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历史深处的孤独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5:40:31

走向历史深处的孤独

——读毛泽东晚年词《贺新郎·读史》

王健虎


60年代初期,毛泽东度过了一段颇为寂寞但又相对安定的读书生活。他给自己列出长长的书单,订出庞大的读书计划,内容涉及历史、哲学、文学、自然科学等诸多门类,南来北往的栖居携带着沉重的书箱,西子湖畔、东湖湖滨、广州花岛、长沙六所流传着毛泽东的读书故事。这位历史老人要在书海中寻觅什么呢?青年时代湘江边和中年以后在延安的苦读给中国历史贡献了两个不同时期的毛泽东,前一时期的毛泽东改变了中国共产党,后一时期的毛泽东改变了中国社会。

这一次呢?历史在期待吗?

50年代末“大跃进”的狂热刚刚消退,接踵而来的“自然灾害”席卷中国大地;中苏交恶,国际敌对势力对中国加紧实施战略包围,年轻的共和国经历着严重的困难考验。此时的中国从中世纪睡梦中惊醒不过百年,几千年的帝制统治被推翻仅仅50年,它走向现代的步伐是在西方炮舰的逼迫下匆匆开始的,西方列强把先进文明和野蛮掠夺的条约文本一同摊在了中国人面前,毛泽东一句就点透了:老师总是来打学生。这使得国人在面临现代选择的初始就有一种痛苦的审视和屈辱的被迫,在反抗与抵触中开始的现代化进程负担沉重而又道路曲折。中国传统思想的裂变与进化更是充满着矛盾斗争且常常引发剧烈的政治动荡。

相比较之下,一种思想理论的被接受认可较为容易,而真正难以转变的是长期形成的历史精神和文化心理。表层暴风雨过后,深层文化的碰撞才刚刚开始,因而形成的心理摩擦是社会转型期反复发作的慢性病,在这期间,压抑与释放,专制与民主,激进与保守,可以以相反的方式出现,也可以以同一种方式出现,形式上的否定常常误入内容上的肯定,形式上的肯定又常常迷失于内容的表里相离;革新有时落入旧的巢臼,倒退有时恰恰是突进的预兆,旧的体制奔溃了,“天下大乱”,新体制的建立尚需一个漫长的过程,人们的认识之路要经过多次的蜕化,国民性所依赖的安定感要一次次被击破。对于领导者来说,建立现代国家的许多具体问题还有待于反复认识和实践,进步与异化,激进的改革要求与实施的艰难始终困扰着前进的步伐。对社会发展和进入现代的许多盲目认识,弥漫在社会的各个层面上,转型期的巨大心理矛盾冲突深埋在人们的意识中。以上所有的历史现象表面上安顺于五六十年代建立的社会秩序,然而,历史的巨变往往不是以人们可以选择的方式进行的,巨大的落差必然潜伏着剧烈的动荡,年轻的共和国还有大的历史叉道要跨越,现实要击碎许多中国人刚刚建立起来的幸福感和安宁感。

《贺新郎·读史》就写于这个时期,1964年的春天。这首词不仅是毛泽东史论的重要篇章,是他这段读书生活提纲挈领的心得,更是他在历史与现实的沃野上提炼出的一篇战斗宣言,宣示着他人生本色的悲壮回归。我们在这首词中感受到诗人激情澎湃的波涛,甚至看到了历史巨流滚滚而来的喧天潮汛。勿庸置疑,这是毛泽东在沉寂中将晚年岁月全部投入的命运选择,这也令许多人惋惜慨叹,但的的确确是毛泽东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其中透露着他轰轰烈烈的历史感悟,他迈出的将是不归之路。横下心了,功过评说,都留给历史了。

此次开篇我们即好像听到天边传来的悠远天籁:“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百万年前人类从童年走来,朦胧意向如稚嫩的童音朗朗而出,诗境就是这样虚幻地展开。人猿相离,石器时代,刀耕火种,人类进化的艰难过程浓缩为几幅极具情态的画面摇摇晃晃地走过,宏大的诗意沧桑一步步将我们笼罩。

