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历史和现实作抗争 - 谈古巴电影《露西亚》中三个女性的命运转折 3

《露西亚，196...》是全片的最后一个故事，也是索拉斯伟大的女主人公真正走出户外走进人民中的一部，在这里，露西亚已经不再属于《露西亚，1895》中的贵族阶层，也不是《露西亚，1932》的中产小资了，而只是一个生活在六十年代古巴农村普通的乡间女孩。露西亚刚与当卡车司机的男友托马斯结婚，正沉浸在蜜月的幸福之中，然而却慢慢发现自己的生活与当初不一样了，从前她是一个在农田里快乐劳作的自由女孩，而现在托马斯却总不让她再出去工作，他觉得自己能养活她，反对妻子出去抛头露面，虽然她的朋友们都劝她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但她却因为深爱着丈夫而忍气吞声。托马斯是个敏感多疑的人，一天在朋友的生日聚会上，由于露西亚和别人跳了一支舞，妒火中烧的他冲上去狠扁了对方一顿，回到家中，余气未消的托马斯告诉露西亚说以后不准她出门，而且他不在家时也不许任何人进来，还用木板把窗户全封死了，露西亚只能一忍再忍，甚至幻想着丈夫的宽容，然而托马斯却坚持不让她出去。

一个月后，哈瓦那的革命同志要来村子里教大家文化知识，村长法维奥特意让教师胡安去托马斯家教不会认字的露西亚，这个年轻又比较帅的小伙自然遭到了托马斯的强烈反对，他无法接受一个陌生人与在蜜月时成天与自己的妻子在一起，跑去村长家闹，法维奥却说露西亚是美帝国主义的受害者，需要接受新时代的革命教育，托马斯没办法只好同意，他知道如果抵抗当时古巴全国的文化改革必将受到政府的惩罚，而且反正胡安也不在自家睡，只是下午来教几小时而已，于是他白天干脆不去工作了，专门呆在家里监视他俩。。。一幅有趣的画面出现了：同一张桌子，这边坐着英俊青年正教着妻子怎么认字，而那边点着雪茄翘着二郎腿的丈夫正“闭目养神”，实际上却眯缝着眼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故意假装离开却躲在里间里偷看。。。这样尴尬的气氛换谁都受不了，胡安悄悄告诉露西亚说女人不应该是男人的奴隶，应该维护自己自由的权利。而这些话全被托马斯听到了，他更觉担心，也没心思工作而受到村长的批评，回到家正有气没处发的托马斯碰巧看到胡安正手把手地教露西亚写字，还安慰哭泣的露西亚，气疯了的他又冲进去和胡安打了起来，结果伤心欲绝的露西亚跑到村长家哭诉，在慈祥的村长太太埃莉亚的帮助下，她决定暂时不回去，重新开始新的工作。

小酒馆里买醉而归的托马斯回家发现露西亚留信出走，于是开着那辆破卡车疯一样到处寻找，结果在偏僻的盐场里找到了正在晒盐的露西亚，他上前拉她回家，她却死活不回去，于是两人就在广阔的盐场里开始一场追逐，而后面跟着的是一群闹独立的古巴老妇女，直到最后痛苦万分的露西亚终于说出了那句我已经不再爱你的话。。。一切仿佛都已无法挽回，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失去爱人的托马斯整天沉浸在回忆和酒精的麻醉中不能自拔，而重归自由的露西亚也逐渐感觉到自己内心依然爱着托马斯，于是当某一天露西亚不由自主地来到海边看托马斯时，激动万分的托马斯像许久未见的亲人一样抱住了她，然而当露西亚依然坚持自己需要工作时，思想还没转弯的托马斯又大发雷霆，再次令露西亚失望透顶，于是这对悲喜冤家在沙滩上又展开了一场新的追逐。。。

