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光：“信用示范企业”评选的生意经(中国青年报 2008-12-24)

    凡级别在主任科员以上者，被要求通过自己的手机每人发送100条短信；级别在主任科员以下者，每人需发送50条短信。发送这些短信的目的只有一个：为公司投票。

    因为从11月3日起，一个名为“山西省首届百家信用示范企业”的评选活动，正式进入社会公众投票阶段。该省476家通过了资格评审的企业，从这一天开始接受社会公众通过手机短信等方式进行的投票，最终将根据得票数产生山西省首届百家信用示范企业名录。

    于是，11月7日，山西省国新能源发展集团有限公司发出一份郑重其事的通知，要求集团公司及其所属企业的所有员工，务必“通过手机短信方式为集团公司进行投票”。

    记者采访中发现，以类似手段试图获取所谓“信用示范企业”美称的企业，并非只此一家。而整个“百家信用示范企业”评选活动，也是漏洞百出，疑云重重。

    作弊企业成了“信用示范企业”

    这份《关于做好集团公司参加“山西省首届百家信用示范企业”评选活动投票工作的通知》称，“信用示范企业”称号对公司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涉及公司的荣誉”。为确保得票数能进入百名之内，国新能源发展集团有限公司不仅要求员工务必发短信投票，还决定，由董事会秘书处、人力资源处、行政工作处和法规政研处共同负责组织手机投票的实施和监察。

    为使工作落实到位，该公司又制定了《投票考核指标量化表》，细化规定了该公司各单位、各部门的投票日期、应投票数和责任人。凡发现有未完成规定投票数的，负责监督检查的董事会秘书处将予以追究，集团公司还将视情况决定是否对其通报批评，并责令在限定日期内补投。

    此外，《通知》还规定，投票者必须打印出自己的电话信息详单，留存备查。为此，《通知》中特意附了一份“移动投票信息详单查询”的操作示意图。

    “这个公司的安排非常周密。比如为了防止票数波动太大，怕被别人看出作弊，要求员工按不同时间段投票。”一位采访过该公司的记者说。

    最终，国新能源公司以45927票，位居“百家信用示范企业”第17位。而根据该公司《投票考核指标量化表》，其票数指标为40500票。

    “真是反讽，信用竟是用作弊换来的。”山西省太原市企业家高雨龙（化名）感叹说。

    此次评选活动，由山西省工商局、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等组织，其宗旨是引导省内各类企业“积极开展诚信建设，树立‘以诚实守信为荣，以见利忘义为耻’的生产经营理念，构建以诚信为核心的企业精神和企业文化，全面提升企业诚信度和市场竞争力，加快推进‘信用山西’建设，弘扬诚实守信的晋商传统”。

    然而据高雨龙称，类似国新能源发展集团有限公司的做法并不少见。记者也通过不同渠道证实，在此次评选活动中，也有其他企业有类似行为。

    12月12日，记者两次前往国新能源发展集团公司采访，但该公司行政处负责人表示，负责此事的副总不在，婉拒了记者的采访。

    由省工商局主办的评选活动

    高雨龙的企业也参加了“山西省首届百家信用示范企业”的评选。

    10月的一天，他接到一位女士的电话，对方自称是山西省工商局的工作人员。

    “她说省工商局要举办一个信用企业评选活动，要我参加这个评选。”高雨龙回忆说：“刚开始的时候，对方一再强调，这个活动是免费的，不收取任何费用。”

    对方“猛煽乎”，高雨龙一开始有点云里雾里。后来他听明白了：山西省工商局及其下属的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等多家单位，将于当月举办“山西省首届百家信用示范企业”评选活动，参加评选活动不收取任何费用，但“要获得评选的资格，就必须先加入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会费也不太贵，1000元到5000元不等。

    高表示，自己要先了解一下，请对方过几天再打电话来。

    放下电话，高按照对方提供的线索，在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主办的“山西信用企业网”上找到了相关信息。该网站的信息表明，那位女士所言不虚。

    “企业免费参评，报名企业自愿成为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会员企业。”网站上这样写着。