“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一声喝断,诗的气势陡然倍增,诗人一下子亮出了自己所立的高度,千古兴亡多少事,这样轻轻一拂就过去了。语气看似平静,含而不露,而沉雄的底气却是古今豪放词人和江山雄主所不能比拟,此等语气,非毛泽东不能吐出,历史的厚重铠甲打开了,冰山化解了,茫茫千年的历史就在读史者的眼下,繁杂浩渺的历史烟云成为诗意的特殊风景,成为可以用艺术眼光捕捉的自然气象,成为任想象力驰骋纵横的自由天空。

毛泽东在一览无余的历史原野上看到的是连绵不断的战争,阶级之争、国家之间、民族之间、部落之间、南北之间、亲族之间,贯穿历史的就是刀兵相见,征战功伐,陷城掠地,狼烟烽起,“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极简练地勾勒出了人类的战争形态,一部历史就是一部弓箭史,流血史。这话出自毛泽东之口有着格外不同的意义,显然不是书生惊世骇俗之论,也不是史家从故纸堆中淘出的苍白慨叹,而是一位大政治家读史的独特视角。人类社会长久地徘徊在战争的阴云之中,任何解不开的疙瘩都要到战场上用弓剑枪炮去争论,在流血中得到解答,战争成了阶级社会的永恒主题,历史在战争的伤痕中蹒跚走过,中华版图上的山川关隘累积着作为战场的纪录,这难道是凭任何人的主观意志能改变的吗?休战与和平是短暂的,理智、谦让、化干戈为玉帛的美好愿望写在经书里,却很难记载在史书中。战争的过程也许很短,但战争的创伤和破坏却使社会长久地难以平复。

这样的历史周而复始,这样的史籍也周而复始,繁密冗长要读到何时为止。青灯黄卷,历朝历代多少读书人就在这如山的文牍散简虚掷了生命,岁月就在史书的编排中耗尽,一代代的修史,一代代的读史,衍演出重复的宫闱演变,重复的帝业兴衰,重复的隐恶扬善,重复的史书如山,一部漫长的24史注满了毛泽东的怀疑和反诘,他读的何等用心细致,史笔与史实之间的差距,史料的虚实真伪,史官的曲笔婉述或秉笔直书,偏见与不公,隐瞒与捏造充溢在煌煌信史中间。可借鉴处颇多,可批判处亦多,这样的史书沉重如铅块,压得读书人喘不过气来,但毛泽东又岂能随史官的笔走下去?“一篇读罢头飞雪”,即是慨叹,又是警醒,一句就点明了这种因循千年的文化悲剧。一个“飞”字写出了他心中的激愤与清醒,应照着下文中深刻的史识。

中国过去的史籍,大部分是帝王家谱,写史之人大多是御用史官。史官秉承着帝王意志撰编史书,为尊者讳,为长者讳,为贤者讳,成为承传的信条。当朝修史,更难见到真实。唐代史官刘知几曾忧郁地写道:“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郁怏孤愤,无以寄怀,必寝而不言,嘿而无述,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刘知几对于史籍的辨伪精神难能可贵,他所提出的“良世必须善恶皆书,使骄君贼臣知所惧”的观点也是值得钦佩的,但他所著《史通》仍然是儒家道统的,其历史观依然是唯心主义的,更何况其水准大大低于《史通》的大量史籍呢?

