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火反思:谁的城市?7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2:04:33
 方圆10公里的城市寻人记

  很多人与这幢大楼有着奇异的关系,张鑫和他的哥哥张敏都是这样,他们的姐姐买了这里的1106号,母亲住在姐姐家照顾姐姐的孩子。今年2月份买好的房,10月30日,姐姐和母亲才搬进大楼,因为想和母亲在一起,哥哥张敏找外地的朋友借钱,也打算买下同幢楼的2401号。“就是因为靠近母亲,加上了解房型,所以我连房都没看就 付款了,中介说不可思议,没见过你这么急的人。”张敏告诉本刊记者。

  11月13日,把170万元首付转给了对方,双方打算11月16日办理过户手续。15日14点多,他在大楼附近的中国银行办卡,准备和对方交易起来更方便,就在办卡的瞬间,听见外面的喧哗,回首,大楼着火,一瞬间,母亲的房间,和自己打算购买的房间,都在火中了。

  和弟弟一样,张敏也在楼下煎熬了3个小时,兄弟姐妹四人分散在楼下各个角落,17点钟的时候,听说有部分伤员送到周围医院了,几人分散了,开始在各个医院疯狂地寻找。

  张敏说,他骑电动车,迅速把兄弟姐妹做了分工,有的去华东医院,有的去华山医院,他自己则去两个稍微远一点的普陀区中心医院和人民医院,几乎是跟着救护车同步奔驰在焦灼的上海马路上,在普陀区中心医院门口等着,来了4个,但都不是母亲,一个个电话打到各个医院,名单上都没有,也没有昏迷不醒者。

  张敏说,他到现在还很感激普陀区中心医院的一位护士,那护士看他焦急的样子,承诺他自己在医院帮他盯着,让他把母亲的外貌特征、姓名写下来,这样张敏可以腾出身去其他医院再找。张敏后来果然接到了她的电话——母亲没有送到那家医院。

  此时的他正在长征医院里,因为听说这里被送进9个病人,长征医院距离出事地点稍远,这里的烧伤科很出名,所以是重症患者送往这里。可是追随着救护车到了那里,张敏说他的心也凉了——救护车下来的,是若干装在黄色袋子里的遗体。

  这时候,在苏州的父亲打电话来吼道,一定要把你妈妈找到。张敏说,什么叫心碎了,那一刻自己特别明白。听说有病人在8层抢救,他冲上去,看到的这个病人身上插满了管,30多岁,不是自己的母亲。又听有位老人正在抢救,在3层,快不行了,结果冲进去一看,是位60多岁的陌生老人。长征医院一共14个黄色的袋子,张敏坚决不相信母亲在这些袋子里,他和兄妹们心里一直觉得母亲还活着。

  21点,全家人在安置中心寻找自己的母亲。“听说二层是失踪人员登记的地方,我们去了那里,可是两个工作人员说不出所以然来,一直叫我们不要着急,再去医院找找,可是,方圆10公里内所有送伤员去的医院,我们都找遍了。”22点,23点,零点,凌晨1点,和家人失去联系的家属们在那种紧张而无力的空气里几乎窒息。终于,张敏领头写了黑板。他说:“我们通知他们,马上要把信息通报给我们,否则就要上街了。”

  原来这是那个流传很广的黑板的照片由来。第一条就是找出负责人,所谓负责人,仅仅是现场的负责人,能够向大家通报医院的救治情况,包括现场的搜救情况,至少进展能让家属知道。当时在场的所有家属有200多人,气氛越来越焦灼,特别是发现门口还有警察拦阻的时候。

  凌晨3点30分,第一批遇难者的8张照片来到。张敏说自己一眼就看到了母亲,觉得轮廓什么都很相象。“可是不承认,不相信,照片上那件衣服我没见过。我问妹妹,你早上上班的时候母亲穿什么衣服?母亲有没有这件衣服?她哭着拼命摇头,再打电话给我老婆,问她给没给妈妈买过这件衣服,老婆也说没有。”是还是不是,张家一家人躲藏在角落里,哭声中带着侥幸。后来又拿了两批照片,可都是医院中的危重病人,并非失踪者,这些病人,不少家属下午在医院已经看到过,家属们持续焦灼中。

