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書 - 卷四·雜述 - 讀書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0:51:29

《焚書》

正文·卷四·雜述

解經題

《大佛頂》者,至大而無外,故曰大;至高而莫能上,故曰頂。至大至高,唯佛為然,故曰《大佛頂》也。夫自古自今,誰不從是《大佛頂》如如而來乎?但鮮有知其因者耳。能知其因,如是至大,如是至高,則佛頂在我矣。然何以謂之至大?以無大之可見,故曰至大也。何以謂之至高,以無高之可象,故曰至高也。不可見,不可象,非密而何?人唯不知其因甚密,故不能以密修,不能以密證,而欲其決了難矣。豈知此經為了義之密經,此修為證明之密修,此佛為至大至高,不可見,不可象,密密之佛乎?此密密也,諸菩薩萬行悉從此中流出,無不可見,無不可象,非頑空無用之比也。是以謂之《首楞嚴》。《首楞嚴》者,唐言究竟堅固也。究竟堅固不壞,則無死無生,無了不了之人矣。

念佛答問

小大相形,是續鶩短鶴之論也。天地與我同根,誰是勝我者;萬物與我為一體,又誰是不如我者。我謂念佛即是第一佛,更不容于念佛之外復覓第一義諦也。如謂念佛乃釋迦權宜接引之法,則所謂最上一乘者,亦均之為權宜接引之言耳。古人謂佛有悟門,曾奈落在第二義,正仰山小釋迦吐心吐膽之語。后來中峰和尚謂學道真有悟門,教人百計搜尋,是誤人也。故知此事在人真實怕死與不耳。發念茍真,則悟與不悟皆為戲論,念佛參禪總歸大海,無容著唇吻處也。

批下學上達語

“學以求達”,此語甚不當。既說離下學無上達,則即學即達,即下即上,更無有求達之理矣,而復曰“求達”,何耶?然下學自是下學,上達自是上達,若即下學便以為上達,亦不可也。而乃曰“學以求達”,是果即下學以求達耶,抑別有求達之學耶?若即學求達,當如前詰;若別有求達之學,則剜肉作瘡,尤為揠苗之甚矣。故程伯子曰:“灑掃應對,便是精義入神。”

曰:“便是。”則是即學即達也。然又曰:“人須是識其真心。”夫真心不可以識識,而可以學求乎?不可以學求,則又是離學而后有達也,故謂學以求達者非也。離學者亦非,即學者亦非,然則夫子何自而上達乎,此顏子所以終身苦孔之達矣。不曰“即學即達”,不曰“離學而達”,亦不曰“學以求達”,而但曰“下學而上達”,何其意圓請圓,令人心領神會而自默識于言意之中也。今觀灑掃應對,雖下愚之人亦能之,唯不能達乎其上,是以謂之下學也,是以謂之百姓也,是以謂謂之鄙夫也,是以謂之凡民也,是以謂之但可使由也。至于精義入神,則自然上達矣。上達,則為聰明圣智,達天德之人矣。是以謂之曰“形而上”也,謂之曰“可以語上”也,謂之曰“君子上達”也。雖顏子大賢,猶曰“未達一間”,曰“其殆庶幾”,況他人哉!

則夫子之自謂莫我知,自謂唯天知者,信痛悼之極矣。蓋世之學者,不是日用而不知,則便是見之為仁智,而能上達者其誰也?夫學至上達,雖圣人有所不知,而凡民又可使知之乎?故曰“吾有知乎哉”。雖圣人有所不能,而凡民又可使能之乎?故曰“民鮮能久矣”。民之所以鮮能者,以中庸之不可能也,非棄之也。然則下學者,圣凡之所同。夫凡民既與圣人同其學矣,則謂滿街皆是圣人,何不可也?上達者,圣人之所獨,則凡見之為仁智,與日用而不知者,總是不達,則總是凡民明矣。然則自顏子而下,皆凡民也。可畏也夫!先圣雖欲不慨嘆于由、賜之前可得耶?

讀若無母寄書

若無母書云:“我一年老一年,八歲守你,你既舍我出家也罷,而今又要遠去。你師當日出家,亦待終了父母,才出家去。你今要遠去,等我死了還不遲。”若無答云:“近處住一毫也不曾替得母親。”母云:“三病兩痛自是方便,我自不欠掛你,你也安心,亦不久掛我。兩不欠掛,彼此俱安。

安處就是靜處,如何只要遠去以求靜耶?況秦蘇哥從買寺與你以來,待你亦不薄,你想道情,我想世情。世情過得,就是道情。莫說我年老,就你二小孩子亦當看顧他。你師昔日出家,遇荒年也顧兒子,必是他心打不過,才如此做。設使不顧,使他流落不肖,為人笑恥。當此之時,你要修靜,果動心耶,不動心耶?若不動心,未有此理;若要動心,又怕人笑,又只隱忍過日。

似此不曾而不動心,與今管他而動心,孰真孰假,孰優孰劣?如此看來,今時管他,跡若動心,然中心安安妥妥,卻是不動心;若不管他,跡若不動,然中心隱隱痛痛,卻是動心。你試密查你心:安得他好,就是常住,就是金剛。如此只聽人言?只聽人言,不查人心,就是被境轉了。被境轉了,就是你不會安心處。你到不去住心地,只要去住境地。吾恐龍潭不靜,要住金剛;金剛不靜,更住何處耶?你終日要講道,我今日與你講心。你若不信,又且證之你師,如果在境,當住金剛;如果在心,當不必遠去矣。你心不靜,莫說到金剛,縱到海外,益不靜也。”

卓吾子讀而感曰:恭喜家有圣母,膝下有真佛。夙夜有心師,所矢皆海潮音,所命皆心髓至言,顛撲不可破。回視我輩傍人隔靴搔癢之言,不中理也。又如說食示人,安能飽人,徒令傍人又笑傍人,而自不知恥也。反思向者與公數紙,皆是虛張聲勢,恐嚇愚人,與真情實意何關乎!乞速投之水火,無令圣母看見,說我平生盡是說道理害人去也。又愿若無張掛爾圣母所示一紙,時時令念佛學道人觀看,則人人皆曉然去念真佛,不肯念假佛矣。能念真佛,即是真彌陀,縱然不念一句“彌陀佛”,阿彌陀佛亦必接引。何也?

