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与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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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青与桃红

【博览群书】 2006-11-11 00:16:52 阅读77 评论0  字号:大中小 订阅

桑青与桃红 
  
聂华苓 
  
楔子
 
  
  
  “我不叫桑青!桑青已经死了!”

  “那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美国移min局的人问。

  “叫什么都可以。阿珠,阿绸,美娟,春香,秋霞,冬梅,秀英,翠芳,妞妞,宝宝,贝贝,莲英,桂芬,菊花。干脆就叫我桃红吧!”她穿着桃红衬衫,光着腿,赤着脚。

  移min局的人站在她的房门口,黑西装,灰底黑条领带,大阴天也戴着墨镜。两片大墨镜遮住了脸上主要的部分:眉毛、眼睛、鼻梁;只露出光秃秃的头顶,尖下巴,高颧骨,鹰钩鼻,还有一小撮仁丹胡。

  他从公事包里拿出一长表格。上面填着密密麻麻的钢笔字。表格角上有个号码:(外)字八九──七八五─四六二。另一个角上别着一张女人照片。照片底下的名字是

  “桑青”。表格有一个项目打着红钩。那一项是“申请永久居留”。

  他指着桑青的照片。“你明明是这照片上的女人。你瞧,桑青左眼下边有一颗痣,右耳坠上有一个小缺口。你──”他指着桃红。“你的左眼下边也有一颗痣,右耳坠上也有一个小缺口。”

  桃红笑笑。“黑先生,你的幻想太丰富了。你看到的全是幻象。我看到的才是真的。你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什么吗?你是老虎身子九个人头。”

  “请别开玩笑。”移min局的人不动声色。“我可不可以进来和你谈一谈?”

  “只有一个条件;你决不能叫我桑青!”

  移min局的人走进房,看看四周。“这房间没有家具。”

  “家具是桑青的。我可不要死人的东西,叫收旧货的救世军收走了。家具也碍手碍脚的。我喜欢自由自在。”

  桃红推开地板上堆着的衣服、纸盒子、啤酒罐、报纸、颜料、纸片,坐在地板上,拍拍身边的地板。“请坐吧!”

  房间里到处堆着东西。移min局的人没有地方可坐,站在房间中央看四周的墙壁。墙上歪歪斜抖写了许多字。有的是英文。有的是中文。
 

花非花
我即花
雾非雾
我即雾
我即万物
万物即我

女生须
男生子
天下太平矣

一女人于独树镇
单车道开车肇事
原因不详
姓名不详

 

   墙上还涂了几幅画:

 

  赤裸的刑天断了头,两个乳头是眼睛,凸出的肚脐眼是嘴巴。一只手拿着一把大斧头向天乱砍。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旁边有一座裂口的黑山。裂口边上有个人头。

  一个高大的人端端正正坐在太师椅上。金钱豹的脸:金额头,金鼻子,金颧骨,黑脸膛,黑眼睛,白眉毛,额头描着红白黑三色花纹。他打着赤膊露出胸膛。胸膛是个有栏栅的神龛。神龛里有一尊千手佛。所有的佛手向栏外抓。佛身还是在神龛里。

  移min局的人站在房间里,仍然戴看墨镜,手里拿着笔和记事本。“我可以把墙上的东西抄下来吗?”

  “你抄吧,我可不在乎。你要调查桑育,我可以供给你许多资料。她的事我全知道。不论她在哪儿,我总是在场的。请问,你到底要调查桑青的什么罪?”

  “这是移min局的机密,我不能告诉你。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假若问题是关于我桃红的,无可奉告。假若问题是关于桑青的,我绝对尽我所知道的告诉你。”

  “谢谢你的合作。”移民剧的人顿了一下,看看手里桑青填好的表格。“桑青是哪国人?”

  “中国人。”

  “哪儿出生?”

  “南京。”

  “哪年哪月生?”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

  “你──”移min局的人突然指着桃红。两片大墨镜盯着她。“你生在哪儿?你是那年哪月生?”

