999年X月X日,爸爸死” 

——什么叫做家破人亡? 

只有一张床,在左厢房 
母子俩挤在一起睡 
我们去的时候 
那孩子正在给拉完大便的戴金银擦屁股 

——什么叫做相依为命? 

如果你见过非洲灾荒图片上那黑人的瘦 
你就能想象戴金银那一把骨头的瘦 
露在被子外头的一双脚板 
薄得像是被刀削过 

——什么叫做命比纸薄? 

她已奄奄一息,神智昏迷 
但当我们给那孩子递过100块钱时 
她突然伸出那还插着输液管的枯枝般的手 
一把将钱夺过,死死攥在手心 

——什么叫做救命稻草? 

孩子是五代单传,戴金银的娘家 
也根本没人敢来看她 
村委会直到听说我们几个冒牌的记者来过 
才吓得连夜把她送去医院 

——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而当我们赶到医院 
却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女护士正在劝那孩子 
在一张纸上签上名字,上面写着: 
“病人自愿停药……” 

——什么叫做草菅人命? 

而戴金银还在床上哦哦地叫着孩子的名字 
而请来照看的大妈还在抱怨村里给的钱太少 
而我们还在疯狂地把快门摁个不停 
而这栋楼上还挂着一块已经歪了的牌子 
上面写着——“爱心病房” 

——什么叫做天地不仁? 

我不知道我是否可耻 

从文楼村回到北京不久 
我就去了欧洲 

在第一场为中国诗人召开的讨论会上 
欧洲人布置了“政治和诗歌”的题目 
关于六*四 
关于黑暗中的写作 
气氛显得有些沉郁 

我能感受到欧洲人的同情 
看着这群刚从动物园里 
跑出来的猴子 
听着猴子们讲述 
他们作为一只被统治着的猴子的命运 
他们甚至有些悲天悯人 
不可避免地 
带着某种优越感 

那一瞬我突然想到了我们 
我们之于艾滋村 
艾滋村里那些已经死去或者 
将要死去的猴子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当我将这一组诗歌写出 
我不知道我是否是同样可耻 

(*文楼村:河南省上蔡县的一个艾滋村。因为卖血,据官方公布,河南省全境有38个这样的自然村。另据悉,中 国目前有1000万艾滋病患者。) 

 

 

寻找红灯区

1

去年在九江
写过不少诗
惟独最有诗的
那个夜晚
也是最诡异的夜晚
我没有写
那个夜晚
我们不在九江
在一个
叫“小池口”的地方

2、

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
就有点心动
小池口
这个名字听起来
清新可人
如果要比喻的话
就是那种
乡村少女的感觉
呵呵
这种情结
我知道很俗

3、

一到九江
老鲁就
眉飞色舞的讲起小池口
它不在九江
也不在江西
它属于湖北省
黄梅县
但离九江很近
过了长江就是
两省交界的
一个小镇

4、

小镇自成一体
跟周围全无联系
一个单独的小镇
一个独立王国
矗立在长江边上
老鲁说得如此神秘
让我好奇心大增
但老鲁之所以那么想去
完全是因为
这个小池口
是一个大红灯区

5、

晚上7点
我们打一的士
直奔长江
过了大桥
往前不远
就是小池口
那会儿是深秋
天黑得早
我们像两个贼
被空降到一个
黑黢黢的小镇
只有一条大街有灯光
街上没有什么人
非常寂静
我说老鲁
你没搞错吧
老鲁说
我们再往前走走

6、

越往前走
越不对劲儿
路边的店铺早已关门
没有一家看起来像妓院
老鲁也心虚了
拉住路边准备打烊的伙计
问人家红灯区在哪儿
那女孩奇怪的看着我们
迅速钻进门里去了
我问老鲁
你到底来过没有
老鲁说真的来过
不过是十年之前
我为之气结