念佛者必修行,孝則百行之先。若念佛名而孝行先缺,豈阿彌陀亦少孝行之佛乎?決無是理也。我以念假佛而求見阿彌陀佛,彼佛當初亦念何佛而成阿彌陀佛乎?必定亦只是尋常孝慈之人而已。言出至情,自然刺心,自然動人,自然令人痛哭,想若無必然與我同也,未有聞母此言而不痛哭者也。

耿楚倥先生傳

先生諱定理,字子庸,別號楚倥,諸學士所稱八先生是也。諸學士咸知有八先生,先生初不自知也。而此稱《楚倥先生傳》,何也?夫傳者,所以傳也。先生初不待傳,而此復為傳以傳之,又何也?蓋先生初不待傳,而余實不容不為先生傳者。按先生有德不耀,是不欲耀其德也;有才無官,是不欲官其才也。不耀德,斯成大德矣;不用才,始稱真才矣。人又烏能為先生傳乎?且先生始終以學道為事者也。雖學道,人亦不見其有學道之處,故終日口不論道,然目擊而道斯存也。所謂雖不濕衣,時時有潤者也。

莊純夫曾告我曰:“八先生云:“吾始事方湛一。湛一本不知學,而好虛名,故去之。最后得一切平實之旨于太湖,復能收視返聽,得黑漆無人無門之旨于心隱,乃始充然自足,深信而不復疑也。唯世人莫可告語者,故遂終身不談,唯與吾兄天臺先生講論于家庭之間而已。’故亦遂以天臺為師,天臺亦自謂吾之間學雖有所契,然賴吾八弟之力為多。子庸曾問天臺云:‘《學》《庸》、《語》、《孟》,雖同是論學之書,未審何語最切?’天臺云:“圣人人倫之至一語最切。’子庸謂終不若未發之中之一言也。”余當時聞之,似若兩件然者。夫人倫之至,即未發之中,茍不知未發之中,則又安能至乎?蓋道至于中,斯至矣。故曰:“中庸其至矣乎。”又曰:“無聲無臭至矣。”

歲壬申,楚倥游白下,余時懵然無知,而好談說。先生默默無言,但問余曰:“學貴自信,故曰‘吾斯之未能信。’又怕自是,故又曰‘自以為是,不可與入堯、舜之道。’試看自信與自是有何分別?”余時驟應之曰:“自以為是,故不可與入堯舜之道;不自以為是,亦不可與人堯舜之道。”楚倥遂大笑而別,蓋深喜余之終可入道也。余自是而后,思念楚倥不置,又以未得見天臺為恨。丁丑入滇,道經團風,遂舍舟登岸,直抵黃安見楚倥,并睹天臺,便有棄官留住之意。楚倥見余蕭然,勸余復入,余乃留吾女并吾婿莊純夫于黃安,而因與之約曰:“待吾三年滿,收拾得正四品祿俸歸來為居食計,即與先生同登斯岸矣。”楚倥牢記吾言,教戒純夫學道甚緊;吾女吾婿,天臺先生亦一以己女己婿視之矣。

嗟嗟!余敢一日而忘天臺之恩乎!既三年,余果來歸,奈之何聚首未數載,天臺即有內召,楚倥亦遂終天也!既已戚戚無歡,而天臺先生亦終守定“人倫之至”一語在心,時時恐余有遺棄之病。余亦守定“未發之中”一言,恐天臺或未窺物始,未察倫物之原。故往來論辯,未有休時,遂成捍格,直至今日耳。今幸天誘我衷,使余舍會“未發之中”,而天臺亦遂頓忘“人倫之至”。乃知學問之道,兩相舍則兩相從,兩相守則兩相病,勢固然也。兩舍則兩忘,兩忘則渾然一體,無復事矣。于是以不避老,不畏寒,直走黃安會天臺于山中。天臺聞余至,亦遂喜之若狂。志同道合,豈偶然耶!然使楚倥先生而在,則片言可以折獄,一言可以回天,又何至苦余十有余年,彼此不化而后乃覺耶!設使未十年而余遂死,余終可以不化耶,余終可以不與天臺合耶!故至次日,遂同其子汝念往拜先生之墓,而先生之墓木拱矣。余既痛九原之不可作,故特為此傳,而連書三紙以貽之:第一紙以呈天臺,志余喜也。第二紙付汝念、汝思,使告而焚之先生之墳,志余恨也。第三紙特寄子健于京,志余喜而且恨,恨而又喜也,蓋子健推愛兄之心以及我,可謂無所不至矣。故為傳,傳余意以告先生云。

敬少時多病,貪生無術,藉楚倥兄介紹,得受業于耿天臺先生之門。先生雖知余學沉于二氏,然愛余猶子也。繼因往來耿宅,得與李卓吾先生游,心切師事之。兩先生以論道相左,今十余年矣。敬居其間,不能贊一辭,口含黃藥,能以氣向人乎?唯恨楚倥兄早逝耳。三日前,得楚倥長郎汝念書。

汝念以送莊純夫到九江,專人馳書白下,報喜于余云:“兩先生已聚首,語甚歡契。”越三日,則為十二月二十九,余初度辰也。得卓吾先生寄所著《楚倥先生傳》,述兩先生契合本末且悉。余讀之,不覺淚下曰:“兩先生大而化矣,乃適以今日至,豈非余更生辰耶,抑楚倥先生復作也!”因手書而梓之。板成,以付汝念及余婿汝思,周思敬跋。

附周友山為僧明玉書法語周思敬

萬壽寺僧明玉,事溫陵李長者日久矣。長者本為出世故來此,然世人方履人間世,月夜整頓人世事尚無休時,而暇求出世之旨以事出世之人乎?雖出家兒猶然,何況在家者。且長者性方行獨,身世孤單,生平不愛見俗人,聞俗語,以故身世亦孤。唯愛讀書。讀書每見古忠烈士,輒自感慨流涕,故亦時時喜聞人世忠義事。不但以出世故來見長者,長者方喜之;若或有以真正的實忠義事來告,長者亦無不喜也。是故明玉和尚喜以興福寺開山第一祖無用事告長者云:“興福寺,古剎也。無用,方僧也。無用游方來至其寺,憫寺憎之衰殘,忿居民之侵害,持竹槍連結果一十七條性命,然后走縣自明,詣獄請死。縣令憐之,欲為出脫,無用不從,遂即自刎。寺憎感其至性,能以身護法,以死衛眾,遂以此僧為開山第一祖。至今直守者守其規程,不敢少犯。”長者聞之,歡喜無量,叫明玉而言曰:“爾莫輕易說此僧也。此僧若在家,即真孝子矣,若在國,則真忠臣矣;若在朋友,則真義士矣;若肯學道參禪,則真出世丈夫,為天人師佛矣,可輕易也耶!蓋天地間只有此一副真骨頭耳。不問在世出世,但有此,百事無不成辦也。”

明玉之告長者,并長者之語明玉如此。今年春,明玉為興福寺直歲僧來求法語于余,余因以得問長者之語,遂語明玉曰:“即此是法語矣,又何求乎?茍直歲僧聞此語,則能念祖德也,繼繼繩繩,山門不墜矣,茍合寺僧聞此語、則毋忘祖功也,歲歲年年,規程一如矣。況因此得聞長者之風,頓明出世大事乎?明玉可即以此語登之于軸,懸之于直寺方文之室,庶幾合寺僧眾,云游道侶,過而讀焉。或有真正骨頭者,急來報我,我將攜以見長者,俾長者不至孤單也。”

題關公小像

古稱三杰,吾不曰蕭何、韓信、張良,而曰劉備、張飛、關公。古稱三友,吾不曰直、諒與多聞,而曰桃源三結義。嗚呼!唯義不朽,故天地同久,況公皈依三寶,于金仙氏為護法伽藍,萬億斯年,作吾輩導師哉!某也四方行游,敢曰以公為逑。唯其義之,是以儀之,唯其尚之,是以像之。

