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纪念海子须先澄清误读

诗人海子

赵勇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海子离开我们已整整20年了。他去世之后，每到其祭日，往往都有一些纪念活动。而据我粗略观察，今年的纪念活动似乎更加隆重一些：《海子诗全编》再版发行。多家媒体刊发纪念海子的专辑。好几个地方举行海子诗歌朗诵会。海子的生前好友西川接受几家媒体的访谈。还有数不清的诗歌爱好者写出了关于海子的文章。这些纪念活动又一次把海子推向一个宣传的高潮。但是，我们今天纪念海子，究竟还应该做些什么呢？

这就不得不谈到海子诗歌的接受过程。在纪念性的文章中，有篇《一首诗的阅读史》让我很感兴趣。此文所谓的“一首诗”，指的是海子那首知名度最高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文中写到，1998年以来，随着房地产市场化的进程，这首诗也被各地的房地产公司频频用于广告方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被印在海景房和“高尚别墅”的大幅户外广告板上，煽动着人们对宜居的欲望。另一方面，从2001年开始，这首诗又被选入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高中语文必修课教材中，结果，全国的中学生都对这首诗耳熟能详。与此同时，有了网络之后，此诗又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网络论坛和QQ的签名档里，或是被“取其精华”、掐头去尾地用作博客名称。在一些论坛里，这首诗被列为“小资必读”；在另一些地方，它常被引用作为职场励志的格言。而我在王一川先生的《重新召唤诗意启蒙》一文中也读到过这样一个有趣的事例：新世纪的某一天，某电视台的多名主持人曾集体朗诵和表演过这首诗歌，场面壮观，盛况空前，但王一川先生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认为，“超豪华的电视主诗人朗诵阵容换来的却是诗歌文本内涵的严重误读”。

以上事例表明，自从海子离开人世后，其诗歌就开始了两种进程：消费化(娱乐化)和经典化。所谓经典化是指它进入了中学语文教材。而既然进了教材，海子的诗和海子的死就会被无数个中学语文老师所解读。对于海子的诗歌传播来说，这自然是一件好事情，但问题是，老师能讲解到什么程度，学生又能理解到什么程度，却是大可怀疑的。此种情况正如西川所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句，几乎是家喻户晓，所有人将它认为是很明亮的诗，实际上它背后是非常绝望的，这是快要死的人写的诗呀！这种东西，收到中学课本中，中学生只能看到最表面的一层，不知道背后危险的冲动，老师也不敢讲，老师也不一定理解。”——《西川：评价海子让我很痛苦》

所谓消费化我已不需要过多解释。在一个拉动内需、消费至上的时代里，把海子的诗做成广告方案，或者被电视主持人当成励志诗篇放声朗诵，自然是不足为奇的。只是，那句诗游离了那首诗的具体语境，那首诗脱离了海子的写作语境之后，必然会大大地变形走样。其结果是，海子的诗经过整容，便以暧昧模糊的模样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形象怪异。此种情况也印证了我的一个观点：什么东西一旦被大众文化或消费主义加工再造，它也就必然会面临一种“去博物馆化”的危险。但写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要为那些准备购房者提个醒：一旦看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个大广告牌，您可千万当心。因为在那个表面温暖的字眼背后，隐含着一种浓郁的死亡意象。跟死亡比肩而邻，估计不是您的本意吧？

海子的诗被消费化后已然误读，被经典化后则有可能误读，于是今天对海子的纪念就有了特殊的意义。所谓纪念，自然是要缅怀，但也给我们提供了一次澄清误读的机会。这样，把海子的诗还原到20世纪80年代的历史语境中，把海子的死还原到他自己的个人化语境中，就显得非常重要。在我看来，海子的诗之所以能被接受流传，不仅在于诗与诗人的纯粹性，也在于它触到了我们的痛处。其实，我们中的许多人都像海子一样，其文化之根也是与土地、麦子等等(这是海子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意象)联系在一起的，然而，我们却已不再关心粮食和蔬菜。或者只有当发生了毒大米、毒牛奶事件后，我们才想起了我们的生命之源。于是，海子的诗穿越20年的时间隧道之后并没有扑空，而是与我们今天的现实世界狭路相逢。它唤醒了我们遥远的记忆，也让历史与现实形成了一种紧张的对话关系。

海子去世五周年时，西川曾写《死亡后记》一文。现在回过头来看，此文对海子的解读依然是很靠谱的。而每当想到这篇文章，我也会想到西川在文章中讲述的那个故事：海子生前住在北京的昌平，非常寂寞，于是他走进一家饭馆与老板商量：“我在这里给大家朗诵诗歌，您能否给我酒喝？”老板倒是很痛快，他说：“我可以让你喝酒，但是请你别在这儿给我朗诵诗！”这个令人辛酸的故事隐藏着诗歌乃至文学嬗变的许多秘密，也隐藏着一个历史的拐点。我想，参透这个秘密，我们对于海子、对于海子的被利用和被误读，或许就变得更容易理解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