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郭世英在农大的最后岁月(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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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世英在农大的最后岁月(续)   几天后,郭世英见到我,他还想着小罗的事。他说,我估计像小罗爸爸这样的倒霉的事情各地都有。我真希望有那么一天,要找什么资料只是举手之劳。不仅能让很多人免于无妄之灾,更能方便我们大众。看来我应该改学图书馆管理专业,这个类似索引的学问太重要了。他又说,现在我们就可以做点事,我想编一本《鲁迅语录》,像编《毛主席语录》那样,每一章专门选录一个题材。还可以编一部《鲁迅著作索引》,如把鲁迅文章中凡是写桑树的,凡是提到嫦娥的,都找出来,分门别类,这样人们要找鲁迅哪篇文章哪句话,不就非常简单了吗?他想马上着手这两件事,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干?我当然愿意。他说,我还要找几个朋友一起来做,这种工作可以分头进行,最后汇总就行了。
  那个时候,除毛主席的著作外,最容易找到的书就是鲁迅的著作。郭世英给我布置任务了,他让我把鲁迅论“青年”、论“国防文学”等几个专题的话都找出来,抄在他给我准备的卡片上。他还让我想想,如何编《鲁迅著作索引》,在他看来这是比编语录更大的事。我很认真地编《鲁迅语录》,前前后后我弄了近一个月,抄了厚厚一摞卡片,交给郭世英去汇总。我告诉郭世英,要编索引,看来非常困难,不是几个月,也不是几个人就可以做的。他也说,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考虑和实践,我也觉得这事太难。一个鲁迅就这么难,要是想把譬如“鲁迅”这个名字,从浩如烟海的图书里都找出来,按我们现在的做法,根本办不到。也许未来科技发展到一定的阶段,会有一种办法,我盼着。
  电脑科技的发展,网络工程的问世,现在郭世英的这个梦想已经实现了,但他没有盼到。当我把郭世英的名字输入到Google里、打入“百度”中,不到一秒钟有关“郭世英”的条目就跃出,分别有14,500条和17,300条之多!这时我感觉世英大哥又回到我旁边,无言地望着他自己的名字,啊!我的愿望实现了,他心里一定这样在想。
  我现在马上就要写到郭世英的最后日子。这是我最难和最不愿意再去回忆和触及的。人生最残酷的不过如此,当我以发抖的手敲击键盘时,请原谅我会激动而出现的语无伦次。也不要嫌我啰嗦,因为郭世英的遇难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我要让人们从农大这个社会的一角,看到那个年代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的事情。
  我们相对的“好时光”到了1968年就不再。学校的形势变得很紧张,清理阶级队伍开始,批斗臭老九的声势一日高过一日。我们这些“逍遥派”已经不敢再逍遥,每天都要参加各种没完没了的,由学校里、系里或班里造反派头头组织的批判斗争大会和小会,曾经喧嚷一阵的“复课闹革命”,只有“革命”,再听不到“复课”的声音了。打人的事经常发生,不断有什么人被打死或什么人自杀的消息传出。大概是2月份,学校的工会副主席安铁志,实在不能忍受折磨,从关押他的教室逃出,爬上大烟筒顶部,跳了下来,成为当年我听说的学校第一个殉难者。我还亲眼目睹了他们的一次施暴过程。有一次,我想到学校外面办什么事,刚走到校门,就看见几个戴红袖标的人,抡着皮带抽打一位中年人。一面打,一面还大声骂:“打死你这个狗特务!让你跑!让你跑!”那人很快就被抽得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不再动弹,死活不得而知。
