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成为试金石 救灾大势下官员的不同表现

瞭望东方周刊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黄志杰/成都、都江堰、绵阳报道
救灾大势下的官员表现
针对一些关于肖蓉因为“不瞒报死亡数字而被免职”的传言，赵登强对本刊记者说：“数字肯定是统计错了的”
“基本风气是：没有推托之词，打破分工，有空就干，干部之间也包容了许多，不那么计较。”专职监督官员表现的都江堰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长李川，这样评价救灾中的官员。
5月26日，中组部副部长欧阳淞在新闻发布会上说，灾区共有17500多名副县级以上领导干部投身抗震救灾一线，“我们在灾区看到，哪里灾情最严重、哪里危险最大、哪里困难最多，哪里就有领导干部的身影。”
在救灾一线的干部中，有人失去了亲人深陷悲伤，有人失去了房产家什感觉茫然，也有一些人在这样的大灾难面前手足无措。在救灾重建的持久战面前，官员们面临着更大的考验。
群众与干部，先救谁？
都江堰市向峨乡，地震发生的瞬间，相距200米的向峨乡中学与乡政府同时倒塌，一片废墟连着一片废墟。
40多分钟后，乡党委书记罗鸿亮带着一帮一起下村的干部从3公里外跑回。
乡政府废墟中，12名乡干部被掩埋。而垮塌的中学教学楼中，压着更多的学生。
群众与干部，先救谁？问题残酷而直接。
罗鸿亮“作出了平生最痛苦的决定”。“先救娃娃！”他冲乡长付岷涛喊：“把干部都带过去，把路上看到的人都喊过去！”
付岷涛带着一队干部狂奔而去。中学的废墟上，家长们纷纷在各处挖掘，场面混乱，有家长看见付岷涛，质问：“乡干部都到哪里去了？”
乡干部罗代强大喊：“谁说干部没有来？我就是乡干部，我的娃娃就埋在下面。现在只顾自己，谁家的娃娃都救不出来。都到那边去，从埋得最浅的地方挖，救一个是一个！”
操场突然静下来，家长们镇定了许多。身强力壮者爬到废墟最上面，人们自觉排成两列，砖石源源不断往下传。
乡政府废墟情势同样紧急。乡人大主席岳绪兴刚刚从废墟中挣脱出来，就听见了乡长助理易大东的呼喊---他被卡压在两块水泥预制板下面。岳绪兴朝废墟连声喊：“兄弟，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得挺住！”
“不要管我，先救别人！”易大东回答说。28个小时后，救援人员赶来挖开废墟。但是，易大东伤势过重，在医院停止了心跳。5月17日，最后一名向峨乡政府废墟中的干部遗体被发现，共有8人不幸遇难。
同样的抉择也发生在北川县。
地震时，北川县委礼堂正召开一个青年创业表彰会，500多人将县委礼堂挤得满满当当，而会议室的两扇小门无法满足数百人同时撤离。县长经大忠吼道：“党员干部留下，让学生先走！”8分钟后，他才带着其他干部撤出。
被免职的官员们
但是，另一些现象同样值得重视。
就在与向峨乡比邻的都江堰市蒲阳镇，镇政府大楼也在地震中夷为平地，镇长张思学向本刊记者介绍说，他们要求干部必须到临时指挥部报到然后组织救灾，但是团结村支部书记刘定双却“反应迟缓”，仍然在经营自己的副食杂货店。
蒲阳镇镇政府警告所有干部：不及时积极履行职责，组织指挥抗震救灾工作不力，没有深入到群众中，一经发现，当场免职。
但是，警告对于刘定双似乎并未生效。一些群众举报说：刘定双哄抬物价！
当时，大量受灾群众涌入蒲阳镇这个都江堰郊区的工业镇，不少店主趁机翻倍提高矿泉水、火腿肠、方便面等的价格。一些店主由于哄抬过分，被受灾群众以“不能让他发国难财”的名义哄抢一空。
5月17日，蒲阳镇宣布对刘定双当场免职。“党员干部应该站在第一线！”张思学说。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都江堰城区。李川向本刊记者介绍说，经过前三天的自救，5月15日，都江堰市委要求各单位到临时成立的物资调配中心报到，由市委秘书长分配任务。市纪委的临时办公室就设立在物资中心，以监督物资流向和干部报到情况。
