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魔之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8:31:45
镜湖地下的水底,伫立着无色城,和湖心上方的帝都伽蓝如镜像对立。
那是永远虚无的所在,永远都看不到日光的所在。
水底的虚幻城市里,那一片空无之中却是包蕴着无数的“有”。细细看去,缥缥缈缈,水底仿佛有烟雾的凝聚,蒸汽的升腾,虚幻浮动着的事物就全显示出来了。
纵横交织的阡陌街巷、楼阁城墙,纤毫毕现,然而那些景仿佛升腾着的蒸汽般虚幻,一触手便会消逝,宛如海市蜃楼。这个梦境般的虚幻城市,位于镜湖六万四千尺深的水底。
没有居民,只有十万多个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白石棺木。纵横交错,每一个石棺中,都静静沉睡着一名空桑人。
石棺的矩阵中心,有一座白色的光之塔,无始无终,直通水面而去,对应着上方帝都里真实的伽蓝白塔。以光之塔为中心、散布着六个各种颜色的莲花宝座:白,蓝,青,紫,赤,黑。个莲花中,都盘膝而坐着一个人,衣饰华丽,男女老少各异,就是每个人都非实体,而全是靠幻力凝结而成。
光之塔里,青玉雕刻的覆莲基座上,繁复的咒语刻满神龛。神龛内,宝瓶托起的仰钵上,一颗孤零零的头颅忽然开启了嘴唇,说话———
“各位,我的右手能动了。”
琉璃莲花座上六个人霍然睁开了眼睛,震惊而狂喜地俯身:“恭喜皇太子!”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云荒大陆的中心,那个万仞高的白塔顶上,仿佛也能感觉到大陆东边吹来的雪山冷风。观星台上,气氛是肃杀的,冰冷的寒意一直沁到了列席每一个人的心里。
自从空桑人的最后一个王朝———梦华王朝覆灭后,浮槎海上的冰族重返云荒,建立起新的沧流帝国已经有一百余年,统治深深扎入了这片新的大地。新民族的统治慢慢稳定,新的秩序建立起来,一切都在铁律下安然运行。
然而今晚,掌握沧流帝国的最高权柄的长老———元老院中的“十巫”,居然全部聚集到了伽蓝白塔最高层的观星台上!这是一百年来极为罕见的局面。所以那些经年也可能看不到一位长老露面的侍从和女官们,都感到震惊和莫名的寒意。
算起来,就是五十年前霍图部造反,二十年前鲛人暴动,都没有看到过元老院的“十巫”这样聚集过吧?难道这一次,又有重大的事要发生?
十位黑袍长老以观星台为中心,呈圆形分散静静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地阖上了眼睛。
素衣少女手指间夹着算筹,目不交睫地看着观星台上的玑衡,苍白的脸色是凝重的,算筹不停地起落。然而,在将近三更的时候,天狼星终于还是从窥管中消失了。玑衡窥管居然已经再也不能容纳它运行的轨迹!
“天狼脱控,乱离必起!”素衣少女的眼睛离开了窥管,冷然宣布。
十袭黑袍中,蓦然起了微微的震动。十位长老同时睁开了眼睛,许久,其中一位长老开口了:“请问圣女,天狼由何方脱出流程?”
“正东。”素衣少女回答,苍白的脸上有某种焦急的表情。
“正东方……”问话的长老沉吟了一下,望向东边,“是从天阙那边过来的吗?”
“巫彭,你看如何?赶快派兵灭了祸患罢。”旁边一位目光阴枭的白发婆婆放下了手里一直转着的腕珠,“可可是你立功的好机会。五十年前你平定霍图部叛乱,二十年前鲛人造反,你又提兵杀尽叛党,血染镜湖。这次如果你再度立下大功,元老院的首座便非你莫属了。”
虽然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事,然而面前被称为“巫彭”的长老依旧保持着四十多岁的容貌,清隽的脸上有温和的表情,完全不像曾立下赫赫战功的名将。
“巫姑,此次不同。”巫彭抬头看着东方的夜空,神色镇定,“连对手是谁都未曾确认,如何战?难道一定要把天阙过来的人都杀光?要知道泽之国是高舜昭总督的领地,泽之国的民众大都为中州大陆移民,最好能自行解决,不宜妄动兵戈。”
“那些大泽的蛮子,怕他什么?”巫姑笑了起来,“高舜昭还不是咱们委任的?云荒上,除了我们冰族,其他都不过是卑贱的蝼蚁而已!”
