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报仇看电影0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1:34:20
文/韩松落 熊不是泰迪熊

  赫尔佐格的纪录片《灰熊人》,讲述了野生动物保护者蒂莫西o崔德威尔(Timothy Treadwell)最后五年的故事。

  自1989年在阿拉斯加见到灰熊后,蒂莫西o崔德威尔就致力于灰熊保护的行动。他不设防地生活在动物保护区里,写书、拍照、拍摄纪录片,成立"熊人协会"。2003年10月,他和女友的遗体在保护区附近的宿营地被人发现--现场迹象表明,他们遭到了灰熊的攻击,这也是发生在该地的第一桩灰熊吃人事件。

  《灰熊人》里,甚至有他被熊吃掉时的声音片段。而在片尾,赫尔佐格说了一段话,大意是:"在崔德威尔拍过的每头熊的脸上,我没看到任何对亲密关系的认同,没看到任何理解,没看到任何怜悯。我只看到了自然界中压倒一切的冷酷。那里没有一个所谓的灰熊的神秘世界。这些空洞的凝视仅仅代表了它对猎物的兴趣。但是对于崔德威尔来说,这些熊就是朋友,是救星。"

  他了解熊么?不了解。他至多了解泰迪熊。这个长期被酗酒和抑郁症困扰的人,只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的美好想象赋予那个灰熊世界。对他来说,那是一个善意的、温和的、生气勃勃的世界。人和动物在长期的相处中,建立了某种跨越物种的亲密关系。他在城市里、在人和人的关系中得不到的一切,似乎在那里都能得到补偿与救赎。但事实并非如此:自然界压倒一切的照旧是冷酷,熊,并不是泰迪熊。

  熊不是泰迪熊,狼也不是大灰狼,星座也不过源自我们在星球之间强行拉上的连线。几年前的一系列灾难,也让我们若有所悟:山不是我们的壮丽山川,雪也不是我们加上了美好后缀的雪花,一切含情脉脉的修饰,都属于人类的强加。人对自然,一面冷酷无情,一面又有"钟情妄想症"。患有这种精神病的人常常以为,某个人是为他笑的,是为他回首的,是为他写博客的;而我们也常常以为,鸟是在歌唱,海豚是在舞蹈,狼是一个孤独的王子,加上了拟人的手法,一切都显得柔和和易于理解了。直到撞上南墙。

  我们既不了解熊,也不了解自然,更不了解头顶的星球。甚至,也不了解让我们泪水涟涟的那个人、那个偶像、那个体制、那种所谓信仰。我们只是将熊拟人化为泰迪熊,再去理解,给体制赋予善良的光环,硬去设身处地,我们只是一厢情愿地,被自己的感动所感动。我们习惯了向自己并不了解的一切人和事示好,全然不顾那些"压倒一切的冷酷"。

  而真实的世界,就此被掩盖在这种感伤主义的帘幕之后。

  你竟惋惜一篮樱桃

  前几年上映的《007:量子危机》中,有这样一组镜头。

  詹姆斯o邦德追着一位特工,进了一幢古老的大楼,在旋转楼梯上,撞到了一位正用吊篮运送樱桃的老太太。老太太因此失手,樱桃砰然坠地,并且摔得稀烂。这戴着大眼镜,看起来有点像老巫婆的老太太,又无奈、又痛惜地说:"又掉下去了!"显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影院里于是稀稀拉拉地起了笑声。我几乎可以断定,编导安排这一幕,就是为搞笑的,就是为显示他的张弛有度的。是啊,和身手矫健、健壮性感的詹姆斯o邦德相比,她是多么可笑啊。不论她的相貌,还是她的装束,或者她所面临的窘境和她的这种惋惜,都是多么可笑啊。邦德是去拯救世界的,是去解决阴险的大财阀制造的水源危机的,与之相比,那一篮子樱桃真是不足惜,那老太太的惋惜真是滑稽。
想起许多类似的场景。成龙扮演的大英雄,往往要驾驶汽车冲进蔬菜市场,水果摊子被撞得稀巴烂,鸡蛋扣在了小贩们的头上,全身披满了彩条的小人物,望着远去的汽车,气得跳脚大骂。每有这种场景出现,影院里铁定会泛起笑声。最近的《保持通话》里也有,为了追踪坏人,古天乐两次开走了一个小职员的车,而被开走车的小职员,站在马路中间,真是又滑稽又可笑,不仅因为他古怪的装束、相貌和夸张的表情、声调,更因为我们是站在古天乐这边的。要知道,古天乐可正在去救人和破坏黑帮阴谋的路上啊!和这样的动机相比,什么样的损失都显得微不足道,什么人的计较都显得滑稽好笑,即便那个小职员是由金城武扮演,也不能改变这种滑稽。

  摩根o弗里曼说:"没有伟大的人,只有伟大的动机。"伟大的动机,是PS、是刷新、是电、是光、是唯一的神话,有了伟大的动机罩着,最丑陋的人和事也显得伟岸和美丽了,一切都得为这种伟岸和美丽让步。在伟大动机促成的行为对照下,任何人对自己得失的计较、留恋、观照、徘徊、犹豫、惋惜,都显得滑稽可笑,都显得不识时务。即便那是金城武,或者林青霞,当他们气急败坏地望着自己的车被大英雄开走的时候,他们的美丽也会荡然无存。只要不是轮到自己头上,我们很愿意顺理成章地站到拥有伟大动机的那一边,去嘲笑别人的惋惜和计较。

  所以,人总得设法赋予自己的行为一个动机,光明的、嘹亮的、伟大的,充当第三者的男人女人,往往悲壮地告诉自己和旁边的观众:"我是为了真感情。"毁灭别人的家园和生活的人,往往会慈祥地绘制一张美丽的蓝图--即便根子上为的还是私利。有神圣真感情和未来蓝图罩着,再猥琐的侵害顿时也有了雅典娜圣战的光芒;再脑满肠肥的地头蛇也能变身为英俊的圣斗士星矢。在它们的映照下,所有的惋惜都不值一提,连嘲笑都显得过于慎重。

  而我,到底还是惋惜那篮子樱桃、那辆车,比起伟大的人和伟大的动机,樱桃的滋味、风从车窗外吹进来时的感受,似乎还更真实。

  一级一级走进有光的所在

  那项已经被人遗忘的脑白质切除术,在某段时间里,几乎是老幼皆知的,《E.T》中,七八岁的小朋友害怕在他家避难的外星人被逮去做实验时,就担心地问:"他们会不会给他做脑白质切除术?"

  是早期精神外科手术的一种,于1935年由葡萄牙精神病学家Moniz和神经外科医师Lima合作发明,全称是"双侧前额叶脑白质切除手术"。这项手术开创了精神外科学,并被命名为Moniz-Lima手术。它能让病人减少冲动性攻击行为,变得温顺,但患者从此就成了另一个人,不但记忆力、智能下降,而且会出现人格缺陷。Moniz在1949年因此获得诺贝尔医学奖,但几年后,这项手术即被废止。


但肖恩o康纳利主演的电影《脂粉金刚》(A Fine Madness)中的主人公就恰好落在这段时间里,没能躲过。作为一个癫狂的诗人,他被施行了这项手术算作治疗。由美国作家肯o克西小说改编的电影《飞越疯人院》中的主人公迈克o墨菲也没躲过,他为躲避苦工,伪装精神失常进入精神病院。最后,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他,被切除脑白质,成了行尸走肉。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女明星弗兰西斯o法默,也没有躲过这项手术,传记片《弗兰西斯》的悲剧性高潮,就是弗兰西斯o法默被强行切除脑白质。而在此之前,这个天才女子,因一篇获奖作文成为小名人,并在1936年到了好莱坞,成了明星。她在六年时间里演了十四部电影,但她性格暴躁,热衷于用激进的方式反抗周围浮华的环境,与同事反目,在片场冲着老板大吼大叫,终于被她的母亲送进精神病院,并被切除脑白质。多年后她重返社会,已是一个目光涣散、神情呆滞的中年妇女。

  即便是"贵族"患者们,也不能幸免。艾里克斯o宾恩的《雅致的精神病院--美国一流精神病院里的死与生》一书中,那家贵族精神病院的治疗方法里,电疗、水疗、休克、放血、额叶切除赫然并列。

  终于废止了,终于因为患者接受手术后出现的严重并发症,这项手术不再被当做是施加给混沌世界里的患者的天大好事。人对世界的认识,有时候是错的,有时候走弯路,总还是前进着。真理永远只是当时当地人们所认为的真理,等待着在将来被修正。所以《昆虫记》的作者法布尔说:"不管我们的照明灯烛把光线投射多远,照明圈外依然死死围挡着黑暗。我们的四周都是未知事物的深渊黑洞……""我们都是求索之人,求知欲牵着我们的神魂。就让我们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移动我们的提灯吧。随着一小片一小片的面目被认识清楚,人们最终也许能将整个画面的某个局部拼制出来……"