  6点半,一走出临时安置的静安区体育馆大门,就能看见已经被烧焦的黑洞洞的楼,晨光中格外的死寂,张敏的父亲这时已经从苏州赶回来,一下子跪倒在地,开始号啕:“你是个好人啊,宋学斌啊,你是大学老师,现在都桃李满天下了,我们一辈子熬过来了。我们都在找你啊,你答应一声。”旁边陪着的子女和工作人员一起落泪。

  还是没有消息。不过有车接他们离开,说是去找人,车到了徐家汇,家里人才明白,这是往龙华殡仪馆去。到了那里,张敏清楚了,已经有50多位遇难者了,为什么凌晨给他们看的仅仅是那8张照片,因为很多遗体烧伤更重,很难辨认出来,而这8张照片最清晰。显然工作人员也是怕家属们过于伤心,所以延缓了辨认遗体的时间,可是张敏觉得,那一整夜,无边无际的等待中的煎熬更加难以忍受。

  全家人认真辨认,已经弄清楚那个很相似的照片就是母亲。唯一让家人觉得安慰的,是母亲走得还算安详,头发眉毛都好,就是面颊有点灼伤。1947年出生的宋学斌就这样突然地结束了自己的人生,她是四川宜宾人,一辈子都在当老师。

  不过,即使见到了真人,张家人还是不愿意相信。张敏告诉本刊记者,看到母亲就躺在那里,鼻子黑黑的,自己不知道怎么涌起的劲头,大喊着,我们要做DNA。“其实就是不接受母亲突然离开的现实。”直到确认后,张鑫痛哭失声,“没想到,母亲的新房,就是她的棺材”。

  与张家的情况类似的家庭很多,邓子惠也是14点40分就冲到那里,一直站在昌平路的转角上,目睹着朝南的自己的1403号的家烧完,明火向外,消防车只能打到六七层高的水龙对此无能为力。14点45分,母亲接了她最后一个电话,说是“不和你说了,我已经逃到11层了”,之后就杳无音信。

  邓子惠告诉本刊记者,从17点到21点,她一直等在静安区中心医院的门口,男朋友陪着她,这个父母亲在一年内相继离世的女孩子再经不起打击了,所以,每当有救护车到,男朋友都不让她去看,而是自己冲上前去看。看到那些露出的烧伤的腿和面部,他更紧张。19点30分开始,没有新的救护车来到,说明火场上的伤员大概都已经送来了,两人又待了一个多小时后才离开。“离开了也没地方可去。”邓子惠说,当时完全是空白。当晚和张家人一样,手足无措地等待失踪者情况的通报,直到第二天中午,家中的亲戚才在殡仪馆辨别遗体,看照片还看不太出来,可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迟疑着不愿意让他们去看遗体,说:“你们真要看吗?我们做这行的,都不太有勇气去看。”后来也是做DNA,辨别出了母亲的遗体。

  邓子惠说,没有地方安放灵堂,她和男友在自己临时被安置的小旅馆的房间里为母亲布置了一个简陋的灵堂,母亲的照片也是仓促的旅游照片,不过笑得很舒展。

  16、17日两天,50多具遗体的DNA陆续做出,夏雨晨的爸爸夏渝把自己16个月大的儿子辨别出来了,儿子16个月大,手机里有很多他的照片,他一张张翻开给我们看。

  尾声:胶州路上的第一片鲜花

  回家路上,张敏想,应该让已经确认了遗体的家属们有个祭奠活动。“如果逝者真有灵魂,他们会在天上看到我们在找他们,在祭奠他们,光自己家设立灵堂太简单了,那么多灵魂是一起上天堂的。”张敏说,他从16日中午开始,就陆续给一些确定了死亡的家属打电话联系,大家约好18点一起去胶州路上,买些祭奠用品和鲜花,希望逝者的灵魂不要停留在那冰冷的地方,而是早日上天堂。

  本来只是几个人的私下行动,可是走到路口,张家兄弟就呆住了——冰冷的泥水中,已经摆放了不少鲜花和纪念卡,都是市民们自发送来的,有人在默默地拍摄,想留下这些稍微温暖的画面,几家人跪倒在已经死亡的大楼前面。随后几天,花越堆越多,一直到11月21日的头七,这里已经成为了一片花的海洋,张敏打电话给我们,希望我能拍摄到他们一家人祭奠的场面,分配给他家的时间,是10分钟。

  (部分逝者家属采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