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勤:道德理想国的覆灭·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3:24:27
  : 序
  
  
  : 这是一个并不新鲜的课题。
  
  : 从清末君子上书光绪,引荐法兰西革命的激进范例开始,
  : 让·雅克·卢梭的思想、马克西米利安·罗伯斯庇尔的实践
  : 在百年中国,已是耳熟能详。大学历史课堂不断提及那个激动
  : 人心的时代,使得一代又一代的中国学生为之神往,心魂飘
  : 荡;每当民族危亡人心动荡的年代,马赛曲的歌声总是在知识
  : 分子的救亡曲中首先唱响——塞纳河畔飘来的旋律既融进了
  : 国际歌,也融进了中华民族的国歌,它最好不过地证明:法兰
  : 西风格的政治文化已经融进了中华民族的政治血液、政治性
  : 格。
  
  : 然而,正因为如此,这又是一个亟待给予新解的课题。
  
  : 卢梭的思想究竟产生于什么思想环境?除了社会经济层
  : 面的分析——这一方面我们过去已作了很多,它与中世纪救
  : 赎传统在思想史本身的源流关系上究竟有何关联?上与马丁
  : ·路德的宗教改革,中与同时代人的启蒙哲学,下与罗伯斯庇
  : 尔在法国革命中的政治实践,卢梭与他们究竟在哪里相会?这
  : 一片相会关联域以后如何催长法兰西风格的政治文化?由此,
  : 又如何发散形成欧陆一派政治哲学、政治性格,与英美一派政
  : 治学、政治性格双峰对峙、二分天下?法兰西风格的政治性格
  : 如何融入中国近代政治文化?这一输入对中国近代意识形态
  : 的形成如何产生影响,产生了什么影响?所有这些问题,亟须
  : 从学理上给予梳理和说明。
  
  : 一
  
  :1976年以后,大陆的世界史研究突破极左思潮的长期束
  : 缚,对于上述问题已经取得了一些开创性成果。1989年王养
  : 冲、陈崇武编译了我国第一本《罗伯斯庇尔选集》,给大陆学
  : 者、读者研究思考罗伯斯庇尔实践卢梭思想的失败悲剧,提供
  : 了第一手资料;同年出版的陈崇武著《罗伯斯庇尔评传》,考证
  : 了罗伯斯庇尔与卢梭思想联系的关键性史料,提出了一些富
  : 有启示的见解;1991年高毅在张芝联指导下的博士论文《法
  : 兰西风格:大革命政治文化》,把研究探角直接伸入上述关联
  : 域,资料之丰富,方法之新颖,令人耳目一新。但是,由于下列
  : 四个方面的限制,国内研究尚处于开创阶段,上述问题尽管有
  : 所涉及,甚至有所突破,毕竟语焉不详,未中肯綮,至今仍未有
  : 令人满意的回答。
  
  : 一、资料建设尚不全面。例如卢梭的两本代表作:《致达朗
  : 贝尔——论观赏》①和《让·雅克审判卢梭》至今尚未译出。不
  : 了解前者,即无法全面理解卢梭的社会观、政治观,以及卢梭
  : 思想的这一关节点:为何排斥英国的政治学说和政治制度?不
  : 了解后者,则难以理解卢梭与启蒙运动的分裂,分裂之后卢梭
  : 本人的思想状况。中国人普遍以《忏悔录》理解卢梭之生平,而
  : 卢梭本人却早已声明,《忏悔录》是他的失败之作,正是为了弥
  : 补这一失败,他在四年之后方写作《让·雅克审判卢梭》,以抵
  : 消《忏悔录》之影响。
  
  : 二、学科壁垒尚未打通。在国内学术界,卢梭思想属哲学、
  : 政治学范畴,罗伯斯庇尔实践属史学范畴,史学等待哲学、政
  : 治学的学理说明,哲学、政治学则等待史学的史料实证。在相
  : 互隔阂、相互等待中,这一牵连大革命史、政治学说史诸多关
  : 键的热点问题只能置于冷处理阶段,双方都有所涉及,双方都
  : 语焉不详。
  