7、

拐进一条幽深的巷子
并且发现
这个小镇有很多这样的巷子
纵横交错
巷子里空无一人
一大堆垃圾堆在路中间
有一长段居然
一点灯光都没透出来
黑暗中窜出
两条大狗
吓得我们
汗毛倒竖
算了
咱们不找了吧
我他妈是真有点害怕了
这到底是红灯区
还是鬼城啊?
突然看了一眼身边的老鲁
破衣褴褛
一大蓬胡子长在
瘦得像骷髅般的脸上
在月光下
特别糁人

8、

突然
老鲁一声惊叫
红灯
顺着他手指看去
真的是红灯
在另一条
巷子的深处
挂着好几盏红灯
我也兴奋起来
也不管老鲁
是人是鬼了
撒腿就往红灯跑
边跑边说
可算是找到了
藏得还挺深
到那儿一看
心都凉成冰冻水饺了
一个打了烊的小破饭馆
还有一家卖手机配件的
门口挂这么多红灯干嘛呀

9、

恐慌是我刚才的心情
沮丧是我现在的心情
但都来不及怎么沮丧
就陷入了更深的恐慌
我们俩迷路了

这哪里是什么小池口
分明是一张鳄鱼大口
那么多的小巷子
像一条条深深的牙槽
不时还有阴风阵阵

10、

腿都走软了
发现走上了一处高高的堤坝
是不是长江上的防洪大堤啊
看着又不像
对面没有九江的灯光

从堤坝上下来
是一个转盘
转盘旁边
就是大街
我们刚松了口气

却立刻发现
不是来时的那条大街
我的妈呀
这小池口
到底有多大

大街是横的
与它垂直交叉
还有一条昏黄的马路
有一点路灯
看起来更荒凉
远远的
好象有一辆三轮车
停在灯光消失的地方

11、

我们向三轮车走去
搞辆车子回九江
已成为支撑我们的
最后信念

走了很久
离那车越来越近
车夫正在抽烟
烟头忽明忽暗

突然看到路边
有很多小旅馆
老鲁狐疑的说
这个鸟地方
怎么开这么多旅馆

我们相视一笑
齐声叫了起来
找到了

 

 

李笠的诗:

 

陪北岛赌——一个在消失的记忆

 

Monte Carlo

诺贝尔奖颁奖厅对面的赌场

开赌前,我们常坐在靠门的一张血红的沙发里

 

北岛递来他的几首新作

一言不发,坐在对面,二郎腿

不停抖晃

 

一些我早已读过的意象,如“火焰失血”等等

一副扑克牌

在我眼前来回不停地洗着

 

我读。我读到“胡椒皇帝愤怒”

我没读懂。我读

我读到“当完整的罪行进行时,钟表才会准时……”

 

没感觉。句子

过于信口开河。但我

仍恭敬地琢磨里面可能有的深奥的内涵

 

我读。读到“他们好像在大理石上播种”的时候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摘下

崇拜的面具

 

“人都疯了, 还有什么好像不好像的”我说

“把‘好象’拿掉

把和老婆做爱时用的安全套拿掉! ”

 

北岛改了没有我不得而知。他

一声不吭

像一个听汇报的支部书记。哦城府!

 

我们开赌。输掉三百克朗的时候

北岛开始嘀咕,怪运气不好

他又输掉了两百

 

“不能再赌了,不能再赌了!”

他变成了一只

泄气的气球,坐着月亮的降落伞紧急着陆

 

我羡慕他识时务的才能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我用李白的诗句勉励他

 

北岛终究非李白

但难道他不知道写诗——创造

是一种冒险?

 

冒险需要胆量

而胆量

则来之真知灼见

 

是的,站在赌桌前

就是写诗,就是对抗上帝,死神

就是成为西西弗这样一种孤绝无助的人

 

战争!

我看到美国飞行员

向广岛扔原子弹

 

试想一下,如果关键时刻

美国拿不出这一震撼全球的

作品……北岛缺的正是这种投原子弹的胆量!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再写50首《古刹》

或《握手》这样的诗,那么他

一定会赢

 

“你应该放开写,都过四十的人了

放开写, 诺贝尔奖

才会拥抱你!”