禮誦藥師告文

余兩年來,病苦甚多,通計人生大數,如我之年,已是死期。既是死期,便與以死,乃為正理,如何不賜我死,反賜我病乎?夫所以賜之病苦者,謂其數未至死,尚欲留之在世,故假病以苦之,使之不得過于自在快活也。若我則該死之人:壽至古稀,一可死也;無益于世,二可死也;凡人在世,或有未了業緣,如我則絕無可了,三可死也。有此三可死,乃不即我死,而更苦我病,何也?聞東方有藥師琉璃光王佛發大弘愿,救拔病苦眾生,使之疾病涅槃。卓吾和尚于是普告大眾,趁此一百二十日期會,諷經拜懺道場,就此十月十五日起,先諷《藥師經》一部四十九卷,為我祈求免病。想佛愿弘深,決不虛妄也。夫以佛愿力而我不求,是我罪也。求佛而佛不理,是不慈也;求佛而佛或未必知,是不聰也:非佛也。吾知其決無是事也。愿大眾為我誠心念誦,每月以朔望日念此經,共九朔望,念經九部。嗚呼!誦經至九部,不可謂不多矣;大眾之殷勤,不可謂不虔矣。如是而不應焉,未之有也。

但可死,不可病。苦口丁寧、至三再三,愿佛聽之!

禮誦藥師經畢告文

和尚為幸免病喘,結經謝佛事。念今日是正月十五之望日,九朔望至今日是為已足,九部經于今日是為已完。誦經方至兩部,我喘病即減九分;再誦未及四部,我忍口便能齋素。齋素既久,喘病愈痊;喘病既痊,齋素益喜。

此非佛力,我安能然?雖諷經眾僧虔恪無比,實藥王菩薩憐憫重深,和尚不勝禮謝禱告之至。和尚再告:有小僧常通見藥師如來即愈我疾,亦便發心,隨壇接諷,祈瘡口之速合。乃肅躬而致虔,以此月十六之朝,請大眾諷經一部。嗚呼!佛乃三界之大父,豈以僧無可取而遂棄之;況我實諸佛之的嗣,又豈忍不以我故而不理也!念此僧雖非克肖,在僧中亦無大愆。鐘磐齊臻,鼓缽動響。經聲昭徹,佛力隨施。兩年未愈之瘡,藥王一旦加被,何幸如之。

為此代懇,不勝瞻依!

安期告眾文

一常住中所有事務,皆是道場;所作不茍,盡屬修行。唯愚人不信,不肖者茍且,須賴師長教督之耳。今師不知教督,其徒又不畏慎,則所有事務令誰為之?必至于廢弛荒散而已。尚賴一二徒子徒孫之賢者自相協力,故龍湖僧院得以維持到今。然中間不無偷情成性,必待呼喚而后作者;或恃頑不理,雖呼喚之而亦不為者。未免有三等僧眾在內,則雖欲不荒散,終不可得矣。夫此間僧眾約有四十余人,各人又受徒子,徒子又收徒孫,日益月增,漸久遂成大叢林,而皆相看不肯作務,則雖有一二賢者,其奈之何!況今正當一百二十日長期,大眾云集,十方檀越,四海龍象,共來瞻禮者乎?

為此,將本院僧眾分為二等,開列于后,庶勤惰昭然,務化惰為勤,以成善事。報施主之德,助師長之化,結將來之果,咸在于茲矣。勤者,龍象也。懶者,無志也。若安坐而食十方之食,雖呼喚亦不作者,無恥也,皆賴賢師長委曲勸誘之。故有師長則責師長,若師長亦無之奈何,則責韋馱尊者。

尊者輕則一杵,重則三杵畢矣,尊者勿謂我太嚴也。唯佛至細至嚴,所以謂之大慈大悲。故經曰《楞嚴》,又曰《華嚴》。嚴者所以成悲也,爾韋馱又不可不知也。勿太酸澀,佛法不是腐爛之物。第一等勤行僧有八。此八眾,余所親見者,其常川作務,不避寒暑勞苦極矣,第二等躲懶僧眾三名,第三等奸頑僧眾一名。此二等三等之眾,據我目見如此耳。若懶而能勤,頑而能順,即為賢僧矣。但常住徒有人食飯,無人作務,且人數雖多,皆非是作重務之人,則此十余眾者,可不加勤哉!努力向前,毋受尊者之杵可也。

告土地文

自庚寅動工以來,無日不動爾土,無歲不勞爾神。唯爾有神,凡百有相,遂使群工竭力,眾僧盡心,以致佛殿告成,塔屋亦就。同令趺坐直上,則西方阿彌陀佛一軀也,金碧輝煌,宛有大人貴相矣。瞻仰而來者能無頓興念佛念法之心乎?卓立在前,則護法韋馱尊者威容也,金甲耀光,已手降魔寶杵矣。專修凈業者能無更堅不懈不退之志乎?又況觀音、勢至咸唱導于吾前,更有文殊、普賢同啟迪于吾后。懸崖千丈,友羅漢直抵上方;少室無余,面達磨猶在東壁。誰無緩急,大士即是救苦天尊;孰識平生,云長尤是護法伽藍。黑海有門,唯法無門,現普陀于眼底;上天有路,唯道無路,睹靈山在目中。十界同虛,判念便分龍虎;六總寂靜,一棒打殺猢猻。從茲繼繼繩繩,咸愿師師濟濟。務同一念,莫有二心。則卓吾之廬,即是極樂凈土;龍湖上院,遍是華嚴道場矣。此雖仗佛之賜,實亦爾相之能。故特塑爾之神,使與司命并列。虔恭致齋,不酒不肉;殷勤設素,匪葷匪腥。唯茶果是陳,只蔬飯以供。名香必■,愿與司命齊意;好花用獻,當聽韋馱指麾。有惡則書,見過速錄。細微畢舉,毋曰我供汝也而有阿私;小大同登,毋曰眾汝敬也而有偏黨。幽明協贊,人神同欽。則爾土有力,帝將加升,長守此湖,永相依附矣。

二十分識

有二十分見識,便能成就得十分才,蓋有此見識,則雖只有五六分才料,便成十分矣。有二十分見識,便能使發得十分膽,蓋識見既大,雖只有四五分膽,亦成十分去矣。是才與膽皆因識見而后充者也。空有其才而無其膽,則有所怯而不敢;空有其膽而無其才,則不過冥行妄作之人耳。蓋才膽實由識而濟,故天下唯識為難。有其識,則雖四五分才與膽,皆可建立而成事也。

然天下又有因才而生膽者,有因膽而發才者,又未可以一概也。然則識也、才也、膽也,非但學道為然,舉凡出世處世,治國治家,以至于平治天下,總不能舍此矣,故曰“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智即識,仁即才,勇即膽。蜀之譙周,以識勝者也。姜伯約以膽勝,而無識,故事不成而身死;費祎以才勝而識次之,故事亦未成而身死,此可以觀英杰作用之大略矣。三者俱全,學道則有三教大圣人在,經世則有呂尚、管夷吾、張子房在。空山岑寂,長夜無聲,偶論及此,亦一快也。懷林在旁,起而問曰:“和尚于此三者何缺?”余謂我有五分膽,三分才,二十分識,故處世僅僅得免于禍。

若在參禪學道之輩,我有二十分膽,十分才,五分識,不敢比于釋迦老子明矣。若出詞為經,落筆驚人,我有二十分識,二十分才,二十分膽。嗚呼!