  桃红笑了。“黑先生,你别跟我耍花枪!你以为我会告诉你我也生在南京,我也生在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那你就可以证明我桃红就是桑青。黑先生,你错啦。我是开天辟地在山谷里生出来的。女娲从山崖上扯了一枝野花向地上一挥,野花落下的地方就跳出了人。我就是那样子生出来的。你们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我到哪儿都是个外乡人。但我很快活。这个世界有趣的事可多啦,我也不是什么精灵鬼怪。那一套虚无的东西我全不相信。我只相信我可以闻到、摸到、听到、看到的东西。我……”

  “对不起,桑青,我能不能……”

  “桑青已经死了,黑先生。你可不能把一个死女人的名字硬按在我头上。”

  “你们俩简直就是一个人。”移min局人的仁丹胡微微翘了一下。他用手扶正了两片大墨镜。

  “不对。桑青是桑青。桃红是桃红。完全不同。想法,作风,嗜好,甚至外表都不同。就说些小事吧。桑青不喝酒,我喝酒。桑青怕血,怕动物,怕闪光,那些我全不怕。桑青关在家里唉声叹气;我可要到外面去寻欢作乐。雪呀,雨呀,雷呀,鸟呀,兽呀,我全喜欢:桑青要死要活,临了还是死了,我是不甘心死的。桑青有幻觉;我没有幻觉。看不见的人,看不见的东西,对于我而言,全不存在。不管天翻地覆,我是要好好活下去的。”

  “抽烟吗?”移min局的人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好主意!桑青不抽烟。咱们来抽一支烟庆祝桑青的死亡吧!”她自己点燃了烟,躺在地板上,朝天嘘着烟子。窗子是开着的。一阵风吹进来。地板上的报纸吹得沙沙响。

  “啊──啊──多好的风。”她在地板上和风打着滚。

  移min局的人扭过头,走开去关窗子。

  “黑先生,话别关窗子。风要吹,水要流。你是堵不住的。多好的风!简直就是张小鹿皮!”她手里的烟落在地板上。

  “桑青,请你庄重一点。”移min局的人用脚把烟踩熄了。

  “桑──青──已──经──死──啦──我──是──桃──红──。”

  “别开玩笑。我是代表美国司法部移min局来调查桑青的。”移min局的人在风里打着哆嗦。“你既然是桃红,我需要你的合作。请你把桑青的事讲给我听。”

  “好。且听我慢慢道来。”桃红躺在地板上,头枕两手,幌着二郎腿,不住嘴地说下去。

  她说的是中文。

  移min局的人不懂,在房里来回踱着步子,把地板上的东西踩得沙沙响。他打了几次手势叫桃红住嘴。她仍然用中文不停地说下去。风一阵阵吹来。

  “请问,”移min局的人终于打断丁她的话。“我可不可以用你的洗手间?”两片大墨镜在鼻梁上溜下去了,露出两丛浓黑的眉毛。仍然看不见他的眼睛。

  “当然可以。”

  他再走进房的时候,桃红站在窗口,朝窗外淡谈笑着。

  移民用的人拿起公事包走了,连一声再见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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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桃红给移min局的第一封信
 
  
  
移min局先生:

  我就在田纳西那一带跑。要追你就来追吧。反正我不是桑青。我有时搭旅行人的车子。有时搭灰狗车。到了一站又一站。没有一定的地方。我永远在路上。路上有走不完的人。有看不完的风景。一道又一道的地平线在后面关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地平线在前面升起来了。

  现在我正在七十号公路上向东走。车速每小时一百里。黑色的旅行车描着红色大字:反死亡大游行。

  我在圣·路易士搭上这辆车子。我站在路过看见车子开来了。我招招手。车子停下了。车子里有各色各样的人:白人、黑人、黄人。人分不清男女,全披着很长的头发。

  我和开车人的谈话如下,

 “喂,你要搭车吗?你到哪儿去?”

