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出中看女性的生存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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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是戏剧文学大师曹禺继《雷雨》之后奉献给中国戏剧文坛的又一杰
作,与《雷雨》不同的是,曹禺在此不再追求精巧的结构,而注重展现日常生活,
“也即将关注与表现的重心由传奇转向平凡,由变态转向常态;在戏剧结构上,也
不再集中于几个人身上,而借鉴印象派绘画的散点技法,用片段的方法,用多少
人生的零碎来阐明一个观念。”[1] (P.320)全剧集中在两个场景:高级大旅馆与三等妓
院。主要人物由旅馆的各色“精英”人物、旅馆杂役与妓院的妓女等组成,故事开
端于陈白露少年时代的朋友方达生来访,终结于白露自杀,方达生离去。在有限
的时间与空间里,作者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幅令人惊心动魄的社会生活图景。
全剧所展示的,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时代,活跃于其中的各色人物的命运
亦复杂多端。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徘徊挣扎于其中的女性:清醒的沉沦者陈白露,
出身贫苦、为社会所逼迫而终至死的“小东西”,恶俗不堪、故作娇小可喜之态的
顾八奶奶,沦落风尘、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的翠喜,端庄闲雅、愁苦万分的李太
太。她们一个个或者痛苦,或者自以为幸福地在这个“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里
苦苦挣扎,终至辗灭而无语。本文拟以《日出》为样本,以女性主义反观中国旧式
女性的生存境遇。
一徘徊于社会边缘, 永难进入中心的“他者”
“他者”,英译“the other”。是相对于客体性而言,据翻译大师陶铁柱在《第
二性》译者前言的注释,“是指那些没有或丧失了自我意识、处在他人或环境的支
配下、完全处于客体地位、失去了主观人格的被异化了的人。”[2] (P.5)而存在主义大
师萨特对于“他者”的定论,无疑具有权威性的地位,萨特提出了著名的“他者即
地狱”的论断,“一个人如果丧失了主观意志,任凭他人或环境及异化了的自我的
摆弄,就等于走进了地狱”。[2]曾被西方列强征服的殖民者的文化相对于西方文化
是他者,宗教相对于科学来说是他者,少数民族相对于多数民族来说是他者,那
些过于优秀或者过于低劣的人群相对于大众也是他者。当某一个人或一个群体
被视为“他者”时,其话语权明显处于被剥夺的地位。而有史以来,最常见的追他
者便是女性。在漫长的男权社会里,女性永远处于次等地位,处于“第二性”地位,
从《日出》
看中国旧式女性的生存境遇
◆王静萍
戏剧理论纵横●XIJULILUNZONG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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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 年/ 第4 期( 总第299 期) ●戏剧文学
得不到应有的权利。在父权制社会中,“不仅广泛
的生活经验之门对妇女关闭,而且法律和习俗也
严格限制了她们的感情生活”[3] (P.344) 作为主流文
学的男性作品中的性别歧视无处不在,即便是女
性作家的作品,多数也受到男性话语的控制。文
学作品中最常见的女性形象:天使与妖妇,便是
歪曲与压抑女性形象的最真实例证。
在性别二元对立的男性沙文社会,女性永
远是被压抑的对象,现代社会之前,中国不存在
完整意义上的女性文学。女性在文学作品中被
歪曲、被丑化也不足为奇。在比较中性、客观的
文学作品中,我们只能从被作为怜悯者、同情者
的女性那里对女性的生存境遇作出若干剖析。