  我想郭世英的处境一定也非常危险。每次见到他,我都要叮嘱他要特别小心,自己保护好自己。他表面上看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但他可能有某种预感,免不了一场大难,我们交谈不再轻松。4月初的一天,他告诉我,他们班的造反派命令他,不许乱说乱动,只许老老实实呆在学校,准备随时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他说,什么革命群众,就是他们那一帮人。我很担心地问他,他们不是还想翻你的老账吧?他说,看来他们是想从我的老问题开刀,另有图谋。你没有看大字报说吗?是谁胆敢把X反革命集团的那些人,特别是我就这么不痛不痒处理了?要揪出包庇我们的人。我问,哪你怎么办?他说,听天由命吧!小妹,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农大是我这场悲剧的落幕。我的意思是说物极必反,我相信悲剧落幕后,我会和你们一样的人,真正成为一个有知识的新农民,这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
  农大好像很早就成立了革委会,(至于1968年4月以前是否进驻了工宣队和军宣队我已经记不很清楚了)革委会掌管学校的大权,学校的斗批改以及清理阶级队伍的事,都是由革委会布置。我听说当时掌管农业口的是姚文元,而王力、关锋、戚本禹那几个文革干将亲自抓农大的运动。我现在想,这些人几次接见农大革委会的负责人,是否曾经说起郭世英的事?是否暗示过他们,要从X这个案子处理入手,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革委会和他们系里的那些人才有恃无恐,拿鸡毛当令箭,猖狂之极。我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因为郭世英就是在4月初在我们那次聊天时,提过“郝爸爸”和“郝妈妈”两个人,说他不知道以后再见到“郝爸爸”和“郝妈妈”,说些什么才对得起他们。我没有问他,“郝爸爸”和“郝妈妈”是谁,但两个很奇怪的称呼困惑我多年,我一直以为是两位职位很高的领导,但我又想不起有什么姓郝的高级干部。当我写这篇文章时,我曾把“郝爸爸”和“郝妈妈”分别或单独输入“百度”和Google查询,但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条目。而我从周国平的《岁月和性情》一书中看到有这样一句:“世英死后,周恩来来到郭家,还曾说了,世英是为我死的,这样一句痛心而内疚的话。”各种资料也表明,周总理确实曾经关注和参与处理X这个案件。那么农大的那帮人当年对郭世英下毒手,真正的目的是否就是奉姚文元等人的暗示,针对周总理的呢?郭世英说过的那个“郝爸爸”和“郝妈妈”是否就是指周总理和邓颖超呢?我希望我的猜测能够得到证实。
  4月中旬,我们系的副教授刘书芹被关了起来,连夜毒打审讯,要他交待问题。打人的事,都是那些造反派的中坚份子亲手干,不让外人看的。事后,他们把刘书芹送到我们住的5号楼的地下室,把我叫来,命令我给刘老师的伤口上药,给他吃消炎药。还说,这是什么革命的人道主义,不能让他死了。每天当我面对遍体鳞伤的刘老师,我难受极了,心里愤怒地咒骂那些混蛋。我更担心郭世英,千万别落到这些人的手里,他们就是法西斯!