  : 三、研究视野过于偏窄。大陆学界较多注意观念冲突下的
  : 社会经济因素,却忽视当时各种观念本身及其相互关系的梳
  : 理。这种“纵向”有余“横向”不足的研究视野,貌似深刻,处理
  : 失当,反而会出现一个从常识看来却难以交代的尴尬局面:对
  : 于当事人并不知道的“深层动因”,后人似乎比当事人知道得
  : 还多,对于当事人当时已十分明确的观念史事实,后人却不甚
  : 了了。
  
  : 四、意识形态的框架束缚尚未突破。对于大陆主流学术界
  : 而言,冲破极左思潮的束缚,目前已并不困难。但是冲破极左
  : 思潮得以滋生的意识形态框架,至今还步履维艰。如果考虑到
  : 中国近代意识形态框架中本身包含有法国革命政治文化的外
  : 来影响,这一问题的严重性就格外突出:研究对象内含的意识
  : 形态取向,已外化为研究者本身的意识形态框架,两者攀援纠
  : 结,难以松解。由此所产生的困难与阻抗,远甚于其他研究领
  : 域。反过来说,这也正是研究这一课题的现实意义之所在:从
  : 学理上批判研究对象中的意识形态取向,有可能成为研究者
  : 本身意识形态框架的清理过程。
  
  : 以上四个负面环节,有内在的逻辑联系。其决定性的一
  : 环,当是最后一环,即意识形态的束缚。
  
  : 二
  
  : 相比国外研究的日新月异,包括我在内的大陆同行确有
  : 理由感到惭愧。
  
  : 从卢梭去世那一天起,西方学术界即出现激烈的学理辩
  : 论,绵延二百年,至今未有定论。新知歧见代有人出,一家之言
  : 层出不穷。但是,从未有一家之言,能够定于一尊,成为意识形
  : 态框架,强加于人。
  
  : 首先,卢梭思想的基本属性即难以定论。卢梭是启蒙思想
  : 家吗?
  
  : 卢梭刚去世,柏克即断言卢梭是启蒙运动的集中代表,并
  : 首次把法国革命的激烈程度与卢梭思想的影响联系在一起:
  : “我相信,卢梭如果还活着,在他短暂的神志清明时刻,一旦看
  : 到他的思想引起那么疯狂的实践后果,他一定会吓昏过
  : 去”。②
  
  : 这一论断持续至法国革命结束,到19世纪初开始受到
  : 法国人怀疑。埃米尔·法盖首次发现卢梭并不是一个个人主
  : 义者,与启蒙精神并不合拍。由此,法国革命通过卢梭与启蒙
  : 影响挂钩的说法开始动摇。经过十九世纪的长期争辩,到20
  : 世纪30年代,德国新康德主义大师卡西勒参加了这场辩论。
  : 卡西勒认为,卢梭是属于启蒙阵营,但是,他是以分裂的形式
  : 属于启蒙阵营;他移动了启蒙重心,攻击了启蒙的前提——理
  : 性和进步;整个18世纪,卢梭都未得到同时代人的理解,只有
  : 一个外国读者读懂了他的原意,那就是康德。卡西勒认为,首
  : 先要承认卢梭与启蒙运动有分歧,在此前提下,反过来才能为
  : 卢梭辩护。卡西勒的观点不无偏颇。但是,他的观点大大拓宽
  : 了20世纪人重新认识卢梭思想基本属性的视野。③
  
  : 其次,卢梭思想的政治取向也存在争论。卢梭是民主主义
  : 者吗?
  
  : 如前所述,法盖首次发现卢梭不是个人主义者,也不是民
  : 主主义者,以后应者众多,如亨利·泰纳等。泰纳关于卢梭有
  : 一名言,影响甚广:“人民主权的教义落在群众手里,将解释为
  : 并产生出一个完整的无政府状态,然后延至一个统治者出现,
  : 落在他的手里又将解释为并产生出一个完整的专制形态”。④
  