而曹禺的《日出》所描写的一群女性生存图景,无
疑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参照。在男权思想奴役
着女性的社会里,不仅男性把女人视为附属者、
第二性,女性自己也被异化,视自己为附属者。
陈白露作为一个高级妓女,一个不受婚姻束缚的
“自由女性”,亦不能逃脱依赖男人的思想,“生活
对于她是一串习惯的桎梏”,“但她只有等待,等
待有一天幸运会来叩她的门,她能意外得到一
笔财富,使她能独立地生活着。”她出身良好,受
过良好教育,可她从来没有想过依靠自己的能
力去生活。当方达生要求她跟自己离开这种糜
烂的生活方式时,她问方达生“你有多少钱?”方
达生愣住了。陈白露理直气壮地说“不懂?我问
你养得活我么???咦,我要人养活我,你难道
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么?我出门要坐汽
车,应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你难
道不明白?”[4] (P.209)她无尽挥霍,过着今朝有酒今
朝醉的生活,她最怕看账单,而那巨额账目,也只
有靠某个相好的心甘情愿地给她支付。陈白露
不仅自身被整个男性社会视为她者,也心甘情愿
地作着被异化的他者。
至于《日出》中的另二个女性代表:小东西
与翠喜,所引起的,不仅是人们对于女性生存处
境的同情,更多的是对“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
的的厌恶,对于男性施加于女性生存压力的愤
慨。翠喜是“南国生就美佳人,北地天然红胭脂”
的下等妓院的一个代表,但可贵的是,她不同于
她周围的“人类渣滓”的一点是,她能出淤泥而不
染,生活于龌龊环境而能保持一个善良的心。《日
出》的剧作者曹禺说“在这堆‘人类的渣滓’里,我
怀着无限的惊异,发现一颗金子似的心,那就是
叫做翠喜的妇人,她有一副好心肠,同时染有在
那地狱下生活各种坏习惯。她认为那些买卖的勾
当是当然的,她老老实实地做她的营生,“一分钱
买一分货”,即使在她那种生涯里,她也有她的公
平。令人感动的是她那样狗似的效忠于她的老
小,她必需卖着自己的肉体,麻木地挨下去。”[5]
对于生活与生命,她早就无所谓了,但为了自己
的家人,她还是麻木地、动物一般地出卖着自己
的肉体。而小东西,则更为可哀可叹。她先是用武
力打了企图让她当自己情妇的金八,接着被强送
到了妓院。本来,她的一生是要沿着翠喜的道路
走下去的,但是,她一次次地反抗,最终以死来向
这不公平的世界发出了最后的控诉。除了翠喜与
小东西外,在这下等妓院,还存在着难以数计的
一个又一个妓女,她们在用自己的肉体,换取着
自己生存的食粮。曹禺用“动物”来称这一群被边
缘化的女性,她们像牲畜一样在男人面前展出自
己的肉体,出卖自己的肉体。这一个群体的女人,
是被异化得最为严重的“他者”。
作业交际花的陈白露是他者,低级妓女翠
喜与小东西是他者,而婚姻中女人的生存境遇是
否有所改善呢?让我们看看《日出》中围城中女性
的生存处境,这里的典型代表是李太太和顾八奶
奶。作为银行职员李石清的夫人,李太太长相俊
秀,举止端重,衣着朴素。她在家尽职尽责地尽着
生育本份,抚养教育孩子的本份,同时还要忍受
在外饱受凌辱的丈夫无端发泄。她深深明白生存
的艰难,丈夫为了自己的面子,拿着当皮大衣的
钱要她强撑门面,与一些富裕太太打麻将,她苦
苦相劝,苦苦哀求丈夫“你难道不明白,我们的进
款这样少,我们不配到这个地方来陪着这位陈小
姐,陪着这些有钱的人们玩么?”她的苦心只能使
丈夫恼羞成怒,因为他深怕她拂了自己的脸面。
最终,因为拿不出住院费及时送儿子进医院,他
们的儿子悲惨地死去了。即便有着合法的、受人
尊敬的地位,李太太又能掌握得了自己的什么命
运呢?她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又能为自己赢得多
少做人的尊严呢?除了一个生育工具,一个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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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她还能是什么呢?