  “你们的车子开到哪儿,我就到那儿。”

  “我们去华盛顿参加反死亡大游行。”

  “我去看热闹吧?”

  “你打哪儿来的?”

  “月球。”

  “别开玩笑了。你就是奔月的嫦娥吗?为甚么又回到地球来呢?”

  “回来重新开始。人是死不完的。”

  “地球变了吗?”

  “更陌生了,也更热闹了。”

  “好吧嫦娥上车吧!”

  车子里很乱,堆着报纸、牛皮纸袋子、可口可乐罐子、纸盒子、香烟头。车座上堆着大衣、睡袋、毡子、旅行袋。八个人就挤着坐在那些东西上面。加上我一共九个人。我不知道他们打哪儿来的。他们谈着世界各地的学潮以及死亡的人:日本、英国、法国、捷克、波兰、

  南斯拉夫、美国。最后他们谈到反死亡大游行。他们说那一类的举动越来越亡命了,也越来越无效。但他们要表示人是不甘心死的。当天晚上的烛光游行将有四万五千人参加,从阿灵顿公墓出发。每个人身上挂着一个牌子,每个牌子上有一个越战阵亡将士的名字,他们将步行四十小时到国会大厦山脚。那儿停着十二口棺材。每个人将把有死人名字的牌子放进棺材里。

  我告诉他们我也要挂个牌子。死人的名字是桑青。

  车上的人一个个打着呵欠。谈死亡是很沉闷的事。太阳正照在我们身上。阳光里洒着很细的雪。他们再那样子谈下去,我就要下车了。幸好前座一个女人模样的人举起一张彩色大字报:

  防核子轰炸须知(华府民防局)警报发出后注意事项:

  一、远离门窗。

  二、别碰改璃杯、瓶子、香烟等。

  三、远离酒柜、桌子、管弦乐队、家具以及其他设备。

  四、解开领带、大衣扣、以及其他束缚身体的东西。

  五、取下眼镜,掏出口袋里一切尖锐物品,如钢笔、铅笔等。

  六、一看见核子弹爆炸闪光,立刻弯身,将头放在两腿之上。

  七、向你身子吻别。

  你要我把桑青的事讲给你听。今寄上桑青翟唐峡日记一本。其他的材料将陆续寄上。告诉你,桑青的事,鸡毛蒜皮,我全知道;她的想法、感觉、幻觉、梦想、记忆,我也全知道。甚至她自己不知道、不记得的事,我也知道。我和你是可以合作的。但你要记住一点:我决不是桑青:她怕你,我可不怕你:只要你不把那死女人的名字硬按在我头上,我一定供给你许多关于桑青的材料。

  附寄上桑青照相簿一本。那是她在抗战胜利后从重庆回到她老家南京,在一个日本俘虏那儿买来的。
 

 


桃红 一九七0年元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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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桃红给移min局的第二封信
 
  
  
移min局先生:

    我在西行的八十号公路上,刚刚离开了怀俄明州的小美国。我在那儿的加油站餐馆搭上了这辆去唐勒湖的旅行车。车子的主人史密斯刚从越战回来.一回来就结了婚。新婚夫妇去唐勒湖度蜜月。

    这是一辆最新式的一九七0年旅行车。整个车子就是一栋活动房屋:起坐间、卧室、厨房。车子里有各种最新式的电动设备:冰箱、电炉、冷气机、暖气机、电视、收音机、留声机、吸尘器……车子里摆满了从旧货店里收来的古董;破缎子的维多利亚式椅子,破损的天青葫产瓶(大清乾隆年制),肮脏的酉班牙羊皮酒壶,雕刻模糊的伊朗银碟,生锈的土耳其宝剑,破损的印第安牛角……白色的车子外面描着一个裸体女人,戴着男人礼帽,背着身子跪在那儿,转过头来微笑。

    现在,我,桃红,就坐在这么一辆蜜月旅行车里写这封信。黑先生,你老远就可以看见这辆车子了。寄上地图一张,告诉你我跑过的路和要跑的路。要追你就来追吧!

