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書 - 卷一·書答 - 讀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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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書》

正文·卷一·書答

答周西巖

天下無一人不生知,無一物不生知,亦無一刻不生知者,但自不知耳,然又未嘗不可使之知也。惟是土木瓦石不可使知者,以其無情,難告語也;賢智愚不肖不可使知者,以其有情,難告語也。除是二種,則雖牛馬驢駝等,當其深愁痛苦之時,無不可告以生知,語以佛乘也。

據渠見處,恰似有人生知,又有人不生知。生知者便是佛,非生知者未便是佛。我不識渠半生以前所作所為,皆是誰主張乎?不幾于日用而不知乎?

不知尚可,更自謂目前不敢冒認作佛。既目前無佛,他日又安得有佛也?若他日作佛時,佛方真有,則今日不作佛時,佛又何處去也?或有或無,自是識心分別,妄為有無,非汝佛有有有無也明矣。

且既自謂不能成佛矣,亦可自謂此生不能成人乎?吾不知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間也。既無以自立,則無以自安。無以自安,則在家無以安家,在鄉無以安鄉,在朝廷無以安朝廷。吾又不知何以度日,何以面于人也。吾恐縱謙讓,決不肯自謂我不成人也審矣。

既成人矣,又何佛不成,而更等待他日乎?天下寧有人外之佛,佛外之人乎?若必待仕宦婚嫁事畢然后學佛,則是成佛必待無事,是事有礙于佛也。

有事未得作佛,是佛無益于事也。佛無益于事,成佛何為乎?事有礙于佛,佛亦不中用矣,豈不深可笑哉?才等待,便千萬億劫,可畏也夫!

答周若莊

明德本也,親民末也,故曰“物有本末”。又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茍不明德以修其身,是本亂而求未之治,胡可得也。

人之至厚者莫如身,茍不能明德以修身,則所厚者薄無所不薄,而謂所薄者厚,無是理也。故曰“未之有也”。今之談者,乃舍明德而直言親民,何哉?

不幾于舍本而圖未,薄所厚而欲厚所薄乎!意者親民即明德事耶!吾之德既明,然后推其所有者以明明德于天下,此大人成己、成物之道所當如是,非調親民然后可以明吾之明德之謂也!

且明德者吾之所本有,明明德于天下者,亦非強人之所本無。故又示之曰“在止于至善”而已。無善無惡,是謂至善,于此而知所止,則明明德之能事畢矣。由是而推其馀者以及于人,于以親民,不亦易易乎!故終篇更不言民如何親,而但曰明德;更不言德如何明,而但曰止至善;不曰善如何止,而但曰知止;不曰止如何知,而直曰格物以致其知而已。所格者何物?所致者何知?蓋格物則自無物,無物則自無知。故既知所止,則所知亦止;茍所知未止,亦未為知止也。故知止其所不知,斯致矣。予觀《大學》如此詳悉開示,無非以德未易明,止未易知。故又贊之曰:“人能知止,則常寂而常定也,至靜而無欲也,安安而不遷也,百慮而一致也。”今之談者,切己自反,果能常寂而常定乎?至靜而無欲乎?安固而不搖乎?百慮而致之一乎?

是未可知耳。奈之何遽以知止自許、明德自任,而欲上同于大人親民之學也!

然則顏子終身以好學稱,曾子終身以守約名,而竟不敢言及親民事者,果皆非邪,果皆偏而不全之學耶!

世固有終其身覓良師友、親近善知識,而卒不得收寧止之功者,亦多有之,況未嘗一日親近善知識而遂以善知識自任,可乎!

與焦弱侯

人猶水也,豪杰猶巨魚也。欲求巨魚,必須異水;欲求豪杰,必須異人。

此的然之理也。今夫井,非不清潔也,味非不甘美也,日用飲食非不切切于人,若不可缺以旦夕也。然持任公之釣者,則未嘗井焉之之類。何也?以井不生魚也。欲求三寸之魚,亦了不可得矣。今夫海,未嘗清潔也,未嘗甘旨也。然非萬斛之舟不可入,非生長于海者不可以履于海。蓋能活人,亦能殺人,能富人,亦能貧人。其不可恃之以為安,倚之以為常也明矣。然而鹍鵬化焉,蛟龍藏焉,萬寶之都,而吞舟之魚所樂而游遨也。彼但一開口,而百丈風帆并流以入,曾無所于礙,則其腹中固已江、漢若矣。此其為物,豈豫且之所能制,網罟之所能牽邪!自生自死,自去自來,水族千億,惟有驚怪長太息而已,而況人未之見乎!

余家泉海,海邊人謂余言:“有大魚入港,潮去不得去。呼集數十百人,持刀斧,直上魚背,恣意砍割,連數十百石,是魚猶恬然如故也。俄而潮至,復乘之而去矣。”然此猶其小者也。乘潮入港,港可容身,則茲魚亦苦不大也。余有友莫姓者,住雷海之濱,同官滇中,親為我言:“有大魚如山,初視,猶以為云若霧也。中午霧盡收,果見一山在海中,連亙若太行,自東徙西,直至半月日乃休。”則是魚也,其長又奚啻三千馀里者哉!

嗟乎!豪杰之士,亦若此焉爾矣。今若索豪士于鄉人皆好之中,是猶釣魚于井也,胡可得也!則其人可謂智者歟!何也?豪杰之士決非鄉人之所好,而鄉人之中亦決不生豪杰。古今賢圣皆豪杰為之,非豪杰而能為圣賢者,自古無之矣。今日夜汲汲,欲與天下之豪杰共為賢圣,而乃索豪杰于鄉人,則非但失卻豪杰,亦且失卻賢圣之路矣。所謂北轅而南其轍,亦又安可得也!

吾見其人決非豪杰,亦決非有為圣賢之真志者。何也?若是真豪杰,決無有不識豪杰之人,若是真志要為圣賢,決無有不知賢圣之路者。尚安有坐井釣魚之理也!