  一天,我到校医务室,为刘老师拿药,取些处理外伤的纱布药棉。在排队取药的时候,我听前面两个人很小声地说,我们把郭世英那小子抓了回来,晚一步他就投敌叛国跑了。还说,正在审问,他嘴硬得很…… 我一听,头嗡的一声,眼睛一黑差点摔倒,扶着墙,强作镇静,想继续听他们说。他们似乎发现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就不再说什么。我最怕的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
  我走出医务室,坐在医务室的台基上发呆,脑子一片空白。我说过,我遇事特别没有主意,就这样不知坐了多久,不知道怎么办。后来我想,最重要的是赶快搞清楚郭世英现在被关在哪里?设法和他见见面。我站起来,在宿舍区,在教学区还有校园到处乱转,希望能发现点关押郭世英的线索。我还跟踪了他们班的人,可是没有结果。看来,这次他们对郭世英采取的行动是有计划安排缜密的,很可能就是校革委会一些人组织的。如果真是那样,郭世英现在的状况就更糟糕了。
  那时农大校园的许多建筑物包括家属宿舍,都关押着众多所谓的牛鬼蛇神,和称为反革命分子的无辜群众。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和自杀,看管得相当严,要想从中找到郭世英,谈何容易!我个人看来没有这个能力了,我想起一个老乡,他也姓郭,畜牧系的饲养员,出身好运动积极,被系里三结合到革委会里了。从我平时对他的了解,他还算有良心,看不惯那些打人折磨人的造反派的行为。我对老郭说,郭沫若的儿子郭世英被抓了,我想见见他,问能不能帮忙。老郭问了问情况,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想想办法,我不知道这事,要先打听他被关在哪里。他让我等他的消息,晚上在食堂门口见。
  离开老郭那里,我回到宿舍,心乱如麻。我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学校里的扩音喇叭一天到晚都在声嘶力竭广播,不是说什么斗批改形势一派大好,就是牛鬼蛇神你们听着等等那些千篇一律的吼叫,天黑了也不停止。我六神无主,什么事都做不了,干脆还是到食堂门口等老郭去。
  我到食堂门口,在那里等了好久,总算把老郭盼来了。我焦急地问怎么样?老郭说,他打听到前天和昨天郭世英先是被关在教学楼里,今天下午又转移了,具体什么地方他不清楚。原来郭世英已经被他们抓来有两天了,如果不是在校医室偶然听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问老郭,郭世英有没有挨打?老郭说,怎么没有?!他说,虽然我没有见到郭世英,但听他们透露说,怎么打他,他都不说话。老郭这么一说,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老郭说,别哭呀!哭管什么用,我都见不到他,你也别去找他了。你说他是郭沫若的儿子,你不如去找郭老,没准会有救。听老郭这么,我想起了可敬的小姑娘罗湘漪。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像小罗那样?我应该去郭老家,把消息告诉他呀!会有救的。我谢过老郭,忙回宿舍取些钱,准备进城。
  谁知这时来人,催我去地下室给刘老师换药,我这一天,昏昏沉沉的,只想到郭世英,把刘老师给忘了,我匆忙到地下室。看到刘老师的伤口又多了几处,旧的伤还化了浓。我心里一边骂那帮家伙,一边骂我自己,我没有来及时给刘老师吃药和换药。我这是怎么啦?郭世英和刘老师都是受难者,我不应该顾此失彼。我静下心来,为刘老师处理了伤口。我求监视我们的那个同学,你们就手下留情吧,再这样折磨下去,他可就危险了。那同学看没有别人,就悄悄对我说,我没有打他,我也恨他们,但他们就是不放过他呀。我坐在刘老师身边,见刘老师双眼紧闭,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突然,我听刘老师轻轻地问我:“几点钟了?”我没有手表,看守我们的同学说,12点都过了。刘老师又问:“今天几号?”我说:“4月21号,哦,应该是22号了。”1968年的4月22日,那一早一晚将要发生的两件事,让这个日子铭心刻骨!
  刘老师再没有说话,好像睡着了。我回到宿舍,不知道时间,只知道太晚了,根本没有公共汽车,只好等一早再进城,去郭老家。
  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起床之后就是一阵疯狂。天一亮,大喇叭先是高声播放那个神圣的乐曲。随后,全校师生,包括家属在内(专政的对象除外,据说他们在被关押的地点,有一套专为他们设计的,早晚向伟大领袖请罪的程序),必须列队到指定的地点,面向东方,或面向伟大领袖和他亲密战友的画像做“早请示”,要高呼“万寿无疆和身体健康”凡三次,要高声念《语录》好几段,还要跳从东北才引进不久的“忠字舞”数节。这样的一套程序走完,半个小时过去了。
  人们散去,我急急忙忙就往校门口走。就在这时,我发现许多人往6号楼那边跑,隐隐约约听说,有人跳楼了。我没有随人群拥向6号楼,一则,我有要事进城。再则,这种事从2月份安铁志自杀开始,几乎隔几天就会发生,不是我麻木,而是不忍,不忍去看,也不忍去听。早上乘车的人多,又是星期一,我在公共汽车站耐心等着。这时就听新到的,一位来等车的人说,刚才又有人跳楼了,听说是郭沫若的儿子。郭沫若的儿子!我一听顿时傻了,脑子一片空白,在那里一动不动站着。车来了,大家蜂拥上车。车走了,车站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到学校了,也忘了我是怎么把脚步移到6号楼的。楼外还有许多人,七嘴八舌低声议论着。从人们的低语中,我知道就是刚才,大约还不到半小时,郭世英遇难了。大郭,我的大哥,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不敢走过去,不敢再往前看。我分开人群,走回自己的宿舍。宿舍里空无一人,我把我自己包在被子里,放声痛哭。
  我不相信他会自杀!想起我们最后的那次见面,他告诉我,他最大的愿望是将来当一个有知识的农民。这个愿望不很宏伟,也不浪漫,但很现实。是他从苦难的经历中最终自己选择的,他为什么要放弃?