“蝼蚁咬人,毕竟也会痛。”男子微微而笑,然而始终词锋收敛,“既然这样,按照元老院规矩,请巫咸大人主持,十位长老分别表态就是了。”
“好。”坐在东首那名老者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声音,咳嗽了几声,开口,“循旧制:支持深入泽之国,杀尽天阙东来之人的,长蓍草;反对动刀兵的,短蓍草。”
十位黑袍长老低首沉吟,袍子下的手缓缓举起,各自拈了一根耆草。
沧流帝国不设帝位,这个大陆上的命运,一直以来,就决定在白塔顶上十位长老手中的蓍草上。
十根蓍草刚集在一起,还没有理出长短,忽然间观星台后的神殿里,传出了低沉的长吟声,门户无声无息地由内而外一扇扇缓缓开启,神殿深处有依稀的光芒。
众位长老的脸色忽然肃穆起来,纷纷将盘膝的姿势变换为长跪。
“智者传谕!”素衣少女一直漠然的脸色终于变了,她在观星台上揽衣跪下,认真倾听着神殿里传来低沉的长吟,分辨着旁人难以听懂的指示。
十巫齐齐从黑袍中抬起了脸,全部转身,向着黑洞洞打开的圣殿的门伏下了身子。
“智者有谕:祸患由东而来,逼近天阙。东方之天已倾坍,五封印已破其一!诸卿请守住其余四方封印,并立时派兵杀尽天阙之东来者!切切。”
圣女一字一字地复述门内人难以听懂的口谕,声音冷漠。
“谨遵智者教诲!”十袭黑袍匍匐在地上,齐齐回复,声音恭顺。
神殿里的声音沉寂了,重门无声无息地一层层阖起。一直到最外面大殿的殿门也阖上,外面匍匐着的人才敢抬起头来。十位长老不做声地相互看了一眼,凝重肃杀的气氛在这一群最接近帝国权力中枢的人中弥漫开来。重门之后,存在着凌驾于元老院之上的最高权威———智者圣人。自从带领冰族夺得云荒以来,虽然十巫主管了帝国的军政,可这个沉默寡言的神秘人依旧是不露面的最终支配者。沉默中,又一阵雪峰上的冷风吹来,那些长长短短的蓍草飞了漫天。
“唔……原本也就是要动刀兵的嘛?”抬起眼扫了一下半空中那些蓍草,巫彭脸上有苦笑的意味,“七长三短啊……不知道另两根是谁投出的。”
低低的自语未毕,风卷了过来,那些决定大陆命运的蓍草倏忽消失在夜空里。
原来草芥毕竟是草芥,又如何如神庙中那声音一样,真正地左右云荒大陆的命运?
因为有那只手的指引,下山的路变得出奇平顺容易。天黑之前,那笙轻轻松松地踩着雪沿着山势滑下来,到了山脚,一边还对那只手提了一连串的问题:
“你是人还是云荒州上面的神仙?”
“你好像很厉害!你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的?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奇怪啊,你能听懂我说话,我也能听懂你说话!云荒上面也说和中州一样的话吗?”“对了,想起来你们是不可以用常理来衡量的,难道说……你这样的状态才是平日的样子?你们是不是生下来就四分五裂的,只有很少时候才四肢完整地凑到一起?”显然也是见到了那只断手的真身以后,完全没有了对异类的恐惧感,她好奇地不停发问。那个声音哀叹了一声,已经连回答的力气都没了。在她问到第九十八个问题的时候,那只手终于忍不住伸了过来,一把堵住她的嘴:“拜托你消停一下行不?快些走,天就要黑了!”
“天黑了……呃,天黑了又怎么样?”那笙用力挣脱那只手,继续问。
“我的力量到了天黑时就会削弱!”手厉声回答,用力打了她一下,“到时候我不但没能力保护你,可能连和你通话的力量都没了,还不快走!”
那笙一惊,终于止住了好奇,努力向山下跋涉。齐膝的雪阻碍了她的脚步,她走得踉跄,几度跌倒。又一次倒在雪里、跌了个仰八叉的那笙几乎压到了那只手。看到她狼狈的样子,断手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你好像没什么能耐。碰上你算我倒霉。”
“你能耐大,为什么不自己飞过天阙去?”挣了几下起不来,那笙也恼了,“人家走得辛苦,又冷又饿,你倒在这里说风凉话!”
