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直:连续与破裂——一个文明起源新说的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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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直:连续与破裂——一个文明起源新说的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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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直:连续与破裂——一个文明起源新说的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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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性
当我们向东穿过太平洋而找到许多在同一个宇宙观基层的上面和范围之内建造起来的新大陆的文明时,上面这件事实的重要意义便看得更为清楚.在1972年一篇研究美洲印第安人的萨满教和迷魂药的文章中,拉巴尔(Weston Labarre)氏主张说美洲印第安人多半保持有他们的祖先在进入新大陆时自他们在亚洲的老家所带来的一个远古旧石器时代与中石器时代基层的若干特徵,尤其包括对进入迷昏状态的强调【6】.顺著同一个方向而以中美洲的研究为根据,佛尔斯脱(Peter T. Furst)氏拟测了一个所谓「亚美式萨满教的意识形态内容」如下【7】: ?
二,宇宙一般是分成多层的,以中间的一层以下的下层世界和以上的上层世界为主要的区分.下层世界与上层世界通常更进一步分成若干层次,每层经常有其个别的神灵式的统治者和超自然式的居民.有时还有四方之神或四土之神,还有分别统治天界与地界的最高神灵.这些神灵中有的固然控制人类和其他生物的命运,但他们也可以为人所操纵,例如通过供奉牺牲.宇宙的诸层之间为一个中央之柱(所谓「世界之轴」)所穿通;这个柱与萨满的各种向上界与下界升降的象徵物在概念上与在实际上都相结合.萨满还有树,或称世界之树,上面经常有一只鸟--在天界飞翔与超越各界的象徵物--在登栖著.同时,世界又为平行的南北,东西两轴切分为四个象限,而且不同的方向常与不同的颜色相结合.
三,萨满教的知识世界中的另一条公理是说人和动物在品质上是相等的,而且,用斯宾登(Herbert Spinden)氏的话说,「人类决不是造世的主人,而永远是靠天吃饭的」.
四,与人和动物品质相等这个观念密切相关的另一个观念是人与动物之间互相转形,即自古以来就有的人和动物彼此以对方形式出现的能力.人与动物之相等性又表现於「知心的动物朋友」和「动物伙伴」这些观念上;同时,萨满们一般又有动物助手.在由萨满所领导的祭仪上,萨满和其他参与者又戴上这些动物的皮,面具,和其他特徵来象徵向他们的动物对方的转形.
五,自然环境中的所有现象都被一种生命力或灵魄赋以生命.因此在萨满世界里没有我们所谓「无生物」这种物事.
六,人类和动物的灵魂,或其本质生命力,一般驻居在骨头里面,经常在头的骨里.人类和动物从他们的骨骼再生.萨满教的骨骼化--即萨满在他的迷魂失神状态之中从他的骨骼式的状态之中所作的仪式性入会式的死亡与再生,有时用挨饿到剩下一把骨骼那样的方式来演出,而经常象徵式的在萨满的法器中和他们艺术上表现出来--也同样与这些观念有关.
八,最后一点是迷魂失神这种现象,而常常(并非永远是或到处都是)由产生幻象的植物所促成的. ??佛尔斯脱举出了上述的萨满式世界观的特徵之后,更进一步地说:「上述的大部特徵对我们所知范围之内的西班牙人来到以前的文明时代的中美洲和其象徵体系的适用性,并不下於它对较单纯的社会中较典型性的萨满教的适用性.变形式的起源说,而非圣经式的创造说,乃是中美洲宗教的标志.有其个别的精灵界的统治者的分层宇宙,世界之轴,有鸟栖息的世界之树,世界之山,世界的四象限以及有颜色的四方——这些都确然是中美洲的.人和动物在品质上的相等性,动物密友,动物伙伴,动物皮,爪,牙齿,面具和其他部分的使用以象徵转形或造成转形,等等,也都是中美洲的.」【8】
中国古代萨满教的详细复原【13】不是本文的目的.有些汉学同业们可能表示异议,举出各种理由来证明这样一种复原不可能有压倒性的证据(我常常听到约两个理由是迷魂失神状态在甲骨文里面显然缺如,以及对商周文明必然已经进步到野蛮民族的萨满教阶段以后的假定).这种复原果然是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但是我们在此地所讨论的是全局而不是资料中已不保存的每一细节.在作一种主要类型学的判断的情况之下,所要问的问题是:如果不是这样的,那?便是怎样的呢紧要的一点是佛尔斯脱所复原的亚美萨满底层和古代中国世界观的大势都是联系性的宇宙观,同时在中国,在新大陆,具有城市生活和国家式的社会的高级文明在相似的关头形成,而对「存有的连绩性」毫无损害.