    同时，高还看到了会费收取标准。一份名为《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会费收支管理办法》的文件规定，企业所需交纳的会费，注册资本100万元以下1000元，100万元以上 500万元以下2000元，500万元以上1000万元以下3000元， 1000万元以上5000万元以下4000元，5000万元以上5000元。会员单位可自愿增加会费额度。

    两天后，那位自称是山西省工商局工作人员的女士又给高打来了电话。对方介绍了参加这一评选活动的种种好处，并一再强调这个活动是由省工商局牵头的。

    记者查阅了山西省工商局网站，根据该网站转载的《山西日报》一篇报道，省工商局确实是这一评选活动的主办方之一。

    高雨龙从这位“来头不小”的女士话中读出两个要点：一是信用企业的牌子，一是省工商局的牌子。前者可有可无，对高无伤大雅。高的企业，有稳定的客户群，产品也并不面向大众。但后者他不得不掂量了，因为“工商局直接管着企业”。

    如此一权衡，他交了3000元会费，正式加入了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并参加“信用示范企业”的评选活动。

    按照活动流程，评选主要包括资格评审和社会公众评选两个步骤。高雨龙的企业顺利通过资格评审，进入了第二个阶段。11月3日，为期一个月的社会公众评选活动开始。

    社会公众评选，由公众通过网络投票和手机短信投票两部分组成。企业的得票总数是网络投票和短信投票的加总。

    高雨龙知道，要想拿到“信用示范企业”的牌子，还得再花钱。短信投票，一条短信一元钱，不包含通讯费。要是自己不给员工埋单，哪个员工会有投票的积极性？

    他也没兴趣拿到这样的牌子。因此，在一次会议上，他只是简单地和员工们说了有这么回事，要是大家有兴趣，可网络投票，这个免费。他并不鼓励短信投票。“我花钱是买平安，大家花钱投票是给别人作贡献，我不支持。”他在会上笑着对大家说。

    “信用示范企业”什么样

    做企业10多年来，高雨龙碰到过各种名目的评选，来头有大有小。只要有找上门的，他大多会双手奉上银子。“来者都是爷，花钱买平安”，成了企业的生存哲学之一。至于评选结果如何，他则嗤之以鼻。他十分清楚其中的猫儿腻：“只要出钱，什么样的头衔都能买得到。”

    前几年，有人登门拜访，说只要出几千元钱，他就可以出现在世界著名企业家名录中。“叫花子出钱，是不是也能成为世界著名企业家？”他反问了对方一句。

    以往的经历，高大多没当回事——钱给了对方，就和他没关系了。有时，对方也会寄来几本厚厚的粗制滥造的书或画册，他直接就扔进垃圾桶。但这一次，他留意了，因为主办方是山西省工商局。

    高雨龙没想到，自己这一留意，竟发现了不少问题。

    山西信用企业网上的公开资料表明，凡在山西省各级工商部门注册登记，开业已满两个会计年度，无失信违法行为和受处罚记录，无经营性亏损，经济效益好，为社会信用体系建设作出积极贡献的企业，均可参加这次评选。

    有一天，高雨龙“闲着无事”，挨个查询参评企业的信息。结果他发现，参评企业名单上，编号为040的山西美特好连锁超市有限公司、编号为130的太原市迎春楼广东酒家、编号为408的山西丰喜农资贸易有限公司以及编号为338的山西金贝植物科技开发有限公司等多家公司，均未能在山西省工商局的官方网站上找到企业的注册信息。而后两家企业，居然后来成功被评为“百家信用示范企业”。

    这一发现，让高感觉有些诧异。“也许是登记时搞错了企业名称。”他自我安慰道。

    不过，接下来的发现，让他无法用“意外”来解释了。

    “活动要求参评的企业开业要满两个会计年度，也就是说，企业开业至少要经过两个12月底。参评企业名单上，有几家企业的条件明显不符合此项要求。”高雨龙说。

    比如，编号为380的临汾市尧电电力有限责任公司，成立时间为2007年10月31日；编号为423的山西荣业防腐保温工程有限责任公司，成立时间为2007年5月15日。而这两家企业，均以超过两万票的总票数，跻身“百家信用示范企业”。在400多家参评企业中，编号为043的山西三通天然气有限公司，编号为302的山西天柱山化工有限公司，以及编号为083的山西香山集团，其成立时间均在2008年。