  稍微有点后怕--我曾为自己的遭遇咆哮过呢,幸亏,是在这手术被废止的年月。人类的时代,像是爱因斯坦捏的橡皮泥小板凳,总有更丑更恶的时候。好在总能一点一点前进,一点一点,扩大光明的范围,一级一级,向着明亮那方,走进有光的所在。

  等待链霉素

  在与肖邦有关的两部电影《一曲难忘》和《爱的渴望》里,我都没看到我想要看见的东西。

  除了几声较为激烈的咳嗽,我没看到那个占据他生命最重要位置的幽灵--肺结核的存在。我只看到他如何心系祖国,如何与乔治o桑纠葛。但对于一个慢性病患者来说,真正与他灵肉合一的,不是理想与爱情,而是疾病。

  他所生存的十九世纪,是文学和艺术的黄金年代,也是欧洲第一次肺结核发病高峰期。1827年,肖邦十七岁,他最小的妹妹爱米莉亚死于肺结核。1839年2月,他被确诊患有肺结核。1849年10月17日凌晨两点,他因肺结核去世。他早料到了这结果:"我离棺材比婚床要近,我的灵魂是平静的,既然如此,我只有顺从。"他没等到他的祖国波兰的强盛,更没有等到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链霉素。


而在那之前和那之后,没有等到链霉素、甚至在最热切的狂想中也没奢望过链霉素的艺术家,还有很多。作曲家乔万尼o巴蒂斯塔o佩戈莱西、卢吉o波凯利尼、卡尔o马里亚o封o韦伯、帕格尼尼、格里格,还有斯特拉文斯基,都死于肺结核。如果把这张名单再扩大到文学和美术的领域里,还得加上雪莱、拜伦、济慈、契诃夫、史蒂文森、勃朗特姐妹、卡夫卡、蒙克。因为他们,肺结核一度被认为是艺术家的职业病,因为他们,人类在还不知道它是传染病的时候,认为它和感情纤弱有关,并"使结核病一度被与年轻、纯洁、热情、忧伤和才华联系起来"。后代的科学家也因此认为:"肺结核与天才和创造性之间有一定的联系。"

  1943年,在青霉素发现十五年后,塞尔曼o亚伯拉罕o瓦克斯曼在土壤中发现了链霉素。从那天起,肺结核的治疗有了特效药。从那天起,文学艺术方面的天才们不再和结核、苍白的面容、早夭捆绑在一起了。但是,肖邦没有等到这一天,他没有等到链霉素,属于他的那条翠堤上,春天晚来了一百年。

  链霉素出现了,异烟肼(1952年)出现了,利福平(1963年)出现了,但有些人没有等到。那些等待中的个体的感受,已经无从想象。我们已经无法知道,"黑死病"蔓延的时代,窗外不断有人拖着尸体经过的时候,一颗敏感的心如何自处;也无法知道,肖邦在知道自己命不长久的时候,如何兼顾创作以及与乔治o桑的感情纠葛;更不会知道,萧红在《小城三月》中为什么会写下这样的段落:"假若春天稍稍在什么地方流连了一下,就会误了不少的生命。"而她,也是在乱世中,在乱世的香港,死于呼吸道疾病,她也没能等到春天。

  而我们还在继续等下去,等待春天,等待战争平息,等待属于嗜肝病毒、艾滋病的"链霉素"。在这全人类与生俱来的等待、消耗中,我们小小的痛楚,又何足言说?

  完美世界

  完美世界是什么样的?有许多电影,以它们的方式给出了答案,近期看见的,有这么三部。

  一个是被粉丝声泪俱下地推上史上最佳电影宝座的《机器人瓦力》。七百年后,人类因为地球环境被污染、资源枯竭,索性生活到太空船上去。在那里,大家饱食终日、不事劳作,因为太胖,无法行动,不得不被小型运输器运送到各处。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购物和在游泳池边晒太阳,电视屏幕上发布了新款时装,按一下身边的按钮,哗,衣服就出现在了身上。

  另一个是挪威导演杨斯o连恩的《超完美地狱》,主人公安德里亚斯生活在一个灰白色的完美城市里,什么都很好,只是,饭菜不那么香,厕所没有臭味,同事们都彬彬有礼,酒永远喝不醉人,裁纸机切掉了他的一只手指,在去医院的路上,手指又长了出来。他到处找一段可以听的音乐,找一点绿色,找一些可以触动他的气味,找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并搜寻对这个世界有怨言的人去交朋友,却屡次失望。他跳进地铁自杀,也死不了,他终于钻出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洞,却被完美世界的管理者逮了起来,并遭到流放。


弗兰克o奥兹翻拍的电影《超完美娇妻》里,也有这样一个完美世界。绿树成荫,鲜花怒放,整洁的客厅里,女主人穿着最好看的裙子,笑容可掬,永远以最好的状态迎人,永远也不会露出一丝不耐,一丝瑕疵。却原来,来到这个社区的所有女人,都被改成了机器人,而生性不羁的女主人公,已是下一个被改造对象。

  完美世界,原来就是这样造就的,消灭所有爱恨喜乐,根除所有怨恨怀疑,甚至剔除掉所有好奇心以及过分激烈的喘息,只留下最平缓的情感和最稳妥的思想。所有人都愿望一致,齐心协力,步调一致,不做他想,就可以缔造出一个完美世界。如果有人产生了不切实际的想法,给这个完美世界带来波动,他就成了全世界的敌人,会被驱逐和流放。

  当然,《机器人瓦力》较为乐观,未来的人类社会,虽然变成了反乌托邦寓言里的完美世界,但一个小小的机器人,就足以令一切反转。他和他的女朋友到处跑了跑,漠然地生活了七百年的人类的生活冲动就被激发,沉睡的感情就被唤醒,大家饱含热泪地回到地球,开始开荒种地,站在绿苗中间,露出了发自肺腑的微笑。

  所以,《机器人瓦力》依然是一部"好莱坞式结局"的电影,永远在最后一分钟拯救了地球。不过这一次,拯救的是地球人对生活的热爱--好日子过得太久的人,很愿意假想一下穷厄的日子,再意淫一下自我拯救,就等于反省过了,于是又可以安然地、惬意地活下去。当真要做点实际的让步,谁都不愿意。

  俗套的重要性

  前几年最火的几部戏,不论《木乃伊3:龙帝之墓》,还是《命中注定我爱你》、《十全九美》,全都由大俗套累积而成。

  《木乃伊3》开始十分钟之后,我已经猜到了后面的故事。我猜想杨紫琼扮演的紫媛肯定会死,李连杰扮演的龙帝肯定获得了邪恶的力量,却最终被打倒,插科打诨的配角一定活到最后,甚至成为替故事画上句号的人。而《命中注定我爱你》,只要知道是一出台湾电视剧,就可以想象到人物设置,灰姑娘式的女主角,除了温婉可人,似乎没有别的优点,英俊多金但却花心的男主人公,照例被她驯服,其间还有一个浑身上下无不完美的千金小姐,以刁蛮的性格给两人添堵,为剧情添上一点波折。至于《十全九美》,我甚至能想到它会有一首怎样的主题曲,在何时出现。

  它们照例招来了批评,但,从来只见到人们骂俗套,却没见人论证过俗套的必要性。对于一切文艺作品,俗套是头等大事。俗套的重要性在于,它制造出了一个不易改变的世界,一切都在我们的预料和掌握之中。我们知道,剧中人听到噩耗,手里的碗一定会掉到地上;缝衣服一定会扎到手,被害人还没来得及交代凶手或者藏宝地点,就会死去;未婚的女孩子突然奔去呕吐,原因只有一个,她怀孕了;发誓再做一次就金盆洗手的善良盗贼,一定会死得很难看;得了绝症的男女,一定要设法把自己的爱人气跑。对这个世界,我们的有把握程度远远超过现实生活。我们在电影、电视里,要的压根不是新鲜感、惊奇、意外,我们求的只是一个放心。

编剧的想象力,其实也是我们的想象力。我们集体培育出了这些情节,这些情节也反过来影响着我们的想象习惯,我们习惯了这些套路,并且热爱这些套路。好人跌下悬崖就死去,战火中分开的情侣终于没有重逢,未必能伤害到我们的感情,却损害了我们对那个世界的自信。

  俗套,像走了十年,永远也不会走错的那条路,像是摸了二十年,也不会摸错的门后的电灯开关,像不用吃就知道是酸是甜的水果。然而,世事多变,一条路渐渐不可能让我们走十年了。门后的电灯开关不可能永远在那里--连房子都在拆迁大潮中动荡,电影电视小说里的俗套因此尤为重要,因其虚拟,它们反而成为最少变动的、最可以依傍的。什么都在变,但至少它所蕴含的价值观没变,或者变化极为细微。所以,那些漫长的电视剧,诸如《再见阿郎》、《意难忘》、《人鱼小姐》反而更受欢迎。因为它们总在那里。换一个电视剧去追看造成的心理动荡,不比换一个工作来得小。

