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觀瀾: 我印像中的徐樹錚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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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晚,蘇俄政府之宴會,不同之酒凡七道,菜肴之精爲他國所莫及,此與最近星加坡四商會之款待愛丁堡公爵,大致不相上下。其功能表包括三十六種菜式與飲料,宴罷已近午夜一時。齊翟林外長又邀徐至其官舍,暢談通宵。蓋按蘇俄習慣,其辦公時間常在深晚也。
齊氏威儀不凡,目光銳利,頷下羊鬚,表示其爲舊俄之貴族。伊攜參事官一人,徐即帶我作翻譯,賓主坐定之後,又飲伏特加酒。此時四人俱有醉意,徐尤面色通紅。不久,齊氏爲節省時間起見,命其參事官退出,齊氏改講英語,由我翻譯中英文。是夕二人爭論不休,由午夜一時開始,至五時爲止,聲浪漸高,達於戶外。故次日謠傳爲二人反目,我今述其親身經歷之大意如下,事雖明日黃花,然其影響所及,猶與今日之事息息相關者也。
徐齊兩人舌戰終宵
(齊)徐將軍酒量甚宏!
(徐)各位主人與我乾杯,我不能不飲。
(齊)徐將軍這次來到敝國考察,我們是以招待首相的禮節來歡迎徐將軍。
(徐)本使愧不敢當,我只是中華民國的特使。
(齊)德法各國如此隆重招待徐將軍,敝國豈甘後人,徐將軍總知道敝國是對中國取消不平等條約的第一個國度。
(徐)是的,貴國確有泱泱大國之風,中俄兩國的友誼是永久存在的。但今第三國際在敝國大肆活動,已達妨礙邦交的程度,祈貴委員長特加注意。
(齊)我們都是列寧的信徒,敝國從專制攻體改爲共產制度,至今不過六七年,很多事項還未上軌道,不過我們眼前是非常樂觀的。請問徐將軍印象如何?
(徐)我在車站,的確看到軍容甚盛,但我走過馬路,看見路上有很多死馬,兩旁陰溝之中,還有幾具屍首,馬路很闊,但兩旁的面店什九關門,學校極少,兒童的面龐都是瘦削不堪,所以我敢斷定,貴國自行共產以來,人民愈加困苦萬狀了。(瀾按:徐氏所言,比上所述還要激烈得多,我不敢一句一句的照譯,徐卻明瞭我的意思,他當時曾毫不客氣的申斥觀瀾,他說:「匯東!你是替我好好翻譯呢?還是定要參酌你的意思呢?」但齊氏此際尚無不愉快的表示。)
中國不贊成共產黨
(齊)這些也許是事實,這要怪協約軍與我們爲難,最近才退出佔領區,使我們不能建設,但共產主義本身是健全的,貴國孫逸仙先生豈不是贊成共產的麽?我想中國和我們一樣,正在大動盪之中,尤其中國所受帝國主義的侵略最甚,故共產主義對於中國一定最合適。
(徐)閣下的觀察可謂錯極了,我們中國人不會有一個贊成共產的,除非他有不懷好意的作用,我們有五千餘年的歷史,我們都是信仰孔子「格物誠正」和「修齊治平」的學說,在我們看來,共產主義比洪水猛獸還要危險。
(齊)如此說中國人不喜自由平等了!
(徐)大謬不然,中國人最喜歡自由平等,所以孟子說「民爲貴」。然而人民生來賢愚不同,環境各異,怎麽可以拿人當一部機器呢!凡信共產主義者,只知有教條,不知有國,更不知有民,這樣還談得到自由平等嗎?
決不容馮玉祥胡鬧
(齊)閣下說中國人沒有喜歡共產主義的,這句話我很懷疑,你們鼎鼎大名的基督將軍,乃是極端贊成共產的。(徐當場攢眉問我,誰是基督將軍?我答「馮玉祥」。徐乃怒形於色。)
(徐)喔!那是叛徒,何足掛齒。(叛徙二字,我翻Insurgent,徐不滿意忘。當時我處境困難,可想而知,齊聞此言,大驚失色!)
(齊)這就奇怪了!吳佩孚不是閣下的死敵麽?何以反對馮將軍?
(徐)吳佩孚不是我的死敵,政見不同而已,但我與吳都是愛國的。我可告訴你,馮玉祥與我私交很好,他所喜歡的是貴國所供給的餉械,待我此番回國,決計不容他胡鬧到底的。(瀾按:這時候的蘇俄,沒有人瞧得起的,所以張作霖敢搜查蘇聯駐華大使館。)
(齊)聽說閣下回國,一定要做國務總理?