“好了好了,起来。”那只手见她恼了,倒也好声好气起来,从她背后挣出来,拉她起身,“我不能随便用力量———越少用越好,不然很容易被那些冰夷抓到蛛丝马迹,半路被截杀。要不是如此,何苦要你带我回云荒?”
“冰夷?”伸手抓住那只手,站起身来,那笙又听到了一个新称呼,那是她在苏摩那里没有听说过的,“就是把你弄成这副模样的那些家伙?”
“走吧。”仿佛不愿多说,那只手拉着她往山下继续赶路。
天黑之前,他们终于到了平地上。
一路上天气渐渐温暖起来,到了雪线以下已经看到了稀疏的植物,那些灌木的样子都是中州大地上不曾见过的。那笙解下了厚重的外衣,摸着一株两尺高的挂满红果的灌木发呆,肚子里传出了咕噜声———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不可以吃。”看到她的手伸向那片诱人的红果,怪手一下子拉住了她,“会死。”
那笙按着胃,皱了皱眉,手指拉起了另外一棵贴着地面的紫色地苔:“这个?”
“快松手,碰了会手脚溃烂的。”那只手连忙拔起了地苔,远远扔开,“这里的东西不要随便碰———底下都是僵尸,土里长出的东西哪能吃?”
然而肚子饿得要命,那笙趴在地上找着,忽然眼睛一亮:“萝卜!这个总可以了吧?”她的动作快如脱兔,扑过去一把揪住翠绿的叶子,迅速拔起泥土下的块茎。
“呃?”噗的一声拔出来,看到地下块茎的样子,那笙目瞪口呆———居然……居然是金色的萝卜,居然还是人形的,宛如胖胖的婴儿。
“人……人参?”揪着嫩叶,提在眼前看了半晌,她讷讷脱口:“好大一棵啊。”
就在这个时候,那笙看到手里提着的“人参”忽然动了起来。仿佛挣扎般地,那个淡金色的人形茎扭动着,突然发出一声婴儿般的叫喊。
“妈呀!”吓了一大跳,那笙下意识扔掉手里的东西往后退去,“都大得作怪了!”
那棵“人参”一接触泥土,就迅速往地里钻了下去。然而刚钻入一半,那只手闪电般伸过来,一把抓住翠绿的叶子,噗的一声重新把它拔了起来。
“是雪罂子。”那只手笑了起来,“好东西!你可真是傻人多福。”
听说是好东西,那笙欢天喜地:“雪罂子?那是什么?可以吃吗?”
“……”手沉默了下去,似乎已经被她打败,“不可以。这是当药用的!”
苗人少女肚子发出很不体面的“咕”的一声,终于大失所望地坐到了地上:“饿死了,饿死了……你倒好,不用管你的肚子。”
“起来起来,再走一段路就到天阙山口了啊!那里的东西很多都可以果腹的。”那个声音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快走吧,天就要黑了。”
那笙抬起头看看天,暮色已经笼罩了云荒大地,只好小心地
把雪罂子收到了怀里,勉强起身。忽然间她眼睛亮了,看着前方:“喂,你看!那边有火光!好像有人……有人在那边生火!”
“小心。”在她拔腿欲奔的时候,那只手忽然拉住了她。她低
头惊讶询问的时候,看到那只手迅速在地下的土里划出了这两个字。
“怎么?”那笙惊住了,迟疑着问。
那只手摇了摇,只是继续写道:“敌友莫测,须小心。将我藏起,莫使人知。”
那笙耐着性子看它一字字写完,纳闷:“你怎么忽然不说话了?”
“入夜,力消不可用。”断手迅速写下的那几个字,让那笙一惊。她不敢大意,解下厚重的外衣,铺开来,那只手很配合地屈起手肘。那笙将断手包好,系在背上。她有些忐忑地向着远处那个火堆走过去,拖着又饿又累的脚步。
“格老子,总算是过了那座见鬼的山了……”还没有靠近篝火,耳畔已经听到了久违的中州话。那声音虽然粗鲁难听,然而此刻在那笙听来却不啻仙乐。
是中州人!居然……居然前面还有一批中州过来的旅人!