如果说李太太所引起的是人们的同情与怜
悯的话,《日出》中另一个婚姻中女性顾八奶奶所
能引起的,则只能是人们的厌恶与不齿。与李太
太嫁了一个穷酸职员不同,顾八奶奶嫁了一个好
丈夫,生活优裕,丈夫早早过世,她继承了大笔遗
产。但她是否生活得幸福呢?无所事事的她,过
着糜烂不堪的生活。日日为面首的欢喜为自己
的欢喜,为面首的苦恼为自己的苦恼。她长相丑
陋,年老色衰而自我感觉良好,作“娇小可喜之
态”,到处向男人撒娇,俗不可耐。她一大把年纪,
却处处扮少女状,不仅穿着打扮、行为举止方面
让人哭笑不得,且处处向人宣扬爱情的伟大,“你
们男人什么都好,又能赚钱,又能花钱的,可是就
是一样不懂得爱情,爱情的伟大,伟大的爱情。”[6]
她一面不断的更换着面首,一面宣扬“三从四
德”,“我觉得一个女人尽管维新,这‘三从四德’
的意思也应该讲究着点。所以胡四(顾八奶奶的
新面首)尽管待我不好,我对他总得有相当的情
分。”[4] (P.254)毫无疑问,顾八奶奶是一个完全被封
建思想所异化的一个女人,她的心理多少已经有
些变态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摧残造成旧式妇
女或崩溃或变态,她们是旧时代的牺牲品,为人
宰割而不自知。”[5]生活在一个被男权思想充斥
的社会中,顾八奶奶不自觉地在遵从着男性所加
诸于女性的生存锁链,但作为一个他者,顾八奶
奶盲目地陶醉着。
为什么女人是他者? 生理学家不可能回答
我们,人类学家不可能回答我们,生理学家也不
可能回答我们。曹禺向我们展现的这一群被社
会孤立、边缘化的他者,让我们扼腕,更让我们沉
思。
二殊途而同归: “损不足以奉有余”世界的
殉葬者
女人是什么?《圣经》上说夏娃是取自亚当
的一根肋骨,中世纪的神学家称女人是不健全的
人,亚里士多德则说:“女性之所以是女性,是因
为她缺少某种物质,我们应当看到,女性的本性
先天就有缺陷,因而在折磨着她。”男人为什么对
女性如此排斥?伊格尔顿对此所做的一个说法
具有代表性意义:“也许她是代表着男人身上某
种东西的一种符号,而男人需要压制这种东西,
将她逐出到他自身之外,驱赶到他自己明确的范
围之外的一个安全的陌生区域。”[6]在性别对立
的二元社会,女人在男人眼里永远只能作为一个
性的对象存在。在《日出》里面活跃的女性亦不出
此列。
《日出》里面最典型的一个人物即是陈白露
了。作为一个女人,陈白露具有骄人的条件,而这
些条件也是促使她成为交际花———高级妓女的
客观条件。她为了生存,只能进一步取悦男人,陈
白露出场的衣着正是一个典型说明。“她穿着
极薄的晚礼服,颜色鲜艳刺激,多褶的裙裾和上
面两条粉飘带,拖在地面如一片云彩。她发际插
一朵红花,乌黑的头发烫成小姑娘似的鬈髻,垂
在耳际。”[4] (P.196)她的穿着打扮,实则正是把自己
扮成男性性爱对象,展开自己的社交,以此来获
得自己生存的权利。“社交甚至要求女人把自己
变成性爱客体。她成为时装的奴隶,时装的目的
不是将她揭示为一个独立的人,而显了割断她
与超越性的联系,使她成为满足男性欲望的猎
物。”[2](P.598)她不劳而获,许多男人围着她打转。
可是她真的是像顾八奶奶眼中那样,如此让人眼
羡的吗?在银行职员李石清的眼中,她是一个舞
女不是舞女,娼妓不是娼妓,姨太太不是姨太太
的一个“贱货”。男人在表面对她尊敬的同时,骨
子里对她是鄙视的。张乔治假惺惺地向陈白露表
白爱意,甚至求婚,而面对白露绝望之中的求
助———借一点钱却巧加推托,使她最终踏上不归
路,以几颗安眠药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所以,
从根本上说,陈白露是没有人格的,也不可能真
正得到整个社会的承认。
作为高级妓女的对照物,就是低级妓女了,
“在普通妓女和高级妓女之间有许多等级。其主
要差别是,前者是以她的纯粹一般性(作为女人)
进行交易,结果竞争使她处于可悲的生存层面
上;而后者则竭力得到对她本人(作为一个个人)
的承认,若能做到,她会有很高的抱负。”[2](P.639)
