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消失中的外汇黄牛

 
 
站班黄牛口中的价格颇为一致———目前人民币换美元最低能够到8.05兑1美元，这已经接近银行的牌价。
“我不知道这碗饭还能吃多久。”
4月25日傍晚，南京路上的唐韵茶坊内，黄老板拨弄着摩托罗拉“渊薄”型手机，嘟哝了一句，“三天只有五个人换美元，数额不过几百”，这样的行情，实在是有史以来的最差。
这是一个典型的上海中年男人———白净松弛的脸，油光的头发背在头顶，40多岁光景的黄老板细致，谨慎，却有着一份不同寻常的职业———外汇黄牛。
从唐韵茶坊往东数百米就是外滩———1500米长的中山东一路曾是远东的华尔街，旧中国的金融中心。一百多年后，这里仍然是中国金融业重地，斑斓的万国建筑里，中外资银行，保险公司等机构，已经更深的卷入了资本的全球游戏。
在过去近10年，黄老板的生意和这条街紧密相连。他的办公地点就在这条街上，他的顾客就隐藏在众多金融机构门前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所在的露天外汇黑市，正和万国建筑内运行的官方外汇市场平行而立，宛若一对“孪生兄弟”。
平日里，黄老板雇人一周7天守在外滩———招商银行和花旗银行门口，他有两个来自苏北盐城的“手下”———站一天班得30元的打工仔。除了定期巡查，黄只通过电话联系，只有汇市有了大的动静，或者需要调动头寸了，他才会现身。
不过，黄老板忧心忡忡地说，他过了将近10年的悠闲老板生活可能到了尽头———两个星期前的4月13日，外汇管理新政出台。
居民购买外汇的限额提高至2万美元，以及购汇条件的放松———这样的条文意味着，外滩黄牛多数将可能被迫告别主业，逐渐淡出外滩舞台，成为汇改进程中沉淀下来的历史切片。
逼近的5月1日———新政策的正式实施日，成为黄老板们黑色职业路途中又一道不知是否可以逾越的坎。
两个幸福时刻
20世纪80年代，和很多梦想海外淘金的上海人一样，“日语懂得不多”的黄跟朋友一起到了日本打工。
这是黄老板第一次接触外汇———日元的升值让他赚到了第一桶金。90年代中回到上海后，黄老板做了两年外贸，但并不成功。
这之后他开始踏上黄牛之路———经上海的同学引路，手头有一点美元的黄老板加入了外汇黄牛的行列，开始合伙，后来单干。
当时，作为非正规外汇交易的一部分，外滩“外汇黄牛”们的生意异常火爆。学者分析，这与日渐旺盛的外汇需求有关———虽然1990年以后国家外汇管制逐年放宽，居民侨汇款可以提取外币现钞，但同时越来越多的公民迈出国门，或是旅游，或是留学，民间边贸也异常火热，促使外币需求量逐年增加。而在国家尚没有放开外币兑换诸多限制的条件下，这些需求都是黄牛们的生意。
“那个时候，我们就是外滩的风景。”黄老板说，外汇黑市交易的火爆，使得交易场所从80年代宾馆、友谊商店等地转到外滩———这里万国银行林立，黄牛们逆流张望，逡巡打探，成为了游客眼中最为独特的一群街道“驻守者”。
早上九点银行刚开门，各色黄牛就蜂拥而至———外汇交易中心和中国银行的门前是必争的地盘。黄老板回忆，鼎盛时期，“黄牛遍外滩，人数少说都有3000人”。
刚开始入行的时候，黄老板担心自己学历不高，“搞不懂”。但很快，黄老板就发现倒外汇跟买菜差不多———“一个买入价，一个卖出价，只要卖出价高于买入价，差价就是我们的赚头。”
回忆起初为黄牛的经历，黄老板仍能记得人民币和美元进出间发烫的利润———月收入动辄上万，他自称当时也是“赚了点钱”。
不过，相比刚入行的甜头，黄老板一直懊悔，由于有其他事情耽误，自己没有完全赶上东南亚金融危机的黄金机会。
“当时风传人民币要贬值，市场抢购美元等外汇，我们的价格也开得高，根本就不还价。”黄老板称，那时1美元兑人民币最高卖过10元左右，而当时银行牌价只有8块多，100美元转手一下至少能赚20元块钱。
但这只是黄牛们能数得着的几个幸福时刻之一。之前，1994年开始的外汇管理体制改革———汇率机制和结售汇制度的改革使得汇率避免了大幅震动，已经开始恶化黄牛们的投机生存环境。
虽然错过了金融风暴，但黄老板并没有错过2001年黄牛们的另一个“节日”。2001年证监会开放境内居民个人从事B股交易，居民购汇欲望走强。事隔数月，H股登场，高价增发A股的引导下，境内股民投资欲望高涨，而外汇黑市也以此为契机，开始走出蛰伏期。
“美元价曾一度涨至9块钱。不仅炒股票的人找我们，证券公司也找我们，要求合作。”黄老板称，“生意实在火爆，我们都转移地点，到证券公司的大厅去站过班。”当时，黄老板夫妻上阵，还雇了4个站班的“手下”。
这波行情从2月份开始，一直持续到5、6月份，美元一度吃紧，黄牛的内部价格不断攀升，市场价格则是更高。回忆起这段时间，黄老板白净的脸上仍然掩饰不住兴奋，“当时晚上都有点睡不好觉”。
“目前只有几十人左右的规模了”
2001年成为了黄老板记忆中利润曲线的最后高点。尽管后来也有运气好的时候，但是黄老板再也没有遇到当年那样疯狂的行情。而当年年底，黄老板的婚姻生活也走到尽头，黄老板离婚了。
