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喧嚣的孤独——《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文\重山轻舟
2003年，日本作家山田宗树出版了小说《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迅速热销25万本；06年导演中岛哲也将同名电影搬上银幕，被誉为当年日本电影给世界影坛带来的惊喜。
看这部电影，不想思考也不行。影片开头，在热闹迷狂的东京涩谷。震耳的音乐，穿着清凉的少女，大块大块的鲜艳色彩填满银幕，其间一个淡淡的画外音响起：“做梦是自由的，然而只有屈指可数的人可以实现梦想的生活。大部分人并非如此。或悲伤叹息，或喝得烂醉，或早早结束人生，或以笑容自欺欺人，或误入歧途。不管走哪条路，未来都充满黑暗。”听来如同谶语，只是不知电影讲述悲还是喜。后来发现，太简单了。这是一个人的一生故事，但人生复杂正如人性，五味杂陈。
电影是这样开始的：在涩谷追求音乐梦的男孩阿笙一天迎来了他两年未联系的父亲。父亲告诉他，他的姑姑，已与家族断绝来往30年的川尻松子被杀了。父亲要阿笙去松子家整理她的遗物。于是，跟着阿笙，我们走进松子租住的肮脏不堪的小房间，走进她的一生。
本来也是正常安稳的人生呢!中学老师松子，娴静淑雅，在船上教学生唱歌，温暖的橙红色夕阳搂抱着她。人生经纬似乎一目了然。一个学生被怀疑偷了旅店老板的钱，教务主任让松子去解决，只要学生还钱即可，可是这个叫龙洋一的少年不承认。还钱即可，那就替他还钱好了，松子掏出自己的钱，还不够，那就从同住老师的包里再拿一些好了。可是店老板坚持要龙洋一亲自来道歉，松子急了，“钱是我偷的！”拿同住老师钱的事也被揭发，松子失去了工作。不知道后果会是这样的么？不知道，因为“只想早点解决去泡汤”。
脱线的人生就此开始了吧。再见松子，她已经和落魄的作家八女川同居，尽管爱地卑微，遭受虐待，还有些自尊和底线，不愿按男友的要求去做土耳其浴室女郎。可当递上以断绝家族关系换来的钱，男友崩溃了，“生而为人，对不起”，在松子面前撞车自杀。松子想，她的人生完了。可是，半年后她又穿着俏丽的主妇服唱歌了，做了八女川的对手刚野的情人。梦想结婚的松子尾随情人回家，佯装和他的老婆搭讪，喜滋滋地想：“她不漂亮，肯定能和我在一起。”孰料幸福被遭到老婆怀疑的刚野一巴掌打碎，没有结婚的想法，只是为了克服对八女川的自卑才占有他的女人。
再一次失去男人的松子抛弃了自尊，走进土耳其浴室，浴室关闭后又开始与小野寺搭档卖淫。没有任何底线了，“无所谓，只要不要一个人，只要离老家远一点。”可小野吞了他的钱，松子一怒之下杀死了他。自杀吧，却不得不羞愧地承认舍不得，“我的身体突然想要活下去，”在跳楼的瞬间抓住栏杆。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松子遇见了一位美发师，他为她剪了一个清纯的蘑菇头。松子看着自己，似乎前世种种都未发生，又是一个清灵灵干净净的女子了。理发师向她示爱，松子重又在美发店里旋转唱歌。好景不长，警察还是找到她，入狱八年。狱友泽村惠发现松子一点也不迷惑不安，是坐牢啊，人生该怎么办？那又如何！对于松子，监狱不是末日，有爱就能活。尽管只和美发师同居一月，他也从未来探望过松子，可是松子将他当作活着的理由。为了爱，她在狱中考出美发师资格证书。八年后，松子微笑着沿着艳若云霞的樱花树道走向美发师的家，透过窗，里面是娇妻幼子相伴，无奈黯然离去。
又见她，已是美发店老板，很认真地给人剪发。似乎老天对她还有些眷顾，似乎她重又回到生活的正轨。只是孽缘依旧尾随。这次是龙洋一，那个扯断了松子正常人生纬线的学生。两人重逢，角色颠覆，松子成了龙洋一的女人。混黑道的龙洋一，不肯退出，打骂松子。可是“被打也比一个人孤单好”，“是地狱也去！”为他活着，听他的话去陪伺陌生人，把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交给别人。龙洋一拿帮会的钱赌博，被追杀，无奈自首入狱。在狱中，他悔恨自己两次搅乱了松子的人生，不能给她幸福，于是决定不再见她。可是松子却在狱外幻想着难友出狱后两人快乐地生活。当看见迎接他出狱的松子时，龙洋一逃离了。松子倒在雪地里，鲜红的玫瑰花般撒落身上，那一刻，所有的希望都幻灭了，一点不剩。