又答石陽太守

兄所教者正朱夫子之學,非虞廷精一之學也。糟則一,一則不二,不二則平,一則糟,精則不疏,不疏則實。如渠老所見甚的確,非虛也,正真實地位也;所造甚平易,非高也,正平等境界也。蓋親得趙老之傳者。雖其東西南北,終身馳逐于外,不免遺棄之病,亦其跡耳,獨不有所以跡者乎?跡則人人殊,有如面然。面則千萬其人,亦千萬其面矣。人果有千萬者乎?渠惟知其人之無千萬也,是以謂之知本也,是以謂之一也;又知其面之不容不千萬而一聽其自千自萬也,是以謂之至一也,是以謂之大同也。

如其跡,則渠老之不同于大老,亦猶大老之不同于心老,心老之不同于陽明老也。若其人,則安有數老之別哉!知數老之不容分別,此數老之學歷以能繼千圣之絕,而同歸于“一以貫之”之旨也。若概其面之不同而遂疑其人之有異,因疑其人之有異而遂疑其學之不同,則過矣!渠正充然滿腹也,而我以畫餅不充疑之;渠正安穩在彼岸也,而我以虛浮無歸宿病之。是急人之急而不自急其急,故弟亦愿兄之加三思也。

使兄之學真以朱子者為是,而以精一之傳為非是,則弟更何說乎?若猶有疑于朱子,而尚未究于精一之宗,則兄于此當有不容以已者在。今據我二人論之:兄精切于人倫物理之間,一步不肯放過;我則從容于禮法之外,務以老而自佚。其不同者如此。兄試靜聽而細觀之:我二人同乎,不同乎?一乎,不一乎?若以不同看我,以不一看我,誤矣。

但得一,萬事畢,更無有許多物事及虛實高下等見解也。到此則誠意為真誠意,致知為真致知,格物為真格物。說誠意亦可,說致知亦可,說格物亦可,何如?何如?我二人老矣。彼此同心,務共證盟千萬古事業,勿徒為泛泛會聚也!

復丘若泰

丘書云:“仆謂丹陽實病。”柳(塘)云“何有于病?且要反身默識。

識默耶,識病耶?此時若纖念不起,方寸皆空,當是丹陽,但不得及此境界耳。”

苦海有八,病其一也。既有此身,即有此海;既有此病,即有此苦。丹陽安得而與人異邪!人知病之苦,不知樂之苦——樂者苦之因,樂極則苦生矣。人知病之苦,不知病之樂——苦者樂之因,苦極則樂至矣。苦樂相乘,是輪回種;因苦得樂,是因緣法。丹陽雖上仙,安能棄輪回,舍因緣,自脫于人世苦海之外邪?但未嘗不與人同之中,而自然不與人同者,以行糧素具,路頭素明也。此時正在病,只一心護病,豈容更有別念乎,豈容一毫默識工夫參于其間乎!是乃真第一念也,是乃真無二念也;是乃真空也,是乃真纖念不起,方寸皆空之實境也。非謂必如何空之而后可至丹陽境界也。若要如何,便非實際,便不空矣。

復鄧石陽

昨承教言,對使裁謝,尚有未盡,謹復錄而上之。

蓋老丈專為上上人說,恐其過高,或有遺棄之病;弟則真為了下人說,恐其沉溺而不能出,如今之所謂出家兒者、祗知有持缽糊口事耳。然世間惟下下人最多,所謂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若夫上上人,則舉世絕少,非直少也,蓋絕無之矣。如弟者,滔滔皆是人也。彼其絕無者,舉世既無之矣,又何說焉。

年來每深嘆憾,光陰去矣,而一官三十余年,未嘗分毫為國出力,徒竊俸余以自潤。既幸雙親歸土,弟妹七人婚嫁各畢。各幸而不缺衣食,各生兒孫。獨余連生四男三女,惟留一女在耳。而年逼耳順,體素贏弱,以為弟侄已滿目,可以無歉矣,遂自安慰焉。蓋所謂欲之而不能,非能之而自不欲也,惟此一件人生大事未能明了,心下時時煩懣;故遂棄官入楚,事善知識,以求少得。蓋皆陷溺之久,老而始覺,絕未曾自棄于人倫之外者。

平生師友散在四方,不下十百,盡是仕宦忠烈丈夫,如兄輩等耳。弟初不敢以彼等為徇人,彼等亦不以我為絕世,各務以自得而已矣。故相期甚遠,而形跡頓遺。愿作圣者師圣,愿為佛者宗佛。不同在家出家,人知與否,隨其資性,一任進道,故得相與共為學耳。然則所取于渠者,豈取其棄人倫哉,取其志道也。中間大略不過曰:“其為人倔強難化如此。始焉不肯低頭,而終也遂爾稟服師事。”因其難化,故料其必能得道,又因其得道,而復喜其不負倔強初志。如此而已。然天下之倔強而不得道者多矣。若其不得道,則雖倔強何益,雖出家何用。雖至于斷臂燃身,亦祗為喪身失命之夫耳,竟何補也!故茍有志于道,則在家可也,孔、孟不在家乎?出家可也,釋迦佛不出家乎?今之學佛者,非學其棄凈飯主之位而苦行于雪山之中也,學其能成佛之道而已。今之學孔子者,非學其能在家也,學其能成孔子之道而已。若以在家者為是,則今之在家學圣者多矣,而成圣者其誰耶?若以出家為非,則今之非釋氏者亦不少矣,而終不敢謂其非佛,又何也?然則學佛者,要于成佛爾矣。渠既學佛矣,又何說乎?

承示云,趙老與胡氏書,極詆渠之非,曰:“云水瓢笠之中,作此乞墦登垅之態。”覽教至此,不覺泫然!斯言毒害,實刺我心。我與彼得無盡墮其中而不自知者乎?當時胡氏必以致仕分高品,輕功名富貴為善學者,故此老痛責渠之非以曉之,所謂言不怒,則聽者不入是也。今夫人人盡知求富貴利達者之為乞墦矣,而孰知云水瓢笠之眾,皆乞墦耶!使胡氏思之,得無知斯道之大,而不專在于輕功名富貴之間乎?然使趙老而別與溺于富貴功名之人言之,則又不如此矣。所謂因病發藥,因時治病,不得一概,此道之所以為大也。吾謂趙老真圣人也。渠當終身依歸,而奈何其遽舍之而遠去耶!然要之各從所好,不可以我之意而必渠之同此意也。獨念乞墦之辱,心實恥之,而卒不得免者何居?意者或借聞見以為聰明,或藉耳目以為心腹歟!或憑冊籍以為斷案,或依孔、佛以為泰山歟!有一于此,我乃齊人,又安能笑彼渠也。此弟之所痛而苦也。兄其何以教之?

承諭欲弟便毀此文,此實無不可,但不必耳。何也?人各有心,不能皆合。喜者自喜,不喜者自然不喜;欲覽者覽,欲毀者毀,各不相礙,此學之所以為妙也。若以喜者為是,而必欲兄丈之同喜;又以毀者為是,而復責弟之不毀。則是各見其是,各私其學,學斯僻矣。抑豈以此言為有累于趙老乎?