    我国《会计法》第十一条规定：“会计年度自公历1月1日起至12月31日止。”

    “要是说有一两处问题，还说得过去。可现在简单分析一下名单，就分析出这么多问题，说明了什么呢？”

    在网上浏览时，高雨龙无意中还发现，其实早在2006年底,国务院就印发了《关于清理评比达标表彰活动意见》的通知。通知要求的清理范围，就包括政府层面、事业单位层面以及社团组织举办的评比达标表彰活动。

    据此种种发现，高雨龙认为，这次活动“目的明显不纯”。

    12月12日，记者分别于上午和下午两次前往同处一个办公楼的山西省工商局和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但在戒备森严的高大建筑门前，均被门卫以“领导不在”为由阻拦。

    而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的做法更是让人猜不透。当日下午，记者第二次请门卫联系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过了一会儿，有人把门卫叫到一个远离记者的屋子接电话。几分钟后，门卫过来，明确告诉记者，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不接受任何记者采访。

    评选背后的“赚钱之道”

    从一开始，高雨龙就十分清楚，这个评选活动，一定有人要赚个盆满钵溢。

    首先是会费。公开报道显示，此次活动共“吸引了1239家省内企业”报名。按照给高雨龙打电话的那位女士的说法，要获得参评资格，必须先交纳会费，高雨龙据此推测，这1239家企业，大多会为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交纳1000元至5000元不等的会费。

    “光算会费，就有几百万的收入。”高雨龙估算。

    但因山西省信用企业协会拒绝接受采访，那位女士的说法，记者目前无法核实。

    还有一笔收入不可忽视。

    按照最初的活动规则，参与评选的企业，得票总数是网络投票和手机短信投票的加总。短信投票只限山西移动用户，每个手机号码限投100票，每条短信信息费1元，不含通讯费。每个IP地址限投100票。

    不过，据一家参评企业的一名员工回忆，网络投票的规则，在后来的投票过程中有所修订。起先，一个IP地址可以投100票，后来改为每个IP地址每天只能投一票，并且还要填写一大堆资料，包括超过200字的信用评价。

    “刚开始投票以网络为主。网络投票越来越麻烦了，短信投票就占了上风。”这名员工分析道。

    有媒体公开报道，此次活动中，公众投票总量达到410万票之多。

    12月12日，记者曾就短信票数到中国移动通信集团山西有限公司采访，但该公司明确拒绝了记者的采访。后来，一位没有透露姓名的女性工作人员在电话中告诉记者，此次活动的短信投票数量，涉及商业秘密，不能公开。

    主办单位与技术支持单位都拒绝接受采访，因此，关于此次活动的短信票数，以及这笔钱的分配和流向，暂时成了一个谜。

    不过山西一位精通网络的人士分析，近一月内，该活动投票网站的日均IP量不过1000多一点。这意味着，如果每一个IP地址只能投一票的话，日均最多1000多票。这个数量，与410万的总量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

    此次评选活动，有人赚钱，实在意料之中。但活动带来的后果，高雨龙完全难以接受。他认为，这对消费者而言，并不公平。

    “一个手机号码可以投100票，一个IP地址也可以投100票。钱多的企业、员工多的企业、作弊的企业自然就容易胜出。但胜出的企业就是真的信用企业吗？消费者最终受到了蒙蔽。国新能源公司的做法充分说明了其中的欺骗性。”

    太原一名市民也认为，这样评出的信用企业，就和以前的“免检”企业一样，对消费者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信用的评定，怎么能由几个机构说了就算呢？企业的信用是从民间来的，而不是被操纵评出来的。这样的信用，不要也罢。”高雨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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