由于居民手中的外汇也越来越多，很多小额的需求，居民之间自己就解决了，不用再到外滩找黄牛。与此同时，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也处于“只有管理没有浮动”的状态，人民币兑1美元保持在8.25-8.28元之间，汇率基本钉住了美元。
不仅如此，从2003年以来，国家外汇管理局逐步放宽居民用汇的限制。旅游用汇每人次的最高限额提升到5000美元；同时鼓励居民用信用卡在境外消费，对于出国留学的用汇额度也根据实际需要，对最高限额进行了调整。
不断放松的政策，以及激烈的竞争使得普通黄牛的收入螺旋式下降，从以前动辄上万的收入，降为2000－3000元的平均工资，而黄老板雇佣的手下也由4个减少为两个。
压力之下，部分黄牛陆续开始转行。“目前外滩只有几十人左右的规模了”，黄老板说，这与当年3000人的胜景不可同日而语。
对黄牛们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由于巨额贸易顺差和不断攀升的外汇储备，人民币汇率成为中国经济融入全球的博弈新焦点。
这是戏剧性的一幕。2005年7月21日，人民币突然一次性升值2%，美元对人民币交易价格调整为1美元兑8.11元人民币。不仅如此，汇率开始实行以市场供求为基础、参考一篮子货币进行调节、有管理的浮动汇率制度。
这个消息让黄老板的手机紧张了10分钟，搅了他的饭局———当时黄老板接到朋友告知升值的电话，赶紧放下筷子，电话询问银行的朋友美元贬值多少，会不会继续贬。
不过，黄老板说，结果还算好。“到目前为止，人民币也没有破8，而这期间美元存款还加利息了。”对于黄老板来说，他们只是“级别不高”的黄牛，不会保留太多的外汇，只要不是巨幅升息，影响并不大。如果需要美元量很大，他要向较少抛头露面的大老板们周转。
但更多存有大量美元的黄牛们损失惨重———很多黄牛被套牢，之前收的“货”一下子砸在手里了。更让他们恼火的事，市场上慎购和惜售的气氛浓厚，每天的交易量急速下跌。
生意的惨淡甚至改变了黄牛们的作息时间。“生意好的时候，中午天太热我们根本不出来，几百美元的小生意不赚上10个点根本不做。”而现在，为了弥补损失几乎全天候开张，几百美元的小生意也是“赚包烟钱”就卖。
令他们更为害怕的是人民币兑美元开始浮动———一旦如此，黑市上“吃点差”的方式就行不通了，美元黑市交易的风险将变得越来越大。
还会再杀回来？
躲过一劫之后，黄老板更加注意不保留太多的美元现货。而去年一次性升值之后，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缓慢爬升。
而远期市场上，人民币的升值幅度更高。根据道琼斯的数据，在汇改新政出台当日(14日)，离岸市场1年期美元/人民币不可交割远期(NDF)买入/卖出报价为7.6690/7.7040元。
与此相应，3月份以来外滩黑市人民币换美元的价格不断下滑，越来越低了。站班黄牛口中的价格颇为一致———目前人民币换美元最低能够到8.05兑1美元，这已经接近银行的牌价。
不过，黄老板认为，其实人民币升值对于黄牛并不是最致命的，4月13日发力的外汇新政———央行加大了经常项目开放的力度的举措让黄老板“很生气”。
根据国家外汇管理局下发的《关于调整经常项目外汇管理政策的通知》，“对境内居民个人购汇实行年度总额管理，年度总额为每人每年等值2万美元。超过年度总额购汇的，经银行审核外汇管理规定的真实需求凭证后办理。”
五一节之后，客户都可以直接拿着人民币到银行兑换了，“我们已经没有生意了”。黄老板担忧地称。而2万美金的限额在黄老板看来只是一条不设防的战线，因为一个人多搞几个身份证并不难。
更多的人认为，外滩黄牛很可能失去生存的基础。招商银行的人士分析，普通黄牛面对的是一个小额的外汇市场，满足一般居民应急的外汇需求。只有在汇改之前，居民尚不能只有购汇的年代，黄牛的生意才相当火爆。
黄老板对他从事了10年的行当仍旧无限留恋。他相信，只要急等用外汇的人存在，黄牛完全绝迹就不可能。他企盼，如果人民币汇率再次贬值，他们还会再杀回来。
不过，高盛首席经济学家梁红认为，虽然中国经济仍然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但未来五年内仍然将保持8％－9％的高速增长，人民币仍然将保持强势。
对黄老板来说，他只是整个外汇黑市一个普通黄牛。他说，还有很多交易他说不清楚，他只知道，大额的交易一般都不在外滩交易，而是另外约时间和地点。
这说不清楚的一部分，和居民私人换汇一起，组成了惊人的灰色外汇交易量。根据公安部的不完全统计，2005年，全国公安机关共打掉地下钱庄及非法买卖外汇窝点47个，涉案金额上百亿元人民币；冻结银行卡、存折及银行账户2000多个，涉及资金折合人民币1.7亿元。
外汇黑市还将存在，面对转行的话题，黄老板称还要再等等看。“找一份工作倒不是最急的，找一个老婆才是今年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