足矣,我安得不快樂!雖無可語者,而林能以是為問,亦是空谷足音也,安得而不快也!

四海

丘文莊謂自南越入中國始確南海,而西海竟不知所在。余謂《禹貢》言“聲教訖于四海”者,亦只是據見在經歷統理之地而紀其四至耳。所云四海,即四方也。故又曰“四方風動”,則可見矣,豈真有東西南北之海,如今南越之海的然可睹者哉!

今據見在四方論之:四川,天下之正西也,云南則天下之西南,陜西則天下之西北。一正西,一西北,一西南,皆不見有海也。由陜西而山西,據大勢則山西似直正北之域矣,而正北亦無海也,唯今薊、遼鄰山東,始有海。

從此則山東為東方之海,山東抵淮、揚、蘇、松以至錢塘、寧、紹等處,始為正東之海。東甌至福建,則古閩越地也,稍可稱東南海矣。廣東即南越地,今其治為南海郡,盡以為正南之海矣,不知閩、廣壤接,亦僅可謂之東南海耳。由此觀之,正西元海也,正北無海也,正南無海也,西北、西南以至東北皆無海,則僅僅正東與東南角一帶海耳,又豈但不知西海所在耶!

且今天下之水皆從西出,西水莫大于江、漢。江有四:有從岷來者,有從沱來者,有從黑、白二水來者。漢有二:有從皤冢來者,有從西和徼外來者。此皆川中之水,今之所指以謂正西是也。水又莫大于黃河,黃河經過昆侖。昆侖乃西蕃地,是亦西也。雖云南之地,今皆指以為西南,然云南之水盡流從川中出,則其地高于川中可知矣。高者水之所瀉,流之所始,而東西一海咸受之,則海決在下流之處,云南、四川、山、陜等去海甚遠,皆可知也。云南、川、陜之外,其地更高,又可知也。不然,何以不順流而西,往彼西海,而乃迢遞逶迤盡向東南行耶?則知以四川為正西者,亦就四方之勢概言之耳。今云南三宣府之外,有過洋闊機大布,道自海上來者,此布我閩中常得之,則云南旋繞而東,又與福建同海。則云南只可謂之東南,而不得謂之西南,又可知矣。

吾以是觀之,正南之地尚未載之輿圖,況西南耶?故余謂據今人所歷之地勢而論之,尚少正南與西南、正西與西北、正北與北東諸處者,以不見有海故卜之也。以天下三大水皆從川中出卜之,而知其難以復尋西海于今之世也。西海既不可尋,則又何名何從而祀海也?然則丘文莊欲祀北海于京之東北,楊升庵欲祀西海于滇之西南,皆無義矣,其誰享之?嗚呼!觀于四海之說,而后知世人之所見者小也,況四海之外哉!

八物

嘗謂君子無怨,唯小人有之;君子有德必報德,而小人無之。夫君子非無怨也,不報怨也;非不報怨也,以直報怨也。茍其人可惡而可去,則報之以可惡可去之道焉;茍其人可好而可用,則報之以可好可用之道焉。其惡而去之也,好而用之也,直也,合天下之公是也。其或天下不知惡而去之、好而用之也,而君子亦必去之、必用之,是亦直也,合天下之公理也。夫是之謂“以直”。既謂之直,則雖無怨于我者,亦必如是報之矣,則雖謂圣人未嘗報怨焉亦可也。若曰“以德報怨”,則有心矣,作偽矣,圣人不為也。至于人之有德于我者,則志在必報,雖以圣人為有心,為私厚,不計矣。何也?

圣人義重者也。義重故可以托孤,而況托知己之孤乎?義重故可以寄命,而況寄有德之命乎?故曰“以德報德”。唯其人有必報之德,此世道所以攸賴,國家所以有托,綱常所以不墜,人倫所以不滅也。若小人非不報德也,可報則報,不可報則亦已而勿報,顧他日所值何如耳。茍禍患及身,則百計推托,逃避無影矣,雖有德,將安知乎?唯有報怨一念,則終始不替。然茍勢盛于我,財多于我,我又可藉之以行立,則怨反為德,又其常也。蓋十百千萬咸如斯也。此君子小人界限之所以判也。故觀君子小人者,唯觀其報怨報德之間而已。故余嘗以此定古今君子小人,而時時對人言之不省也。除此之外,君子小人有何分別乎?吾見在小人者更為伶俐而可用也。

或曰:“先生既如此說矣,何先生之待小人也過嚴,而惡惡執怨也反過甚乎?”余曰:“不然,我之惡惡雖嚴,然非實察其心術之微,則不敢有惡也。縱已惡其人,茍其人或又出半言之善焉,或又有片行之當焉,則我之舊怨盡除,而親愛又隨之矣。若其人果賢,則初未嘗不稱道其賢,而欲其亟用之也。何也?天之生才實難,故我心唯恐其才之不得用也,易敢怨也?是以人雖怨我,而欲害我報我者終少,則以我心之直故也。”

或曰:“先生之愛才誠然矣,然其始也取人太廣,愛人太驟,其既也棄人太急,而終之收錄入也亦太狹。曷不論定而后賞,勿以始廣而終狹乎?”

吁!不然也。夫人實難知,故吾不敢以其疑似而遂忽之,是故則見以為廣,而真才難得,故吾又不敢以疑似而遂信之,是故則見以為狹耳。若其人眼即得,無復疑似,則終身不忒,(始)(如)丘長孺、周友山、梅衡湘者,固一見而遂定終身之交,不待再試也。如楊定見,如劉近城,非至今相隨不舍,吾猶未敢信也。直至今日患難如一,利害如一,毀謗如一,然后知其終不肯畔我以去。夫如是,則余之廣取也固宜。設余不廣取,今日又安得有此二士乎?夫近城篤實人也,自不容以有二心;楊定見有氣人也,故眼中亦常常不可一世之士。夫此二人,皆麻城人也。友山麻城人,而麻城人不知之也。衡湘麻城人,而麻城人不知之也。若丘長孺之在麻城,則麻城諸俗惡輩直視之為敗家之子矣。吾謂周友山則世之所稱布帛菽粟是也,其不知也宜也。梅衡湘則古今所稱伯樂之千里馬,王武子之八百駿是也,其不知也亦宜也。若丘長孺雖無益于世,然不可不謂之麒麟鳳凰、瑞蘭芝草也。據長孺之為人,非但父母兄弟靠不得,雖至痛之妻兒亦靠他不得也。非但妻兒靠不得,雖自己之身亦終靠他不得。其為無用極矣。然其人固上帝之所篤生,未易材者也。

觀其不可得而親疏敬慢也,是豈尋常等倫可比耶!故余每以麟鳳芝蘭擬之,非過也。若楊定見二子者,譬則樓臺殿閣,未易動搖,有足貴者。且高明之家,吉人之都,是非好惡,又自明白。

或曰:“公之知梅衡湘似矣,然人之所以下知者,以其權智太審也。夫人而專任權智,則可以生人,亦可以殺人,如江淮河海之水然矣。”余謂衡湘雖大樣,然心實細謹,非曹孟德等比也。必如曹孟德等,方可稱之為江淮河海之水,如之何而遂遽以譽衡湘也哉!嗚呼!此數公者,我固知之,而數公固各不相知也。非有日月星辰洞然皎然,如郭林宗、許于將、司馬德操者出,安能兼收而并用之耶?