  我不相信他会自杀!虽然他最后在农大的日子非常险恶,像是要越过激流。但他见到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就跳上去,见到另一块,再跨上去。他就这样涉足,已经快到彼岸,他为什么要跳到水里去?
  我不相信他会自杀!他的女友在等他,他的父亲和母亲在等他,他的兄弟姐妹在等他,他的朋友包括我这个小妹也在等他。他曾经告诉过我,他的弟弟去年的死,给他的父母造成巨大的悲痛,他的生命对他的父母来说,有多么重要,难道他会自己去结束它吗?
  我不相信他会自杀!面对那帮恶棍和匪徒,他有思想准备,他对我说过,听天由命吧!我想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就是被他们折磨死,他也要维护他做人的尊严和为人的道德准则。
  我在痛哭一场后,揭开被子。我对自己说,不行,我得出去,我要尽可能了解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要不就晚了。
  我走出我住的5号楼,看到还有人围在6号楼周围,有些好像是警车的车辆停在楼前,有人守在那里不让人们走近。我走来走去,打算通过群众的议论,发现目击者。但虽然议论纷纷,我始终没有听到一个有价值的声音。
  我又回到宿舍,同寝室的几个同学也在说着对面楼里今天发生的惨剧,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尽管除了我之外,别的同学都和郭世英没有什么交往。这时一位同学说:“我们楼上畜牧系的一个同学亲眼见到郭世英从楼上掉下来……”我马上问:“谁看到的?”那同学说:“就是那个领我们每天跳忠字舞的同学。”那位同学我知道,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不过不清楚名字。于是我上楼,在四楼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位同学,她姓李。我直截了当问:“听说你看到了郭世英坠楼的过程,是怎么回事?”她也很爽快,说:“不是我亲眼见到的,我当时不是在领舞吗?刚结束,我们在楼侧怎么能看到?是她。”小李指着旁边另一位女生继续说:“她是我中学同学,现在在航空学院(或化工学院,我记不很清),昨天来的,晚上就住这里了,她看到的。”我就请那位外校的同学谈谈经过。肯定她已经不止一次向同学们说过,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
  她说:“今天一早,你们都去早请示,我是校外的,没下楼。广播那么响,我也睡不了啦,起来望着窗外梳头,面对的就是那座楼。”她用手指了指,知道她指的就是6号楼,和这座5号楼外形结构都一样。
  她继续:“我正梳着,突然看见对面楼靠左边一点有个人往下掉,肯定是人,头朝下,一下子就砸在地上,发出很沉闷的响声,因为下面有树挡着,我没有看见砸在地上的样子。我吓坏了,下意识往上找,就看四楼窗子开着,”
  她让我看那个窗口,那窗口和我们现在的位置一样高,稍斜向我们,还是敞开着的。她说:“别的楼层没有开窗的,那开着的窗口里有两个人影,那么一晃就没了。”
  我急忙问:“确实有人影?”