  我完全理解一个老太太或者主妇,或者一个中年人,面对时间流逝、世事变迁时候的困惑。外面在拆迁,很可能明天就拆到楼下了,做了十年的公司,很可能明天就关门了,唯有电影电视里的套路不变。看着看着,终于安心地睡着了,屏幕上的画面变换着,给屋子染上忽明忽暗的光与色,有种小而温暖的圆满。

  遭遇量身定做

  科恩兄弟的新片《阅后即焚》的卖点之一,是所有角色都是为参演的巨星量身打造的。约翰o马尔科维奇演的CIA分析员,弗兰西斯o麦克多蒙德演的健身房女员工等等。

  但最出彩的,还得数布拉德o皮特演的健身教练。他好动,喜欢耍酷,头发总抹了过多的发胶。出去敲诈,也要在穿西装的同时,蹬上他最喜欢的那辆自行车。他恐怕也不读书看报,所以对国家敌人的想象,还停留在早期007电影所依附的冷战时代,于是兴冲冲地跑到俄国大使馆去卖藏着机密资料的光盘。还有他最经典的喝水动作--朝天举着瓶子,用下嘴唇包住瓶子嘴,傻乎乎地咬着瓶子,眼睛瞪着别处,整个人简直像是一只吸在瓶子上的傻水蛭。我简直不能不有这样的疑心:科恩兄弟是不是觉得布拉德o皮特其实就是那样傻,才邀请他出演的?布拉德o皮特自己也觉得了:"在看完影片的剧本后,他们告诉我,这是为我量身打造的'傻瓜'角色。我一时难以确定,这究竟是奉承,还是嘲讽呢?"

  对演员来说,量身定做角色是最高礼遇,如好莱坞为秀兰o邓波儿量身定做的一系列电影,拉斯o冯o特里尔为妮可o基德曼量身定做的《狗镇》,《似水年华》里为刘若英量身定做的那个"英"。有些角色未必是依据某个演员的特质创造出来,一旦贴合度太高,也形同量身定造,例如莫文蔚从《堕落天使》、《走到底》,一直到《秘岸》中所扮演的那类女子。量身定做的角色,最能反映出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你以为自己是姑射山神人,别人却定做了凤仙金花的角色给你,而且眼巴巴地等着你演,不做二人想,简直真诚得让人恼羞成怒。


传言和谣言是另一种量身定做。谎话能被编造出来,能够广泛流传,说明总有与社会人心契合的地方,有着广泛的现实心理基础。一个谣言一旦流传开来,基本就等于是真的了,那说明了群众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时代的。即便现在没有这样的事,不等于过去没有,也不等于将来不可能有。这样的传言,从古到今都不罕见,在时代巨变、四面楚歌的前夜里,人们传说梦中有耳语,风中有消息,夜里有神兵天降。"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能够一呼百应,也说明那不过是群众期待的外化,迟早会变现。而对于那些美丽的但却早早夭亡的事物,人们更不吝惜他们的想象,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化成了蝴蝶,牛郎与织女变成了星星。传言和谣言未必是真的,却最接近真实的操行评定。

  我们那个城市,有家著名的包子店,生意火暴到买一屉包子要排队两小时的地步。他们的竞争对手于是散布谣言说,他们是和火葬场联营的,并编造了一个《一双绣花鞋》那样的故事,包子店一夜之间生意一落千丈。当时我气恼群众竟这样愚蠢,这样的谣言都有人信!现在我明白了,对于我们的食物,任何离奇的谣言都不为过。当孙二娘的店遭遇吃出人指甲这样的谣言时,实在应当退而自省,而不是忙着呼吁"是梁山人就顶"。

  成为神话

  真没想到,海伦o米伦主演的《女王》,是一出可以为《乌合之众》、《狂热分子》、《群氓之族》做注脚的电影。

  电影里伊丽莎白女王,生性低调矜持,不幸的是,她的儿媳是戴安娜,被群众和媒体塑造成神话人物的戴安娜。戴安娜死于车祸之后,伊丽莎白并不打算出席葬礼,也不打算有别的表示。她认为,这是她的家事,她有权按照自己的方式、遵从自己的感情来低调处理。何况,戴安娜已经不是王室成员了,尽管她也知道,现在的人们,更喜欢看到那些"在电视上发表激情四射演讲"的人。结果,她遇到的是报纸连篇累牍的声讨以及支持率的下降,甚至有四分之一的群众意欲罢黜她。于是,伊丽莎白女王不得不出现在戴安娜的葬礼上,并且在电视上发表了讲话。

  《女王》中的布莱尔首相,理解伊丽莎白女王的处境,他说:"他们以为,群众会看到他们所看到的。"但群众更需要传奇,需要神话,需求量大得惊人,大到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在这种需求的驱使下,他们只看到他们愿意看到的。他们只愿意供奉一则神话,谁也别想破坏,或者夺去。

  神话就是这么造成的:时间,距离以及对神话的渴求。而渴求,是造就神话必不可缺的要素。

  那些历史上的名人轶事,就是在这些要素的联合作用下,成为一则则神话的吧。那些如我们一般欲海沉浮的男女,大概也是这样被时间过滤和塑造成姑射山上的仙子的吧。他们只不过在侥幸留下的片言只语里,看到一些端倪,显出一点真身,例如周氏兄弟的纠葛,冰心和林徽因的口水战,徐志摩和陆小曼,徐悲鸿和蒋碧薇等。他们的故事,如果发生在我们周围,恐怕也就是办公室女同事之间的嫉妒与争斗,或者报纸上的"小裁缝偷情酿就血案"的花边新闻。我们甚至胆大包天,由他们映射开来,对别的神话有了怀疑,就好像有人猜疑,当初平先生不肯对琼瑶放手,大约也只因为她的书救活了他的出版社。


但不幸的是,艺术家的作品,就是艺术品,名人的轶事,多半都是神话。不是也是。我们需要神话。不是也是。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距离以及足够的渴求,什么人、什么事都会被过滤和沉淀成为神话。

  再前一点的那些神话,恐怕也是如此。清宫里的珍妃井,秦淮河上的桃花扇,长安城里的李太白,竹林里的七隐士,一举一动都是神话。尽管有人告诉我们,他们那些个时代,都没有手纸与洗发水,卫生状况十分可怕。但神话如同彪悍的人生,是不需要解释的。

  而我们不幸生活在几千年的神话累积出来的世界里,神话如同尘土,厚厚地落在我们周围,使我们艰于呼吸。我们的爱情观,我们的人生观,我们的世界观,都在有意无意间,参考着这些可疑的神话,全然不顾。同样的事情由我们做来,不过是本埠新闻里,最令人哑然失笑的那一条。

  城市传说

  我比较喜欢看以城市传说为背景的电影,比如《榆树街噩梦》、《夺命狂呼》、《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做了什么》、《下一个就是你》、《死神来了》、《蜂蜜人》、《裂口女》、《鬼娃娃花子》。这些一部接一部拍下去的电影,最初的灵感触发点,恐怕也就是一段小小的传说吧。

  对着镜子说五遍"candyman",就会有古代被虐杀的黑奴破镜而出;整容失败的女人,总是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在公园游荡,看见小孩子就凑上去,露出割裂的大嘴,把小孩吓晕了好拐带走;厕所里藏着幽怨的小女鬼,梦里有游荡的弗雷迪,躲过空难的青年,最后还是一个一个地死了……人称"都市传说先生"的美国民俗学家布鲁范德(J.H.Brunvand)兴致勃勃研究的就是这些吧。在他的书《消失的搭车客--美国都市传说及其意义》里,多的是这些我们在电影电视里看见过的桥段。事实上,做这项工作的也不只他一个人,《蜂蜜人》中的大学有门课程,就叫"城市传说"。那课程由一个美丽的女教师穿着紧身毛衣讲授,专门研究城市里的灵异、古怪的传说和各种流言,由此探究社会气氛和人们的心理变化。

  这类传说,我们也不缺。"一双绣花鞋"、"朝内大街81号",还有天涯论坛那个至今不沉的帖子"330路公交车灵异事件"。我们老家也有类似的传说,搭出租车的白衣女子,用来付车费的百元钞票是冥币,医院里频频发生尸体丢失的怪事,原来是被做了人肉包子和医院看守联合作案,把尸体运出去做包子馅。城市传说其实是一种变形了的焦虑和空间恐惧,只要城市在,传说就必然存在。就好像只要人类存在,关于魂魄和命运的传说就必然存在一样。不过这一次,它依附在城市的地铁、公交车、出租车、老房子、隧道、厕所里,成为独特的一支。

但它欠缺所谓的正面意义,所以,蒙上头是好意,怕我们被吓着。这类传说统统在被剿灭和校正的范围里,但这种"剿灭"和"校正"行为也形成一种独特的美学趣味。有段时间我和朋友疯狂追看央视的唯物主义大作《走近科学》,为的就是这个调调,开始总是一个浑厚的男声阴森严肃地说道:"2003年8月,一个闷热的晚上",经历好几集后谜底揭晓,不明飞行物是远处灯光投射,梦中飞行的人其实患有梦游症,一家人陆续患病是因为有人投毒,牲口棚里的怪叫是同村的坏人作祟……每每看到最后,看到我们的世界观这样轻易地被解救了,我们简直要破涕为笑。

  后来我们都学会了,包括担任旁白的男声的发声方式。朋友的钱失而复得,我们学那男声进行解说:"2006年11月8日,包小强的一千元钱,突然!不见了!是外星人?是不明物种?原来……是抽屉后面有一道夹缝。"

  到哪里找那么老的家?

