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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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刻拍案惊奇

明·梦觉道人 西湖浪子辑

 

注:□原本缺文,“□”后,括号内字为点校者据前后文意所补。

 

惊奇序

第一回 看得伦理真 写出奸徒幻

第二回 千金苦不易 一死乐仲冤

第三回 情词无可逗 羞杀抱琵琶

第四回 设计去姑易 买舟送妇难

第五回 烈士殉君难 书生得女贞

第六回 冰心还独抱 恶计枉教施

第七回 生报华萼恩 死谢徐海义

第八回 义仆还自守 浪子宁不回

第九回 淫妇情可诛 侠士心当宥

第十回 千秋盟友谊 双璧返他乡

第十一回 捐金非有意 得地岂无心

第十二回 坐怀能不乱 秉正自无偏

第十三回 匿头计占红颜 发棺立苏呆婿

第十四回 郎材莫与匹 女识更无双

第十五回 劫库机虽巧 擒凶智倍神

第十六回 见白镪失义 因雀引鸣冤

第十七回 八两杀二命 一雷诛七凶

第十八回 奇颠清俗累 仙术动朝廷

第十九回 血指害无辜 金冠雪枉法

第二十回 良缘狐作合 伉俪草能偕

第二十一回 夫妻还假合 朋友却真缘

第二十二回 藏珠符可护 贪色檄能诛

第二十三回 猴冠欺御史 皮相显真人

第二十四回 冤家原自结 儿女债须还

第二十五回 缘投波浪里 恩向小窗亲

第二十六回 院里花空忆 湖头计更奸

第二十七回 为传花月道 贯讲差使书

第二十八回 修斋邀紫绶 说法骗红裙

第二十九回 淫贪皆有报 僧俗总难逃

第三十回 窃篆心虽巧 完璧计尤神

 

原书序

予尝读未见书,遂拍案叫□□(奇,始)悟古今事迹,非奇则怪。□□□(去岁复)游天台仙府,诣诸名胜,凭吊陈迹,愈觉山河变幻。今春卜室孤山之麓,时梅影横瘦,竹阴展新,斜阳映水,峰际流云。掩关无审,简点废帙,得一、二野史,烦倦之顷,偶抽阅之,多忠孝侠烈之事。间有贪淫奸宄数条,观□□□(其含垢)蒙耻,败露情状,亦足发人深醒。总之,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理道,宜认得真;贵贱、穷达、酒、色、财、气之情景,须看得幻。当场热哄,瞬息成虚,止留一善善恶恶影子,为世人所喧传,好事者之敷演。后世或因芳躅而敬之,或因丑戾而愤之,惊惊愕愕,□(奇)乎不奇乎?今特撮其最奇者数条授梓,非无谓也。

客有过而责予曰:“方今四海多故,非苦旱潦,即罹干戈,何不画一策以苏沟壑,建一功以全覆军,而徒哓哓于稗官野史,作不急之务耶?”予不觉叹曰:“子非特不知余,并不知天下事者也!天下之乱,皆从贪生好利,背君亲,负德义;所至变幻如此,焉有兵不讧于内,而刃不横于外者乎?今人孰不以为师旅当息,凶荒宜拯,究不得一济焉。悲夫! 既无所济,又何烦余之饶舌也? 余策在以此救之,使人睹之,可以理顺,可以正情,可以悟真;觉君父师友自有定分,富贵利达自有大义。今者叙说古人,虽属影响,以之喻俗,实获我心;孰谓无补于世哉!”时□□□(崇祯癸)未仲夏,孤山梦觉道人漫书。

 

第一回 看得伦理真 写出奸徒幻存目

冷眼笑人世,戈矛起同气。试问天合亲,伦中能有几?泣树有田真,让肥有赵礼;先哲典型存,历历可比教。胡为急相煎?纷纷室中阋。池草徒萦梦,枤杜实可倚。愿坚不替心,莫冷旁人齿!

四海之内皆兄弟,实是宽解之词。若论孩雅相携,一堂色笑,侬依栖栖,只得同胞这几个兄弟。但其中或有衅隙,多起于父母爱憎,只因父母妄有重轻,遂至兄弟渐生离异。又或是妯娌骶忤,枕边之言遂潜毁,毕竟同气大相乖违。还又有友人之离间,婢仆之挑逗,尝见兄弟,起初嫌隙,继而争兢,渐成构讼,甚而仇害,反不如陌路之人,这也是奇怪事。本是父母一气生来,到做了冰炭不相入。试问人,这弟兄难道不是同胞,难道不同是父母遗下的骨肉,为何颠倒若此?故我常道:弟兄处平时,当似司马温公兄弟,都都老年,问兄的饥,问兄的寒,煦煦似小儿相恤。处变当似赵礼兄弟,汉更始时,年饥盗起,拿住他哥子要杀,他知道赶去,道:“哥子瘦,我肥,情愿我替兄。”贼也怜他义气,放了。至于感紫荆树枯,分而复合,这是田家三弟兄,我犹道他不是汉子,人怎不能自作主张,直待草木来感动?即一时间性分或有知愚,做兄的当似牛弘,弟射杀驾了车的牛,竟置之不问;做弟的当似孙虫儿,任兄惑邪人,将他凌辱不怨。不然王祥、王览同父异母兄弟,王祥卧冰之孝,必能爱弟。那王览当母亲要药死王祥时,他夺酒自吃,母菜只得倾了。凡把疑难的事与他做,他都替做。不同母的也如此,况同父母的弟兄。我朝最重孝友,洪武初,旌表浦江郑义门——坐事解京,圣旨原宥,还擢zhuo他族长郑琏为福建参政。——以后凡有数世同居的,都蒙优异。今摘所同一事,事虽未曾旌表,其友爱自是出奇。

话说浙江台州府太平县,宣德间有个姚氏弟兄,长名居仁,次名利仁,生得仪容丰丽,器度温雅,意气又激烈,见义敢为,不惟性格相同,抑且容貌如一。未冠时,从一个方方城先生。这先生无子,只得妻马氏,生得一个女儿慧娘,家事贫寒。在门(馆?)还有个胡行古,他资质明敏,勤于学问。一个富尔谷,年纪虽大,一来倚恃家事充足,无心读书,又新娶一妻,一发眷恋不肯到馆。一个夏学,学得一身奸狡,到书上甚是懵懂,与富尔谷极其相合,先生累次诫谕他□(们),他两人略不在意。五人虽是同门,意气犹如水火。后来两姚连丧父母,家事肃条,把这书似读不成。只有胡行古进了学。夏学做了富尔谷帮闲。

一日方方城先生殁mò了,众门生约齐送殓,两姚与胡行古先刭,富尔谷与夏学后来。那富尔谷原先看得先生女儿标致,如今知她已长成,两眼只顾向孝堂里看。那女儿又因家下无人,不住在里边来往,或时一影,依稀见个头,或时见双脚。至哭时,嘤嘤似鹂声轻啭。弄得个富尔谷耳忙眼忙,心里火热,两只眼直射似螃蟹,一个身子酥软似蜒蝣。这三人原与他不合,不去睬他。只有夏学,时与他掗怀说话,他也不大接谈。事完散酒,只见夏学搭了富尔谷肩头走,道:“老富,你今日为什么出神?”

富尔谷道:“我有一句心腹对你说,方先生女儿,我见时尚未蓄发,那时我已看上她,只是小,今日我筭(算?)她已年十六了。我今日见她孝堂里一双脚,着着白鞋子,真是笋尖儿,又亏得风吹开布帏,那一影真是个素娥仙子,把我神魂都摄去了!老夏怎弄个计议,□(使)我得到手,你便是个活古押衙!”

夏学道“这有何难,你只日日去帮丧,去嗅她便了!”

富尔谷道:“只今日己是几乎嗅杀,若再去,身子一定回来不成了!你只怎么为我设法弄来作妾。”

夏学道:“罢了,我还要在你家走动,若做这样事,再来不成了,作成别个罢!”

富尔谷道:“房下极贤。”

夏学道:“我日日在你家,说进活,你尊脸为什么破的?昨日这样热,怎不赤剥?”

富尔谷把(打)夏学一拳,道:“狗獃!妇人们性气,不占些强不歇。我们着了气,到外消遣罢了;她□□□□□(不得发泄,毕)竟在肚中,若还成病,又要赎药,你道该让不该让?”

夏学道:“是!是!只是如今再添个如夫人,足下须搬到北边去,终日好带眼罩儿,遮着这脸嘴。”两个笑了一回,夏学道:“这且待小弟缓图。”

次日,夏学就借帮丧名色,来到方家。师母出来相谢,夏学道:“先生做了一生老学究,真是一穷彻骨,亏了师母这等断送,也是女中丈夫。”

师母道:“正是。目下虽然暂支,后边还要出丧营葬,亳忽无抵。”

夏学道:“这何难!在门学生,除学生贫寒,胡行古提不起个穷字;两姚虽是过得,悭吝异常;只有富尔谷极其挥洒。师母若说一声,必肯资助。”

师母道:“他师生素不相投,恐他不肯。”

麦学道:“只因先生酸腐,与他豪爽的不同。不知他极肯周济,便借他十来两,只当牯牛身上拔根毛。他如今日下因他娘子弱症,不能起床,没人管家,肯出几百金寻填房的,岂是个不肯舍钱人?只是师母不肯开口,若师母肯下气,学生当得效芳。”

师母道:“若肯借三、五两也够了。”

夏学别了,来见富尔谷道:“老官,我今把这悭鬼,竟抬做了大豪侠了!我想她是孤儿寡妇,可以生做。不若择一个日,拿五十两银子、几个缎子,只说借她。她若感恩,一说便成,这就罢了;若她不肯,就扭做财礼;只凭我这张口何如?”

富尔谷道:“三十两罢!”

夏学道:“须说不做财札,毕竟要依我,我这强媒,也还该谢个五十两哩!”

富尔谷只得依说,拿了五十两银子、两个缎子、两个纱与他。他落了十两,叫小厮一拜匣捧定,来见师母,道:“师母!我说他是大手段人,去时恰好有人还他本银四十两,把四个尺头作利钱,我一谈起,他便将此宗付我。我叫他留下四个尺头,他道:‘一发将去,怕不够用。’学生特特送来。”

师母道:“我只要三、五两,多余的劳大哥送还。”

夏学道:“先生腐了一生,又有师母,物自来而取之,落得用的,师母务直收了。”

这边马氏犹豫未决,夏学一边就作了个揖,辞了师母,一径出门去。

只是慧娘道:“母亲,富家在此读书!极其鄙吝,怎助这许多?宁可清贫,母亲只该还他的是。”

马民便央人去请夏学,夏学只是不来,马民也只得因循着。

不一日,举殡日子到了,众人斗分祭奠。富尔谷不与份子,自做一通祭文来祭,道:

鸣呼,先生!我之丈人。半生教书,极其苦辛。早起晏匿眠,读书讲经。腐皮篮衫,石衣头巾。芋头须绦,俭朴是真。不能高中,金捞题名。一朝得病,鸣呼命倾。念我小子,日久在门。若论今日,女婿之称。情关骨肉,汪汪泪零。谨具薄祭,表我微情。鸟猪白羊,代以白银。鸣呼哀哉,尚饗!

夏学看了,道:“妙,妙:说得痛快!”

富尔谷道:“信笔扫来,叶韵而己。”

姚居仁道:“只不知如何做了先生之婿?”

姚利仁道:“富兄!你久已有妻,岂有把先生的女儿作妾之理!”

夏学道:“尧以二女与舜,一个做正妻,一个也是妾,这也何妨。”

姚居仁道:“胡说!这事怎行得通!”

只见里边马氏听得,便出来道:“富尔谷!先生才死得,你不要就轻薄我女儿!先生临终时,已说定要招胡行古为婿,因在丧中,我不题起,你怎么就这等轻薄?”

姚居仁道:“不惟辱先生之女,又占友人之妻,一发不通!”

富尔谷道:“姚居仁,关你什事?”

姚利仁道:“你作事无知,怎禁得人说?”

富尔谷道:“我也用财礼聘的,怎么是占?”

马氏道:“这一发胡说了,谁见你聘礼?”

夏学道:“这是有因的。前日我拿来那四十两银子、四个尺头,师母说是借他的,他道却是聘礼。”

马氏道:“你这两个畜生,这样设局欺我孤寡!”便向里边取出银、缎,撒个满地。

富尔容道:“如今悔,迟了,迟了!”与夏学两个跳起身便走,被姚利仁一把扯转。

夏学瘦小些,被姚利仁一扯,扯得猛,扯个翻觔斗,道“这□(在)哪个家里,敢放刁?好好收去,给胡兄行礼。若不收去,有我们在这里,学生的银子,师母落得用的,过几时,我们公共偿还。”

夏学见不是头,道:“富兄原不是,怕哪里没处娶妾,做这样歪事。”

拾起银、缎来,细细合数,比原来时少了五两一锭。

夏学道:“师母既是要干净与胡兄,这五两须胡兄招承,他如今如何肯折这五两!”

胡行古自揣身边没钞,不敢做声。

又是姚居仁道:“我代还!”

夏学道:“这等,兄兑一兑出,省得挂欠。”

姚居仁道:“怎这样慌?五日内我还他罢了!”

夏学道:“求个约儿。”

姚居仁道:“说出就是了。”

夏学道:“寄服人心”

姚利仁道:“便写一约与他何妨!”

夏学就做个中人,写得完,也免不得着个画字,富尔谷收了。各人也随即分散回家。

夏学一路怨畅富尔谷:“这事慢慢让我搏来,卖什才?弄坏事!”

富尔谷道;“我说叫先生阿爱也晓我有才,二来敲一敲实。”

夏学道:“如今敲走了!这不关胡行古事,都是两姚作梗,定要出这口气。□(摆)布得二姚倒,自然小胡拱手奉让了。”

富尔谷道:“何难!我明日就着小厮去讨银子,出些言语,他毕竟不忿赶来嚷骂,关了门,打上一顿就出气了。”

果然第二日就着小厮去讨银子,恰好撞着姚居仁,居仁道:“原约五日,到五日你来。”

小厮道:“自古道:‘招钱不隔宿。’谁叫你做这好汉?”

居仁道:“这奴才这等无状!”

那小厮道:“谁是你奴才?没廉耻!欠人的银子,反骂人!”

居仁听了,一时怒起,便劈脸一掌;道:“奴才,这掌寄在富尔谷脸上,叫他五日内来领银子!”

那小厮气愤愤自去了。此时居仁弟兄服已满,居仁已娶刘氏,在家月余,利仁也聘定了县中茹环女儿,尚未娶回。刘氏听得居仁与富尔谷小厮争嚷,道:“官人,你既为好招银子,我这边将些首饰当与他吧。”

居仁道:“偏要到五日与他,我还要登门骂他哩!”

晚间利仁回来,听得说,也劝:“大嫂肯当了完事,哥哥可与他罢,不要与这蠢材一股见识。”

第二日,刘氏绝早将首饰把与利仁,叫他去当银子,那富家小厮又来骂了,激得居仁大怒,便赶去打。那小厮一头走一头骂,居仁住了脚,他也立了骂。居仁激得性起,一直赶去。这边利仁当银回来,听得哥哥赶到富家,他也赶来,不知那富尔谷已定下计了。

昨日小厮回时,学上许多嘴,道居仁怎么骂尔谷,又借他的脸打。富尔谷便与夏学商议,又去寻了一个久惯帮打官司的叫张罗,与他定计。

富尔谷道:“我在这里,是村中皇帝,连被他两番凌辱,也做人不成,定要狠摆布他才好!”

张罗道:“事虽如此,苦没有一件摆布得他倒的计策。”正计议时,恰好一个黄□(脸)小厮送茶进房,——久病起来,极是伶仃,——放得茶下,那夏学提起戒尺,劈头两下,打个昏晕。

富尔谷吃了一惊,道:“他病得半死的,怎打他?”

夏学道:“这样小厮,死在眼下了,不若打死,明日去赖姚家。你的钱势大,他两个料走不开。”

张罗连声道:“有理,有理!”富尔谷听了,便又添上几拳几脚,登时断气。只是这小厮是家生子,他父亲富财知道,进来大哭。

夏学道:“你这儿子病到这个田地,也是死数了,适才拿茶,倾了大爷一身,大爷恼了,打了两下,不期死了。家主打死义男,也没什事。”

富财道:“就是倾了茶,却也不就该打杀!”

张罗道:“少不得寻个人偿命,事成时还你靠身文书罢。”

富尔谷道:“他吃我的饭养大的,我打死也不碍。你若胡说,连你也打死了。”富财不敢做声,只好同妻子暗地里哭。三人计议已定,只要次日哄两姚来,落他入圈套。

不料居仁先到,骂道:“富尔谷!你怎叫人骂我?”

富尔谷道:“你怎打我小厮?”正争时,利仁赶到,道:“不必争闹,银子已在此了!”

那富尔谷已做定局,—把将姚居仁扭住厮打,姚居仁也不相让。利仁连忙劝阻,一时间哪里拆得开?张罗也赶出来假劝,哄做一团。

只见小厩扶着那死尸,往姚居仁身上一推,道:“不好了!把我们官孙打死了!”大家吃了一惊,看时,一个死尸,头破脑裂,挺在地上。

富尔谷道:“好,好!你两兄弟怎么打死我家人?”

居仁道:“我并不曾交手,怎图赖得我?”

富尔谷道:“终不然自死的?”

姚利仁道:“这要天理!”

张罗道:“天理,天理,到官再处!”两姚见势不像,便要往家中跑,富尔谷已赶来圈定,叫了邻里一齐到县,正是:

坦途成坎坷,浅水蹙洪波。

巧计深千丈,双龙入罗网。

县中是个岁贡知县,姓武,做人有德,操守明白。

正值晚堂,众人跪门道:“地方人命重情!”叫进问时,富尔谷道:“小人是苦主。有姚居仁欠小的银子五两,怪小的小厮催讨,率弟与家人沿路赶打,直到小的家里,登时打死,里邻都是证见。”

知县叫:“姚居仁!你怎么打死他小厮?”

姚居仁道:“小的与富尔谷,俱从方方城,同窗读书。方方城死时,借他银五两,他去取讨,小的见他催迫师母,没得还,小的招承代还。岂期富尔谷日着小厮来家吵闹,小的拿银还他,虽与富尔谷相争,实不曾打他小厮。”

富尔谷道: “终不然我知道你来,打杀了等的?”知县叫邻里,其时一个邻舍竹影,也是富尔谷行钱的,跪上去道:“小的里邻叩头。”

知县道;“你怎么说?”这边就开口道:“小的在富尔谷门前,只见这小厮哭了在前边跑,姚居仁弟兄后边赶,赶到里边,只见争闹半晌,道打死了人。”

知县道:“赶的是这个小厮么?”

道:“是。”

知县道:“这等是姚居仁赶去打死的,无疑了!把居仁、利仁且监下,明日相验。”

那富尔谷好不得意,对张罗道:“事做得成,狠了些。”不知张罗的意思,虽陷了姚家弟兄,正要逐儅儿拿做富尔谷。头一日已自暗地叫富财藏了打死官孙的戒尺,如今又要打合他买仵作,就回言道:“狠是狠了,但如今留空隙把人,明日相验,仵作看见伤痕,不是新伤,是血污两三日,报将出来,如何是好?你反要认个无故打死家僮,图赖人命罪了,这要去揾撒才好!”

富尔谷道:“这等我反要拿出钱来了?”

夏学道:“要羸宫司,这少不得银子。”吃他一打合,只葫芦提叫他要报伤含猢些,已诈去百余两。富财要出首,还了他卖身文书,又与他十两银子,张罗又叫他封起留做后来诈他把柄。富尔谷好不懊恨。

只是居仁弟兄落了监,在里边商议,居仁道:“看这光景,他硬证狠,恐遭诬陷。我想事从我起,若是定要逼招,我一力承当,你可推开,不要落他穽中。”

利仁道:“哥哥!你新娶嫂嫂,子嗣尚无,你□□□(一被禁),须嫂嫂□□(不上)不落,这还是我认。□□□□□□□□(你还可在外面经营)。”

到了□□□□□□□□(早饭后,知县取出尸)相验,□□□□□□□□□□□□□(此时仵作已得了钱,报伤道:“额是)方木所伤,身上有拳、踢诸伤。知县也不到尸首边一看,竟填了尸单,带回县审。两个一般面貌,连知县也不知哪一个是姚居仁,哪一个是姚利仁。叫把他夹起来要招。

利仁道:“赶骂有的,实不曾打。就是赶的,也不是这小厮。”

知县又叫竹影道:“这死的是富尔谷小厮么?”

竹影道:“是他家义男富财的儿子。”

知县遣: “这等是了!”要他两兄弟招。居仁、利仁因富尔谷用了倒棒钱,当不得刑罚,居仁便认是打死。

利仁便叫道:“彼时哥哥与富尔谷结扭在一处,缘何能打人?是小的失手打死的。”

居仁道:“是小的怪他来帮,打的。”

利仁道:“小人打死是实,原何害哥哥?只坐小的一人!”

知县道:“姚利仁讲得是。”

叫:“富尔谷少他两人是个同窗,这死也是失手误伤,坐不得死罪。”

富尔谷道:“老爷!打死是实,求爷正法!”知县不听。

此时胡行古已与方方城女儿聘定了,他听得姚居仁这事,拉通学朋友为他公举冤诬。

知县只做利仁因兄与富尔谷争斗,从旁救护,以致误伤。那张罗与夏学又道骑虎之势,撺哄富尔谷用钱,把招眼弄死了,做了文书解道,道中驳道:“据招赶逐是出有意,尸单多伤,岂属偶然?无令白镪有权,赤子抱怨也!”驳到刑厅。

刑厅是个举人,没什风力,见上司这等驳,他就一夹、一打,把姚利仁做“因官孙之殴兄,遂拳挺之交下”,比“斗殴杀人,登时身死”律绞,秋后处决;还要把姚居仁做“喝令”。

姚利仁道:“子弟赴父兄之斗,哪里待呼唤?小的一死足抵,并不干他事。”每遇解审,审錄时,上司见他义气,也只把一个抵命,并不深求。

姚居仁在外竟费了□(读)书,□□(从事)耕种将来供养兄弟。只是刘氏在家,常常责备居仁道:“父母遗下兄弟,不说你哥子照管他,为何你做出事叫他抵偿?”

居仁道:“我初时在监计议',他道因妳新嫁,恐丢妳,误妳一生。说我还会经营,还可支撑持家事,故此他自认了,实是我心不安。如今招已定,改换也改不得了。”

刘氏道:“你道怕误我一生,如今叔叔累次吩咐,叫茹家另行嫁人,她并不肯,岂不误了婶婶一生?”

倒是居仁在外奔忙,利仁在监,有哥哥替他用钱,也倒自在。倒硅富尔谷,却自打官司来,常被张罗与富财串诈,家事倒萧条了。

日往月来,已是三年,适值朝廷差官恤刑。此时刘氏已生一子周岁,因茹氏不肯改嫁,茹家又穷,不能养活,刘氏张主接到家中,分为两院,将家事中分,听她使用。闻得恤刑将到,刘氏道:“这事虽云诬陷,不知恤刑处辨得出辨不出,不若你如今用钱,邀解子到家,你弟兄面貌一般,你便调了,等他在家与婶婶成亲。我你有一子,不教绝后了!”居仁连声道是。

果然邀到家中,买了解子,说要缓两日,等他夫妇成亲,解子得钱应了。利仁还不肯做亲,居仁道:“兄弟,弟妇既不肯改嫁,你不与成亲,岂不辜负了她?她若得一男半女,须不绝你后嗣!”利仁方才应承。到起解日,居仁自带了枷锁,嘱咐兄弟道:“我先代你去,你慢慢来。”正是:

相送柴门晓,松林落月华。

恩情深棣萼,血泪落荆花。

解人也不能辩别,去见恤刑,也不过凭这些书办,该辨驳的所在驳一驳,过堂时唱一唱名,他下边敲紧了,也只出两句审语了帐。此时利仁也赶到衙门前,恐怕哥受责。居仁出来,便吩咐利仁:“先回,我与解人随后便到。”

不期居仁与刘氏计议已定,竟不到家,与解人回话就监。解人捎信到家,利仁大哭,要行到官禀明调换。解子道:“这等是害我们了,首官定把我们活活打死。你且担待一月,察院按临时,必然审录,那时你去便了。”利仁只得权且在外,他在家待嫂,与待监中哥子,真如父母一般,终是不能一时弄他出来。

但天理霎时虽昧,到底还明,也是他兄弟有这几时灾星。忽然一日,张罗要诈富尔谷,假名开口借银子,富尔谷道:“这几年来,实是坎坷,不能应命。”

张罗道:“老兄强如姚利仁坐在监里,又不要钱用!”富尔谷见他言语不好,道且吃酒再处。因一是烫酒的不小心,飞了点灰在里边,斟出来,觉有些黑星星在上,张罗用指甲撩去。富尔谷又见张罗来诈,心里不快,不吃酒,张罗便疑心。

不期回□(到)家,□(因)为多吃了些食,泻个十生九死,一发道是富尔谷下药。正要发他这事,还望他送钱,且自含忍不发,不期富尔谷实拿不出,耽搁了两月。巧巧这年大比,胡行古中了,常对家里道:“我夫妇完聚,□□(全仗)姚氏二兄之力,岂期反害了他!”中时自去拜望,许周济他,不题。

一日赴一亲眷的席,张罗恰好也在坐。

语次,谈起姚利仁之冤,张罗拱阔,道:“这事原是冤枉,老先生若要救他,只问富财便了!”胡行古也无言,决日去拜张罗请教。

张罗已知醉后失言,但是他亲来请教,又怪富尔谷药他,竟把前事说了。

胡行古道:“先生曾见么?”

张罗道:“是学生亲眼见的。”

又问:“有什指证么?”

道:“有行凶的戒尺与买嘱银子,现在富财处。”

胡行古听了,便辞了,一竟来与姚利仁计议。又值察院按临,他教姚利仁把这节事去告,告富尔谷杀人陷人。胡行古是门生,又去面讲。

按院批:如果冤诬,不妨尽翻成案;批台、宁二府理刑官会问。幸得宁波推官,却又是胡行古座师,现在台州查盘。胡行古备将两姚仗义起衅,富尔谷结党害人,开一说帖去讲。那宁、台两个四府,就将状内干连人犯,一齐拘提到官。那宁波四府叫富财道:“你这奴才!怎么与富尔谷通合,把人命诬人么?”

富财道:“小的并不曾告姚利仁。”

四府道:“果是姚利仁打死的么?”

那富财正不好做声,四府道:“夹起来!”

富财只得道:“不是,原是夏学先将戒尺打晕,后边富尔谷踢打身死,是张罗亲眼见的。”

四府道:“你怎么不告?”

富财道:“是小的家主,小的怎么敢告!”

又叫张罗,张罗也只得直说。四府就着人追了戒尺、买求银两,尸不须再检,当日买仵作以轻报重,只当自耍自了。夏学与富尔谷还要争辩,富财与张罗已说了,便难转口。两个四府喝令:“各打四十!”

富尔谷拟“无故杀死义男,诬告人死罪未决,反坐”律,徒。夏学加工杀人,与张罗前案硬证害人,亦徒。姚利仁无辜,释放宁家。解道院时,俱各重责。

胡行古又备向各官说利仁弟兄友爱,按院又为他题本翻招。居仁回家,夫妇、兄弟完聚,好不欢暮。外边又知利仁认罪保全居仁,居仁又代监禁,真是个难兄难弟。

那夏学、富尔谷设局害人,也终难逃天网,张罗反覆挟诈,也不得干净。虽是三年之间,利仁也受了些苦楚,却也成了他友爱的名。至于胡行古之图报,虽是天理必明,却也见他报恩之义,这便是:

错节表奇行,日久见天理。

笑彼奸狯徒,终亦徒为尔。

 

第二回 千金苦不易 一死曲伸冤

长铗频弹,飞动处,寒铓流雪。肯匣中徒作龙吟,有冤茹咽?怨骨沉沉应欲朽,凶徒落落犹同列。猛沉(长?)吟怒气满胸中,难摧灭! 妻虽少,心冰冽;子虽稚,宗堪接。读书何事,饮羞抱觖(缺?),碎击髑颅飞血雨,快然(就义?)笑释生平结。便膏身铁钺(锁?)亦何辞,生非窃。

右调《满江红》

做人子当父母疾病之时,求医问卜,甚至割股,要求他生,及到身死,哀哭号踊,尚且有终天之恨。若是被人杀害,此心当如何悲愤?自然当拼一生,向上□(司)控告。只是近来官府糊涂的多,有钱的便可使钱,外边央(寻?)一个名色份上,里边或是书吏,或是门子,贴肉揾买了问官。有势的又可使势,或央求上司吩咐,或央同年故旧关说,劫制问官。又买不怕打、不怕夹的泼皮做硬证,上呼下应,厚贿那仵作,重伤报轻伤。在那有人心问官,还葫芦提搁起,留与后人。没人心的,反要坐诬。以此誓死报亲仇的,已是吃了许多苦。那没用的,被旁人掇哄,也便把父母换钱,得他些银子,也(便?)了帐。只有那有志气的,他直行其是,不向有司乞怜(控告?)。当父亲被害时,岂不难(能?)挺剑刃仇?但我身殉父危,想(使?)老母无依,后嗣无人,是我一家赔他一身,若控有司(他时?),或者官不如我意,不如当饮忍时饮忍,当激烈时激烈。只要得报亲仇,不必论时先后,是大经纬人(处?)。

话说浙江金华府有个武义县。这县是山县,民性犷悍,故(每?)招集兵士,多于此处。凡有争兢,便聚族相杀,便□(是)有家□(族)中争兢,也毕竟会合亲枝、党羽斗殴。本县有个王家,也是一个大族。一个王良,少年也曾读书,不就(着?),就做田庄。生有一个儿子叫做世名,生得眉清目秀,性格聪明。在外附学读书,十二岁便会做文字。到十七岁时,府县俱前取,但道间不录,未得进学。父亲甚是喜他,期他大成。其年他的住屋原是祖遗,侄子王俊是长房,居左,他在右,中间都是合用。王俊有了两分村钱,要行起造。因是合的,不能。常叫族长王道来说,与他价钱,要他相让。王良道:“一般都是王家子孙,他买产,我卖产,岂不令人笑话?幸家中略可过活?我且苦守。”后边又央人来说,愿将产换,王良毕竟不肯。成了仇。

自古私己的常是齐整,公众的便易塌损,各人自管了各人得分的房屋,当中的用则有人用,修却没人修。王俊暴发财主,甚要修饰体面,如何看得过,只得买了木料,叫些匠人,叫右首拆造。拆时同梁合柱,将中间古老房屋震塌了。

王良此时看见,道:“这房子须不是你一个的,怎么把来弄塌了?”

王俊道:“这二三百年房子,你不修,我不修,自然要塌,关我什事?”只见泥水定磉,早已是间半开间,他是有意弄塌,预先造下了。

王良见了不胜大怒,道:“这畜生恁般欺人,怎见那半间是你的?你便自做主。况且又多尺余,如今塌的要你造还。”

王俊道:“你有力量自造,怎我造赔你?”你一声,我一句,争兢不了。

那王良便先动手,劈脸一掌。这王俊是个粗牛,怎生宁耐,便是一头把王良撞上一跤。王良气得紧,爬起便拾一根折木椽来打王俊,王俊也便扯一根木梢,道:“老入娘贼!故意魇魅我。”也打来,来得快些,早把王良右肩一下,王良疼了一闪,早把手中木椽落下。王俊得手,一连几木梢,先是肋下两下,后来头上一下,早晕在地。他家人并他妻来看,只见头破肋折,已是恹恹待尽,连忙学中叫王世名来。王良只挣得一声道:“儿,此仇必报!”早已气绝,正是:

第宅依然在,微躯不可留。

空因尺寸土,尚气结冤仇。

此时世名母子捧着王良尸首,跌天撞地痛哭,指着王俊名儿骂。王俊也不敢应,躲在家中。一班助兴的便劝道:“小官人,不必哭得,得到县间去告,不怕不偿命的。”

王俊听得慌了,忙去请了族中族长王道,一个叫做王度,村中一个惯处事的单邦、屠利、魏拱一干人来。要他兜收。

王道道:“小官,这事差了,叔父可是打得的?如今敌拳身死,偿命说不过的。”

魏拱道:“若是这样说,也不必请你来了,还是你与他做主和一和。”

王度道:“一个人活活打死,随你什人忍不过,怎止得他?”

屠利道:“当今之世,惟钱而已,偿命也无济死者,两边还要费钱。不若多与他些钱财,收拾了罢。”

王道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私和人命,天理上难去。”

又一个单邦道:“如今论什天理!有钱者生,无钱者死。若和,是两利之道,若王大官肯依我们出钱,这便是钱财性命,性命卵袋,我们凭他。”

王俊道:“一凭列位。”

单邦道:“这等若是王小官不肯,我自有话说。同去!同去!”一把扯了王道、王度,屠、魏两个随了来。

到王世名家,只见母子正在痛哭。见了王道一干,正待告诉,单邦道:“不消说得,我们亲眼见的。只是闻得你两家要兴讼,故来一说。”

王世名母亲道:“我正要告他,他有什讼兴?”

单邦笑道:“他有话道,因屋塌压死,你图赖他,阖家去将他打抢。”

王世名道:“这一尺天,一尺地,人是活活打死的,怎说得这话?”便痛哭起来。

魏拱道:“这原是诳之以理之所有,若差官来相验,房子塌是真。如今假人命常事,人死先打抢一番,官府都知道的。”

王世名母亲道:“有这等没天理的,拼老性命结识他。”

屠利道:“不要慌,如今亏得二位族长道:‘天理上去不得。’所以我们来处。”

王世名道:“正是二位公公极公道的。”

单邦道:“是公道的,七老八十,大热天,也没这气力为你府、县前走。如今我们商议,你们母子去告,先得一个坐视不救的罪名了。又要盘缠使费。告时,他央了人情,争是压死,仵作处用了钱,报做压死伤,你岂不坐诬?”

王世名道:“有证见。”

屠利道:“你这小官,官有份上反道是硬证,谁扯直腿替你夹?便是你二位族尊也不肯。况且到那检验时,如今初死还好,天色热,不久溃烂,就要剔骨检,筋肉尽行割去,你道惨不惨?”世名听到此,两泪交流。

魏拱见他,晓得他可以此动,道:“不检不偿,也不止一次,还要蒸骨检哩。”母子二人听得,哭得满地滚去,眼睁睁只看这两个族长。不期他两人听了这片歪语,气得声都不做。

单邦道:“如今我们计议,一边折命,一边折钱,不若叫他从重断送,七七做,八八敲,再处些银子养赡你母子,省得使在衙门中,与你们不是与别人。你们母子出头露面去告一场,也不知官何如,不若做个人情,让他们不是让别人,不然,贫不与富斗,命又不偿得,你母子还被他拖死了。”这片话,他母亲女流,先是矬了。王世名先是个恐零落父亲尸骸,也便持疑。

屠利道:“你两老人家也做一声,依我只是银子好。”

王道道:“父母之仇,也难强你不报的。”

魏拱道:“又来撒。”

王道道:“只你们母子也要自度力量,怕没有打官司家事,打官司手段。”

王度道:“自古‘饶人不是痴。’你也自做主意。”

屠利道:“官司断不劝你打。”

魏拱道:“命断偿不成,只是和为贵。”

单邦道:“和不可强他,只是未到官,两个老人家做得主,是可为得你,还可多处些,到官烧埋有限。”世名母亲听了,便叫世名到房中计议。

世名道:“这仇是必报的。”

母亲道:“这等不要和了?”

世名道:“且与他和,再处。”

世名便走出来道:“论起,王俊亲殴杀我父亲,毕竟告他个人亡家破方了。只是我父亡母老,我若出去打官司,家中何人奉养,又要累各位。”

魏拱道:“这决定奉随,只家下离县前远,日逐奉扰不当。”

世名道:“如今列位吩咐,我没有个不依的,只凭列位处。父亲我自断送,不要他断送。”

魏拱道:“这等才圆活。不要他断送,更有志气。”

屠利道:“若不要他断送,等他多出些钱与你罢。”

单邦道:“一言已定。去,去,去!”一齐起身到王俊家来。

屠利道:“原没个不爱钱的。”

魏拱道:“也亏得单老爹这一片话头。”

单邦道:“你帮衬也不低。”

只有王道心里暗转:“这小官枉了读书,父亲被人打死,便也甘心和了。”

坐定,王俊慌忙出来道:“如何?”

魏拱道:“他甚是不肯。”

王俊道:“这等待要去告?”

屠利道:“亏单公再三解劝,如今十有八就了。只是要大破钞。”

王俊道:“如今二位伯祖如何张主?”

王道道:“我手掌也是肉,手心也是肉,难主持。但凭列位。”

魏拱道:“这单老爹出题目。”

单邦道:“还是族尊。依我少打不倒,五十两助丧,三十亩田供他子母。”

屠利道:“处得极当,处得极当。”

王俊道:“来不得!”

王度道:“你落水要命,上岸要钱,没一二百金官司。”

魏拱道:“王大郎,不要不识俏,这些不够打发仵作差使钱。”

屠利笑道:“这是单老爹主意,还不知他意下何如?”

王俊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二十两首饰,就写一纸卖田文书。

单邦又道:“这事要做得老,这银子与契都放在族长处。一位与屠爱泉去签田、写租契;一位与魏趋之去帮扶王小官人落材烧化,然后交付银产。”

王道道:“他有坟地,如何肯烧?只他妻子自行收殓,便无后患了。”

魏洪道:“单兄,足下同往王小官处去何如?”

单邦道:“这边里递也要调停,不然动了飞呈,又是一番事了。”

果然分头去做。王道与魏拱到王世名家,世名原无心在得财,也竟应了。

王道道:“有这样小官,再说两句也可与你多增几两银子。”

魏拱也心里道:“这是见财慌的。”

世名自将已资将父亲从厚收殓。

两个族长交了银产,单邦收拾里邻,竟开了许多天窗。后边王俊捐出百金谢他们一干,单邦得了四十两,魏、屠也各得银十五两。

王道与王度不收。

乡里间便都道:“有钱阿叔也可打杀的。”也都笑王世名柔懦。

不知王世名他将银子与契俱封了,上边写得明白,交与母亲收执。私自画一轴父亲的神像,侧边画着自己形容,带着刀站立随了。

三年之间,宁可衣贫食淡,到没银子时,宁可解当,并不动王俊一毫银子。每年收租,都把来变了价封了,上边写某年某人还租几石,卖价几两,一一交与母亲。

痛切思亲瘦骨岩,几回清泪染青衫。

奇冤若是藏金积,幽恨权同片纸缄。

武义一带地方打铁颇多。一日赴馆,往一铁店门前过,只听得[閠字左边][閠字左边][閠字右边][ 閠字右边],两个人大六月立在火炉边打铁。

王世名去看道:“有刀么?”