  她说;“没错!本来我以为人是从楼顶上掉下来的,我眼睛那么一扫上去,就看那扇开着的窗里人影一晃,一晃就没了。肯定那人就是从那窗口掉下来的。是里面的人给他推下来的,还是他跳下来的,我没看到。整个过程也就二、三秒钟的样子,吓死我了。”
  旁边小李这时说话了:“我当时随着人群往出事的地点跑,还没到那里,有同学跌跌撞撞逆人群往回跑,拉着我就走,说太惨了,太惨了,别去看了。我问她,谁呀?掉下来的?她用手捂着嘴说不知道,不知道,手还反绑着的,不说了,不说了。”
  我又问了一些情况,走下楼再回到自己的寝室,零零碎碎的画面在我的脑子里晃动,让我欲哭无泪。
  一般来说,女生的逻辑思维能力较男生差,我就是这样,我无法冷静地把同学们说的和自己看到的很好联系起来,对郭世英的死因做出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和判断。多是从郭世英的个性上肯定他不可能自杀,而是被害,但又理不出一个头绪。
  一天下来,我不知道怎么过去的,除了郭世英的形象在脑子里忽闪忽现外,就记得我还要给刘老师上药,别忘了。我一天哪儿都没去,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去地下室。可今天很异常,有人把守下去的门,让我回去。我争辩说,是你们让我来给刘老师上药的,怎么变了。他不听我解释,说让你回,你就回,哪有那么多话!
  我只好回宿舍,心里想着刘老师,要是今天不换药,他伤口肯定会恶化。我这一天身心俱疲,迷迷糊糊躺在床上。也不知何时,就听耳边有人说,又死人了,刘老师自杀了!我以为是做梦,一下坐了起来。睁眼看,是同学在床边。我急忙问:“谁?刘老师,刘书芹?”她点点头。
  1968年4 月22日,我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天!我不能再写了。  后记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也沉默了这么多年。这几年,关于郭世英的回忆文章又多了起来,我想原因之一是,人们在新的时代发现了郭世英生命闪光的价值。我仔细阅读了我所能看到的有关文章,也很关注由郭世英和X事件引发的官司。郭世英的确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个人。我现在回想一下,郭世英在我一生中的位置,不能说重要得影响了我的一生,但他是让我最怀念的人。我们有过近两年的交往,那么多年过去,他的音容宛在,可见他人格的魅力。我后来从事了遗传学的科研,这多少也是受到郭世英的影响。而他对我说过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句话,也成为我为人处世的一个原则。
  我一直耿耿於怀的是郭世英的死,他死得蹊跷。说他是自杀的,我认为根本不可能。面对强加于他的“自绝于人民”的结论,我愤怒,但我当时只能以沉默来面对那颗“霸道和强权的钢印”。现在,我已经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多年的科研实践,我的逻辑思考能力比以前强了许多。我冷静地思考,把那天听到、看到的一切综合起来,我敢肯定,郭世英的死,是谋杀而不是自杀。
  我是这样推断的:那位北航(或北化)同学看到郭世英坠楼瞬间,四楼窗口有两个人影一晃就消失,这个情况非常重要。如果郭世英是自杀,当时的屋内会有两种可能,一是宿舍除郭世英外无人,郭世英跳了下来,这样窗口不可能看到人影。如果有人影,也是事情发生后,看守者发现,跑到窗口,往下观察,而这个过程再快,也要几秒钟,而不可能是在出事的瞬间。二是有人,郭世英往下跳,看守的人会立刻跑到窗口,去拉他,但没有拉住,郭世英跳下去了。他们会很惊慌地站在窗前,往楼下张望。这个过程怎么说,同样也会持续几秒钟,然后他们才会掉头往楼下跑,而不可能一晃即消失,这不符合常理。这两种假设的情况都没有出现,那么肯定郭世英就不是自杀。逻辑的自然推理就非常简单了,郭世英是他杀,是窗口后的人,起码两个人,他们把郭世英抬上窗口,然后把他推下去。为什么两个人一晃即消失,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怕人看见,因为他们是杀人犯!