  电影《移魂都市》为人类展示未来的可怕前景,外星人占领了地球,让世界处在永久的昏暗之中。他们篡改人类的记忆,让人们的故园沉没在记忆的迷宫中,永远无法追寻。

  其实不必外星人来动手,我们也没有故园可返了。我们过去的家已经在拆迁狂潮中荡然无存,我们新买到的房子,土地使用权通常在五十年到七十年之间,扣除土地转让后闲置以及开发所占用的时间,到我们手里也不剩几年了。我曾经买过一处房子,土地使用权是四十六年,这里面有种恶意的推测,那就是,人家预计你四十六年后已经不需要地面上的房子了。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感觉像被阎王写上了生死簿,如果儿女为我祝寿,祝我长命百岁,总是有点心虚。住到四十五个年头的时候,恐怕就会因为精神过度紧张而自寻了断了。当然,前提还得是,房屋质量够好,能够住上四十五年。

  而电影里的人,似乎没这麻烦,老了的时候,伤感的时候,总能回到当初孩提时候住过的房子去,翻看老照片,回忆如烟往事。《天堂电影院》的故事是在大导演闻听母亲去世的消息,回到老宅子里开始;《放牛班的春天》是在大指挥家五十年后重返故里,当年男童院的同学找上门开始;《亚特兰蒂斯之心》也是如此,即便《情归新泽西》里的越南餐馆服务员,在最迷惘的时候,也有老家的房子可以回去住。更别提《金色池塘》里的老房子,是建在风景区,不知道是怎么拿到的手续,而且几十年后回来,那房子居然还在,没被人铲平也没被侵占,稍事打扫就能搬进去住。房子周围都是森林,可以采野花摘野果,晚上还有湖上野鸟的鸣叫声。

  《洛城机密》里虽然没有直接出现一个老家,但警察前后两次问被救的弱女子"有没有地方可以去"时,两个女人,一个刚遭丈夫毒打,一个才结束了被黑帮大佬控制的生涯,却也敢于点点头,表示她有地方可以去--或许就是乡路尽头,被春黄菊围绕的一个老老的家。即使是那样黑暗的一出电影,那个片刻也让人心旌动摇。


而我们没有一部电影敢于从回到老家开始,如果国产电影中居然有老家,一定会获得比国产武侠大片更多的笑声--没有比这更超现实的了。现实中,到哪里找那么老的家,配得上我明明白白的人生?

  所以,看到外国电影里的人失去老家,会让人好受一点。《尘雾家园》中的主人公输了官司丢了房子,我幸灾乐祸;《油煎青番茄》里的主人公,刚在医院里给凯西o贝茨讲完她激情燃烧岁月的故事,正令我们心潮起伏之际,回到家里,却发现她的百年老屋已经被人拆除了。替她难过了一刹那,我又开始幸灾乐祸。连电影里的人都嫉妒,真是没救了。

  僵尸出现在一九六八年

  有一部僵尸片,曾看得我哈哈大笑。这就是乔治o罗麦洛的《活死人之夜》,里面的僵尸,又笨拙又愚蠢,动作非常,和某位国内明星的机器人舞有一比。笑过之后,发现它和以往的僵尸片不大一样。从前的僵尸,是因为巫,是因为毒,是因为鬼怪上身,甚或雷轰电击而成,这次的僵尸,是因为某种射线。

  大概因为,它出现在1968年。这年,四十六个国家的百位科学家组建"罗马俱乐部",对人口、粮食、工业化、污染和不可再生资源的浪费等进行研究,意在探讨人类活动对世界的影响。四年后的1972年,《增长的极限》(又称《"罗马俱乐部"报告》)发表,犹如当头一记棒喝,让人类看清了自己。而艺术家要比科学家敏感,在1968年,就拍出了两部重要的电影。一部是根据畅销书作家阿瑟o黑利小说《航空港》改编的同名电影,一部就是《活死人之夜》,各在不同领域,探讨人类制造的灾难。

  此前的灾难片,不论是1913年丹麦导演奥古斯特o布洛姆拍摄的《大西洋号》,还是稍后的《冰海沉船》,电影中的灾难往往因火山、地震、洪水、风暴、火灾(1871年芝加哥大火)以及狂想中的猛兽(例如《金刚》)而起,和《新约全书》所记载的上古灾难并无两样,一切都被推给天与地。1968年之后,人类开始自行承担责任。当然,也是因为,人类的能耐终于够大,足以影响世界,也足以承担责任。

  人总是这样,一旦有个新发现,一定要探究到底,一旦有件新玩具,就会玩到腻,电影刚变为有声,紧接着就是花枝招展的歌舞片时代。1968年的醒悟一旦到来,紧随其后的七十年代,几乎就是灾难片的年代。不错,此后的灾难片,不再把一切推给大自然,多半以内疚的态度,讨论人类的活动与自然的关系,即使恐怖电影中的巨兽与丧尸,也与人类过度发展的科技有关。它们不是吞下核废料才变得无比巨大,就是曾经遭遇核辐射。总之,是人类自己讨打。这态度也不一定完全对,总好过逃避与推诿。


1968年,真是一道分界线,不只是灾难片的分界线,也是我们认识自己的分界线。1968年之后,如果还把灾难悉数推给自然,便多少有了点浑水摸鱼的意思。

  而我们,似乎也总会在某一年,爆发性地长大,爆发性地觉悟,爆发性地知道某个真相,让原本没有什么意义的时间的刻度,成了一道分界线。

  假扮女护士

  即便是在最压抑的香港黑帮片里,也总有一幕令人忍俊不禁:污点证人住进医院,必有粗壮彪悍的男杀手假扮女护士,摇曳生姿地走到医院去,下毒、拔呼吸器,或者开上一枪。

  不是也有男护士的么?或者女杀手?为什么总要男人假扮女护士?我的理解是为搞笑,为勾引观众的护士幻想,为在严肃紧张中,点染一点黑色幽默。所以编导也安排群众演员频频回首,狐疑地注视着目不斜视行走在医院中的身型魁伟的假女护士,表示编导其实也是有意。只是难为了服装师,从哪里找的那么大码的高跟鞋?

  但这未必是没有现实基础的,现实中的笨贼,也真是热衷于假扮女护士。福建有个窃贼,发现医院守卫松懈,便潜入医院女护士更衣室,换上全套护士服,步入门诊大厅,将放在墙角的电视拆线抱走。不料在街上遭遇巡逻队员,被发现脸上有胡子,最终束手就擒。但事后连办案警官都百思不得其解,大厅并没人值守,直接抱走电视也无人过问,却要大费周章假扮护士,而且是女护士,为什么?又有一个辽宁男人,为了谋杀情敌,先用铁锤将其打伤,待其住进医院,又假扮女护士混进病房,在被害人母亲的眼皮底下,把输液瓶换成了剧毒溶液,总算灭了心头大患。但事后连网友都万分困惑,为什么不扮男护士?为什么要多冒一层风险,假扮女护士?

  大概是词语的力量--当我们想起"护士",首先想到的,总是"女护士"。即便男护士日渐增多,"护士"这个词仍被我们下意识地指向"女性角色"。习俗和习惯潜入到了词语里,成为词语的一部分,即便这个习俗已经发生了改变,它对词语的影响却还要过好一阵子才能消失。即便是在生死关头假扮护士,脑子里那个已经成为下意识的"女护士",仍执拗地指挥着当事人,要费尽周折穿上女护士的服装,并且毫无变通回旋的余地。词语无处不在,永远在场,即便是在它所指涉的实物已经发生改变和偏移时,仍然以它的方式对我们的认知和行为实行监控。

  我们知道"优质"的东西未必优质,"安全"的地方未必安全。网站上那些标为"正品"字样的东西都是什么来历,却仍然身不由己对被这些词语修饰的物品多加一点相信。我们也知道掺了东西的奶粉其实已经不是奶粉,但超市处理那些"9月14日前生产的乳制品"时,仍然有人成箱地抱回家去。在命名上,它仍是奶粉,区别只在"9月14日前"或"9月14日后"。我们也知道"假药"其实已经不是药了,"药"和"假"存在荒谬的相悖关系,但我们依旧得称呼它为"假药",因它曾经自称是"药"。词语的魔力来自于它是命名,是一项承诺,但在命名被否决、承诺被推翻之后,这魔力却依然久久保存。连这点相信都失去,就将沦入信无可信的空茫境地。

所以,当梁文道先生所说的"言词与事实的隔离"已经普遍地发生的时候,当护士已经不一定非是女人不可的时候,我们仍下意识地要假扮女护士,仍然要对词语的承诺,寄予魂断蓝桥般的信任。