    路是跑不完的。一路上有趣的事多极了。变化的风景,变化的气候,变化的动物,(怀俄明的羚羊,犹他的糜鹿,草原的小狼,狐狸,兔子……)变化的人。你越往西走,人就越友善。在东部,就是小孩子也不理你;在西部,就是警察也向你招手!(害警察恐惧症的桑青又会吓昏了!)在纽约呢,你只不过是一个疲倦的外国人!和千千万万的外国人一样。

    我发现我并不是唯一要搭车的人。一路上有数不尽的人孤单单地站在公路边上向路过的车子招手。有的车子停下,有的车子继续往前跑。开车的人只要看见人,(尤其是车子后座无聊得要打磕睡的孩子),他就会把右手从驾驶盘上轻轻扬起,又轻轻放回驾驶盘上─开车的人打招呼全是那一个姿势,非常庄严,非常有把握的样子。

    当然,路上也有诉不尽的惊险。曾有人惊讶地对我说:“一个单身女人搭车!你看见昨天柯罗拉多报纸上的消息吗?有几个搭车的女孩子给人杀死了,杀人犯把她们的心挖出来吃了,把尸体扔在山洼子里。又有几个搭车的男人失踪了;河上飘着他们的衣服,尸体却不见了。又有几个搭车的年轻人……”我听见许多那一类的话。

    我就曾在怀俄明的洛矶温泉在大雪中搭上一个怪人的车子。从我上车起,他就笑个不停。“你不怕我吗?嗳?小女人?(他比我还矮小!)哈哈哈!”他不笑就发出怪叫:“呜──呜──呜──”那声音就象狼叫。只有在结冰的路上,他才不笑不叫,专心开车子。雪象水波一样在车子前面波动开去。他的神色严肃起来了,对我说,“车胎在地上没有发出唧唧的水声,那就表示地上结了黑冰。这条路上要出人命。”我们就在那样的路上挣扎到了小美国,老远就看见一个大牌子:

    加餐加油!

    车子一到站还没停住,我就跳下车子,向他摆摆手再见了。那加油站有个很漂亮的餐馆。老板本是个货车司机,多年以前在大风雪中困在那儿了,就地开了一个体息站。路过的人在那儿吃饭加油。餐馆里是满堂红;红墙、红灯、红地毡,只有桌子是黑色的。金发女招待在黑色桌子之间穿来梭去。我在靠门口的一张空桌子坐下。旁边桌子上的一对青年男女望着我笑笑─也许就因为我是个外国人,他们才对我笑。我们就那样子谈起话来。他们告诉我要到唐勒湖去度蜜月。一谈到唐勒湖史密斯先生就兴奋起来了,仿佛那是“天下第一景”。在去越南之前,他每年冬天都去唐勒湖溜冰。

   他说唐勒湖是连接加利福利亚州和内华达州的要道,横贯东西的公路就通过唐勒湖。到那儿去玩的人也可以坐火车。铁路有防止雪崩的设备,好象隧道一样,保护着火车穿过去,不受雪崩的侵害。到那儿去玩的人,也可以放弃现代机器,在山路上骑马溜达到唐勒湖去。

  唐勒期在山谷紧底,四周是几千米的高山。夏天的唐勒湖是一片绿色,到处是柳树和落叶松的林子;林子里有鹌鹑、松鸡、羚羊;很清的湖水映着镶白雪的高山,和山上的小溪、野花、树林、花岗石。冬天的唐勒湖是太平洋岸最大的溜冰场,山上响着雪车的铃声.夹着湖上溜冰人的笑声─那儿都是自由自在、一心去寻欢作乐的人。