道:“有打起的厨刀。”

世名道:“不是。”

铁匠道:“可是腰刀?”

世名看了看道:“太长,要带得在身边的匕首。”

铁匠道:“什么匕首?可是解手刀?”递过一把。世名嫌钝。

铁匠道:“这等打一把纯钢的。”论定了价钱,与了他几分作定。铁匠果然为他打一把好刀:

莹色冷冷傲雪霜,剜犀截象有奇铓。

休须拂拭华阴土,牛斗时看起异光。

世名拿来把玩,快利之极。找了银子,叫他上边凿“报仇”二字。

铁匠道:“这是尊号么?”

世名道:“你只为我凿上去罢了。”

铁匠道:“写不出。官人写,我凿罢。”世名便将来,楷楷的写上两个字。铁匠依样凿了,又讨了两分酒钱。世名就带在身边,不与母亲知道。

闲时拿出来看玩。道:“刀!刀!不知何时是你建功的时节,是我吐气的时节?我定要拿住此贼,碎砍他头颅,方使我父亲瞑目泉下。”

在馆中读书空时,便把古来忠孝格言楷写了带在身边,时常讽咏,每每泪下。

那同窗轻薄的道:“父亲让人打死,得些财物便了,成什么孝?枉读了书!”

只有他的先生卢玉成,每夕听他读那格言,或时悲歌凄惋,或时奋迅激昂,每日早起,见他目间时有泪痕。道:“此子有深情,非忘亲的。”

到了服阙,适值宗师按临,府县取送,道间与进了。

王俊听得,心下惊慌,便送银三两与他做蓝衫。他也收来封了。

有个本县财主,一来见他新进,人品整齐;二来可以借他遮盖门户,要来赘他。他不敢轻离母亲,那边竟嫁与他。王俊也有厚赠,他也收了。

苒荏年余,不觉生下一子。到了弥月,晚间其妻的抱在手中,他把儿子头上摸一摸道:“好了,我如今后嗣已有,便死也不怕绝血食了。”

其妻把他看了道:“怎说这样不吉利话!”他已瞒了母亲,暗暗的把刀藏在袜桶内,要杀王俊。

这是正月十二,王俊正在单邦家吃酒,吃得烂醉回。踉踉跄跄将近到家,只听得一声道:“王俊,还我父亲命来!”王俊一惊,酒早没了。

睁开醉眼,却见王世名立在面前,手拿着一把刀,两只脚竟不能移动,只叫:“贤弟,凭你要多少,只饶我性命罢!”

王世名道:“胡说,有杀人不偿命的么?”就劈头一刀砍去,王俊一闪,早一个“之”字。王世名便乘势一推,按在地,把刀就勒,王俊把脚踭(蹬)得两踭(蹬),只见醉后的人,血如泉涌。王世名又复上几刀,眼见得王俊不得活了。正是:

幸假金钱逃国法,竟随霜刃丧黄泉。

此时世名便在村中叫道:“王俊杀我父亲,我如今已杀他报仇。列位可随我明日赴官正法。”

村中听得,只见老少男女一齐赶来,早见王俊头颅劈碎,死在血中。行凶刀插在身旁,王世名立在那里。屠利赶来看了,道:“爷呀!早知终久死在他手里,不如省了这百来两银子。”

单邦也带着酒走来,道:“这小官造次,再央我们讲一讲,等他再送些银子,怎便做出这事?”

世名道:“谁要他银子,可同到舍下。”

到得家中,母妻听得世名杀了人,也吃一惊,王道、王度也到,王道道:“一报还他一报,只迟死得六年。”

王度道:“苦他主这意六年,也亏他耐心。”世名早从房中将向来银拿出,一封五十两,是买和银;又十余小封,都是六年中收的租息并王俊送的银子,又有一张呈子,上写道:

金华府武义县生员王世名

首为除凶报仇事:兽兄王俊,逞强占产,嗔父王良不从,于万历□(六)年五月,毒殴身死。挜银卖和,族长王道等证。经今六年,情实不甘,于今月 日,是某亲手杀死,刀仗现存,理甘伏法,为此上呈。

当面拿出来,于空处填了日时。

王道道:“他已一向办定报仇的了,我们散去,明日同去出首。”众人趑趄不肯就去,世名道:“我原拼一死殉父,断不逃去,贻累母亲。”

又有几个捏破屁里递道:“只是小心些,就在府上借宿罢!”

当晚,王世名已安慰母亲;吩咐了妻子,教她好供奉母亲,养育儿子。

次日绝早,世名叫妻子煮饭与众人吃了,同到县中。早已哄动一城。知县姓陈,坐了堂。世名与众人递上呈子,并将刀仗放在案前。陈知县看了道:“你当日收他银子,如今又杀他,恐别有情。”

世名道:“前日与和,原非本心。只因身幼,母老无人奉养,故此隐忍。所付银两并历年租银,俱各封识不动,只待娶妻,可以奉母,然后行世名之志。今志已行,一死不惜。”

陈知县再叫亲族里邻,说来都是一般,陈知县道:“这是孝子,我这里不监禁你,只暂住宾馆中,待我与你申请。其余干连,暂放宁家。”就连夜为他申详守巡二道,把前后事俱入申中。

守巡俱批金华汪知县会问。那汪知县闻他这光景,也甚怜他,当时叫他上去,问他有什么讲。世名道:“世名从何言?今事已毕,只欠一死。”

汪知县道:“我如今且检你父亲的尸,若有伤,可以不死。”

世名道:“世名能刃王俊于今日,怎不能诉王俊于当日?忍痛六年始发,只为不忍伤残父尸,今只以世名抵命,也不须得检。若台台怜念,乞放归田里,拜父辞母嘱妻,绝吭柩前,献尸台下。”

汪知县道:“我检尸正是为你,若不见你父亲尸伤,谁信你报仇。”遂便写一审单申府道:

审得:王世名宿抱父冤,潜怀壮志,强颜与仇同室,矢志终不共天,封买和之资,不遗锱铢;铸报仇之刃,悬之绘像。就理恐残父尸,即死虑绝亲后。岁序屡迁,刚肠愈烈。及甫生男一岁,谓可从父九泉,遂挥刃于仇人,甘投身于法吏。验父若果有伤,擅杀应从末减。但世名誓不毁父尸以求生,唯求即父柩而就死。一检世名且自尽,是世名不检固死,检亦死也。捐生慷慨,既难卒保其身,而就义从容,是宜曲成其志。合今放归田里,听其自裁。

通申府、道,若是府、道有一个有力量道:“王俊买和有金,刚杀叔有据,不待检矣!杀人者死,夫亦何辞?第不死于官,而死于世名,恐孝子有心,朝廷无法矣!若听其自裁,不几以俊一身,易世名父子与拟罪以伸法,末减以原情。”这等,汪知县也不消拘把检尸做世名生路了,上司也只依拟。

汪知县便把他放去,又吩咐道:“你且去,我还到县来,你且慢死,我毕竟要全你,怎么苦惜那已枯之骨,不免你有用之身?”

世名道:“死断不惜,尸断不愿检。”

汪知县看了他,又叹息道:“浮生有涯,令名无□(巳)!”

世名听了,又正色道:“这岂图名,理该如此。”

汪知县也不差人管押他,他自到家。母亲见了哭道:“儿,我不知道你怀这意,你若有什蹉跌,叫我如何?”

世名道:“儿子这身是父生的,今日还为父死。虽不得奉养母亲,也得见父地下。母亲不要痛我。”其妻也在侧边哭。

世名道:“妳也莫哭,只是善事婆婆,以代我奉养;好看儿子,以延我宗嗣,我死也瞑目了。”

去见陈知县,知县仍旧留他在宾馆,吩咐人好好看待,不要令他寻自尽。

过了几日,汪知县来了,满城这些仗义的并他本村的里邻,都去迎接道:“王俊杀叔是实,世名报仇也是理之当然,要求汪县尊保全这孝子。”汪县尊已申了上司,见上司没个原免他的意思,唯有检验,可以为他出脱,只得又去取他父亲尸棺。

世名听了,把头乱撞,道:“他们只要保全我的性命,苦要残我父亲的骸骨,我一死可以全我父了。”那看守的因陈知县吩咐,死命抱住,不能得死。

到了次日,通学秀才都衣巾簇拥着世名,来见汪县尊,道:“王俊杀叔,去今六年。当日行贿之人尚在,可一鞠而得,何必残遗骸,致残孝子。况且王俊可银产偿叔父之死,今世名亦可返其银产以偿族兄之死。今日世名还祈太宗师玉全。”

汪县尊道:“今日之验,正以全之。”此时适值棺至,世名望见,便以头触阶石,喷血如雨,地都溅得火赤的。众秀才见了,抱的抱,扯的扯,一齐都哭起来。衙役与看的人无不下泪,两县尊也不觉为之泣下。

低徊往事只生悲,欲语凄凄双泪垂。

一死自甘伸国法,忍教亲体受凌夷。

众秀才又为他讲,汪县尊叫把棺木发回。孝子晕了半日方苏。又到滩边,看棺木上船。又恸哭了一番,仍至两县尊前就死。

两县叫人扶起,又着医生医治。两个县尊商议,要自见司道面讲,免他检尸,以延他的生;再为题请,以免他的死。

孝子道:“这也非法,非法无君。我只办了一死;便不消这两县尊为我周旋委婉。”

回到馆中,便就绝食,勺水不肯入口。这些亲族与同袍都来开讲,道:“如今你父仇已报了,你的志已遂了。如今县尊百计要为你求生,这是他的好意,原不是你要苟全,何妨留这身报国。”

世名道:“我断不要人怜,断不负杀人之名,以立于天壤间。”原是把头磕破的,又加连日不吃,就不觉身体恹恹。这日忽然对着探望的亲友长笑一声,俯首而逝,殁在馆中。死之刻云雾昏惨,迅风折木,雷雨大作。两县令着他家中领尸,只见天色开霁,远近来看的、送的云一般相似。

到家,他妻子开丧受吊。他妻子也守节,策励孤子成名。当时在武义连浙东一路,便是村夫牧竖,莫不晓得个王秀才是王孝子。只是有识的道:古来为父报仇多有从末减的,况以王秀才之柔刚并用,必能有济于世。若使以一戍全之,孝子必生。生必有效于国。在王秀才,为孝子又可为忠臣。而国家亦收人才之用。即其死,良可为国家人才惜耳。故吴县张孝廉凤翼高其谊为立传。孝廉曰:

杀人者死,律也。人命是虚,行财是实,亦律也。彼买和契赃具在,可以坐俊杀叔之罪,可以挽世名抵命之条,何必检厥父尸,以伤孝子之心哉?盖当事诸君子急于念孝子,反乱其方寸,而虑不及此哉!抑天意不惜孝子一死,以达其志,以彰其孝哉!

 

第三回 情词无可逗 羞杀抱琵琶

香径留烟,蹀廊笼雾,个是苏台春暮。翠袖红妆,销得人亡国故。开笑靥夷光何在;泣秦望夫差谁诉?叹古来倾国倾城,最是蛾眉把人误。丈夫峻嶒侠骨,肯靡靡绕指,醉红酣素。剑扫情魔,任笑儒生酸腐。媸相如缘绮闲挑,陋宋玉彩笺偷赋。须信是子女柔肠,不向英雄谱。

右调《绮罗香》

吾家尼父道:“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正为少年不谙世故,不知利害,又或自矜自己人才,自奇自家的学问。当着鳏居消索,旅馆凄其,怎能宁奈?况遇着偏是一个奇妙女,娇吟巧咏,入耳牵心;媚脸妖姿,刺目挂胆,我有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来?不知古来私情,相如与文君是有终的,人都道他无行。元微之、莺莺是无终的,人都道他薄情。

人只试想一想,一个女子,我与他苟合,这时你爱色,我爱才,惟恐不得上手,还有什么话说?只是后边想起当初鼠窃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妇稍有衅隙,道这妇人当日曾与我私情,莫不今日又有外心么?至于两下虽然成就,却撞了一个事变难料,不复做得夫妇,你绊我牵,何以为情?又或事觉,为人嘲笑,致那妇人见薄于舅姑,见恶于夫婿,我又怎么为情?故大英雄见得定,识得破,不偷一时之欢娱,坏自己与他的行止。

话说弘治间有一士子,姓陆名容,字仲含。本贯苏州府昆山县人。少丧父,与寡母相依,织纴自活。他生得仪容俊逸,举止端详,飘飘若神仙中人。却又勤学好问,故此胸中极其该博,诸子百家,无不贯通。他父在时已聘了亲,尚未毕姻。十八岁进了昆山县学。凡人少年进学未经折挫,看得功名容易,便易懈于研墨,入于游逸,他却少年老成,志向远大。若说作文讲学,也不辞风雨,不论远近。若是寻花问柳,饮酒游山,他便裹足不入。当时有笑他迂的,他却率性而行,不肯改易。

进学之后,有个父亲相好的友人,姓谢名琛,号度城,住在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岁,生得脸如月满,目若星辉,翠黛初舒杨柳,朱唇半吐樱桃。又且举止轻盈,丰神飘逸。她父亲是个老白想起家,吹箫、鼓琴、弹棋、做歪诗也都会得,常把这些教她,故此这女子无件不通。

倒是这兄弟谢鹏,十一岁却懵懂痴愚,不肯读书。谢老此时有了几分家事,巴不得儿子读书进学。来贺陆仲含时,见他家事萧条,也有怜他之意,道:“贤契家事清淡,也处馆么?”

陆仲含道:“小侄浅学,怎堪为人师。”

谢老道:“贤契着此念头,便前程万里,自家见得不足,常常有余。老夫有句相知话奉渎:家下有个小犬,年已十一岁了,未遇明师,尚然顽蠢,若贤侄不弃,薄有几间书房,敢屈在寒舍作个西席。只恐粗茶淡饭,有慢贤侄。束脩不多,不成一个礼,只当自读书吧。”

陆仲含着:“极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胜任。”

谢老起身道:“不要过谦,可对令堂一说,学生就送关书来。”仲含随与母亲计议。

母亲道:“家中斗室,原难读书,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潜心书史,还可省家中供给,这该去。只是通家教书要当真,他饮食伏待不到处,也将就些,切不可做腔。”果然隔了两日,谢老来送一个十二两关,就择日请他赴馆。陆仲含此时收拾了些书史,别了母亲。来到谢家,只见好一个庭院:

绕户溪流荡漾,覆墙柳影横斜,

帘卷满庭草色,风来隔院残花。

到得门,谢老与儿子出来相迎。延入中堂相揖,逊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谦让,谢老道:“今日西宾自应上坐了。”茶罢叫儿子拜了,送了贽,延入书房。此老是在行人,故此收拾得极其精雅:

小槛临流出,疏窗傍竹开。

花阴依曲径,清影落长槐。

细草含新色,卷峰带古苔。

纤尘惊不到,啼鸟得频来。

三间小坐憩,上挂着一幅小单条。一张花梨小几,上供着一个古铜瓶,插着几枝时花。侧边小桌上,是一盆细叶菖蒲,中列太湖石。黑漆小椅四张,临窗小瘿木桌,上列棋枰、磁炉。天井内列两树茉莉、一盆建兰。侧首过一小环洞门,又三间小书房,是先生坐的。曲栏绮窗,清幽可人。来馆伏侍的却是一个十一二岁小丫鬟。谢老道:“家下有几亩薄田,屋后又有个小圃,有两个小厮,都在那边做活,故此着小鬟伏侍,想在通家不碍。”

晚间开宴,似有一二女娘窥笑的,仲含并不窥视她。自此之后,只是尽心在那厢教书。这谢鹏虽是愚钝,当不得他朝夕讲说,渐渐也有亮头。每晚谢老因是爱子,叫入内室歇宿,陆仲含倒越得空书斋独扃,恣意读书。十余日一回家,不题了。

只是谢老的女儿芳卿,她性格原是潇洒的,又学了一身技艺,尝道是:‘苏小妹没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几头有本朱淑真《断肠集》,看了,每为叹息道:“把这段才色配个庸流,岂不可恨?倒不如文君得配着相如,名高千古。”况且又因□(谢)老择配,高不成,低不就,把岁月蹉跎。看这冬夜春宵,好生悒怏。曾记她和《断肠集》韵,有诗道:

初日晖晖透绮窗,细寻残梦未成妆。

柳腰应让当时好,绣带惊看渐渐长。

平日也是无聊无赖。自那日请陆仲含时,她在屏风后蹴来蹴去看他,见他丰神秀爽,言语温雅,暗想:“他外貌已是如此,少年进学,内才毕竟也好。似这样人可是才貌两绝了。只不知我父亲今日拣,明日择,可得这样个人么?”以此十分留意。

自谢老上年丧了妻,中馈之事,俱是芳卿管。那芳卿备得十分精洁,早晚必取好天池松萝苦茗与他。那陆仲含道他家好清的,也是常事,并不问它。

芳卿倒向丫头采菱问道:“先生曾道这茶好么?”

采菱道:“这先生是村的,在那厢看了这两张纸,呜呜的,有时拿去便吃,有时搁做冰冷的,何曾把眼睛去看一看青的、黄的,把鼻子闻一闻香的、不香的?”

芳卿道:“痴丫头,这他是一心在书上,是一个狠读书秀才。”

采菱道:“狠是狠的,来这一向,不曾见他笑一笑。”

芳卿道:“你不晓的,做先生要是这样。若是对着这顽皮,与他戏颠颠的,便没怕惧了。这也是没奈何,哪一个少年不要顽耍风月的?”

采菱道:“这样说起来是假狠了。”

处馆数月,芳卿尝时在楼上调丝弄竹,要引动他,不料陆仲含少年老成得紧,却似不听得般,并不在采菱、谢鹏面前问一声是谁人吹弹。

那芳卿见他这光景,道他至诚可托终身,偏要来惹他。父亲不在时,常到小坐憩边采花来顽耍,故意与采菱大惊小怪的,使他得知。有时直到他环洞门外,听他讲书。仲含却不走出来。即或撞着,避嫌,折身转了去。谢鹏要来说姐姐时,自娘没后,都是姐姐看管,不敢惹她;却又书讲不出时,又亏姐姐把窃听的教导他。他也巴不得姐姐来听。芳卿又要显才,把自己做就的诗,假做父亲的,叫兄弟拿与他看。

那陆仲含道:“这诗是戴了纱帽,或是山人墨客做的,我们儒生只可用心在八股头上。脱有余工,当博通经史,若这些吟诗作赋,弹琴着棋。多一件是添一件累,不可看他。”谢鹏一个扫兴而止。

芳卿道:“怎小小年纪,这样腐气。”几番要写封情书着采菱送去,又怕兄弟得知。要自乘他归省时到房中留些诗句,又恐怕被他人或父亲到馆中看见,不敢。

一日又到书房中来听他讲书,却见他窗外晒着一双红鞋儿,正是陆仲含的。

芳卿道:“看他也是好华丽的人,怎不耽风月。”忙回房中写了一首诗道:

日倚东墙盼落晖,梦魂夜夜绕书帏,

何缘得遂生平愿,化作鸾凰相对飞。

叫采菱道:“妳与我将来藏在陆相公鞋内,不可与大叔见。”又怕采菱哄她,又自随着她,远远的看她藏了方转。

绮阁痛形孤,墙东有子都,

深心怜只凰,寸缄托双凫。

又着采菱借送茶名色,来看动静。

那采菱看见天色阴,故意道一句:“天要下雨了。”

只见陆仲含走出来,将鞋子弹上两弹。正待收拾,却见鞋内有一幅纸在,扯出来时,上面是一首诗。他看了又看,想道:“这笔仗柔媚,一定是个女人做的,怎落在我鞋内?”拿在手中想了几回,也援笔写在后首道:

阴散闲庭坠晚晖,一经披玩静垂帏。

有琴怕作相如调,寄语孤凰别向飞。

一时高兴写了,又想道:“我诗是拒绝她的,却不知是何人作,又请何人与她,留在书笥中,反觉不雅。”竟将来扯得粉碎。采菱在窗外张见,忙去回复。

芳卿已在那里等信,道:“怎么了?”

采菱道:“我在那里等了半日,不见动静,被我哄道天雨了,他却来收这鞋子,见了诗儿,复到房中,一头走,一头点头摇脑,轻轻的读。读了半日,也在纸上写了几句,后边又将来扯碎了。想是做姐姐不过,故此扯坏。”

芳卿道:“他扯是恼么?”

采菱道:“也不欢喜,也不恼。”

芳卿道:“他若是无情的,一定上手扯坏。他又这等想看,又和,一定也有些动情。扯坏时,他怕人知道,欲灭形迹了,还是个有心人。”

不知那陆仲含在那边废了好些心,道:“我尝闻得谢老在我面前说儿子愚蠢,一女聪明,吹弹写作,无所不能。这一定是她做的。诗中词意似有意于我,但谢老以通家延我,我却淫其女,于心何安?况女子一生之节义,我一生之行简,皆系于此,岂可苟且。只是我心如铁石,可质神明,但恐此女不喻,今日诗来,明日字到,或至泄漏,连我也难自白。不若弃此馆而回,可以保全两下,却又没个名目。”正在摆划不下时,不期这日值谢老被一个大老挈往虎丘,不在家中。那芳卿幸得有这机会,待至初更,着采菱伴了兄弟,自却明妆艳饰,迳至书房中来。

走至洞门边,又想道:“他若见拒,如何是好?”便缩住了。又想道:“天下没有这等胶执的,还去看。”

乘着月光到书房门首,轻轻的弹了几弹。那陆仲含读得高兴,一句长,一句短,一句高,一句低,哪里听得?芳卿只得咬着指头等了一回,又下阶看一回月,不见动静。又弹上几弹,偏又撞他响读时。立了一个更次,意兴索然。正待回步,忽听得‘呀’地一声,开出房来,却是陆仲含出来解手。遇着芳卿,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好一个女子:

肌如聚雪,鬓若裁云。弯弯翠黛,巫峰两朵入眉头;的的明眸,天汉双星来眼底。乍启口,清香满座;半含羞,秀色撩人。白团斜掩赛班姬,翠羽轻投疑汉女。

仲含道:“哪家女子,到此何干?”那芳卿闪了脸,径望房中一闯。

仲含便急了道:“我是书馆之中,妳一个女流走将来,又是暮夜,教人也说不清,快去!”

芳卿道:“今日原也说不清了。陆郎,我非他人,即主人之女芳卿也。我自负才貌,常恐落村人之手,愿得与君备箕帚。前芳心已见于鞋中之词。今值老父他往,舍弟熟睡,特来一见。”

仲含道:“如此,学生失瞻了。但学生已聘顾氏,不能如教了。”

芳卿即泪下道:“妾何薄命如此?但妾素慕君才貌,形之寝寐,今日一见,后会难期,愿借片时,少罄款曲,即异日作妾,亦所不惜。”遂牵仲含之衣。

仲含道:“父执之女,断无辱为妾之理。请自尊重,请回。”

芳卿道:“佳人难得,才子难逢,情之所锺,正在我辈,郎何恝然?”眉眉吐吐,越把身子捱近来。

陆仲含便作色道:“女郎差矣!‘节义’二字不可亏。若使今日女郎失身,便是失节。我今日与女郎苟合,便是不义。请问女郎设使今日私情,日明泄露,女郎何以对令尊?异日何日对夫婿?那时非逃则死,何苦以一时贻千秋之臭。”

芳卿道:“陆郎,文君相如之事,千古美谭,怎少年风月襟期,作这腐儒酸态?”

仲含道:“宁今日女郎酸我、腐我,后日必思吾言。负心之事,断断不为!”遂踏步走出房外。

芳卿见了,满面羞惭道:“有这等拘儒,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不识好!不识好!”还望仲含留她。不意仲含藏入花阴去了,只得怏怏而回。

一到房中,和衣睡下。一时想起好羞,怎两不相识,轻易见他?被他拒绝,成何光景?一时好恼:“天下不只你一个有才貌的,拿什班儿?”又时自解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好歹要寻个似他的。”思量半夜,到天明反睡了去。

采菱到来,道:“亲娘辛苦!”

芳卿道:“撞着呆物,我就回了。”

采菱道:“亲娘谎我,哪个肯呆?”

芳卿道:“真是。”把夜来光景说与他。

采菱道:“有这样不识抬举的。亲娘捱半年,怕不嫁出个好姑夫?要这样呆物,料也不溜亮的。”芳卿点了点头。

仲含这厢怕芳卿又来缠,托母亲抱病,家中无人,不便省亲,要辞馆回家。

谢度城道:“怎令堂一时老病起来?莫不小儿触突,家下伏侍不周?”

仲含道:“并不是,实是为老母之故。”谢度诚见他忠厚,儿子也有光景,甚是恋恋不释。

问女儿道:“妳一向供看他,何如?”

芳卿道:“极好。想为馆谷少,一个学生坐不住他身子。”

谢度城见仲含意坚,只得听他,道:“先生若可脱身,还到舍下来终其事。”仲含唯唯。

到家,母亲甚是惊讶,道:“你莫不有什不老成处,做出事回来?”

仲含道:“并没什事,只为家中母亲独居,甚是悬念,故此回来。”

母亲道:“固是你好意,但你处馆,身去口去,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

过几时,谢度城着人送束脩,且请赴馆。只在附近僧寺读书。

次年闻得谢老女随人逃走,不知去向。后又闻得谢老捡女儿箱中,见有情书一纸,却是在他家伴读的薄喻义。谢度城执此告官,此时薄喻义已逃去,家中只一母亲,拖出来见了几次官,追不出,只得出牌广捕。陆仲含听了,叹息道:“若是我当日有些苟且,若有一二字脚,今日也不得辨白了。”

荏苒三年,恰当大比。陆仲含遗才进场,到揭晓之夕,他母亲忽然梦见仲含之父道:“且喜孩儿得中了,他应该下科中式,因有阴德,改在今科,还得联捷。”母亲觉来,门前报的已是来了。

此时仲含尚在金陵,随例饮宴参谒,耽延月余。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也有旧院耍,也有挟了妓女在桃叶渡、燕子矶游船的,也有乘了轿在雨花台、牛首山各处观玩的。他却无事静坐,萧然一室,不改寒儒旧态,这些同年都笑他。

事毕,到家谒母亲、亲友,也去拜谢度城。度城出来相见,道及:“小儿得先生开导,渐已能文。只是择人不慎,误延轻薄,遂成家门之丑。若当日先生在此,当不至此。”十分凄怆。

仲含在家中,母亲道及得梦事。仲含道:“我寒儒有什阴德及人?”十月,启行北上,谢老父子也来相送。

一路无辞。抵京,与吴县举人陆完,太仓举人姜昂同在东江米巷作寓。两个扯了陆仲含到前门朝窝内顽耍,仲含道:“素性怕到花丛。”

两个笑了笑道:“如今你才离家一月,还可奈哩!”也不强他。

两个东撞西撞,撞到一家梁家,先是鸨儿见客,道:“红儿有客!”

只见一个妓者出来,年纪约有十七八岁,生得丰腻,一口北音,陪吃了茶,问了乡贯姓字。须臾,一个妓女送客出来,约有二十模样,生得眉目疏秀,举止轻盈。

姜举人问红儿道:“这是何人?”红儿道:“是我姐姐慧哥,她晓得一口你们苏州乡弹,琴棋诗写,无件不通。”正说时,慧儿送客已回,向前万福。

红儿道:“这一位太仓姜相公,这位吴县陆相公,都是来会试的。”

慧儿道:“在哪厢下?”

姜举人道:“就在东江米巷。”

慧儿道:“两位相公俱在姑苏,昆山有一位陆仲含,与陆相公不是同宗么?”

姜举人道:“近来,同宗。”

陆举人道:“他与我们同来会试,同寓。慧哥可与有交么?”

慧哥觉得容貌惨然。道:“曾见来。”

姜举人道:“这等我停会挈他同来。”姜举人叫小厮取一两银子与她治酒。两个跳到下处,寻陆仲含时,拜客不在。

等了一会来人,姜举人便道:“陆仲含,好个素性懒入花丛,却日日假拜客名头去打独坐!”

陆仲含道:“并不曾打什独坐。”

陆举人道:“梁家慧哥托我致意。”

仲含道:“并不曾晓得什梁家慧哥。”

姜举人道:“她却晓得你昆山陆仲含。”

仲含道:“这是怪事。”

姜举人道:“何怪之有?离家久,旅邸萧条,便适与一适兴,何妨?”

陆仲含道:“这原不妨,实是不曾到娼家去。”

正说间,又是一个同年王举人来,听了,把陆仲含肩上拍一拍道:“老呆,何妨事?如今同去,若是陆兄果不曾去,姜兄输一东道请陆兄;如果是旧相与,陆兄输一个东道请姜兄,何如?”

姜举人连道:“使得,使得!”

陆仲含道:“这一定你们要激我到娼家去了,我不去。”

姜举人便拍手道:“辞馁了。”

只见王举人在背后把陆仲含推着道:“去,去,饮酒宿娼,提学也管不着。就是不去的,也不曾见赏德行,今日便带挈我吹一个木屑吧!”三个人簇着便走。

走到梁家,红儿出来相迎,不见慧哥。王举人道:“慧哥呢?”

红儿便叫:“请慧哥!姜相公众位在这里。”去了一会儿。

道:“身子不快,不来。”盖因触起陆仲含事,不觉凄侧,况又有些惭愧,不肯出来。

姜举人道:“这样病得快?定要接来。”

王举人道:“我们今日东道都在他一见上,这决要出来的。”

姜举人道:“若不是陆相公分上,就要捋毛了。”逼了一会,只得出来,与王举人、陆仲含相见了。陆仲含与他彼此相视,陆仲含也觉有些面善,慧儿却满面通红,低头不语。

姜举人道:“贼,贼,贼!”一个眼色丢大家,都不做声了。”

王举人道:“两个不相识,这东道要姜兄做。”

姜举人道:“东道我已做在此了,实是适才原问陆仲含。”

须臾酒到,姜举人道:“慧娘,妳早间道曾见陆仲含,果是何处见来?”只见慧哥两泪交零,哽咽不胜。正是:

一身飘泊似游丝,未语情伤泪两垂,

今日相逢白司马,重抱琵琶诉昔时。

向着陆仲含道:“陆相公,你曾在马鞍山下谢家处馆来么?”

陆仲含道:“果曾处来。”

慧儿不觉失声哭道:“妾即谢度城之女芳卿也。记当日曾以诗投君,君不顾。复乘夜奔君,君不纳。且委曲训谕,妾不能用。未几,君辞馆去。继之者为洪先生,挈一伴读薄生来。妾见其年少,亦以挑君者挑之,不意其欣然与妾相好,夜去明来,垂三月而妾已成孕矣。惧老父见尤,商之薄生为堕胎计,不意薄生愚妾以逃,骇妾谓予弟闻之予父,将以毒药杀予,不逃难免。因令予尽挈予妆奁,并窃父银十余许两,逃之吴江伊表兄于家。不意于利其有,伪被盗,尽窃予衣装,薄生方疑而踪迹之,予遽蹴邻人,欲以拐带执薄生。予骇,谓所窃父银尚在枕中,可以少资饘粥,遂走金陵。生佣书以活,予寄居斗室。邻有恶少,时窥予,生每以此疑,始之诟骂,继以捶楚曰:‘尔故能复萌耶?’虽力辩之,不我听。寻以贫极,暗商之媒,卖予娼家。诡曰偕予往扬投母舅。人甫入舟,生遽挈银去,予竟落此,倚门献笑。何以为情于君,昔日之言俱验。使予当日早从君言,嫁一村庄痴汉,可为有父儿、夫妻之乐,岂至飘泊东西,辱亲亏体,老父弱弟相见何期?即此微躯沦异地。”言罢,泪如雨注。

四人亦为悒怏。姜举人道:“陆兄,此人诚亦可怜,兄试宿此,以完宿缘。”

陆仲含道:“不可,我不乱之于始,岂可乱之于终?”

陆举人道:“昔东人之女,今陌上之桑,何碍?”

陆仲含俯首道:“于心终不安。”亦踌躇,殊有不能释然光景。芳卿又对仲含道:“妾当日未辱之身,尚未能当君子,况今日既垢之身敢污君子?但欲知别来乡国景色,愿秉达旦之烛,得尽未罄,断不敢有邪想也。”众共赞成。

陆仲含道:“今日姜兄有红哥作伴,陆兄、王兄无偶,可共我三人清谈。”

酒阑,姜举人自拥红儿同宿。二陆与王举人俱集芳卿房中。芳卿因叩其父与弟,仲含道:“我上京时,令尊与令弟俱来相送。令尊甚健,令弟亦已能文。”

芳卿因开箧出诗数首,曰:“妾之愧悔,不在今日,但恨脱身无计。”三人因读其自艾诗。有曰:

月满空廊恰夜时,书窗清话尽堪思。

无端不作韦弦佩,飘泊东西无定期。

客窗风雨只生愁,一落青楼更可羞。

惆怅押衙谁个是?白云重见故园秋。

忆父

白发萧森入梦新,别时色笑俨然真。

何缘得似当垆女,重向临筇竭老亲。

忆弟

喁喁笑语一灯前,玉树琼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难再合,怕看雁阵入寒烟。

王举人道:“观子之诗,怨悔已极,倒思亲想弟,令人怜悯。但只恐脱得身去,又悔不若青楼快乐。”

芳卿道:“忆昔吴江逃时,备极惊怖;金陵流寓,受尽饥寒。今入风尘,面颜与贾商相伍,遭他轻侮,所不忍言。略有厌薄,假母又鞭策相逼,真进退不得自快,惟恨脱之不早,怎还有恋它之意?”

此时夜已三鼓,王、陆两人已醉酒,陆伏几而卧,王倚于椅上,亦鼾声如雷。惟陆仲含自斟自苦茗,时饮时停,与芳卿相向而坐。

芳卿因蹙膝至仲含道:“妾有一言相恳,亦必难望之事。妾之落此,心甚厌苦,每求自脱,故常得人私赠,都密缄藏,约五十金,原欲遇有侠气或致诚人,托之离此陷阱。但当日薄生所得只五十金,龟子从中尚有所费,恐五十金尚不足。君能为我,使得返故园,生死啣结。”

仲含道:“仆亦有此意,但以罄行囊不过五十金,恐不足了此事。芳卿若有此,仆不难任之。”仲含因与围棋达曙。

早归,命仆人把一拜匣,内藏包头并线绦及梳掠送芳卿。芳卿随将所蓄银密封放在匣中,且与仆人一百钱,令与仲含,勿令人见。陆仲含便央姜、陆两个与龟子说,要为芳卿赎身。

那龟子道:“我为她费银三百多两,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她赎?”王举人知道,也来为他说,自八十两讲到一百两,只是不肯。陆仲含意思要赎她,向同年亲故中又借银百两凑与他。

龟子还作腔,亏得姜举人发恶道:“这奴才,她是昆山谢家女子,被邻人薄喻义诓骗出来,你买良女为娼,他现告操江广捕,如今先送他在铺里,明日我们四个与城上讲,着他要薄喻义,问他一个本等充军。”

王、陆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两赎了。

众同年都来与他作庆,他却于寓中另出一小房,与她居住,雇一个婆子伏侍,自己并不近她。

陆举人道:“陆兄,既来之,则安之,岂有冷落她在这边之理?”

仲含道:“陆兄,当日此女奔我时,也愿为我妾,我道父执之女,岂可辱之为妾,所以拒绝。若今日纳之,是负初心了。但谢翁待我厚,此女于我锺情,今日又有悔过之意,岂可使之沦落风尘?正欲乘便寄书,令其父取回耳。”

姜举人听了暗笑道:“强辞,且看后来。”陆举人与他同寓,果然见他一无苟且。

将及月余,各处朝觐官来。忽然一日,有个江山县典史来贺陆仲含,且送卷子钱。仲含去答拜,却是同乡人,曾于谢老家会酒,姓杨名春,是谢老之舅,芳卿母舅。

说话之间,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生知道么?”