但是，市档案局正科级调研员李蜀没有出现，“据说是在外地”。李川说，李蜀在5月12日地震后就始终没有到单位报到，随后的16日和17日，多次接到通知的李蜀依然没有出现。5月17日晚，都江堰市抗震救灾指挥部宣布对李蜀予以免职处分。
引发更大震动的是都江堰市民政局副局长肖蓉。李川介绍说：5月17日当天，刘定双、李蜀、肖蓉接连出事，“我们只好发现一起，查处一起。”
肖蓉负责灾情统计。“5月15日上报的死亡数字是两千多人，但是16日就是3109人，一天之内增加了1000多。我们去问她，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个数字是怎么出来的。”李川说，事后的调查表明，肖蓉统计方法很混乱，“将乡镇报上来的数字汇总后出现重复，即便是数字的简单相加也不准确。作为领导干部，应当分析、核实乡镇报上来的数字，不能胡乱了事。”
最后，也是5月17日，都江堰市以“不认真工作，不及时、不科学统计”，将肖蓉免职。
5月24日、25日，本刊记者两次前往都江堰市民政局办公点寻找肖蓉，均被告知“去乡镇了”。该局局长赵登强介绍说，肖蓉原来负责基层政权，地震发生时，因为分管数据统计的副局长被困山中，联系中断，临时安排肖蓉负责灾情统计，“她本来就不会搞这些。”
针对一些关于肖蓉因为“不瞒报死亡数字而被免职”的传言，赵登强对本刊记者说：“数字肯定是统计错了的。”
多数倒卖物资的举报查证后不羰?/STRONG>
两名来自江苏常熟的志愿者向本刊记者介绍说，他们8名志愿者在某市疾控中心负责货物装卸工作，在搬卸800台喷雾器时，又有4吨桶装消毒水到货，现场负责的干部让十几名工作人员装卸，“他们慢悠悠地戴口罩、戴手套，等我们把这些消毒水全部卸完，他们仍然没有戴好。”
这两名志愿者还提到他们亲身经历的另一起事件：听说灾区不少人没有鞋子穿，一位歌星捐了一批旅游鞋，“一名干部在仓库里看到鞋子说：‘这鞋蛮好，我家那娃正要买呢。’然后就直接拿走了。第二天，我就看见他们一个人拿一张纸给现场的工作人员填鞋的尺码单。”
“可能他们本身也是受灾者，但是，他们这样说话和做事很难让我们不想歪。”志愿者说。
一个被四川省政府新闻办主任侯雄飞在新闻发布会上证实的消息称：德阳市罗江县有群众举报，武装部民兵训练基地聘用人员王亚东借工作之便，将可乐、八宝粥、方便面等救灾物品拿到女友开的店铺销售，王亚东已经被刑事拘留，主管也被停职。
事实上，一些关于私分物资的举报并不足信。
都江堰市纪委曾接到一位眉山的志愿者的举报说：虹口乡私下倒卖救灾物资。这个举报引起领导高度重视，但纪委调查发现，举报的志愿者是5月17日听人说的，而调查人员到达虹口发现，虹口乡的进山道路因塌方处于封闭状态，救灾物资基本无法进入，直至5月20日道路才告打通。在此之前根本没有干部倒卖救灾物资的可能性。
“群众举报很多，但是目前多数倒卖物资的举报查证后不属实。”李川对本刊记者说。
另一些关于物资分配不公的举报则很可能另有隐情。
本刊记者获悉，前去都江堰灌口镇发放救灾物资的成都市民拍了一段视频：两名村民在录像中说自己一周来没有从政府领到一点水和食物。后来查清了原委。原来，该社区是将救灾物资发给各村民小组，这两名村民所属的小组长采取了集中安置的方式，并以伙食团的形式解决吃饭问题。而这两名村民和小组长平日关系不好，不愿意直接到小组长家领取食物，而是找社区要，但社区不直接给受灾个人发放，于是，两人没有领到食物。事实上，这两个村民在经营农家乐，本身还有生活物资存放家中，并没有挨饿。
同样引人关注的，还有江油长钢医院志愿者洒消毒水被四川省卫生厅干部打耳光的事件。网友曾为此启动“人肉搜索”，随后四川省卫生厅在官方网站上公布了对打人者的调查结果。打人的干部发表了道歉信，表示“作为一名国家工作人员，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应该有不文明的言行，都不应该做出有损形象的事”，并与志愿者友好拥抱表示真诚和解。
四川启动灾区干部队伍重建