松子搬到河边公寓，那条河像极了故乡的河。她不再相信任何人，不让任何人进入她的生活。在黑暗逼仄的房间里吃，喝，回忆，不化妆、不梳洗、不打扫。她迷恋上一个少男歌手，去看他的演唱会，给他写信，每天开邮箱期盼回信。可是没有信，没有一切。这样过了十多年，53岁的松子变成了一个肮脏肥胖，发霉发臭的女人。在医院看到已成老板的好友惠，拿着对方硬塞的名片落荒而去。看到乌鸦呱叫，似乎在说“活着没意思”，在墙上疯狂的写满“生而为人，对不起”。坐在河边哭泣，将名片扔掉，人生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得被抽干了。躺在地上幻想给妹妹理发，嗯，好像还干得了。去把惠给的名片找到，重新来过！在深夜的河边，松子找到名片，看到一群少年游荡嬉戏。她斥责他们深夜不归，这是曾为人师的习惯吧，或者是要积极地过自己的人生，所以也要别人认真吧。但再也没有机会了，身后的少年操起木棍将她击倒。这一生嘎然而止。
但影片还未结束，导演的意图尚未显露。中岛哲也曾说：“看过原作后，感慨松子太过不幸，于是按照自己的真切感受写了剧本，在保留小说精妙之处的前提下，融入自己独特的创意。” 这个独特创意以龙洋一与神父的一段对话展现出来。在狱中，龙洋一皈依基督，神父告诉他：上帝之爱便是原谅不可原谅之人，并且去爱他。他翻阅《圣经》，上面则说：耶稣爱人，而自己伤痕累累。龙洋一这时才领悟，原来松子的爱如同上帝之爱一样，是全然奉献，毫无怨恨。于是，在那个被家庭，男友，社会通通嫌弃的松子死后，龙洋一发现，松子已经成为自己心中的神，不论何时，自己都是那样疯狂地爱着她，龙故意说自己是犯人，希望重回监狱，弥补自己的罪过。她也是阿笙和导演的女神，笙在片中刚出场时，已经从追求音乐梦想变得失去人生目标，生活就像电视中人说的那样，“你已无处可逃”。 所幸，笙的人生遭遇了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从姑姑悲情的故事中，曾经麻木不仁的他得到洗礼，“如果上帝就像姑姑，我相信他”。他的小女友也不再抱怨生活，“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别人为你做了什么，而是为别人做了些什么。”她撇下笙，做了青年志愿者，去了乌兹别克斯坦。
导演借她的口点题。将男女情爱故事中的无怨无悔的爱升华至普遍的人与人之间，包括爱人之间的关爱，其实是他对现代社会人情淡漠的忧虑。他要我们“去爱”。问题是，在普遍的人与人关系上的关爱是对的，但如果将范围缩回到男女之爱上，只要去爱就可以么？
还是回到松子。尽管导演对她充满温情，尽管在观看时也几乎就要为她折服了。但是，我还是摇头，这样的爱是两败俱伤的。松子是怎么去爱的？她对男友们的爱既坚定又不坚定。当男友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想和他厮守，当男人离去时，她没有挽救，纠缠或报复。当然，可以说因为她弱，但不是也有很多弱女子在这种情况下拿起凶器的么？根本原因是，松子是一个容易投入也容易复原的人，她不能缺少爱，但没有对某一个男人有专情的占有欲。换句话说，她不是一个死心眼的女子。在男人面前，她永远是依附的，但又从未将自己拴在某一个男人身上，当然，她想栓，但男人不想让她拴。所以，她不可能去纠缠抛弃她的男友，也很容易爱上下一个。从这一点讲，松子的分手品格还不错，默默接受，决绝松手。她不是美狄亚，不是莎乐美。
松子对男友也不挑选。影片没有显示出那些男友是松子理想的爱人，是她主动去爱的。恰相反，是那些男人先来爱她，或者假装爱她，然后松子便因为这份送来的爱而竟也爱上他们了。所以，我们看到松子的泛爱，爱所有向她示爱的男人。松子怎么不挑男人呢？伊本不是风流女，一心想做贤惠妇。根源便是影片中松子反复提及的“只要不要一个人”。童年时，多病的妹妹占有了父亲几乎全部的爱，松子总是独自一人。她要填满孤独，她不想等待，一个好男人的出现是需要时间和时机的，松子不想有任何空档期。所以只要出现了一个示爱的，她便接受。男人是她的救命药，方向盘。每当松子绝望人生完了的时候，影片画面重又热烈喧闹起来，她又在另一个男人的示爱中重生。这过于喧嚣的孤独阿，不需要思考，只需要靠着本能和爱去填满。