杨典史道:“不知。”

仲含道:“已失身娼家,学生助她赎身,现在敝旅。”

杨典史道:“学生来时,曾见家姐夫。他为此女又思又恼,已致成病。老先生若如此救她,不惟出甥女于风尘,抑且救谢度城于垂死,感谢不尽。”

仲含道:“这何足谢,但是目下要写书达她令尊,教他来接去,未得其便。如今老先生与她是甥舅,不若带她回去,使她父子相逢。”

杨典史道:“以学生言之,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赎她;不若学生作主,送老先生为妾。如今一中举,娶妾常事。”

仲含道:“岂有此理!即刻就送来。”回寓,对芳卿说了,叫了一乘轿,连她箱笼一一都交与杨典史。又将芳卿所与赎身五十金也原封不动交还。

芳卿道:“前日先生为我费银一百六十余金,尚未足偿,先生且收此,待贱妾回家补足。”

仲含道:“前银不必偿还,此聊为卿归途用费。”芳卿谢了再三,别去。

这番姜、陆两人与各同年都赞他不为色欲动心,又知他前日这段阴德。未几联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属。告假省亲。一到家中,此时谢鹏已进学,芳卿已嫁与一附近农家,父子三人来拜谢,将田产写契一百六十两,送还他赎身之银。

陆仲含道:“当日取赎,初无求偿之意。”毕竟不收。芳卿因设一生位在家,祝他功名显大。后转职方郎,尝阻征安南之师,只内监李良请乞。与内阁庸辅刘吉相忤,转参政。也都是年少时持守定了。若使他当时少有荀且,也竟如薄生客死异地,贻害老亲,还可望功名显大么?正是:

煦煦难断是柔情,须把贞心暗里盟。

明有人非幽鬼责,可教旦夕昧平生。

 

第四回 设计去姑易 买舟送父难

哀哀我母生我躯,乳哺鞠育劳且劬。

儿戚母亦戚,儿愉母亦愉。

轻暖适儿体,肥甘令儿腴。

室家已遂丈夫志,白发蒙头亲老矣。

况复昵妻言,逆亲意。

帷薄情恩醴比浓,膝前孺慕摶沙似。

曾如市井屠沽儿,此身离里心不离。

肯耽床前一时乐,酿就终天无限悲。

老母高堂去复还,红颜弃掷如等闲。

蒸黎何必羡曾子,似此高风未易攀。

古云:“孝衰妻子。”又道:“肯把待妻子的心待父母,便是孝子。”因人无妻时,只与得父母朝夕相依,自然情在父母上。及至一有妻,或是爱她的色,喜她的才,溺她的情,不免分了念头。况且娶着一个贤妇,饥寒服食,昏定晨省,儿子管不到处,她还管□□□□□(到。若遇那)不贤妇人,或是恃家中富贵,骄傲公姑;□□□□(或是勤吃)懒做,与公姑不合;或鄙啬爱小,嫌憎公姑费她供养;或妄嫌恶小姑小叔,疑心公姑护短偏爱,无日不向丈夫耳根聒guō絮;或到公姑不堪,至于呵斥,一发向丈夫枕边悲啼诉说。那有主意的男子,只当风过耳边,还把道理去责她,道:“没有个不是的父母,纵使公姑有些过错,也要逆来顺受。”也可渐渐化转妇人。若是耳略软,动了一点怜惜的念头,日新月累,浸润肤受齐来,也不免把爱父母稍懈。还有平日原怕她强悍,恐怕拂了她,致她寻了些短见,惹祸不小,便趁口说两句,这妇人越长了志了。不知夫妻原当恩爱,岂可到了反目仳离?但祭仲妻道:“人尽夫耳,父一而已。”难道不可说“人尽妻也;母一而已”?还要是男子有主持。苦是大家恐坏了体面,做官怕坏了官箴,没奈何就中遮掩,越纵了妇人的志,终失了父母的心。倒不如一个庸人,却有直行其是的。

这事在姑苏一个孝子。这孝子姓周名于伦,人都教他做“周舍”。他父亲是周楫。母亲盛氏。他积祖在阊门外桥边开一个大酒坊,做造上京三白、状元红、莲花白各色酒浆。桥是苏州第一洪,上京船只必由之路,生意且是兴。不料隆庆年间他父亲病殁了。

有个姊儿叫做小姑。他父亲在日曾许吴江张三舍。因周楫病殁,张家做荒亲娶了去,只剩他母子两身相倚,四目相顾。

盛氏因他无父,极其爱惜,拣好的与他穿,寻好的与他吃,叫他读书争气。那周于伦却也极依着教训,也极管顾母亲。喜的家道旧是殷实,虽没个人支持,店面生意不似先时,胡乱改做了辣酒店,也支得日子过。到了十五六岁,周于伦便丢了书,来撑支旧业,做人乖巧和气,也就渐渐复起父业来。

母亲也巴不得他成房立户,为他寻亲。寻了一个南濠开南货店钱望濠女儿,叫做掌珠,生得且是娇媚。一进门,独儿媳妇,盛氏把她珍宝相似。便也两夫妻年纪小,极和睦。

周于伦对她道:“我母亲少年守寡,守我长成,一个姊姊又嫁隔县,妳虽媳妇,就是女儿一般。要早晚孝顺她,不要违拗。”掌珠听了,便也依他。

只掌珠是早年丧母的,失于训教。家中父亲溺爱,任她吃用,走东家,闯西家,张亲娘,李大姐,白话惯的。一到周家,盛氏自丈夫殁后,道来路少,也便省吃俭用,邻舍也不来往,掌珠吃也就不得像意。指望家中拿来。家中晚娘也便不甚照管。要与丈夫闲话,他也清晨就在店中,直到晚方得闲,如何有工夫与他说笑?看他甚是难过。

过了几月,与丈夫的情谊浃洽了,也渐渐说,我家中像意,如今要想什饮食,都不得到口。希图丈夫的背地买些与她。那周于伦如何肯?就有时买些饮食,毕竟要选好的与母亲,然后夫妻方吃。掌珠终是不快。

似此半年,适值盛氏到吴江探望女儿,周于伦又在外做生意,意思待要与这些邻人说一说儿。却又听得后门外内眷且是说笑得热闹,便开了后门张一张。不料早被左邻一个杨三嫂见了,道:“周家亲娘,妳是难得见的。老亲娘不在,妳便出来话一话。”

掌珠便只就自己门前与这些邻人相见:一个是惯忤逆公婆的李二娘;一个是惯走街做媒做保的徐亲娘;一个是惯打骂家公的杨三嫂,都不是好人!故此盛氏不与往来。那李二娘一见便道:“向日杨亲娘说周亲娘标致,果然标致得势!哪不肯走出来白话一白话?”

杨三嫂道:“老亲娘原是个独柱门的,亲娘也要学样?只是妳还不曾见亲娘初嫁来时,如今也清减了些。”

李二娘道:“瘦女儿,胖媳妇,哪倒瘦了?难道嫁家公会弄瘦人?”

杨三嫂道:“看这样花枝般个亲娘,周舍料是恩爱,想是老亲娘有些难为人事。”

只见徐婆道:“这老娘极是琐碎。不肯穿,不肯吃,终日絮聒到晚。如今是他们夫妻世界,做什恶人!”掌珠只见微笑,不做声。

忽听得丈夫在外边叫什事,慌忙关了门进去。

自此以后,时时偷闲与这些人说白。今日这家拿出茶来,明日那家拿出点心来;今日这家送什点心来,明日那家送什果子来;掌珠也只得身边拿些梯己钱,不敢叫家中小厮阿寿,仅央及杨三嫂儿子长孙,或是徐媒婆家小厮来定买些什果子点心回答。又多与买的长孙、来定些,这两个都肯为她走动。遇着李二嫂,只是说些公婆不好,也卖弄自家不怕忤逆她光景。杨三嫂只说自己钳制家公,家公怕她的模样。徐媒婆只是和子,时常说些趣话儿取笑。她三人似此热闹半个月。周于伦只顾外面生意,何尝得知?

不期盛氏已从女儿家回来。说为女儿病了急心疼,在那厢看她,多住了几日。掌珠因婆婆来,也便不敢出门。这些女伴知她婆婆撇古,也不来邀她。每日做着事时,听她们说笑,心里好不痒痒的!没奈何乘早起,或盛氏在楼上时,略偷闲与这些邻人说说儿,早已为这些人挑拨,待盛氏也有几分懈怠,待丈夫也渐渐放出些凌驾。

常乘周于伦与她欢笑时节,便假公济私道:“你每日辛苦,也该买些什将息。如今买来的只够供养阿婆,不得轮到你,怕淘坏了身子。”

那周于伦极知道理,道:“一日所赚能得多少?省缩还是做人家方法。便是饮食上,我们原该省口与婆婆。常言道,她的日子短,我们的日子长。”

或有时装出愁苦的模样,道:“婆婆难服事。”

周于伦道:“只是小心,有什难服事?”若再说些婆婆不好,于伦便嗔恼起来。掌珠只得含忍,只好向这些邻舍道他母子不好罢了。

忽一日,盛氏对着周于伦道:“先时你爹生意兴时,曾攒下银子八九十两。我当时因你小,不敢出手;如今不若拿出去经商,又可生些利息。”

周于伦道:“家中酒店尽可过活,怎舍着母亲,又去做客?”

盛氏道:“我只为你。我与媳妇守着这酒店。你在外边营运,两边挣可望家道殷实。”

掌珠听了甚是不快,道:“成了田头,失了地头。外边去趁钱不知何如,家中两个女人怕支不来。”盛氏不言语,意似怫然。

周于伦道:“既是母亲吩咐,我自出去。家中酒店妳便撑持,不可劳动母亲。我只拣近处可做生意做,不一二月便回来看家中便是。”与人商量,道买了当中衣服在各村镇货卖,只要眼力,买得着,卖时也有加五钱。便去城隍庙求了一签。道“上吉”,便将银子当中去斛了几主,收拾起身。

临行时,掌珠甚是不快活。周于伦再三安慰,叫她用心照管母亲,撑支店面,拜辞母亲去了。

店中喜得掌珠小时便在南货店中立惯了,又是会打吱喳的人,也不脸红。铜钱极是好看,只有银子到难看处,盛氏来相帮,不至失眼。且又人上见她生得好个儿,故意要来打牙撩嘴,生意越兴。

但是掌珠终是不老辣,有那臭吝的缠不过,也便让他两厘,也便与他搭用一二文低钱或是低银。有那脸涎的,擂不过,也便添他些。盛氏道她手松,做人情,时时絮聒她。又有杨家长孙与徐家来定来买时,她又不与论量,多与他些。

又被盛氏看见,道:“若是来买的都是邻舍,本钱都要折与他。”每日也琐碎这等数次。况且每日不过是一两个钱小菜过一日,比周于伦在家时更酸啬,又为生意上添了许多参差。

只见一日,盛氏身子不快,睡在楼上,掌珠独自管店。想起丈夫不在,一身已是寂寞,又与婆婆不投,心中又加悒怏。正斜靠在银柜上闷闷的,急抬头见徐亲娘走过,掌珠便把手招。那徐婆走到柜外,便张那边布帘内。掌珠把手向上一指,道:“病在楼上,坐坐不妨。”

徐婆道:“喜得亲娘管店,个个道妳做人和气,生意比周舍时更兴。”

掌珠叹口气道:“还只不中婆婆的意。”

徐婆便合着掌道:“佛爷!一个外边挣,一个家中挣,供养着她,还得福不知。似我东走西走,做媒卖货,养着我儿子媳妇,还只恨少长没短不快活哩!亏妳,亏妳!”掌珠便将店中好酒斟上一瓯,送与徐婆,道:“没人煮茶,当茶罢。”

徐婆吃了,道:“多谢!改日再来望妳。常言道:‘且守’,倘这一病殁了,妳便出头了。”

掌珠道:“这病不妨事。”徐婆自作谢去了。这边掌珠也便有个巴不得(婆婆)死的光景,汤水也便不甚接济。谎说道:店中生意丢不得,盛氏也无奈何她。亏得不是什重病,四五日好了。只是病后的人越发兜搭,两下几乎像个仇家。

过了两月,果然周于伦回家,获有四五分钱,盛氏好不欢喜。到晚,掌珠先在枕边告一个下马状,道自己出头露面辛苦:“又要撑店,又要服事婆婆。生意她去做着,就把人赶走了,亏我兜收得来,又十主九憎嫌。”气苦万状。

周于伦道:“她做生意扣紧些,也是做家的心。服事家中少人,妳也推不去,凡事只忍耐些。如今我做了这生意,也便丢不得手。前次剩下几件衣服须要卖去。如今我在这行中也会拆拽,比如小袖道袍,把摆拆出裨,依然时样,短小道袍便改女袄。袖也有得裨。其余裙袄,乡间最喜的大红大绿,如今把浅色的染木红、官绿,染来就是簇新,就得价钱。况且我又拿了去闯村坊,这些村姑见了无不欢天喜地,拿住不放死命要爹娘或是老公添,怕不趁钱?或是女人自买,越发好了。这生意断是不舍,妳还在家为我一撑。”把这掌珠一团火消做冰冷。掌珠只可叹几口气罢了。

次日,于伦梳洗,去到盛氏房中问安。盛氏也告诉:“掌珠做生意手松,又做人情与熟人,嗔我说她。病时竟不理我。”

却好掌珠也进房问安,于伦道:“适才闻得妳做生意手松,这不惯,我不怪妳。若做人情与熟人,这便不该。到病时不来理论,这便是不孝了。”

掌珠道:“这店我原道女人管不来,那不长进的银子不肯添,酒苦要添,若毕竟刀刀见底,人须不来。熟人不过两个邻舍,我也没得多与他。至于病时,或是生意在手,又是单身,进里面长久恐有失脱,毕竟又要怨我,迟些有之,没个不理的事。”

于伦道:“妳若说为生意,须知生意事小,婆婆病大,便关两日店何妨?以后须要小心服事。轻则我便打骂,重则休妳!”掌珠听了,两泪交流。欲待回家几时,奈又与晚母不投,只得忍耐,几日不与丈夫言语。

不上一月,周于伦货完了起身,只得安慰母亲道:“孩儿此去,两月就回。母亲好自宁耐。我已吩咐她,量必小心。”

又向掌珠道:“老人家,须不可与她一般见识。想她如何守我到今,岂可不孝顺她?凡事看我面,不要记恨。”

掌珠道:“谁记恨来?只是她难为人事。”周于伦两边嘱咐了再三,起身。

谁料这妇人道盛氏怪她做生意手松,她这番故意做一个死:一注生意,添银的决要添,饶酒的决不肯饶,要卖不卖的,十主倒九不成。盛氏在里边见,怕打走了主顾,道:“便将就些罢。”

掌珠道:“省得丈夫回来道我手松折本。”盛氏知是回她嘴,便不做声。一连两三日,见当先一日两数生意,如今二三钱不上。天热恐怕酒坏,只得又叫她将就些。她便乱卖,低银低钱也便不拣,便两三遭也添。

盛氏见了心疼,晚间吃夜饭时道:“媳妇,我的时光短,趁钱只是妳们享用。这生意死煞不得,太滥泛也不得。死煞人不来,滥泛要折本。妳怎不顾妳们趁钱、折本,反与我憋气?”

掌珠道:“初时要我做生意狠些,也是妳们,如今教我将就些,也是妳们。反又来怨帐,叫人也难。不若婆婆照旧去管店,我来学样罢!”

到次日,她便高卧不起来。盛氏只得自去看店。她听见婆婆出去,店中去了,忙起来且开了后门闲话。杨三嫂见了,道:“周亲娘,一向难得见面!怎今日不管店走出来?”

掌珠道:“我不会做生意,婆婆自管店。”

杨三嫂道:“前日长孙来打酒,说妳做生意好,又兴,怎不会得?要讨苦吃。等她自去,妳落得自在。”

正说间,只见李二娘自家中走出来,道:“快活,快活!我吃这老厌物蒿恼得不耐烦,今日才离眼睛。”

杨三嫂便道:“哪里去了?”

掌珠道:“是什人?”

李二娘道:“是我家老不死,老现世阿公,七老八十还活在这边。好意拿食去与他,他却道咸道酸,争多争少,无日不碎聒管闲事,被我闹了几场,他使性往女儿家过活去了,才得耳朵边、眼睛里干净。”

掌珠道:“怕家公要怪。”

李二娘道:“家公怕他做什?他若好好来劝,还饶他打;他若帮来嚷,我便撞上一头,只要吃盐卤、吊杀、勒杀,怕他不来求?求得我歇,还要半月不许他上床,极他个不要。”

杨三嫂道:“只怕妳先耐不住。”

掌珠听了,叹口气道:“我家老人家怎得她离眼?”

不期盛氏在店中坐地,只见来的,因掌珠连日手松,都要寻小亲娘,生意做不成。只得去叫掌珠,哪里肯来!听她下了楼,又寂然没个踪影,只得叫阿寿看着店,自进里面,却是开着后门,人不见影。唯闻得后门外有人说笑,便去张看,却是掌珠与这两个邻舍坐着说话。

盛氏不觉红了脸道:“连叫不应,却在这里闲话!”掌珠只得立起身便走。这两邻正起身与盛氏厮唤,盛氏折身便入,竟不答应。

她进门便把掌珠数落道:“妳在我家做媳妇年把,几曾见我走东家串西家?妳小小年纪,丈夫不在,不在家里坐,却在外边乱闯。妳看这些人,有什好样学?待妳丈夫回来,与他说一说该与不该?”

掌珠自知欠理,不敢回答。倒是这两个邻人恼了,道:“媳妇妳磨的着,我们邻舍怎厮唤不回?又道我们没有好样,定要计议编摆她。”

数日之间,掌珠因盛氏诟骂,又怕丈夫回来得知,甚是不快。每日倒早起来开店做生意。若盛氏在外边,自却在里边煮茶做饭,不走开去。

这日正早下楼来,只见李二娘来讨火种,道:“连日听得老亲娘击聒,想是难过。”

掌珠道:“击聒罢了,还要对我丈夫说,日后还要淘气。”

李二娘道:“怕她做什!徐亲娘极有计较,好歹我们替妳央及她寻一计较,弄送她便了。”

正说间,恰好徐婆过来。李二娘道:“连日怎不见妳?”

徐婆道:“为一个桐乡人要寻一个老伴儿。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不要后生,生长得出的;又要中年人,生得洁净标致的。寻了几个,都不中意,故此日日跑。”

李二娘就把掌珠姑媳的事告诉他,道:“她婆婆不晓事,把我们都伤在里边。”

徐婆道:“脚在妳肚皮下,妳偏常走出来,不要睬她。嚷,与她对嚷;骂,与她对骂;告到官,少不得也要问我们两邻。”

掌珠道:“怕她对丈夫讲,丈夫说要休我。”

徐婆道:“若休了去,我包妳寻一家没大没小,人又标致,家又财主的与妳。我想妳丈夫原与妳过得好,只为这老厌物。若没了这老厌物,妳就好了。我如今有一个计较:趁这桐乡人寻亲,都凭我作主的,不若将她来嫁与此人,却不去了眼中钉?只是不肯出钱的。”

(李二娘道:“脱货罢了!还求财?”

掌珠道:“只是她怎肯嫁?”)

徐婆道:“她自然不肯,我自与那边说通了,骗她去。”

掌珠道:“倘丈夫回来寻她,怎处?”

徐婆道:“至期我自教导妳,决不做出来。直待她已嫁,或者记念儿子,有信来,自身来,那时已嫁出的人,不是妳婆婆了。就是李二娘丈夫要与李二娘费嘴时,已过的事,不在眼面前娘,比妳会温存枕边的家婆自是不同,也毕竟罢了,妳自依我行。”

此时,掌珠一来怪婆婆,二来怕丈夫回来,听信婆婆有是非,便就应承。

只见到了晚。盛氏先已上楼,掌珠还在那厢洗刮碗盏。只听有人把后门弹了一声道:“那人明日来相,妳可推病,等妳婆婆看店,他好来看。”掌珠听了,也便上楼安息。

到五鼓,故作疼痛之声。天明盛氏来看,却见掌珠蹙了眉头,把两手紧揉着肚子在床里滚。问她,勉强应一声‘肚疼’。

盛氏道:“想一定失盖了,我冲口姜汤与妳。”便下去打点汤,又去开店。

将次巳牌,一个人年纪约五十多岁,进来买酒,递出五十个钱来,一半是低钱,换了又换,约莫半个时辰才去。不知这个人正是桐乡章必达,号成之。在桐乡南乡住,做人极是忠厚。家中有儿子叫做章著,行二。家事尽可过。向贩云泽紬绫,往来苏州。因上年丧了偶,儿子要为他娶亲,他道:“我老人家了,娶什亲!我到苏州看有将就些妇人讨个作伴罢。”来了两次,小的忒人;老的忒老;标致的不肯嫁他;他又不肯出钱;丑的他又不要。这番遇着徐婆,说起这桩亲事,叫他来看。这章成之看她年纪虽过四十,人却济楚能干,便十分欢喜。

窄窄春衫衬柳腰,两山飞翠不须描。

虽然未是文君媚,也带村庄别样娇。

便肯出半斤银子。

徐婆仍旧乘晚来见掌珠,说:“客人已中意,肯出四两银子,连谢我的都在里边。”

掌珠道:“这也不论,只是怎得她起身?”

徐婆道:“我自有计较。我已与客人说道,她本心要嫁,因有儿子、媳妇,怕人笑不像样,不要你们的轿子迎接,我自送她到船。开了船,凭他了。料她守了一向寡,巴不得寻个主,决不寻死。好歹明早收他银子,与她起身。”掌珠此时欲待不做,局已定了;待做了,年余姑媳不能无情;又恐丈夫知觉,突兀了一夜。

才到天明,只听得有人打门。推窗问时,道吴江张家,因姑娘病急心疼危笃,来说与婆婆。盛氏听了,便在床上一毂碌爬起,道:“我说她这心疼病极凶的,不曾医得,如何是好?”自来问时,见一汉子,道是他家新收家人张旺,桐乡人,船已在河下。

掌珠吃了一惊,心中想道:“她若去,将谁嫁与客人?”

便道:“这来接的一面不相识,岂可轻易去?还是央人去望罢!”

盛氏道:“谁人去得?这须得我自去。”

掌珠道:“这等,待我央间壁徐亲娘送婆婆去。我得放心。”

便蹙来见徐婆道:“昨日事做不成了!古古怪怪的偏是姑娘病重来接她,拦又拦不住。只得说央及妳送她,来与妳计议。”

徐婆笑道:“这是我的计。银子在此,妳且收了。”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逼火。

徐婆道:“妳去,我正要送她交割与蛮子。”

掌珠回来道:“徐亲娘没工夫,我再三央及,已应承了。”便去厨下做饭,邀徐亲娘过来,两个吃了起身。盛氏吩咐掌珠,叫她小心门户,店便晏开早收些,不要去到别人家去。又分咐了阿寿。掌珠相送出门。

到了水次,只见一只脚船泊在河边。先有一个人,带着方巾,穿着天蓝绸道袍坐在里边。问时,道城中章太医,接去看病的。

盛氏道:“闲时不烧香,极来抱佛脚!”忙叫开船。

将次盘门,却是一只小船飞似赶来。相近,见了徐婆,道:“慢去!”正是徐家来定。

徐婆问:“什缘故?”

来定道:“是妳旧年做中,说进王府里的丫头翠梅,近日盗了些财物,走了。告官,着妳身上要。差人坐在家里,接妳回去。”

徐婆道:“周亲娘央我送老亲娘,待我送到便来,暂躲一躲着。”

来定道:“好自在生性!现今差人拿住了大舍,他到官,终须当不得妳!”

盛氏听了道:“这等,亲娘且回去罢。”

徐婆道:“这等,妳与章阿爹好好去。”便慌慌忙忙的过船去了。

那盛氏在船中不住盼望,道:“张旺,已来半日了,缘何还不到?”

张旺笑道:“就到了。”

日午,船中做了些饭来吃。盛氏道是女婿家的,也吃了些。将次晚了,盛氏着忙道:“吴江我遭番往来,只半日。怎今日到晚还不到?”

只见那男子对着张旺道:“你与她说了罢!”

张旺道:“老亲娘,这位不是太医,是个桐乡财主章阿爹。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旧年没了家婆,要娶一个作老伴儿。昨日凭适才徐老娘做媒,说妳要嫁,已送银十两与妳媳妇,嫁与我们阿爹了。妳仔细看看,前日来买酒相你的不是他?我是他义男章旺,哪是什张旺!这都是妳媳妇与徐老娘布就的计策,叫我们做的。”

盛氏听了大哭道:“我原来倒吃这忤逆泼妇嫁了。我守了儿子将二十年,怎今日嫁人?我不如死。”便走出船舱,打帐向河中跳。

不期那章成之忙来扯住,道:“老亲娘不要短见!妳从我不从,我凭妳。但既来之,则安之。妳媳妇既嫁妳,岂肯还我银子?就还我银子,妳在家中难与她过活,不若且在我家,为我领孙儿过活罢了。”

盛氏听了,想道:“我在家也是一个家主婆,怎与人做奶娘?但是回家委难合伙;死了,儿子也不知道,不若且偷生,待遇熟人,叫儿子来赎我。”

便应承道:“若要我嫁你,便死也不从。若要我领你孙儿,这却使得。”正是:

在他矮檐下,谁敢不低头?

只是想,自家苦挣家私,自家私囊也有些,都不能随身,不胜悒怏。

徐婆回报,掌珠知道事已成,不胜欢喜,将那银子分一两谢了徐婆。又放心放胆买了些下饭,请徐婆、杨三嫂、李二娘一干。徐婆又叫她将盛氏细软都藏了,装她做跟人逃走模样,丈夫来问,且说她到张家。计议已定。

不期隔得六七日,周于伦已回,买了些嘉湖品物孝顺母亲。跨进门来,只见掌珠坐在店里。便问母亲时,掌珠道:“张家去了。”

周于伦道:“上张家作什么?”

掌珠道:“我那日病在楼上,婆婆在店中忽然走上楼道:“姑娘有病,着人接我,要去。”

我道家中无人,又没人跟随。婆婆定要去。我走不起,只得着徐亲娘送到水次。如今正没人接她。”周于伦道:“莫不妳与她有什口面去的。”

掌珠道:“我与她有什口面?他回你自得知。”

周于伦道:“这不打紧,明日我自去接。知道了。”

次日,打点了些礼,竟到吴江。姐夫不在,先是姐姐来见,道:“母亲一向好么?”

周于伦吃了一惊道:“母亲七日前说妳病来接她,已来了。”

姐姐听了,也便吃一个大惊。道:“何曾有这事?是哪个来接?”于伦道:“是隔壁徐亲娘亲送到水口的,怎这等说?”两下惊疑。

于伦便待起身,姊姊定要留饭,于伦也吃不下。即赶回家,对着掌珠道:“妳还我母亲!”

掌珠道:“你好没理!那日你母亲自说女儿病来接,就在房中收拾了半日,打点了一个皮箱,张家人拿了。我不放心,央徐亲娘送去,出门时哪一个不见?”

只见徐亲娘也走过来道:“皇天!这是我亲送到船里的。船中还有一个白胖的男人,方巾,天蓝花绸海青,道是城中太医。来拉的是什张旺。”又问邻舍,道是真出门的。哪一个不道是‘果然’!有的道是本日未天明,果然听得人敲门来接;有的道,早饭时候的是穿是油绿绸袄、月白裙出门的。又问:“家中曾有人争竞么?”道:“并不曾听得争闹。”细问阿寿,言语相同。

周于伦坐在家中闷闷不悦,想道:“若是争闹气不忿,毕竟到亲眷人家,我又没有什亲眷;若说有什人勾搭,她守我十余年没话说,怎如今守不住?”又到楼上房中看,细软已都没了,好生决断不下。凡是远年不来往亲戚家里,都去打听问,并不曾去。凡城中城外庙宇、龟卜去处也都走遍。在家如痴如呆,或时弹眼泪,过了半个多月。

掌珠见遮饰过了,反来獃他道:“好汉子,娘跟人走!连我如今也疑心,不知你是周家儿子不是周家儿子?”气得个周于伦越昏了。为体面不像,倒收拾了酒店,仍旧外边去做生意。只是有心没想,生意多不甚成。

一日转到桐乡,背了几件衣服闯来闯去,闯到一个村坊。忽抬头见一个妇女在水口洗衣服,与母亲无二,便跑进前。那妇人已洗完,左手绾着衣服,右手提着槌棒,将去到一大宅人家。于伦定睛一看,便道:“母亲!妳怎在这里?”原来正是盛氏。盛氏见了两泪交流,哽咽不语。正是:

大海横风生紫澜,绿萍飘泊信波翻,

谁知一夕洪涛息,重聚南洋第一滩。

半晌才道:“自你去后,媳妇怪我说她手松,故意不卖与人。叫她松时,她又故意贱卖。再说她时,她叫我自管店,她却日日到徐婆家。我说了她几声,要等你回来对你说。不料她与徐婆暗地将我卖到这章家。已料今生没有见你的日子,不期天可怜见,又得撞见。不是你见我时,我被她借小姑病重赚我来时,眼目已气昏了,也未必能见你。”

于伦道:“我回时,她也说小姑家接去。我随到小姑家,说不曾到。又向各亲眷家寻,又没踪影。不知小贱人合老虔婆用这等计策。”

盛氏又道:“我与媳妇不投,料难合伙,又被媳妇卖在此间做小伏低,也没嘴脸回去见人。但只你念我养育你与守你的恩,可时来看我一看。死后把我的这把骨殖带回苏州,与你父亲一处罢了。”言讫,母子大痛。

周于伦此时他主意已定了。身边拿出几钱银子,付与母亲,道:“母亲且收着在此盘缠。半月之间,我定接妳回去。”两边含泪分手。

周于伦也就不做生意,收拾了竟回。心里想道:“我在此赎母亲,这地老虎决不肯信;回家去必竟要处置妇人,也伤体面。我只将她来换了去,叫她也受受苦。”算计了。

回到家,照旧待掌珠。掌珠自没了阿婆,又把这污名去讥诮丈夫,越没些忌惮了。见他货物不大卖去,又回得快,便问他是什缘故。

于伦道:“一来生意迟钝,二来想妳独自在家,故此便回。”

掌珠道:“我原叫你不要出去。若在家中,你娘也不得跟人走了。”于伦也不回她。

过了三日,道:“我当初做生意时,曾许祠山一个香愿。想不曾还得,故此生意不利。后日与妳去同还,何如?”

掌珠道:“我小时随亲娘去烧香后,直到如今。便同你去。”

到第二日,催于伦买香烛,于伦道:“山边买,只带些银子去罢了。”那掌珠巴明不晓。

第二日,梳头洗脸,穿了件时新玄色花绸袄,灯红裙,黑髻玉簪,斜插了一枝小翠花儿。打扮端正时,于伦却又出去未回。

等得半日,把扇儿打着牙齿斜立,见周于伦来,道:“有这等钝货!早去早回。”

于伦道:“船已在河下了。”掌珠便别了杨三嫂、李二娘、徐亲娘,吩咐阿寿照管门户。两个起身。

过了盘门,出五龙桥,竟走太湖,掌珠见了,道:“我小时曾走,不曾见这大湖。”

于伦笑道:“妳来时年纪小,忘了。这是必由之路。”到岸,于伦先去,道:“我去叫轿来。”竟到章家。老者不在,只他儿子二郎在家。

出来相见,周于伦道:“前月令尊在苏州娶一女人回来,是卑人家母。是贱累听信邻人,暗地将她卖来的。我如今特带她来换去,望二郎方便。”

二郎道:“这事我老父做的,我怎好自专。”

于伦道:“一个换一个,小的换老的,有什不便宜?”

章二郎点头道:“倒也是。”

一边叫他母亲出来。见了儿子,道:“我料你孝顺,决不丢我在此处。只是如今怎生赎我?”

于伦道:“如今我将不贤妇来换母亲回去。”

盛氏道:“这等,你没了家婆怎处?”

于伦道:“这不贤妇要她何用!”

须臾,看的人悄地回复二郎道:“且是标致,值五七十两。”二郎满心欢喜,假意道:“令堂在这厢,且是勤谨和气,一家相得,来的不知何如,恐难换。”

于伦再三恳求,二郎道:“这等,且写了婚书。”于伦写了,依旧复到船中去领掌珠。

掌珠正在船中等得一个不耐烦,道:“有你这样人?一去竟不回。”

于伦道:“没有轿,扶着妳去罢!”便把一手搭在于伦臂上,把鞋跟扯一扯上,上了岸。

走了半晌,到章家门首,盛氏与章二郎都立在门前。二郎一见,欢喜得无极。

掌珠见了盛氏,遍身麻木,双膝跪下道:“前日却是徐亲娘做的事,不关我事。”

盛氏正待发作,于伦道:“母亲不必动气。”

对掌珠道:“好事,新人!我今日不告官府,留妳性命,也是夫妻一场。”掌珠又惊又苦,再待哀求同回时,于伦已扶了母亲,别了二郎去了。

乌乌切深情,闺帏谊自轻,

隋珠还合浦,和璧碎连城。

掌珠只可望着流泪,骂上几声‘黑心贼’。

二郎道:“罢!妳回去反有口舌,不如在我家这厢安静。”一把扯了进去。

于伦母子自回。一到家中,徐婆正在自家门首,看见她母子同回,吃了一惊,道:“早晨是夫妻去,怎到如今母子回?禁不得是盛氏告在那衙门,故此反留下掌珠,给还他母亲,后来必定要连累我。”一惊一忧,竟成了病。

盛氏走进自房中,打开箱子一看,细软都无,道:“她当初把女儿病骗我出门,一些不带得,不知她去藏在哪边?”

于伦道:“她也被我把烧香骗去,料也不带得。”到房中看,母亲的细软一一俱在,她自己的房奁也在。外有一锭多些逼火,想是桐乡人讨盛氏的身银,如今却做了自己的身银。于伦又向邻人前告诉徐婆调拨他妻,把阿婆卖与人家做奶母。前时邻人知道盛氏不见了,也有笑盛氏,道守了多年,毕竟守不过;也有的笑周于伦,道是个小乌龟。如今都称赞周于伦,唾骂徐婆,要行公呈。一急,把徐婆急死了。

于伦又到丈人家,把前把事一说,道:“告官恐伤两家体面,我故此把来换了,留她残生。”

钱望濠道:“你只赎了母亲罢,怎又把我女儿送在那边?怎这等薄情!”终是没理,却也不敢来说。他后边自到桐乡去望时,掌珠遭章二郎妻子妒忌,百般凌辱,苦不可言。见了父亲,只是流泪。父亲要去赎她,又为晚妻阻挡,不得去。究竟被凌辱不过,一年而死。

这边周于伦,有个三考出身做县丞的仲德闻他行孝,就把一个女儿与他。

里递要举他孝子,他道:“是孝子,不是义夫。”抵死不肯。后来也纳一个三考,做了个府经历。夫妻两个奉事母亲终身,至今人都称他是个孝子。

 

第五回 烈士殉君难 书生得女贞

不兢叹南风,徒抒捧日功。

坚心诚似铁,浩气欲成虹。

令誉千年在,家园一夕空。

九嶷遗二女,双袖湿啼红。

大凡忠臣难做,只是一个身家念重。一时激烈,也便视死如归;一想到举家戮辱,女哭儿啼,这光景难当。故毕竟要父子相信,像许副使逵,他家在山东乐陵做知县时,流贼刘六、刘七作反,南北直隶、山东、河南、湖广府州县官或死或逃,只有他出兵破贼,超升佥事,后转江西副使。值宁王谋反,逼胁各官从顺。他抗义不从,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解下腰间金带打去,众寡不敌,为宁王所擒,临死也不肯屈膝。此时他父亲在河南,听得说江西宁王作乱,杀了一个都堂,一个副使。他父亲道:“这毕竟是我儿子。”就开丧受吊。人还不肯信他。不期过了几时,凶报来到,果然是他死节。

又如同他时死的,是孙都堂燧。他几次上本,说宁王有反谋,都为宁王邀截去了。到六月十三日,宁王反谋已露。欲待除他,兵马单弱,禁不得他势大;欲待从他,有亏臣节。终日彷徨,在衙中走了一夜。

到五更,大声道:“这断不可从!”此时他已将家眷打发回家,只剩得一个公子,一个老仆在衙内。

孙都堂走到他房里道:“你们好睡!我走了一夜,你知道么?”

公子道:“知道。”

孙都道:“你知道些什么?”

公子道:“为宁王的事。”

孙都道:“这事当怎么?”

公子道:“我已听见你说不从了,你若从时,我们也不顾你先去。”孙都却也将头点了一点。

早间进去,毕竟不从,与许副使同死。忠义之名,传于万古。

若像靖难之时,胡学士广与解学士缙,同约死国。及到国破君王,解学士着人来看胡学士光景。只见胡学士在那厢问:“曾喂猪么?”看的人来回复,解学士笑道:“一个猪舍不得,舍得性命?”两个都不死。后来解学士得罪,身死锦衣卫狱。妻子安置金齿。胡学士有个女儿已许解学士的儿子,因他远戍,便就离亲,逼女改嫁。其女不从,割耳自誓,终久归了解家。这便是有好女无好父。

又像李副都使实,平日与宁王交好,到将反时,来召他,他便恐负“从逆”的名,欲寻自尽。他儿女贪图富贵,守他不许。他后边做了个逆党,身受诛戮,累及子孙。这便是有了不肖子孙,就有不好父母。谁似靖难时,臣死忠;子死孝;妻死夫。又有这一班好人:如方文学孝孺,不肯草诏,至断舌受剐。其妻先自缢死。王修撰叔英的妻女、黄侍中观的妻女都自溺全节。曾凤韶御史夫妻同刎。王良廉史夫妻同焚。胡闰少卿身死极刑,其女发教坊司二十年,毁刑垩面,终为处女。真个是有是父,有是子。但中更有铁尚书挺挺雪中松柏。他两个女儿莹莹水里荷花,终动圣主之怜,为一时杰出。

话说这铁尚书名铉,河南邓州人。父亲唤做仲名,母亲胡氏。生这铁铉,他为人玮梧卓斝、慷慨自许,善弓马、习韬略。太祖时,自国子监监生除授左军都督府断事。

皇侄孙靖江王守谦,他封国在云南,恣为不法,笞辱官府,擅杀平民,强占人田宅子女。召至京勘问,各官都畏缩不敢问,他却据法诘问,拟行削职。洪武爷见他不苛不枉,断事精明,赐他字教做“鼎石”。后来升作山东参政使,爱惜百姓,礼貌士子。地方有灾伤,即便设处赈济。锄抑强暴,不令他虐害小民。生员有亲丧,毕竟捐俸周给。时尝督率生儒做文会、讲会。

会中看得一个济阳学秀才,姓高名贤宁,青年好学,文字都是锦心绣肠,又带铜肝铁胆。闻他未娶,便捐俸着济阳学教官王省为他寻亲事。不料其年高贤宁父死丁忧,此时遂已。铁参政却又助银与营丧葬。在任年余,军民乐业。恰遇建文君即位,覃恩封了父母。铁参政制了冠带,率领两个儿子:福童、寿安,两个女儿:孟瑶、仲瑛恭贺父母。

只见那铁仲明受了,道:“我受此荣封,也是天恩。但我老朽,不能报国。若你能不负朝廷,我享此封诰,也是不愧的。”

铁参政道:“敢不如命。”本日家宴不题。

荏苒半年,正值靖难兵起。朝廷差长兴侯耿炳文领兵征讨,着他管理四十万大军粮草。他陆路车马搬运,水路船只装载,催趱召买,民也不嫌劳苦,兵马又不缺乏。后来长兴侯战败,兵粮散失。朝廷又差曹国公李景隆督兵六十万进征。他又多方措置,支给粮草。又道济南要地,雇倩民夫,将济南城池筑得异常坚固,挑得异常深阔。不料李景隆累次战败,在白沟河为永乐爷所破。

此时铁参政正随军督粮,也只得南奔。到临邑地方,遇着赞画旧同僚、五军断事高巍,两个相向大哭。时值端午,两个无心赏午,只计议整理兵马固守济南。正到济南,与守城参将盛庸,三人打点城守事务,方完,李景隆早已逃来。靖难兵早已把城围得铁桶相似。铁参政便与盛参将背城大战。预将喷筒裹作人形,缚在马上,战酣之时,点了火药,赶入北兵阵中。又将神机铳、佛狼机随火势施放,大败北兵。

永乐爷大恼,在城外筑起高坝,引济水浸灌城中。铁参政却募善游水的人,暗在水中撬坍堤岸,水反灌入北兵营里。永乐爷越恼,即杀了那失事将官,从新筑坝灌城,弄得城中家家有水,户户心慌。那铁参政与盛参将、高断事分地守御,意气不挠。但水浸日久,不免坍颓,铁参政定下一计,叫城上插了降旗,分差老弱的人到北营说:“力尽,情愿投降。”

却于瓮城内摆下陷坑,城上堆了大石,兵士伏于墙边,高悬闸板。只要引永乐爷进城,放下闸板,前有陷坑矢石,后又有闸板,不死也便活捉了。

曹国公道:“奉旨不许杀害,似此恐有伤误。”

铁参政道:“阃外之事,专之可也。”议定。只见成祖因见累年战争,只得北平一城,今喜济南城降,得了一个要害地方,又得这干文武官吏、兵民,不胜欣喜,便轻骑张着羽盖进城受降。刚到城下,早是前驱将士多颠下陷坑。成祖见了,即策马跑回。城头上铁参政袍袖一举,刀斧齐下,恰似雷响一声,闸板闸下。喜成祖马快,已是回缰。打不着,反是这一惊,马直蹿起,没命似直跑过吊桥。城上铁参政叫放箭,桥下伏兵又起,成祖几乎不保。那进得瓮城这干将士,已自都死在坑内了。正是:

不能附翼游天汉,赢得横尸入地中。

成祖大恼,分付将士负土填了城河,架云梯攻城。谁知铁参政知道,预备撑竿。云梯将近城时,撑竿在城垛内撑出,使他不得近城。一边火器乱发,把云梯烧毁。兵士跌下,都至死伤。成祖怒极,道:“不破此城,不擒此贼,誓不回军!”北将又置攻车自远推来,城上所到,砖石坍落。铁参政预张布幔挡他,车遇布就住,不得破城。北将又差军士顶牛皮抵上矢石,在下挖城。铁参政又将铁索悬铁炮在上碎之。相持数月,北军乃做大炮,把大石礮藏在内,向着城打来,城多崩坍。

铁参政计竭,却写“太祖高皇帝神牌”挂在崩处。北兵见了,无可奈何,只得射书进城招降。

其时高贤宁闻济南被围,来城中赴义。也写一篇《周公辅成王论》射出城去。大意道:

不敢以功高而有藐孺子之心,不敢以尊属有轻天子之意。爵禄可捐,寄以居东之身,待感于风雷;兄弟可诛,不怀无将之心,擅兴夫斨斧。诚不贪一时之富贵,灭千古之君臣。

成祖见了,却也鉴赏他文词。

此时师已老,人心懈弛。铁参政又募死士,乘风雨之夕,多带大炮,来北营左侧施放,扰乱他营中。后来北兵习作常事,不来防备。他又纵兵砍入营,杀伤将士。北兵军师姚广孝在军中道:“且回军。”

铁参政在城上遥见北军无意攻城,料他必回。忙挑选军士,准备器械粮食,乘他回军,便开门同盛总兵一齐杀出,大败北兵。直追到德州,取了德州城池。朝廷议功,封盛总兵为历城侯充平燕将军。铁参政升山东左布政使,再转兵部尚书,参赞军务。召还李景隆,盛总兵与铁尚书自督兵北讨。

十二月,与北兵会在东昌府地方。盛总兵与铁尚书先杀牛酿酒,大开筵席犒将士。到酒酣,痛哭,劝将士戮力报国,无不感动。

战时,盛总兵与铁尚书分做两翼屯在城下,以逸待劳。只见燕兵来冲左翼,盛总兵抵死相杀,燕兵不能攻入。复冲中军,被铁尚书指挥两翼,环绕过来,成祖被围数重。铁尚书传令:“拿得燕王有重赏!”众军尽皆奋勇砍杀。北将指挥张玉力护成祖左右突围,身带数十箭,刀枪砍伤数指,身死阵中,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燕兵退回北平。

三月,又在夹河大战。盛总兵督领众将庄得等戮力杀死了燕将谭渊,军声大振。不料角战之时,自辰至未,胜负未定,忽然风起东北,飞沙走石,尘埃涨天。南兵逆风,咫尺不辨,立身不住。北兵却乘风大呼纵击,盛总兵与铁尚书俱不能抵敌,退保德州。后来北兵深入,盛总兵又回兵徐州战守。铁尚书虽在济南飞书各将士,要攻北平,要截他粮草,并没一人来应他,径至金川失守,天下都归了成祖。当时文武都各归附,铁尚书还要固守济南,以图兴复。争奈人心渐已涣散,铁尚书全家反被这些贪功的拿解进京。

高秀才此时知道,道:“铁公为国戮力最深,触怒已极,毕竟全家不免,须得委曲救全得他一个子嗣,也不负他平日赏识我一场。”

弃了家,扮做逃难穷民,先到淮安地方,在驿中得他几个钱,与他做夫。等了十来日,只见铁尚书全家已来。他也不敢露面,只暗中将他小公子认定。夜间巡逻时,在后边放上一把火,趁人嚷乱时,领了他十二岁小公子去了。

这边救灭火,查点人时,却不见了这个小孩子。大家道:“想是烧死了。”去寻时,又不见骨殖。有的又解说道:“骨头嫩,想是烧化了。”

铁尚书道:“左右也是死数,不必寻他。”这两位小姐也便哭泣一场。管解的就朦胧说“中途烧死”,只将铁尚书父母并长子、二女一行解京。

却说高秀才把这公子抱了便跑走了。这公子不知什事,只见走了六七里,到一个旷野之地,放下道:“铁公子,我便是高贤宁,是你令尊门生。你父亲被拿至京,必然不免。还恐延及公子,我所以私自领你逃走,延你铁家一脉。”

公子道: “这虽是你好情,但我如今虽生,向何处投奔?不若与父亲、姐姐死做一处倒好。”

高秀才道:“不是这样说。如今你去同死,也不见你的孝处。何如苟全性命,不绝你家宗嗣,也时常把一碗羹饭祭祖宗、父母,便铁家有后,岂不是好?”铁公子哭了一场。两个同行,认做兄弟。

公子道:“哥哥,我虽亏你苟全,但不知我父亲、祖父母、兄姐此去何如,怎得一消息?”