灾区基层干部伤亡数字可能还会增加，全部遇难失踪者最终可能超过千人
5月27日上午，位于成都市商业街的四川省委组织部大楼里，由副部长们带队的6个工作组正在收拾行装，他们将于当日前往受灾严重的成都、德阳、绵阳、阿坝、广元、雅安等六个市（州）。
此前一天，已有四川省委组织部的工作组前往刚刚发生6.4级余震的青川开展工作。
“向重灾区派出工作组是源潮部长提出的要求。”本刊记者见到四川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王川时，他正紧张地向下属布置工作。此时，楼下的车辆已经开始发动。
5月25日下午，到四川灾区视察的中组部部长李源潮发表了重要讲话，要求组织部门“组织机关干部工作队和工作组到灾区去，发挥我们党的政治优势”。
另一项要求是，“组织部门要抓住机会考察和了解干部，为以后使用干部打好基础”。
李源潮讲话的背景之一是，四川灾区的基层干部在大地震中损失惨重。根据四川省委组织部提供给本刊的数字，据不完全统计，到5月24日，全省19个受灾市州有585名基层干部遇难，包括县级干部2人，另有31名县级干部重伤。
在受灾最重的北川羌族自治县，全县机关行政事业单位四分之一的干部职工死亡或失踪。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杨泽森遇难，县法院院长、政协副主席至今失踪。
在德阳，15名乡镇干部死亡，86名干部受伤。仅乡镇书记就有2人遇难、3人受伤。
而据本刊记者了解，前述585人的遇难数字来自各市州第一次上报的情况。随着灾区秩序恢复，遇难者身份逐步确认，灾区基层干部伤亡数字可能还会增加，全部遇难失踪者最终可能超过千人。
抗震救灾工作进入新阶段，根据上级要求，四川省委组织部目前已着手灾后干部队伍的重建工作。一套灾后干部提拔任用方案已上报中组部，其核心就是根据抗震救灾中的表现组建新的干部队伍。
“地震面前，大多数干部经住了考验，但也有对比。”绵阳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董维全告诉本刊记者，地震就像一块试金石，正检验着灾区的每一名干部。
“抗震救灾中的表现甚至会影响干部今后几十年的升迁。”四川省委组织部组织二处处长冯斌说。
对应干部选拔工作，根据中组部要求，四川将在极短的时间内重建上千个残缺的基层党组织，其中有百余个受到严重损失。
120名乡镇干部挺进北川
地震发生后，负责绵阳干部队伍建设的董维全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在北川等地，许多政府单位、县级局委，由于人员损失严重几乎无法运转。
“虽然外界有一些猜测，但25%这个数字还是实事求是的。”董维全说，大量干部在北川县城遇难或失踪，除北川一名县级干部外，绵阳境内的江油还有一名县级干部遇难。
干部队伍本身出现伤亡，而几乎所有干部都有亲属遇难。如在北川县桂溪乡，书记廖凯、副书记谢泽贵的妻子均在人员伤亡惨重的学校和医院工作，下落不明；乡长徐海妻子遇难、女儿截肢；副乡长冯国敏的丈夫身受重伤、儿子下落不明；副乡长邓勇的姐姐截肢、姐夫仍被掩埋……面对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几名基层干部抱头痛哭后又投入到救灾工作中。
相当一部分机关现场临时提拔了负责干部，“一把手”伤亡的“二把手”上去，“二把手”伤亡的“三把手”顶上去，“三把手”伤亡的由单位内有威望的干部临时指挥。
在这种情况下，绵阳从其他受灾较轻的县区调集了120名乡镇干部，赶赴北川充实当地的干部队伍。他们暂无职位，在实际工作中履行各级政府单位负责人的职责。
“这些人到重灾区后，还是起到了骨干作用，比如抬遗体这些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他们都冲到前头。”董维全说。
支援干部也出现在其他各个重灾区。在绵竹，市里抽调200名机关干部前往受灾乡镇，使重灾区的各个局委和乡镇政府开始运转。