  再来分析郭世英是否自己爬上窗口,跳下去的。我以为根本不可能。郭世英的手被反绑着,这不仅小李的同学看到了,各种文章也都提到了。反绑着的人,即使是身体很强健,在没有别人的帮助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升起来”,升到一米多高的窗口处,还能再用反绑的手拔开插销。试想,这时他身体的位置在何处?虽然我没有去那个房间,不过这几座楼的结构都一样,那窗台只有几厘米宽,他能在上面稳住吗?更何况郭世英浑身是伤,三天的拷打折磨已经让他奄奄一息,也正如一些文章写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要完成几个高难动作才有可能从窗口载下去。他又不是超人。而我更以为那天早晨,他们又对郭世英毒打,或者把他打死了,或者打得他只剩下了一口气。他们到底还是心虚,就把他从窗口推了出去,造成自杀的样子,逃避罪责。
  最后来看那些暴徒绑架郭世英的目的,说他是想投敌叛国,这是抓他的借口。真正的目的是想撬开郭世英的嘴,得到他们想要达到的抓幕后“包庇者”的不可告人的阴谋。如果目的达到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爆炸性的新闻满天飞,可是后来并没有这方面的什么新闻出现。可见郭世英在他们面前不屑开口(我在郭世英遇害的前一天,在校医室听到两人对话,他们说郭世英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说,就是证明),或根本不谈他们想要的,他们的目的没有达到,最终,恼羞成怒将他害死。这在现在看,是不可思议的,而在那个年代,尤其在农大,不到一年就被迫害死了30多人的那个角落,草菅人命,太常见了,怎么他们就不会对郭世英下毒手呢?!
  最后我想对残害郭世英的那几个人说几句话:
  你们现在在哪里?或许你们可能已经退休,在儿孙的身边颐养天年;或许你们还在发挥余热,在田边、还在实验室老眼昏花用放大镜观察你们培育的新的作物。这些我都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你们活得心安理得,是吗?你们生活过得很有滋味,是吗?你们难道从来不做恶梦吗?你们的良知(如果有的话)从来没有被咒语唤醒过吗?你们可以说,我们也是文革的受害者,够了,我已经听够了!一切想逃脱自己罪责的诬陷者、打手、刽子手等等像你们这样的卑鄙小人,现在无不用这同一说辞为自己解脱和申辩,没有用的!不是文革中所有的人都和你们一样,你们毕竟是“一小撮”。你们这“一小撮”,传承着的是文明的负一万次方的卑劣。从你们身上我看到了历史上的那些酷吏的影子,看到闻一多最后一次演讲时,那台下晃动着的特务的影子。对于历史上有争议的人物,人们还会继续争论下去,因为争论有价值。但你们!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你们都是要注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北岛说得好:“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正因为你们是卑鄙者,你们在那个时代才获得了一张张让卑鄙横行的通行证,别人无此“特权”。
  那么“我们就死定了?”你们也许会这样说。现在早已经不是那个你们曾经对人吼过的:“踏上一万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的时代了。你们还是有获得宽恕可能的。具体说,要是你们真正对自己过去所作所为有所忏悔,唯一的方式就是痛苦地站起来,把郭世英遇害的真相说出来,尽管我已经认定郭世英就是你们杀死的。现在再没有“大师傅”来做调查组的组长(1978年,郭沫若去世后,依于立群女士的要求,农大成立了一个调查组,想调查郭世英死的真相。组长是位政治上可靠而专业上一窍不通的食堂大师傅,可以想象会调查出什么结果。),你们的罪行也已经不会再受法律的制裁,只有道德的法庭对你们的灵魂进行审判。而那句早已经不合时宜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对道德法庭来说还是适用的。怎么样,你们有胆量吗?我等着。
  郭世英走了,他留下的是他高尚人格的身影,在我心中,他是永恒的。                  江畹铸
                 200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