或曰:“如先生言,必如此數者,然后可以用于世耶?”曰:“不然也。

此其可大用者也,最難得者也,未易多有者也。子但見麻城一時有此數人,便以為易易矣,不知我費了多少心力方得此數人乎?若其他則在在皆有,時時可用,自不待費力以求之矣。猶之鳥獸草木之生,周遍大地,任人選取也。”

余既與諸侍者夜談至此,次日偶讀升庵《風賦》,遂感而論之曰:“《書》稱麟鳳,稱其出類也。夫麟鳳之希奇,實出鳥獸之類,亦猶芝草之秀異,實出草木之類也。雖曰希奇秀異,然亦何益于人世哉!意者天地之間,本自有一種無益于世而可貴者,如世之所稱古董是耶!今觀古董之為物,于世何益也?夫圣賢之生,小大不同,未有無益于世者。茍有益,則雖服箱之牛,司晨之雞,以至一草一木,皆可珍也。”故曰《鳳賦》而推廣之,列為八物,而鳥獸草木與焉。吁!八物具而古今人物盡于是矣。八物伊何?日鳥獸草木,曰樓臺殿閣,日芝草瑞蘭,曰杉松栝柏,曰布帛菽粟,日千里八百,曰江淮河海,日日月星晨。

夫鳥獸草木之類伙矣,然無有一羽毛一草木而不堪人世之用者。既已堪用矣,則隨所取擇,總無棄物也。是一物也。

夫宮寺樓閣,山舍茅廬,基址一也,而高低異;本植一也,而小大異,屆處一也,而廣狹異。同是鄉人而鄉不如,則以宮室業產之良矣。譬之于鳥則賓鴻,于獸則獵犬,于草則國老,于木則從繩。同于鳥獸草木,而又不同于鳥獸草木,則以其為鳥獸草本本類之獨著耳。是一物也。

夫芝草非常,瑞蘭馨香,小人所棄,君子所喜,設于世無君子亦已。譬之玩物,過目則已,何取于溫?譬之好音,過耳則已,何取于飽?然雖無取于溫飽,而不可不謂之希奇也。是一物也。

夫青松翠柏,在在常有,經歷歲時,棟粱遂就。噫!安可以其常有而忽之!與果木斗春,則花不如,與果木斗秋,則實不如。吁!安可以其不如而易之!世有清節之士,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棟梁者,如世之萬年青草,何其滔滔也。吁!又安可以其滔滔而擬之!此海剛峰之徒也。是亦一物也。

夫智者好奇,以布帛菽粟為不足珍,賢者好異,以布帛菽粟為無異于人。

唯大智大賢反是,故以其易飽易暖者自過吾之身,又以其同飽同暖者同過人之日。所謂易簡而得理,無為而成化,非若人之徒歟?真若人之徒也。是亦一物也。

夫馬牛麟鳳,俗眼視之,相去故甚遠也。然千里之駒,一日而致;八百之牛,一日而程。麟乎鳳乎,雖至奇且異,亦奚以異為也?士之任重致遠者,大率類此。而世無伯樂,祗謂之馬牛而不知其能千里也,真可慨也!是又一物也。

夫能生人又能殺人,能貧人又能富人,江淮河海是也。利者十五,而害者亦十五。利害相半,而趨者不倦。今世用人者知其害不察其利,是欲堙塞天下之江河而不用之也。宋王介甫欲決梁山泊以為良田,而思無置水之處。

劉貢父大聲叫曰:“再鑿一梁山泊則可置此水矣!”然則今日江淮河海之士,既以有害而不用矣,將安所置之哉?是亦一物也,今未見其人也。

夫智如日月,皎若辰星,照見大地,物物賦成。布帛菽粟者,決不責以霜杉雪柏之操;八百千里者,決不索以異香奇卉之呈。名川巨浸,時或泛濫崩沖;長江大河,實藉其舟揖榆灌。高樓涼殿,巍然煥然,誰不欲也,獨不有鳥獸魚鱉與之咸若,山川草木亦令多識乎?器使之下,可使無不獲之夫。

則知日月星辰的然兼照,真可貴矣。此一物者,實用八物,要當以此物為最也。今亦未見其人也。

嗚呼!此八物湯也,以為藥則氣血兼補,皆有益于身;以救世則百工效用,皆有益于治。用人者其尚知此八物哉!毋曰:“彼有怨于我也,彼無德于我也。雖有千金不傳之秘,長生不老之方,吾只知娼嫉以惡之,而唯恐其勝己也已。”吁!觀于八物之說,而后知世之用人者狹也,況加以娼嫉之人歟!

五死篇

人有五死,唯是程嬰、公孫杵臼之死,紀信、奕布之死,聶政之死,屈平之死,乃為天下第一等好死。其次臨陣而死,其次不屈而死。臨陣而死勇也,未免有不量敵之進,同乎季路。不屈而死義也,未免有制于人之恨,同乎睢陽。雖曰次之,其實亦皆烈丈夫之死也,非凡流也。又其次則為盡忠被讒而死,如楚之伍子胥,漢之晁錯是矣。是為不知其君,其名曰不智。又其次則為功成名遂而死,如秦之商君、楚之吳起、越之大夫種是矣。是為不知止足,其名亦曰不智。雖又次于前兩者,然既忠于君矣,雖死有榮也;既成天下之大功矣,立萬世之榮名矣,雖死何傷乎?故智者欲審處死,不可不選擇于五者之間也。縱有優劣,均為善死。

若夫臥病房榻之間,徘徊妻孥之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此庸夫俗子之所習慣,非死所矣,豈丈夫之所甘死乎?雖然,猶勝于臨終扶病歌詩,杖策辭別,自以為不怖死,無顧戀者。蓋在世俗觀之,未免夸之為美談,呼之為考終。然其好名說謊,反不如庸夫俗子之為順受其正,自然而死也。等死于牖下耳,何以見其節,又何以見其烈,而徒務此虛聲為耶!

丈夫之生,原非無故而生,則其死也又豈容無故而死乎?其生也有由,則其死也必有所為,未有岑岑寂寂,臥病床褥間,扶柩推輦,埋于北邙之下,然后為得所死矣。蒼梧殯虞,會稽尸夏,圣帝明王亦必由之,何況人士歟!

第余老矣,欲如以前五者,又不可得矣。夫如此而死,既已不可得,如彼而死又非英雄漢子之所為,然則將何以死乎?計唯有做些小買賣耳。大買賣如公孫杵臼、聶政者,既不見買主來到,則豈可徒死而死于床褥之間乎?且我已離鄉井,捐童仆,直來求買主于此矣,此間既無知己,無知已又何死也?