高秀才道:“我意原盗了你出来,次后便到京看你父亲。因一时要得一个安顿你身子人家,急切没有,故未得去。”

公子道:“这却何难!就这边有人家,我便在他家佣工,你自可脱身去了。”

高秀才道:“只是你怎吃得这苦?”两个计议,就在山阳地方寻一个人家。行来行去,天晚来到一所村庄:

朗朗数株榆柳,疏疏几树桑麻。低低小屋两三间,半瓦半茅;矮矮土墙四五尺,不泥不粉。两扇柴门扃落日,一声村犬吠黄昏。

两个正待望门借宿,只见“呀”一声门响,里面走出一个老人家,手里拿着一把瓦壶儿,待要村中沽酒的。高秀才不免上前相唤一声道:“老人家拜揖!小人兄弟是山东人。因北兵来,有几间破屋儿都被烧毁,家都被掳掠去了,只剩得个兄弟,要往南京去投亲。天晚,求在这厢胡乱借宿一宵。”

只见那个老人道:“可怜,是个异乡逃难的人。只是南京又打破了,怕没找你亲戚处哩!”

高秀才道:“正是。只是家已破了,回不得了。且方便寻个所在,寄下这兄弟,自己单身去看一看再处。”

老人道:“家下无人。只有一个儿子佥去从军,在峨眉山大战死了。如今只一个老妻,一个小女儿,做不出好饭来吃。若要借宿,谁顶着房儿走?便在里面宿一宵。”

两个到了里边。坐了半响,只见那老儿回来,就暖了那瓶酒,拿了两碟腌葱、腌萝卜放在桌上,也就来同坐了。两边闲说,各道了姓名。这老子姓金,名贤。

高秀才道:“且喜小人也姓金,叫做金宁。这见弟叫做金安。你老人家年纪高大,既没了令郎,也过房一个伏侍你老景才是。”

老人道:“谁似得亲生的来!”

高秀才道:“便雇也雇一个儿。”

老人道:“那得闲饯!”说罢,看铁公子道:“好一个小官儿!甚是娇嫩,怎吃得这风霜?”

高秀才道:“正是,也无可奈何,还不曾丢书本哩!”

老人道:“也读书?适才听得客官说要寄下他,往南京看个消息。真么?”

高秀才道:“是真的。”

老人道:“寒家虽有两亩田,都雇客作耕种。只要时常送送饭儿,家中关闭门户。客官不若留下他在舍下,替就老夫这些用儿。便在这里吃些家常粥饭,待客官回来再处,何如?只出不起雇工钱。”

高秀才道:“谁要老人家钱?便就在这里伏侍老人家终身罢。”只见老人家又拿些晚粥出来,吃了,送他一间小房歇下。

高秀才对铁公子道:“兄弟,幸得你有安身之处了。此去令尊如有不幸,我务必收他骸骨,还打听令祖父母、令兄、令姊消息来复你。时日难定,你可放心在此。不可做出公子态度,又不可说出你的根因惹祸。”一个说,一个哭,过了一夜。

次早高秀才起来,只见那老人道:“你两个商计好了么?”

高秀才道:“只是累你老人家。”便叫铁公子出来,请妈妈相见,拜了。道:“这小子还未大知人事,要老奶奶教道他。”

老妈妈道:“咱没个儿,便做儿看待。客官放心。”高秀才又吃了早饭,做谢起身,又吩咐了铁公子才去。正是:

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向天涯话别离。

高秀才别了铁公子,星夜进京。

此时铁尚书已是先到。向北立不跪,成祖责问他在济南用计图害,几至杀身。

铁尚书道:“若使当日计成,何有今日?甚恨天不祚耳!”要他一见面,不肯,先割了鼻,大骂不止。成祖着剐在都市。父亲仲名,安置海南;子福童戍金齿;二女发教坊司。正是:

名义千钧重,身家一羽轻。

红颜嗟薄命,白发泣孤征。

高秀才闻此消息,径来收他骸骨,不料被地方拿了。五城奏闻。成祖问:“你什人?敢来收葬罪人骸骨。”

高秀才道:“贤宁济阳学生员,曾蒙铁铉赏拔。今闻其死,念有一日之知,窃谓陛下自诛罪人,臣自葬知己,不谓地方遽行擒捉。”

成祖道:“你不是做《周公辅成王论》的济阳学生员高贤宁么?”

高秀才应道:“是。”

成祖道:“好个大胆秀才!你是书生,不是用事官员,与奸党不同。作论是讽我息兵,有爱国恤民的意思,可授给事中。”

高秀才道:“贤宁自被擒受惊,得患怔仲,不堪任职。”

成祖道:“不妨,你且调理好了任职。”

出朝,有个朋友姓纪名纲,见任锦衣指挥,见他拿在朝中时,为他吃了一惊。见圣上与官不受,特来见他,说:“上意不可测。不从,恐致招祸。”

高秀才道:“君以军旅发身,我是个书生,已曾食廪,于义不可。君念友谊,可为我周旋。”

他又去送别铁轶尚书父母、儿子。人晓得成祖前日不难为他,也不来管。

又过了几时,圣上问起,得纪指挥说:“果病怔忡。”圣上就不强他。他也不复学,往来山阳、南京,看他姊妹消息,不题。

话说铁小姐,奉圣旨发落教坊,此时大使出了收管,发与乐户崔仁。取了领状,领到家中。那龟婆见了,真好一对女子,正是:

蓬岛分来连理枝,妖红媚白压当时。

愁低湘水暮山碧,泪界梨花早露垂。

幽梦不随巫峡雨,贞心直傲柏松姿。

闲来屈指谁能似?二女含颦在九嶷。

那虔婆满心欢喜道:“好造化!从天掉下这一对美人来,我家一生一世吃不了。”叫丫鬟收拾下一所房子。却是三间小厅,两壁厢做了她姊妹卧房,中间做了客座。房里摆着锦衾绣帐、名画古炉、琵琶弦管。天井内摆列些盆鱼异草、修竹奇花,先好待她一待,后边要她输心依她。

只见她两姐妹一到房中,小小姐见了,道:“姐姐,这岂是我妳安身之地?”

大小姐道:“妹妹,自古道:‘慷慨杀身易,从容就死难。’发我教坊,正要辱我们祖、父。我偏在秽污之地,竟不受辱,教他君命也不奈何我。却不反与祖、父争气。”两个便将艳丽衣服、乐器、玩物都堆在一房,姊妹两个同在一房。穿了些缟素衣服,又在客座中间立一纸牌,上写:

明忠臣兵部尚书铁府君灵位

两个早晚痛哭上食。

那虞婆得知,吃了一惊,对龟子道:“这两个女人生得十分娇媚,我待寻个舍钱姐夫与她梳栊,又得几百金;到后来,再寻个二姐夫,也可得百十两。不料她把一个爹的灵位立在中间,人见了,岂不恶厌?又早晚这样哭,哭坏了,却也装不架子起,骗得人钱。”

龟子道:“她须是个小姐性儿,妳可慢慢搓挪她。”那虔婆只到那厢去安慰她。相叫了,道:“二位小姐,可怜妳老爷是个忠臣受枉,连累了二位,落在我们门户人家。但死者不可复生,二位且省些愁烦,随乡入乡,图些快乐,不要苦坏身子。”那二小姐只不做声。

后边又时常着些妓女,打扮得十分艳丽,来与她闲话,说些风情。有时说道:“某人财圭,惯舍得钱。前日做多少衣服与我,今日又打金簪金镯,倒也得他光辉。”

有时道:“某人标致,极会帮衬,极好德性,好不温存,真个是风流子弟。接着这样人,也不枉了。”

又时直切到她身上道:“似我这嘴脸,尚且有人怜惜,有人出钱;若象小姐这样人品,又好骨气,这些子弟怕不挥金如土,百般奉承?”小姐只是不睬,十分听不得时,也便作色走了开去。

延捱了数月,虔婆急了,来见道:“二位在我这厢真是有屈!只是皇帝发到这厢习弦子、箫管、歌唱,供应官府,招接这六馆监生、各省客商。如今只是啼哭,并不留人,学些弹唱,皇帝知道,也要难为我们。小姐也当不个抗违圣旨罪名起。”

小姐道:“我们忠臣之女,断不失节。况在丧中,也不理音乐。便圣上知道,难为我,我们得一死见父母地下,正是快乐处。”

虔婆道:“虽只如此,妳们既落教坊,谁来信妳贞节?便要这等守志,我教坊中也没闲饭养妳。朝廷给发我家,便是我家人,教训凭我。莫要鲜的不吃吃腌的!”大声发付去了。

两小姐好不怨苦。她后边也只是粗茶淡饭,也不着人伏侍,要她们自去搬送。又常常将这些丫头起水叫骂道:“贱丫头!贱淫妇!我教坊里守什节!不肯招人,倒教我们挣饭与妳吃!”或时又将丫头们剥得赤条的,将皮鞭毒打,道:“奴才!我打妳不得?妳不识抬举、不依教训、自讨下贱!”明白做个榜样来逼迫。铁小姐只是在灵前痛哭。虔婆又道:“这是个乐地,嚎什么!”奚落年余,要行打骂。

亏的龟子道:“看她两个执性,是打骂不动的。若还一逼,或是死了,圣上一时要人,怎生答应?况且她父亲同僚亲友还有人,知道我们难为她,要来计较也当不起。还劝她的是。若劝不转,她不过吃得我碗饭,也不破多少钱讨她,也只索罢了。”虔婆也只得耐了火性。

两年多,只得又向她说:“二位在我这教坊已三年了,孝也满了。不肯失身,我也难强。只是我门户人家,日趁日吃。就是二位日逐衣食,教我也供不来。不若暂出见客,得他怜助,也可相帮我们些,不辜负我们在此伏侍妳一场。或者来往官员有怜妳守节苦情,奏闻圣上,怜放出得教坊,也是有的事。不然,老死在这厢,谁人与妳说情?”

果然,两小姐见她这三年伏侍,也过意不去,道:“若要我们见客,这断不能!只我们三年在此累妳,也会做下些针指,妳可将去货卖,偿妳供给。

她两个每日起早睡晚,并做女工,又曾做些诗词。尝有人传她的四时词:

翠眉慵画鬓如蓬,羞见桃花露小红。

遥想故园花鸟地,也应芳草日成丛。

满径飞花欲尽春,飘扬一似客中身。

何时得逐天云去,离却桃园第一津。

右《春词》

柳梢莺老绿阴繁,暑逼纱窗试素纨。

每笑翠筠辜劲节,强涂剩粉倚朱栏。

右《夏词》

亭亭不带浮沉骨,莹洁时坚不染心。

独立波间神更静,无情蜂蝶莫相侵。

右《荷花》

泪浥容偏淡,愁深色减妍。

好将孤劲质,独傲雪霜天。

右《梅花》

霜空星淡月轮孤,字乱长天破雁雏。

只影不知何处落,数声哀怨入苇芦。

轻风簌簌碎芭蕉,绕砌蛩声倍寂寥。

归梦不成天末晓,半窗残月冷花梢。

右《秋词》

强把丝桐诉怨情,天寒指冷不成声。

更饶泪作江冰落,滴处金徽相向明。

如絮云头剪不开,扣窗急雨逐风来。

愁心相对浑无奈,乱拨寒炉欲烬灰。

右《冬词》

当时她两姊妹虽不炫才,外边却也纷纷说她才貌。王孙公子那一个不羡慕她,便是千金也不惜。有一个不识势的公子,他父亲是礼部尚书,倚着教坊是他辖下,定要见她。鸨儿再三回复“不肯”,只见一个帮闲上舍白庆道:“妳这婆子不知事体!似我这公子一表人才,她见了料必动情招接。妳再三拦阻,要搭架子起大钱么?这休想!”只见这公子也便发恶道:“这婆子可恶,拿与大使,先拶她一拶!”这鸨儿惊得不做声。一起径赶进去,排门而入。此时他姊妹正在那边做针指,见一个先蓦进来:

玄紵巾垂玉结,白纱袜衬红鞋。薄罗衫子称身裁,行处水沉烟蔼。

未许文章领袖,却多风月襟怀,朱颜绿鬓好乔才,不下潘安丰采。

侧边陪着一个:

矮巾笼头八寸,短袍离地尺三。旧绸新染做天蓝,帮衬许多模样。

两手紧拳如缚,双肩高低成山。俗谭信口极腌攒。道是在行白想。

那白监生见了,便拍手道:“妙,妙!真是娥皇、女英!”那公子便一眼盯个死,口也开不得。这些家人见了,也有咬指头的,也有喝采的。

大小姐红了脸,便往房里躲。小小姐坐着不动身,道:“你们不得罗唣!”

白监生道:“这是本司院里,何妨?”

小姐道:“虽是本司院,但我们不是本司院里这一辈人。”

白监生道:“知道妳是尚书小姐,特寻一个尚书公子相配。”

小姐道: “休得胡说!便圣上也没奈何我,说什公子!”

白监生道:“妳看这一表人材,也配得妳过。不要做腔,做了几遍腔,人就老了。”

小小姐听了大恼,便立起身也走向房中,把门“扑”地关上,道:“不识得人的蠢才,敢这等无礼!”

这些家人听了却待发作,那白监生便来兜收道:“管家,这事使不得势的。下次若来,她再如此,捋她的毛,送她到礼部拶上一拶,尿都拶她的出来。”却好鸨儿又来,撮撮哄哄出了门去。

那小姐对妹子道:“我两人忍死在此,只为祖父母与兄弟远戍南北,欲图一见,不期在此遭人轻薄。不如一死,以得清白。”

小小姐道:“不遇盘根错节,何以别利器?正要令人见我们不为繁华引诱,不受威势迫胁,如何做匹妇小量?如这狂且再来,妹当手刃之。也见轰烈。姐姐不必介意。”

正说之间,鸨儿进来道:“适才是礼部大堂公子,极有钱势。小姐若肯屈从,得除教坊的名也未可知。如何却恼了他去,日后恐怕贻祸老身。”

铁小姐道:“这也不妨!再来我自有处。”正是,

已弃如石砺贞节, 一任狂风拥巨涛。

不隔数日,那公子又来。只见铁小姐正色大声数他道:“我忠臣之女,断不失身!你为大臣之子,不知顾惜父亲官箴、自己行检,强思污人。今日先杀你,然后自刎,悔之晚矣!”那公子欲待涎脸去陪个不是餂进去,只见她已掣刀在手,白监生与这些家人先一哄就走,公子也惊得面色皆青,转身飞跑,又被门槛绊了一交,跌得嘴青脸肿。

似此名声一出,哪个敢来!三三两两都把他来做笑话,称诵两小姐好处。又况这时尚遵洪武爷旧制,教坊建立十四楼,叫做:

来宾 重译 清江 石城 鹤鸣 醉仙 乐民 集贤 讴歌 鼓腹 轻烟 淡粉 梅妍 柳翠

许多官员在彼饮酒,门悬本官牙牌,尊卑相避,故院中多有官来,得知此事。也是天怜烈女,与她机会。

一日,成祖御文华殿,锦衣卫指挥纪纲已得宠,站在侧边。偶然问起:“前发奸臣子女在锦衣卫浣衣局、教坊司各处,也还有存的么?也尽心服役,不敢有怨言么?”

纪纲道“谁敢怨圣上!”

成祖道:“在教坊的也一般与人歇宿么?”

纪纲道:“与人歇宿的固多,还有不肯失身的。”

成祖道:“有这等贞洁女子?却也可怜。卿可为我查来。”纪纲承旨。

回到私衙只见人报, “高秀才来见。”这高秀才就是高贤宁,他先时将铁尚书伏法与子女、父母遣谪报与铁小公子,不胜悲痛。

因金老爱惜他,要他在身边作子,故铁公子子就留在山阳。高秀才就在近村处个蒙馆,时来照顾。后边公子念及祖父母年高,说:“父亲既殁,不能奉养,我须一往海南省视,以了我子孙之事。”金老苦留不定,高秀才因伴他到南京分手,来访两小姐消息,因便来见纪指挥。

纪指挥忙教请进相见。见了,叙寒温。纪指挥说,自己得宠,圣上尝问他询问外面事物,命他缉访事件。因说起承命查访教坊内女子事,高秀才便叹息道:“这干都是忠臣杀,他一身够了,何必辱及他子女?使缙绅之女为人淫污,殊是可痛。今圣上有怜惜之意。足下何不因风吹火,已失身的罢了;末失身的为他保全,也是阴骘。”

纪指挥道:“我且据实奏上,若有机括,也为她方便。”因留高秀才酌酒。又留他宿在家中。

次日,纪指挥自家到坊中查问。有铁家二小姐、胡少卿小姐尚不失身,纪指挥俱教来。

因问她:“怎不招人?”

小姐含泪道:“不欲失身,以辱父母。”

其时胡少卿女故意发跣足,以煤烟污面,自毁面目。铁氏小姐虽不妆饰,却也在其天然颜色,光艳动人。

纪指挥道:“似妳这样容貌,若不事人,也辜负了妳。三人也晓得做什诗么?”

胡小姐推道“不会”,铁小姐道:“也晓得些。只是如今也无心做它。”

纪指挥道:“妳试一作。”只见小小姐口占一首呈上。道:

教坊脂粉污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

云鬟半挽临妆镜,雨泪空流湿绛纱。

今日相逢白司马,尊前重与诉琵琶。

纪指挥看了,称赞道:“好才!不下薛涛。”因安慰了一番。回家,与高秀才说及这几位贞节。高秀才因备说铁尚书之忠,要他救脱这二女。纪指挥也点头应承。

第二日早朝具奏,因呈上所做诗。成祖看了,道:“有这等才貌不肯失身。也不愧忠臣之女!卿可择三个士人配与他罢。”

纪指挥得旨,到家又与高秀才对酌,因问高秀才道:“兄别来许久,已生有令郎么?”

高秀才道:“我无家似张俭,并不娶妻。”

纪指挥道:“这样,我有一头媒,为足下做了罢!这女子我亲见来,才貌双绝,尽堪配足下。”

高秀才道:“流落之人,无意及此。”

纪指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亲又不要半分财礼,我自择日与足下成亲罢。”因自到院中宣了圣谕,着教坊与她除名。

因说圣上赐她与士人成婚,铁小姐道不愿,纪指挥道:“女生有家,也是令先公地下之薏。况小姐若不配亲,依倚何人?况我为妳已寻下一人,是妳先公赏识的秀才,他为收妳先公骸骨,几乎被刑,也是义士。下官当为小姐备妆奁成婚。”

大小姐又辞,小小姐道:“既是上意。又尊官主裁,姐姐可伏命。”

大小姐道:“骨肉飘零,仅存二人。若我出嫁,妹妹何依?细思之有未妥耳。不如妹妹与我同适此人,庶日后始终得同。”

纪指挥道:“当日娥皇、女英曾嫁一个大舜,甚妙,甚妙!”

纪指挥就为高秀才租了一所房屋成亲。高秀才又道:“与铁尚书有师生之谊,不可。”

纪指挥道:“足下曾言铁公曾赠公婚资,因守制不娶。他既肯赠婚,若在一女,应自不惜。兄勿辞。”遂择日成了亲,用费都出纪指挥。

三日,纪指挥来贺,高秀才便请二小姐相见。纪指挥道:“高先生豪士,二小姐贞女,今日配偶,可云奇事。曾有诗纪其盛么?”

高秀才道:“没有。”

纪指挥道:“小姐多有才,一定有的。”再三请教,小姐乃又作一诗奉呈:

骨肉凋残产业荒,一心何忍去归娼。

泊垂玉箸辞官舍,步敛金莲入教坊。

览镜幸无倾国色,向人休学倚门妆。

舂来雨露深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

纪指挥不胜称赏,去了。

铁小姐因问高秀才道:“观君之意,定不求仕进了。既不求仕,岂可在这辇毂之下!且纪指挥虽是下贤,闻他骄恣,后必有祸。君岂可做处堂燕雀?倘故园尚未荒芜何不同君归耕?”

高秀才道:“数日来我正有话要对二小姐说,前尊君被执赴京,驿舍失火,此时我挈令弟逃窜,欲延铁氏一脉。今令弟寄迹山阳,年己长成,固执要往海南探祖父母,归时于此相会,带令尊骸骨归葬。故此羁迟耳。”

小姐道:“向知足下冒死收先君遗骸,不意复脱舍弟,全我宗祀,我姊妹从君尚难酬德。但不知舍弟何时得来?”

高秀才道:“再停数月,一定有消息了。”

过了数月,恰好铁公子回来。暗访教坊消息,道:“因她守贞不屈,已得恩赦,归一秀才。”

他又寻访,却是高秀才。径走到高家,却好遇着高秀才,便邀进里边与姊妹相见,不觉痛哭。问及祖父母,道:“已身故,将他骨殖焚毁,安置小匣,藏在竹笼里带回。”两小姐将来供在中堂,哭奠了。又在卞忠贞墓侧取了铁尚书骸骨,要回邓州。

高秀才道道:“二位小姐虽经放免,公子尚未蒙赦,未可还乡。公子在山阳,金老待你有情,不若且往依之。我彼处曾有小馆,还可安身。”

高秀才就别了纪指挥,说要归原籍,纪指挥又赠了些盘缠。四个一齐归到山阳。金老见了大喜,也微微知他行径。他女儿年已及笄,苦死要与铁公子,高秀才与二位小姐也相劝毕了姻。就于金老宅后空地上筑一座坟,安葬祖父母及铁尚书骸骨。高秀才只邻近居住。两家烟火相望,往来甚密。

向后年余,铁公子因金老已故,代他城中纳粮。在店中买饭吃,只见一个行路的也在那边买饭吃。两个同坐,那人不转眼把公子窥视。公子不知什却也动心;问道:“兄仙乡何处?”

那人道:“小可邓州人。先父铁尚书因忠被祸,小弟也充军。今天恩大赦,得命还乡,打这边过。”公子知道是自己哥子了。

故意问道:“家里还有什人?”

那人道:“先有一弟,中途火焚了;两个妹子发教坊司,前去探望她,道己蒙恩赦配人去了。我也无依,只得往旧家寻个居止。”

铁公子道:“兄这等便是铁尚书长公子了。他令爱现在此处,只要一见么?”

那人道:“怎不要见?”

铁公子道:“这等待小弟引兄同往。”铁公子就为他还了饭钱,与他到高秀才家。引他见了姐姐,又兄弟相认了。姊妹们哭了又哭,说了又说,都谢高秀才始终周旋,救出小公子,又收遗骸,又在纪指挥前方便两小姐出教坊,真是个程婴再见。

后边大公子往邓州时,宗姓逃徙已绝,田产大半籍没在官。尚有些未籍的,已为人隐占。无亲可依,无田可种,只得复回山阳。小公子因将金老所遗田让与哥哥,又为他娶了亲,两个耕种为事。

后来小公子生有二子。高秀才道:“不可泯没了金老之义。”把他幼子承了金姓,延他一脉。金老夫妇坟与铁尚书坟并列,教子孙彼此互相祭祀。至今山阳有金铁二氏,实出一源。

总之,天不欲使忠臣斩其祀,故生出一个高秀才,又不欲忠臣污其名,又生这二女。故当时不独颂铁尚书之忠,且又颂二女之烈。有二女之烈,又显得尚书之忠有以刑家,谁知中间又得高秀才维持调护。忠臣、烈女、义士,真可鼎足,真可并垂不朽。尝作古风咏之。

蚩尤南指兵戈起,义旗靡处鼓声死。

铮铮铁汉据齐鲁,只手欲回天步圯。

皇天不祚可奈何,泪洒长淮增素波。

刎头断舌良所乐,寸心一任鼎镬磨。

山阳义士胆如斗,存孤试展经纶手。

忠骸忍见犬彘饱,抗言竟获天恩宥。

宗嗣一线喜重续,贞姬又藉不终辱。

纯忠奇烈世所钦,维持岂可忘高叔。

拈彩笔,发幽独,热血纷纷染简牍。

写尽英雄不朽心,普天尽把芳规勖。

 

第六回 冰心还独抱 恶计枉教施

独耸高枝耐岁寒,不教蜂蝶浪摧残。

风霜苦涴如冰质,烟雾难侵不改肝。

丽色莹莹缕片玉,清香冉冉屑旃坛。

仙姿岂作人间玩,终向罗浮第一磐。

五伦之中,父子、兄弟都是天生的;夫妇、姑媳、君臣、朋友都是后来人合的。合的易离。但君臣不合,可以隐在林下,朋友不合,可以缄口自全;只有姑媳、夫妻如何离得?况夫妻之间一时反目,还也想一时恩爱;到了姑媳,须不是自己肚里生的!或者自家制不落不肖儿,反道他不行劝谏;儿子自不做家,反道他不肯帮扶;还有妯娌相形,嫌贫重富;姑叔憎恶,护亲远疏;婢妾挑逗,偏听信谗。起初不过纤毫的孔隙,到后有了成心,任你百般承顺,只是不中意,以大凌小,这便是媳妇的苦了。在那媳妇,也有不好的:或是倚父兄的势,作丈夫的娇;也有结连妯娌婢仆,故意抗拒婆婆;也有窥他阴事,挟制公婆;背地饮食,不顾公姑;当面抵触,不惜体面。这便是婆婆口顽,媳妇耳顽,弄得连儿子也不得有孝顺的名。真是“人家不愿有的事,却也是常有的事”。倒宁可一死,既不失身,又能全孝,这便亘古难事。

这事出在池州贵池县。一个女子姓唐名贵梅,原是个儒家女子。父亲是个老教书,常向在外处个乡馆。自小儿叫他读些什《孝经》,看些《烈女传》,这贵梅也甚领意。不料到十二岁,母亲病死了。她父亲思量: “平日她在家,母子作伴;今日留她家中,在家孤栖。若在邻家来去,恐没有好样学,也不成体面;若我在家,须处不得馆;一时要纠合些邻舍子弟就学,如今有四五两馆,便人上央人,或出荐馆钱图得,如何急卒可有?若没了馆,不唯一身没人供给,没了这几两束脩,连女儿也将什养她?只处将来与人,我斯文人家,决无与人做婢妾之理;送与人作女儿,谁肯赔饭养她,后来又赔嫁送?只好送与人做媳妇罢!”对媒婆说了。

寻了几日,寻得个开歇客店的朱寡妇家。有个儿子叫做朱颜,年纪十四岁。唐学究看得这小官清秀,又急于要把女儿(嫁出),也不论门风,也不细打听那寡归做人何如,只收她两个手盒儿,将来送她过门。在家吩咐道:“我只为无极奈何,将妳小小年纪与人作媳妇。妳是乖觉的,切要听婆婆教训,不要惹她恼。使我也得放心。”

送到她家,又向朱寡妇道:“小女是没娘女儿,不曾训教,年纪又小,千万亲母把做女儿看待。不要说老夫感戴,连老妻九泉之下也得放心。”送了,自去处馆去了。

只是这寡妇有些欠处,先前店中是丈夫支撑,她便躲在里面,只管些茶饭,并不见人。不期那丈夫得了弱病,不能管事,儿子又小,她只得出来承值,还识羞怕耻。到后边丈夫死了,要歇店,舍不得这股生意让人,家中又没什过活,只得呈头露脸,出来见客。此时已三十模样。有那老成客人,道是寡妇,也避些嫌疑。到那些少年轻薄的,不免把言语勾搭她,做出风月态度晃她。乍听得与乍见时,也有个嗔怪的意思。渐渐习熟,也便磕牙撩嘴。人见她活动,一发来引惹她。她是少年情性,水性妇人,如何按捺得定?尝有一赋叙她苦楚:

吁嗟伤哉!人皆欢然于聚首,綦我独罹夫睽乖。忆缱绻之伊始,矢胶漆之糜懈。银灯笑吹,罗衣羞解。衬霞颊兮芙蓉双红,染春山兮柳枝初黛。絮语勾郎怜,娇痴得郎爱。醉春风与秋月,何忧肠与愁债。乃竟霜空,折我雁行。悲逝波之难迴,搴繐帏而痛伤。空房亦何寂?遗孤对相泣。角枕长兮谁同御?锦衾斑而泪痕湿。人与梦而忽来,旋与觉而俱失。瞔彼东家邻,荷戟交河滨,一朝罢征戍,杯酒还相亲;再阅绿窗女,良人远服贾。昨得寄来书,相逢在重午!彼有离兮终相契合,我相失兮凭谁重睹?秋风飒飒,流黄影摇。似伊人之去来,竟形影之谁招?朱颜借问为谁红?云散巫山鬟欲松。寥落打窗风雨夜,也应愁听五更钟。

想那寡妇怨花愁月,夜雨黉昏,好难消遣!欲待嫁人,怕人笑话,儿女夫妻,家事好过,怎不守寡?待要守寡,天长地久,怎生熬得?日间思量,不免在灵前诉愁说苦,痛苦一场;夜间思量起,也必竟捣枕捶床,咬牙切齿,翻来覆去,叹气流泪。

忽然是她缘凑:有个客人姓汪名洋号涵宇,是徽州府歙县人,家事最厚。常经商贵池地方,积年在朱家歇。却不曾与寡妇相见。这番相见,见她生得济楚可爱,便也动心,买了些花粉、膝裤等物送她。已在前边客楼上住下,故意嫌人嘈杂、移在厢楼上,与寡妇楼相近。故意唱些私情的歌曲,希图动她。不料朱寡妇见他是个有钱的,年纪才近三十,也象个风月的,也有他心。眉来眼去,不只一日。

一日,寡妇独坐在楼下,锁着自己一双鞋子。那汪涵宇睃见,便一步跨进来,向那妇肥喏一声道:“亲娘!茶便讨碗吃。”

那寡妇便笑吟吟道“茶不是这里讨的。”

涵宇笑道:“正要在宅上讨。”随即趱上前将鞋子撮了一只,道:“是什么缎子?待我拿一块来相送。”

寡妇道:“前日已收多礼,怎再要朝奉送?”

涵宇道:“亲娘高情,恨不得把身子都送在这里。”把手指来量一量。道:“真三寸三分!”又在手上掂一掂道:“真好!”在手掌上揿。

寡妇怕有人来,外观不雅,就劈手来抢。涵宇早已藏入袖中,道:“这是妳与我的表记,怎又来抢?”把一个朱寡妇又羞又恼。那汪涵宇已自走出去了。走到楼上,把这鞋翻覆看了一会,道:“好针线!好样式!”便随口嘲出个《驻云飞》道:

金剪携将,剪出春罗三寸长。艳色将人晃,巧手令人赏。 何日得成双,鸳鸯两两?行雨行云对浴清波上。沾惹金莲瓣里香。

把这曲轻轻在隔楼唱。

那妇人上楼听见,道:“嗅死这蛮子!”却也自已睡不成梦。到了五更,正待合眼,只听汪涵宇魇将起来,道:“跌坏了!趺坏了!”却是他做梦来调这妇人,被她推了一跌,魇起来。两下真是眠思梦想。

等不得天明,那汪涵宇到缎铺内买了一方蜜色彭缎,一方白光绢,又是些好绢线,用纸包了。还向宝笼上寻了两粒雪白滚圆、七八厘重的珠子,二粒并包了,装入袖中,乘人空走入中堂。只见寡妇呆坐在那边,忽见汪涵宇走到面前,吃了一惊。汪涵宇便将缎绢拿出来道:“昨日所许,今日特来送上。”

寡妇故意眼也不看,手也不起,道:“这断不敢领,不劳费心!”

汪涵宇便戏着脸道:“亲娘,这是我特意买来的。亲娘不收,叫我将与何人?将礼送人,殊无恶意。”

寡妇道:“这缎、绢决是不收的!只还我昨日鞋子,省拆了对。”

汪涵宇道:“成对不难,还是不还了。”把缎绢丢在妇人身上。

妇人此时心火已动,便将来缩在袖中,道:“不还我?我着小妹在梁上爬过来偷!”

汪涵宇道:“承教,承教。”也不管妇人是有心说的,没心说的,他都认定真了。在房中仔细一看,他虽在厢楼上做房,后来又借他一间堆货,这楼却与妇人的房同梁合柱三间生。这间在左首,架梁上是空的,可以爬得。

他等不得到晚,潜到这房中。听妇人上了楼,儿子读晚书,妇人做针指。将及起更,儿子才睡,丫头小妹也睡了。妇人也吹了灯上床,半晌不见动静。

他便轻轻地爬到梁上。身子又胖,捱了一会,浑身都是灰尘。正待溜下,却是小妹起来解手,又缩住了。又停半刻,一脚踹在厢上,才转身楼板上,身子重,把楼板振了一振。

只听得那儿子在睡中惊醒道:“是什么动?”

妇人已心照,道:“没什动,想是猫跳。”汪涵宇只得把身子蹲在黑处,再不敢响。

听她儿子似有鼾声,又挪两步,约摸到床边,那儿子又醒道:“恰似有人走。”

妇人道:“夜间房中有什人走?”

儿子道:“怕是贼。”

妇人道:“没这等事。”那儿子便叫小妹点灯。汪涵宇听得,轻手轻脚缩回。比及叫得小妹梦中醒起来,拨火点灯,汪涵宇己爬过去了。妇人起来,假意寻照道:“我料屋心里原何有贼?这等着神见鬼!若我也似你这等大惊小怪,可不连邻里也惊动?你寻这贼来!”儿子被骂得不做声,依旧吹灯睡了。

妇人又道:“安你在身边,拪拪耸耸,搅人睏头。明日你自东边楼上去睡,我着小妹陪你。我独自清净些。”此时汪涵宇在间壁听得,事虽不成,晓得妇人已有心了。只是将到手又被惊散,好生不快活。

捱到天明,甚是苦闷。走出去想到:“这妇人平日好小便宜,今晚须寻什送她,与她个甜头儿。”去换了一两金子,走到一个银店去,要打两个钱半重的戒指儿、七钱一枝玉兰头古折簪子。夹了样金,在那厢看打。

不料夜间不睡得,打了一个盹。银匠看了,又是异乡人便弄手脚,空心簪子,足足灌了一钱密陀僧。打完,连回残一称,道:“准准的,不缺一厘。”汪涵宇看了簪,甚是欢喜。接过戥了来一称,多了三厘。汪涵宇便疑心,道:“式样不好,另打做荷花头罢。”

银匠道:“成工不毁这样极时的!”