夫趙老何人也,巍巍泰山,學貫千古,乃一和尚能累之,則亦無貴于趙老矣。

夫惟陳相倍師,而后陳良之學始顯,惟西河之人疑子夏于夫子,而后夫子之遭益尊。然則趙老固非人之所能累也。若曰吾謂渠,惜其以倍師之故,頓為后世咦耳,則渠已絕棄人世,逃儒歸佛,陷于大戮而不自愛惜矣,吾又何愛惜之有焉?吾以為渠之學若果非,則當以此暴其惡于天下后世,而與天下后世共改之;若果是,則當以此顯其教于天下后世,而與天下后世共為之。此仁人君子之用心,所以為大同也。且觀世之人,孰能不避名色而讀異端之書者乎?堂堂天朝,行頒《四書》、《五經》于天下,欲其幼而學,壯而行,以博高爵重祿,顯榮家世,不然者,有黜有罰如此其詳明也,然猶有束書面不肯讀者,況佛教乎?佛然且然,況鄧和尚之語乎?況居上數句文字乎?吾恐雖欲拱手以奉之,彼即置而棄之矣,而何必代之毀與棄也。弟謂兄圣人之資也,且又圣人之徒也。弟異端者流也,本無足道者也。自朱夫子以至今日,以老、佛為異端,相襲而排擯之者,不知其幾百年矣。弟非不知,而敢以直犯眾怒者,不得已也,老而怕死也。且國家以六經取士,而有《三藏》之收;六藝教人,而又有戒壇之設:則亦未嘗以出家為禁矣。則如渠者,固國家之所不棄,而兄乃以為棄耶?

屢承接引之勤,茍非木石,能不動念。然謂弟欲使天下之人皆棄功名妻子而后從事于學,果若是,是為大蠹,弟不如是之愚也。然斯言也,吾謂兄亦太早計矣,非但未卵而求時夜者也。夫渠生長于內江矣,今觀內江之人,更有一人效渠之為者乎?吾謂即使朝廷出令,前鼎鑊而后白刃,驅而之出家,彼寧有守其妻孥以死者耳,必不愿也。而謂一鄧和尚能變易天下之人乎?一無緊要居士,能以幾句閑言語,能使天下人盡棄妻子功名,以從事于佛學乎?

蓋千古絕無之事,千萬勿煩杞慮也。吾謂真正能接趙老之脈者,意者或有待于兄耳。異日者,必有端的同門,能共推尊老丈,以為師門顏、閔。區區異端之徒,自救不暇,安能并驅爭先也?則此鄙陋之語,勿毀之亦可。

然我又嘗推念之矣。夫黃面老瞿曇,少而出家者也,李耳厭薄衰周,亦遂西游不返;老而后出家者也,獨孔子老在家耳。然終身周流,不暇暖席,則在家時亦無幾矣,妻既卒矣,獨一子耳,更不聞其娶誰女也,更不聞其復有幾房妾媵也,則于室家之情,亦太微矣。當時列國之主,盡知禮遇夫子,然而夫子不仕也,最久者三月而已,不曰“接浙而行”,則自‘明日遂行”,則于功名之念,亦太輕矣。居常不知叔梁紇葬處,乃葬其母于五父之衡,然后得合葬于防焉,則字掃墓之禮,亦太簡矣。豈三圣人于此,顧為輕于功名妻子哉?恐亦未免遺棄之病哉!然則渠上人之罪過,亦未能遽定也。

然以余斷之,上人之罪不在于后日之不歸家,而在于其初之輕于出家也。

何也?一出家即棄父母矣。所貴于有子者,謂其臨老得力耳;蓋人既老,便自有許多疾病。茍有子,則老來得力,病困時得力,臥床難移動時得力;奉侍瘍藥時得力、五內分割;痛苦難忍時得力,臨終嗚咽、分付決別七聲氣垂絕對得力。若此時不得力,則與寵子等矣,文何在于奔喪守札,以為他人之觀乎?往往見今世學道壘人,先覺士大夫,或父母八千有余,猶聞拜疾趨,全不念風中之燭,滅在俄頃。無他,急功名而忘其親也。此之不責,而反責彼出家兒,是為大惑,足稱顛倒見矣。

吁吁!二十余年傾蓋之友,六七十歲皓皤之夫,萬里相逢,聚首他縣,誓吐肝膽,盡脫皮膚。茍一蔓衷赤不盡,尚有纖芥為名作誑之語,青霄白日,照耀我心,便當永墮無間,萬劫力驢,與兄騎乘。此今日所以報答百泉上知己之感也。縱兄有憾,我終不敢有怨。

答耿中丞

昨承教言,深中狂愚之病。夫以率性之真,推而擴之,與天下為公,乃謂之道。既欲與斯世斯民共由之,則其范圍曲成之功大矣。“學其可無術歟”,此公至言也,此公所得于孔子而深信之以為家法者也。仆又何言之哉!然此乃孔氏之言也,非我也。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給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則千古以前無孔子,終不得為人乎?故為愿學孔子之說者,乃孟子之所以止于孟子,仆方痛撼其非夫,而公謂我愿之歟?

且孔子未嘗教人之學孔子也。使孔子而教人以學孔子,何以顏淵問仁,而曰“為仁由己”而不由人也歟哉!何以曰“古之學者為己”,又曰“君子求諸已”也歟哉!惟其由已,故諸子自不必問仁于孔子,惟其為己,故孔子自無學術以授門人。是無人無己之學也。無己,故學莫先于克己;無人,故教惟在于因人。試舉一二言之。如仲弓,居敬行簡人也,而問仁焉,夫子直指之日敬恕而已。雍也聰明,故悟焉而請事。司馬牛遭兄弟之難,常懷憂懼,是謹言慎行人也,而問仁焉,夫子亦直指之曰“其盲也”而已。牛也不聰,故疑焉而反以為未足。由此觀之,孔子亦何嘗教人之學孔子也哉!夫孔子未嘗教人之學孔子,而學孔子者務舍己而必以孔子為學,雖公亦必以為真可笑矣。

夫惟孔子未嘗以孔子教人學,故其得志也,必不以身為教于天下。”是故圣人在上,萬物得所,有由然也。夫天下之人得所也久矣,所以不得所者,貪暴者擾之,而“仁者”害之也。“仁者”天下之失所也而優之,而汲汲焉欲貽之以得所之域。于是有德禮以格其心,有政刑以縶其四體。而人始大失所矣。

夫天下之民物眾矣,若必欲其皆如吾之條理,則天地亦且不能。是故寒能折膠,而不能折朝市之人;熱能伏金,而不能伏競奔之子。何也?富貴利達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其勢然也。是故圣人順之,順之則安之矣。是故貪財者與之以祿,趨勢者與之以爵,強有力者與之以權,能者稱事而官,愞者夾持而使。有德者隆之虛位,但取具瞻,高才者處以重任,不問出入。各從所好,各騁所長,無一人之不中用。何其事之易也?雖欲飾詐以投其好,我自無好之可投;雖欲掩丑以著其美,我自無丑之可掩,何其說之難也?是非真能明明德于天下,而坐致天下太平者欽!是非真能不見一絲作為之跡,而自享心逸日休之效者欽!然則孔氏之學術亦妙矣,則雖謂孔子有學有術以教人亦可也。然則無學無術者,其茲孔子之學術欽!