大買賣我知其做不成也,英雄漢子,無所泄怒,既無知已可死,吾將死于不知己者以泄怒也。謹書此以告諸貌稱相知者,聞死來視我,切勿收我尸!是囑。

傷逝

生之必有死也,猶晝之必有夜也一死之不可復生,猶逝之不可復返也。

人莫不欲生,然卒不能使之久生;人莫不傷逝,然卒不能止之使勿逝。既不能使之久生,則生可以不欲矣。既不能使之勿逝,則逝可以無傷矣。故吾直謂死不必傷,唯有生乃可傷耳。勿傷逝,愿傷生也!

觀音問

答澹然師

昨來書,謂:“觀世音大士發大弘愿,我亦欲如是發愿:愿得如大士圓通無障礙。聞庵僧欲塑大土像,我愿為之,以致皈依,祗望卓公為我作記也。”

余時作筆走答云:“觀音大士發大弘愿,似矣。但大士之愿,慈悲為主,以救苦救難為悲,以接引念佛眾生皈依西方佛為慈。彼一切圓通無障礙,則佛佛皆然,不獨觀音大士也。彼塑像,直布施功德耳,何必問余。或可或否,我不敢與。”余時作答之語如此,然尚未明成佛發愿事,故復言之。

蓋言成佛者,佛本自成,若言成佛,已是不中理之談矣,況欲發愿以成之哉!成佛者,成無佛可成之佛,此千佛萬佛之所同也。發愿者,發佛佛各所欲為之愿,此千佛萬佛之所不能同也。故有佛而后有愿,佛同而愿各異,是謂同中有異也。發愿盡出于佛,故愿異而佛本同,是謂異中有同也。然則謂愿由于佛可也,而謂欲發愿以成佛可乎?是豈中理之談哉!雖然,此亦未易言也。大乘圣人尚欲留惑潤生,發愿度人,況新發意菩薩哉!然大乘菩薩實不及新發意菩薩,大愿眾生實不及大心眾生,觀之龍女、善財可見矣。故單言菩薩,則雖上乘,猶不免借愿為以為重。何者?見諦未圓而信心未化也。

唯有佛菩薩如觀音、大勢至、文殊、普賢等,始為諸神發愿矣。故有釋迦佛則必有文殊、普賢,釋迦為佛而文殊、普賢為愿也。有阿彌陀佛則必有觀音、勢至,彌陀是佛而觀音、勢至是愿也。此為佛愿,我愿澹師似之!



佛之心法,盡載之經。經中一字透不得,即是自家生死透不得,唯不識字者無可奈何耳。若謂經不必讀,則是經亦不必留,佛亦不用有經矣。昔人謂讀經有三益:有起發之益,有開悟之益,又有印證之益。其益如此,易可不讀也!世人忙忙不暇讀,愚人懵懵不能讀,今幸生此閑身,得為世間讀經之人流不肯讀,比前二輩反在其后矣。快刻期定志立限讀之,務俾此身真實可以死乃得。



世人貪生怕死,蠅營狗茍,無所不至,若見此僧端坐烈焰之中,無一毫恐怖,或遂頓生念佛念法之想,未可知也。其有益于塵世之人甚大,若欲湖僧為之津送則不可。蓋凡津送亡僧者,皆緣亡者神識飛揚,莫知去向,故藉平時持戒僧眾誦念經咒以助之。今此火化之僧,必是了然自知去向者,又何用湖僧為之津送耶?且湖上僧雖能守戒行,然其貪生怕死,遠出亡憎之下,有何力量可以資送此僧?若我則又貪生怕死之尤者,雖死后猶怕焚化,故特地為塔屋于龍湖之上,敢以未死之身自人于紅爐乎?其不如此僧又已甚遠。

自信、明因向往俱切,皆因爾澹師倡導,火力甚大,故眾菩薩不覺不知自努力向前也。此其火力比今火化之僧又大矣。何也?火化之僧只能化得自己,若澹師則無所不化。火化僧縱能化人,亦只化得眾人念佛而已,若澹師則可以化人立地成佛,故其人力自然不同。



學道人,大抵要跟腳真耳,若始初以怕死為跟腳,則必以得脫生死、離苦海、免恐怕為究竟。雖遲速不同,決無有不證涅槃到彼岸者。若始初只以好名為跟腳,則終其身只成就得一個虛名而已,虛名于我何與也?此事在各人自查考,別人無能為也。今人縱十分學道,亦多不是怕死。夫佛以生死為苦海,而今學者反以生死為極樂,是北轅而南其轍,去彼岸愈遠矣。世間功名富貴之人,以生為樂也,不待言也。欲學出世之法,而唯在于好名,名只在于一生而已,是亦以生為樂也,非以生為苦海也。苦海有八,生其一也。

即今上亦不得,下又不得,學亦不得,不學亦不得,便可以見有生之苦矣。

佛為此故,大生恐怖。試看我輩今日何曾以此生身為苦為患,而決求以出離之也。尋常亦會說得此身是苦,其實亦只是一句說話耳,非真真見得此身在陷阱坑坎之中,不能一朝屆者也。試驗之自見。



聞師又得了道,道豈時時可得耶?然真正學者亦自然如此。楊慈湖先生謂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記其數,故慈湖于宋儒中獨謂第一了手好漢,以屢疑而屢悟也。學人不疑,是謂大病。唯其疑而屢破,故破疑即是悟。自信菩薩于此事信得及否?彼以談詩談佛為二事,不知談詩即是談佛。若悟談詩即是談佛人,則雖終日談詩何妨。我所引“白雪陽春”之語,不過自謙之辭,欲以激厲彼,俾知非佛不能談詩也,而談詩之外亦別無佛可談。自信失余之意,反以談詩為不美,豈不誤哉!歷觀傳燈諸祖,其作詩說偈,超逸絕塵不可當,亦可以談詩病之乎!唯本不能詩而強作,則不必,若真實能詩,則因談佛而其詩益工者又何多也,何必以談詩為病也?

與澄然

認不得字勝似認得字,何必認得字也?只要成佛,莫問認得字與否,認得字亦是一尊佛,認不得字亦是一尊佛。當初無認字佛,亦無不認得字佛。

無認字沸,何必認字;無不認字佛,何必不認字也?大要只要自家生死切耳。

我昨與丘但之壽詩有云:“劬勞雖謝父母恩,扶持自出世中尊。”今人但見得父母生我身,不知日夜承世尊恩力,蓋千生萬劫以來,作忘恩背義之人久矣。今幸世尊開我愚頑,頓能發起一念無上菩提之心,欲求見初生爺娘本面,是為萬幸,當生大慚大愧乃可。故古人親證親聞者,對法師前高叫大哭,非漫然也。千萬劫相失爺娘,一旦得之,雖欲不慟哭,不可得矣。慎莫草草作語言戲論,反成大罪過也!世間戲論甚多,惟此事是戲論不得者。

答自信

既自信,如何又說放不下;既放不下,如何又說自信也?試問自信者是信個甚么?放不下者又是放不下個甚么?于此最好參取。信者自也,不信者亦自也,放得下者自也,放不下者亦自也。放不下是生,放下是死;信不及是死,值得及是生。信不信,放下不放下,總屬生死,總屬生死,則總屬自也,非人能使之不信不放下,又信又放下也。于此著實參取,便自得之。然自得亦是自,來來去去,生生死死,皆是自,可信也矣。來書“原無生死”

四字,雖是諸佛現成語,然真實是第一等要緊語也。既說原無生死,則亦原無自信,亦原無不自信也;原無放下,亦原無不放下也。“原無”二字,甚不可不理會:既說原無,則非人能使之無可知矣,亦非今日方始無又可知矣。

若待今日方始無,則亦不得謂之原無矣。若人能使之無,則亦不得謂之原無矣。“原無”二字,總說不通也。故知原無生者,則雖千生總不妨也,何者?