汪涵宇定要打过:“我自召工钱。”

匠人道:“要打明日来。”汪涵宇怕明日便出门不认货,就在他店中夹做两段。只见密陀僧都散将出来。汪涵宇便豹跳,要送官。

匠人道:“是焊药。”

汪涵宇道:“难道焊药装在肚里的?说不理过。”走两个邻舍来,做好做歹认赔,先扯到酒店吃三盅赔礼,等他一面设处银子。汪涵宇因没了晚间出手货,闷闷不悦。因等银子久坐,这两个邻舍自家要吃,把他灌上几盅,已是酩酊。

这边朱寡妇绝早起来,另铺了儿子床,小妹铺也移了。到晚,吩咐儿子就在那边读书,自在房中把床收拾得洁净,被熏香了,只不听汪朝奉来,斜坐灯前,心里好不热!须臾起更,喜得儿子丫鬟睡了,还不见到,只得和衣睡了。

直到二更,听得打门,是汪朝奉来。妇人叫小厮阿喜开门。起来摸得门开,撞了他一个“瓶口木香”,吐了满身。闯到床中也不能上床,倒在地上。到得四更醒来,却睡在吐的秽上,身子动弹不得,满身酒臭难闻,如何好去?

那朱寡妇在床上眼也不合,哪得人来?牙齿咬得龁龁响。天明小厮说起,那寡妇又恼又笑,恼的是贪杯误事,笑的是没福消受。

那壁汪涵宇懊恼无及,托病酒卧床将息,睡了半日。怕醉酒,一滴不吃。晚间换了一身齐整衣裳,袖了一锭十两重白银,正走过堆货楼,只听得房门乱敲响,却是客伙内寻他往娼家去。只得复回来睡在床上,做梦中惊醒般道:“多谢!身子不快,已早睡了。”再三推辞,只不开。

那人去了,折身起来再到阁楼,轻轻爬将过去,悄悄摸到床前。妇人假作睡着,直到汪涵宇已脱了衣服,钻入被来,轻轻道:“什人?好大胆!”汪涵宇也不回答,一把搂住。正是:

蚨蝶穿花,鸳鸯浴水。轻勾玉臂,软温温暖映心脾,缓接朱唇,清郁郁香流肺腑。一个重开肉食店,狼(犭亢)主顾肯令轻回。一个乍入锦香丛,得占高枝自然恣采。旧滋味今朝再接,一如久旱甘霖,新相思一笔都勾,好似干柴烈火,只是可惜贪却片时云雨意,坏教数载竹松心。

妇人还怕儿子知觉,不敢畅意。到天明,依旧爬了过去。

似此夜去明来,三月有余。朱寡妇得他衣饰也不下百两。到临去时,也百般留恋,洒泪而别,约去三四个月便来。谁知汪涵宇回去,不提防诨家去收拾他行囊,见了这只女鞋,道他在外阸,将来砍得粉碎,大闹几场,不许出门。

朱寡妇守了半年。自古道:“宁可没了有,不可有了没。”吃了这野食,破了这羞脸,便也忍耐不住。又寻了几个短主顾,邻舍已自知觉。

那唐学究不知,把个女儿送入这龌龊人家。进门,怜她没娘的女儿,也着实爱惜她,管她衣食,打扮一枝花一般。外边都道:“朱寡妇有接脚的了。”那唐贵梅性格温柔、举止端雅、百说百随、极其孝顺,朱寡妇怎不喜她?后边也见寡妇有些脚塌手歪,只做不晓,只做不见。寡妇情知理亏,又来收罗她,使不言语,并不把粗重用使她。屋后有一块空地,有一株古梅并各色花,任她在里浇植、闲玩。到了十六岁,两下都已长成。此时唐学究已殁,自接了几个亲眷与她合卺。真好一对少年夫妻:

绿鬓妖娆女,朱颜俊逸郎。

池间双菡萏, 波泛两鸳鸯。

两个做亲之后,绸缪恩爱,所不必言。

只是两三年前,朱寡妇因儿子碍眼,打发他在书馆中歇宿,家中事多不知。到如今,因做亲在家,又值寡妇见儿子媳妇做亲闹热,心里也热,时时做把妖娆态度,与客人磕牙撩嘴,甚是不堪。又道自己读书人家,母亲出头露面做歇家,也不雅。

一日,对母亲道:“我想我亏母亲支撑,家事也饶裕了。但做这客店,服事也甚辛苦,不若歇了,叫阿喜开了别样店,省得母亲劳碌。”

寡妇听了,怫然道:“你这饶裕是哪里来的?常言道:‘捕生不如捕熟。’怎舍着这生意另寻?想是媳妇怕辛苦,立这主意!”

那儿子只说声“不关她事”,就歇了。

自此,寡妇便与贵梅做尽对头,厨灶上偏要贵梅去支撑;自坐在中堂,偏讨茶讨水要贵梅送来;见有人躲避,便行叱骂。

一日,恰好在堂前。汪涵宇因歇了几年,托人经营,帐目不清,只得要来结帐,又值他孺人死了,没人阻拦,又到贵池。寡妇见了,满面堆下笑来。正在攀谈,贵梅拿茶出来与婆婆。见有人,便待缩脚。

那寡妇道:“这是汪朝奉,便见何妨?做什腔?”那汪涵宇抬头看,这妇人呵:

眉弯新月,鬓绾新云。樱桃口半粒丹砂,狐犀齿一行贝玉。铢衣怯重,停停一枝妖艳醉春风;桃靥笑开,盈盈两点秋波澄夜月。正是:

当垆来卓女,解珮有湘灵。

那汪涵宇便起来一个深揖,头上直相到脚下,一双脚又小又直,比朱寡妇先时又好些。虽与寨妇对答,也没什心想。仍旧把行李发在旧房,两个仍行旧法。

不期这日儿子也回来。夜间听得母亲房中似有人行动,仔细听去,又似絮絮说话,甚是疑惑,次早问小厮:“昨日又到什人?”道是徽州汪朝奉。问住在哪厢下,道在厢楼上。朱颜只做望他,竟上楼。已早饭时候,还睡了才起。就在楼上叙了寒温,吃了杯茶。

一眼睃去,他堆行李的楼与母亲的楼只隔一板,就下了楼。又到自己楼上看:右首架梁上半边灰尘有寸许厚,半边似揩净的一般,一发是了。因说风沙大,要把楼上做顶格,母亲拗他不住。他把自己楼上与母亲楼上,上边都幔了天花板,梁上下空处都把板镶住。把那母亲焦得没好气处,只来寻贵梅出气。贵梅并不与丈夫说。丈夫恼时,道:“母子天性之恩。若彰扬,也伤妳的体面。”

但是客伙中见汪涵宇当日久占,也有愿与朱寡妇好的,有没相干的,前日妒他,如今笑他,故意在朱颜面前点缀,又在外面播扬。朱颜他自负读书装好汉的,如何得当?又加读书辛苦,害成气怯。睡在楼上,听得母亲在下面与客人说笑,好生不忿。

那寡妇见儿子走不起,便放心叫汪涵宇挖开板过来。病人没睡头,偏听得清,一气一个死,道:“罢,罢!我便生在世间也无颜!”看看恹恹待尽。贵梅衣不解带,这等伏事。日逐虽有药饵,却不道气真药假。到将死先一日,叫贵梅道:“我病谅不能起,当初指望读书显祖荣妻,如今料不能了。只是妳虽本分端重,在这里却没好样、没好事做出来。又无所出,与其日后出乖露丑,不如待我死后,竟自出身。”又叹口气道:“我在日尚不能管妳们,死后还管得来?只是要为我争气,勉守三年。”言罢,泪如雨下。

贵梅也垂泪道:“官人你自宽心将息,还有好日。脱或不好,我断不做失节妇人。”

朱颜道:“只怕说便容易……”正说,母亲过来。

朱颜道:“母亲,孩子多分不济。是母亲生,为母亲死。只是孩儿死后,后嗣无人。母亲挣他做什么?可把店关了,清闲度日。贵梅并无儿女,我死叫她改嫁。”

又对贵梅道:“我死母亲无人侍奉。妳若念我恩情,出嫁去还作母子往来,不时看顾,使我九泉瞑目。”

那寡妇听了,也滴了几点眼泪道:“还不妨,你好将息。”到夜,又猛听得母亲房中笑了一声,便恨了几恨,一口痰塞,登时身死。可怜:

夜窗羞诵凯风篇,病结膏肓叹不痊。

梦断青云迷去路,空余红袖泣昮天。

此时几哭死了一个贵梅。那寡妇一边哭,一边去问汪涵宇借银子,买办衣衾棺椁,希图绊住汪涵宇。

那汪涵宇得陇望蜀,慨然借出三十两与她使用。又时时用钱赏赐小厮阿喜、丫头小妹。又叫寡妇借丧事名色,把这些客人茶不成茶、饭不成饭。客人都到别店去了,他竟做了乔家主,公然与朱寡妇同坐吃酒。

贵梅自守着孝堂哭哭啼啼,哪里来管她。只是汪涵宇常在孝堂边,张得贵梅满身缟素,越觉好看,好不垂涎。

一日,乘着醉对寡妇说:“我有一事求着妳,妳不要着恼。我家中已没了娘子,妳如今媳妇也没了丈夫。若肯作成我,与我填房,我便顶作妳儿子,养妳的老。何如?”

寡妇道:“她须还有亲戚,我想好嫁她到异乡?”

汪涵宇道:“我便做个两头大,娶在这边。”

只见寡妇笑道:“若是这等,有了她。须不要我。”

汪涵字道:“怎敢忘旧!”

寡妇道:“这等,先要起媒。”两个便滚到一处云雨。不题。

次日,果然对贵梅道:“媳妇,我想儿子死了,家下无人支撑,妳又青年,不可辜负妳。如今汪朝奉家中没了娘子,肯入赘在这里,倒也是桩美事。”

贵梅听了,不觉垂泪道:“媳妇曾对妳孩儿说‘誓死不嫁’,怎提起这话?”

寡妇道:“我儿,我是过来人,节是极难守的,还依我好。他有钱似我万倍。”

贵梅道:“任他有钱,孩儿只是不嫁!”

寡妇道:“妳夜间自去想,再计议。”

到晚汪涵宇过来,道:“媒人,姻事何如?”

寡妇道:“做腔哩!”

汪涵宇道:“莫管她做腔不做腔,妳只不吃醋,听我括上罢。”

寡妇道:“这等先充财礼一百两与我,听你们暗里作亲。不要不老到,出了丧讨材钱。”

汪涵宇道:“六十两罢。”

寡妇不肯,过了他八十两银子,放他一路。

只是贵梅见了汪涵宇便躲开去,哪里得交一言。无极奈何,又求朱寡妇。

寡妇道:“待我骗她。”

又对贵梅道:“媳妇,前日说的,想得何如?”

贵梅道:“也不必想,是决不可的!”

寡妇道:“媳妇不必过执。我想这汪蛮是个爱色不爱钱的。不嫁他,便与他暂时相处,得他些财物,可以度日。”

贵梅道:“私通苟合非人所为。”

寡妇听了便恼道:“怎就不是人所为?小小年纪,这样无状!”便赶去要打,得小妹劝了方住。贵梅自去房中哭泣。不题。

过了两日,寡妇为这八十两银子,只得又与她说:“我不是定要妳从他。只是前日为儿子死,借他银子三十两,遭他逼迫。妳若与他好了,他便提不起,还有赍助。若不,将什还他?”

贵梅道:“他若相逼,幸有住房可以典卖偿他。若说私通,断然不可!”

寡妇听了,平跳起来将贵梅一掌,道:“放屁!典了房子,叫我何处安身?妳身子值钱,我该狼藉的么?”

贵梅掩着脸,正待灵前去哭,又被一把头发捋去,道:“妳敢数落我么?”

贵梅连声道“不”,又已打了几下,走进房去。

小妹来看,道:“亲娘如今已在浑水里,哪个信妳清白?不若且依了婆婆,省些磨折,享些快乐。”

贵梅道:“这做不得!”

一连几日没个肯意,汪涵宇催寡妇作主,寡妇道:“家中都是凭你的,撞着只管蛮做。我来冲破,便可作久长之计。”果然汪涵宇听了。

一日,乘她在后园洗马桶,他闯进去强去抱她,被她将刷帚泼了一身秽污去了。

一日,预先从寡妇房中过去,躲在她床下,夜间正演出来,被她喊叫“有贼”,涵宇欺她孤身,还来抱她,被她抓得满脸是血。底下小厮又赶起来要上楼,寡妇连忙开了自己房,等他溜走。

外边邻舍渐渐已晓得朱寡妇有落水拖人的意思。一个汪涵宇弄得伤了脸,半月不得出门,也待罢了。倒是寡妇为银子分上,定要将这媳妇道她不孝,将来打骂。

汪涵宇趁机来做好相劝,捏她一把。贵梅想起是为他姑媳参商,便一掌打去。他一闪,倒把寡妇脸上指尖伤了两条。汪涵宇便道:“妳这妇人怎么打婆婆?这是我亲眼见的。若告到官,妳也吃不起!”

寡妇得了这声,便道:“恶奴!妳这番依我不依我?若不依我,告到官去打妳个死!”

贵梅便跪下道:“贵梅失误得罪,但凭打骂。若要与这光棍私通,便死不从!”

寡妇道:“有这样强的!”

便向门前喊叫道:“四邻八舍!唐贵梅打婆婆,列位救命!”便往县前走。

汪涵宇对贵梅道:“从了我,我与妳劝来。”

贵梅道:“光棍!你搅乱我家里,恨不得咬你的肉。我肯从你?”汪涵宇做劝的名色,也到县前来。

这些邻舍打团团道:“一定婆媳争风厮闹了。”

有的道:“想是看得阿婆动火,闹嫁。”

恰好小妹走到门前来。好事的便一把扯住道:“贵梅为什打婆婆?”小妹把头摇一摇,这人道:“想是闹嫁?”

小妹道:“肯要嫁倒不闹了。”

这人道:“是什人来说亲?”

小妹道:“汪朝奉。”

这些人便道:“古怪!这蛮子,你在她家与老寡妇走动罢了,怎又看想小寡妇,主唆婆婆逼她?我们要动公举了。”

谁料那边婆子已在县前叫屈。县里已出了差人来拿。只是汪涵宇倒心焦:“起前拨置,只说妇人怕事,压她来从,如今当了真。若贵梅说出真情,如何是好?”

打听得县官是个掌印通判,姓毛,极是糊涂,又且手长。寻了他一个过龙书手陈爱泉,是名水手,说道:“此妇泼悍,要求重处,拿进去。”只见这通判倒也明白,道:“告忤逆怎么拿银子来?一定有前亲晚后,偏护情弊。我还要公审,不收!”

汪涵宇急了,又添一名,又与书手三两,道:“没什情弊。只是妇人泼悍,婆婆本分,不曾见官。怕一时答应不来,宽了她,她日后一发难制。故此送来,要老爷与她做主。”

毛通判道:“这等落得收的,晓得了。”

须臾贵梅到,正是晚堂。一坐堂,带过去,先叫朱寡妇。

寡妇道:“妇人守寡二十年了。有个儿子两月前已死,遗下这媳妇唐贵梅不肯守制,日逐与妇人厮闹。昨日竟把妇人殴打,现有伤痕可证。”

毛通判听了,便叫唐贵梅,不由她开口,道:“妳这泼妇,怎夫死两月,便要嫁?又打婆婆,拶起来!”

贵梅道:“妇人原不愿嫁。”

毛通判也不来听,把贵梅拶上一拶。拶了又敲,敲了又打二十,道:“妳这样拨妇!还叫妳坐一坐,耐耐性。”发了女监。其时邻舍来看的,都为她称屈。

朱寡妇自是得志。一到家中,与汪涵宇没些忌掸,两个吃酒说笑道“好官!替我下老实处这一番。这时候不知在监里怎么样苦哩!”

汪涵宇道:“生铁下炉也软,这番一定依妳了。消停一日,保她出来。”两个公然携灯上楼睡了。

可怜贵梅当日下了女监。一般也有座头,汪涵宇又用了钱,叫众人挫折她。将来栓在柱上,并无椅桌倚靠,哪有铺盖歇宿?立时禁不得两腿疼痛,要地下坐时,又秽污杀人,只是两泪交流,一疼欲死。听那狱里一更更这等捱将来,筛锣、摇铃、敲梆,好不恓惶。

费梅自想:“当日丈夫叫我与他争气,莫要出乖露丑。谁知只为守节反倒吃拶、吃打、吃监。早知如此,丈夫死时,自缢与他同死,岂不决烈!”千思万想。

到得天明,禁子又来索钱,道:“妳这妇人,只好在家中狠,打公骂婆,这里狠不出的。有钱可将出来!座头,可将我们旧例与他说。”

座头来对贵梅说,贵梅道:“我身边实是无钱。”

座头道:“晓得妳无钱。但妳平日攒下私房藏在哪边?或有亲眷可以挪借,说来,等禁子哥与妳唤来。”

贵梅道:“苦我父母早亡,又无兄弟亲戚在家帮家作活,哪有私房?”禁子听了叫道:“看这样泼妇,平日料应亲邻闹断。身边有钱,料也背阿婆买吃,没有是真的。只叫她吃些苦罢!”吵一阵子去了。去得又一阵,故意来轻薄,捏脚捏手,逼得贵梅跌天撞地,痛哭号啕。这干又道:“不承抬举!”大骂而去。水米不打牙。

一日,忽见一个禁子拿了两碗饭、两样菜来,道:“是妳姓汪的亲眷送来的。可就叫他来替妳了落我们。”贵梅知是汪涵宇,道:“我没这亲眷!”竟不来吃。等了一会,禁子自拿去了。又捱一日,只见外边有票取犯妇唐氏,离了监门。

却是汪涵宇必竟要她,故意用钱叫禁子凌辱她。后来送饭,以恩结她。又叫老寡妇去递呈子,道:“老年无人奉养,唐氏已经责罚知改,恳乞释放养老。”

通判道:“告也是妳,要饶也是妳。官是妳做么?”还要拘亲邻,取她改过结状释放。汪涵宇恐怕拘亲邻惹出事来,又送了一名水手,方得取放回来。

只见这些邻舍见她拶打狼狈,也都动怜道:“妳小年纪,平日听得妳极本分孝顺,怎打婆婆?”

贵梅道:“贵梅也知事体,怎敢打婆婆。”

只见一个旺尖嘴,是左邻吴旺道:“昨日她家说来,是要她嫁汪蛮。不肯,告的。”

又一个老邻舍张尚义道:“这等,妳死也挣两句,说个明白。怎受这苦!”

贵梅道:“这是我命运,说他怎么。”

一个对门的李直又道:“她不仁,妳不义。这样老淫妇,自已养汉,又要圈局媳妇,谎告。汪蛮谋占人家妇女,教唆词讼,我们明日到道爷处替她伸冤。”

贵梅道:“我如今已得放,罢了。不敢劳列位费心。”一步步挪到家中。

朱寡妇正在那边与汪涵宇讲话,见了道:“恶奴,若不是汪朝奉劝,监死妳!不是他送饭。饿死妳!”

汪涵宇道:“罢,罢,将就些。”贵梅不敢作声,两泪汪汪到了房里。

小妹进来见了,道:“爷呀!怎拶做这样肿的,想是打坏了。妳从不曾吃这苦,早知这样,便依了他们罢!”

贵梅道:“丈夫临终,我应承守他,断不失节。怎怕今日苦楚,忘了?只是街坊上邻舍,为我要攻击婆婆,是为我洗得个不孝的名,却添婆婆一个失节的名,怎好?我不能如丈夫吩咐奉养她,怎又污蔑她。”说了一番。夜间穿了几件缟素衣服,写四句在衣带上道:

亲名不可污,吾身不容浼。

含笑向九泉,身名两无愧。

趁家人睡,自缢在园中古梅树下,正是:

劲节偏宜雪, 心坚不异冰。

香魂梅树下, 千古仰遗馨。

次早,老寡妇正又来骂她、逼她,只见房中俏然,道:“这恶奴想逃走了。”忙走下楼看时,前门尚闭,后门半开。寻去,贵梅已气绝在梅树下了,惊得魂不附体。

来见汪涵宇,涵宇道:“有事在官,只是惧罪自尽。不妨。”拿出五七两银子来,与寡妇买材。哄得出门,他自忙到婆子房内,把平日送她的席卷而去。

婆子回来寻汪涵宇时,已是去了。又看自己楼上箱笼又空,真是人财两失,放声大哭。邻舍们见汪涵宇去得慌忙,婆子又哭,想是贵梅拶打坏,死了,那吴旺与李直悄地赶到水口,拿住汪涵宇。道:“蛮子,你因奸致死人命,待走到哪里去!”江涵宇急了,买求,被二个身边挤了一空。

婆子又吃地方飞申。亏毛通判回护自己,竟着收葬。也费了几两银子,房子也典与人。似此耽延,贵梅三日方殓。颜色如生,见者无不叹息称羡。

后来毛通判为贪罢职。贵梅冤抑不伸,凄风淡月时节,常现形在古梅树下。四川喻士积有诗吊之。杨升庵太史为她作传,末曰:

呜呼!妇生不辰,遭此悍姑。生以梅为名,死于梅之林。冰操霜清,梅乎何殊?既孝且烈,汗青宜书。有司失职,咄哉可吁!乃为作传,以附露筋碑之跗。

李卓吾曰:

“孝烈”二字,杨太史特笔也。夫贵梅之死,烈矣!于孝何与?盖贵梅听以宁死而不自白者,以姑之故也。不然,岂其不切齿痛恨于贿嘱之商,而故忍死为之讳哉?书日“孝烈”,妇当矣!死三日而尸犹悬,颜如生,众人虽知而不敢举。每日之暮,白月照梅,隐隐如见,犹冀有知之者乎?杨太史当代名流。有力者百计欲借一言以为重而不得,今孝烈独能得太史之传,以自昭明于百世,孝烈可以死矣!设便当其时贵池有贤者,果能慨然白之于当道,亦不过赐额挂匾,了一故事耳矣,其谁知重之乎?自此传出,而孝烈之形,吾知其不复重见于梅月之下也。

 

第七回 生报花萼恩 死谢徐海义

鹿台黯黯烟初灭,又见骊山血。馆娃歌舞更何如?唯有旧时明月满平芜。笑是金莲消国步,玉树迷烟雾。潼关烽火彻甘泉,由来倾国遗恨在婵娟。

右《虞美人》

这词单道女人遗祸。但有一班,是无意害人国家的,君王自惑她颜色,荒弃政事,致丧国家。如夏桀的妹喜,商纣的妲己,周幽王褒姒,齐东昏侯潘玉儿,陈后主张丽华,唐明皇杨玉环。有有意害人国家,似当日的西施。但昔贤又有诗道:

谋臣自古系安危,贱妾何能作祸基?

但愿君臣诛宰嚭,不愁宫里有西施。

却终是怨君王不是。我试论之:古人又有诗道昭君。

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当日西施遨游、蹀廊闲步、采香幽径、斗鸡山坡,清歌妙舞馆娃宫中,醉月吟风姑苏台畔,不可说恩不深,不可说不知心。怎衽席吴宫,肝胆越国,复随范蠡遨游五湖?回首故园麋鹿,想念向日欢娱,能不愧心?世又说范蠡沉她在五湖。沉她极是,是为越去这祸种,为吴杀这薄情妇人,不是女中奇侠。 独有我朝王翠翘,她便是个义侠女子。这翠翘是山东临淄县人,父亲叫做王邦兴,母亲邢氏。她父亲是个吏员。三考满听选,是杂职行头,除授了个浙江宁波府象山县广积仓大使。此时叫名翘儿,已十五岁了。

眉欺新月鬓欺云,一段娇痴自轶群,

柳絮填词疑谢女,云和斜抱压湘君。

随父到任不及一年,不料仓中失火,延烧了仓粮。上司坐仓官、吏员斗级赔偿。可怜王邦兴尽任上所得,赔偿不来。日久不完,上司批行监比(逼?)。此时身边并无财物,夫妻两个慌做一团。倒是翘儿道:“看这光景,监追不出,父亲必竟死在狱中。父亲死,必竟连累妻女。是死,则三个死。如今除告减之外,所少不及百担,不若将奴卖与人家,一来得完钱粮,免父亲监比;二来若有多余,父亲、母亲还可将来盘缠回乡,使女儿死在此处,也得瞑目。”老两口也还不肯。

延挨几日,果然县中要将王邦兴监比。再三哀求得放,便央一个惯做媒的徐妈妈来寻亲。只见这妈妈道:“王老爹,不是我冲突你说,如今老爹要将小姐与人,但是近来人,用了三五十两娶个妾,便思量赔嫁。如今赔是不望的,还怕老爹仓中首尾不清,日后贻累,哪个肯来?只除老爹肯与人做小,这便不消赔嫁,还可多得几两银子。”

王邦兴道:“我为钱粮,将她丢在异乡已是不忍的;若说作小,女人有几人不妒忌的?若使拈酸吃醋,甚至争闹打骂,叫她四顾无亲,这苦怎了?”不肯应声。媒婆自去了。

那诓挨了两限不完,县中竟将王邦兴监下。这番只得又寻这媒婆,道情愿做小。那妈妈便为他寻出一个人来。这人姓张名大德,号望桥。祖父原是个财主,在乡村广放私债。每年冬底春初将来借人,糙米一石,蚕罢还熟米一石。四月放蚕帐,熟米一石,冬天还银一两,还要五分钱起利。借银九折五分钱,来借的写他田地房产,到田地房产盘完了,又写他本身。每年纳帮银,不还,便锁在家中吊打。打死了,原为本身只作义男,不偿命。但虽是大户,还怕徭役,生下张大德到十五六岁,便与纳了个吏。在象山又谋管了库。他为人最啬吝,假好风月,极是惧内。讨下一个本县舟山钱仰峰女儿,生得:

面皮靛样,抹上粉犹是乌青;嘴唇铁般,涂尽脂还同深紫。稀稀疏疏,两边蝉翼鬓半黑半黄;歪歪踹踹,双只牵蒲脚不男不女。圆睁星眼,扫帚星天半高悬;倒竖柳眉,水杨柳堤边斜挂。更有一腔如斗胆,再饶一片破锣声。人人尽道‘鸠盘茶’,个个皆称‘鬼子母’。

他在家里,把这丈夫轻则抓、捋、嚷、骂,重便踢、打、拳槌;在房中服侍的,便丑是她十分,还说与丈夫偷情,防闲打闹;在家里走动,便大似她十岁,还说与丈夫勾搭,絮聒动喃。弄得个丈夫在家安身不得,只得借在县服役,躲离了她。

有个不怕事库书赵仰楼道:“张老官,似你这等青年,怎挨这寂寞?何不去小娘家一走?”

张望桥道:“小娘儿须比不得浑家,没情。”

赵书手道:“似你这独坐,没人服事相陪,不若讨了个两头大罢!”。张望桥只是摇头。后边想起浑家又丑又恶,难以近身,这边娶妾,家中未便得知,就也起了一个娶小的心。

却好凑着。起初只要十来两省事些的;后来相见了王翘儿是个十分绝色,便肯多出些。又为徐婆撮合,赵书手撺哄,道他不过要完仓粮,为他出个浮收,再找几两银子与他盘缠,极是相应。张望桥便也慨然。王邦兴还有未完谷八十石,作财礼钱三十二两,又将库内银挪出八两找他,便择日来娶。

翘儿临别时,母子痛哭。翘儿嘱咐叫她早早还乡,不要流落别所,不要以她为念。王邦兴已自去了。

这边翘儿过门,喜是做人温顺勤俭,与张望桥极其和睦,内外支持,无个不喜,故此家中人不时往来。一则怕大娘子生性惫懒,恐惹口面,不敢去;二则因她待人有恩,越发不肯说,且是安逸。

争奈张望桥是个乡下小官,不大晓世务,当日接管,被上首哄弄,把些借与人的作帐还有不足,众人招起,要他出结。后边县官又有挪应,因坏官去,不曾抵还。其余衙门工食,九当十预先支去,虽有领状,县官未曾剳放;铺户料价,八当十预先领去,也有领状,没有剳库;还有两廊吏书挪借,差人承追纸价未完,恐怕追比,倩出虚收。况且管库时是个好缺,与人争夺,官已贴肉揾,还要外边讨个分上,遮饰耳目,兼之两边家伙。一旦接管官来,逐封兑过,缺了一千八百余两,说他监守自盗,将来打了三十板。再三诉出许多情由,那官道:“这也是作弊侵刻,我不管你。”将来监下。重复央分上,准他一月完赃,免申上司。

可怜张望桥不曾吃苦惯的,这一番监并,竟死在监内。又提妻子到县。那钱氏是个泼妇,一到县中,得知娶王翘儿一节,先来打闹一场,将衣饰尽行抢去。到官,道:“原是丈夫将来娶妾并挪借与人,不关妇人事。”将些怕事来还银的,却抹下银子鳖在腰边,把些不肯还银冷租帐、借欠开出。又开王翘儿身价一百两。县官怜她妇人,又要完局,为他追比。王翘儿官卖,竟落了娼家。正是:

红颜命薄如鹈翼,一任东风上下飘。

可怜翘儿一到门户人家,就逼她见客。起初羞得不奈烦,渐渐也闪了脸,陪茶陪酒,终是初出行货,不会)捉客,又有癖性。见些文人,她也还与他说些趣话,相得时,也做首诗儿。若是那些蠢东西,只会得酣酒行房,舍了这三、五钱银子,吃酒时搂抱,要歌要唱,摸手摸脚,夜间颠倒腾挪,不得安息,不免撒些娇痴,倚懒撒懒待他。那在行的不取厌,取厌的不在行,便使性,或出些言语,另到别家撒漫。那鸨儿见了,好不将她难为,不时打骂。

似这样年余,恰一个姓华名萼,字棣卿,是象山一个财主,为人仗义疏财,乡里都推尊他,虽人在中年,却也耽些风月。偶然来嫖她,说起,怜她是好人家儿女,便应承借她一百两赎身。因鸨儿不肯,又为他做了个百两会,加了鸨儿八十两才得放手。

为她寻了一所僻静房儿,置办家伙。这次翘儿方得自做主张,改号翠翘。除华棣卿是她恩人,其余客商俗子尽皆谢绝。但只与些文墨之士联诗社,弹棋鼓琴,放浪山水。或时与些风流子弟清歌短唱,吹箫拍板,嘲弄风月。积年余,她虽不起钱,人自肯厚赠她,先赔还了人上会银,次华棣卿银。日用存留,见文人苦寒豪俊落魄的,就周给他。此时浙东地方哪一个不晓得王翠翘。

到了嘉靖三十三年,海贼作乱。王五峰这起寇掠宁绍地方:

楼舡十万海西头,剑戟横空雪浪浮。

一夜烽生庐舍尽,几番战血士民愁。

横戈浪奏平夷曲,借著谁舒灭敌筹。

满眼凄其数行泪,一时寄向越江流。

一路来,官吏婴城固守;百姓望风奔逃,抛家弃业,掣女抱儿。若一遇着男妇,老弱的都杀了;男子强壮的着他引路;女妇年少的将来奸宿,不从的,也便将来砍杀。也不知污了多少名门妇女,也不知害了多少贞节妇女。此时真是各不相顾之时。

翠翘想起:“我在此风尘实非了局,如今幸得无人拘管,身边颇有资蓄,不若收拾走回山东,寻觅父母,就在那边适一个人,也是结果。”便雇了一个人,备下行李,前往山东。

沿途闻得浙西南直都有倭寇。逡巡进发,离了省城,叫船。将到崇德,不期海贼陈东、徐海又率领倭子杀到嘉、湖地面,城中恐有奸细,不肯收留逃难百姓。北兵参将宗礼领兵杀贼,前三次俱大胜,后边被他伏兵桥下突出,杀了。倭势愈大。翠翘只得随逃难百姓再走邻县。路上风声鹤唳。才到东,又道东边倭子来了,急奔到西;方到西,又道倭子在这厢杀人,又奔到东,惊得走投没路。行路强壮的凌虐老弱,男子欺弄妇人,恐吓抢夺,无所不至。及到撞了倭子,一个个走动不得,要杀要缚,只得凭他。

翠翘已是失了挑行李的人,没及奈何,且随人奔到桐乡。不期徐海正围阮副使在桐乡,一彪兵撞出,早已把王翠翘拿了。

梦中故国三千里,目下风波顷刻时。

一入雕笼难自脱,两行情泪落如丝。

此时翠翘年方才二十岁,虽是布服乱头,却也不减妖艳。解在徐海面前时,又夹着几个村姑,越显得她好了。这徐海号明山,绰号‘徐和尚’。他在人丛中见了翠翘,道:“我营中也有十余个子女,不似这女子标致。”便留入营中。先前在身边得宠的妇女,都叫来叩头。问她,知她是王翠翘,吩咐都称她做王夫人。

已将飘泊似虚舟,谁料相逢意气投,

虎豹寨中鸳凤侣,阿奴老亦解风流。

初时翠翘尚在疑惧之际,到后来见徐和尚输情输意,便也用心笼络他。今日显出一件手段来,明日显出一件手段来,吹箫唱曲,吟诗鼓琴,把个徐和尚弄得又敬又爱,魂不着体。凡掳得珍奇服玩,俱拣上等的与王夫人;凡是王夫人开口,没有不依的。不唯女侍们尊重了王夫人,连这干头目们,哪个不晓得王夫人!她又在军中劝他少行杀戮,凡是被掳掠的,多得释放。又日把歌酒欢乐他,使他把军事懈怠。故此虽围了阮副使,也不十分急攻。只是他与陈东两相犄角,声势极大。总制胡梅林要发兵来救,此时王五峰又在海上,参将俞大猷等兵又不能轻移;若不救,恐失了桐乡或坏了阮副使,朝廷罪责。只得差人招抚,缓他攻击,便差下一个旗牌。这旗牌便是华萼。他因倭子到象山时,纠合乡兵驱逐得去,县间申他的功次,取在督府听用,做了食粮旗牌。领了这差,甚是不喜,但总制军令,只得带了两三个军伴来见陈东、徐海。一路来,好凄凉光景也:

村村断火,户户无人。颓垣败壁,经几多瓦砾之场;委骨横尸,何处是桑麻之地?凄凄切切,时听怪禽声;寂寂寥寥,哪存鸡犬影。

正打着马儿慢慢走,忽然破屋中突出一队倭兵,华旗牌忙叫:“我是总制爷差来见你大王的。”早已揪翻马下。有一个道:“依也其奴瞎咀郎[华言:不要杀!]”各倭便将华旗牌与军伴一齐捆了,解到中军来。却是徐明山部下巡哨倭兵。过了几个营盘,是个大营。只见密密匝匝的排上数万髡头跣足倭兵,纷纷纭纭的列了许多器械。头目先行禀报,道:“拿得一个南朝差官。”

此时徐明山正与王翠翘在帐中弹着琵琶吃酒,已自半酣了,瞪着眼道:“拿去砍了!”

翠翘道:“既是官,不可轻易坏他。”

明山道:“抓进来!”外边应了一声,却有带刀的倭奴约五七十个,押着华旗牌到帐前跪下。那旗牌偷眼一看。但见:

左首坐着个雄纠纠倭将,绣甲锦袍多猛勇;右首坐着个娇倩美女,翠翘金凤绝妖娆。左首的怒生铁面,一似虎豹离山;右首的酒映红腮,一似芙蕖出水。左首的腰横秋水,常怀一片杀人心;右首的斜拥银筝,每带几分倾国态。蒹葭玉树,穹庐中老上醉明妃;丹凤乌鸦,锦帐内虞姬陪项羽。

那左首的雷也似问一声道:“你什么官,敢到俺军前缉听?”

华旗牌听了,准准的挣了半日,出得一声道:“旗牌是总制胡爷差来招大王的。”

那左首的笑了笑道:“我徐明山不属大明,不属日本,是个海外天子,生杀自由。我来就招,受你这干鸟官气么?”

旗牌道:“胡爷钧语,道:‘两边兵争,不免杀戮无辜。不若归降,胡爷保奏,与大王一个大官。’”

左边的又笑道:“我想那严嵩弄权,只论钱财,管什功罪!连你那胡总制还保不得自己,怎保得我?可叫他快快退去,让我浙江。如若迟延,先打破桐乡,杀了阮鹗,随即踏平杭州,活拿胡宗宪。”

旗牌道:“启大王,胜负难料,还是归降。”

只见左边的道:“唗!怎见胜负难料?先砍这厮!”众倭兵忙将华旗牌簇下。

喜得右首坐的道:“且莫砍!”众倭便停了手。他便对左首的道:“降不降自在你,何必杀他来使,以激恼他?”

左首的听了道:“且饶这厮。”华旗牌得了命,就细看那救他的人,不惟声音厮熟,却也面貌甚善。

那右边的又道:“与他酒饭压惊。”华旗牌出得帐,便悄悄问饶他这人,通事道:“这是王夫人,是你那边名妓。”

华旗牌才悟是王翠翘:“我当日赎她身子,她今日救我性命。”

这夜,王夫人乘徐明山酒醒,对他说:“我想你如今深入重地,后援已绝。若一蹉跌,便欲归无路。自古没有个做贼得了的。他来招你,也是一个机括。他款你,你也款他,使他不防备你,便可趁势入海,得以自由。不然,桐乡既攻打不下,各处兵马又来,四面合围,真是胜负难料。”

明山道:“夫人言之有理,但我杀戮官民,屠掠城池,罪恶深重。纵使投降中国,恐不容我,且再计议。”

次早,王夫人撺掇赏他二十两银子,还他鞍马、军伴,道:“拜上胡爷,这事情重大,待我与陈大王计议。”

华旗牌得了命,星夜来见胡总制,备说前事。胡总制因想:“徐海既听王夫人言语,不杀华萼,是在军中做得主的了。不若贿她做了内应,或者也得力。”

又差华旗牌赍了手书、礼物,又取绝大珍珠、赤金首饰、彩妆洒线衣服兼送王夫人。

此时徐明山因王夫人朝夕劝谕,已有归降之意。这番得胡总制书,便与王翠翘开读道:

君雄才伟略,当取侯封如寄。奈何拥众异域,使人名之曰‘贼’乎?良可痛也!倘能自拔来归,必有重委。曒日在上,断无负心,君其裁之!

两人看罢,明山遂对王夫人道:“我日前资给全靠掳掠,如今一归降,便不得如此,把什养活?又或者与我一官,把我调远,离了曲部,就便为他所制了!”