公既深信而篤行之,則雖謂公自己之學術亦可也,但不必人人皆如公耳。

故凡公之所為自善,所用自廣,所學自當。仆自敬公,不必仆之似公也。公自當愛仆,不必公之賢于仆也。則公此行,人人有彈冠之慶矣;否則,同者少而異者多,賢者少而愚不肖者多,天下果何時而太平乎哉!

復京中友朋

來教云:“無求飽,無求安。此心無所系著,即便是學。”注云:“心有在而不暇及,若別有學在,非也。就有道則精神相感,此心自正,若謂別出所知見相正,淺矣。”又云:“‘茍志于仁矣,無惡也。’惡當作去聲,即侯明撻記,第欲并生,讒說殄行,猶不憤疾于頑。可見自古圣賢,原無惡也。曰‘舉直錯諸枉’,錯非舍棄之,蓋錯置之錯也。即諸枉者亦要錯置之,使之得所,未忍終棄也。又曰‘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只此一親字,便是孔門學脈。能親便是生機。些子意思,人人俱有,但知體取,就是保任之擴充之耳。”來示如此,敢以實對。

夫曰安飽不求,非其性與人殊也。人生世間,惟有學問一事,故時敏以求之,自不知安飽耳,非有心于不求也。若無時敏之學,而徒用心于安飽之間,則偽矣。既時敏于學,則自不得不慎于言。何也?吾之學未曾到手,則何敢言,亦非有意慎密其間,而故謹言以要譽于人也。今之敢為大言,便偃然高坐上,必欲為人之師者,皆不敏事之故耳。

夫惟真實敏事之人,豈但言不敢出,食不知飽,居不知安而已,自然奔走四方,求有道以就正。有道者,好學而自有得,大事到手之人也。此事雖大,而路徑萬千,有頓入者,有漸入者。漸者雖迂遠費力,猶可望以深造;若北行而南其轍,入海而上太行,則何益矣!此事猶可,但無益耳,未有害也。茍一入邪途,豈非求益反損,所謂“非徒無益而又害之”者乎?是以不敢不就正也。如此就正,方謂好學,方能得道,方是大事到手,方謂不負時敏之勤矣。如此,則我能明明德。既能明德,則自然親民。如向日四方有道,為我所就正者,我既真切向道,彼決無有厭惡之理,決無不相親愛之事,決無不吐肝露膽與我共證明之意。何者?明明德者,自然之用固如是也。非認此為題目,為學脈,而作意以為之也。今無明明德之功,而遽日親民,是未立而欲行,未走而欲飛,且使圣人“明明德”吃緊一言,全為虛說矣。故茍志于仁,則自無厭惡。何者?天下之人,本與仁者一般,圣人不曾高,眾人不曾低,自不容有惡耳。所以有惡者,惡鄉愿之亂德,惡久假之不歸,名為好學而實不好學者耳。若世間之人,圣人與仁人胡為而惡之哉!蓋已至于仁,則自然無厭惡,已能明德,則自能親民。皆自然而然,不容思勉,此圣學之所以為妙也。故曰“學不厭,知也,教不倦,仁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何等自然,何等不容已。今人把“不厭”“不倦”

做題目,在乎里做,安能做得成,安能真不厭不倦也!

圣人只教人為學耳,實能好學,則自然到此。若不肯學,而但言“不厭”

“不倦”,則孔門諸子,當盡能學之矣,何以獨稱顏子為好學也邪?既稱顏子為學不厭,而不曾說顏子為教不倦者,可知明德親民,教立而道行,獨有孔子能任之,雖顏子不敢當乎此矣。今人未明德而便親民,未能不厭而先學不倦,未能慎言以敏于事,而自謂得道,肆口妄言之不恥,未能一日就有道以求正,而便以有道自居,欲以引正于人人。吾誠不知其何說也。

故未明德者,便不可說親民;未能至仁者,便不可說無厭惡。故曰“毋友不如己者”。以此慎交,猶恐有便辟之友,善柔之友,故曰“賜也日損”,以其悅與不若已者友耳。如之何其可以妄親而自處于不聞過之地也乎?故欲敏事而自明己德,須如顏子終身以孔子為依歸,庶無失身之侮,而得好學之實。若其他弟子,則不免學夫子之不厭而已,學夫子之不倦而已,畢竟不知夫子之所學為何物,自己之所當有事者為何事。雖同師圣人,而卒無得焉者,豈非以此之故歟!吁!當夫子時,而其及門之徒,已如此矣。何怪于今!何怪于今!吁!是亦余之過望也,深可惡也。

復宋太守

千圣同心,至言無二。紙上陳語,皆千圣苦心苦口,為后賢后人。但隨機說法,有大小二乘,以待上下二根。茍是上士,則當究明圣人上語;若甘為下士,只作世間完人,則不但孔圣以及上古經籍為當服膺不失,雖近世有識名士一言一句,皆有切于身心,皆不可以陳語目之也。且無征不信久矣,茍不取陳語以相證,恐聽者益以駭愕。故凡論說,必據經引傳,亦不得已焉耳。今據經則以為陳語,漫出胸臆則以為無當,則言者亦難矣。凡言者,言乎其不得不言者也。為自己本分上事,未見親切,故取陳語以自考驗,庶幾合符,非有閑心事、閑工夫,欲替古人擔憂也。古人往矣,自無憂可擔,所以有憂者,謂于古人上乘之談,未見有契合處,是以日夜焦心,見朋友則共討論。若只作一世完人,則千古格言盡足受用,半字無得說矣。所以但相見便相訂征者,以心志頗大,不甘為一世人士也。兄若恕其罪而取其心,則弟猶得免于罪責;如以為大言不慚,貢高矜己,則終將緘默,亦容易耳。