雖千生終不能生,此原無生也。使原無生而可生,則亦不得謂之原無生矣。

故知原無死者,則雖萬死總無礙也。何者?雖萬死終不能死,此原無死也。

使原無死而可死,則亦不得謂之原無死矣,故“原無生死”四字,不可只恁么草草讀過,急著精彩,便見四字下落。



一動一靜,原不是我,莫錯認好。父母已生后,即父母未生前,無別有未來前消息也。見得未生前,則佛道、外道、邪道、魔道總無有,何必怕落外道乎?總無死,何必怕死乎?然此不怕死總自十分怕死中來。世人唯不怕死,故貪此血肉之身,卒至流浪生死而不歇;圣人唯萬分怕死,故窮究生死之因,直證無生而后已。無生則無死,無死則無怕,非有死而強說不怕也。

自古唯佛、圣人怕死為甚,故曰“子之所慎:齋戰疾”,又曰“臨事而懼,若死而無悔者吾不與”,其怕死何如也?但記者不知圣人怕死之大耳,怕死之大者,必朝聞而后可免于夕死之怕也,故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曰可者,言可以死而不怕也;再不復死,亦再不復怕也。

我老矣,凍手凍筆,作字甚難,慎勿草草,須時時與明因確實理會。我于詩學無分,祗緣孤苦無朋,用之以發叫號,少泄胸中之氣,無《白雪陽春》事也。舉世無真學道者,今幸有爾列位真心向道,我喜何如!若悠悠然唯借之以過日子,又何必乎?



若無山河大地,不成清凈本原矣,故謂山河大地即清凈本原可也。若無山河大地,則清凈本原為頑空無用之物,為斷滅空不能生化之物,非萬物之母矣,可值半文錢乎?然則無時無處無不是山河大地之生者,豈可以山河大地為作障礙而欲去之也?清凈本原,即所謂本地風光也。視不見,聽不聞,欲聞無聲,欲嗅無臭,此所謂龜毛兔角,原無有也。原無有,是以謂之清凈也。清凈者,本原清凈,是以謂之清凈本原也,豈待人清凈之而后清凈耶?

是以謂之鹽味在水,唯食者自知,不食則終身不得知也。又謂之色里膠青。

蓋謂之曰膠青,則又是色,謂之曰色,則又是膠青。膠青與色合而為一,不可取也。是猶欲取清凈本原于山河大地之中,而清凈本原已合于山河大地,不可得而取矣;欲舍山河大地于清凈本原之外,而山河大地已合成清凈本原,又不可得而舍矣。故曰取不得,舍不得,雖欲不放下不可得也。龜毛兔角,我所說與佛不同:佛所說以證斷滅空耳。



念佛是便宜一條路,昨火化僧只是念佛得力。人人能念佛,人人得往西方,不但此僧為然,亦不必似此火化乃見念佛功效也。古今念佛而承佛接引者,俱以無疾而化為妙。故或坐脫,或立亡,或吉祥而逝。故佛上稱十號,只曰“善逝”而已。善逝者,如今人所言好死是也。此僧火化,雖非正法,但其所言得念佛力,實是正言,不可因其不是正法而遂不信其為正言也,但人不必學之耳。念佛須以見佛為愿,火化非所愿也。



無相、無形、無國土,與有相、有形、有國土,成佛之人當自知之,已證涅槃之人亦自知之,豈勞問人也?今但有念佛一路最端的。念佛者,念阿彌陀佛也。當時釋迦金口稱贊有阿彌陀佛在西方極樂國土,專一接引念佛眾生。以此觀之,是為有國土乎,無國土乎?若無國土,則阿彌陀佛為假名,蓮華為假相,接引為假說。互相欺誑,佛當受彌天大罪,如今之衙門口光棍,當即時敗露,即受誅夷矣,安能引萬億劫聰明豪杰同登金蓮勝會乎?何以問我有無形、相、國土力也?且夫佛有三身:一者清凈法身,即今問佛問法與問有無形、相、國土者也,是無形而不可見,無相而不可知者也。是一身也。

二者千百億化身,即今問佛問法間有無形、相、國土,又欲參禪,又欲念佛,又不敢自信,如此者一日十二時,有千百億化現,故謂之化身。是又一身也。

即法身之動念起意,變化施為,可得而見,可得而知,可得而狀者也。三者圓滿報身,即今念佛之人滿即報以極樂,參禪之人滿即報以凈土,修善之滿即報以天堂,作業之人滿即報以地獄,慳貪者報以餓狗,毒害者報以虎狼,分厘不差,毫發不爽,是報身也。報身即應身,報其所應得之身也。是又一身也。今但念沸,莫愁不到西方,加入但讀書,莫愁不取富貴,一理耳。但有因,即有果。但得本,莫愁末不相當;但成佛,莫愁沸不解語,不有相,不有形,不有國土也。又須知我所說三身,與佛不同。佛說三身,一時具足,如大慧引儒書云:“‘天命之謂性’,清凈法身也。‘率性之謂道’,圓滿報身也。‘修道之謂教’,千百億化身也。”最答得三身之義明白。然果能知三身即一身,則知三世即一時,我與佛說總無二矣。

答明因

昨有客在,未及裁答。記得爾言“若是自己,又何須要認”。我謂此是套語,未可便說不要認也。急寫“要認”數字去!夫自己親生爺娘認不得,如何是好,如何過得日子,如何便放得下,自不容不認得去也。天下豈有親生爺娘認不得,而肯丟手不去認乎?決無此理,亦決無此等人。故我作壽丘坦之詩有云:“劬勞雖謝父母恩,扶持自出世中尊。”尊莫尊于爺娘,而人卻認不得者,無始以來認他人作父母,而不自知其非我親生父母也。一旦從佛世尊指示,認得我本生至親父母,豈不暢快!又豈不痛恨昔者之不見而自哀鳴與流涕也耶!故臨濟以之筑大愚,非筑大愚也,喜之極也。夫既認得自己爺娘,則天來大事當時成辦,當時結絕矣,蓋此爺娘是真爺娘,非一向假爺娘可比也。假爺娘怕事,真爺娘不怕事:入火便入火,燒之不得;入水便入水,溺之不得。故唯親爺娘為至尊無與對,唯親爺娘能入于生死,而不可以生死;唯親爺娘能生生而實無生,能死死而實無死。有此好爺娘,可不早親識認之乎?然認得時,爺娘自在也;認不得時,爺娘亦自在也。唯此爺娘情性大好,不肯強人耳。因復走筆潦倒如此,甚不當。



無明“實性即佛性”二句,亦未易會。夫既說實性,便不可說空身;既說空身,便不宜說實性矣。參參!“但得本,莫愁未。”我道但有本可得,即便有未可愁,難說莫愁末也。“自利利他”亦然;若有他可利,便是未能自利的矣。既說“父母未生前”,則我身尚無有;我身既無有,則我心亦無有;我心尚無有,如何又說有佛?茍有佛,即使有魔,即便有生有死矣,又安得謂之父母未生前乎?然則所謂真爺娘者,亦是假立名字耳,莫太認真也!