 

我劝他。我希望他

获奖。理由是:

一,他是朦胧诗代表。 二,他在流亡

 

轮盘在转。我们

低头看

向一口深渊似的圆井——哦,星星离得多近!

 

我操!……哎怎么又……怎么搞的……操!

其实不用这样感慨

这就是所谓的“诗思之处诗不在,诗在之处诗不思”!

 

你压5,色子

偏偏停在6,或4上

你压8 ,它又跑回到了32

 

每一个数字都是一首诗

通往我们梦寐以求的境界

但,这又是怎样的悲剧——色子

 

总停在远离你作品的地方——你

被否定

你的诗——赌注——没像钉子一样钉住事物的本质

 

死神的手

收走你桌上的赌注

像秋风清扫地上的落叶

 

放开写!向命运挑战!

把痛苦

化为巨大的赌注,压在一个你相信的数字上!

 

轮盘在转

我看见北岛的脸

在弥漫的烟气里模糊成幽灵。他在赌最后一把

 

“他是中国诗歌的希望

请看在四千年文明的面子上

就让他赢了吧!”

 

年轻的我

用封建皇帝祈雨时求天的思维

向轮盘恳求

 

但轮盘是轮盘——西方人发明的游戏

我叫“停”

它仍然欢快的旋转——像一只垃圾桶上的苍蝇

 

一个雷霆般的声音

从色子的星光里滚来:

“听着,你们现在面对的不是体制,而是一种

 

更高的东西

只有当写出“卑鄙

是卑鄙者的墓志铭”的时候,你们才能获得你们

 

想要的东西!”

色子轰然停下,停在

17年后——07年12月10的夜晚

 

我停在昔日的Monte Carlo

今天的Adida鞋店门口。一双双鞋

张嘴呼唤,想让人穿着它们走向另一个空间

 

回忆母亲

 

1

你一针接着一针,缝着我九岁的棉鞋

我看见回归线

跟着你的手指

移动

但谁也不知道

二十年后

它会变成我在瑞典雪地中踩出的脚印

2

站台。88年我去瑞典的秋天

我们看着前方

前方——除了在看照片的我——什么也没有

唯一闪耀的

是照片上的背景:一列火车

如闪电,点亮你含泪的双眼

3

一件最最便宜

印着白花的蓝衬衣

你穿着它

穿过我红色的童年

和无数个灰色的节日

此刻,它在我,一个漂泊者的上空闪现:星空!

4

半身像。照片已发黄。你披着

透明的婚纱,带着菱形耳环,挂着金属十字架

你是基督徒? 或者那是当时的时髦

“这是唯一的一张

其余的都在文革时烧了。”记忆说

没有笑容。庄严里掺着忧伤

我端详你,相信罗马教堂里的圣母

只是你的拷贝。你目视前方。母亲,你看到了什么?

一间你自己的房子?合你口味的家具?

做一个早起晚睡

给一个有九个叔姨的大家庭做饭的好媳妇?

或者你搬出三代同堂的决心——

“我厌倦了住在一起!”

或者,看到了被打成反革命

入狱的丈夫,向邻居借钱的羞辱?

没有回答!婚纱煽动者天使的翅膀

你被举起,我听见你

发烫的呼吸:一只玻璃瓶套住的蜜蜂

5

我在给你的信上写道:你应该换个环境

夏天,上海人多,闷热

你可以来瑞典,看看这里的岛屿

冰川磨出的光滑如丝的礁石

这里有唐代的空气,陶渊明的诗境

你回信说:我知道北欧

是理想的避暑胜地。但我已习惯

这里的拥挤, 混浊的空气

我坐在树下,知了就会递来青山的幽静

我摇动扇子,海风便阵阵送爽

6

一具蜡烛照亮的尸体

我凝视,世界变成菜刀,碗……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

想变成一支安魂曲

但你不需要我。你

充实——你的脸

安祥,就像战争上空的蓝天

7

你离开了世界, 但世界

仍吃你的拿手菜

材料: 人心一只

调味品:焦虑一勺,孤独二勺,忧伤三勺

做法:让心片切,放入蒸笼蒸一生

8

在你放内衣的抽屉里

我找到一卷红丝绸

裹着的东西,两张纸

上面一张是奖状:三好学生

底下那张

是我十岁时画的列宁:他

一手插腰,一手指着未来

未来是此刻

我站着的地方:

一块矮小的墓碑

在陋巷和豪华别墅间蹲着

9

回忆,一切就化成梦……

你坐着,端着只空碗

我走向你,你变成椅子

我坐下,俯身,你

变成桌子,毛笔,纸

我写字,你变成

歪歪斜斜的“人”。你

摇头,但没提高嗓门

我停笔,你变成厨房。我

大口吞咽,你变成

床,我倒头酣睡,你

变成海。我飘游,听见

你在呼喊,象一个

被弃的孩子。孩子是

醒后的我,坐着,在一扇

向异国打开的窗前

写诗,写你说过的话:

宇宙,仅只是一只倒置的空碗

 

 

徐江的诗:

 

也是暮歌

 

每到傍晚

夕阳渐渐散去

风一点点吹起

小区旁边的铁道

就会传来

火车的汽笛声

 

每次都以为

那是在白天无数次

看到过的

那种长列货车

直到刚刚发现

原来就是一个车头

 

一个普通的

掉了漆的

长着前后同样

两个脑袋的机车

在漫长的铁轨上

孤单跑着

黄昏史记


冷风吹脸
我在阳台
看楼下面

黄的灯
亮起来
我知道
一会儿
还有白的

能断断续续闻到
一些窗口飘出的
炒菜油烟
(这也许算独属于我的
另一种温情吧)

却再难看到那些
楼顶废弃的烟囱里
有早年的炊烟升起
——我揿灭烟头
关窗

在心里
存好我的诗

跟“我”来


他把一把蠕动着的蛆
塞进嘴里
“咯吱”
“咯吱”

嘴的大特写
一两条漏网之蛆
拼命往外逃
被舌头重新粘住
裹回去
嘴再张开
“嗯,味道甜甜的
有点像海蜇”

现在
电视前的你们
会不会觉得嘴里
也浸满了唾液

园艺诗


下面的人
先扶好
上头的一步步
站到尽可能的
高处

伸手
揽枝
用刀或手锯
“去掉可有可无的
字、句、段”

这么简单
素朴的工作
我有一点向往
尤其是想到了诗
尤其在这个
灰蒙蒙的冬天中午

接下来我马上回归成
一个现实主义小市民了
我看到那具梯子
刷着白漆
是铁做的

自深处


总是差一点就忘了
但又一再想起来

那是在北京
赶乘久违的早班地铁
闲散惯的我
发现自己已很不适应
丧心病狂的拥挤

先是那种一再被推进来
又拥出去的
在人海里
无望漂浮的感觉
后是站在缓缓上升的
阶梯式电梯上
仰望前面人群背影再俯瞰
后面人群头顶的窒息感

这些狼狈而满足的
活在超级大城的人们
此刻有没有想过
脚下这电梯
是从地狱升起的

 

 

伊沙的诗:

 

我的诗歌女皇

 

在这世上

没有第二个女人可以做到

(就是男的也无人做到)

用现代的词句

写出古老的谣曲

字字滚烫

句句伤人

最后一击足以致命

令我每每读之

心中充满广阔的爱情

和献身的欲望

甚至不惧死亡

在这世上

没有第二个女人

可以叫我的灵魂

单膝跪地

惟有阿赫玛托娃

 

我的神赐我以暴雨的启示

 

终于到达了江油

也就到达了李白故里

我来了

带着《唐》

我想李白应该显灵

 

在李家的堂上

当一只黑脚蚊子

停在我的胳膊上

准备大吸我血的时候

我想:难道这就是李白?