  : 著名的批判理性主义大师卡尔·波普对此亦有评论。他称卢
  : 梭政治取向是一种“浪漫的集体主义”,⑤由此必然产生专制
  : 导向。至于伯特兰·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下卷中对卢梭批评,
  : 在思想界更是流传甚广。对于这种论断,贝克似乎持谨慎态
  : 度。他更愿意指出卢梭思想存在有极丰富的多义解释之可能:
  : “无论你是属于左派(哪怕是左翼中的左翼),还是属于右派
  : (哪怕是右翼中的右翼),你都能在卢梭这里找到你的信
  : 条”。⑥
  
  : 1915年,伏恩研读完卢梭的全部手稿,精心为英语世界
  : 选编了两册卢梭政治著作,在前言中提出了一个似乎比较公
  : 允的看法。他认为卢梭的全部理论活动像是一场从个人主义
  : 向集体主义的漫长旅行:“他开始时是一个自由的鼓吹者。到   
  : 了第二篇论文时(《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单一的个
  : 人尚绝对独立于他人,而《社会契约论》则代表了一个绝然不
  : 同的方向,抽象的观念越来越少,个人主义的观念亦随之减
  : 弱。在这里,自由不再是个人的独立,而只能是在全部屈从于
  : 为国家服务的过程中去追求。……漫长的旅行到此结束,卢梭
  : 置身于一个与起步时截然相反的坐标上。”⑦
  
  : 在基本属性、政治取向等重大问题上,之所以长期不能形
  : 成比较确定的共识,除了研究者主观因素之外,还有一个客观
  : 原因:卢梭的语言风格给后世研究造成巨大的障碍。最早对卢
  : 梭语言表示不满者,就有他的同时代人。英国怀疑论哲学家大
  : 卫·休谟说:“他的作品充塞着夸张、谵语,以致我难以置信,
  : 仅靠它们的雄辩就能支撑起它们”。⑧卢梭生前1756年3月致
  : 埃皮奈夫人信中也承认:“我的词汇中几乎没有共通的含义,
  : ……将来你可能会读懂,它们并无其他人所使用时的含
  : 义”。⑨
  
  : 诗人拜伦曾形容卢梭的语言风格:
  :   
  :   自虐的智者,狂野的卢梭,
  :   痛苦折磨着使徒,他喷射出
  :   激情与魅惑,却从灾祸中
  :   绞榨出势不可挡的滔滔雄辩。D E
  
  : 这样的语言风格对文学创作可能有利,但对史学、哲学的
  : 理论分析来说,却是极大的障碍。正是为了克服这一障碍,20
  : 世纪西方研究者或主动或被迫均摸向卢梭文本的背后,试图
  : 寻找能够阐释卢梭思想的其他进路,这就出现了本世纪以来
  : 卢梭研究的方法论更新潮流。
  
  : 卡西勒首先提出传记阅读法。他认为应该把卢梭的所有
  : 理论文本读为他个人的传记,这样才能读通、读懂、读连贯:
  : “诸多观念的历史线索在这里逐渐消失于个人的传记,然后再
  : 以纯粹个人病历的形式重新浮现出来”。D F汉肖尔也赞同这样
  : 的解读:“卢梭的著作与他的生平结合得如此紧密,以致如不
  : 了解他那古怪而特别的经历,就几乎不可能理解它们”。D G斯
  : 特罗宾斯基既当过精神病医生,又受过狄尔泰、海德格尔哲学
  : 熏陶,他结合心理学和阐述学两方面的资源,从个体语言和个
  : 体病症进入卢梭心境,1977年以法文著有《卢梭:透明与暧
  : 昧》一书,并专门写有“论卢梭的病”一文。D H他的著作1988年
  : 译成英文,在西方同行中引起广泛重视。
  
  : 饶有兴味的是,法国最新哲学流派——解构主义也参加
  : 了这一行列。他们认为,卢梭的理论文本是解构主义阅读法的
  : 最佳文本。这一流派的经典文献——德里达《书写语言学》中,
  : 辟有专节解构卢梭文本:“危险的补白”。D I这一派人中的德·
  : 包曼遍读卢梭著作,没有一本卢梭的文本能逃脱他的解构手
  : 术刀。卢梭《忏悔录》经他解构,几乎无地自容。他认为,卢梭
  : 企图通过如实陈述事件真相,以真与假的认识论价值偷换善
  : 与恶的伦理判断,以此恢复作恶多端之后的良心平衡。他还认为,贯穿
  : 卢梭一生理论活动中,有一种语言癫痫症,周期性地飘移,周
  : 期性地发作。D J
  