  不伦之恋

  报纸上每天都会报道命案,有些会被忘记,有些会被记住。几年前的秋天发生在贵阳的一件命案,我却还记着。四十五岁的女教师同时与两个十七八岁的男生来往,最后,其中一个用一把三十厘米的长刀杀死了另一个。

  最令人不愉快的细节在这里,当两个男孩子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后,她为了均衡这种关系,就对甲说,她之所以还和乙保持来往,是因为乙占有欲很强,始终缠着她,不许她和别的男人来往,甚至用自杀威胁她,而她也以乙的存在为由,对甲忽冷忽热,吊足了甲的胃口。当甲想和乙谈话时,又被她坚决制止。而在乙那里,她又怎么解释和甲的来往呢?估计也是同一套手法,但这已经不得而知了--乙已经被甲杀死了。现在可以知道的是,两个男生自与她交往后,都由开朗变为孤僻,一个变得"很瘦,眼睛里布满血丝,憔悴,皮肤黑了,眼神也变了",另一个也变得"很恐怖,会砸桌子,踢凳子,冷笑,撕书,撕卷子"。总之,她始终在高处,控制一切。

  日本电影《不要嘲笑我们的性》也讲述师生间的不伦之恋故事。三十九岁的大学女教师,有夫之妇,遇见了十九岁的男生,才见了他两次,就又自然又轻盈地拉过他的手来,闻闻他手背上的墨香,稍后就邀他去家里担任模特,还大方要求画他的裸体。他脱衣服的时候,她还佯装羞涩地转过身去。她实在太老练了,十九岁的男生若不心甘情愿地奉上身体和爱情,并被她摆弄得团团转,简直都对不起她吃过的盐。但对于十九岁少年来说,这段与有夫之妇的恋爱照样成为他一生最美的记忆,因为有阻碍,因为未完成,反而成了心中的古希腊,日越久天越长,越呈现出琥珀色青铜色的难忘。

  又想起《洛丽塔》,中年男人对小姑娘的心理活动,简直洞若观火。她的幼稚、愚蠢、小小的贪婪,全被他看在眼里,并善加利用。还有塞林格对他的小姑娘情人们,也不过如此……原来,我们内心的许多美好记忆,不过是这么来的。我们当初的骚动、急切、痛楚,都有人像了如指掌的上帝一样俯视着、调度着,所谓阳光灿烂的日子的B面,不过是一本勾引家日记的一个小小段落。

  所以,现在我可以为"不伦之恋"重新进行定义,绝非她四十而他十四,也绝不是她是主妇而他是处子,或者他是怪叔叔而她是身轻体柔不谙世事的小萝莉。所谓不伦之恋的不伦之处在于,他(她)什么都懂,她(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他(她)在调度,她(他)却以为是自己自发的侵袭;分明一切都出自他(她)的培育,看起来却像是她(他)的迫不及待。所以贵阳命案中的少年,杀了自己的同伴,却还以为是对自己的老情人实行了保护。所谓不伦,其实是识字的人拿出卖身契来让文盲画押,是古董鉴赏家佯装无事地用买狗食盆的价格买走了宋朝的瓷器,是资源信息和经历完全不对称下的人伦。所谓年龄、阶层的差异,不过是这种不对称的外化。

不伦之恋事件和电影,就是这样,把我看待前半生的眼光都刷新了一遍。

  不可饶恕

  相信许多人都和我一样,曾经思考过一个问题:普通人是否有权绕过法律,去对恶行做出惩罚?甚至是过度的惩罚?

  克林特o伊斯特伍德的电影《不可饶恕》面沉如水地给出了答案。影片中,一个暴戾的牛仔,用刀将一个妓女毁容,使她几乎命悬一线,并且从此只能从事苦役,而牛仔却被治安官轻轻放过,他甚至懒得动手对他施以鞭刑,仅仅判他赔偿七匹马。于是,受害的女人和她的同伴,用辛苦赚来的皮肉钱,凑足一千美元,聘请杀手将牛仔杀掉。杀手最后不但杀死了牛仔,甚至买一送五,将治安官及其喽啰一并送上西天。

  她们为什么宁肯倾家荡产,让整个小镇风起云涌,也要杀掉牛仔?因为法律惩治的是恶行,却惩治不了恶。而恶行往往只是持之以恒的恶的某一次结果。乱世洪荒中,甚至没有法律,全凭治安官信口开河做出裁决,而他所做出的裁决,与恶行的严重程度相比,是大打折扣的。并且,这惩罚最后还得不到执行,因为代表了权力机构的治安官已经从判决中得到了满足。甚至,他与牛仔可能一样有着恶的元素,所以不自觉地要去袒护恶,要大事化小,要草草了事。所以,女人们一定要启动私刑,一定要杀死牛仔。对她们来说,她们不是在惩罚某一次恶行,而是在惩罚恶。她们不肯宽恕的,不是这次恶行,而是滋生恶纵容恶的环境。所以,她们宁肯让这惩罚超出恶行所应承受的范围,也要将惩罚进行到底。

  中庸主义只有在中庸的环境里才能存活,理性需要持续不断的理性进行浇灌,而在周围盛产奇迹、一切人和事都突兀离奇的时候,当恶总是被庇护、恶的方式成为通用方式,并且普遍得不到有效惩罚的时候,人们不得不倾向于走极端,以极端主义的方式去释放情绪及解决问题。一起恶行得到过度的惩罚,不一定是因为它所达到的恶的程度,而是因为它往往会唤起积蓄已久的极端情绪。

  "打死小偷"就是这种极端情绪的典型表现,在各种合法和不合法的侵害中,小偷所能造成的结果,几乎是最轻的。小偷亦是最弱的,却很容易成为群众积蓄已久的愤怒的出火口,成为群众所不能惩治的所有罪行的替罪羊。所以,在百度搜索"打死小偷",竟有1,960,000条结果,村民在打死小偷,反扒志愿者在打死小偷,大学生在打死小偷,保安在打死小偷,某市在去年前三个月,就打死了五个小偷。

  而《不可饶恕》里的女人们,在一百多年前,大概也是在那样极端的生活里,悄然决定了,要以一种极端的方式与周遭相处,不饶恕,不宽恕,因为,她们从没得到过宽恕与安抚。


看够了没有?


  我所钟爱的导演迈克尔o哈内克(MichaelHaneke)在他的电影作品《趣味游戏》中,有好几处神来之笔。

  哈内克最著名的作品是《钢琴教师》和《躲避》,但他电影中最精致、利落、毫无斧凿痕迹的,还要数《趣味游戏》。他第一次拍摄《趣味游戏》是1997年,还未因《钢琴教师》举世扬名。尽管《趣味游戏》也曾出现在当年的戛纳电影节上,但它那奥地利电影的身份,阻碍了它给更多人看到。所以事隔十年,他还是心有不甘,一个镜头也不改地将它翻拍,邀请娜奥米o沃茨、蒂姆o罗斯出演,并由华纳发行,于2008年在北美上映。

  不论在旧版还是在新版里,电影中作恶的青年,会忽然脱离电影情境,一次次望向镜头,似在炫耀战果,又似在征询观众反应。甚至有一次,在对剧中人施虐之后,他还面对镜头问出了声:"你觉得怎么样?"在女主人公开枪杀死其中一人后,恶青年还狂暴地找到遥控器,将剧情倒转(真是天才荡漾的一笔)。而在全剧的最后,两个青年还在向观众征询意见:"已经够了吗?你想要一个真正的结局和一个说得过去的进展,不是吗?"

  看到这里,忽然明白了,迈克尔o哈内克当这是个游戏,而游戏里的世界,对我们而言是虚拟的,在游戏而言是真实的。在任何一个紧要关头,我们都可按下停止键,让这个世界的一切终止。我们的选择却是漠然地继续看下去,直达结尾。正是我们的关注、观看,驱动了暴力,并使暴力得以继续,即便那只是电影中的暴力。

  观看是否驱动了暴力?是否在客观上加大了暴力的影响力,并成为它们内在的燃料?也许是。"艳照门"的肇事者,正是意识到会有人观看,才将照片放上网络,我们的观看、关注、议论则促使他散布更多的照片。广东开平那群对少女施暴的流氓,也正是知道会有人观看,才将性虐少女的视频放上网络;那些以人肉引擎的方式侵犯别人隐私的网人,正是知道,即便是批评,也是一种变相的关注,更加扩大他们的震慑力和影响力,才目不斜视地将行动进行到底。现实中,在街头打老婆的男人,也正是因为人们的围观,才愈发得意,连殴打的动作和辱骂都有了表演性质。

  这大概是我们和许多事物必然的关系形态:我们都是链条上的一环,既承受着不快,也施加自己的影响令别人不快;既是受害者,也是不动声色的加害者。

  裸露在狼群

  欧美电影里,有个非常熟悉的词:证人保护计划。

  《蒸发密令》中的施瓦辛格,就是FBI证人保护中心的官员,他的职责是保护即将上法庭作证的女证人。加拿大电影《保护行动》则展示了庭审之后的保护步骤,证人将被转移到新的城市,拥有新的名字,甚至获得军事情报专家这样亮堂的新身份。"证人保护计划"实在深入人心,言情片里,男主人公决定吐露身世,吞吞吐吐地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时,女主人公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知道,你是某个证人保护计划的保护对象!"