  天黑下来了。雪下得更大了,是那种夹着风一阵接一阵横扫的雪。餐厅里有人在自动唱机里扔了个角子,几个年轻人跟着彼头的“黑鸟”歌跳起舞来了。黑鸟在深沉的夜里歌唱,用破碎的翅膀飞起来吧。你一辈子就等着这飞起的一刻。黑鸟在深沉的夜里歌唱,……
  史密斯说那样的风雪使他想起唐勒队的故事。我问唐勒队是什么。他说那是一伙去加利福利亚开垦的人,在大风雪中在山谷里的湖边困了六个月。那个湖从此就叫唐勒瑚。

  一八四六年,“嘿!加利福利亚!”是一句很流行的话。那时候,金矿还没有发现;公路还没有开发。中西部的一伙居民,大约有一百多人,成立了一个旅行队到加利福利亚去。唐勒先生被选为领队。他们在春天出发,走过没有路的山谷和沙漠,闯过好杀的印第安人的村子,在十月尾才到唐勒湖边,迎面是很高的山壁。那年的雪比往年提早了一个月。拖车的牛走得很慢,因为要在雪地里找草吃。远山的松树枝子已经白了。天非常冷,非常阴沉──大风雪要来了。他们必须放弃牛车。牛的死活顾不了了。他们必须尽一切可能带着孩子和马立刻翻过山顶!但是,庄稼人的东西可不能随便丢的。一盒烟草,一段印花布,他们都得考虑一下子。人也要休息一下子。他们终于在雪地里向山上爬了。傍晚时候他们离山顶不远了。天太冷了,人太累了,走不动了。他们好不容易在雪地里生了火,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火了。他们躺在雪上睡着了。有人在睡眠中觉得身子给什么压得透不过气来,一翻身,盖了一身雪!人和牲口全不见了。只有一片雪。那人大叫。一个个人头从雪里钻出来了。牲口跑了。雪把山路封住了。他们走不了了!

  他们回到湖边用木桩搭了几个小木屋。他们一次又一次拼命要从雪山上爬过去;爬不过去又回到山洼子里。他们带的食物吃完了,就吃野兽,后来连野兽也找不着了。一阵阵的大风雪来了。饥饿的人找木头生火的力气也没有了。一个月以后,雪堆到八英尺高,和小木屋一般高了。有人因为饥饿和寒冷已经崩溃了。冬天才开始呢。有人死了。有人要想法子逃生了。他们用U形牛轭做成雪靴。逃也好,留也好,都是死路一条。逃的人是向命运挑战。留下的人是听天由命。他们的命运是一样的,只是选择的路子不同。

  十个男人、五个女人、两个男孩子,穿着牛轭做成的雪靴出发了。他们在积雪的山上爬了几天。风雪又来了。他们又困住了。那地方后来叫做死亡营。寒冷、疲倦、饥饿。他们靠着火躺在雪地上;睡着的人把手烧成了焦炭。有几个人死了。活着的人饿了五天了。有人砍了死人的腿和胳臂在火上烤着吃,头转到一边,吃着,哭着。两天以后,起先不肯吃人肉的人也吃起来了,只有一个例外;不吃自家人的肉。姐姐眼睁睁地看着弟弟的心肝叉在树枝上在火上烤。妻子答应把丈夫的尸体给人吃,只为救活一个饥饿人的命。他们要吃多少肉就从尸体上剥多少;剩下的留着做干粮。两个人发现鹿的脚迹跪在地上哭着祷告起来了─他们并不是教徒。他们打死了鹿,趴在鹿的身子上吸血。鹿的血吸干了,人的脸上沾满了血。(可惜害恐血症的桑青没有听见这个故事!)三十三天之后,他们才到达安全地带.只剩下雨个男人和五个女人了。