  : 在这场方法论转移中,值得注意的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
  : 的探索。法国路易丝·阿尔图塞以结构主义手法着重剖析卢   
  : 梭的《社会契约论》,从文本中找出四个逻辑上的断裂,阐明了
  : 卢梭从个人主义走向专制集权主义的内在走向,说理透彻,立
  : 论坚实。D K阿尔图塞的这一研究在西方学术界中激起重大反
  : 响,至今享誉不衰。
  
  : 其他方法、其他观点还可以再举出一些。至于对罗伯斯庇
  : 尔成败之评价,则更是人见人殊,难以定论。
  
  : 总之,在国外学术界,与上述卢梭思想有关的问题,已引
  : 起诸多学科的共同兴趣。陈旧的观点正在淘汰,新颖的方法层
  : 出不穷。在哲学家、政治学家、历史学家甚至文化艺术史家的
  : 综合努力下,上述大革命史的关联地带已经日新月异,气象万
  : 千。他们的研究框架值得借鉴,他们的研究成果亟待引进。
  
  : 三
  
  : 本世纪初,中国第一流的学者已注意法国革命政治文化
  : 的影响,以及这一影响与中国政治文化某些成份的相通之处。
  : 据吴宓日记1919年8月31日记载:
  :
  : 陈君寅恪谓西洋各国中,以法人与吾国人习性为最
  : 相近。其政治风俗之陈迹,亦多与我同者。美人则与吾国
  : 人相去最远,境势历史使然也。D L
  :
  : 这是目前仅见的中国学者发现并关注这一课题的最早纪
  : 录。可以设想,如果沿着陈寅恪开辟的这一言路推进,只要持
  : 之有恒,大陆学术界对这一课题的研究并不难与国外学术界
  : 接轨。
  
  : 1949年以后,大陆学术界的主流话语系统发生巨变,从
  : 苏联引进的世界近代史、政治学说史体系打断了上述言路的
  : 继续发展。大雾迷漫之中,能够冲破窒碍,坚持独立思考者,从
  : 目前可见的资料看,可能只有已故思想家顾准先生一人。1973
  : 年4月29日的一则顾准笔记,透露出当时恶劣环境中个别先
  : 知先觉者令人惊叹的思想光芒:
  :
  : 1789、1917,这股力量所以强有力,一方面因为它抓
  : 住了时代的问题,一方面是因为它设定终极目的。而终
  : 极目的,则是基督教的传统:基督教的宗教部分,相信耶
  : 稣基督降生后一千年,基督要复活,地上要建立千年王
  : 国——一句话,要在地上建立天国。基督教的哲学部分,
  : 设定了一个“至善”的目标。共产主义是这种“至善”的实
  : 现。要使这运动强大有力,这种终极目的是需要的,所
  : 以,当伯恩斯坦回到康德,即回到经验主义,说“运动就
  : 是一切,终极目的是无所谓的”时候,他破坏了这面飘扬
  : 的旗帜,理所当然地要成为修正主义。可是,这些发生在
  : “娜拉出走以前”。娜拉出走了,1917年革命胜利了,问题
  : 没有完结。
  
  : ……
  
  : 1917—1967,整整50年。历史永远在提出新问题。这
  : 50年提出了以下这些问题:
  
  : 1、革命取得胜利的途径找到了,胜利了,可是,“娜
  : 拉走后怎样?” 
  
  : 2、1789、1870、1917,这一股潮流,走了它自己的路,
  : 可是还有另一股潮流,两股潮流在交叉吗?怎样交叉的?
  : 它们的成果可以比较吗?前景如何?
  