美国的证人保护制度真实存在,这个制度始于1960年的打击有组织犯罪中的证人保护行动,由当时在联邦司法局有组织犯罪与诈骗分局工作的吉劳德o苏尔(Gerald Shur)创建。1970年的《有组织犯罪控制法》使它作为法律制度正式生效,由于执行办公室叫做马歇尔办公室,因此人称"马歇尔项目"。他们的职责,和电影里看到的基本一致。

  从前对好莱坞电影里的证人保护计划并无感触,也没打算了解。直到2001年7月。有天晚上,从单位加班出来,遇到抢劫,所幸的是,相距不到二十米的露天啤酒摊子上,有一群退伍老兵在聚会,他们立刻奔过来,和我一起打车狂追,把五个嫌犯一起捉住。但惊悚的一幕出现在派出所里,我被要求在一间房子里,在相隔不过五十厘米的情况下,挨个指认这五个人。他们凶狠的眼神使我幼小的心灵饱受冲击,笔录做好后,就随便地放在桌子上,进进出出的人都可以翻看。我就是在那份笔录上,看到了作证的出租车司机的姓名电话和详细住址,第二天向他致谢。

  但我同时也想到,既然我可以这么轻易地看到这些资料,嫌犯和他们的家属想看大概也不难。我心有余悸地向我的朋友请教--他的父亲在本地司法系统担任高层,得到的回答是:"那几个人的家里人马上就会出来捞人,你根本没机会上庭,以后要小心点。"他还告诉我,有的受害者当天晚上就会接到嫌犯家属的电话,有的是威胁,有的是"孩子还小放条生路"之类。果然给他不幸言中,我此后再没接到与案件有关的任何讯息,估计他们早给捞出去了。我赶紧换了电话号码,改变上下班的路线,并神经兮兮地给朋友看我的脸:"他们当时看到的我是鼻青脸肿的,和现在差别大不?换你你能认出我不?"

  成为证人,并得到施瓦辛格的保护,在证人保护计划的荫蔽下,被送到异地乃至国外,换新身份,甚至得到整容作为福利,想都不要想。但不要故意泄露,把文件收藏得稳妥点,在细节上稍加注意,还是可以做到的吧。但这还是很难,甚至,连保护意识,都还在逐步建立之中。因此,"全国发生的证人、举报人遭报复致残致死案件,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每年不足500件,上升到现在的每年1200多件。"得不到保护的证人,犹如裸露在了狼群之中。所幸已有深圳、重庆等地开了证人保护的先河,但距离"马歇尔项目"的标准,还有很远。

  还看证人保护计划之类的电影吗?还看。只是,希望别人的现实题材,有天不再是我们的科幻片。

  茫茫群山

  曾入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的李杨电影《盲山》,经过修改后,前年在国内上映。看着白雪梅被拐卖后的遭遇,一个问题再度浮现心头:这类拐卖案件,往往囊括了强奸、贩卖人口、非法拘禁、妨碍公务等等罪行,但那些旁观者,却只当它是"人家的家事"。一旦案件本身如家务事一般暧昧了起来,加害者也往往得不到惩处,能将被拐的人救出,已是万幸。


类似的暧昧态度经常可以见到。在报上看过一则新闻,一位外出打工者,在长途汽车站遭遇拉客,拉客人员在拉扯过程中,发现他身上带有大量现金,于是将他劫掠一空,并将他弃之荒野。这一事件已经具备抢劫的定罪标准,但因为事情发生在车站,发生在拉客过程中,不是在月黑风高的晚上,不是在僻街陋巷,事先也没经过预谋,于是,它被蒙上一层暧昧不清的色彩。报纸把它当做一件小纠纷,作为车站管理不善、秩序混乱的一个事例,发表在市民新闻里,事后也没见到司法介入。

  还有类似的事件,发生在酒店包厢里。酒醉的食客对女服务员动手动脚,最后强行与之发生性关系,但因为酒店声誉不佳,食客也是熟客,和女服务员也打过几次交道,终于不了了之。还有婚礼上对伴娘的性骚扰,亲戚朋友间的金钱欺诈等等,都被蒙上暧昧的色彩,渐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是有法律么?作为普通人,我们对法律的认识和对外科手术器具、重点实验室的认识是一样的,我们相信它锃亮、干净、标准鲜明、毋庸置疑,拿起法律武器来,往什么地方一套,立刻都黑白分明,妖魔鬼怪无以遁形。但很多时候,事情并非我们想的那样。因为,世界上的事,不都是那么锃亮、干净的,有时暧昧,有时模糊不清,就连我们是不是准备拿法律去套、去规范那些人和事,也都是有选择的。

  不是法制不完善,也不是法律条文不够精细和无懈可击,而是因为,法律和信仰一样,或许都只是我们锃亮、干净、标准鲜明的一个寄托,只要相信它们在那里,就够了。也只有相信它们在那里,我们才能比较安心地继续生活下去。我们相信防火墙确实能够阻挡病毒,所以才敢用电脑上网;我们相信凶徒会有所忌惮,所以才敢走夜路;相信善恶有别各有报,才愿意抑恶扬善。必须得信,不相信也不行,不信,便没法继续生活。但它到底有没有那么锃亮和毋庸置疑呢?衙门旁边揽生意的讼棍,大话连篇的神棍,才是真正了解这点的人。他们根本不信,他们做的,就是寄托遭受重创的人的生意。相信的人,要向不相信的人求助。

  就像《盲山》,在茫茫群山的注视下,任何铿锵的是与非,也不得不在那混沌而强大的力量下有所妥协。清晰的,也要变为含混,持有相信的人,最终也要容忍自己的相信变得暧昧。

  公主胖了

  胖也会传染,从现实里一直传染到银幕上,连一向有着约定俗成形象的公主最后也不能幸免。

  《怪物史莱克》里的费奥娜公主和她的爱人变胖了,从第一集目不斜视地胖到第三集;《悬崖上的金鱼公主》中的公主殿下也胖了,充满宫崎骏作品女主人公身上少有的喜感。


不但胖被正视,胖人在银幕中的境遇也得到极大改善。《怪物史莱克》中两位主人公不但胖,而且拒不奉行加诸于胖人的价值观,没有一点反思、懊悔和不自在,既不呼天抢地,也不求医问药。金鱼公主的父亲尽管是魔法师,却从没打算把她变苗条一点--胖人已经从被改造对象的名单里剔除了。《胖女孩》、《丑女贝蒂》里主人公的胖,不但丝毫没有影响到她们的生活,或许还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她们的所向披靡,令她们爱情事业双丰收。而《发胶》在2007年获得翻拍,大概不只因为前作精彩,更因为主人公是做着星梦的胖女孩,正适合这个胖人当道的时代。

  已经胖了,恐怕还要胖下去。《机器人瓦力》预言我们的未来,七百年后的地球人,全部是胖人,尽管那时的科技已经可以让地球人在巨大的空间站生活下去,却解决不了肥胖的问题。所有人都胖得无法行动,一旦从运输器上跌下来,连翻身都困难。

  所依据的现实,当然是日益增长的肥胖率。不说欧美,单看我们,北京人胖了,上海人胖了,连孩子也越来越胖了。2008年5月底,中国关心下一代委员会公布了2005年全国学生体质与健康调查的结果:"7至22岁城市男生,2005年超重和肥胖检出率分别为13.25%和11.39%,比2000年上升了1.4和2.7个百分点;7至22岁城市女生超重和肥胖检出率也分别上升了0.7和0.9个百分点,达到8.72%和5.01%。最严重的肥胖流行状况出现在北京,北京城区男女生的超重和肥胖率已经达到27%和15.9%,比多数西欧国家、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发达国家还严重。"

  肥胖既然已经成为大势所趋,胖人越来越多,银幕就必须给胖人留有一席之地。于是,公主胖了。或者,胖人也可以成为公主了。

  也有人负隅顽抗,迪斯尼和皮克斯正在拍摄的《长发姑娘》里的世界,是一个有着邪恶女巫、英勇的白马王子的传统童话世界,女主人公照旧有一头长长的金发和秀美的脸庞,身材也照旧苗条。皮克斯一向是有几分邪劲的,竟然愿意抛弃他们对时代风尚的敏感度,制作这样一部复古的动画片,实在有点奇怪。所以我疑心,这次是迪斯尼倔脾气发作,硬要做主。

  所以迪斯尼落伍了,但终归有一天,情势所迫下,他们也得学着识时务,标志之一,就是让银幕上的公主胖起来。胖白雪公主,胖灰姑娘,胖美人鱼,以免让胖起来的全人类忆起前尘,倍感心烦。