鲁迅也有过痛苦的读史经历,他说:“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未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他还写道:“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救世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不过总被摧残,被抹煞,消灭于黑暗之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我们看到,在读史的蹊径上,两位伟大的中国现代思想大师狭路相逢了,鲁迅看着满篇写着“吃人”二字,毛泽东则从浩如烟海的史籍中读出“欺骗”二字;鲁迅透过“点点的碎影”寻找着中国的灵魂,毛泽东则看破“斑斑点点,几行陈迹”坚定着举义的决心。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既是精辟的史论,也是优美的诗句,他的思辩过程以诗歌形式完成了艰难的跨越,磅礴的诗意为他思想的深度和张力拓开了空间。我以为这是毛泽东最神秘的特色,是他超越中国传统的一个高峰。他是历史的大真诚者,没有圆滑地附就既定的史论,也没有炫人耳目地躲闪,而是坚定地、充满朝气地提出他的史论,即奴隶史观。其意义在于,作为开国之君的毛泽东向创世说和英雄史观提出了挑战,这比他当年走上井冈山需要更大的勇气和自信。这也许正是历史充满魅力之处,奠定了毛泽东晚年的政治作为的精神基础,他从此要走上一条充满棘荆之路。

从毛泽东早期的两首《沁园春》中可以看出这种思想的脉络,前一首中“粪土当年万户侯”表现出青年毛泽东蔑视权贵的气质;后一首则表现了他睥睨古代群雄、气吞天下的自信。然而在拥有天下以后,身居红墙的毛泽东还有当年的叛逆冲动和傲视古今的自信么?从《贺新郎·读史》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感性冲动的深化,他在读史的沉重思索中迸发了对现实政治的灵感,找回了低迷已久的自信。他的灵感不仅是诗情的,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历史感应,文化觉醒。他要向历史挑战了,向“博大精深”的传统挑战了。在这里“推翻历史三千载,自铸雄奇瑰丽词,不仅指诗词,更是指思想,史论,政治理想。

毛泽东的卓绝史论来自于他的人生本色,他怀抱着中华民族反抗压迫、追求平等的伟大理想。他少年时代就无比崇拜领导家乡农民反抗官府而被斩首的彭铁匠。他懂得造反与叛逆对深受压迫的下层农民是一种多么快意的事情。下层民众反抗封建专制国家的大规模起义,形成了中国历史周期的大动荡,一次次地结束了封建王朝的统治。这些起义冲击了统治阶级日益腐败的精神状态和暴虐的政治统治,给社会带来新的生机和经济利益的重新调整,它是历史前进的一种健康生动的力量,是治疗中国上层文化走向低迷颓废的一剂猛药。毛泽东就是一个闯进中国文化和历史深处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最为可贵的是他珍视本色如生命,在他权倾一国的时候,毅然歌咏着“盗跖庄侨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依然钟情于自下而上的历史大风暴,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我不能同意有人把它归入“权宜之计”的说法。

他就生长在这样一个暴风骤雨的时代,进步战胜反动,平民战胜贵族,自由战胜奴役,处处是殊死的较量,“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夜换新天”是那个时代革命者们赴难精神的生动写照。从秋收暴动到井冈山五次反围剿,从长征到八年抗战,从打败蒋介石到抗美援朝,每一步都是从血海中走出,其艰难险阻,悲壮酷烈,在人类历史上是罕见的。可以想象,在读史中,毛泽东心头该翻滚过多少亲身经历过的腥风血雨。

写下这首词的时候,毛泽东已过古稀之年,他没有陷入许多大师晚年趋向沉寂的轮回,而是充满着血气方刚的拼搏精神和叛逆意识。他并不满意他与战友们力尽艰险建立起的新秩序。他欣赏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他像西方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不断推石上山。他要推倒基础重来,建立一种更符合下层民众意愿的政权机构。他依然寄希望于低层民众的不断革命来解决迫切的社会问题,彻底铲除产生官僚机制的土壤,摧毁他不愿看到而正在迅速生长的丑恶。他要打碎几千年传承下来的固定的历史格局,这是他在视野中的人类文明史的大命题,为这道大命题他不惜耗尽余生余力。他的同志遍及天下,却难有人可以同他交流,他只有孤独执著地走向历史深处的荒野。哲学和诗意的孤独是可敬可佩的,而政治的孤独却是可悲的,毛泽东的孤独是两者的结合。支撑着他孤独的不仅是他独特的史学视觉所感悟到的人类社会的深层波动,还有大时代中世界性人民革命和民族主义浪涛的最后潮汐的呼唤。