  : 3、1789、1870、1917,设定了一个终极目的。要不要
  : 从头思考一下这个终极目的?D M
  
  : 这是当时被排斥在主流学术界之外,一个优秀思想家写
  : 给抽屉而不是写给出版社的思想手记。也许被排斥的遭遇恰
  : 恰保护了真正的思想生命,我在本书中费30万言所欲说明而
  : 且不一定能够说明的内容,都已被他在20年前点破。面对如
  : 此犀利的先知先觉,我不能不肃然起敬。如果说,在对比国外
  : 同行的研究成果时,我们曾感到惭愧;那么面对国内20年前
  : 的先知先觉,联想他当时处境之险恶、研究条件之匮乏,我们
  : 更有理由感到第二次惭愧。
  
  : 20年后的今天,坚冰已经打破,原有言路已经恢复,当年
  : 顾准困居斗室独自思考的问题,已经能够在公开出版物中从
  : 容讨论,尽管乍暖还寒,间有阴霾,但是整体环境已非顾准当
  : 年可比。在这种情势下,如果我们还不能沿着前人点拨的言路
  : 向前多走一步,哪怕是一小步,那真是愧对先师,也愧对自己
  : 了。
  
  : 四
  
  : 从精神履历上说,我属于1949年以后出生的大陆第三代
  : 人。这一代人的精神觉醒,大致可以1968年为界。那一年正
  : 是他们以各种纸张书写他们对社会政治问题的思考的年代,
  : 也是他们卷入思潮辩论的年代。这种辩论后来延续到农场,延
  : 续到集体户。我清楚记得,当年上山下乡的背囊中,不少人带
  : 有一本马迪厄《法国革命史》的汉译本。从此他们无论走到哪
  : 里,都难摆脱这样一个精神特征:以非知识分子的身份,思考
  : 知识分子的问题。用梁漱溟总结本世纪初他那一代人的话来
  : 说,1968年的这一代人是“问题中人”,而不是“学术中人”。尽
  : 管他们中间后来有人获得知识分子身份,但是1968年产生的
  : 那些问题始终左右着他们的思考,甚至决定着他们终身的思
  : 想命运。就我而言,1968年问题中最令人困惑的焦点,也就是
  : 延续至本书写作时还在思考的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法国革
  : 命与文化革命如此相近?
  
  : 历史实在残酷。“68年人”中的大多数后来是被牺牲了,
  : 或者消耗了,只留下少数几个幸运者能够进入学术环境,以学
  : 理言路继续思考68年问题。也许我就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
  : 然而可能也因为这一点,我的思考显得格外拖累:既要延续
  : 68年的思考,又要避免对法国革命的穿凿附会;既要尽可能
  : 客观清理从启蒙到革命这一段历史的思潮源流,又要为我下
  : 一步研究把重心移向中国留下足够的发展脉络;既要坚持法
  : 国革命中高昂的价值理性,又要批判这一价值理性越位逾格
  : 所造成的负面灾祸。这三层拖累,尤其是最后一重思考,对于
  : 一个像我这样的“68年人”来说,可能需要付出更多的心理代
  : 价。在本书写作最困苦、最动感情、又最需要克制感情的日子
  : 里,我给友人写信说:“我哪里是在批判卢梭?我是在我自己和
  : 同代人的心里剥离出一个卢梭。”
  
  : 写历史这样投入,恐怕是犯忌的。但是,一代人本身有怎
  : 样的历史,总是在影响这代人如何理解以往的历史。兰克和他
  : 的学派当然可以要求纯客观,但未必能够做到纯客观。人们走
  : 不出自己的历史,犹如走不出自己的皮肤。在这方面,我相信
  : 克罗齐的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历史都是思想
  : 史——似乎更为坦率,也更为诚实一些。因为诚实,坦诚实言
  : 自己的主观局限,反而更显客观。当然,克罗齐的观点不能作
  : 实用主义解,以此放言无忌,任意曲解历史。它只不过公开承
  : 认一切历史著作的局限,以及历史写作者走不出自己皮肤的
  : 一份无奈。
  
  : 1982年,我就是带着这一份无奈,进入大学历史系,并选
  : 择了西方政治思想史的专业。后来才发现,我想研讨的问题太
  : 大,而我所积累的学力太弱,根本啃不下这一题目。三年研究
  : 生学业,结果只做了一个边缘性的题目:《托马斯·潘恩和法
  : 国大革命》,旁敲侧击而已。然而,要做这一课题的意念却十分
  : 顽固,并未因此而磨灭。
  