  简·爱一定会美

  某位女明星张扬她筹到资金拍《潘玉良》的事,得意之间,也不忘记表现她有多么为难。她的为难之处在于,潘玉良的"身世和美丑存在很大争议"。当然,身世也就罢了,扑朔迷离,反倒增加传奇性,重点是历史上的潘玉良非但不美,而且很丑。由巩俐和李嘉欣饰演,固然已经骇人听闻,即便由略具姿色的她来演,似乎也是对史实的极大不敬。


潘玉良相貌究竟如何?曾与潘玉良有过交往的女高音歌唱家周小燕指出,真实的潘玉良"狮子鼻、厚嘴唇"、"真的很丑,她走在香榭丽舍大街是有回头率的,不是因为漂亮,而是因为长得实在不怎么样。"

  但不论潘玉良是美是丑,最后呈现于银幕的,铁定是个美女。这不只是电影作为商品的必须,更是男权社会的必须。男名人入了传记片,不需要更美,不论是巴顿将军、卡波特、雷o查尔斯、魏尔伦,还是甘地或者王尔德,只要是有照片可查的人物,登得银幕,形似是第一要务。所以菲利普o塞默o霍夫曼戴上大黑框眼镜,细心地抿着头发,复活卡波特的猥琐;所以本o金斯利为扮演圣雄甘地,努力挨饿。各种传记片的幕后花絮里,津津乐道的都是男演员们怎样扮丑,怎样为了再现主人公的肚腩而暴饮暴食,甚至三个月没有去健身房。而拉塞尔o克劳演了纳什,张震演了吴清源,就引起了非议。影评人嫌拉塞尔o克劳紧身白T恤下的胸肌和肱二头肌过于发达,又嫌张震太俊美,背后的潜台词是,男人不需要美。美是取悦,是对性别权力的背叛,成功男人、男性名人,就更不需要美,不论美丑,他们天然就该被接受。

  女名人出现在传记片中,却务必要美。不管你是伊迪斯o皮雅芙、简o奥斯汀、西尔维娅o普拉斯,抑或慈禧太后、女革命家、潘玉良,抑或无盐氏,一旦出现在银幕上,都由一等一的美女担纲,女性向来担负着照亮银幕的天大责任。即便妮可o基德曼装上假鼻子在《时时刻刻》中扮演弗吉尼亚o伍尔芙,或者查理兹o塞隆丑化全身在《女魔头》中扮演沃诺斯,背后也有心理支撑--她们本来是美女。还有《简o爱》,尽管不是真人传记,可简o爱的形象这样深入人心,也等于是传记了。但原作中的简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子,电影中的历任简o爱却都是端庄大方的美女。当1996年版的《简o爱》当真选了相貌平平的甘斯布出演简o爱时,却激起了公愤,人们认为,甘斯布是历任简o爱中最丑的一个。女人在电影里,务必要美。电影呈现了一种性别剥削,这种剥削以美的形式实现。

  所以我们对影像中的女人怀有一种信任:她们必须、并且、必然是美的。所以,女性名人只管负责出名,只管邋里邋遢,只管在画室里蓬头垢面,在实验室里为提炼镭元素口吐白沫,自有传记片会负责把你拍得美美的。

  花将焉附?

  一部电影若以1950年到2000年间中国工厂的女性为主人公,以她们的生涯折射大时代的生涯,哪些场景必不可少?

  一个画面立刻浮现在我脑海:女工们挽着脸盆(搪瓷的,或者塑料的),从工厂的公共澡堂走出,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脑后。小碎花的衬衣紧紧贴在身上,她们互相打趣,说些玩笑话,甚或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她们中间的主角--照例是最美丽的一个,就在这些话语和动作间凸显出来,镜头总是眷顾她,她较她们显得沉静,她也不任由湿头发散着,而是用一方小花手绢松松地扎住它。她们在她身上的动作,也总是收敛许多--人,稍微美丽一点,就会平添许多震慑力。那些细碎的洗浴用具,静静地盛在她的脸盆里。


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成为入围第61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唯一一部华语电影,就是不知道,在翟永明和他合作的剧本里,有没有这样的场景?在这样一部以三代厂花为主角的电影里,有没有吕丽萍、陈冲、赵涛三位女星扮演的厂花,湿漉漉地垂着头发,从工厂澡堂中走出的场景?甚至三个段落的交替,也可以在澡堂门前完成:上一代厂花带着女儿进了澡堂,下一个镜头,成年后的下一代厂花从澡堂里走出来,已经成为女伴中的焦点。

  这种场面着实滥俗,贾樟柯导演大概不屑于使用这样笨拙的桥段,但在当年的工厂里,澡票和饭票,每月一次,或者半月一次,由工会干事发放到工人手中,工资条上,还有"洗理费"和"报刊费"这样的项目。人,生在工厂,工厂就是他的一辈子,每个工人身后,都有一个工人之家,一代一代,格式不变,脉络清晰。就像《二十四城记》里的厂花一样,第一代来自东北或者上海,第二代就生在工厂里,念个技校或者中专,再回到工厂里工作。第三代或许就有了机会念大学,她们会设法走出去,再也不回来。实际上,1998年以后,她们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在这样生生不息的转换中,女工走出澡堂的场面,每日可见,落日的余晖照在她们身上,工厂的广播里放着轻松的乐曲。那是一天当中最愉悦的时刻,也是工厂少年眼中,最初所体会到的、至今仍感念的,女性最美好的时刻。

  厂之不存,花将焉附?一个时代既已进入电影,这个时代就已终结。厂花们在贾樟柯的电影里一经定格,厂花们的时代也就可以画上句号了。而这个句号,往往不是一声喟叹,而是定向爆破的声音。

  所以,我怎能不热爱贾樟柯?他记录着我们这个时代最普遍的声音。多年后你若问我,这个时代是啥样?我会回答你:"轰隆隆。"什么是"轰隆隆"?这是我们的密语。

  王彩玲们的使命

  《立春》给女主人公王彩玲的身份设定是师范学校的音乐老师,给胡金泉的身份设定,是文化馆的舞蹈老师。这身份十分贴切,二十年前,文化馆和艺校的老师们,通常是一个小城里最先文艺起来的那部分人。

  就像我们那个小城文化馆的"孟老师",从前是个美女,但被家人弹压着,嫁给一个憨厚老实不甚殷实的工人。因为那年月,工人吃香;而且,厚道而又穷一点的男人,也比较能包容这多少有点神经质的女人。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老了,却目光灼灼地不服老。刚流行健美裤,她第一个挣扎着把自己套进去;刚流行在街心公园里放录音机跳集体舞,她是召集人,她热心地给厂矿企业排节目,并笼络了一大批热爱文艺的少男少女。她也十分热爱军人(因为他们生气勃勃,并且代表了小城以外的世界),所以促成了许多次军地联谊联姻。最后,她的女儿一经长成--并且在小城众人期待中长成了一个高挑的美女,也由她安排,嫁给了军官。

她和《立春》里的王彩玲、《孔雀》里的姐姐一样,不是为享受春天而来的,而是敏锐地感觉到春之将至并全力推动的,是春江水暖时那只载欣载奔地冲向江边的鸭。她们所肩负的使命,不是成为女明星女高音歌唱家,而是成为女明星女高音歌唱家的消费者,或者明星和歌唱家的母亲甚或祖母。

  她们是基石,是细胞,是文艺潮流的真正缔造者。这是一切目光灼灼或内心灼灼的女性的使命。小说初兴,就是因为经济发展,出现了一大批可以待在家里需要小说打发时间的女性,而最畅销的小说,正是她们所喜欢的主题和体裁,书信体、日记体、哀情、殉情,而此后的每一次文艺高峰到来之前,都必然伴随着女性的地位和经济条件的改善。专栏作家的大行其道,连载小说成为潮流,甚至台湾爱情文艺片风行二十年之前,都是如此。不是工厂培育了一批可以支配自己收入的女工,就是小康之家产生了一批有足够零花钱的少女。

  而且,即便她们像王彩玲们一样,终于黯然地放下了自己的梦想,为人妻为人母,却还在影响着她们的丈夫和孩子。她们成为D.H.劳伦斯的母亲、艾伦o金斯堡的母亲以及《跳出我天地》中比利的芭蕾老师,把自己脆弱敏感的气息传给他们。她们不一定是贵族,却哺育了第二代、第三代精神贵族。所以你看,缪斯是个女神,而不是一条大汉,缪斯如果需要确切的形象,就应当是一个目光灼灼的母亲,像杜拉斯的妈妈,或是《蓝天》里,在枯燥乏味的空军基地生活中,把自己打扮成玛丽莲o梦露的杰西卡o兰格。

  有了她们,金字塔尖上,才有了大作家、大哲学家、大艺术家。 所以,请不要像田纳西o威廉姆斯和李樯嫌恶自己的女主人公一样,去嫌恶身边的王彩玲们。推动了时代前进的,永远是那些不安分不知足的人们。

