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米之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4:33:25
一万米之上

  “你要去哪?”

  “我去法国。”

  “去做什么?”

  “学习先进科学技术和文化知识回来报效祖国。”

  “具体的呢,学些什么?”

  “罢工和暴动。”

  于是,一万米之上,隔壁座拿着因公护照的大叔便再没有和我说话。我暗自思忖着他是去哪里、做什么,因为他听我回答完他领导亲切与学生座谈似的问题之后,就开始微微张着嘴打着呼噜睡觉,穿着烟灰色冰丝袜子的脚踩在咖啡色运动鞋上。在大叔微微衰退的荷尔蒙味道中——这种味道有些像放久了的油腻火腿——我打量着他,他穿着黑色夹克,看起来像是劲霸或者是七匹狼,又或者是华伦天奴之类的高尚品牌,还有可能是在省城最大的百货商店五层男士专区买的自诩意大利名品的国内品牌。他的头发已经很稀疏,头顶的头皮光亮亮地暴露在机舱暗淡的光线之下,好像蒙上了莫奈风格的奶白色雾气。看着他的头皮,我想起了一个师兄,师兄的汗腺发达,天气只要微微一热,他就会汗流满面,未见其人先闻其味儿。我大一,他大二的时候,他智慧的头皮就若隐若现了。他五十岁上下时会拥有比这个大叔更光亮的头皮吗?只当是聪明绝顶吧——天哪,我是多么地穷极无聊,才会思考这样的问题!

  这趟飞机正在将一机舱的人带往一个炎热的国度的炎热首都,并将在那里把这一舱人分装到不同的飞机上带往世界各地。现在是夜半时分,没有歌声,没有张国荣,机舱顶上有一点一点的人造星光。机舱里很安静,大家都在熟睡。我戴着耳机,耳机里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很久没有经历这么安静的夜,只听得到人打呼噜和翻动毛毯的声音。学校的夜晚不是这样,墙外蹲着啃鸡翅吃麻辣烫的人高谈阔论,从隔壁兄弟媳妇穿什么颜色的内衣到钓鱼岛的归属到底有没有明确的文件,从宿舍老二的屁股上的胎记是树叶形状还是一个鸡头到金正日穿的衣服到底是哪里生产的是什么年代的款式他们无所不谈,不分昼夜。偶尔,做麻辣烫的叔叔也会加入到他们的对话当中,他就和北京的哥一样能够胡聊神侃,比刘建宏还黄健翔,比白岩松还水均益。有的时候外面的人会高唱,“我和我骄傲的倔强!”“我们都是这美丽世界的孤儿!”是啊,这么大半夜的搅人清梦,好不容易在隔壁的那对鸳鸯踢狗抓脸挠墙推车的剧烈运动声中入睡的我又被跑调的歌曲惊醒,他妈真是比孤儿还孤儿呢。

  有时候,从对面女生楼,会传来凄厉的嚎叫。其实,女生宿舍整个就是嚎叫俱乐部,大笑、大哭、大叫,每天如此,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有一天我正在宿舍聚精会神地种着植物并数着要多少粒豌豆才能打死一只路障僵尸,突然从对面女生宿舍的阳台——阳台是卫生间的阳台——传来一声尖叫:“啊——”

  就当我下意识地抓起手机准备拨打110和120的时候,有传来一声尖叫:“你——不——能——和——我——分——手——”接着就是又一声歇斯底里的干嚎。

  我总算是松了口气,不就是闹个分手吗。于是我继续种我的植物。每天都有不同的女生在卫生间的阳台上叫着骂着哭着闹着,还有一个姑娘说:“你要和我分?我就跳楼!”说着就把一只热水壶从六楼阳台扔了下去。“嘭”的一声,银色的保温内胆碎了一地,好像千万面小镜子一样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或许还映着迷你的姑娘的脸。接着姑娘又把手机扔了下去——那年头一个Android手机可是个稀罕物件!她把手机扔下楼的一刹那,我能感到我们楼里无数双哥们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手机,盯着它在空中翻滚了数圈,优雅地跌落在地上,腾跃了一下,又摔向了地面。我的心肝儿肺颤动了一下,有一种想要冲出去捡起它的冲动。再怎么说这是一只HTC啊,摔了也能用!但是我忍住了。咱是爷们儿,不能为了一只火腿肠折腰——再怎么说,也得是个爱疯吧……

  又或者,快到零点的时候,我会被哥们儿叫去震场子。不用说,一定是哪个哥们儿要向暗恋的女生表白了。我们会带着一大麻袋的小蜡烛,这些蜡烛都是从天成啊金五星啊批发来的,在女孩儿的楼下排成心形,掏出打火机挨个儿点燃,最后给那个出征的哥们儿点上烟壮胆。颓废文艺范儿的哥们儿还会背着吉他(他们管这叫Guitar,尽管他们发音永远让人听起来像“给他”)唱起“解开你红肚带,撒一床雪花白,普天下所有的水啊都在你眼中荡开”。当然也有唱我是你闲坐窗前那棵橡树的,又或者直接扯开嗓子在楼下喊:“张小四,我爱你一万年!”这年头女孩儿都爱管自己叫小字辈的,什么李小喵、刘小咩、杨小树之类的,这小那小,让人眼花缭乱。接着我们会听见女生楼上一阵骚动,师姐那边传来声音:“师弟乖,师姐爱你!”师妹那边也传来声音:“轻一点好不好,还让不让人睡觉啦!”然后那个叫小四的女孩儿会像花蝴蝶一样穿着一袭白裙——睡衣或是泡泡纱洋装——飞向这个哥们儿,是一个拥抱还是一个耳光全看造化。

  想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了哥们儿大刮子。他叫这个名字,完全是因为开学第三个月,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向一个师姐表白,结果被师姐跑下楼直接甩一个大耳刮子:“小兔崽子,姐他妈喜欢女人!滚!”想到刮子之后半年那蔫蔫儿的样子,我还是无良地笑了。之后我们都无法在他面前提起师姐这两个字,再后来我们怀疑他喜欢上了男人。

  或许那种充满了汗臭味,每天晚上就像睡在谁充满狐臭的腋窝里的日子才是我最习惯的日子。在一万米之上,我几乎想要找到降落伞,转回头跳向我来的那个方向。我知道那样的生活还在那片园子里等我,也知道我的回忆一直停留在他们发生的那些地方。可是人不在了,大家都不在那儿;即使在,却也已经似是而非。或许之后陪伴我的只能是一个人打字的夜晚,冷,没法光脚。没有人向我借火,没有人分我烟抽。大叔吧唧了两下嘴,是不是在回味上机前吃的大闸蟹?要是给我一盘十串变态辣烤翅,我两分钟就可以吃完。大汗背心贴在身上,趿拉着深蓝色满是洞洞的拖鞋和人一边扯蛋一边回宿舍,那才是属于我的后半夜。

  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接近月亮。月亮很圆,没有缺也没有棱角。一万米之上看见的月亮,很白,很亮,没有色彩。她背后的夜空,深邃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