答耿中丞論淡

世人白晝寐語,公獨于寐中作白晝語,可謂常惺惺矣。“周子禮于此凈業,亦見得分數明,但不知湔磨刷滌”之云,果何所指也。

夫古之圣人,蓋嘗用湔刷之功矣。但所謂湔磨者,乃湔磨其意識;所謂刷滌者,乃刷滌其聞見。若當下意識不行,聞見不立,則此皆為寐語,但有纖毫,便不是淡,非常惺惺法也。蓋必不厭,然后可以語淡。故曰“君子之道,淡而不厭”。若茍有所忻羨,則必有所厭舍,非淡也。又惟淡則自然不厭,故曰“我學不厭”。若以不厭為學的,而務學之以至于不厭,則終不免有厭時矣,非淡也,非虞廷精上之旨也。蓋精則一,一則純;不精則不一,不一則雜,雜則不淡矣。

由此觀之,淡豈可以易言乎?是以古之圣人,終其身于問學之場焉,講習討論,心解力行,以至于寢食俱廢者,為淡也。淡又非可以智力求,淡又非可以有心得,而其所以不得者,有故矣。蓋世之君子,厭常者必喜新,而惡異者則又不樂語怪。不知人能放開眼目,固無尋常而不奇怪,亦無奇怪而不尋常也。經世之外,寧別有出世之方乎?出世之旨,豈復有外于經世之事乎?故達人宏識,一見虞廷揖讓,便與三杯酒齊觀,巍巍堯、舜事業,便與太虛空浮云并壽。無他故也,其見大也。見大故心泰,心泰故無不足。既無不足矣,而又何羨耶。若祗以平日之所飫聞習見者為平常,而以其罕聞驟見者為怪異,則怪異平常便是兩事,經世出世便是兩心。勛、華之盛,揖遜之隆,比之三家村里甕牖酒人,真不啻幾千萬里矣。雖欲淡,得歟?雖欲“無然歆羨”,又將能歟?此無他,其見小也。

愿公更不必論湔磨刷滌之功,而惟直言問學開大之益;更不必慮虛見積習之深,而惟切究師友淵源之自。則康節所謂“玄酒味方淡,大音聲正希”

者,當自得之,不期淡而自淡矣,不亦庶乎契公作人之微旨,而不謬為“常惺惺”語也耶!

答周柳塘

伏中微泄,秋候自當清泰。弟苦不小泄,是以火盛,無之奈何。樓下僅容喘息,念上天降虐,祗為大地人作惡,故重譴之,若不勉受酷責,是愈重上帝之怒。有飯吃而受熱,比空腹受熱者何如?以此思之,故雖熱不覺熱也。

且天災時行,人亦難逃,人人亦自有過活良法。所謂君子用智,小人用力,強者有搬運之能,弱者有就食之策,自然生出許多計智。最下者無力無策,又自有身任父母之憂者大為設法區處,非我輩并生并育之民所能與謀也。蓋自有受命治水之禹,承命教稼之稷,自然當任己饑已溺之事,救焚拯溺之憂,我輩安能代大匠所哉!我輩惟是各親其親,各友其友。各自有親友,各自相告訴,各各盡心量力相救助。若非吾親友,非吾所能謀,亦非吾所宜謀也。

何也?愿外之恩,出位之誚也。

答耿司寇

此來一番承教,方可稱真講學,方可稱真朋友。公不知何故而必欲教我,我亦不知何故而必欲求教于公,方可稱是不容已真機,自有莫知其然而然者矣。

嗟夫!朋友道絕久矣。余嘗謬謂千古有君臣,無朋友,豈過論歟!夫君猶龍也,下有逆鱗,犯者必死,然而以死諫者相踵也。何也?死而博死諫之名,則志士亦愿為之,況未必死而遂有巨福耶?避害之心不足以勝其名利之心,以故犯害而不顧,況無其害而且有大利乎!若夫朋友則不然;幸而入,則分毫無我益;不幸而不相入,則小者必爭,大者為仇。何心老至以此殺身,身殺而名又不成,此其昭昭可鑒也。故余謂千古無朋友者,謂無利也。是以犯顏敢諫之士,恒見于君臣之際,而絕不聞之友朋之間。今者何幸而見仆之于公耶!是可貴也。又何幸而得公之教仆耶!真可羨也。快哉怡哉!居然復見愢愢切切景象矣。然則豈惟公愛依仿孔子,仆亦未嘗不愿依仿之也。

惟公之所不容已者,在于泛愛人,而不欲其擇人;我之所不容已者,在于為吾道得人,而不欲輕以與人,微覺不同耳。公之所不容已者,乃人生十五歲以前《弟子職》諸篇入孝出弟等事,我之所不容已者,乃十五成人以后為大人明《大學》,欲去明明德于天下等事。公之所不容已者博,而惟在于痛癢之未;我之所不容已者專,而惟直收吾開眼之功。公之所不容已者,多雨露之滋潤,是故不請而自至,如村學訓蒙師然,以故取效寡而用力艱;我之所不容已者,多霜雪之凜冽,是故必待價而后沽,又如大將用兵,直先擒王,以故用力少而奏功大。雖各各手段不同,然其為不容已之本心一也。心茍一矣,則公不容已之論,固可以相忘于無言矣。若謂公之不容已者為是,我之不容已者為非;公之不容已者是圣學,我之不容已者是異學:則吾不能知之矣。公之不容已者是知其不可以已,而必欲其不已者,為真不容已;我之不容已者,是不知其不容已,而自然不容已者,非孔圣人之不容已:則吾又不能知之矣。恐公于此,尚有執己自是之病在。恐未可遽以人皆悅之,而遂自以為是,而遽非人之不是也。恐未可遽以在邦必聞,而遂居之不疑,而遂以人盡異學,通非孔、孟之正脈笑之也。我謂公之不容已處若果是,則世人之不容已處總皆是;若世人之不容已處誠未是,則公之不容已處亦未必是也。此又我之真不容已處耳。未知是否,幸一教焉!

試觀公之行事,殊無甚異于人者。人盡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識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買地而求種,架屋而求安,讀書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顯,博求風水以求福蔭子孫。種種日用,皆為自己身家計慮,無一厘為人謀者。及乎開口談學,便說爾為自己,我為他人,爾為自私,我欲利他;我憐東家之饑矣,又思西家之寒難可忍也;某等肯上門教人矣,是孔、孟之志也,某等不肯會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某行雖不謹,而肯與人為善,某等行雖端謹,而好以佛法害人。以此而觀,所講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講,其與言顧行、行顧言何異乎?以是謂非孔圣之訓可乎?翻思此等,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說是事,作生意者但說生意,力田作者但說力田,鑿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聽之忘厭倦矣。

夫孔子所云言顧行者,何也?彼自謂于子臣弟友之道有未能,蓋真未之能,非假謙也。人生世間,惟是四者終身用之,安有盡期。若謂我能,則自止而不復有進矣。圣人知此最難盡,故自謂未能。已實未能,則說我不能,是言顧其行也。說我未能,實是不能,是行顧其言也。故為,故為有恒,故為主忠信,故為毋自欺,故為真圣人耳。不似今人全不知己之未能,而務以此四者責人教人。所求于人者重,而所自任者輕,人其肯信之乎?