王夫人道:“这何难?我们问他讨了舟山屯剳,部下已自不离;又要他开互市,将日本货物与南人交易,也可获利。况在海中,进退终自由我。”

明山道:“这等,夫人便作一书答他。”翠翘便援笔写:

海以华人,乃为倭用,屡递颜行,死罪,死罪!倘恩台曲赐湔除,许以洗涤,假以空衔,屯牧舟山,便当率其部伍,藩辅东海,永为不侵不叛之臣,以伸衔环吐珠之报。

又细对华旗牌说了,叫他来回报,方才投降。

这边正如此往来,那边陈东便也心疑,怕他与南人合图谋害,也着人来请降。胡总制都应了。自轻骑到桐乡受降,约定了日期。只见陈东过营来见徐明山计议道:“若进城投降,恐有不测。莫若在城下一见,且先期去,出他不意。”计议已定。

王翠翘对徐明山道:“督府方以诚相招,断不杀害。况闻他又着人招抚王五峰,若杀了降人,是阴绝五峰来路了。正当轻裘缓带,以示不疑。”

至日,陈东来约,同到桐乡城,俱着介胄。明山也便依他。在于城下,报至城中。胡总制便与阮副使并一班文武坐在城楼上。徐海、陈东都在城下叩头。

胡总制道:“既归降,当贷汝死;还与汝一官,率部曲在海上为国家戮力。勿有二心。”两个又叩了头,带领部曲各归寨中。

胡总制与各官道:“看这二酋桀骜,部下尚多,若不提备他,他或有异志,反为腹心之患。若提备他,不惟兵力不足,反又起他叛端。弃小信成大功,势须剪除方可。”回至公署,定下一策:诈做陈东一封降书,说:“前日不解甲、不入城、不从日期都是徐海主意。如今他虽降,犹怀反侧。乞发兵攻之,我为内应。”叫华旗牌拿这封书与明山看,道督府不肯信他谗言,只是各官动疑,可速辨明。且严为防御,恐他袭你。

明山见了大骂道:“这事都是你主张,缘何要卖我立功?”便要提兵与他厮杀。

王翠翘道:“且莫轻举!俗言‘先下手为强’,如今可说胡爷有人在营,请他议事,因而拿下。不惟免祸,还是大功。”

明山听了,便着人去请陈东。预先埋伏人等他。果是陈东不知就里,带了麻叶等一百多人来。进得营,明山一个暗号,尽皆拿下,解入城中。陈东部下比及得知来救,已不及了。

从此日来报仇厮杀,互有胜负。

王翠翘道:“君屠毒中国罪恶极多,但今日归降,又为国擒了陈东,功罪可以相准。不若再恳督府,离此去数十里有沈家庄,四围俱是水港,可以自守,乞移兵此处。仍再与督府合兵,尽杀陈东余党。如此则功愈高,尽可自赎。然后并散部曲,与你为临淄一布衣。何苦拥兵日受惊恐?”

去求督府,慨然应允。移往沈家庄。又约日共击陈东余党,也杀个几尽。只是督府恐明山不死,祸终不息,先差人赍酒米犒赏他部下,内中暗置慢药。又赏他许多布帛饮食,道陈东余党尚有,叫他用心防守。这边暗传令箭,乘他疏虞,竟差兵船放火攻杀。

这夜,明山正在熟寝,听得四下炮响。火光烛天,只说陈东余党,便披了衣,携了翠翘欲走南营。无奈四围兵已杀至,左膊中了一枪。明山情急,便向河中一跳。

翠翘见了,也待同溺,只听得道:“不许杀害王夫人!”又道:“收得王夫人有重赏!”早为兵士扶住,不得跳水。

次日进见督府,叩头请死。督府笑道:“亡吴伯越,皆卿之功。方将与卿为五湖之游以偿子,幸勿怖也!”因索其衣装还之,令华旗牌驿送武林。

王翠翘常怏怏,以不得同明山死为恨。华旗牌请见,曰:“予向日蒙君惠,业有以报。今督府行且赏君功,亦惟妾故”拒不纳。因常自曰:“予尝劝明山降,且劝之执陈东,谓可免东南之兵祸。予与明山亦可藉手保全首领,悠游太平。今至此,督府负予,予负明山哉!”尽弃弦管,不复为艳妆。

不半月,胡总制到杭,大宴将士。差人召翠翘,翠翘辞病。再召才到,憔悴之容可掬。这时三司官外,文人有徐文长、沈嘉则,武人彭宣慰、九宵。

总制看各官对翠翘道:“此则种蠡,卿真西施也!”坐毕,大张鼓乐。翠翘悒郁不解。半酣,总制叫翠翘到面前道:“满堂宴笑,卿何向隅?全两浙生灵,卿功大矣!”因命文士作诗称其功,徐文长即席赋诗曰:

仗钺为孙武,安攘役女戎。

管弦消介胄,杯酒殪袅雄。

歌奏平夷凯,钗悬却敌弓。

当今青史上,勇不数当熊。

沈嘉则诗:

灰飞烟灭冷荒湾,伯越平湖一笑间,

为问和戎汉公主,阿谁生入玉门关?

胡梅林令翠翘诵之,曰:“卿素以文名,何不和之?”翠翘亦援笔曰:

数载飘摇瀚海萍,不堪回盼泪痕零。

舞沉玉鉴腰无力,笑倚银灯酒半醒。

凯奏已看欢士庶,故巢何处问郊坰?

无心为觅平吴赏,愿洗尘情理贝经。

督府酣甚。因数令行酒,曰:“卿才如此,故宜明山醉心。然失一明山矣,老奴不堪赎乎?”因遽拥之坐,逼之歌三诗。三司起避,席上哄乱。

彭宣慰亦少年豪隽,瞩目翠翘,魂不自禁,亦起进诗曰:

转战城阴灭狡枭,解鞍孤馆气犹骄。

功成何必铭钟鼎,愿向元戎借翠翘。

督府已酩酊,翠翘与诸官亦相继谢出。次早,督府酒醒,殊悔昨之轻率。因阅彭宣慰诗,曰:“奴亦热中乎?吾何惜一姬,不收其死力。”因九霄入谢酒,且辞归。令取之。翠翘闻之不悦。

九霄则舣舟钱塘江岸,以舆来迎。翠翘曰:“姑少待。”因市酒肴,召徐文长、沈嘉则诸君。曰:“翠翘幸脱鲸鲵巨波,将作蛮夷之鬼,故与诸君子诀。”因相与轰饮,席半,自起行酒,曰:“此会不可复得矣,妾当歌以为诸君侑觞。”自弄琵琶,亢声歌曰:

妾本临淄良家子,娇痴少长深闺里。

红颜直将芙蕖叹,的的星眸傲秋水。

十三短咏弄柔翰,珠玑落纸何珊珊。

洞箫夜响纤月冷,朱弦晓奏秋风寒。

自矜应贮黄金屋,不羡石家珠十斛。

命轻逐父宦江南,一身飘泊如转舢。

倚门惭负妖冶姿,泪落青衫声漱漱。

雕笼幸得逃鹦鹉,轻轲远指青齐土。

干戈一夕满江关,执缚竟自羁囚伍。

龙潭倏成鸳鸯巢,海滨寄迹同浮泡。

从胡蔡琰岂所乐,靡风且作孤生茅。

生灵涂炭良可恻,弢弓拟使烽烟熄。

封侯不比金日蝉,诛降竟折双飞翼。

北望乡关那得归,征帆又向越江飞。

瘴雨蛮烟香骨碎,不堪愁绝减腰围。

依依旧恨萦难扫,五湖羞逐鸱夷老。

他时相忆不相亲,今日相逢且倾倒。

夜阑星影落清波,游魂应绕蓬莱岛。

歌竟欷歔,众皆不怿,罢酒。翠翘起更丽服,登舆,呼一樽自随,抵舟漏已下。

彭宣慰见其朱裳翠袖,珠络金缨,修眉淡拂,江上远山,凤眼斜流,波心澄碧;玉颜与皎月相映,真天上人;神狂欲死,遽起迎之,欲进合卺之觞。

翠翘曰:“待我奠明山,次与君饮。”因取所随酒洒于江,悲歌曰:

星陨前营折羽旄,歌些江山一投醪。

英魂岂逐狂澜逝,应作长风万里涛。

又:

红树苍山江上秋,孤蓬片月不胜愁。

铩翎未许同遐举,且向长江此目游。

歌竟。大呼曰:“明山,明山,我负尔!我负尔!失尔得此,何以生为!”因奋身投于江。

红颜冉冉信波流,义气蓬然薄斗牛。

清夜寒江湛明月,冰心一片恰相俦。

彭宣慰急呼捞救,人已不知流在何处,大为惊悼,呈文督府,解维而去。正是:

孤蓬只有鸳鸯梦,短渚谁寻鸾凤群。

督府阅申文,不觉泪下。道:“吾杀之,吾杀之。”命中军沿江打捞其尸。尸随潮而上,得于曹娥渡,面色如生。申报督府。曰:“娥死孝,翘死义,气固相应也。”命葬于曹娥祠右。为文以祭之。曰:

嗟乎!翠翘,尔固天壤一奇女子也。冰玉为姿,则奇于色;云霞为藻,则奇于文;而调弦弄管,则奇于技。虽然,犹未奇也,奇莫奇于柔豺虎于衽席。苏东南半壁之生灵,竖九重安攘之大烈,息郡国之转输,免羽檄之征扰。奇功未酬,竟逐逝波不返耶。以寸舌屈敌,不必如夷光之盅惑,以一死殉恩,不必如夷光之再逐鸱夷。尔更奇于忠,奇于义,尔之声誉,即决海不能写其芳也。顾予之功,维尔之功,尔之死,实予之死。予能无怃然欤?聊荐尔觞,以将予忱,尔其享之。

时徐文长有诗吊之曰:

弹铗江皋一放歌,哭君清泪惹衣罗。

功成走狗自宜死,谊重攀髯定不磨。

香韵远留江渚芷,冰心时映晚来波。

西风落日曹娥渡,应听珊珊动玉珂。

沈嘉则有诗曰:

羞把明珰汉渚邀,却随片月落寒潮。

波沉红袖翻祧浪,魂返蓬山泣柳腰。

马鬣常新青草色,凤台难觅旧丰标。

穹碑未许曹瞒识,聊把新词续天招。

又过月余,华旗牌以功升把总。渡曹娥江,梦中恍有召,疑为督府,及至琼楼玉宇,瑶阶金殿,环以甲士。至门二黄衣立于外,更二女官导之。金钿翠裳,容色绝世。引之登阶,见一殿入云,玳瑁作梁,珊瑚为栋,八窗玲珑,嵌以异宝,一帘半垂,缀双明珠。外列女官,皆介胄、执戈戟,殿内列女史,皆袍带,抱文牍。卷帘中坐一人,如妃主,侧绕以霓裳羽衣女流数十人;或捧剑印,或执如意,或秉拂尘,皆艳绝,真牡丹傲然,名花四环,俱可倾国。

俄殿上传旨,曰:“旗牌识予耶?予以不负明山,自湛罗刹巨涛,上帝悯予烈,且嘉予有生全两浙功德,特授予忠烈仙媛,佐天妃主东海诸洋。胡公诛降,复致予死,上帝已夺其禄,命毙于狱,尔其识之。”语讫,命送回。

梦觉身在蓬窗,寒江正潮,纤月方坠,正夜漏五鼓。因忆所梦,盖王翠翘仅以上帝封翠翘事泄于人。后胡卒以糜费军资被劾下狱死,言卒验云。

 

第八回 义仆还自守 浪子宁不回

天生豪杰无分地,屠沽每见英雄起,马前曾说卫车骑。难胜纪,淮南黔面开王邸。 偶然沦落君休鄙,满腔义侠人相似,赤心力挽家声堕。真堪数,个人绝胜童缝士。

《渔家傲》

如今人鄙薄人,便骂道:“奴才”,不知忘恩负义、贪利无耻,冠益中偏有人奴。抱赤披忱、倾心戮力,人奴中也多豪杰。人说他是奴,不过道他不知书不晓道理,那道理何尝定在书上?信心而行,偏有利不移、害不夺的光景。

古来如英布、卫青,都是大豪雄,这当别论。

只就平常人家说,如汉时李善,家主已亡,只存得一个儿子,众家奴要谋杀了分他家财,独李善不肯,又恐[被]人暗害,反带了这小主逃难远方,直待抚养长大,方归告理,把众家奴问罪,家财复归小主。

元时又有个刘信甫,家主顺凤曹家,也只存一孤,族叔来占产,是他竭力出官告理清了。那族叔之子又把父亲药死诬他,那郡守听了分上,要强把人命坐过来。信甫却挺身把这人命认了,救了小主。又倾家把小主上京奏本,把这事辩明,用去万金。家主要还他,他道:“我积下的,原是家主财物,怎么要还?”这都是希有的义仆。

我如今再说一个,话说四川保宁府合溪县有一个大财主,姓沈名阆,是个监生。他父也曾做个举人同知,家里积有钱财。因艰于得子,娶有三个妾,一个李氏,一个黎氏,一个杨氏。

后来黎氏生得一个儿子,此时沈阆已四十余岁了,晚年得子,怎不稀奇?把来做一个珍宝一般,日日放在锦绣丛中,肥甘队里。

到六岁时,也取了个学名,叫做沈刚。请一个先生开蒙,只是日午,才方二个丫头随了出来。那先生便是个奶公,他肯读,便教他读几句;若不肯,不敢去强他。肯写,与他写几个;不肯,再不敢去教他。一日出来没一个时辰,又要停几刻与他吃果子,缘何曾读得书。

到了十三岁,务起名来,请一个经学先生,又寻上两个□□□□□□□□(伴读,一个是先生儿子)花纹,一个是邻家□□□□□□□□□□□□□(子甘毳,有了一个老陪堂,又加上)两个小帮闲,也不晓得什么样的是书,什么样的是经,什么样的是时文。轮着讲书,这便是他打盹时候,酣酣的睡去了。轮着作文,这便是他嚼作时节,午后要什鱼面、肉面,晚间要什金酒、莣酒。

梦也不肯拈起书,才拈起,花纹道:“哥!有了三百两,怕不是个秀才?讨这等苦!”

才捉着笔,月毳道:“哥!待学典吏么?场中不看字的!”

这沈刚略也有些资质,都不叫他把在书上,倒教他下得好棋,铺得好牌,掷得好色子。先时抛砖引玉,与他睹东道,先输几分与他,后边渐渐教他睹起钱来。先时在馆中两个人把后边拱他,到后渐渐引他去闯寡门,吃空茶。

那沈刚后生家,怎有个见佛不拜之理?这花纹、甘毳两个本是穷鬼,却偏会说大话,道:“钱财臭腐,怎么恋着他做个守钱虏?”没主意的小伙子,被这两个人一扛,扛做辉金如土。先时娘身边要,要得不如意,渐渐去偷。到后边没得偷,两个叫去借,人不肯借,叫他把房屋作□(抵),一时没利还,都写一本一利借票,“待父天年”后还足。

此时他家有个家人,叫做沈实,他是本县宋江口人,父亲沈俭也是沈家家人。他从小在沈阆书房中伏事。沈阆见他小心忠厚,却又能干,自己当家后,把一个当铺前后房产,还有隔县木山,俱着他掌管。只是这人心直口快,便沈阆有些不好,他也要说他两句。沈阆晓得他一团好心,再不责备他,越好待他。

只是沈阆年纪有了,只在家中享福,哪知儿子所为?到是沈实耳朵兜看,眼睛抹着,十分过意不去,常在沈阆面前,劝他教沈刚读书。

沈阆道:“我独养儿子,读出病来怎处?好歹与他纳个监罢!”

后边又劝他择个好先生,又道:“左右是读书不成的,等他胡乱教教罢!”沈实见老家主这等将就,在外嫖赌事也不敢说了。

只是沈刚已是十七岁,在先一周时,也曾为他用了三百两,定下一个樊举人女儿,平日尝来借贷,会试一次,送一次礼,所费也不下数百两了。这番去要做亲,还不曾寻□□(得个)女儿到手,也不知故意掯勒,道:“有□□□□□□□□□□□□□□□(几个连襟都是在学,且进学作亲。”再三)去说,只是不□□□□□□□□□□□□□□□□□□(肯,沈刚见未得作亲,越去嫖,先生怕失了馆,也)不来管他。这两个伴读的,只图吃酒插趣,也不管他银子怎么来的。东道、歇钱之外,还又撺掇他打首饰,做衣服,借下债负岂止千金,只瞒得个沈阆。

似此半年,喜得学道按临。去央樊举人开公折,樊举人道:“我有了亲子,又是七、八个女婿,哪里开得许多?只好托同袍转封。”开端只出了三、四十金。沈阆怕这时不进,樊举人还要作难,去寻分上,寻得一个,说是宗师母舅,三面议成,只等进见,应承了封物,按临这日,亲见他头巾、圆领进去,便就信了。

不知他是混在举人队里一见,宗师原不细查,正是一起脱空神棍。见了宗师出来,便说:“已应承了,先封起银子,待考后我与送破题进去查取。”

沈阆听了,一发欢喜得紧,连忙兑了三百两足纹,又带了些使费,到他下处城外化生寺去封,正兑时,不防备一班光棍赶进来一打,尽行抢去。沈阆吃打了一顿,只饶得不送官,气得整整病了两个月,出案也料得没名了。

不期这宗师又发下五名不通及白卷童生,提父兄,恭喜却在里边。流水央了个分上,免解,又罚了三十两修学,沈阆这一气竟不起了。

沈实每日也进来问病,沈阆道:“我当日只为晚年得此一子,过于爱惜,不听你劝,不行教训,不择先生,悔无及矣! 但他年幼,宗族无人,那樊举人料只来剥削,不来照管。你可尽心帮扶,田产租息,当中利银,止取足家中供给,不可多与浪费。”沈实哭泣受命,不知沈刚母子在侧边已是含恨了。

沈阆一殁,棺殓是沈实打点,极其丰厚。又恐沈刚有丧,后边不便成亲,着人到樊家说,那樊家趁势也便送一个光身人过来。数日之间,婚丧之事都是沈实料理。

只是沈刚母子甚是不悦,道:“我是主母,怎么用钱反与家奴作主!”又外边向借债负,原约“待父天年”,如今来逼讨,沈实俱不肯付。沈刚与母亲,自将家中存下银两一一抵还。

只是父丧未举未葬,正在那里借名儿问沈实要银子,却又听信花、甘两个撺哄,道祖坟风水不好,另去寻坟。串了一个风水厉器,道:“尊府富而不贵,只为祖坟官星不显,禄陷马空。虽然砂木环朝,但是砂抱而不贵,水朝而不秀,以此功名淹蹇,进取艰难。若欲富贵称心,必须另寻吉地。”

沈刚听了,也有几分动心,又加上花甘两个撺掇,便一意寻风水。丢了自家山偏不用,偏去寻别处山。寻了一块荒山,说得龙真穴正,水抱山回,又道是:“亥龙落脉,真水到堂,定是状元、宰相,朱紫满门之地。”用价三百多两,方才买得。倒是他三个回手得了百两,又叫他发石造坟,不下百金,两个又加三扣头除。及至临下葬打[金]井时,风水叫工人把一个大龟预先埋在下边,这日掘将起来,连众人都道是个稀奇之地了,少不得又撮了他一块礼。这时沈实虽知他被人哄骗,但殡葬大事,不好拦阻,也付之无可奈何。就是他母亲黎氏,平日被沈阆制住,也有些不像意。如今要做个家主婆腔,却不知家伙艰难,乱使乱用,只顾将家里积落下的银子出来使,那沈实如何管得?

葬了沈阆,不上百日,因沈刚嫌樊氏没赔嫁,夫妻不和。花、甘两个,一发引他去嫖个畅快。见他身边拿得出,又哄他放课钱,从来不曾有去嫖的放借,可得还么?又勾引几个破落户财主,到小平康与他结十弟兄:一个好穿的,姓糜名丽;一个好吃的,姓田名伯盈;一个好阸的,姓曹名日移;一个好赌的,姓管名缺;一个好玩耍的,姓游名逸;一个贪懒的,姓安名所好;一个好歌唱的,姓侯名亮;连沈刚、花、甘共十人。

饮酒赌钱,他这小官家,只晓得好阔快乐,自己搂了个妓女小银儿,叫花纹去掷,花纹已是耍拆拽他的了;况且赢得时,这些妓者,妳来抢,我来讨,何曾有一分到家? 这正是赢假输真。

沈实得知,也忍耐不住,只得进见黎氏,道:“没的相公,留这家当也非容易,如今终日浪费嫖赌,与光棍骗去,甚是可惜!”

黎氏道:“从来只有家主管义男,没有个义男管家主。他爷挣下了,他便多费几个钱,须不费你的,我管他不下,你去管他?”

沈实吃了这番抢白,待不言语,舍不得当日与家主做下铁桶家私,等闲坏了。

一日,沈刚与花纹、甘毳在张巧儿家吃早饭回来,才到得厅上,沈实迎着,厮叫一声,就立在侧边。沈刚已是带酒,道:“你有什说?”

沈实道:“小人原不敢说,闻得相公日日在妓女人家,老相公才没,怕人笑话。”

沈刚正待回答,花纹醉得眼都反了,道:“此位何人?”

沈刚道:“小价。”花纹道:“我只道足下令亲,原来盛价倒会得训诲家主!”

甘毳道:“老管家自要压小家主。”

沈刚也就□□(变脸)道:“老奴才!怎就当人面前剥削我? 你想趱足了,要出去,这等作怪!”

沈实道:“我生死是沈家老奴,再没此心,相公休要疑我。”连忙缩出去。

花纹与甘毳便拨嘴道:“这样奴才是少见的!”便撺掇逐他。

此时沈刚身□(伴)两个伏事书房小厮,一个阿虎,一个阿獐,花、甘两个原与他苟且的。

一日叫他道:“我想你们两个正是□(相)公从龙旧臣,一朝天子一朝臣,怎么还不与你管事? 你请我一个东道,我叫去了那沈实,用你。”

这阿虎、阿獐听了,两个果然请上酒店,吃了一个大东。花纹道:“然虽如此,也还要你们搬是斗非,搠得沈实脚浮,我好去他荐你。”

两个小厮,果然日日去黎氏与沈刚面前说他不是。

家中银子渐渐用完,渐渐去催房租,又来当中支银子。沈实道:“房租是要按季收的,当中银子也没个整百十支的理。”少少应付些住了。

争奈那沈刚见糜丽穿了几件齐整衣服,花纹一嘴鼓舞他去做,便也不顾价钱做来。□(闻)得田伯盈家里整治得好饭食,花纹、□□(甘毳)极口称赞,道这是人家安排不出的,沈刚便赌气认贵,定要卖来厮赛。侯亮好唱,他自有一班串戏的朋友,花纹帮衬沈刚家里做个[囊]家,这一干人,就都嚼着他;肉山酒海,哪里管嚼倒大山。或是与游逸等,轮流寻山问水,傍柳穿花,有时轿马,有时船只。那些妓者作娇,这两个帮闲吹木屑,轿马、船只,都出在沈刚身上。至于妓者生日,妈儿生日,都撺哄沈刚为她置酒庆贺,众人乘机白嚼。还要拨置他与曹日移两个争风,他五钱一夜,这边便是八钱;他私赠一两,这边二两;便是银山也要用尽! 正是这些光棍呵:

舌尖似蜜骨如脂,满腹戈矛人不知。

纵使邓通钱百万,也应星散只些时!

一日正在平康巷,把个吴娇儿坐在膝上,叫他出筹马,自己一手搂着,一手掷,与管缺相赌,花纹捉头儿,且是风骚得紧:

怀有红颜手有钱,呼卢得雉放如烟。

谁知当日成家者,拮据焦劳几十年!

不期一输输了五十两,翻筹又输二十两。来当中取,沈实如何肯发?

阿虎去回道:“没有!”

吴娇儿道:“没有银子成什当!”

甘毳道:“老家主不肯。”

花纹便把盆来收起,道:“没钱扯什淡!”弄得沈刚满面羞惭,竟赶到当中,适值沈实不在。花纹更耸一嘴,道:“趁他不在,盘了当,另换一个人罢!”

甘毳道:“阿虎尽伶俐、听教训,便用他管,更好!”沈刚便将银柜、当房锁匙都交与阿虎。民管帐的与收管衣饰的,一一点查,并不曾有一毫差池。

沈实回来,得知在里厢盘当,自恃无弊,索性进去,交典个切白。点了半日一夜,也都完了。那花纹暗地叫沈刚道:“一发问他讨了房租帐簿,交与阿獐;封了他卧房,赶他出去,少也他房中有千百两!”沈刚果然问他要了帐簿,赶到家中,把他老婆、儿女都撵出房去。看时,可怜房中并不曾有一毫梯己钱财、有一件当中首饰衣服。

沈刚看了也没意思,道:“我虽浪费,银子也是祖父的,怎么要你留难?本待要送你到官,念你旧人,闻得云台、离堆两山,我家有山千来亩,向来荒芜,不曾砍伐,你去与我清理、召佃。房里什物、衣服,我都不要,你带了妻小快去,不要恼我!”

此时里边,黎氏怪他直嘴;李氏只是念佛看经,不管闲事;杨氏掳了一手,看光景不好,便待嫁人,却又沈刚母子平日不作她的。

沈实带了老婆秦氏,儿子关保,在灵前叩了几个头,又辞别了三个主母,又别了小主母樊氏,自到山中去了。

不上三月,当中支得多,阿虎初管,也要用些,寻彻不来,便将当物转戤大当酬应;又两月,只取不当了。房租原是沈实管,一向相安的,换了阿獐,家家都要他酒吃,吃了软口汤,也就讨不起,没得收来。

花纹道:“怕有银子生不出利钱?”又要纳粮当差,讨不起[差],撺掇他变卖、嫖、赌,交结朋友。自己明得中人钱,暗[地又]打偏手。樊氏闻这两个光棍引诱嫖赌,心里也怪他,常时劝沈刚不要亲近这些人,只是说不入。

父亲没不三年,典当收拾,田产七八将完,只有平日寄在樊举人户下的,人不敢买,樊家却也就认做自己的了。尚言道:“败子三变。”—— 始出蛀虫,坏衣饰;次之蝗虫,吃产;后边大虫,吃人。他先时当人的,收人利钱,如今还债,拿衣饰向人家当,已做蛀虫了。先时贱价买人产,如今还债,贱卖与人,就蝗虫了。只是要做大虫时,李氏也挈了囊橐,割宅后一个小花园,里边三间书[房],在中出家了。杨氏嫁人去了,奴婢逃走去了,只得母亲与老婆。母亲也因少长没短,忧愁病没了。外边酒食兄弟,渐也沦落;妓女也甚怠慢;便是花、甘二个,也渐踪迹稀疏;只得家中闷坐。樊氏劝他务些生理,沈刚也有些回头。把住房卖与周御史,得银五百两,还些债,剩得三百两。先寻房子,只见花、甘这两个又来弄他。

巧巧的花纹舅子有所冷落房屋,人移进去便见神见鬼,都道里边有藏神。花纹道:“你这所房子没人来买的了,好歹一百两到你,余外我们得。”他便与甘毳两个,去见沈刚,领他去看。

不料花纹叫舅子先将好烧酒泼在厢房,待沈刚来看时,暗将火焠着,只见遍地阴阴火光。沈刚问道:“那地上是什么?”

花纹与甘毳假做不看见,道:“有几件破坛与缸,买了他便移出去。”沈刚心里想:“地下火光,毕竟有藏,众人不见,一定是我的财!”暗暗欢喜。成契定要二百五十两,花、甘两个打合,二百两。沈刚心里贪着屋中有物,也就不与较量。除中人酒水之外,着实修理,又用了五十余两,身边剩银百余金。樊氏甚是怨怅,道他没筭计。

沈刚道:“进门还你一个财主!”两个择日过屋,便把这节事告诉樊氏。

樊氏道:“若有这样福,你也不到今日了。”捱得人散,约莫一更多天气,夫妻两个动手,先在厢房尽头掘了一个深坑,不见一毫。又往左侧掘了一个深坑,也不见动静。一发锄了两个更次,掘了五、六处,都二、三尺深,并不见物。身体困倦得紧,只得歇了。高卧到得天明,早见花纹与舅子赶来。

沈刚还是梦中惊醒,出来相见。花纹道:“五鼓我舅子敲门,说昨日得一梦,梦见他母亲说,在厢房内曾埋有银子二坛,昨夜被兄发掘。今日要我同来讨,我道鬼神之事,不足深信,他定要我同来,这一定是没有的事。”

那人一边等他二人说话,一边便潜到厢房里一看,道:“姐夫,何如? 现现掘得七坑八坎在此!”

花纹也来一张,道:“舅子也说不得,写契时原写:‘上除片瓦,下连基地,俱行卖出。’这也是他命。”

沈刚说:“实是没有什物。”

花纹道:“沈兄也不消赖,卖与你今日是你的了,他怎么要得。”

那人便变起脸来,道:“你捧粗腿,奉承财主么?目下圣上为大工差太监开采,我只出首追助大工,大家不得罢!”

沈刚惊得木呆,道:“恁凭你里边搜!”

那人道:“便万数银子山仑处藏,我怎么来搜?只是出首罢!”

花纹道:“狗呆! 若送了官,不如送沈兄,平日还好应急。沈兄,你便好歹把他十之一罢!”

沈刚道:“我何曾得一厘?”

花纹道:“地下坑坎,便是证见。兄可处一处,到官就不好了。”

那人开口要三千,花纹打合,要五百,后来改做三百。没奈何,还了他这所房子,又贴了他一百两。

夫妻两个无可栖身,樊氏道:“我且在花园中依着小婆婆,你到灵台山去寻沈实,或者他还怜你有之。”

沈刚道:“我不听他好话,赶他出去,将什脸嘴去见他? 还寻旧朋友去。”

及至去寻时,有见他才跨脚进门,就推不在的;又有明见他里边唱曲、吃酒,反道“拜客未回”的;花纹轿上故意打盹不见;甘毳寻着了,假做忙,一句话说不了就跑。走到家中,叹气如雷。

樊氏早已见了光景,道:“凡人富时来奉承你的,原只为得富,穷时自不相顾。富时敢来说你的,这是真为你,贫时断肯周旋。如今我的亲也没干,你的友也没干,沈实年年来看望,你是不采他,依我还是见他的是。

樊氏便去问李氏借了几两盘费与他,雇了个驴,向灵台山来问沈实时,没人晓得。问了半日,道:“此处只有个沈小山,他儿子做山场的,过了小桥,黄土墙里便是。”

沈刚骑着驴过去,只见一个墙门,坐着许多客作在里边吃饭。沈刚不见沈实,进去只在那边张望,却见一个人出来,众人都站起来。

这人道:“南边山上木头已砍完未?”

只见几个人道:“完了。”

又问道:“西边山上木头曾发到水口么?”

又有几个答道:“还有百余株未到。”

这人道:“你们不要耽搁才是。”

沈刚一看,正是沈实,吩咐完了正待进去,沈刚急了,忙赶进去,把沈实一扯,道:“我在这里!”

这人回头道:“你是谁?”

一见,道:“呀,原来是小主人!”忙请到厅上,插烛似拜下去,沈刚连忙还礼。沈实就扯一张椅放在中央,叫老婆与媳妇来叩头。沈刚看一看,上边供养着沈阆一个牌位与他亡母牌位,就也晓得他不是负义人了。众客作见了他举家这等尊礼,都不解其意。

倒是沈刚,见人在面前,就叫沈实同坐,沈实抵死不肯,便问小主母与沈刚一向起居,沈刚羞惭满面,道:“人虽无恙,只是不会经营,房产尽卖,如今衣食将绝。”

此时沈实更没一句怨怅他的说话,道:“小主莫优,老奴在此两年,已为小主积下数百金在此,尽可供小主用费。”就将自己房移出,整备些齐整床帐,自己夫妻与以下人都“相公”不离口。

沈刚想道:“这个光景,我是得所了,只我妻儿怎过?”

过了一晚,只见早早沈实进来见,道:“老奴自与相公照管这几座山,先时都已芜荒,却喜得柴草充塞,老奴雇人樵砍,本年已得银数十两。就把这庄子兴造;把各处近地耕种取息;远山木植,两年之间,先将树木小的遮盖在大树之下不能长的,先行砍伐,运到水口发卖,两年已积银七百余两,老奴都一一封记。目下有商人来买树木,每株三钱。老奴已将山中大木,尽行判与,计五千株,先收银五百两,尚欠千两,待木到黄州抽分主□□□(事处,关)出脚价找还。已着关保随去。筭记此山,自老奴经理,每年可出息三百余两,可以供给小主;现在除日用还可赎产,小主勿忧!”

就在里边取出两个拜匣、一个小箱,点与沈刚,果是租钱、卖钱,一一封记。

沈刚道:“我要与娘子在此,是你住场,我来占了,心上不安,要赎祖房,不知你意下何如?”

沈实道:“我人是相公的人,房产是相公房产,这些银两,也是相公银两。如今便同相公去赎祖房,他一时尚未得出屋,主母也暂到这边住下。余银先将好产赎回,待老奴为相公经理。”

沈刚道:“正是! 我前日一时之误,把当交与阿虎,他通同管当的人,把衣饰暗行抵换,反抵不得本钱来。阿獐管房产,只去骗些酒吃,分文不讨。如今我把事都托你,一凭你说。”两个带了银子去赎祖房,喜得周家不作住居,肯与回赎,只召了些中人酒水之费,管家、陪堂在里边撺掇的要钱,共去七百两之数。只见花、甘两个与这些十弟兄,闻他赎产,也便来探望,沈刚也极冷落待他。

因房子周家已租与人,一时未出,夫妇两个仍到灵台山下山庄居住。花、甘两个,见了他先时弄得精光,如今有钱赎产,假借探望,来到山庄。沈刚故意阔他,领他看东竹林,西桑地,南鱼池,北木山,果是好一派产。这两个就似胶样,越要沾[上]来,洒不脱了。沈刚在山庄时,见他夫、妻、媳妇自来服事,心也不安,他始终如一,全无懈怠之意。关保回,带有银千余,沈实都将来交与沈刚。沈刚就与沈实用来仍赎典当衣物,置办家伙,仍旧还是一个财主。终是樊氏怕沈刚旧性复发,定要沈实一同在城居住。沈实只得把山庄交与关保,叫他用心管理,以后租息一应俱送进城,与主人用度。

一到城,出了屋,亲眷也渐来了。十弟兄你一席,我一席,沈刚再三推辞不住,一连暖屋十来日。末后小银儿、张巧、吴娇也来暖屋置酒,就是这班十弟兄,直吃到夜半,花、甘两个一齐又到书房内:“我们掷一回,耍一耍!”这也是沈刚向来落局常套,只是沈实不曾见。

这回沈实知道,想说前日主人被这干哄诱,家私荡尽,我道他已回心,谁知却又不改,这几年租,彀他几日用? 须得我撒一个酒疯了! 就便拿了一把刀,一脚踢进书房。

此时众人正掷得高兴,花纹嚷道:“还我的顺盆!”听得门晌,急[回]头看时一个人恶狠狠拿了刀站在面前,劈脑揪住花纹在地,一脚踏住,又把甘毳劈领结来揿住,把刀拦在脖项里。这两个已吃得酒多,动掸不得,只是叫:“饶命!”其余十弟兄,见沈实行凶,急促要走时,门又[被]他把住了。

有的往桌下躲,有的拿把椅子遮,小银儿便蹲在沈刚胯下,张巧闪在沈刚背后,把沈刚推[向]前。吴娇先钻在一张凉床下,曹日移也钻进去,头从他的胯下拱。吴娇道:“这时候还要取笑!”东躲西缩。只有田伯盈,坐在椅上动不得,只两眼看。

那沈实大声道:“你这干狗男女!当先哄弄我官人破家荡产也罢,如今我官人改悔,要复祖遗业,你们来暖屋,这也罢,怎做美人局,弄这些婆娘上门,又引他赌,这终不然是赌房? 我如今一个个杀了,除了害!”把刀“荡”的一声,先在田伯盈椅上一敲,先把个田伯盈翻筋头跌下椅来。要杀甘毳,

沈刚道:“小山! 你为我的意儿我已知道,只是杀了人我也走不开!”

沈实道:“这我自偿命!”

甘毳急了,沸反叫:“饶命!”道:“以后我再不敢来了,若来跌折孤拐!”

花纹道:“再来烂出眼珠!”

沈刚也便跪下赌誓道:“我再与他们来往阸赌,不逢好死!”死命把刀来夺。

那沈实流泪道:“罢,罢! 我如今听相公说,饶你这干狗命,再来引诱,我把老性命结识你!”

一掀,甘毳直跌倒壁边。花纹在地下爬起来,道:“酒都惊没了!”田伯盈也有壁边立起身来,道:“若没有椅子遮身,了不得!”只见桌底下走出糜丽,床底下钻出曹日移、吴娇,糜丽推开椅子,管缺掳得些筹马,却又没用。沈实道:“快走!”只见这几个,跌脚绊倒飞跑;那小银儿,张巧、吴娇,也拐也拐,妳牵我扯走出门:

剑挺青萍意气豪,纷纷鬼胆落儿曹。

休将七尺昂藏骨,却向狂夫换浊醪!

沈刚也不来送,只得个沈实在里边赶,丫头、小厮们掩了嘴笑。樊氏见这干人,领些妓者在家吃酒,也有些怪他,坐在里边,听得说道,沈实在外边要杀,也赶出来,看见人去,便进书房道:“原不是前番被这干光棍哄个精光,后边哪个理你? 如今方得他为你赎产支持,怎又引惹这些人在家胡行?便迟穷些儿也好,怎么要霎时富,霎时穷?”

沈刚道:“前日这些人来,我也不理;说暖屋,我也苦辞。今日来了,打发不像,我也并不曾与妓者取笑一句,骰子也不曾拈着。”

樊氏道:“只恐怕见人吃饭肚肠痒,也渐要来。”

沈刚道:“我已赌下誓了。”

正说,那沈实赶进,就沈刚身边叩下四个头,道:“老奴一点鲠直,惊触相公。这不是老奴不存相公体面,恐怕这些人只图骗人,不惜羞耻,日逐又来缠绕,一败不堪再复。如今老奴已得罪相公,只凭相公[整]治。”

樊氏道:“相公平日只是女儿脸,踢不脱这干人,至于如此,你这一赶,大是有功!”