 

不管是不是

想吸就吸吧

不管怎么说

不是李白

也是李白家的蚊子……

 

这样想着

屋外电闪雷鸣

暴雨骤降

在屋檐之下

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水帘

李白的塑像

就坐在水帘的后面

 

我想起上月在荷兰

在见到梵高之前的

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哦!我的神

为什么都喜欢显灵为雨

一场暴雨

此中有大启示

 

在我一步跨出

李家大院的那一刻

暴雨骤歇

百步之内

天已放晴

 

来到停车场

问那管理员

说这里不曾下过半滴雨

地面果然是干的

惟有赤裸裸的阳光躺在上面

 

致命的母爱


母亲
日子过得好快
没有你的日子过得更快
天堂里的日子
也是这么不经过吗
母亲,掐指算算
你已经去了十年
十年中我怕痛
很少主动地想你
每每都是你自己
钻到我心里来的
带着过去岁月中的
往事和细节
带着你对我的
刻骨铭心的爱
就像现在我感冒了
你马上跑来看我
和那年我感冒时一样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
看着我吃完药
你叮嘱我说:不许房事
还有一次与感冒无关
与房事有关
是个夏天
热得发昏
你又对我爱得失去了
长者的风度
母亲的分寸
关心再次过度
更不含蓄地对我说:
“做爱的时候
暂时先把电扇关了
至少不要正对着自己的身体吹”

 

我是良民我怕谁

人在路上行
每次
当我看到银行门口
停着一辆押钞车时
都会猛然驻足
绕道而走

但有那么两次
我发现得有点晚了
脚步收不回来
只好硬着头皮
向前迈去
那副样子看起来
不偷都像贼

尽管距离近得
已经能够看清
士兵隐现在钢盔中的脸庞
下巴上有几根胡子
还有那像一条耿直的蛇一样的
阴森森的枪管
但我心里还是有底的
因为我很清楚——

抢银行的江洋大盗
我是绝对不像的
那得把全部的阴毛都剃了
再贴到脸上去

春天的乳房劫

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
你躺在运送你的床上
对自己最好的女友说
“如果我醒来的时候
这两个宝贝没了
那就是得了癌”
你一边说一边用两手
在自己的胸前比划着

对于我——你的丈夫
你却什么都没说
你明知道这个字
是必须由我来签的
你是相信我所做出的
任何一种决定吗
包括签字同意
割除你美丽的乳房

我忽然感到
这个春天过不去了
我怕万一的事发生
怕老天爷突然翻脸
我在心里头已经无数次
给它跪下了跪下了
请它拿走我的一切
留下我老婆的乳房

我站在手术室外
等待裁决
度秒如年
一个不识字的农民
一把拉住了我
让我代他签字
被我严词拒绝

这位农民老哥
忽然想起
他其实会写自个儿的名字
问题便得以解决
于是他的老婆
就成了一个
没有乳房的女人

亲爱的,其实
在你去做术前定位的
昨天下午
当换药室的门无故洞开
我一眼瞧见了两个
被切除掉双乳的女人
医生正在给她们换药
我觉得她们仍然很美
那是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何小竹的诗:

 

一天上午

不只是你的手
总在抖
我也是,就在今天上午
去拿茶杯的时候
打翻了一只烟缸

窗外,天空是横七竖八的钢条
雨蓬的,栅栏的,飞机的
我的手还是在抖
没有收到你的email
也没吃早餐
不喝咖啡
我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我想起了某个电影里的台词
而我也是
等不到你的邮件
我只抽烟
不写字

杀毒软件正在启动
它问我,要不要把你的硬盘
扫描一下
我本来想说无所谓的
但,它给我的选择
只有是和否
这个上午
非此即彼

我可能还要碰倒点什么
那会是什么呢
我看了看烟缸
还好,它这时候
不在茶杯的旁边


    守夜(一)

死者安详
睡在自己遗像的下面
活人们通宵不睡
饮酒,打牌
下围棋
等着天亮
最后告别的仪式


守夜(二)

坐在殡仪馆的回廊上
我多次观望
夜色衬托下
高大烟囱
在所有建筑中
它不愧是最完美的
以至于
无法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