圣人不責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為圣。故陽明先生曰:“滿街皆圣人。”佛氏亦曰:“即心即佛,人人是佛。”夫惟人人之皆圣人也,是以圣人無別不容已道理可以示人也,故曰:“予欲無言”。夫惟人人之皆佛也,是以佛未嘗度眾生也。無眾生相,安有人相;無道理相,安有我相。無我相,故能舍己;無人相,故能從人。非強之也,以親見人人之皆佛而善與人同故也。善既與人同,何獨于我而有善乎?人與我既同此善,何有一人之善而不可取乎?故曰:“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諸人者。”后人推而誦之曰:即此取人為善,便自與人為善矣。舜初未嘗有欲與人為善之心也,使舜先存與善之心以取人,則其取善也必不誠。人心至神,亦遂不之與,舜亦必不能以與之矣。舜惟終身知善之在人,吾惟取之而已。耕稼陶漁之人既無不可取,則千圣萬賢之善,獨不可取乎?又何必專學孔子而后為正脈也。

夫人既無不可取之善,則我自無善可與,無道可言矣。然則子禮不許講學之談,亦太苦心矣,安在其為挫抑柳老,而必欲為柳老伸屈,為柳老遮護至此乎?又安見其為子禮之口過,而又欲為子禮掩蓋之耶?公之用心,亦太瑣細矣!既已長篇大篇書行世間,又令別人勿傳,是何背戾也?反覆詳玩,公之用心亦太不直矣!且于禮未嘗自認以為己過,縱有過,渠亦不自蓋覆,而公乃反為之覆,此誠何心也?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人皆見而又皆仰;今之君子,豈徒順之,而又為之辭。公其以為何如乎?柳老平生正坐冥然寂然,不以介懷,故不長進,公獨以為柳老夸,又何也?豈公有所憾于柳老而不欲其長進耶?然則于禮之愛柳老者心髓,公之愛柳老者皮膚,又不言可知矣。柳老于子禮為兄,渠之兄弟尚多也,而獨注意于柳老;柳老又不在仕途,又不與之鄰舍與田,無可爭者。其不為毀柳老以成其私,又可知矣。

既無半點私意,則所云者純是一片赤心,公固聰明,何獨昧此乎?縱子禮之言不是,則當為子禮惜,而不當為柳老憂。若子禮之言是,則當為柳老惜,固宜將此平日自負孔圣正脈,不容已真機,直為柳老委曲開導。柳老惟知敬信公者也,所言未必不入也。今若此,則何益于柳老,柳老又何貴于與公相知哉!然則子禮口過之稱,亦為無可奈何,姑為是言以逭責耳。設使柳老所造已深,未易窺見,則公當大力柳老喜,而又不必患其介意矣。何也?遁世不見知而不悔,此學的也。眾人不知我之學,則吾為賢人矣,此可喜也。賢人不知我之學,則我為圣人矣,又不愈可喜乎?圣人不知我之學,則吾為神人矣,尤不愈可喜乎?當時知孔子者唯顏子,雖子貢之徒亦不之知,此真所以為孔子耳,又安在乎必于子禮之知之也?又安見其為挫抑柳老,使劉金吾諸公輩輕視我等也耶?我謂不患人之輕視我等,我等正自輕視耳。區區護名,何時遮蓋得完耶?

且吾聞金吾亦人杰也,公切切焉欲其講學,是何主意?豈以公之行履,有加于金吾耶?若有加,幸一一示我,我亦看得見也。若不能有加,而欲彼就我講此無益之虛談,是又何說也?吾恐不足以誑三尺之童子,而可以誑豪杰之士哉!然則孔子之講學非歟?孔子直謂圣愚一律,不容加損,所謂麒麟與凡獸并走,凡鳥與鳳皇齊飛,皆同類也。所謂萬物皆吾同體是也。而獨有出類之學,唯孔子知之,故孟子言之有味耳。然究其所以出類者,則在于巧中焉,巧處又不可容力。今不于不可用力處參究,而唯欲于致力處著腳,則已失孔、孟不傳之秘矣,此為何等事,而又可輕以與人談耶?

公聞此言,必以為異端人只宜以訓蒙為事,而但借“明明德”以為題目可矣,何必說此虛無寂滅之教,以眩感人邪?夫所謂仙佛與儒,皆其名耳。

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誘之;大雄氏知人之怕死,故以死懼之;老氏知人之貪生也,故以長生引之:皆不得已權立名色以化誘后人,非真實也。

唯顏子知之,故曰夫子善誘。今某之行事,有一不與公同者乎?亦好做官,亦好富貴,亦有妻孥,亦有廬舍,亦有朋友,亦會賓客,公豈能勝我乎?何為乎公獨有學可講,獨有許多不容已處也?我既與公一同,則一切棄人倫、離妻室、削發披緇等語,公亦可以相忘于無言矣。何也?仆未嘗有一件不與公同也,但公為大官耳。學問豈因大官長乎?學問如因大官長,則孔、孟當不敢開口矣。

且東郭先生,非公所得而擬也。東郭先生專發揮陽明先生“良知”之旨,以繼往開來為己任,其妙處全在不避惡名以救同類之急,公其能此乎?我知公詳矣,公其再勿說謊也!須如東郭先生,方可說是真不容已。近時唯龍溪先生足以繼之,近溪先生稍能繼之。公繼東郭先生,終不得也。何也?名心太重也,回護太多也。實多惡也,而專談志仁無惡,實偏私所好也,而專談泛愛博愛;實執定己見也,而專談不可自是。公看近溪有此乎?龍溪有此乎?

況東郭哉!此非強為爾也,諸老皆實實見得善與人同,不容分別故耳。既無分別,又何惡乎?公今種種分別如此,舉世道學無有當公心者,雖以心齋先生,亦在雜種不人公彀率矣,況其他乎!其同時所喜者,僅僅胡廬山耳。麻城周柳塘、新邑吳少虞,只此二公為特出,則公之取善亦太狹矣,何以能明明德于關下也?