  困在唐勒湖的人有的死了,有的走了。一个母亲决定走,只为把她的食物留下来给孩子吃。他们住在雪坑里,吃兽皮、牛骨、老鼠。孩子们用好看的磁茶杯装满了雪,用小茶匙掏着吃,咂咂嘴,假装吃的是鸡蛋牛奶软冻。人都躺在自己的小木屋里,到别家走动成了很重要的事。一个叫布宁的人写日记.把别的木屋里的人叫做“陌生人”。第二年二月,救护的人到达的时候,一个女人哭着问他们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霄仍然把山路封住了。雪仍然不停地下。一群女人、小孩、病弱的人跟着救护的人走了。还有两个男人、三个女人、十二个孩子留在唐勒湖。那些人连逃生的力量也没有了。

  困在唐勒湖的人吃完了最后一张兽皮,就把饿死人的尸体从地里挖出来吃。三月间第二批救护的人到了。他们看见一个人提着一条人腿。那人看见人来了,就把腿子扔在雪坑里。雪坑里有砍下的头,冷藏得很好,五官还没有变样,胳臂和腿子没有了,胸腔割开了,心肝挖走了。唐勒帐篷外面的树枝上坐着几个孩子,嘴上胸前沾着血,手里拿着爸爸的心肝一块块撕着吃,看见了救护的人也没有反应。火边扔着头发、骨头、一块块的四肢。孩子的妈妈躺在帐经里,为了救孩子的命,叫他们有什么吃什么。至于她自己,她是死也不会吃丈夫的肉的。

  四月间最后活着的几个人也被救出来了。唐勒队里的人只有一半活过来了。史密斯讲完了故事。他问我要到哪儿去。

  “唐勒湖!”

  他大笑:“我也收了一个队员!”

  ……无所谓先生,坐在他无所谓的国土,想着他无所谓的计划……彼头仍然兴冲冲唱着。厅上跳舞的人多起来了。

  “无所谓先生,你看见了我吗?”史密斯跟着彼头唱,一面站起身向他的新娘哈着腰伸出右手,接着她跳起舞来。原来那是一只不锈钢的手,他在越战中失掉了一只手。


 

桃 红 一九七0年二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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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桃红给移min局的第三封信
 
  
  
移min局先生:

    我和砍树的人在水塔住下了,就在第蒙以南的田野里。一大片玉蜀黍之中竖着一个圆形木桶,支在三只铁脚上,很象登陆月球的老鹰,远远在大路上就可以看到了,要来你就来吧!我一路供给你‘情报’,就是要向你证明:我不是桑青。

    我在第蒙路旁等过路旅人的车子,看见一个粗壮的男人拉着一根很粗的绳子;绳子系在一棵粗大的虫蛀的榆树上;树干上裂着半圈很深的口;一把大锯子放在地上。天很干很冷。他的脸上淌着汗。他咬牙拉着绳子,榆树噼噼啪啪裂着响,口越裂越大了。他突然纵身一跳;一跳到裂口的那一边,大树就哗啦一声在另一边倒下了。我一直站在路旁看着那么一棵大树在他手里倒下去。他跨上摩托车,正要开动,突然转身看我。

   “我等着搭车。”

   “你到哪儿去?”

   “到哪儿去都可以。”

   “和我喝一杯去吧?”

   “也好。”

    我爬上摩托车后座,两手抱住他的腰。摩托车风驰电掣跑走了。在中西部起伏的乡间小路上陷下去。跑上来,陷下去,又跑上来。太阳里飘着很细很干的雪。

    摩托车在水塔下面停住了。四周是黑黑铁冻的泥土。水塔四周的野草很高;围着水塔一圈野草被啃过了,凸凹不齐。一把大镰刀压在草上。我半个身子埋在野草里。

   “我给你开一条路吧!我就住在这儿。”他拿起镰刀,一手割草,一手扯草,一刀比一刀重。刷,刷,刷。

   “你是哪儿人?”

