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读书笔记 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4:56:00
···何有···如X何 句式
《论语》的第四章中有这样一段话: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这段话看上去并不难解,原本以为可以一带而过的,没料到稍稍停留片刻,深入地想了一下,却引发了一连串复杂的思考活动。先看一看对这句话目前流行的解释:“能以礼让治国吗,这有何难;如果不能以礼让治国,要礼有何用。”乍一看,这解释得很合理,没有什么可以深纠的地方。但我总觉得哪里有些别扭,将译文和原文对照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别扭的地方是将“何有”解释成“有何难”了,如果是“有何难”的意思难道孔子不会使用“难”字吗?显然不是,《论语》中曾多次出现“难”字。翻一翻众多的版本,几乎众口一词都是这样解释的,再翻看《论语集注》,发现这样的解释也是源于朱熹:“何有,言不难也”。
虽然大家都选择了朱熹的解释,但我还是感觉不太对。首先,将“何有”解释成“有何难”或“不难”,用口语的话讲,就是有点儿愣。其次,“如果不能以礼让治国,要礼有何用”这样的语气不太像孔子的风格。孔子主张“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不怨天,不尤人”。而按照上面的解释,“能以礼让治国吗,这有何难”好象没说清楚,没有说明礼让治国如何不难。而“如果不能以礼让治国,要礼有何用”又有些怨天尤人的意思。如果我们认可这样的解释,那么这段话所能带给我们的信息非常少,只有“应该以礼让治国”这样一个信息,如此一来,在惜字如金的《论语》里就应该写成:子曰:“以礼让为国。”不仅如此,“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从逻辑上讲也有缺陷,它为什么不说:“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如让何?”怎样才能解开这一系列的疑问呢?看来“何有”是个突破口。如果我们先不管前后文,就说这个“何有”,恐怕有很多人都会脱口而出,是“哪有?”的意思。采取用《论语》学习《论语》的方法,我们在《论语》里找找其他地方的“何有”: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论语》第七章。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论语》第九章。
从第七章和第九章出现的“何有”来看,它就是“哪有”的意思,连朱熹也在这两处将“何有”解释成“哪有” 的意思。现在将这样的解释带回到我们正在研究的句子里:“能以礼让治国吗,哪有?如果不能以礼让治国,······。”先不管这段话的意思,上面的解释从逻辑上讲除了“如礼何”翻译不出来,其他三段是说得通的。于是,我们需要按照这个思路,考虑一下“如礼何”怎么解释。当然,将“如礼何”解释成“要礼有何用”是不能带入我们刚刚做的那个句子里的,况且这样的解释似乎也不太准确。如果我们将“如礼何”之中的礼字去掉,就出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词:“如何”。看上去孔子的这段话是一个商量的口气,是提了一个建议。好象问题出在对“如”字的解释上,但这并不难,只要查一查《新华词典》,“如”字的第一种解释是:依照、顺从。好了,我们将这样的解释带入:“能以礼让治国吗,哪有?如果不能以礼让治国,依照礼怎么样?”这实在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难道孔子认为不能以礼让治国吗?但不必心急,且看一看它与我们的体验是否相符。
“礼”和“让”都是好的品德,放到一起是“礼让”,更是为人的美德。我发现有这样一个现象,在我们的语言中有许多好的词,好的概念,当我们将这些好的概念放到一起的时候,我们会理所应当地认为那一定还是好的,几乎很少会想这些好的概念能不能放到一起,会不会自相矛盾。这里的“礼”和“让”就是这样的,孔子就一眼看穿了这中间的矛盾。现在我们探讨的是治国,同时采用“礼”和“让”治国便产生了矛盾。以“让”治国非常接近我们今天所说的民主,所谓“让”就是多听百姓的意见,尽量让民众作主,因此“让”用于治国和用于为人处事有着很大的不同。问题是以“让”治国还能不能同时保持“礼”?只要分析一下民主,就可以一目了然。当今标榜自己是民主国家的美国,最能体现其民主的就是选举。最近,读到一个美国人所写的文章,分析总统大选,其中有一段是这样描写的:“义愤是没有用的,民主竞争允许钩心斗角。某些时候,强大财团的支持,小人的手段,比绅士民主风范和绅士政治家的道德在政治中更为有效。美国的民主政治,需要在电视镜头上的绅士模样,也需要电视镜头下的小人伎俩和强人手段。”再到台湾的民主,就连电视镜头上的绅士模样也没了,我们看到的是互相漫骂,水杯,话筒满场飞。在这个时候,谁还理会什么是“礼”。选举之后,新人上台,他会要民众尽量忘掉选举中他与对手互泼的脏水,他要恢复绅士的形象。但是这时他就不那么民主了,他也许会独断专行很多事情。所以同时采用“礼”和“让”治国是不可能的,是自相矛盾的。在处理本国与别国的关系时,也是不能同时采用“礼”和“让”。与别国交往,要基本上是“礼”上往来,不能“让”,自1840年至上个世纪中叶,积弱的中国不知道“让”了多少次,结果“让”出了更多的屈辱。
如果不能同时采用“礼”和“让”治国,那应该如何取舍呢?孔子给了我们明确的答案:“依照礼怎么样。”治国以礼是孔子非常明确的观点,我们还可以在《论语》第十一章中找到旁证。这是一段孔子与弟子们各言其志的故事,问到子路,子路说:“如果有千乘那么大的国家,周旋于大国之间,受到入侵的威胁,又发生了饥荒,让我来治理,三年的时间,可以使人民有信心,并走上发展之路。”孔子听后一笑。事后,曾点问孔子为什么笑他,孔子说:“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治国以礼,但子路的话语毫不谦虚,所以笑他)。在这里孔子不仅清楚地说明“治国以礼”,而且还表明了治国者应该为人谦让。也就是说“让”是个人的美德,但不能用来治国。