  庞然大物

  每次看崔永元担任制片的《电影传奇》,心都是悬着的。

  《女特务》那一集,荟萃了国产电影中的经典女特务形象,王晓棠演的阿兰、梁明演的梅姨、狄梵演的八姑、凌元演的于黄氏……《春去春又回》那集,讲的是1951年拍摄的电影《姐姐妹妹站起来》。这部由陈西禾导演的电影事关解放初的妓女改造,其中有个演员,是导演看了改造班学员的汇报演出后,从学员中选出来的。她演的是老鸨胭脂虎,并且把胭脂虎的穷形恶相演得淋漓尽致。在片场,她每每被眼前场景触及心事,一次次痛哭失声。

  但,后来呢?她们出演了这样的角色,还这样投入,这样生动,在后来的非常年代,有没有落难?尤其是叶琳琅演的女特务,竟然那样朴素和迹近常人,既没描眉画目也没把一支香烟送进嘴边--她认为特务也不过是一种职业,过分触目反而不利于隐藏。这种认识和这种表演,有没有成为一项罪名?节目里没有提及,只看到老去的王晓棠、叶琳琅爽朗地讲述当初的创作过程,而我却被一个已知的悬念折磨着,像是隔着一道时间的玻璃幕墙,看着泰坦尼克号的登船现场。


也有几集,给出了演员的下落。《祖国的花朵》那集,特意提到扮演小胖的李锡祥后来的故事,他在那些年里被下放到西北当煤矿工人,终生未婚,后来英年早逝。节目里配合着《放牛班的春天》主题曲,一次次回放电影里小胖回过头来深深凝视镜头的那一幕;《小九儿》那集,讲的是演过《五朵金花》和《阿诗玛》的杨丽坤的生平,她在1970年被送进精神病院,在混沌状态中度过余生。

  中国人生活中有几个庞然大物,绕也绕不过去,即便有一出现代童话照例在王子和公主结婚时戛然而止,我们也很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那些穿白衬衣登上火车向着同志们挥手的青年,那甩着大辫子跑过油菜花地的柳堡少女,不论他们现实中的真身,还是他们的扮演者,我都知道他们怎样了--他们铁定与那些庞然大物遭逢。

  所以我们绝少言情小说、言情电影,绝少一切需要浪漫元素的文艺作品,因为言情文艺需要自信、尊严、神秘感,需要用三十年以上的安稳来培育这种自信、尊严和神秘感,但我们没有时间。我们绝难写出一个发生在1965年的浪漫故事,心理上也绝难接受这样的故事--第二年就得安排男主人公接受批斗。

  现代文明的成果之一,就是社会越来越理性和自制。社会越来越少制造这样的庞然大物,或者竭力拉长这种庞然大物出现的时间间隔,就是分明有核按钮在手,也绝不轻易使用,分明能让群众再度组成浪潮,也绝不轻易发动。

  我们已经在变革之中,还有变革要来,但我的期望只是,不再出现这种绕不过去的庞然大物。哪怕只为,三十年后的观众,可以轻松看完一期《电影传奇》,或者让言情小说家,可以写出一部跨越五十年时间的浪漫爱情史诗。

  太阳底下皆山寨

  在参加湖南卫视《零点峰云》某期与"山寨"话题有关的节目时,洪晃说起她对"山寨"的最初理解:"'山寨'就是模仿、抄袭嘛!"

  和别人对山寨的理解--"山寨就是DIY"、"山寨就是对庙堂的反叛"相比,洪晃的理解倒更直接坦白。不过照这个标准衡量,人类的文艺史,其实就是一部山寨史。成为大卫o林奇的死忠拥趸之后,不幸又看到伯格曼,简直恍然大悟,那种颜色、那种精神、那种气味,原来早有先例;看过《午夜凶铃》之后,不幸又看到了斯蒂芬o金的《嘉丽》,才惊觉,那令人魂飞天外的白衣山村贞子,不过是特异功能女鼻祖嘉丽的后半生,更别提黑泽明和众多中式大片的暧昧关系,那遍布全球的生死恋故事,还有那数不尽的复仇电影。有时候,"山寨"更有个更悦耳的名字:致敬。《重庆森林》里林青霞的金发扮相,原来是向《女煞葛洛莉亚》致敬,而萨布的《盗信情缘》,又要向金发的林青霞致敬。如此生生不息,代代无穷尽。而与银幕有关的人生,也时有"山寨",李康生,不过就是蔡明亮的山寨安托万。


不只电影,在别的领域,山寨精神也熠熠生辉。画家建立流派、树立画风、发布团体宣言,为的也不过是让模仿更理直气壮。最近正在读的黄禄善先生的《美国通俗小说史》,发现这几乎就是一部"山寨"史。几百年间的美国通俗小说,从引诱小说、言情小说、西部小说、哥特小说到社会暴露小说、恐怖小说,都各有各的路数,情节框架现成,人物形象约定俗成。每个故事,都和上一个故事并无两样,作者需要做的,只是变换地理环境、风俗细节、人物心理活动,六十年里写了九十部言情小说的作家,来来去去,写的都是灰姑娘与富少爷的故事,并且始终畅销。有人写了几部畅销书,就开始妄自尊大,试图有所逾越,将类型小说的特征模糊,套路改造,立刻遭遇市场的当头棒喝,不得不乖乖地回来,继续写那些再也错不了的故事。

  故事会不会已经讲完了?所有的创作者,会不会只是在一个无形的纸枷锁里挣扎,却以为自己还能求新求变?莎士比亚时代,就已经有人有过这种担忧了。但人类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又设法把故事讲了数百年。

  不只作品,创作者们的行事为人,也都在互相"山寨"。约翰o马克思韦尔o汉密尔顿在《卡萨瓦诺是个书痴》里讽刺作家们的在某段时期的着装:"多年来,不列颠风格控制着时尚。高等教育的规范机构都应该有牛津那样爬满常春藤的高墙,作家的标准形象都应该看起来像在泥泞的地上走路的样子,他们要穿斜纹的软呢子外套,如果是男人,还得叼个烟斗。"看到这段文字,有助于我们理解导演们为什么总会在片场暴跳如雷,并总要和御用女演员产生暧昧关系,还有摇滚青年为什么一定要留长发。

  《圣经》中说:"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如果把这话包装得富有时代精神些,大可以说:"太阳底下皆山寨。"

  安倍晴明的庭院

  自从看过日本电影《阴阳师》后,每逢季节变换,我总会想起电影里阴阳师安倍晴明的那个庭院。

  安倍晴明的院子里,总有花草景象,而且会随四时变换。后来找到梦枕貘的原著来看,发现小说的每一章都是以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庭院小景开始的。春夏时节,"樱树叶、梅树叶,还有猫眼草及多罗树、枫树的新绿,被雨水濡湿后发出黯淡的光亮。龙牙草、五凤草、酸浆草、银钱花--这些花草此一丛彼一簇,芊蔚繁茂,长满庭院。"深秋时候,"红叶纷纷飘落在满地行将枯萎的花草上。到凌晨时,庭院里大概会降下白霜,形成宛似积了一层薄雪的院景。"

  《阴阳师》延续的是日本人的传统(不只是日本电影和文学的传统),这传统里,最精微的一项,就是季节感。春天要去看樱花,秋天要去采红叶,对着月光和夜露应当哀叹人生的无常,对着春天原野里的碧草和远烟,即便是《好色一代女》里急着出门去做生意的妓女,也不免要留恋地张望。看着看着,心里就觉得安静了。

  对于日本人来说,季节感是评判一个人出身和气质高贵与否的试纸,因为,只有良好的教育、安稳的环境,才能培育出足够锐利的对季节的感受和表达。《源氏物语》、《枕草子》里那种优越感,就不只是建立在作者的出身上,而是来自他们对于季节感的敏锐度。到什么季节,就做什么,还要预备好相应的感触,开始或许是假的,是程式化的,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真的。

  季节感也曾是我们丰盈四溢的感受中的一项,《诗经》、"乐府"、唐诗宋词,千言万语,万叶千声,也都"仿佛为季节讴歌"。春天开花的田野,要配上一点歌声才好;秋天的晚上,看得见月亮的高楼上要有人吹笛子,而且是别家遥遥地传来的才有味道。绿树上开白花才好看,走在水边的青草丛中送别,要穿白衣服,这样,乘在舟上远去的人,才可以远远地看见。

  所谓传统,就是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的叠加和扩大吧,这项传统在我们这里,却正在消失之中。烽火连天的时代,描绘四季风物,成为最奢侈的行为,此后多少年,红日青山向日葵,成为一统天下的季节意象,随后又猝不及防地遇到农业社会转型,环境恶化,季节感渐渐被消灭了。文学杂志上的小说,从此都是没有季节感的,或者是单位屋子里的斗争,或者是李老汉和桂花嫂的偷情,它们是粗鄙的"故事会体",没有润泽度,是不耐烦有,也是没能耐有。在接受了时代的化疗,将有关传统的细胞统统杀死之后,我们的对季节的感受力消失了,以至于谢有顺先生要写下《警惕抛弃故乡式写作》来大声呼吁文学作品中的景色描写。

  而我们像《移魂都市》中被绝灭了过去并被禁锢在没有季节的都市中的人,还恍惚地记着大海蓝天、清风明月,并苦苦追思,却屡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