相对于高级妓女,低级妓女的处境更悲惨。如果
说促使一个女人成为高级妓女有虚荣心、不愿受
婚姻束缚等原因的话,促使一个女人成为低级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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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失业和低收入所引起的生
存的艰难了。《日出》向我们展示了下等妓院的
低级妓女的生存图景,客人来了,她们动物一般
排成一列,供客人挑选,然后任由选中的客人发
泄。翠喜本来可以作为一个正常人生活,但她刚
一嫁人,丈夫便残废了,家里另有卧床不起的婆
婆,嗷嗷待哺的孩子,无奈之下,她只能用自己
的肉体去换取最基本的生活资料。小东西走上
妓女的道路,多少有相似之处。母亲的早早过
世,父亲的惨死,使她处于孤苦无依的境地,只
能任由人摆布。这些匍匐在生存的边线上的女
性,是没有选择权的。在男权统治一切的社会
里,她们永远只能是被宰割者,被创伤者。“所有
的设计和挣扎,都逃离不了一个逻辑之间,在一
个存在性别歧视和性别压迫的社会生活秩序
中,无论如何挣扎,她们始终在那张网里,始终
注定了永远只能屈辱地用自己的性的被创伤,
去换取食物,去换取自己的生存。”[7]
古希腊雄辩家德摩斯梯尼(公元前384-
前322)曾如是说:“我们有提供精神享乐的高级
妓女,有提供肉体享乐的妾,还有妻子为我们生
的儿子。”[2]德摩梯尼的话形象地描述了自父系
社会开始以来,女性的可悲生存境遇。女人,除
了作为男人的性享乐对象,除了生育工具,还是
什么?无论是作为游荡于婚姻之外的妓女,还是
作为婚姻中女人,都逃脱不了这个桎梏。从某种
角度来说,妓女和婚姻中女人的地位是一样,她
们都是靠出卖自己的性来获得生存的权利。不
同的是,妓女的性是向所有男人出售,而婚姻中
女人只向自己的丈夫出售。马罗在《马年人》中
说:“靠卖淫出卖自己的女人与靠婚姻出卖自己
的女人,她们之间的唯一差别,是价格的不同和
履行契约时间长短的不同。”[2]已婚女人尽管在
社会上看似有令人尊重的地位,实则也不过一
个工具,一个玩物。《日出》中的李太太即是一个
很好的说明,她不过是丈夫李石清在外饱受凌
辱后回家发泄的一个工具,不过是替李石清生
育的一个工具,替李石清照料孩子、老人的一个
工具,她委曲求全,从来没有得到过丈夫真正的
尊重。而另一个婚姻中女人顾八奶奶,她在社会
上的地位我们也可见一斑,她从来不会作为一
个正常的人得到男人的尊重,她只会招人厌恶、
鄙视。
无论是陈白露、翠喜、顾八奶奶、李太太,她
们或者清醒,或者糊涂地成为这个“损不足以奉
有余”的世界的殉葬者,她们以性获得自己生存
的权利,无论是光荣还是耻辱,她们都必须默默
承受。
《日出》向我们展示的,正是这样一群在男
性沙文社会里徘徊挣扎终至湮没无影的女性形
象,封建经济制度和社会形态从根本上决定了
女性只能处于附属地位,只能以性来为自己赢
得一点可怜的生存权利。她们永远不可能自立,
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尊严,永远只能被孤立为他
者。这一幅幅斑斓离奇的女性生存图景,这一个
个令人扼腕的女性生存境遇,不能不引起我们
的深思。
参考文献:
[1]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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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深圳大学)
责任编辑郭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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