(徐)這是謠言,我志不在此。(瀾按:徐的老實話說得太多!)
(齊)那末閣下爲什麽到一個國度就請憲法專家講授呢?
(徐)因爲敝國政府要開國是會議,必需研究每國的憲政,以備采擇施行。
(齊)無論如何,我們對中國特別好感,閣下若要練兵,我們可以供給餉械,並不要閣下贊成共產主義,我們始肯援助。
(徐)練兵之事不是我的任務。
徐樹錚列上黑名單
(齊)我有一事請求閣下,張作霖近與我們爲難,拘捕共黨甚多,我望閣下能和緩此事。
(徐)我當量力爲之。
談話至此,我們告辭。齊翟林送至階前,他說:「徐將軍!關於共產主義是沒法子的了,但是我們仍能共存共榮,對不對?」
徐答:「對的。」
我在汽車中對徐說:「專使今夜談話有火藥氣味。」徐公正色曰:「我們若受共產主義長期威脅,什麽都是空的了!」
瀾按:此席談話之嚴重後果,約略如下:(一)從此以後,徐氏以反共爲唯一使命,護段尚在其次,可謂見地甚高,迥異常人。(二)當時蘇俄政府,非常重視徐樹錚,口惠利誘,無所不至,但自徐辭出官舍,即膺共產黑名單上第一名之選,再進一步,就有性命危險。(三)當時俄共的計畫是一面滲透廣州,而一面籠絡馮玉祥,即可瓦解中國,這是對的。幸而革命政府有清共之舉,始將局面挽回過來。(四)在武力方面,徐乃重視馮玉祥的西北軍而蔑視廣州的革命軍,這是當時一般的錯覺。論武功,仍數蔣介石第一。
徐樹錚在那次出國考察中,一意吸取新知識,他的抱負是想發展國內的經濟。關於他的政治活動,一切都是被動的,所以他不想亟亟回國,所以他力辭國務總理之職。他擬聘請國外的專門人才,他曾出資購買德國染料的秘密,他曾采得捷克玻璃的制法,他又定購「史可達」廠的自動機關槍,以及「克虜伯」廠的耕種曳引機等等。後來安徽督辦陳調元得到他在廊房遇難時遺失的一部份文件,曾專誠聘請我輩,代爲整理一切,我輩敬謝不敏。總之,我們的工作是有建設性的,做得相當認真。但在考察期間,亦有輕鬆愉快的一面,待我敍述二三事,以博諸君一粲。同時可知徐樹錚的爲人,具有英雄主義而無官僚作風,他有萬丈豪情而無半點虛偽,亦人傑也矣!
白金漢宮園遊盛會
(一)英國宮廷最講究儀式,我在英倫服務兩年,曾參加宮廷宴會四五次,所見趣事良多。一九二五年夏,白金漢宮有一盛大園遊會,此次有貴賓二人:第一個是美國大理院長前任國務卿休士;第二個便是中華民國特使徐樹錚。御花園中的盡頭處,特設白色帳蓬二座,右面的一座是英皇佐洽五世暨瑪麗皇后接待兩位貴賓的所在,帳內尚有王子、公主、皇叔、皇姑,及藩屬國王等等。左面的一座是各國使節暨隨員休憩之所。至於公侯伯子男及其夫人則麕集在三百碼外草地上,無帳蓬,無坐椅,離御座甚遠。足見英廷對於外交官員之重視。
是日隨徐樹錚入宮者,爲朱兆莘夫婦、陳維城及觀瀾等一行五人。朱夫人年逾不惑,小腳穿中裝,頭帶闊邊草帽,大而無當。觀瀾當時認爲不雅觀,不如不戴。但朱兆莘系前清舉人,甚守舊,他說:「外國婦女在白天出門那有不戴帽的。」
無何,朱夫人小腳走不快,朱恐誤時,頻加催促,她幾失聲而哭。從走廊步行至禦帳,約長六百碼,走至中途,朱夫人的草帽突然被風吹落。我乃不假思索,拔步追拾之,惟帽隨風而轉,左右飛舞,良久始落我手。英皇佐治五世見此,捧腹大笑。有頃,徐樹錚對我說:「你大概沒有考慮罷,這對英皇是大不敬。」我答:「我絕未考慮及此,但美國大理院長休士狂拊英皇之背,且笑且躍,這你何以不說他是大不敬呢?」徐聞之,亦不再說了。次日倫敦泰晤士報載此,對觀瀾並未置評,但對休士之舉動,表示不滿。按休士貌似英皇,二人皆於思滿面,各戴灰色高帽。休士雖爲英皇老友,但公侯華族目擊其狂拊英皇之背,均不直其所爲也。