  : 1989年秋,风卷残云,沉埃未定。我带着上山读书的心情
  : 再入学府,投师复旦金重远先生。承先生厚爱,竟然肯定了上
  : 述问题的学术价值,并鼓励我写下来,以此作为博士论文的主
  : 攻方向。应该承认,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
  : 足,未必有足够的学力能啃下这一题目。更何况这三年还有这
  : 三年的困厄,甚至横生波折,差一点打断我在复旦的正常学
  : 业。如果没有金先生在关键时刻的仗义执言,多方奔走,我能
  : 否把心中积压多年的一些想法写出来,或者写完之后能否顺
  : 利通过答辩,都是难以想像的事。
  
  : 三年自有三年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将来总有回头细
  : 说的时候。总之,历尽三载,长话短说,算是把这篇论文熬出来
  : 了。论文修改成书稿时,除必要的增补改动外,章节结构未变,
  : 还是分两部,切为九章。第一部分四章,为静态分析,梳理卢梭
  : 思想的外在资源与内在结构;第二部分四章,为动态描述,追
  : 述卢梭思想在大革命时期罗伯斯庇尔政治实践中的展开过
  : 程;外加一章后论。很显然,这样的章节安排赋有以论带史、以
  : 史证论的意味,也含有我努力打通从观念到事件、从思想史到
  : 政治史这两方面壁垒的尝试。我不敢奢望这一尝试已经成功,
  : 但我渴望专家和读者——尤其是我的同代人读者,能够给予
  : 严正批评。
  
  : 任何一种分析模式的摸索和建立,都有借鉴的成分。在这
  : 里,我应坦陈说明本书分析模式主要得益于两位马克思的影
  : 响——卡尔·马克思和马克思·韦伯。在西方学术界,有时确
  : 实是将卡尔与韦伯并列为两位马克思,我接受这种说法。
  : 马克思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作对我的影响主要表现
  : 在,从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的二者关系摸索卢梭思想的悖论、
  : 法国革命高尚动机与悲剧终局的背反。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
  : 的关系,是90年代海外学术界讨论的热点。本书亦试图从这
  : 一特定角度作出力所能及的回应。
  
  : 韦伯社会学框架体系对我的影响表现在,从传统型、奇理
  : 斯玛型、法理型三种统治合法性入手,剔除卢梭、罗伯斯庇尔
  : 奇理斯玛成分,揭示法国政治统治合法性从传统型向法理型
  : 转化过程中,在奇理斯玛型阶段遭遇的种种困境。韦伯对价值
  : 理性在批判中同情,在同情中批判的态度,更是我努力注意把
  : 握的学理分寸。在后论中,这一点反映得较为明显。
  
  : 除此之外,当代政治学行为主义的政治发展理论、当代哲
  : 学从认识论向语言论的转向、当代心理学精神分析方法等,在
  : 本书分析模式中都留下了浓淡不一的痕迹。我试图吸纳上述
  : 方法论,以化合形成自己的分析方法。这一尝试是否生硬勉
  : 强,还有待各行专家学者指正。
  
  : 任何一种分析模式的摸索与建立,都是忽略不计具体细
  : 节的抽象结果。在这里,我想说明的是:
  
  : 一、本书未能涉及相关的社会、经济因素,实为题材所限。
  : 不涉及这些因素,不等于否认这些因素。挖掘并且描述这些因
  : 素,将是另一类专著中最为引人入胜的精彩章节。
  
  : 二、本书突出英、法政治思潮的分野,并不排斥这两股思
  : 潮之间尚有交融相汇的一面。同理,本书突出启蒙运动内部的
  : 分裂,也不否认分裂双方同处一个时代确有相互贯通的一些
  : 共识。之所以删略不计,并不是出于任意剪裁,而是基于这一
  : 考虑:读者对这些交融相汇、相互贯通的一面,已经比较熟悉,
  : 再由本书赘述,似无必要。
  