“本地临时提拔和下派干部在震后最艰难的时期起了很大作用。”冯斌所在处室一直负责基层组织建设，他告诉记者，在受损特别严重的村庄，组织部门采取了村村联建、村企联建等方式，配置成一套领导班子负责当地的抗震救灾工作。
地震成为试金石
“从我们现在了解的情况看，绝大多数干部都经受住了考验。”四川省委组织部研究室主任岳勇告诉本刊记者。目前他所在的部门负责收集上报组织系统抗震救灾工作的动态、信息。
在理县杂谷脑镇，震后243名党员自发集结在镇党委，4小时内组织救出26名群众。13日凌晨，镇党委派遣4名党员干部组成的临时党支部，徒步7个小时到都江堰报告情况，最终使上千群众得到及时救援。
在向李源潮的汇报中，四川省委组织部长柯尊平也提到，在抗震救灾工作中，暴露出个别领导班子、基层党组织和党员干部在能力作风等方面还存在差距，个别干部临危退缩、失职渎职、对群众缺乏感情等表现，在群众中产生了不良影响。
震后一直关注基层干部动态的董维全对此也感慨颇深。大地震对干部的冲击不仅是生理的，还是心理上的。在这种情况下，干部们的选择有所差别。在绵阳，目前已经有两名干部被免职。
其中一名干部是北川下属一个乡的党委书记。地震后，他脱离岗位，将受伤的孩子送到重庆救治，几天无法联络。而他所在的乡在大地震中损失惨重，不得不派遣干部进入这个乡镇领导救灾。
另一位干部是一个社区的党支部书记，因为在抗震救灾中对受灾群众服务态度不好，与上述乡党委书记一样被免职。
“在这种特殊时刻，更要加强考察，发现一个处理一个。”董维全说，目前最令他欣慰的是，在县级干部中还没有人因各种原因受到处罚。
“源潮部长提出，要在这个过程中识别干部。”冯斌说。目前，据他了解，在各地灾区处理的干部中，没有一个是冤枉的。
“没有经验并不能成为借口。”省委组织部的一位干部说，对于干部的评价不仅要看主观愿望，也要考察其能力。因为在这种重大突发事件中，只有二者兼备才能把群众的损失降到最低。
部分重灾区或将轮换干部
5月26日晚，四川省委组织部召开部办公会，制定了具体工作方案和每一项工作限时办结的时间表。恢复灾区基层组织、选拔基层干部的工作，在四川组织系统内全面启动。
按照安排，四川省委组织部干部处的工作是迅速采取措施，配齐配强灾区各级领导班子。柯尊平说：“要注意了解掌握灾区各级领导干部在抗震救灾及灾后重建工作中的履职情况，作为今后调整班子、使用干部的重要依据和参考，对在这次抗震救灾中表现特别优秀的县乡干部，要破格提拔一批，及时重用一批。”
根据初步计划，四川将在不到半个月时间内恢复全部受损的基层党组织，以领导灾后重建工作。“据我们了解，大约有上百个基层党组织的人员伤亡非常严重。”冯斌说，考虑到灾后重建任务更加繁重，已经设想适当增加一些部门的人员编制。出于同样原因，一些长期空缺的职位都将在近期得到补充。
目前，四川省委组织部已针对中组部要求，拟订了灾后提拔任命干部的具体条例并上报。
“除了组织动员各级党组织和党员干部抗震救灾，指导恢复基层组织，考察各级干部在抗震救灾中的表现，也是工作组的重要任务。”据介绍，5月27日出发的6个工作组将承担相当重要的考核考察任务。
相当一批派遣干部将留在重灾区。董维全说，对于这120名支援的乡镇干部，将根据工作情况适当提拔安排。“在选派去重灾区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尽量选择年轻一些、有丰富群众工作经验的干部。”岳勇说，抗震救灾的第一阶段对这些年轻干部就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表现突出的人有理由得到提拔和任命，继续在重灾区发挥主力军作用。
董维全还告诉记者，绵阳正在考虑待灾区情况进一步稳定后，将重灾区干部与其他地区干部进行交流，“这些干部经历了巨大的痛苦又坚持了这么多天，心理特别需要一个时期的缓解。”而这种轮换也将出现在重灾区的重建中，以保证干部队伍的持续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