在郵船上趣事頗多
(二)觀瀾初隨徐樹錚時,我們在訪問行程中的海輪上,無事時偶打麻將消遣,以前打麻將是要算多少和的,不比現在只算幾番便了事,有一次要打牌,徐說:「莊家雙東風亮槓要算一百廿八和。」我說:「兩番只能算六十四和。」徐說:「來不起你就不要來。」我乃推牌而起,使他們不能成局。頃之,我與同事徐君對下圍棋,徐專使走過來,問誰贏了?我說:「我贏了。」徐就以手擾亂棋局,笑向觀瀾曰:「這樣我們兩不來去。」從此以後,二人遂成知已。徐氏令人可愛的是他的天真,他所吃虧的,也是他的天真。
(三)我們出發訪問之前,徐特下一手條曰:「入國必須問禁,風俗因地而異,薛秘書(學海,觀瀾名)是留學美國的;朱秘書(文黼)是留學法國的。故諸君連我在內,到了英美,一切問題要問薛秘書;到了意法等國,可問朱秘書。」我們系乘「巴黎」號大郵船,橫過大西洋,抵美前夕,船主特開跳舞會,以徐樹錚爲上賓。屆時我在舞廳門口,見徐施施而至,身穿淺藍色陸軍上將制服,頭戴白長纓軍帽,佩寶劍,掛滿勳位勳章。我未開口,只將他拉回艙內,請他改穿「脫克西度」晚禮服,上綴橫條勳帶。徐先不肯,與我反臉,我說:「專使你自己答應的,一切惟我是問!」徐遂啞口無言的照辦。以上僅舉一例,此類趣事,不可勝數也。
卅餘年前風流韻事
當時吾國駐俄使館雇有一位女書記,貌美而多姿,我在莫斯科時曾邀她出外遊宴,約於道左見面,待我遇見了她,上前只說一句俄國話,她便轉身離開,我大失望。問諸吾國大使李家鏊,始知我所說的是「再會罷」,不是「你好麽?」李氏笑我是「天字第一號的魯男子」。李當時年已七十,他是我的「貼膏藥」朋友(按:在北京時,我們同逛韓家潭(即八大胡同)。挨戶打茶圍,每處坐十分鐘,付現鈔一元,李氏稱謂「貼膏藥」,興致甚豪,此即「貼膏藥」之來歷),待我到達花都巴黎,擬往「玻璃房子」觀光,聊發少年狂,我被諸其祥訓斥一通,此議遂寢。這還不算荒唐的事蹟,最荒唐的是在東京帝國旅館,我獲認識阿根廷富翁之女瑪莎,阿根廷女郎最熱情,最誠實,經過一度接吻之後,瑪莎大驚。她說:「在阿根廷,親額親頰是無所謂的,親嘴則表示非娶不可了,我將告訴我的媽媽。」嗣後瑪莎追蹤至上海,我只得逃往無錫以避之!
徐氏在美電張作霖
吾等抵紐約,下榻帕拉柴旅舍,客居無俚,徐氏懷筆疾書,親擬電文,觀瀾讀之,則致東三省巡閱使張作霖者也。電文通篇攻訐楊宇霆一人,分條縷列,自一至十款,擢數楊之罪狀,指其植黨營私,暗爭地盤,遂使新舊兩派,傾軋不已。又責楊不道德、不量力,躐等而擢姜登選,負氣以抑郭松齡,愚佻短略而見逐於孫傳芳,倉皇棄地而貽笑於王永江,視同僚若草芥,奉日人如神明。當是時,國內的情勢是:楊宇霆倉皇撤退,孫傳芳追奔追北,於是,徐樹錚心血來潮,特在美致電張作霖,窺其用意,一使楊宇霆不安於位,逼其引咎辭職。二圖挑撥張學良、郭松齡二人與楊宇霆之感情。三則離間馮玉祥與張作霖。故徐電指馮玉祥爲「倚嘯東門之石勒」,直斥其私通外國。徐深知張學良、郭松齡二人乃念念不忘欲殺楊宇霆,故徐曾對觀瀾曰:「張雨亭(作霖)多疑,楊閱此電,必不自安,恧焉怯焉,惟有辭職而已,俟我歸國,楊鄰葛(宇霆)必爲我用矣。且彼爲我舊部,知我甚深,必能瞭解此電之作用,決非催命之符,要爲救生之策,詞雖淩厲,旨含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