  : 三、为集中力量补充卢梭思想从理论到实践这一国内研
  : 究界亟须填补的空白,本书写作模式安排为从卢梭到罗伯斯
  : 庇尔的对位描述。但是,对位描述并不等于对应负责。一种思
  : 想不可能由一种实践对应负责,其间一定有大量中介因素汇
  : 入。简写或略写中介因素,并不等于否认这些因素的存在。同
  : 理,本书的解释范围亦只限于从卢梭到罗伯斯庇尔的特定角
  : 度,如果从这一角度得出一些批判性的认识,这一认识亦不应
  : 被认为是对法国大革命的全盘否定。概论法国大革命,殊非易
  : 事,非我目前学力所能承担。
  
  : 在本书写作过程中,我曾参阅国内专家王养冲、陈崇武先
  : 生有关专著,并在论文答辩时得到陈崇武先生的当面指教;曾
  : 与日内瓦大学历史系瑞士学者左飞先生(NicolasZufferey)
  : 在京面谈,请教有关卢梭故地的种种问题;曾与我的同代学友
  : 北京大学历史系高毅先生面谈、通信、切磋疑难,并得到他从
  : 法国、瑞士搜集的种种资料,以及他所取得研究成果的慷慨相
  : 助,本书第六章、第七章经他同意部分引用了他的研究成果;
  : 尤其难忘的是,导师金重远先生对我的爱护和保护,王元化先
  : 生出任答辩委员会主席,在关键时刻给予我关键性的支持
  : ——所有这些帮助,应该借此机会,一并致谢。
  
  : “可怜荒陇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写完这篇序言,我
  : 又一次想起顾准,想起以“1968”命名的那一代人。历史无情,
  : 埋没多少先我而知者?天网有疏,间漏一二如我后知者。先知
  : 觉后知,是为启蒙;后知续先知,勉为继承。谨以我绵薄之作,
  : 敬献顾准先生在天亡灵;同时,亦以此敬献我同时代人中的启
  : 蒙者、牺牲者,也算是一份迟到多年的报答。
  
  : 注释:
  
  : ①本书脱稿后,三联书店友人寄来王子野先生据俄语转译的中译
  : 本样书,书名为《论戏剧》,其中有些译法尚可商榷。特此补记。
  : ②柏克:《法国革命感言录》见《讲演与论文集》,纽约,1900年版,
  : P 529。   
  : ③卡西勒关于卢梭研究的观点见之于两本专著:《让·雅克·卢
  : 梭的问题》,耶鲁大学1989年第二版:《卢梭、康德、歌德》,普林斯顿大
  : 学1947年版。
  : ④转引自卡西勒:《让·雅克·卢梭的问题》,P53。
  : ⑤波普尔:《开放的社会及其敌人》,伦敦1945年版,第2卷,
  : P50。
  : ⑥贝克:《社会契约论导言》,纽约1948年版,P39。
  : ⑦伏汉:《卢梭政治著作选》,剑桥1962年版,两卷本第1卷,P 2。
  : ⑧休谟:《休谟通信集》,牛津1932年版,第2卷P103。
  : ⑨泰奥菲尔·迪富尔编:《卢梭通信全集》,巴黎1924—1934年
  : 版,第2卷,P 266。
  : D E 译自拜伦长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3章第77节。
  : D F 卡西勒:《卢梭、康德、歌德》,P58。
  : D G 汉肖尔编著:《理性时代法国伟大思想家的社会、政治观念》,伦
  : 敦1930年版,P172。
  : D H 扬·斯特罗宾斯基:《卢梭:透明与暧昧》及附录论文:“卢梭的
  : 病”,芝加哥大学1988年版。
  : D I 雅克·德里达:《书写语言学》,霍普金斯大学1976年版。
  : D J 德·曼:《寓言阅读:卢梭,尼采,李尔克和普鲁斯特中的借喻
  : 语》,耶鲁大学1979年版。
  : D K 阿尔图塞:《政治与历史:孟德斯鸠、卢梭、马克思》,1982年英
  : 译本第2版。
  : D L 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清华大学1992年版,P7。
  : D M 顾准:《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香港三联书店1992年6月
  : 版。上述论述参见该书未刊稿:“民主与‘终极目的’”。未刊稿由该书整
  : 理编辑者顾准先生胞弟陈敏之先生提供,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