松子只要爱，不要生活中的其他内容。她的工作，生活，情绪都围绕着爱打转，不关心爱人以外的任何事物。所以，她爱地卑微，小心，笨拙。但是面对一个如此温顺，匍匐脚下的女子，松子的男友们真得很舒服么？在这些男友中，刚野，小野寺，美发师对松子所提供的爱是无意识的，可撇开不论。而作家男友八女川与学生龙洋一，他们都要逃开松子的爱，前者自杀，后者避而不见。松子是没有尊严和底线的去爱，甚至在虐待中也不放手，被爱的一方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变成施虐的人，从而无法面对自己日渐可憎的面目，或者非正常的自己，最终离去，或死去。这种爱是骇人的巨大而笨拙，轰隆隆开过来，要把天地都推到。她的全然奉献也便是全部索取。在和龙洋一抵死缠绵时，她要求男人不停的说“不离开你”。前者令男人产生道德负疚感，后者则让他们感到窒息。即使他们也爱她，也忍不住要揍她，借此稍稍逃脱这天罗地网般的爱。从表面看，她好似一尊“肉身菩萨”， 让那些边缘的畸零人获得一点点爱，然后再让他们把她毁灭。但其实她快要把他们毁灭了，于是他们才毁了她。
爱是她的盐。爱得越多，越要更多。这种爱，进行之时，宛若天堂；平静之后，满地荒芜。
导演使用了一个巧妙的方法来圆其逻辑，只要是爱不可原谅之人，而自己伤痕累累，便是上帝；那么，被爱的人是否可以承受这种爱，被爱的人因为爱也伤痕累累，却没有人去关心。“去爱”本身即是正当的，不管它会对被爱的人造成什么后果。甚至，被爱的人拒绝这种不顾一切的爱，反而可能是不道德的。每一次男人离去时，松子大叫为什么，她的疑问都是指向对方的，对方为何不接受她的爱；却从未指向自己，这种爱有何问题？
那么，在爱情中，应该怎样去爱？也许，这个问题不成立；因为去爱没有一个定式，爱便是正当本身。但是，如果真的爱，是否应该顾及对方感受，将这个包括进去才是爱？可是，爱是己所出的感情，又如何控制呢？控制着去爱，不给对方负担，可能又会被理解为无情。
影片提出的另一个问题是：人生就那么一次，怎样过自己的人生？在这一点上，导演没有美化松子，她的一生就是失败。如同惠说的，“每个女孩都有白雪公主的梦，但就像是哪个齿轮脱了线，本希望成为白天鹅，却变成黑乌鸦。”这样的一生错在哪里，从哪里开始错了？
在中学老师松子冲动地代学生承担偷窃罪名的时候，她的性格缺陷已显露出来。松子是依靠本能活着的，天真而笨拙，不会解决任何出现的麻烦。承担罪名，因为学生自己不承认，而她“只想早点解决好去泡汤”。失去教师工作的松子想人生完了，之后多次这么认为。其实，松子的人生尽管一路滑下去，但在每个阶段不是没有补救的机会。她可以不找八女川那样的失意文人，嫁一个正常男人；当被刚野抛弃的时候，她可以不去做浴室女郎，去找一个正常工作；当她出狱后，她可以选择不和龙洋一在一起，像泽村惠那样去过正常的生活。如你我这样的普通人都会那么做。但松子没有，克服不了孤单只是表面原因，缺乏与周遭的世界认识，沟通，相处的智慧才是症结。我们正常的人生哪一步不需要想一想再做呢？松子从来不想，就像她为学生承担罪名的理由竟然是“早点解决这件事好去泡汤”。她不思考，让感觉拽着她的身子一路狂奔而去。还有，完全沉溺于情爱的狭小范围，从而无法在更广阔的社会中寻找人生坐标。导演在影片中已经点到了：松子不正是想要通过到惠那里再做美发师来重新生活么？
松子旺盛的生命力与勇气让人惊叹。但是筹划自己的人生，洞穿自己面前的前景，根据长远的前景来决定当下的事情，而非根据一时一地的要求，这需要智慧。
所以，还是爱智慧吧，也可以让我们的爱不会给喜欢的人造成困扰和伤害，即便有，也可以让伤害小些吧。
由 verklartenacht 最后编辑于 2008-08-01 21:3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