20世纪60年代是一个叛逆的时代,酝酿了半个世纪的思想反叛与哲学反叛终于在那个时期形成世界性潮流。二战中长大的青年一代走上街头,巴黎的学潮,美国的反战示威,遍及西方的“嬉皮士”运动;亚非拉反政府反殖民运动风起云涌,美苏冷战进入实力竞争和军备竞赛。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欢呼这一世界大动荡的形势,叶帅有“赤道弯弓能射虎,椰林匕首敢屠龙”的诗句,陈毅有“革命红满天,吓倒可怜虫”;毛泽东在63年写下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更是整个60年代的生动写照。毛泽东创立于三四十年代的思想理论,被普遍运用于东南亚和南美的丛林里,还有非洲大陆的部落与山野中。

然而,西方殖民主义在结束他历史寿命之时,资本主义体系却正在世界动荡不安的掩盖之下酝酿着一场新的产业革命,而海德格尔与罗素们正在构建着西方现代精神人格的理论基础。

“读史”是毛泽东晚年思想的一个重要窗口,他的这些思想具有深刻而广阔的时代背景。从“读史”中我们感受到他回不到一个安适平静的晚年了,他决意要按读史中获得的历史灵感走下去。随后,他掀起的喧天大浪排空而来,他导演了激进的当代与厚重历史的执戈交锋。锋面所及,或疾风骤雨,雷电奔驰;或倒海翻江,席卷千军;或神魔颠倒,鬼蜮成灾。这场巨流把国人郁积千年的扭曲与丑陋都渲泄出来了,它触及到人性最深层次的原本状况,它反映出中国文化整体的精神危机。风暴过后,毛泽东长久地陷入凄苦与迷惘,但他拒绝否定一切,这是他无法避开的历史命运,他直面一切矛盾与挑战。他蔑视虚荣的光环,这之前他说过,马克思都被人打的粉碎了,何况我们呢?历史发展的每一过程都有它必然的内部规律,这是人的意志所无法抗拒的。当我们感觉这场风暴的伤痛的时候,却很少逆向地思考一下,它的“力”所荡平的许多历史皱褶与暗湾。历史在那一刻以逆向运动完成了它的大转折和大跨越。

又是春天,毛泽东写下“读史”的年代过去38年了,借用一句毛泽东诗词叫做“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历史在不知不觉之间已走过了很长的路,阶级斗争与奴隶史观仿佛是一个过时的话题,听来恍若隔世。但世界却并未平静下来,地区间、民族间、国家间的冲突愈演愈烈,相互间军事较量的频率越来越高,军备层次越来越高,以核武器相威胁已屡见不鲜。一体化的经济运行要保证更多的资源更丰厚的利润流入发达国家,而不发达国家的当务之急是如何避免在这种体制运行下快速地陷入赤贫。贫国如果违背了富国的旨意,富国就可以用几百万美元一枚的导弹去炸毁穷国几百美元一幢的房屋;富国不用鲜血,只用金钱,只用技术就可以打赢一场战争。对很多地区来说,“炮火连天,弹痕遍地”的岁月并没有过去。这一切都导致着世界不可再生资源的快速消耗和生态自然的急剧恶化。

重读“读史”,我用心地体味着毛泽东晚年清醒的孤独与深刻的痛苦,阅世已深的我未必真读懂了它深刻的内涵。我想我只是在谈一些皮毛,我们也许永远无法解读他的孤独。要辍笔了,我却想到了神秘的格瓦拉。作为历史人物,西方人并不怎么计较他袭击了多少城镇,烧毁了多少官邸,而只看重他脱下西服隐身到南美洲丛林中去过一种游击生活的理想精神,因此格瓦拉至今仍然受到西方普遍的崇敬。而我们的毛主席,他身居中南海却依然饱含着韶山冲那个毛伢子身上新鲜的叛逆冲动,他年逾古稀却依然洋溢着湘江边那个布衣学子的磅礴诗意和理想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