沈刚道:“这些人我正难绝他,你这恐吓,正合我意。我如今闲,只在房中看书,再不出去了。”果然沈刚自此把家事托与沈实,再不出外。这些人要寻,又不敢进来,竟断绝了。

后来沈实又寻一个老学究,陪他在家讲些道理,做些书柬,又为他纳了监,跟他上京,援例干选了长沙府经历,竟做了个成家之子。

沈实也活到八十二岁才死,身边并无余财;儿子也能似爷忠诚谨慎,沈刚末后也还了他文书,作兄弟般看待。若使当日没有沈实在那厢经营,沈刚便一败不振。后边若非他杜绝匪人,安知不又败?今人把奴仆轻贱,谁知奴仆正有好人。

 

第九回 淫妇情可诛 侠士心当宥

鱼肠剑,搏风利,华阴土光芒起。匣中时吼蛟龙声,要与世间除不义。虽彼薄情娘,不惜青琐香。吠厖撼帨不知耻,恩情忍把结发忘。不平暗触双眉竖,数点娇红落如雨。朱颜瞬息血模糊,断头聊雪胸中怒。无辜叹息罹飞灾,三木囊头实可哀。杀人竟令人代死,天理于今安在哉?长跪诉衷曲,延颈俟诛戳。节侠终令圣主怜,声名奕奕犹堪录。

昔日沈亚之作《冯燕歌》。这冯燕是唐时渔阳人,他曾与一个渔阳牙将张婴妻私通。一日,两下正在那边苟合,适值张婴回家,冯燕慌忙走起,躲在床后,不觉把头上巾帻落在床中。不知这张婴是个酒徒,此时已吃得烂醉,扯着张椅儿,鼾鼾睡去,不曾看见。冯燕却怕他醒时见了巾帻,有累妇人,不敢做声,只把手去指,叫妇人取巾帻。不期妇人差会了意,把床头一把佩刀递来。冯燕见了,怒从心起,道:“天下有这等恶妇!怎么一个结发夫妇,一毫情义也没?倒要我杀他。我且先开除这淫妇。”手起刀落,把妇人砍死,只见鲜血迸流。张婴尚自醉着,不知。冯燕自取了巾帻去了。

直到五鼓,张婴醉醒讨茶吃,再唤不应。到天明一看,一团血污,其妻已被人杀死。忙到街坊上叫道:“夜间不知谁人将我妻杀死!”

只见这邻里道:“你家妻子你不知道,却向谁叫?”

张婴道:“我昨夜醉了一夜,哪里知得?”

邻里道:“这也是好笑!难道同在一房,人都杀死了,还不醒的?分明是你杀了,却要赖人!”一齐将他缚了,解与范阳贾节度。

节度见是人命重情,况且凶犯模糊未的,转发节度推官审勘。一夹一打,张婴只得招了。

冯燕知道:“有这等糊涂官!怎我杀了人,却叫张婴偿命?是那淫妇教我杀张婴,我前日不杀得他,今日又把他偿命,端然是我杀他了。”便自向贾节度处出首。

贾节度道:“好一个汉子,这等直气!”一面放了张婴,一面上一个本道:“冯燕奋义杀人,除无情之淫蠹;挺身认死,救不白之张婴。乞圣恩赦宥”。果然唐主赦了。当时沈亚之作歌咏他奇侠。后人都道范阳燕地,人性悻直;唐时去古未远,风俗朴厚,常有这等人。

不知在我朝也有。话说永乐时,有一人姓耿名埴,宛平县人。年纪不多,二十余岁。父母双亡。生来性地聪明,意气刚直,又且风流倜傥。他父亲原充锦衣卫校尉,后边父死了,他接了役缉事。心儿灵,眼儿快,惯会拿贼。

一日,在棋盘街见一个汉子打小厮,下老实打。那小厮把个山西客人靴子紧紧捧定,叫‘救命’。这客人也苦苦去劝他,正劝得开。汉子先去,这小厮也待走,耿埴道:“小子且慢着!”一把扯住,叫:“客官,你靴桶里没什物么?”客人去摸时,便喊道:“咱靴桶里没了二十两银子!”

耿埴道:“莫慌。只问这小厮要!”一搜,却在小厮身边搜出来。这是那汉子见这客人买货时,把银子放在靴内,故设此局,不料被他看破送官。

又一日,在玉河桥十王府前,见一伙人喊叫道:“抢去一□□(个貂)鼠胡帽!”在那两头张望。问他是什人,道:“不见有人”。

耿埴见远远一个人顶着一个大栲栳走,他便赶上去道:“你栲栳里什物儿?”

那人道:“是米。”被耿埴夺下来,却是个四五岁小厮坐在里边,胡帽藏在身下。

还有一个光棍,装做书办模样,在顺城门象房边见一个花子,有五十多岁,且是吃得肥胖。那光棍见了,一把捧住哭道:“我的爷!我再寻你不着,怎在这里?”

那花子不知何故,心里道:“且将错就错,也吃些快活茶饭,省得终日去伸手。”随到家里,家里都叫他是“老爷爷”,浑身都与换了衣服,好酒好食待他。

过了五六日,光棍道:“今日工部大堂叫咱买三五百两尺头,老爷爷便同去,一去晦气!”

才出得门,恰撞了耿埴。耿埴眼清,道:“这个老花子怎这样打扮?毕竟有些怪。远远随他,往前□□(门上)一个大缎铺内走进去。耿埴也做去扯两尺零□□(绢,说)这件不好,那件不好歪缠。

冷眼瞧那人一单开了二三百尺头。两个小厮,一个驼着挂箱,一个钳了拜匣,先在拜匣里拿出一封十两雪白锭银作样,把店家帐略略更改了些,道:“银子留在这边,咱老爷爷瞧着。尺头每样拿几件去瞧一瞧。中意了便好兑银。”

两个小厮便将拜匣、挂箱放在柜上,各人捧了二三十匹尺头待走,耿埴向前“咄!”的一声道:“花子!你哪里来钱?也与咱瞧一瞧。”一个小厮早捧了缎去了。这“书办”也待要走时,那花子急了,道:“儿,这是工部大堂着买缎子的官银,便与他瞧。”

那“书办”道:“这直到工部大堂上才开,谁人敢动一动儿?叫他有胆力拿去!”正争时,这小厮脸都失色,急急也要跑。

耿埴道:“去不得!你待把花子作当,赚他缎子去么?”

店主人听了这话,也便瞧头,留住不放。耿埴道:“有众人在此,我便开看不妨。”打开匣子,里边二十封,封封都是石块。

大家哄了一声,道:“真神道!”那花子才知道认爷都是假的。倒被那光榻先拿去二十多匹尺头,其余都不曾赚得去。

人见他了得,起了他个绰号,都叫他做“三只眼耿埴”。这都是耿埴伶俐处。不知伶俐人也便有伶俐事做出来。不题。

且说崇文门城墙下,玄宁观前,有一个董秃子,叫名董文,是个户部长班。他生得秃颈黄须,声哑身小。做人极好,不诈人钱,只是好酒。每晚定要在外边噇几碗酒,归家糊糊涂涂,一觉直睡到天亮。娶得一个妻子邓氏,生得苗条身材,瓜子面庞,柳叶眉,樱珠口,光溜溜一双眼睛,直条条一个鼻子,手如玉笋乍茁新芽,脚是金莲飞来窄瓣,说不得似飞燕轻盈、玉环丰腻,却也有八九分人物。那董文待她极其奉承:日间遇着在家,搬汤送水、做茶煮饭;晚间便去铺床叠被、扇枕捶腰。若道一声要什吃,便没钱典当也要买与她吃;若道一声哪厢去,便脚瘤死挣也要前去,只求她一个欢喜脸儿。只是年纪大了妇人十多岁,三十余了,“酒”字紧了些,酒字下便懈了些。

常时邓氏去撩拨他,他道:“罢,嫂子。今日我跟官辛苦哩!”

邓氏道:“咱便不跟官。”

或是道:“明日要起早哩!怕失了晓。”

邓氏道:“天光亮咱叫你。”没奈何应卯的时节多,推辞躲闪也不少,邓氏好不气苦。

一日回家,姐妹们会着。邓氏告诉,董文只噇酒,一觉只是睡到天亮。

大姐道:“这等苦了妹儿。岂不蹉跎了少年的快活?”

二姐道:“下死实捶他两拳,怕他不醒?”

邓氏道:“捶醒他,又撒懒溜痴不肯来。”

大姐道:“只要问他,讨咱们做什来?咱们送他下乡去罢。”

二姐道:“他捶不起,咱们捶得起来?要送老子下乡,他也不肯去,条直招个帮的罢!”

邓氏道:“他好不妆膀儿,要做汉子哩!怎么肯做这事?”

大姐道:“他要做汉子,怎不夜间也做一做?他不肯明招,妳却暗招罢了。”

邓氏道:“怎么招的来?姐,没奈何,妳替妹妹招一个。”

二姐笑道:“姐招姐自要,有的让妳?老实说,教与妳题目,妳自去做罢。”

邓氏也便留心。只是邻近不多几家,有几个后生都是担葱、卖菜不成人的;家里一个挑水的老白,年纪有四十来岁,不堪作养。正在那厢寻人。

巧巧儿锦衣卫差耿埴去崇文税课司讨关,往城下过。因在城下女墙里解手,正值邓氏在门前闲看,忽见女墙上一影,却是一个人跳过去。仔细一看,生得雪团白一个面皮,眉清目朗,须影没半根,又标致,又青年,已是中意了。

不知京里风俗,只爱新,不惜钱。比如冬天做就一身崭新绸缎衣服,到夏天典了,又去做纱罗的。到冬不去取赎,又做新的。故此常是一身新。只见他掀起一领玄色绢道袍,里面穿的是白绫袄、白绫裤,华华丽丽,又是可爱。及至蹲在地上时,又露出一件又长又大好本钱,妇人看了,不觉笑了一声。将手上两个戒指,把袖中红绸汗巾裹了,向耿埴头上“扑”地打去,把耿埴绒帽打了一个凹。

耿埴道:“瞎了眼!什黄黄打在人头上?”抬起头一看,却是个标致妇人,还掩着口在门边笑。耿埴一见,气都没了。忙起身拴了裤带,拾了汗巾,打开,却是两个戒指。

耿埴道:“噫!这妇人看上咱哩!”复看那妇人,还闪在那边张耿埴。耿埴看看四下无人,就将袖里一个银挑牙,连着筒儿,把白绸汗巾包了,也打到妇人身边。那妇人也笑吟吟收了。妳看我,我看你,看了一会儿。正如肚饿人看着别人吃酒饭,看得清,一时到不得口。

这边耿埴官差不能久滞,只索身去心留。这边邓氏也便以目送之。把一个伶俐的耿埴,摄得他魂不附体。一路便去打听,却是个良家妇人,丈夫做长班的。

他道:“既是良家,不可造次进去。”因想了一夜,道:“我且明日做送戒指去,看她怎生。”

那边邓氏见他丢挑牙来,知是有意。但不知是哪里人,姓什名谁。晚间只得心里想着耿埴,身子搂着董文云雨一场,略解渴想。早间送了董文出去,绝早梳头,就倚着门前张望。

只见远远一个人来,好似昨日少年。正在那厢望他。只见人迳闯进来,邓氏忙缩在布帘内道:“是谁?”帘子影出半个身子来,果是打扮得齐整:

眼溜半江秋水,眉舒一点巫峰。蝉鬟微露影濛濛,已觉香风飞送。帘映五枝寒玉,鞋呈一簇新红。何须全体见芳容,早把人心牵动。

她轻开檀口道:“你老人家有什见教?”

耿埴便戏了脸捱近帘边道:“昨日承奶奶赐咱表记,今日特来谢奶奶。”脚儿趄趄便往里边跨来。

邓氏道:“哥不要罗唣!怕外厢有人瞧见。”这明递“春”与耿埴道,内里没人。

耿埴道:“这等,咱替奶奶拴了门来。”

邓氏道:“哥不要歪缠。”耿埴已为她将门掩上,复近帘边。邓氏将身一闪,耿埴狠抢进来,一把抱住,亲过嘴去。

邓氏道:“定要咱叫唤起来?”口里是这样讲,又早被耿埴把舌尖塞住嘴了。正伸手扯她小衣,忽听得推门响,耿埴急寻后路。

邓氏道:“哥莫慌,是老白挑水来。你且到房里去。”便把耿埴领进房中。

却也好个房!上边顶格,侧边泥壁,都用绵纸糊得雪白的。内中一张凉床,一张桌儿,摆列些茶壶、茶杯。送了他进房,却去放老白。

老白道:“整整等了半日,压得肩上生疼。”

邓氏道:“起得早些,又睡一睡,便睡熟了。”又道:“老白,今日水够了。你明日挑罢。”打发了,依旧拴了门进来。道:“哥恁点点胆儿要来偷婆娘?”

耿埴道:“怕一时间藏不去带累奶奶。”便一把抱住,替她解衣服。

邓氏任他解,口里道:“咱那烂驴蹄早间去,直待晚才回;亲戚们咱也不大往来;便邻舍们都隔远,不管闲事。哥要来只管来。就是他来,这灶前有一个空米桶,房里床下尽宽。这酒糊涂料不疑心着我。”一边说时,两个都已宽衣解带,双双到炕儿上恣意欢娱。但见:

一个仰观天,一个俯地察;一个轻骞玉腿,一个款搂柳腰;一个笑孜孜,猛然独进,恰似玉笋穿泥。一个战抖抖,高举双鸳,好似金莲泛水;一个凭着坚刚意气,意待要直捣长驱。一个旷荡情怀,那怕你翻江搅海。正是:

战酣红日随戈转,兴尽轻云带雨来。

两个你贪我爱,整整顽够两个时辰。邓氏道:“哥,不知道你有这样又长、又大、又硬的本钱,又有这等长久气力,当日嫁得哥,也早有几年快活。咱家忘八倒着力奉承咱,可有哥一毫光景么?哥不嫌妹子丑,可常到这里来。他是早去了,定到晚些来的。”两个儿甚是眷眷不舍。耿埴也约她偷空必来。

以后耿埴事也懒去缉,日日到锦衣卫走了一次,便到董文家来。邓氏终日问董文要钱买肉,买鸡、果子、黄酒吃,却是将来与耿埴同吃。

耿埴也时常做东道,常教他留些酒肴请董文,(她)道:“不要睬他!有的多,把与狗吃。”

一日晚了,正送耿埴出门,不曾开闩,只听得董文怪唱来了。

耿埴道:“哪里躲?”

邓氏道:“莫忙,只站在门背后是哩!”说话不曾了,董文已是打门。

邓氏道:“汗邪哩?这等怪叫唤!”开门,只见董文手里拿着一盏两个钱买的茹桔灯笼进来。邓氏怕照见耿埴,接来往地下一丢,道:“日日夜晚才来。破费两个钱留在家买米不得?”又把董文往里一推道:“拿灯来!照咱闩门。”推得董文这醉汉,东嗑了脸,西嗑了脚。叫唤进去,拿得灯来。耿埴已自出门去。邓氏已把门闩了。

耿埴躲在檐下听,她还忘八长忘八短:“以后随你卧街倒巷,不许夜来惊动咱哩,要咱关门闭户。”

董文道:“嫂子,可怜咱是个官身,脱得空一定早早回来。”千赔不是,万赔不是,还骂个不了。

第二日,耿埴又去。邓氏忙迎着道:“哥,不吃惊么?咱的计策好么?”

耿埴道:“嫂子,他是在官的人,也是没奈何。将就些罢。”

邓氏道:“他不伏侍老娘,倒要老娘伏侍他么?吃了一包子酒,死人般睡在身边,厌刺刺看他不上眼。好歹与哥计较,闪了他,与哥别处去过活罢。”

耿埴道:“罢,嫂子怎丢了窠坐儿别处去?他不来管咱们,便且胡乱着。”

邓氏道:“管是料不敢管,咱只是懒待与他合伙。”从此,任董文千方百计奉承,只是不睬,还饶得些嚷骂。

一日,与耿埴吃酒,撒娇撒痴的一把搂住道:“可意哥,咱委实喜欢你!真意儿要随着你图个长久快乐。只吃这攮刀的碍手碍脚。怎生设一计儿了了他,才得个干净。”

逼着耿埴定计,耿埴也便假装痴道:“妳妇人家不晓事,一个人怎么就害得他?”

这妇人便不慌不忙设出两条计来,要耿埴去行,道:“哥,这有何难?或是买些毒药,放在饮食里面药杀了他,他须没个亲人,料没什大官司;再不或是哥拿着强盗,教人扳他,一下狱时,摆布杀他,一发死得干干净净。要钱,咱还拿出钱来使。然后老娘才脱了个“董”字儿,与你做一个成双捉对。哥,你道好么?”

哪知这耿埴心里拂然起来,想道:“怎奸了他妻子,又害他?”便有个不爽快之色,不大答应。

不期这日董文衙门里没事,只在外吃了个醉,早早回来。邓氏道:“哥,今还不曾与哥哥耍,且桶里躲着。”耿埴躲了。

只听得董文醉得似杀不倒鹅一般,道:“嫂子,吃晚饭也未?”

邓氏道:“天光亮亮的吃饭?”

董文道:“等待咱打酒请嫂子。”

邓氏道:“不要吃!不要你扯寡淡!”

只见耿埴在桶闷得慌,轻轻把桶盖顶一顶起,那董文虽是醉眼,早已看见,道:“活作怪,怎么米桶的盖会这等动起来?”便蹱蹱动要来掀看。耿埴听了,惊个小死。

邓氏也有些着忙,道:“花眼哩!是籴得米多,蛀虫拱起来。噇醉了去挺尸罢!休在这里怪惊怪唤的蒿恼老娘!”

董文也便不去掀桶看,道:“咱去,咱去,不敢拗嫂子。”躘躘蹱蹱自进房去。喜是一上床便雷也似打鼾。

邓氏忙把桶盖来揭道:“哥闷坏了。”

耿埴道:“还几乎吓死。”

一跨出桶来便要去,邓氏道:“哥,还未曾与哥耍哩,怎就去?”两个就在凳儿上,做了个骑龙点穴势。耍够一个时辰。

邓氏轻轻开门放了,道:“哥明日千定要来。”

只是耿埴心里不然道:“董文歹不中也是结发夫妻,又百依百随,便吃两盅酒也不碍,怎这等奚落他?明日咱去劝她,毕竟要她夫妻和睦才是。”常时劝她,邓氏道:“哥,他也原没什不好,只是咱心里不大喜他。”

一日,耿埴去,邓氏欢天喜地道:“咱与你来往了几时,从不曾痛快睡得一夜。今日攮刀的道,明日他的官转了员外,五鼓去伏侍到任。我道夜间我懒得开门,你自别处去歇。撵了他去,咱两个儿且快活一夜。”

两个打了些酒儿,在房里你一口、我一口吃个爽利。到得上灯,只听得董文来叫门,两个忙把酒肴收去。邓氏去开门便嚷道:“你道不回了,咱闭好了门,正待睡个安耽觉儿,又来鸟叫唤!”

董文道:“咱怕妳独自个宿寒冷,回来陪妳。”迳往里边来。耿埴听了,记得前日桶里闷得慌,迳往床下一躲。

只见进得房来,邓氏又嚷道:“叫你不要回,偏要回来!如今门是咱开了,谁为你冷冰冰夜里起来关门?”

董文道:“嫂子,咱记念妳家来是好事。夜间冷,咱自靠一靠门去罢,嫂子不要起。”

邓氏道:“咱不起来!”还把一床被自己滚在身道:“你自去睡,不要在咱被里钻进钻出冻了咱。”董文只得在脚后和衣自睡,倒也睡得着。苦是一个邓氏,有了汉子不得在身边,翻来覆去不得成梦,只啯啯哝哝把丈夫出气。更苦是一个耿埴,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远隔似天样。下边又冷飕飕起来,冻得要抖。却又怕上边知觉,动也不敢动,声也不敢作。

挨到三更,邓氏把董文踢两脚道:“天亮了,快去!”

董文失惊里跳起来,便去煤炉里取了火,砂锅里烧了些脸水,煮了些饭,安排些菜蔬。自己梳洗了,吃了饭,道:“嫂子,咱去。妳吃的早饭咱已整治下了,没事便晏起来些。”

邓氏道:“去便去,只恁琐碎,把人睡头搅醒了。”董文便轻轻把房门拽上,一路把门靠了出去。

耿埴冻闷了半夜,才得爬出床来。邓氏又道:“哥冻坏了。快来趁咱热被。”耿埴也便脱衣跳上床来。

忽听外边推门响,耿埴道:“想忘了什物又来也。”仍旧钻入床下。

董文一路进门来,邓氏道:“是谁?”

董文道:“是咱。适才忘替嫂子摁摁肩,盖些衣服,放帐子,故此又来。”

邓氏嚷道:“扯鸟淡!教咱只道是贼,吓得一跳,□(这)攮刀子的!”董文听了,不敢做声,依旧靠门去了。可是:

意厚衾疑薄,情深语自重。

谁知不贤妇,心向别人浓。

这边耿埴一时恼起,道:“有这等怪妇人!平日要摆布杀丈夫,我屡屡劝阻不行,至今毫不知悔。再要何等一个恩爱丈夫?她竟只是嚷骂,这真是不义的淫妇了。要她何用!”当时见床上挂着一把解手刀,便掣在手要杀邓氏。邓氏不知道,正揭起了被道:“哥快来,天冷冻坏了!”那耿埴并不听她,把刀在她喉下一勒,只听得跌上几跌,鲜血迸流,可怜。

情衰结发恋私夫,谬谓恩情永不殊,

谁料不平挑壮士,身餐一剑血模糊。

若论前船就是后船眼。他今日薄董文,就是后日薄耿埴的样子。只是与她断绝往来也够了,但耿埴是个一勇之夫,只见目前的不义,便不顾平日的恩情,把一个惜玉怜香的情郎换做了杀人不眨眼的侠士。哪惜手刃一妇人以舒不平之气。此时耿埴见妇人气绝,也不惊忙,也不顾虑,将刀藏在床边门槛下,就一迳走了。出门来,人都不觉。

晦气是这白老儿。挑了担水,推门直走进里边,并不见人。他倾了水,道:“难道董大嫂还未起来?若是叫不应,停会不见什物事,只说咱老白不老实。叫应了去。”连叫几声,只是不应。还肩着这两个桶在房门叫,又不见应,只得歇下了。

走进房中,看见血淋淋的妇人死在床上,惊得魂不附体。急走出门叫道:“董家杀了人!”只见这些邻舍一齐赶来道:“是什么人杀的?”

老白道:“不知道。咱挑水来,叫不人应,看时已是杀死了。”

众人道:“岂有此理!这一定是你杀的了。”

老白道:“我与她有什冤仇来?”众人一边把老白留住,一边去叫董文。

董文道:“我五鼓出去,谁人来杀她?这便是你挑水进去,见她孤身,非奸即盗,故此将人杀了。”

一齐拥住老白道:“讲得有理,有理。且到官再处。”一直到南城御史衙门来。

免不得投文唱名,跪在丹墀听候审理。那御史道:“原告是董文,叫董文上来。你怎么说?”

董文道:“小的户部浙江司于爷长班。家里只有夫妻两口,并无别人。今早五鼓伏侍于爷上任,小的妻子邓氏好好睡在床里。早饭时,忽然小的挑水的白大,挑水到家来,向四邻叫唤道,小的妻子被杀。众邻人道,小的去后,并无人到家。只有白大。这明明是白大欺妻子孤身,辄起不良之心,不知怎么杀了。只求青天老爷明察。”

这御史就叫紧邻上来,问道:“董文做人可凶暴么?他夫妻平日也和睦么?”

众人答应道:“董文极是本分的。夫妻极过得和睦。”

御史又道:“他妻子平日可与人有奸么?他家还有什人时常来往么?”

众人道:“并没有。”

御史道:“可有姿色么?”

众人道:“极标致的。”

御史叫:“带着,随我相验。”

果然打了轿,众人跟随,直到城下看时,果然这妇人生得标致,赤着身体,还是被儿罩着的。揭开上半截,看项下果是刀伤。

御史便叫白大:“你水挑在哪边?”

白大道:“挑在灶前。”御史便叫带起回衙门审。

一到衙门,叫董文:“董文!你莫不是与邓氏有什口舌,杀了她,反卸与人?”

董文道:“爷爷,小的妻子,平日骂也不敢骂她一声,敢去杀她?实是小的出门时,好好睡在床上。怎么不多时就把她杀死了,爷爷可怜见。”

御史道:“你出去时节,还是你锁的门;妇人闩的门?”

董文道:“是小的靠的门。推得进去的。”

御史便叫白大:“你挑水去时,开的门、关的门?”

白大道:“是掩上的。”

御史道:“你挑水到他灶前,缘何知她房里杀了人?”

白大道:“小的连叫几声不应,待要走时,又恐不见了物件,疑是小的。到房门口寻个人闩门,只见人已杀死。小的怎么敢去行凶。”

御史“咄!”的一声道:“胡说!她家有人没人,于你什事?要你去寻?这一定你平日贪她姿色,这日乘她未起,家中无人,希图强奸,这妇人不从,以致杀害。还要将花言巧语来抵赖,夹起来!”

初时老白不招,一连两夹棍,只得认了,道“图奸不遂,以致杀死。”做一个“强奸杀死人命”参送刑部。发山西司成招,也只仍旧。追他凶器,道是本家厨刀所杀,取来封贮了。书一个审单道:

审得白大以卖水之佣作贪花之想,乘董文之他出,瞷(见?)邓氏之未起,图奸不遂,凶念顿生,遂使红颜碎兹白刃。惊四邻而祈嫁祸,其将能乎?以一死而谢贞姬,莫可逭也。强奸杀人,大辟何辞?监候。具题处决。

吴堂奏请。不一日,奉旨处决。免不得点了监斩官,写了犯由牌,监里取出老白花绑了,一簇押赴市曹。闹动了三街六市,纷纷也有替邓氏称说贞节以致丧命的;也有道白大贪色自害的。那白大的妻子一路哭向白大道:“你在家也懒干这营生,怎想这天鹅肉吃?害了这命!”那白大只是流泪,也说不出一句话儿。

单是耿埴听得这日杀老白,心上便忿激起来,想道:“今日法场上的白大,明明是老耿的替身。我们做好汉的,为何自己杀人,要别人去偿命?况且那日一时不平之气,手刃妇人是我;今日杀这老白,又是替我。倒因我一个人杀了两个人。今日阳间躲得过,阴间也饶不过。做汉子的人怎么爱惜这颗头颅,做这样缩头的事?”就赶到法场上来。

正值老白押到,两个刽子手按住,只要等时辰到了。周围也都是军兵围住。

耿埴就人背后平空一声“屈”叫起来,监斩官叫拿了问时,他道:“小人耿埴,向与董文妻通奸。那日躲在他家,见董文极其恩爱,邓氏恣情凌辱,小人忿她不义,将她杀死。刀现藏董文房中床边槛下。小人杀人,小人情愿认罪典刑,小人自应抵命。求老爷释放白大。”

监斩官道:“这定是真情了,也须候旨定夺。”将两人一齐监候。本日撤了法场,备述口词,具本申请。正是:

是是非非未易论,笑他廷尉号无冤。

饴甘一死偿红粉,肯令无辜泣九原。

此时永乐爷砺精求治,批本道:“白大既无杀人情踪,准与释放;耿埴杀一不义,生一不辜,亦饶死;原问官谳狱不详,着革职。钦此。”

此时满京城才知道白大是个老实人,遭了屈官司;邓氏是个不长进淫妇,也该杀的;耿埴是个汉子。若不是他自首,一个白大,莫说人道他强奸杀人,连妻子也信不过;一个邓氏,莫说丈夫道她贞节,连满京人也信她贞节。

只是这耿埴,得蒙圣恩免死,自又未曾娶妻,他道:“只今日我与老白一件事,世上的是非无定,也不过如此了;人生的生死无常,也不过如此了。今日我活得一日,都是圣恩留我一日。为何还向是非生死场中去混帐?”便削了发为僧。把向来攒的家私约有百余金,将一半赠与董文,助他娶亲;一半赠与白大,谢他受累。就在西山出家,法名智果。

其时京城这些风太监,有送他衣服的,助道粮的,起造精舍的。他在西山住了三年,后来道近着京师,受人供养,不是个修行的,转入五台山。粗衣淡食,朝夕念佛。人与他谈些佛法,也能领悟。到八十二岁,忽然别了合寺僧行,趺坐禅床,说偈道:

生平问我修持,一味直肠直肚。

养成无垢灵明,早证西方净土。

言讫合掌而逝,盖已成正果云。

剑诛无义心何直,金赠恩人利自轻,

放下屠刀成正觉,何须念佛想无生。

 

第十回 千秋盟友谊 双璧返他乡

屈指交情几断魂,波流云影幻难论。

荒坟树绝徐君剑,暮市蛛罗翟相门。

谁解绨袍怜范叔,空传一饭赠王孙。

扶危自是英雄事,莫向庸流浪乞恩。

世态淡凉,俗语常道得好:“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即如一个富人,是极吝啬,半个钱不舍的,却道,我尽意奉承他,或者也怜我,得他资给;一个做官的,是极薄情,不认得人的,却道,我尽心钻拱他,或者也喜我,得他提携,一介穷人,还要东补西折,把去送他。若是个处困时,把那小人图报的心去度量他:年幼的,道这人小,没长养;年老的,道人老,没回残;文士笑他穷酸;武夫笑他白木;谨慎的说道没作为;豪爽的道他忒放纵。高不是,低不是,只惹憎嫌,再没怜惜。就是钱过北斗,任他堆积;米烂成仓,任他烂却,怎肯扶危济困?况这个人又不是我至亲至友!不□(似)豪侠汉子,不以亲疏起见,偏要在困穷中留意。

昔日王文成阳明先生,他征江西桃源贼,问贼道:“如何聚得人拢?”

他道:“平生见好汉不肯放过。有急周急,有危解危,故此人人知感。”

阳明先生对各官道:“盗亦有道。若是如今人,见危而坐视,是强盗不如了。”

国初曾有一个杜环,原籍江西庐陵。后来因父亲一元游宦江南,就居金陵。他父亲在日,曾与一个兵部主事常允恭交好。不期允恭客死九江府,单单剩得一个六十岁母亲张氏。要回家回不得,日夕在九江城下哭。

有人指引她道:“安庆知府谭教先是妳嘉兴人。怎不去见他?”

张氏想起,也是儿子同笔砚朋友。常日过安庆时,他曾送下程、请酒,称她做伯母,毕竟有情。谁料官情纸薄。去见时,门上见她衣衫蓝褛、侍从无人,不与报见。及至千难万难得一见,却又不理。只得到金陵来。

其时一元已殁。这张氏问到杜家,说起情事,杜环就留她在家。其妻马氏,就将自己衣服与她,将她通身蓝褛的尽皆换去。住了一日,张氏心不死,又寻别家。走了几家,并没人理,只得又转杜家。

他夫妇□□(如同)待父母般,绝无一毫怠慢。那张氏习久了,却忘记自己流寓人家,还放出旧日太奶奶躁急求全生性来。他夫妻全不介意。

屡写书叫他次子伯章,决不肯来。似此十年,杜环做了奉祀,差祭南镇,与伯章相遇,道他母亲记念。伯章全不在心,歇了三年方来。

又值杜环生辰,母子抱头而哭,一家惊骇,他恬然不动。

不数月,伯章哄母亲道:“去去来接母亲。”谁知一去竟不复来。那杜环整整供她二十年。死了,又为殡殓。夫以爱子尚不能养母,而友人之子反能周给,岂不是节义汉子!

不知还有一个:这人姓王名冕,字孟端,浙江绍兴府诸暨人。他生在元末,也就不肯出来做官。夫耕妇织,度这岁月。却读得一肚皮好书,便韬略星卜,无所不晓;做得一手好文字,至诗歌柬札,无所不工。

有一个吉进,他见他有才学,道:“王兄,我看你肚里来得,怎守着这把锄头柄?做不官来,便做个吏。你看如今来了这此鞑官,一些民情不知,好似山牛,凭他牵鼻。告状叫准便准,叫不准便不准;问事说充军就充军,说徒罪就徒罪。都是这开门按钞、大秤分金。你怎么守死善道?”

王孟端仰天哈哈大笑道:“你看,如今做官的什样人,我去与他作吏?你说吏好,不知他讲公事谈天说地;论比较缩脑低头,得几贯枉法钱,常拼得徒流绞斩;略惹着风流罪,也不免夹打敲捶。挨挨挤挤,每与这些门子书手成群;摆摆摇摇,也同那起皂隶甲首为伍。日日捧了案卷,似草木般立在丹墀。何如我或笑、或歌、或行、或住,都得自快,这便是燕雀不知鸿鹄志了。”

后边丧了妻,也不复娶。把田产托了家奴管理,自客游钱塘。与一个钱塘卢太,字大来交好,一似兄弟一般。又连着个诗酒朋友:青田刘伯温。他常与伯温、大来,每遇时和景明,便纵酒西湖六桥之上,或时周游两峰、二竺,登高陟险,步履如飞。大来娇怯不能从,孟端笑他道:“只好做个文弱书生。”

一日,席地醉饮湖堤,见西北异云起。众人道是景云。正分了个‘夏云多奇峰’韵,要做诗。伯温道:“什么景云!这是王者气,在金陵。数年后吾当辅之。”惊得坐客面如土色,都走了去。连卢大来也道:“兄何狂□(易)如此?”也□□□(吓走了)。只有王孟端陪着他,捏住酒盅不放。伯温跳起身歌道:

云堆五彩起龙纹,下有真人自轶群,

愿借长风一相傍,定教麟阁勒奇勋。

王孟端也跳起来歌道:

胸濯清江现[木蒥]纹,壮心宁肯狎鸥群,

茫茫四字谁堪与?且让儿曹浪策勋。

两个大醉而散。

闲中两人劝他出仕,道:“兄,你看如今在这边做官的:不晓政事,一味要钱的,这是贪官;不惟要钱,又大杀戮,这是酷官;还又嫉贤妒能,妄作妄为,这是蠢官。你道得是行我的志么?丈夫遇合有时,不可躁进。”

更数年,卢大来因人荐入京,做了滦州学正。刘伯温也做了行省都事。只是伯温又为与行省丞相议论台州反贼方国珍事,丞相要招,伯温主剿。丞相得了钱,怪伯温阻挠他,劾道:“擅作威福。”囚禁,要杀他。王孟端便着家人不时过江看视。自己便往京师为他申理。

此时脱脱丞相当国。他间关到京,投书丞相道:

法戒无将,罪莫加于已著;恶深省事,威□□□□(岂贷于倒)谋?枕戈横槊,宜伸忠义之心;卧鼓弢弓,适长□□(奸顽)之志。海贼方国珍,蜂虱余蠕,疮痏微毒。揭竿□□(斥清),疑如蚁斗床头;弄楫波涛,恰似沤漂海内。固宜减兹朝食,何意愎彼老谋?假以职衔,是叛乱作缙绅阶级,列之仕路,衣冠竟盗贼品流。欲弥乱而乱弥增,欲除贼而贼更起。况复误入敌彀,坚拒良图。都事刘基,白羽挥奇,欲尽舟中之敌;赤忱报国,巧借几前之筹。只慷慨而佐末谈,岂守阃而妄诛戮。坐以擅作威福,干法不伦;竟尔横付羁囚,有冤谁雪?楚弃范增,孤心膂将无似之;宋杀岳飞,快仇雠谅不异也!伏愿相公,秤心评事,握发下贤。谓叛贼犹赐之生全,宁幕僚混加之戮辱?不能责之剿捕,试一割于铅刀。请得放之田里,使洗愆于守剑。敢敷尘议,乞赐海涵。

书上。脱脱丞相看毕,即行文江浙丞相,释放刘伯温。又荐他做翰林承旨。王孟端道:“此处。不久,将生荆棘,□(走)狐兔,排贤嫉正,连脱公还恐不免,我缘何在此?”且往滦州探望卢大来。

只见卢大来两边相见。卢大来诉说:“此处都是一班鞑子。不省得我汉人言语,又不认得汉人文字,哪个晓尊师、重傅?况且南人不服水土,一妻已是病亡,剩下两个小女,无人抚养。我也不久图南回,所苦又是盘费俱无。方悔仕路之难。”

王孟端道:“你今日才得知么?比如你是个穷教职,人虽不忌你的才,却轻你甘清受淡,把一个豪杰肝肠,英雄的胸次都磨坏了。你还有志气,熬不过来,求归。有那些熬不过,便去干求这些门生,或是需索这些门生。勒拜见、要节礼,琐琐碎碎,成何光景?又如刘伯温,有志得展,人又忌他的才。本是为国家陈大计,反说他多事,反说他贪功,这个脏肮之身,可堪得么?我如今去便遨游五岳、三山,做个放人。归只饮酒做诗,做了废士什要紧?五斗折腰,把这笑与陶渊明笑。兄且宁耐□□□(安目下呵)遍走齐鲁诸山,再还钱塘,探望伯温。”就别了卢大来。大来不胜凄怆。

他走登州,看海市;登泰山,□(登)南天门,过东、西二天门,摩秦无字碑;踞日观,观日出,□□(倚秦)观望陕西;越观望会稽;上丈人、莲花诸峰,□□□□(石经、桃花)诸峪;过黄□(岘)、雁飞众岭;入白云、水廉、黄花、□□□□(各洞,盥漱)、玉女、王母、白龙各池,又憩五大夫松下,□□□(听风声)。然后走阙里,拜孔庙,遨游广陵、金陵、姑苏,半载方到家。

刘伯温已得他力,放归青田隐居。不期卢大来在滦州因丧偶,悲思成了病,不数月,恹恹不起。想起有两个女儿,一个馨兰,一个傲菊,无所依托,只得写书寄与王孟端道:

弟际蹇运,远官幽燕。复遘危疾,行将就木,计不得复奉色笑矣。弱女馨兰、傲菊,倘因友谊,曲赐周旋,使缙绅之弱女,不落腥膻,则予目且瞑。唯君图之。

孟端回杭不过数日,正要往看伯温,忽接这书,大惊道:“这事我须为了之!”便将所有田产,除可以资给老仆,余尽折价与人,得银五十余两,尽带了,往滦州进发。

行至高邮,适值丞相脱脱率大兵往讨张士诚,为□(逻)兵所捉,捉见赞画龚伯璲。

孟端道:“我诸暨王冕也。岂肯从贼作奸细乎?”