她心下一阵欢喜,脚步也忽然轻快了很多,几乎是冲着篝火飞奔过去。
“止步!”猛然间,背后包裹里面那只手隔着衣服用力扯住了她的背心,急速写下两个字。她惊诧地放慢了脚步,不敢出声,只在心底纳闷:“怎么?”
“有异。”断手贴着她的脊背,重重写下两个字。顿了顿,再度疾书:“避!”
然而,那时候那笙已经跑到离火堆不到十丈的地方了,前方的大树下,果然围着一堆中州装束的人,在火边高声骂人喝酒,喧闹盈耳。她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然而感觉到了背后那只手的高度紧张,她还是停住了脚步。
在她转身之间,离火堆稍远的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向她这个方向抬头看了过来。篝火明灭,她猛然认出了那个人的脸———苏摩!
夜色已经降临了,天阙下面漆黑一片,树影憧憧,不时有奇的动物的鸣叫。那笙转了个弯,一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堆篝火,才摸索着坐了下来,小心不发出声响。
“你也怕他?”能感受到方才她刹那间的心态,那只手在她背上写道:“他是谁?”
“他叫苏摩———本来是和我一块儿结伴从雪山那边过来的。”
那笙叹了口气,感觉又饿又累,在心底回话,“是啊,我怕他,说不出来为什么?他、他长得那么好看。可是……我就是怕他。”
“苏摩?”仿佛有点震惊,手忽然一颤。顿了顿,再度写:“避开他。”
“啊?”那笙笑了起来,把包裹从背后解下来,“你也怕他?”包裹一松开,那只手就跳了出来,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在
她手心上写字:“如果我没有被大卸八块,当然就不用怕他。”
它写得很快,有些字那笙一时没有辨别出来它就已经写完了。指尖在她手心轻轻划着,那笙只觉得痒得要命,忽然间忍不住“咭”地一声笑了出来。那只手行动快如闪电,立刻捂住了她的嘴。
“叽!”那笙四处看了一眼,见没有惊动那边的人,才用力拉住那只手,把它从自己嘴上扯了下来,“你别乱动好不好?如果姑奶奶我是汉人,早打死你这只下流的臭手了。”
“……”手停顿了片刻,对她比画了一个手势,然后不理睬她,往她身后的丛林爬了开去。
“喂喂!你干吗去?”那笙差点就脱口喊了出来。背后猛然一拳,那手在她后背恶狠狠地写道:“去找吃的堵住你的嘴!”
那笙还没有回头,那只手就从她肩头掉落,迅速爬了开去,消失了。
在黑暗中,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着,耳边断断续续传来远处火堆边那一群中州人大声的笑骂喧闹,她叹了口气,拿出怀中的雪罂子把玩。隐约间,似乎听到了女子尖利的哭声。
“呃?怎么还有女人?”那笙怔了一下,忍不住轻轻往外挪了几步,从草丛中探出头来。然而,太远了,连那火都只是隐约跳动的一点。好奇心起,她借着浓荫往那边靠了靠,想看看出了什么事情。
“救命!放开我!”那女子的声音越发凄厉了,“表哥,表哥!救我!”
“哗,好烈的娘们儿……老么,快过来帮忙摁住她!”
听到呼救声,和同时传来的淫猥的哄笑,那笙忽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里,猛地跳了起来。才冲出几步,她的脚踝被人拉住,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黯淡的月光下,她低头看去,看到那只苍白的手抓住了她。那笙急了,用力踢腿,就想把它甩开,然而那只手反而哒哒地顺着爬了上来,一把扳住她的肩膀。
“他们、他们在欺负那个女的!”那笙脱口就喊了出来,幸亏那只手动作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见她挣扎得厉害,怕弄出声音来引起那边注意,手忽然松开了,然后闪电般敲击了她颈椎的某处,那笙只觉得全身一麻,陡然倒了下去。
那只手扶着她缓缓靠坐在树下,那笙愤怒地瞪着它,大骂:
“你———”
话音未落,那只手再度伸过来,塞住了她的嘴巴。“唔!”那笙瞪着那只在草地上爬行的手,在心底大骂,“臭猪手!放开我……放开我!”
“别管。”手懒洋洋地爬到她肩上,回答,“你吃你的。”那笙下意识一咬牙,发现塞在她嘴里的居然是一个大果子,一口咬破,壳子里汩汩沁出香甜如蜜的汁。她不由自主吞咽了几口,却依旧奋力想站起来:“让我过去!我要去救那个女的!杀了那些禽兽不如的家伙!”