   “外国人。”

   “我知道。我也是外国人。这年头到处是外国人。人四面八方的向外流。我是从波兰来的犹太人。”

    他弯着腰,拿着镰刀,刷刷地把野草刷出了一条路,从水塔脚下一直通到路上。我就从那条刚开出的路爬上水塔。

    水塔里的桌子椅子全是他自己用树干做的。我们在水塔里喝杜松子酒。他说他十三岁就被纳粹关进奥斯维奇集中营。他父亲、母亲、姐姐全在集中营被纳粹用来做细茵试验死了。他从集中营逃出来以后,就一直是个浪子。他为人砍虫蛀的树。他刚刚找到这个水塔。他在水塔里很安全。没有人来扰他。水塔是印第安人时代供给士兵饮水用的。现在是太空时代了。谁还要这么一个破木桶呢?水塔附近有许多糜鹿、羚羊、松鼠、兔子,只是没有人。他小时候就想长大了有个动物园─没有老虎的动物园。他四岁时候差点给老虎吃了。他爸爸带他去看马戏。他们坐在靠近动物出场的门口。老虎要出场玩火球了。他看着老虎摇头摆尾走出来,兴奋得跳了起来。老虎突然转身一口咬住他的头。他听见人的惊叫。他也不害怕。只是脖子有点儿痛。他什么也看不见─老虎的口是个黑洞。最后玩马戏的人把老虎的嘴拨开了。虎牙把他的头和脖子咬了一些洞;虎爪在他肩膀上抓破了皮。他摸了一把头上淌着的血,对他爸爸说他要快快长大;长得象人猿泰山那样大,长大了杀老虎。我喜欢要杀老虎的孩子。我就在水塔住下了。

    寄上桑青在台北阁楼写的日记一本,手抄唐诗、金刚经各一卷、沈家纲剪报一叠。

 


桃红 一九七0年二月二十二日
 
 


桃红给移min局的第四封信
 
  
  
移min局先生:
  我又上路了。我就在南达科他那一带跑。

  原来水塔里也没有和平。砍树的人的大锯子不见了。我溅满了泥的雪靴不见了。许多人来看破木桶里一对“怪物”。附近的居民报告警察局,说我们来历不明,身分不明,在那么一个破木桶里住下来,其中必有蹊跷;也许是从监狱逃出的犯人;也许是从神经病院逃出的疯子;他们的生活受到很大的威胁。于是,两个警察到水塔来了。他们盘问一番之后,发现我们只是两个流浪的外国人,没有犯过罪,看上去很平和;我们只是要靠着泥土做个自然人;我们似乎不是人的威胁。但是他们发现破旧的水塔对于我们不安全:没有任何卫生设备,木头腐朽了,随时有倒塌的危险。许多记者来访问我们,为我们拍照。我们成了报纸上的头条新闻,叫我们“塔里的人”。

  警察局终于找到水塔主人詹姆士太太。她很久以前就搬到加利福尼亚去了。她的律师宣布:“詹姆士太太曾经尽力保存水塔,那是个有历史性的古迹。但是她不愿意水塔伤害任何人,现在决定拆除水塔。”

  我和砍树的人离开水塔了。他要往东走。我要往西走。我们就分手了。他打算一路为人砍树,存钱买一辆旅行车到加州去。我向他讲唐勒湖的故事。他说唐勒湖是他去加州的必经之地,他一定要开车去逛逛。现在,我又是独自一个人了。

  我走时在水塔的铁脚上挂了一个木牌子,模仿太空人留在月球的牌子写了下面的话:

  一个东西南北人曾寄住在水塔里。公元一九七O年二月二十二日~一九七O年三月二十一日。我对全人类是怀着和平而来的。
 

 

桃 红 一九七O年四月二十五日

 

 

附:寄上关于桑青的剪报一份。

(南达科他州独树镇四月二十日讯)昨晚独树镇单车道上发生一离奇车祸。一交车撞在树上发火燃烧。驾驶该车的为一华裔女人,躺在肇事地附近路边,并未受伤,但已失去记忆,不知自己姓名、身世,也不知自己来自何处。据说该女人从本州精神病院逃出,但该女人否认是精神病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