我非不知敬順公之為美也,以“齊人莫如我敬王”也。亦非不知順公則公必愛我,公既愛我則合縣士民俱禮敬我,吳少虞亦必敬我,官吏師生人等俱來敬我,何等好過日子,何等快活。但以眾人俱來敬我,終不如公一人獨知敬我;公一人敬我,終不如公之自敬也。

吁!公果能自敬,則余何說乎!自敬伊何?戒謹不睹,恐懼不聞,毋自欺,求自傲,慎其獨。孔圣人之自傲者蓋如此。若不能自敬,而能敬人,來之有也。所謂本亂而求未之治,無是理也。故曰“壹是皆以修身為本”。此正脈也,此至易至簡之學,守約施博之道,故曰“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又曰“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又曰“上老老而民興孝”,更不言如何去平天下,但只道修身二字而已。孔門之教,如此而已,吾不知何處更有不容已之說也。

公勿以修身為易,明明德為不難,恐人便不肯用工夫也。實實欲明明德者,工夫正好艱難,在埋頭二三十年,尚未得到手,如何可說無工夫也?龍溪先生年至九十,自二十歲為學,又得明師,所探討者盡天下書,所求正者盡四方人,到末年方得實詣,可謂無工夫乎?公但用自己工夫,勿愁人無工夫用也。有志者自然來共學,無志者雖與之談何益!近溪先生從幼聞道,一第十年乃官,至今七十二歲,猶歷涉江湖各處訪人,豈專為傳法計歟!蓋亦有不容已者。彼其一生好名,近來稍知藏名之法,歷江右、兩浙、姑蘇以至秣陵,無一道學不去參訪,雖弟于之求師,未有若彼之切者,可謂致了良知,更無工夫乎?然則公第用起工夫耳,儒家書盡足參詳,不必別觀釋典也。解釋文字,終難契入;執定己見,終難空空;耘人之田,終荒家穰。愿公元以芻蕘陶漁之見而棄忽之也。古人甚好察此言耳。

名乃錮身之鎖,聞近老一路無一人相知信者。柳塘初在家時,讀其書便十分相信,到南昌則七分,至建昌又減二分,則得五分耳。及乎到南京,雖求一分相信,亦無有矣。柳塘之徒曾子,雖有一二分相信,大概亦多驚訝。

焦弱侯自謂聰明特達,方子及亦以豪杰自負,皆棄置大法師不理會之矣。乃知真具只眼者舉世絕少,而坐令近老受遁世不見知之妙用也。至矣,近老之善藏其用也。曾子回,對我言曰:“近老無知者,唯先生一人知之。”吁!

我若不知近老,則近老有何用乎!惟我一人知之足矣,何用多知乎!多知即不中用,猶是近名之累,曷足貴歟!故曰“知我者希,則我貴矣”。吾不甘近老之太尊貴也。近老于生,豈同調乎,正爾似公舉動耳。乃生深信之,何也?五臺與生稍相似,公又謂五臺公心熱,仆心太冷。吁!何其相馬于牝牡驪黃之間也!

展轉千百言,略不識忌諱,又家貧無代書者,執筆草草,絕不成句;又不敢縱筆作大字,恐重取怒于公。書完,遂封上。極知當重病數十日矣,蓋賤體尚未甚平,此勞遂難當。但得公一二相信,即刻死填溝壑,亦甚甘愿,公思仆此等何心也?仆佛學也,豈欲與公爭名乎,抑爭官乎?皆無之矣。公倘不信仆,試以仆此意質之五臺,以為何如?以五臺公所信也。若以五臺亦佛學,試以問之近溪老何如?

公又云“前者《二鳥賦》原為子禮而發,不為公也”。夫《二鳥賦》若專為子禮而發,是何待子禮之厚,而視不肖之薄也!生非護惜人也,但能攻發吾之過惡,便是吾之師。吾求公施大爐錘久矣。物不經鍛煉,終難成器;人不得切琢,終不成人。吾來求友,非求名也;吾來求道,非求聲稱也。公其勿重為我蓋覆可焉!我不喜吾之無過而喜吾過之在人,我不患吾之有過而患吾過之不顯。此佛說也,非魔說也;此確論也,非戲論也。公試虛其心以觀之,何如?

每思公之所以執迷不返者,其病在多欲。古人無他巧妙,直以寡欲為養心之功,誠有味也,公今既宗孔于矣,又欲兼通諸圣之長:又欲清,又欲任,又欲和。既于圣人之所以繼往開來者,無日夜而不發揮,又于世人之所以光前裕后者,無時刻而不系念。又以世人之念為俗念,又欲時時蓋覆,只單顯出繼往開來不容已本心以示于人。分明貪高位厚祿之足以尊顯也,三品二品之足以褒寵父祖二親也,此公之真不容已處也,是正念也。卻回護之曰:“我為堯、舜君民而出也,吾以先知先覺自任而出也。”是又欲蓋覆此欲也,非公不容已之真本心也。且此又是伊尹志,非孔子志也。孔、孟之志,公豈不聞之乎!孔孟之志曰:“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力也,”是以魯謬公無人乎于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孔、孟之家法,其自重如此,其重道也又如此。公法仲尼者,何獨于此而不法,而必以法伊尹為也!豈以此非孔圣人之真不容已處乎?吾謂孔、孟當此時若徒隨行逐隊,施進旅退,以戀崇階,則寧終身空室陋巷窮餓而不悔矣。此顏子之善學孔子處也。

不特是也。分明撼克明好超脫不肯注意生孫,卻回護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脫,不以嗣續為念。”乃又錯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脫,不以嗣續為重,故兒效之耳。”吁吁!生子生孫何事也,乃亦效人乎!且超脫又不當生子乎!

即兒好超脫,故未有孫,而公不超脫者也,何故不見多男子乎?我連生四子俱不育,老來無力,故以命自安,實未嘗超脫也。公何誣我之甚乎!

又不特是也。分明憾克明好超脫,不肯注意舉子業,卻回護之曰:“吾家子侄好超脫,不肯著實盡平常分內事。”乃又錯怪李卓老曰:“因他超脫,不以功名為重,故害我家兒子。”吁吁!卓吾自二十九歲做官以至五十三歲乃休,何曾有半點超脫也!克明年年去北京進場,功名何曾輕乎!時運未至,渠亦朱嘗不堅忍以俟,而翁性急,乃歸咎于舉業之不工,是而翁欲心太急也。

世間工此者何限,必皆一一中選,一一早中,則李、杜文章不當見遺,而我與公亦不可以僥幸目之矣。

夫所謂超脫者,如淵明之徒,官既懶做,家事又懶治,乃可耳。今公自謂不超脫者固能理家;而克明之超脫者亦未嘗棄家不理也,又何可以超脫憾之也!既能超脫足追陶公,我能為公致賀,不必憾也,此皆多欲之故,故致背戾,故致錯亂,故致昏蔽如此耳。且克明何如人也,筋骨如鐵,而肯效顰學步從人腳跟走乎!即依人便是優人,亦不得謂之克明矣。故使克明即不中舉,即不中進士,即不作大官,亦當為天地間有數奇品,超類絕倫,而可以公眼前蹊徑限之歟?