到这里,基本上搞清楚了“能以礼让为国乎”这段话的含义,论述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段话中的“如礼何”所引发的相关链接却让人欲罢不能,在《论语》第三章中就出现了“如礼何”: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先看一看目前流行的解释:“人要是不仁,要礼有何用。人要是不仁,要乐有何用。”当然,这样的解释还是来源与朱熹的《论语集注》:“人而不仁,则人心亡矣,其如礼乐何哉。”同样,这种解释所给出的信息量很少,又有些怨天尤人的意思,不像孔子的口气。好在我们刚刚搞清楚了“如礼何”,用这样的解释重新翻译一下这句话就是:“人要是不仁,依照礼怎么样?人要是不仁,依照乐怎么样?”这样的解释对吗?按照这样的解释,好象人是可以不仁的。搞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和我们对“仁”的认识有关。在《道纪》第五章中,我曾经分析过孔子思想中“仁”的含义,“仁”就是做正确的事。而要想达到“做正确的事”,首先要有判断是非的能力,而要具备这样的能力,要有足够的智慧;其次在判断是非正确之后,能不能付诸实施,又需要有足够的勇气。也就是说必须智勇双全才能做到“仁”,也就是说“仁”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达到的,因此“不仁”是一个非常平常的状态。在《论语》里,孔子通过对颜渊坚持仁的描述,量化了“做正确的事”的难度。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孔子说:“颜渊可以坚持三个月,其余的人也就在一天到一个月之间”)。颜渊是孔子赞扬有加的弟子,连颜渊坚持仁也超不过三个月,可见“不仁”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今天,我们将“不仁”理解成极坏的行为,这样的理解和孔子思想是有很大出入的。如果“不仁”是一个非常平常的状态,是在说明一个人不知道如何去“做正确的事”,那么先学习一下“礼”、先学习一下“乐”,是对“仁”有帮助的。《道纪》第五章中有过论述,礼乐是人的人文时空、人文环境,看得到,感觉得到,因此容易掌握。通过对礼乐的认识,可以帮助人认识周围的人文时空、人文环境,可以了解边界的所在。了解了边界的所在,就可以提高人的判断能力,就可以去“做正确的事”了。因此“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的解释应该是:“一个人如果不知道如何去做正确的事,先顺应一下礼怎么样?一个人如果不知道如何去做正确的事,先顺应一下乐怎么样?”
本来,到这里,由“能以礼让为国乎”所引发的讨论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但《论语》第十三章中出现的这句话又将我带了回来: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这是一段与“能以礼让为国乎”相似的“···何有···如X何”句式。如果我们解释了其中的一句话,那么同样的解释方式就应该适用于另一句话。现在将前面对“能以礼让为国乎”的解释方式代入到这句话中:“如果端正自己用于从政的,哪有?如果不能端正自己,选择端正他人怎么样?”这样的解释恐怕不会另人满意。而按照以朱熹为基础的目前流行的解释似乎要合理一些:“如果端正了自己,对于从政有什么难呢?如果不能端正自己,怎么能够端正他人呢?”这样的结果让我陷入到了怪圈之中,难道是前面解释错了吗?但是明显的将“何有”解释成“有何难”又不能令人满意。于是,我仔细分析了一下这两种解释所关注的焦点是什么,显然,是“正己”、“正人”与“从政”的关系。首先不能“正己”者肯定无法“正人”,而能做到“正己”的人就肯定可以“正人”,就可以从好政吗?显然这是问题的关键。这句话中的“苟”字很有意思,它可以是语气词,也可以当“随便”讲。目前流行的解释“如果端正了自己,对于从政有什么难呢?”显然是将“苟”当成了语气词。如果试着将“苟”的另一个意思“随便”代入我们所希望的解释中,就有了这样的句子:“随随便便端正自己就能从政的,哪有?如果不能随随便便端正自己就能从政,选择端正他人怎么样?”这样的解释与同样采用“···何有···如X何”句式的“能以礼让为国乎”不冲突,而且也很有道理,那就是一个从政的人不能仅仅通过自己修身就能治理好国家的,他还必须有端正他人、教化百姓的能力。好象问题已经解决了,但这里还有一个逻辑问题。在这个解释里有一个默认的前提,就是凡是从政的人,必须首先是“正己”的人。没有这个前提,这样的解释就不成立。这使我困惑了很久,曾经一度要放弃这一段的论述,但总是舍不得“如礼何”。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间明白了。原来,我一直在主张不要将《论语》当成言论集来看待,现在,面对这样一个解不开的怪圈,我却是将《论语》当成言论集了!我在就这句话来研究这句话。于是,马上翻看这段话所在的第十三章,果然,这一章是关于从政,而且有许多关于如何“正人”的论述。就在我们所研究的句子的六节之前,找到了这段话所需要的前提条件: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孔子说:“自己的身行端正,不必号令却能执行;自己的身行不正,即使号令却无人服从。”这句话非常清楚地说明了“正己”是“从政”的前提条件,从政的人必须首先是自身端正的人。对于议论文,前面的结论可以用作后面的前提,因此“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是在讨论当从政的人已经是自身端正的人之后,仅仅靠自身端正是否可以很好地从政。于是,就可以解释成:“随随便便端正自己就能从政的,哪有?如果不能随随便便端正自己就能从政,选择端正他人怎么样?”
这段关于“···何有···如X何”句式的论述可以结束了,虽然有些繁琐,但我们必须遵循同样的词句采取同样的解释这样的规则,而这样的规则也是孔子在《论语》中反复提及的:“吾道一以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