“你若过去了,被剥光衣服的就是你。”知道她动不了,那只手漫不经心地继续写,“没本事,别强出头。到时候没人救你。”
“不用你救!反正让我过去!”那笙大怒,用力挣扎,“他们要糟蹋那个姑娘!”
“有苏摩在那儿,你这么急干吗?”感觉到少女强烈的愤怒,断手不敢再漫不经心。
“他?指望他救人不如指望一头猪去爬树!”它的劝告反而让那笙更加烦躁起来,“他不会管的!那个冷血的家伙!让我过去杀了那群禽兽!”
女子的尖叫继续传来,撕破荒山的黑夜,然而嘴巴显然已经被什么堵上了,叫喊声闷闷的,而那群人的哄笑和下流的话语却越发响亮。
“他很强,那样的举手之劳他不会不做的。”断手继续安抚那笙的情绪,然而听到风里传来的声音,苗人少女的身子却莫名地剧烈颤抖起来,痛苦地慢慢蜷缩起来,手脚虽然不能动,然而能感觉到她衣衫下的肌肤绷紧了,微微发抖。
“怎么了?”感觉到了她的异常,那只手连忙拍着她的肩。
“别碰我!”那笙心底猛然的尖叫让那只手啪的一声跌落到地上。暗夜中,苗人少女的身子仿佛落叶一般颤抖起来,泪水接二连三地滚落她的脸颊,“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跟三年前那群强盗一模一样!我要杀了他们!”
断手正要重新攀上她的肩膀,忽然间就僵住了。
“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云荒?谁不知道去云荒的人十有八九会在路上死掉?可中州那边是什么世道啊!到处是打仗,到处是动乱!那些军队烧杀掳掠,女人和孩子哪里有活路……”嘴巴被那只果子堵住,苦咸的泪水仿佛倒灌进了喉咙,那笙蜷起了身子,不停发抖,“连那样的小寨子都要灭掉……禽兽……禽兽!”
那只手停住了,半晌没有动,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那时候如果不是同族那个姊妹救我,我早就死了!是她拼了命救我出来!”那笙感觉血一直冲到脑里,全身发抖,“现在,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拼了命也要救那个姑娘!”
断手轻拍她的肩,动作却是越来越缓慢,慢慢写:“可是,眼下你拼了命也未必有用。”
那只手再也不听她的,扯下一团树叶堵住了她的耳朵。
苏摩也恨不得堵起耳朵。
虽然远离火堆坐着,那边树丛里女子尖厉的叫声和那群人的哄笑声还是不停传入他的耳畔,几次眼皮刚阖上就被吵醒。
什么蜀国的骁骑军———那些爬过山逃到这里的残军真是比强
盗还不如……自己怎么会遇到这群人,还不如和那群流民同路的时候好的。不过……原先那群一起爬雪山的中州流民已经全死光了吧?包括那名很烦人的苗人少女也该喂了那些僵尸了。
然而此刻,苏摩希望旁边还是那个多话的少女,总比这一群半夜还吵得人不能睡的乱兵要好。他靠着树翻了个身,心头渐渐有些烦躁起来。
篝火哔哔剥剥地燃烧,火光映出了一边几个被捆绑着的人失魂落魄的脸。
其中那个书生显然是和那个小姐一起被掳过来的,树丛中那个女子口口声声叫着他“表哥”,声音凄厉。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满脸汗水,苍白着脸,听一句脸就抽搐一下,然而被刀逼着,却叫都不敢叫一声,只是睁着失神的眼睛东看看西看看,眼里满是哀求。
“嘿嘿,捡了条命爬过了山,兄弟们都要好好庆祝!”树丛分开,横肉满身的大汉心满意足地出来,对着火边的书生大笑,
“格老子,你的那个娘们不错,好一身白肉!”
“啊,轮到大爷我了,去看看怎生个白法?”旁边拿刀守着书生的士兵乐开了花,忙不迭地扔了刀,爬爬滚滚进了树丛。
“格老子,怎么除了这个小娘们有点意思,其余几个一点油水都没有?”几个守在火边的乱兵喃喃自语,看着几个被他们打劫的旅人,“本来想守着山口,捞一点再去那边过好日子,结果等了半天就逮了这些!”