吳少虞曾對我言曰:“楚倥放肆無忌憚,皆爾教之。”我曰:“安得此無天理之談乎?”吳曰:“雖然,菲爾亦由爾,故放肆方穩妥也。”吁吁!

楚倥何曾放肆乎?且彼乃吾師,吾惟知師之而已。渠眼空四海,而又肯隨人腳跟定乎?茍如此,亦不得謂之楚倥矣。大抵吳之一言一動,皆自公來,若出自公意,公亦太乖張矣。縱不具只眼,獨可無眼乎!吾謂公且虛心以聽賤子一言,勿蹉跎誤了一生也。如欲專為光前裕后事,吾知公必不甘,吾知公決兼為繼往開來之事者也。一身而二任,雖孔圣必不能。故鯉死則死矣,顏死則慟焉,妻出更不復再娶,鯉死更不聞再買妾以求復生子。無他,為重道也;為道既重,則其他自不入念矣。公于此亦可遽以超脫病之乎!

然吾觀公,實未嘗有傳道之意,實未嘗有重道之念。自公倡道以來,誰是接公道柄者乎?他處我不知,新邑是誰繼公之真脈者乎?面從而背違,身教自相與遵守,言教則半句不曾奉行之矣。以故,我絕不欲與此間人相接,他亦自不與我接。何者?我無可趨之勢故耳。吁吁!為師者忘其奔走承奉而來也,乃直任之而不辭曰,“吾道德之所感召也”;為弟子者亦忘其為趨勢附熱而至也,乃久假而不歸曰,“吾師道也,吾友德也”。吁!以此為學道,即稍稍有志向著,亦不愿與之交,況如仆哉!其杜門不出,非簡亢也,非絕人逃世也;若欲進世,則入山之深矣。麻城去公稍遠,人又頗多,公之言教亦頗未及,故其中亦自有真人稍可相與處耳。雖上智之資未可即得,然個個與語,自然不俗。黃陂祝先生舊曾屢會之于白下,生初謂此人質實可與共學,特氣骨太弱耳。近會方知其能不昧自心,雖非肝膽盡露者,亦可謂能吐肝膽者矣。使其稍加健猛,亦足承載此事,愿公加意培植之也。

聞麻城新選邑侯初到,柳塘因之欲議立會,請父母為會主。余謂父母愛民,自有本分事,日夜不得閑空,何必另標門戶,使合縣分黨也?與會者為賢,則不與會者為不肖矣。使人人有不肖之嫌,是我輩起之也。且父母在,誰不愿入會乎?既愿入會,則入會者必多不肖,既多不肖,則賢者必不肯來;是此會專為會不肖也。豈為會之初意則然哉,其勢不得不至此耳。況為會何益于父母,徒使小子乘此紛擾縣公。縣公賢則處置自妙,然猶未免分費精神,使之不得專理民事;設使聰明未必過人,則此會即為斷性命之刀斧矣,有仁心者肯為此乎!蓋縣公若果以性命為重,則能自求師尋友,不必我代之勞苦矣。何也?我思我學道時,正是高閣老、楊吏部、高禮部諸公禁忌之時,此時絕無有會,亦絕無有開口說此件者。我時欲此件切,自然尋得朋友,自能會了許多不言之師,安在必立會而后為學乎!此事易曉,乃柳塘亦不知,何也?若謂柳塘之道,舉縣門生無有一個接得者,今欲趁此傳與縣公,則宜自將此道指點縣公,亦不宜將此不得悟人者盡數招集以亂聰聽也,若謂縣公得道,柳塘欲聞,則柳塘自與之商證可矣,且縣公有道,縣公自不容已,自能取人會人,亦不必我代之主赤幟也。反覆思惟,總是名心牽引,不得不顛倒耳。

寄答耿大中丞

觀二公論學,一者說得好聽,而未必皆其所能行;一者說得未見好聽,而皆其所能行。非但己能行,亦眾人之所能行也。己能行而后言,是謂先行其言;己未能行而先言,則謂言不顧行。吾從其能行者而已,吾從眾人之所能行者而已。

夫知己之可能,又知人之皆可能,是己之善與人同也,是無己而非人也,而何己之不能舍?既知人之可能,又知己之皆可能,是人之善與己同也,是無人而非己也,而何人之不可從?此無人無己之學,參贊位育之實,扶世立教之原,蓋真有見于善與人同之極故也。今不知善與人同之學,而徒慕舍己從人之名,是有意于舍己也。有意舍己,即是有己;有意從人,即是有人。

況未能舍己而徒言舍己以教人乎?若真能舍己,則二公皆當舍矣。今皆不能舍己以相從,又何日夜切切以舍己言也?教人以舍己,而自不能舍,則所云舍己從人者妄也,非大舜舍己從人之調也。言舍己者,可以反而思矣。

真舍己者,不見有己。不見有己,則無己可舍。無己可舍,故曰舍己。

所以然者,學先知己故也。真從人者,不見有人。不見有人,則無人可從。

無人可從,故曰從人,所以然者,學先知人故也。今不知己而但言舍己,不知人而但言從人,毋怪其執吝不舍,堅拒不從,而又日夜言舍己從人以欺人也。人其可欺乎?徒自欺耳。毋他,扶世立教之念為之祟也。扶世立教之念,先知先覺之任為之先也。先知先覺之任,好臣所教之心為之驅也。以故終日言扶世,而未嘗扶得一時,其與末嘗以扶世為己任者等耳。終日言立教,未嘗教得一人,其與未嘗以立教為己任者均焉。此可恥之大者,所謂“恥其言而過其行”者非耶!所謂“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者又非耶!

吾謂欲得扶世,須如海剛峰之憫世,方可稱真扶世人矣,欲得立教,須如嚴寅所之宅身,方可稱真立教人矣。然二老有扶世立教之實,而絕口不道扶世立教之言;雖絕口不過扶世立教之言,人亦未嘗不以扶世立教之實歸之。

今無其實,而自高其名,可乎?

且所謂扶世立教,參贊位育者,雖聾瞽侏跛亦能之,則仲子之言,既已契于心矣,縱能扶得世教,成得參贊位育,亦不過能侏跛聾瞽之所共能者,有何奇巧而必欲以為天下之重而任之耶!若不信侏跛聾瞽之能參贊位育,而別求所謂參贊位育以勝之,以為今之學道者皆自私自利而不知此,則亦不得謂之參贊位育矣。是一已之位育參贊也,圣人不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