真爺娘不會說話,乃謂能度阿難,有是理乎?佛未嘗度阿難,而阿難自迷,謂必待佛以度之,故愈迷愈遠,直至迦葉時方得度為第二祖。當迦葉時,迦葉力擯阿難,不與話語,故大眾每見阿難便即星散,視之如仇人然。故阿難慌忙無措,及至無可奈何之極,然后舍卻從前悟解,不留半點見聞于藏識之中,一如父母未生阿難之前然,迦葉方乃印可傳法為第二祖也。設使阿難猶有一豪聰明可倚,尚貪著不肯放下,至極于凈,迦葉亦必不傳之矣。蓋因阿難是極聰明者,故難舍也。然則凡看經看教者,只要舍我所不能舍,方是善看經教之人,方是真聰明大善知識之人。莫說看經看教為不可,只要看得瞥脫乃可。

明因曰:諸相原非相,只因種種差別,自落諸相中,不見一相能轉諸相。

諸相原非相,是也,然怎見得原非相乎?世間凡可得而見者,皆相也,今若見得非相,則見在而相不在,去相存見,是又生一相也。何也?見即是相耳。今且勿論。經云“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既見了如來,諸相又向何處去乎?抑諸相宛爾在前,而我心自不見之耶,抑我眼不見之也?眼可見而強以為不見,心可見而謬以為不見,是又平地生波,無風起浪,去了見復存不見,豈不大錯!

明因曰:豁達空是落斷滅見,著空棄有是著無見,都是有造作。見得真爺娘,自無比等見識。然即此見識,便是真空妙智。

棄有著空,則成頑空矣,即所謂斷滅空也,即今人所共見太虛空是也。

此太虛空不能生萬有。既不能生萬有,安得不謂之斷滅空,安得不謂之頑空?

頑者,言其頑狀如一物然也。然則令人所共見之空,亦物也,與萬物同矣,安足貴乎!六祖當時特借之以喻不礙耳。其實我之真空豈若是耶!唯豁達空,須細加理會,學遭到此,已大段好了,愿更加火候,疾證此大涅槃之樂。

明因曰:名為豁達空者是誰,怕落豁達空者是誰,能參取豁達空者是誰。

我之真空能生萬法,自無莽蕩。曾有偈云:“三界與萬法,匪歸何有鄉,若只便恁么,此事大乖張。”此是空病,今人有執著諸祖一語修行者,不知諸祖教人,多是因病下藥,如達磨見二祖種種說心說性,故教他外息諸緣,心如墻壁。若執此一語,即成斷滅空。

真空既能生萬法,則真空亦自能生罪福矣。罪福非萬法中之一法乎?須是真難得自無罪福乃可,不可只恁么說去也。二祖當時說心說性,亦只為不曾認得本心本性耳。認榕本心本性者,又肯說心說性乎?故凡說心說性者,皆是不知心性者也。何以故?心性本來空也。本來空,又安得有心更有性乎?

又安得有心更有性可說乎?故二祖直至會得本來空,乃得心如墻壁去耳。既如墻壁,則種種說心說性諸緣,不求息而自息矣。諸緣既自息,則外緣自不入,內心自不惴,此真空實際之境界也,大涅槃之極樂也,大寂滅之藏海也,諸佛諸祖之所以相續慧命于不斷者也,可以輕易而錯下注腳乎?參參!

明因云:那火化僧說話亦通,只疑他臨化時叫人誦《彌陀經》,又說凡見過他的都是他的徒弟。

臨化念《彌陀經》,此僧家常儀也。見過即是徒弟,何疑乎?能做人徒弟,方是真佛,我一生做人徒弟到老。

昆侖奴

許中丞片時計取柳姬,使玉合重圓;昆侖奴當時力取紅綃,使重關不阻:是皆天地間緩急有用人也,是以謂之俠耳。忠臣俠忠,則扶顛持危,九死不悔;志士俠義,則臨難自奮,之死靡他。古今天下,茍不遇俠而妄委之,終不可用也。或不知其為俠而輕置之,則亦不肯為我死,為我用也。

俠士之所以貴者,才智兼資,不難于死事,而在于成事也。使死而可以成事,則死真無難矣!使死而不足以成事,則亦豈肯以輕死哉!貫高之必出張王,審出張王而后絕吭以死者是也。若昆侖奴既能成主之事,又能完主之身,則奴愿畢矣,縱死亦有何難,但郭家自無奈昆侖奴何耳。劍術縱精,初何足恃。設使無劍術,郭家四五十人亦能奈之何乎?觀其酬對之語可見矣。

況彼五十人者,自謂囊中之物,不料其能出此網矣。一夫敢死,千夫莫當,況僅僅五十人而肯以活命換死命乎?直潰圍出,本自無阻,而奈何以劍術目之!謂之劍術且不可,而乃謂之劍俠,不益傷乎!劍安得有俠也?人能俠劍,劍又安能俠人?人而俠劍,直匹夫之雄耳,西楚伯王所謂“學劍不成,去,學萬人敵”者是也。夫萬人之敵,豈一劍之任耶!彼以劍俠稱烈士者,真可謂不識俠者矣。鳴呼!俠之一字,豈易言哉!自古忠臣孝子,義夫節婦,同一俠耳。夫劍之有術,亦非真英雄者之所愿也。何也?天下無不破之術也。

我以術自圣,彼亦必以術自神,術而逢術,則術窮矣。曾謂荊卿而未嘗聞此乎?張良之擊秦皇也,時無術士,故子房得以身免,使遇術者,立為■粉矣。

故黃石老大嗔怪于圮橋之下也。嗣后不用一術,只以無窮神妙不可測識之術應之。滅秦興漢,滅項興劉,韓、彭之俎醢不及,蕭何之械系不及,呂后之妒悍不及,功成名遂而身退,堂堂大道,何神之有,何術之有,況劍術耶?

吾是以深悲魯勾踐之陋也,彼其區區,又何足以知荊卿哉!荊卿者,蓋真俠者也,非以劍術俠也。

紅拂

此記關目好,曲好,白好,事好。樂昌破鏡重合,紅拂智眼無雙,虬髯棄家入海,越公并遣雙妓,皆可師可法,可敬可羨,孰謂傳奇不可以興,不可以觀,不可以群,不可以怨乎?飲食宴樂之間,起義動概多矣。今之樂猶古之樂,幸無差別視之其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