“兵大爷,小的身无长物,大爷也搜过了,就放过小的吧。”和那个书生绑在一起的是一个年轻公子,蓬头污面,只穿着夹衣,显然外面衣服值点钱,已经被剥走了。
“去你娘的!”一见这个人就有气,乱兵头目飞起一脚把他踢开,随后踢倒了旁边一个背篓,大骂,“你说你背着一篓子干草叶子干吗?吃饱了撑的!老子见你的穿戴,还以为是头肥羊呢!”
那穿着夹衣的公子被一脚踢飞,倒在地上哼哼唧唧起不来。
然而,却是不动声色地挪向被乱兵扔下的那把刀,将身后手上的绳结在刀上磨开。
树丛里那个好的叫喊声也弱了,火边上乱兵们笑闹的声音依旧响亮。头目在火边坐下,喝了一口带来的酒,斜眼看了看不远处靠着休息的傀儡师,眼神阴森狠厉,只有这个瞎了眼的耍把戏的家伙,他没敢随便下手。
今天黄昏,远远看着那个影子从雪峰上下来时,那样的速度简直非人间所有。
这样一个摸不透来路的家伙,他还是不敢擅起歹心。然而观察了半天,不见对方有任何举动,甚至自己这边故意张扬行事对方也只视而不见,显然是软弱可欺———他的胆子不由得慢慢大了起来。
然而,不等他摔碗喝令弟兄一起动手,树下的傀儡师翻了个身,淡淡开口:“吵死人了。统统给我住嘴!”
苏摩的声音不高,散淡而冰冷,那些围着火堆叫嚣取乐的乱兵登时一怔。
“格老子!居然敢叫老子闭嘴?”头目趁机发作起来,把碗往地上一摔,“小的们,给我把他切成八———”
声音是瞬间停住的,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火光明灭中,乱军头目的脖子上忽然出现了一圈细细的血红色,然后噗的一声,整颗头颅齐唰唰飞了出去,鲜血从腔子里冲天喷出。
另外两个已经拔出刀来的士兵,手腕一痛,发现整只手连同刀一起掉落到了地上。
而离开篝火一丈远处的那个傀儡师,却是看也不曾往这边看一眼。
“鬼,鬼啊!”看到这样诡异的情况,仿佛空气中有杀人不见血的妖怪,剩下的几个士兵惊惶失措,掉头就向密林深处逃去。
苏摩也没有追,翻了个身,继续小憩。
“怎么了?”听到外面同伴蓦然一声大叫,树丛里面正在兴头上的士兵连忙提着裤子跳了出来,只看到地上头目身首分离的躯体。他大叫了一声,从地上捡起了刀,砍向那几个俘虏:“你们!是不是你们干的!”
“还在吵?”树下的傀儡师喃喃了一句,头也不回。人偶的手微微一动———只是刹那间那个士兵的头颅同样从颈子上齐唰唰滚落到地上。
“啊呀!”被捆住的几个俘虏脱口惊叫起来,然而立刻闭上了嘴巴,生怕再发出声响落下来的便是自己的人头。那个穿着夹衣的公子已经在地上暗自磨断了缚手的绳索,他一时间也看得呆了,回不过神。半天才连忙起身,去给俘虏们解开了绳子。
被那群乱兵抓住的一共有四人,除了被拖到树丛中去的女子,火堆边上除了他自己和那个书生,还有一个衣衫破烂的中年男子,面有菜色,一副困顿潦倒的样子,绳子一解开就跌倒了地上,哼哼唧唧。
那个书生一被松开,就手脚并用地朝着树丛爬了过去,带着哭腔叫那个女子的名字:“佩儿,佩儿!”方叫了几声,又想起了
那个诡异的傀儡师在休憩,便不敢再叫。
然而,树丛里已经没有回答的声音。
夜已经深了,一安静下来,树林深处那些奇怪的声音便显得分外清晰。
“咕噜———”忽然间,一阵低沉的鸣动震响在暗夜的丛林里,那些虫鸣鸟叫立刻寂灭。
“那是什么?”火堆边所有人陡然间也觉得有说不出的不自在,感觉有什么东西慢慢走近。那个瞬间,空气忽然变得诡异,仿佛有谁掺了蜜糖和苏合香进去,让人开始懒洋洋地什么都不去想。风掠过树梢,风里面,忽然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音乐。
舒缓的,慵懒的,甜蜜的,让人听着就不自禁地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