在文首我们说过中国文明的特点是它是在一个整体性的宇宙形成论的框架里创造出来的,但我们的意思并不是把意识形态作为前进的主要动力.中国文明,以及其他相似文明的产生的特徵,是在这个产生过程中,意识形态作为重新调整社会的经济关系以产生文明所必需的财富之集中的一个主要工具.具体的讲,我们的新说包含下述文明产生的必要因素:
一,在考古学的文明上所表现出来的财富之集中,在我们的说法,并不是藉生产技术和贸易上的革新这一类公认造成财富的增加与流通的方式而达成的.它几乎全然是藉生产劳动力的操纵而达成的.生产量的增加是靠劳动力的增加(由人口增加和战俘掠取而造成的),靠将更多的劳动力指派於生产活动和靠更为有效率的经理技术而产生的.换言之,财富之相对性与绝对性的积蓄主要是靠政治程序而达成的.
二,作为政治程序占有优势地位的一项重要表现的事实,是贸易主要是限於宝货的范围之内,而战略性物资的流通常以战争方式加以实现.
四,事实上,现有的宇宙观以及社会体系正供给了政治操纵的工具.那操纵的关键在於社会与经济的分层,而在中国这种分层在三处从考古和文献资料可以证实的项目中取得表现,即宗族分支,聚落的等级体系(导致城市和国家)和萨满阶层以及萨满教的法器(包括美术宝藏)的独占.
五,上述各种现象中,由人口增加和宗教分支而致的走向阶级社会是众知的社会现象,不需进一步的说明.具有各种政治地位与职业地位的分支宗族与形成等级体系的聚落彼此扣合,而其中的机关也是众所周知的.但上述的第三点需要进一步的简单说明.
在分层的宇宙之内,祖先和神居住在上面的层次.生人经由萨满或萨满一类的人物,藉动物伴侣和法器--包括装饰著有关动物形象的礼器--的帮助与他们沟通.在像中国这样把祖先或神的智慧的赋予与统治的权力之间划等号的文明之中,对萨满服务的独占与美术宝藏--亦即萨满法器--的占有便是社会上层人士的必要条件.在这个意义上,那个亚美基层的联系性的宇宙观本身使成为使统治者能够操纵劳动力并能够把人类和他的自然资源之间的关系能加以重新安排的意识形态体系.
我们可以把一个文明的成长程序看作是人类之逐渐创造一个比较大而且复杂的环境:这不但通过对生态系统之中范围较广的资源的越来越厉害的利用而在自然领域中如此,而且在社会和精神的领域中也是如此.同时,野蛮的猎人所居住的环坑,在许多方面与其他动物的环境并没有什?不同,虽然它已经为语言及文化中一大套的其他人工器物的使用所扩大,而文明人则居住在说来的确是他自己所创造出来的环境之中.在这个意义上,文明乃是人类自己所造成的环境,他做了这个环境以将他自己与那原始的自然环境本身隔离开来.【15】 ??何林.任福儒氏所下的这个定义,触到了很普通的一个信仰的核心,就是说当人类自野蛮踏过了文明的门槛时,他从他和他的动物朋友们分享的一个自然的世界,迈入了一个他自己所创造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中他用许多人工器物把他自己围绕起来而将他与他的动物朋友分隔开来并且将他抬到一个较高水平——这些器物便包括了巨大的建筑物,文字以及伟大的美术作风.
注释
[l] K.C. Chang, Continuity and Rupture: Ancient China and the Rise of Civilizations, Manuscript being prepared for publication.
[2] F.F. Mote, Intellectual Foundations of China, New York: A.A. Knopf l971,p.l9.
[3] W.M. Tu. "The Continuity of being: Chinese versions of Nature," in his. Confucian Thought,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85, p.38
[4] Benjamin I. Schwartz. The Would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p.350•
[5] Claude Levi-Strauss, The Savage Mind,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
[6] "Hallucinogens and the schamanic origins of religions,"in Flesh of the Gods, Peter T. Furst, ed., New York: Praeger, 1972, pp.261-278• ?
[7] "Shamanistic survivals in Mesoamerican religion", Acts del XLI Congress International de Americanistas, Mexico. vol, III(1976),pp.149-157.
[8] Ibid. p.153.
[9] see also his: "The root and continuities of shamanism,"Artscanada nos.185-187(1973-1974), pp.33-60.
[1O] W. M. Tu, op. cit. l985,p.38.
[11] 张光直, 《谈「琮」及其在中国古代文明史上的意义》,《文物与考古论集》,《文物出版社成立三十周年纪念》,北京文物出版社1987年,252-260 页.
[12] Hui-Lin Li, "The origins and use of Cannabis in Eatern Asia: Linguistic and cultural implications,"Economic otany vol.28(1974), p.195.
[13] See K. C. Chang, Art, Myth, and Ritual: The Path to Political Authority in Ancient Chin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Continuity and Rupture, op. cit.
[14] Glyn Daniel, The First Civilizations, New York: T. Y. Crowell, 1968, p.l9.
[15] Colin Renfrew, The Emergence of Civilization, London: Methuen, 1972, p.11.
[16] Richard F, Townsend, State and Consmos in the Art of Tenochtitlan, Washington, D. C.: Dumbarton Oaks,1979,p.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