这是全片中最能体现古巴民族特色的一个故事，无论从服装，造型，音乐等各方面都与前两个故事有所不同，六十年代的古巴已经彻底摆脱了欧洲和美国文化的侵略，格瓦拉和卡斯特罗的革命让所有古巴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民族文化，那就是平民文化，草根阶级的文化，它才是永不熄灭的古巴民族精髓。

而今天的露西亚也不再是一八九五年那个为爱不顾一切却被人利用的可悲女人，不再是一九三二年那个勇敢去追逐爱情却无果而终的可怜女人，在六十年代社会主义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的引领下，她似乎比之前任何时代的古巴女性都懂得追求自我价值的意义，她不再会为个人的爱情而放弃那些本应属于女人的权利，工作的权利，受教育的权利，自由的权利，甚至当她思想守旧的丈夫强行禁锢她的生活时，她最终能挺身而立去抗争。虽然她还爱着托马斯，但这种爱已经逐渐演变成一种既爱又恨的感觉；虽然她也曾经忍受过丈夫的种种荒唐行为，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这么软弱下去，应该自我独立，而且她勇敢地选择了斗争，选择了逃离，暂时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虽然露西亚内心依然惦记着托马斯，依然无法忘记两人在一起那些快乐的时光，但她显然更明白“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的道理，而却是托马斯终于忍受不了爱人离去后的孤独，以至于后来露西亚来到海边看他时，精神崩溃的他抱住她就痛哭不已，但是当露西亚感到他并没有真心悔改之后，两人又开始了新的抗争与反抗争。。。在这里我看到的已不仅仅是一场场猫和老鼠式的追逐与被追逐了，事实上很有趣的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已从最初男方的强势逐渐变化成双方对等平衡然后又慢慢演变成女方的强势，而这种微妙的变化正是由于露西亚不懈的斗争而潜移默化地产生的，它代表着古巴女性几十年的意识觉醒和自我发现所产生的成果，我不敢保证露西亚能通过这种若即若离的方式最终改变丈夫的观念和性格，但我知道她一定会为了自己的权利而继续抗争下去。

片中的另一个主角托马斯，他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人，一个思想守旧的人，在他身上既有古巴人所特有的激情和固执脾气，又有极端的大男子主义和强烈的占有欲，他希望妻子能听从他的指挥在家里相夫教子，做一个本份的家庭主妇，甚至宁愿把她像小鸟一样供养在家里，也不愿让她出门与人交流，因为他从内心深处害怕失去露西亚，而这种始终存在的忧虑感让他变得疯狂和不理智。这是一个让人觉得既可爱又可怜又可笑又可恨的角色，从小就受传统的封建教育，他的母亲在结婚后就没去工作而在家里全职带孩子，所以在他的头脑中始终认为女人就应该像母亲一样无私地奉献，然而莫名其妙的妒忌和荒唐透顶的行为又把他与露西亚之间的关系彻底弄僵了，但无可否认的是他还是有少许可爱之处的，因为他始终如一地爱着露西亚，结婚后推掉了不少以前单身时能够享受的应酬和聚会为了早点回家和她在一起，只不过这种爱的方式实在有点极端，也许在露西亚和村民们的帮助下，他会渐渐醒悟，无论如何也只能祝福他们了。

挺奇怪的是影片中的一些年长的老人反而比年轻人在思想上要开明许多，无论是深明大义的村长法维奥，还是和蔼坚强的埃莉亚，抑或是那些在农田和盐场里工作的中年妇女，他们都与托马斯的固执小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许是因为他们曾经经历过那些苦难的岁月，亲身感受过被压迫的痛苦吧，所以当新时代到来后，他们能勇敢地追求新的生活，并接受新的观念，在这一点上，导演对次要角色的刻画同样赞美了革命带给古巴人民从思想根源上的变化和进步。

如果从现在的眼光来看，剧情也许有点过时，但不知怎的老套的故事让古巴人拍出来却总有一种独特的诙谐和激情，这是全片中唯一采用喜剧形式来诠释主题的一部，虽然其中也有泪水和痛苦，但却是以一种轻松幽默甚至略带自嘲的口吻来叙述的，充分展现出索拉斯在喜剧创作上的功力，能让观众在笑声中带着泪水是喜剧的最高境界，而索拉斯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你既会无奈于托马斯的荒唐专横，又会感伤于露西亚心碎的哭泣，而他俩之间的爱情追逐和自由抗争又能让你感到一丝快乐和欣慰，配上一首首充满哈瓦纳风情的歌曲，用懒洋洋的BOSSONOVA旋律述说着一个个荒谬的爱情游戏，愈加让你迷醉其中。

影片的最后一幕也是最具象征含义的场景，当露西亚和托马斯在沙滩上重新开始追逐时，远处走来一个身披白纱手牵着山羊的小女孩，仿佛天使一般望着眼前的一切，笑了，笑得是那么天真而灿烂。。。在那一刻，我觉得导演把希望留给了我们观众，小女孩的微笑不仅意味着露西亚和托马斯最终会互相谅解重归于好，也预示着古巴女性在经过痛苦和艰难，追逐和抗争之后必将有一个美好的前景，索拉斯用一种理想主义的方式结束了拍摄，同时也为整部影片添上了最后一抹亮色。

美国电影理论家Robert Phillip Kolker曾经赞誉索拉斯的《露西亚》为“一部六十年代进步电影的百科全书”，我想他是对的，索拉斯的女性三部曲可以说是现代电影史上反映一个国家历史变化和人民思想进步的作品中最好的例子之一，它最大的成功之处在于创作者敏锐地捕捉到不同时代的独立精神以及历史变化对女性内心的冲击和她们生活的改变。古巴民族历史本来就是一部充满抗争和觉醒的历史，而这种抗争表现在女性身上则更为明显，片中每一个露西亚都处在重大社会转折的十字路口，同时也或多或少地了解自己的感情和需要，而导演把三位露西亚创作成来自不同的阶层和社会背景则表现出故事的普遍性，但是事实也证明，政治上的剧变虽然很难实现和巩固，却明显比改变民众内心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和对那些直接受压迫的群体尤其是女性的社会态度要容易得多，经历了几十年动荡的古巴社会依然存在着对女性的不公，而妇女思想解放的路依然漫长，这不仅仅是古巴所特有的，同样也是现在很多国家至今依然没有完全解决的一个社会问题。

同时，影片《露西亚》也展现出一种对历史进程必然性的理性思索和判断，任何一种企图逃避历史影响的自我行为都是无用甚至是危险的。在第一个故事中，露西亚沉浸在虚幻的爱情中，想寻找一个所谓的“心灵避难所”来逃避残酷的现实，正如她经常把自己关在山顶的庄园里，然而越是这样做，她却越被不知不觉地陷入社会斗争风暴的最中心；第二个故事中的露西亚被父亲送上一个四面为海的孤岛以躲避即将到来的社会剧变，然而寂寞却使她不安，后来遇见正藏身于此的奥尔多，她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坚决回到古巴，接受了她的历史使命；最后一个故事中，托马斯试图把妻子的生活与社会和外界环境隔离开，然而历史的发展却是不可避免的，古巴的文化革新运动送来了一位教师，也进入了他们那所谓封闭的生活，甚至差点破坏了他们的婚姻。。。不过我们也应该看到，索拉斯的三位女主人公并不是一味被动地接受历史对她们的洗礼，而正像《露西亚，196...》中一样，是由于历史发展和社会转型的成功作为前提而保证了个体的思想转变，逐渐使她们开始有意识地为自己的权利做斗争，无论是在卧室里还是在大街上。

后革命时代的古巴第三世界电影总是试图把文化表达与思想觉悟结合地更紧密，而《露西亚》正是这样一部令人赞叹的杰作，温贝托·索拉斯把他天才的叙事才能与优秀的摄影技术结合得平整而流畅，同时他对每个历史时期的服装造型和动荡的局面的重现也是很精准的，难以想象当年只有二十六岁的他是怎么完成这样一部宏大的作品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