伯璲忙下阶相迎道:“某久从丞相,知先生大名。今丞相统大兵至此,正缺参谋,幸天赐先生助我丞相。愿屈先生共事,同灭巨贼。”

王孟端道:“先生,焉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今日功成,则有震主之威;不成,适起谗谮之口,方为脱公进退无据。虽是这般说,小生辱脱公有一日之知,当为效力。但是我友人殁在滦州,遗有二女,托我携归杭。脱公此处尚有公等,二女滦州之托更无依倚。去心甚急,不可顷刻淹滞。”

龚伯璲道:“这等,公急友谊,小生也不能淹留。”就在巡哨士卒里边,追出王孟端原挈行李,又赠银三十两。

王孟端不肯收,龚伯璲道:“公此去滦州,也是客边。恐资用不足,不妨收过。”还赠他鞍马、上都公干火牌一张,道:“得此可一路无阻。”又差兵护送一程。

果然,王孟端得鞍马、火牌,一路直抵滦州。到州学探访时,只见道:“卢爷已殁,如今新学正孛罗忽木已到任了。”

问他家眷时,道:“他有两个小姐,一个小厮。一个大小姐,十三岁,因卢爷殁了,没有棺木,州里各位老爷,一位是蒙古人,一位色目人、一位西域人都与卢爷没往来,停了两日,没有棺木,大小姐没极奈何,只得卖身在本州万户忽雷博家。得他棺木一口、银一两、米一石,看殡殓卢爷去了。还有一个小厮、一位十岁小姐守着棺木。新爷到任,只得移在城外,搭一个草舍安身。说道近日也没得吃用,那小厮出来求乞,不知真不真。”

王孟端便出城外寻问。问到一个所在,但见:

茹茹梗编连作壁,尽未搪泥;芦苇片搭盖成篷,权时作瓦。绳枢欲断,当不得刮地狂风。柴户偏疏,更逢着透空密雪。内停一口柳木材,香烟久冷;更安着一个破沙罐,粒米全无。草衣木食,哪里似昔日娇娥;鹄面鸠形,恰见个今日小厮。可是:

逢人便落他乡泪,若个曾推故旧心?

王孟端一问,正是卢大来棺木、家眷,便抚棺大哭道:“仕兄,可惜你南方豪士,倒做了北士游魂!”那小姐与小厮也赶来嘤嘤的哭了一场。终是旧家规模,过来拜谢了。王孟端见她垢面篷头、有衫无裤,甚是伤感。问她姐姐消息,道:“姐姐为没有棺木,自卖在忽雷万户家。前日小厮乞食到他家,只见姐姐在那厢把了他两碗小米饭,说府中道她拿得多了,要打,不知怎么?”王孟端便就近寻了一所房儿住下。自到忽雷府中来。

这忽雷是个蒙古人。祖荫金牌万户,镇守滦州。他是个胜老虎的将军,家中还有个赛狮子的奶奶。大凡北方人生得身体长大,女人才到十三岁便可破身。当日大小姐自家在街上号泣卖身,忽雷博见她好个身分儿,又怜她是个孝女,讨了她。不曾请教得奶奶。付银殡葬后,领去参见奶奶,只得叩了个头。问她哪里人,小姐道:“钱塘人。”她也不懂。倒是侧边丫鬟道:“是南方人。”问道:“几岁了?”答应十三岁。只见那奶奶颜色一变,只为她虽然哭泣得憔悴了些,本来原是修眉媚脸标致的,又道是在时年纪,怎不妒忌?

巧巧儿忽雷博回家来,问奶奶道:“新讨的丫鬟来了么?她也是个仕宦之女。”

奶奶道:“可是门当户对的哩!”

忽雷道:“咱没什狗意,只怜她是个孝心女儿。”

奶奶道:“咱正怪妳怜她哩!”吩咐新娶丫鬟叫做“定奴”,只教她灶前使用。

苦的是南边一个媚柔小姐,却做了北虏粗使丫鬟。南边烧的是柴,北边烧的是煤,先是去弄不着;南边食物精致,北边食物粗粝,整治又不对绺。要去求这些丫鬟教道,这边说:“去那边,不晓!”那边说:“来这边,不明!”整治的再不得中意。南边妆扮是二柳梳头,那奶奶道:“咱见不得这怪样!”定要把来分做十来路,打细细辫儿披在头上。鞑扮都是赤脚,见了她一双小小金莲,她把自己脚伸出来,对小姐道:“咱这里都这般走得路,妳那缠得尖尖的什么样?快解去了!”小姐只得披了头、赤了脚,在厨下做些粗用。晚间着两个丫头伴着她宿,行坐处有两个奶奶心腹丫头贵哥、福儿跟定,又常常时搬嘴弄舌,去得半年,不知打过了几次。若是忽略雷遇着,来讨了个饶,更不好了,越要脱剥了衣裳打个半死。亏得一个老丫头都卢凡事遮盖她。也只是遮盖的人少,搠舌头的多。几番要寻自尽,常常有伴着,又没个空隙,只是自怨罢了。

一日,在灶前听得外面一个小花子叫唤声音厮熟,便开后门一看,却是小厮琴儿。看了,两泪交流,正是:

相见无言惨且伤,青衣作使泪成行。

谁知更有堪怜者,洒泣长街怀故乡。

忙把自己不曾吃的两碗小米饭与他。凑巧福儿见了,道:“怪小浪淫妇,是妳孤老来?怎大碗饭与他?”

小姐道:“是我不吃的。”

福儿道:“妳不吃,家里人吃不得?”

又亏得都卢道:“罢,姐姐。她把与人须饿了她,不饿我。与她遮盖些。”那琴儿见了光景,便飞跑,也不曾说得什的,小姐也不曾问得。常想道:“我父亲临殁曾有话道:‘我将你二人托王孟端来搬取回杭,定不流落。’不知王伯伯果肯来么?就来,还恐路上兵戈阻隔,只恐回南的话也是空。但是妹儿在外,毕竟也求乞,这事如何结果?”

不料王孟端一到,第二日便拿一个名贴来拜忽雷万户。相见,孟端道:“学生有一甥女,是学正卢大来女。闻得她卖身在府中,学生特备原价取赎,望乞将军慨从。这便生死感激的事。”

忽雷道:“待问房下。”就留王孟端在书房吃茶。着人问奶奶,只见贵哥道:“怕是爷使的见识,见奶奶难为了她,待赎了出去,外边快活。”

奶奶道:“怕不敢么?”

福儿道:“爷料没这胆气。奶奶既不喜她,不若等她赎去,也省得咱们照管。只是多要她些罢了。”奶奶听了,道:“要八两原价,八两饭钱,许她赎去。”

忽雷笑道:“哪要得许多?”

王孟端道:“不难。”先在袖中取出银子八两交与忽雷,道:“停会学生再送四两,取人便了。”

随即去时,那奶奶不容忽雷相见,着这两个丫鬟传话,直勒到十六两,才发人出来。王孟端叫乘轿子,抬了到城下。小姐向材前大哭,又姊妹两个哭了一场,然后拜谢王孟端道:“若非恩伯,姊妹二人都向他乡流落。”

王孟端道:“这是朋友当为之事,何必致谢。”就为她姊妹、小厮做些孝服,雇了人夫车辆。车至张家湾,雇船由通惠河回。

此时脱脱丞相被谗谮谪死,赞画龚伯璲弃职旧隐。前山东、江淮一带贼盗仍旧蜂起,山东是田丰,高邮张士诚,共余草窃,往往而是。也不知担了多少干系,吃了多少惊恐,用了多少银两,得到杭州,把他材送到南高峰祖坟安葬了。先时,卢大来长女已许把一个许彩帛子,后边闻他死在滦州,女儿料不得回来,正要改娶人家,得王孟端带他二女来,也复寻初约。次女,孟端也为她择一士人。自己就在杭州,替卢大来照管二女。

不觉五年,二女俱已出嫁。金华、严州俱已归我太祖。江南参加政事胡大海,访有刘伯温、宋景濂、章溢,差人资送至建康。伯温□(曾)对大海道:“吾友王孟端,年虽老,王佐才也,不在吾下。公可辟置帐下。”留书一封。胡参政悄悄着人来杭州请他。

这日,王孟端自湖上醉归,恰遇一人送书,拆开看时,乃是刘伯温书,道:

弟以急于吐奇,误投盲者,微见几不脱虎口。虽然躁进招尤,怀宝亦罪。以兄王佐之才,与草木同腐,岂所乐欤?幕府好贤下士,倘能出其底蕴,以佐荡平,管乐之勋,当再见今日。时不可失,唯知者亟乘之耳!

王孟端得书,道:“我当日与刘伯温痛饮西湖,见西北天子气,已知金陵有王者兴。今金陵兵马所向成功,伯温居内,我当居外,共兴王业。”就弃家来到兰溪。闻得金华府中变,苗将蒋英、刘震作乱,刺死胡参政,他便创议守城,自又到严州李文忠左丞处借兵报仇,直抵城下。蒋英、刘震连夜奔降张士诚。

李左丞便辟他在幕下。凡一应军机进止都与商议。此时张士诚闻得金、处两府都杀了镇守,大乱。他急差大将吕珍领兵十万攻打诸、全。孟端与李左丞计议:先大张榜文、虚张声势,惊恐他军心;又差人进城关合守将谢再兴,内外夹攻,杀得吕珍大败而走。

次年四月,诸、全守将谢再兴,把城子叛降张士诚,攻打东阳。他又与李左丞来救东阳。创议要在五指岩立新城,可与谢再兴相拒。李左丞就着他管理。他数日之间早已筑成二城深池,是一个雄镇。张士诚差李伯升领兵攻城,那边百计攻打,他多方备御。李左丞亲来救应。李伯升又是大败。

后来李左丞奉命取杭州,张士诚□□□□□□(平章潘原明,遣)人乞降,孟端劝左丞推心纳之,因与左丞轻骑入城受降,左丞就着孟端,协同原明镇守杭州,时已六十余。未几,以劳卒于杭州。卢氏为持三年丧,如父丧一般。识者犹以孟端有才未尽用,不得如刘伯温共成大业,是所深恨。然于朋友分谊,则已无少遗恨,岂不是今人之所当观法。

 

第十一回 捐金非有意 得地岂无心

干济吾儒事,何愁箧底空?

脱骖非市侠,赠麦岂贪功。

饭起王孙色,金怜管叔穷。

不教徐市媪,千载独称雄。

天下事物尽有可以无心得,不可有心求。自钱财至女色、房屋、官禄,无件不然。还有为父母思量,利及一身,为一身思量,利及后嗣,这是风水一说。听信了这些堪舆,道:此处来龙好、沙水好;前有案山,后有靠;合什格局,出什官吏,揖金谋求。被堪舆背地打偏手,或是堪舆结连富户,做造风水、囤地骗人。甚至两边俱系富家,不肯归并一家;或是两人都谋此地,至于争讼。后来富贵未见,目前先见不安。还有这些风水(先生),见他喜好风水,都来骗他:先一个为他造坟,已是说得极好,教他赏尽钱财;后边一个又来破发,道是不好,应行迁改,把个父母搬来搬去,骨殖也不得安闲。不知这风水却有自然而来的。

如我朝太祖葬父,升至独龙冈,风雨大至。只闻空中道:“谁人夺我地?”下边应道:“朱某!”太祖因雨暂回。明日已自成坟。这是帝王之地,所不必言。

就如我杭一大家,延堪舆看风水。只待点穴。忽两堪舆自有在那厢商议道:“穴在某处。他明日礼厚点与他;不厚,与他右手那块地。”不期为一个陪堂听了。

次日,见堪舆所点却是右手的,他就用心。后来道:“如今生时与你朝夕,不知死后得与你一块么?”因问他求了这块地,如今簪缨不绝。

一家亦因堪舆商议,为女儿听了,道在□□□(杨梅树)下,后来也用计讨了,如今代代显宦。这都有鬼使神差般。

但有一人,却又凭小小一件阴骘,却得了一块地,后来也至发身。

话说福建三山有一个秀才,姓林名茂,字森甫。他世代习儒,弱冠进了一个学。只是破屋数椽,瘠田数亩,仅可支持,不能充给。娶了一个妻黄氏,做人极□□□□(其温柔,见)道理,甘淡泊。常道这些□□□(秀才一)入了学,便去□□□□□□□□□□□□□□□□□□□□(说公话事,得了人些钱财,不管事之曲直,去贴官府)的脸皮,称的是老父师、太宗师,认的是舍亲敝友。不□(知)若说为人伸冤,也多了这些侠气。若是党邪排正,□□(也损)阴骘,镇日府、县前奴颜婢膝,也不惜羽翎。若为□(穷)所使,便处一小馆。一来可以藉他些束修脩,资家中薪水;二来可以益加进修。盖人做了一个先生,每日毕竟要讲书。也须先理会一番,然后可讲与学生。就是学生庸下,他来问也须忖量与他开发。至于作文,也须意见、格局、词华胜似学生,方无愧于心,故此也是一件好事。只是处馆也难。豪宦人家,他先主一个□(定),要寻好先生,定要平日考得起的。这些秀才见他□(豪)宦可扰,也人上央人去谋。或是亲家,或是好友,甚是出荐馆钱与他陪堂,要他帮衬,如何轮得到平常人?况且一捱进身,虽作些名士模样,却也谦卑巽顺,笼络了主翁;猫鼠同眠,收罗了小厮。又这等和光同尘,亲厚了学生,道人都是好奉承的,讲书有句象,便道:“特解”;作文有一句是,便与密圈。在人前与他父母前称扬,学生怎不喜他?这便是待向上学生了。还有学生好懒惰的,便任他早眠晏起,读书也得,不读书也得;作文也可,不作文也可。就是家中有严父,反为他修饰,自做些文字与他应名。若父亲面试,毕竟串他小厮,与他传递。临考毕竟掇哄主人,为央份上,引领学生为寻代考。甚至不肖的。或嫖或赌,还与帮闲。只要固目下馆,哪顾学生后来不通,后来不成器?故此阔馆也轮不着林森甫。仅在一个颜家,处一个半斤小馆。是两个小鬼头儿:一个聪明些,却耍顽;一个本份些,却又读不出书。喜得一个森甫有坐性,又肯讲贯,把一个顽的拘束到不敢顽,那钝的也不甚钝。学生虽是暂时苦恼,主翁甚是欢喜。

捱到年,先生喜得脱离苦根,又得束脩到手,辞了东家起身。东翁整了一桌相待。临行送了脩仪,着个小厮挑了行李相送回家。

一窗灯影映青毡,书债今宵暂息肩。

不作凤凰将九子,且亲鸳鸯学双骞。

床头声断歌鱼铗,囊底欣余润笔钱。

莫笑书生镇孤另,情缘久别意偏坚。

不说森甫在路。

且说麻叶渡口有个农民,姓支名佩德,年纪已近三十岁。父母早亡,遗得几亩荒山、两亩田地耕种过活。只是没了妻室,每日出入定要锁门,三餐定要自家炊煮;年年春夏衣服定要央人,出些缝补钱、浆粉钱,甚是没手没脚。到夜来,虽是辛苦的人一觉睡到天亮,但遇了冬天长夜,也便醒一两个更次,竟翻覆不宁。脚底下一冷,直冷到腿上;脚尖一缩,直缩到嘴边,甚是难过。

一日回来吃饭,同伴有人锄地,他就把锄头留在地上。回了去时,却被人藏过。问人,彼此推调。他叫道:“是哪个儿子藏过我的?”

一尖嘴的道:“你儿子还没有娘哩!”众人一齐笑将起来。他就认真,说人笑他没有老婆,他一发动情起来。

回去坐在门前纳闷。一个邻舍老人家巫婆,见了他道:“支大官,一发回来得早!你为煮粥煮饭,一日生活只有半日做。况又没个洗衣补裳的,甚不便当。何不寻个门当户对的?也完终身一件事。”

支佩德道:“正要在这里寻亲,没好人家。”

巫婆道:“你真要寻亲,我倒有个好头代。是北乡郑三山的女儿,十八岁。且是生得好,煮茶做饭、织布绩麻件件会得。匡得一个银子,她自有私房,倒有两个银子赔嫁。极好,极相应!”

支佩德道:“她肯把我这穷光棍?”

巫婆道:“单头独颈,有什不好?”

支佩德道:“还没有这许多银子。”

巫婆道:“有底桩的,便借两两何妨?”支佩德听了,心花也开。

第二天,安排个东道,请她起媒。巫婆道:“这亏你自安排!若一讨进门,你就安闲了。”吃了个妈妈风回去。

择日去到那边说,郑家道他穷。巫婆道:“他自己有房子住,有田有地。走去就做家主婆,绝好人家!他并不要你赔嫁。你自打意不过,与他些,他料不争你。”郑三山听得不要赔嫁,也便应承。

他来回报,支佩德也乐然。问她财礼,巫婆道:“多也依不得,少也拿不出,好歹一斤银子罢。”

支佩德摇头道:“来不得。我积攒几年共得九两,如今哪里又得这几两银子?”巫婆道:“有他作主,便借些上,一个二婚头也得八九两。她须是黄花闺女,少也得十二两。还有谢亲、转送、催妆、导白,也要三四两。”支佩德自度不能。

巫婆道:“天下没有娘儿两个嫁爷儿两个事!你且思量,若要借,与你借。除这家,再没相应亲事了。”

支佩德思量了一夜,道:“不做得亲,怕散了这宗银子,又被人笑没家婆。说有赔嫁,不若借来使了,后来典当还他。”

算计定了,来见巫婆道:“承婆婆好意,只是哪家肯借?”

巫婆道:“若要借,我房主邹副使家广放私债。那大管家常催租到我这里,我替你说。”果然一说就肯。九折五分钱借了六两,约就还。巫婆来与他作主,先是十两,后来加杂项二两,共十二两。多余二三两拿来安排酒席。做了亲。

廿七八光棍遇了十八九娇娘,妳精我壮,且是过得好。

但只是郑家也只是个穷人家,将饼卷肉也不曾陪得。拿来时,两只黑漆箱、马桶、脚桶、梳桌、兀凳。那边件件都算钱,这边件件都做不得正经。又经支佩德先时只顾得自己一张嘴,如今两张嘴,还添妻家人情面份,只可度日,不能积落还人。

邹衙逼讨,起初指望赔嫁,后来见光景也只平常,也不好说要他的典当。及至逼得紧,去开口,女人也欣然,却不成钱,当不得三、五两,只得挪些利钱与他。管家来,请他吃些酒做花椒钱。

拖了三年,除还债,到本利八两。那时年久要清。情愿将自己地一块写与,不要。又将山卖与人,都不捉手。也曾要与颜家,颜家道逼年无银。先时管家日日来□(讨),里边有个管家看他女人生得甚好,欺心占他的,串了巫婆吓要送官,巫婆打合女人准与他。正在家逼写婚书。那女人急了,道:“我是好人家儿女,怎与人做奴才?我拼一个死,叫邹家也吃场官司。”

外边争执,不知里边事,她竟开了后门,赶到渡头,哭了一场,正待投水。这原是娶妻的事:先时要娶妻,临渴掘井;后来女家需索,捶雪填井;临完债逼,少不得投河奔井。

不期遇了救星。林森甫看见妇人向水悲哭,也便疑心,就连忙赶上。见她跳时,一把扯住,道:“不要短见!”女人只得住了。问她原故,她将前后细诉:

羞向豪门曳绮罗,一番愁绝蹙双蛾。

恨随流水流难尽,拼把朱颜逐绿波。

森甫道:“娘子,妳所见差了。妳今日不死,豪家有妳作抵,还不难为妳丈夫。如妳死,那债仍在妳丈夫身上还,毕竟受累了。妳道妳死,妳丈夫与母家可以告他威逼。不知如今乡宦家逼死一个人,哪个官肯难为他?也是枉然!喜得我囊中有银八两。如今赠妳,妳可抵还还人。不可作此短见。”便箧中去检此银。

只见主家仆拿住道:“林相公,你辛苦一年才得这几两银子。怎听她花言,空手回去?未免不是做局哄你的,不可与她。”

森甫道:“我已许她。你道她是假?幸遇我来,若不遇我,她已投河了,还哄得谁?”竟取出来双手递与。这娘子千恩万谢接了。

又问:“相公高姓?后日若有一日,可以图报。”森甫笑而不对。倒是仆人道:“这是三山林森甫相公。若日后有得报他,今日也不消寻死了。”两边各自分手。

森甫分了手,回到家中。却去问妻子觅得几分生活钱,犒劳仆人。仆人再三推了不要,自回家去。到晚,森甫对其妻趑趄的道:“适才路上遇着一个妇人,只为丈夫欠了宦家银八两无还,(要)将她准折,妇人不欲,竟至要投水。甚是可怜。”

那黄氏见他回时不拿银子用,反向黄氏取还,道:“或是成锭的,不舍得用。”

及半晌不见拿出来,也待问他。听得此语,已心会了,道:“何不把束脩济她,免她一死。”

森甫道:“卑人业已赠之,也晓得娘子有同志。只是年事已逼,恐用度不敷。”

黄氏道:“官人既慨然救人,何故又作此想?田中所入,足备朝夕薪水之费;我女工所得,足以当之。□(望)勿介意。”森甫听了,也觉欣然。

挨到除夜,一物不买。亲族一个林深送酒一壶与他。他夫妻收了他的,冲上些水,又把与小厮不收的银子买了半斤虾,把糟汁煮了,两个分岁。森甫口占两句道:

江虾糟汁煮,清酒水来□淘。

两个大笑了一场,且穷快活。外边这些邻人亲族见他一件不买,道:“好两个苦作人家的!忙了一年,鱼肉不舍得买。”

后边有传他济人这节事,有的道:“亏他这等慷慨!还亏他妻子倒也不絮聒他!”

有的道:“没有计穷儒!八两银子坐放一年,也得两数利钱。怎轻易与人?可不一年白弄卯。便分些儿与他也罢,竟把一主银子与人。这妇人倒不落水,他银子倒落水了。”他也任人议论,毫无追悔。

除夜睡时,却梦到一个所在,但见:

宇开白玉,屋铸黄金。琉璃瓦沉沉耀碧,翡翠舒翎,玳瑁楼的的飞光,虬龙脱海。碧栏杆外,列的是几多瑶草琪花;白石街中,种的是几树怪松古柏。触目是朱门瑶户,入耳总仙乐奇音。却如八翼扣□(天)门,好似一灵来海藏。

信步行去,只见柱上有联,镌着金字道:

门关金锁锁,帘卷玉钩钩。

须臾,过了黄金阶,渐上白玉台。只见廊下转出一个道者,金冠翠裳,贝带朱履,道:“林生何以至此?”森甫就躬身作礼。那道者将出袖中一纸,乃诗二句。道:

鹧鸪之地不堪求,麋鹿眠处是真穴。

道:“足下识之。”言讫,相揖而别。醒来,正是三更。

森甫道:“这梦毕竟有些奇怪。”

次日,即把“门关”二句写了□□(个对)联,粘在柱上。只见来的亲友见了,都笑:“有这等□□(文理)不通秀才,与你家有什相干?写在这边。”又有一个轻薄的道:“待我与他换两句。是:

蓬户遮芦席,苇帘挂竹钩。

有这样狂人!”那森甫自信是奇兆。到了正月尽,主家来请。他自收拾书籍前往。

当日主人重他真诚,后来小厮回去,说他舍钱救人,就也敬他个尚义。着实礼待他。

一日,东翁因人道他祖坟风水庸常,不能发□(秀)去寻一个杨堪舆来。他自称“杨救贫”之后,他的派头与人不同。他知道,人说风水先生常态是父做子受,又道撺哄人买大地、打偏手。他便改了这腔,看见主家虽富,却是臭吝不肯舍钱,风水将就去得。他便着实赞扬道:“不消迁改。”见有撒漫,方才叫他买地造坟。却又叫他两边自行交易,自不沾手。不知那卖主怕他打退船鼓,也听他。又见穷秀才阔宦,便也与他白出力一番,使他扬名。故此人人都道他好。

颜家□□□(便用着)他,他初见卖弄道:“某老先生是我与他定穴,如今乃郎又发;某老先生无子,是我为他修改,如今连生二子;某宅是我与他迁葬,如今家事大发;某宅是我定向,如今乃郎进学。如今颜老先生见爱,须为觅一大地,可以发财、发福的。”说得颜老好生欢喜,就留在书房中歇宿。

森甫也因他是个方外,也礼貌他。□(逐)日间与颜老各处看地,晚间来宿歇。颜老与杨堪舆、林森甫三个儿一桌儿吃饭,颜老谈起森甫至诚有余,又慈祥慷慨:“旧岁在舍下解馆回去,遇见一妇人将赴水。问她,是为债逼,丈夫要卖她,故此自尽。森甫就把束脩尽行助她,这是极难得事。”

杨堪舆道:“那妇人可曾相识么?”

森甫道:“至今尚不知她是何等人家,住何处,叫什名字。”

杨堪舆道:“若不曾深知,怕是设局。”

森甫道:“吾尽吾心,也不道她诈。”

堪舆道:“有理,有理。如此立心,必发无疑。但科第虽凭阴骘,也靠阴宅。佳城何处?可容一观么?”

森甫不觉颜色惨然道:“学生家徒四壁,亡亲尚未得归浅土。”

杨堪舆道:“何不觅吉地葬之?学生当为效劳。包你寻一催官地,一葬就发。”

森甫道:“只恐家贫不能得大地。”

杨堪舆道:“这不在大钱才有,人用了大钱,买了大片山地,却不成穴。就理看来,左右前后,环拱关锁尽好,穴不在这里。人偶用一二两,得一块地,却可发人富贵,这只在有造化的遇着。”

颜老道:“先生若果寻得,有价钱相应的,学生便买了送先生。”

杨堪舆道:“这也不可急遽,待我留心寻访便了。”

那杨堪舆为颜家寻了地,为他定向、点穴,事已将完,因闲暇在山中闲步,见一块地,大有光景。归来道:“今日看见一地,可以腰金,但未知是何人地,明早同往一看,与主家计议。”

次日,森甫与杨堪舆与去,将到地上,忽见一个鹿劈头跳来,两人吃了一惊。到地上看时,草都压倒,是鹿眠在此,见人惊去。

杨堪舆道:“这是金锁玉钩形,那鹿眠处正是穴。若得来为先生一做,包你不三年发高魁,官至金紫。得半亩之地也便够了,但不知是谁家山地。”

林森甫心中暗想:“地形与梦中诗暗合,穴又与道者所赠诗相券。”便也欢喜。

佳气郁菁葱,山回亥向龙,

牛眠开胜域,折臂有三公。

正在那边徘徊观看,欲待问,只见这隔数亩之远,有个人在那边锄地,因家中送饭来,便坐地上吃饭。森甫便往问他,将次走到面前,那妇似有些认得,便道:“相公不是三山林相公么?”

堪舆道:“怎这妇人认得?”妇人便向男子前说了几句,那男子正是支佩德,丢了碗,与妇人向森甫倒身下拜,道:“旧年岁底,因欠宦债,要卖妻抵偿,她不愿,赴水,得恩人与银八两,不致身死。今日山妻得生,小人还得山妻在这厢送饭,都是相公恩德。”

森甫扶起道:“小事何足挂齿。”因问:“相公因何事到此?”

森甫道:“因寻坟地到此。”

佩德道:“已有了么?”

堪舆道:“看中此处一地,但不知是谁家的?”

支佩德道:“此山数亩皆我产业,若还可用,即当奉送。”

堪舆便领着他,指着:“适才鹿眠处是这块地略可。”

支佩德道:“自此起,正我的地。”便着妻先归,烹了家中一只鸡,遂苦苦邀了森甫与杨堪舆到家,买了两坛水酒。道:“聊为恩人点饥。”

吃完,即当面纸一张,写了山的四至都图,道出买与林处,杨堪舆作中,送与森甫,森甫决不肯收。杨堪舆把森甫捏一把,道:“这地是难得的,且将机就机。”

森甫再三坚持道:“当日债逼,使你无妻,今日白花你产,使你必致失所,这断不可。”

支佩德道:“这边山地极贱,都与相公不过值得七八两,怎还要价?”

森甫道:“我当日与你,原无心求偿,你肯卖与我,必须奉价收契。”

杨堪舆道:“林先生不必过执。”森甫不肯。

次日,支佩德自将契送到颜家。恰遇颜老。问:“两个有些面善。”

道:“我是有些认得你,哪里会来?”

支佩德道:“是旧年少了邹副使债,他来追逼,曾央间壁钟达泉来,要卖产与老爹,连见二次,老爹回复。后来年底催逼得紧,房下要投河,得这边林相公救了,赠银八两。昨日林相公同一位杨先生看地,正是小人的,特写契送来的。”

颜老道:“旧岁林相公赠银的,正是你令正?”又叹息道:“我遍处寻地,旧年送地来不要,他无心求地,却送将来。可见凡事有数,不可强求。”领进来见了森甫。

颜老道:“即是他愿将与先生,先生不妨受他的。况前已赠他银子,不为白要他产。”森甫只是不肯,两边推了半日。

颜老道:“老夫原言助价。”到里边拿出银三两付他,遂收了契,杨堪舆便与定向点穴。

支佩德却又一力来管造。

择了日,森甫去把两口棺木移来,掘下去果然热气如蒸,人人都道是好坟,杨堪舆有眼力。不知若没有森甫赠银一节,要图他地也烦难哩。

森甫此时学力已达,本年取了科举,次年弘治戊午,中了福建榜经魁。已未连捷,自知县升主事,转员外。又迁郎中,直至湖广按察司副使。历任都存宽厚仁慈,腰了金。这虽是森甫学问足以取科第,又命中带得来。也因积这阴功,就获这阴地,可为好施之劝。

 

第十二回 坐怀能不乱 秉正自无偏

《易》著如兰,《诗》咏鸟鸣。涤瑕成徵媺,厥唯友生。贫贱相恤,富贵勿失。势移心贞,迹遐情密。淡疑水而固疑潦,斯不愧五伦之一。

《朋友箴》

当初刘孝标曾做《广绝交论》,着实说友道的薄:财尽交疏,势移交断;见利相争,见危相弃;忽然相与,可听刎颈,一到要紧处,便只顾了自己。就如我朝阉宦李广得宠,交结的便传奉与官。有两个好朋友,平日以道学自励的。谈及李广得宠之事,一个道:“岂有向阉奴屈膝之理?”到次日,这个朋友背了他去见时,不料已先在那里多时了,此是趋利。就是上年逆党用事时,攻击杨、左的,内中偏有杨、左知交;弹射崔、魏的,内中偏有崔、魏知已。此岂故意要害人?不过要避一时之害。不知这些人原也不堪为友的。友他的也就是没眼珠,不识人的人。若是我,要友他,毕竟要信得他过。似古时范张,千里不忘鸡黍之约;似今时王凤洲与杨焦山,不避利害,托妻寄子。我一为人友,也要似古时庞德公与司马徽,彼此通家,不知谁客谁主;似今时马士权待徐有贞,受刑濒死,不肯妄招。到后来徐有贞在狱时,许他结亲,出狱悔了,他全不介意。这才不愧朋友。若说一个因友及友,不肯负托,彼此相报,这也是不多见的人。

如今却说一个人,我朝监生,姓秦名翥,字凤仪,湖广嘉鱼人氏。早年丧母,随父在京做个上林苑监副,便做京官子弟纳了监在北京。后边丁忧回家,定了个梅氏,尚未做亲。及至服满,又值乡试,他道待乡试回来毕姻。带了一个家人,叫做秦淮,一个小厮叫做秦京,收拾了行李,讨了一只船,自长江而下。只见:

水连天去白,山夹岸来青,

苇浦喧风叶,渔舲聚晚星。

一路来,不一日,已到扬州。秦凤仪想起有一个朋友,姓石,名可砺,字不磷,便要去访他。不知这石不磷也是嘉鱼人,做人高华倜傥,有胆气,多至诚,与人然诺不侵。少年也弄八股头做文字,累举不第,道:“大丈夫怎么随这几个铜臭小儿,今日拜门生,明日讨荐书,博这虚名。”就撇了书,做些古文诗歌,弹琴、击剑,写字、绘画。却不肯学这些假山人、假墨客,一味奴颜婢膝的捧粗腿,呵大卵胞;求荐书,东走西奔;钻管家,如兄若弟。只因他有了才,又有侠气,缙绅都与他相交,常往来两京。此时侨寓在扬州城砖街上。

秦凤仪到钞关边停了船。叫秦淮看船,带了秦京,拿了些湖广土仪:细篦、莲肉、湘簟、鲟鳇鱼鲊之类,一路来访石不磷。

却也有人晓得他,偶然得个人,说了住处。寻来,凑巧石不磷在家。

数间厅事,几株花木,虽无车马盈门,却也有求诗的、乞画的、拜访的高朋满座。一见凤仪,两个是至交,好生欢喜。忙送了这些人,延入书斋留饭。问些故乡风景,平日知交,并凤仪向来起居。随即置了酒,携妓同游梅花岭。

盘桓半晌。秦凤仪别了要下船。石不磷道:“故人难得相遇,便在此顽耍数日何妨?”

秦凤仪道:“怕舟子不能担待。”

只见石不磷停了一会,便想些什么道:“这等,明日兄且为我暂住半晌,小弟还有事相托。”

凤仪道:“拱候。”

次日,船家催开船,凤仪道:“有事,且慢。”

将次早饭时,石不磷却自坐了一乘轿,又随着一乘轿,家人挑了些箱笼行李之类,来到船边。恰是石不磷和一个二八女子。这女子生得:

花疑娇艳柳疑柔,一段轻盈压莫愁。

斜倚蓬窗漫流盼,却如范蠡五湖游。

下了船,叫女子见了秦凤仪,就在侧边坐了。石不磷道:“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敝友窦主事所娶之妾。扬州地方人家都养‘瘦马’。不论大家小户,都养几个女子,教她吹弹歌舞,索人高价。故此娶妾的都在这里讨人。寻个媒妈子,带了五、七百开元钱,封做茶钱,各家女子出来相见,已自见了她举动、身材、眉眼,都是一目可了的。那媒妈子又掀她唇,等人看她牙齿;卷她袖,等人看她手指;挈起裙子,看了脚;临了又问她年纪,女子答应一声,听她声音。费了五七十个钱浑身相到。客冬在北京,过临清,有个在京相与的内乡窦主事,他管临清钞关,托我此处娶妾。小弟为他娶了此女,但无人带去,担延许久,只道小弟负托。如今贤弟去,正从临清过,可为小弟带一带去。”

秦凤仪听了,半日做不得声。心里想道:“她是寡女,我是孤男,点点船中,怎么容得?况此去路程二千里,日月颇久,恐生嫌疑?”正在应不得、推不得时节,只见石不磷变色道:“此女就是贤弟用了,不过百金,怎么迟疑?”取出一封与窦主事书,放在桌上,他自登岸去了。

一叶新红托便航,雨云为寄楚襄王,

知君固是柳下惠,白璧应完入赵邦。

这时秦凤仪要推不能,却把一个湿布衫穿在身上,好生难过。就在中舱另铺下一个铺与她歇宿,自己也就在那边一张桌儿上焚香读书。那女子始初来也娇羞不安,在船两日,一隙之地,日夕在面前,也怕不得许多羞,倒也来传茶送水,服侍秦凤仪。凤仪好生不过意。

行不过一二日,早是高邮湖。这地方有俗语道:“高邮湖,蚊子大如鹅。”湖岸上有一座露筋庙。这庙中神道是一个女子,生前姑、嫂同行避难,借宿商人船中。夜间蚊子多,其嫂就宿在商人帐中,其姑不肯。不期蚊子来得多,自晚打扑到五鼓。身子弱,弄得筋骨都露,死在舟中。后人怜她节义,为她立庙,就名“露筋娘娘”。

秦凤仪到这地方,正值七月天气。一晚,船外蚊子飞得如雾,响得似雷,船里边磕头撞脑都是。秦凤仪有一顶纱帐,赶了数次,也不能尽绝。那女子来船慌促,石不磷不曾为她做得帐子,如何睡得?凤仪睡了,听她打扑再不停手,因想起露筋娘娘之事。恐怕难为了她,叫她床中来宿。女子初时也作腔,后边只得和衣来睡在脚后。那家僮听得,道:“我家主今日也有些熬不过了。这女儿子落了靛缸,也脱不得白了。”倒在那里替主人快活,替女子担忧。

似此同眠宿起,到长淮,入清河,过吕梁洪,向闸河,已去了许多日子。

来到临清,只见秦凤仪写了个名帖,叫小厮拿了石不磷这封书,来见窦主事。小厮把书捏捏道:“只怕不是原封了。”

到了衙门,伺候了半晌,请相见。见了,送上石不磷这封书,留茶,问下处,说在船中。

窦主事就来回拜。看见是只小舟,道:“先生宝眷也在舟中么?”

秦凤仪道:“学生只一主一仆,没有家眷。”只见那主事脸色一变,吃了一盅茶就回。

坐在川堂,好生不快,心里想道:“这石不磷好没来由!这等一个标致后生,又没家眷,又千余里路,月余日子,你保得他两个没事么?”也不送下程请酒,只是闷坐,到晚想起:“石不磷既为我娶来,没个不收的理。”吩咐取一乘轿到水次抬这女子。这女子别时甚不胜情,把秦凤仪谢了上轿。

到衙,那主事一看,果然是个绝色。又看她举止都带女子之态,冷笑道:“我不信。”便收拾卧房安下,这夜就宿在女子房中。

夜间一试,只见轻风乍触,落红乱飞,春意方酣,娇莺哀啭。那窦主事好不快活!

又想道:“天下有这样人?似我老窦见了这女子,也就不能禁持。他却月余竟不动念,真是圣人了。”不曾起床,便吩咐,叫:“秦相公处送双下程一副,下请书:午间衙中一叙。”

这边家人见窦主事怠慢,道:“我说想有些老成,窦爷怪了。”天明,秦凤仪也催开船。

家人又道:“再消停,窦爷不喜欢,或者小奶奶还记念相公。”

正开船不上一里,只见后边一只小船飞赶来,道:“窦爷请秦相公!”赶上送了下程。

秦凤仪不肯转去,差人死不肯放,只得转去。

相见时,窦主事好生感谢,道:“学生有眼不识先生,今之柳下惠了。学生即写书谢石不磷,备道足下不辜所托。就是足下此行,必定连捷。学生曾记敝乡有一节事:一个秀才探亲,泊船渭河。夜间岸上火起,一女子赤身奔来,这秀才便把被与她拥了。过了一夜回去。后来在场中,有一个同号秀才做成文字,突然病发,道:‘可惜了这几篇中得的文字,用不着。’竟与了这秀才。揭晓时,这秀才竟高中了。那做文字的秀才来拜,道:‘生平在文字上极忌刻,便一个字不肯与人看。那日竟欣然与了足下。虽是足下该中,或者还有阴德。’再三问他,那举人道:‘曾记前岁泊船渭河,有一女因失火,赤身奔我,我不敢有一毫轻薄,护至晓送还,或者是此事。’那秀才便走下来,作上两个揖道:‘足下该中,该中!便学生效劳也是应该的。前日女子,正是房下。当日房下道及,学生不信天下有这好人,今日却得相报。’自学生想起来,先生与小妾同舟月余,纤毫不染,绝胜那孝廉。但学生不知何以为报耳!”随着妾出来拜谢,送两名水手作赆礼。凤仪坚辞。

窦主事道:“聊备京邸薪水,不必固辞。”又秦相公管家,也赏银二两。自写书谢不磷去了。正是:

临岐一诺重千金,肯眷红颜负寸心。

笑杀豫章殷傲士,尺书犹自付浮沉。

秦凤仪到京,恰值司成考试,取了前列。在西山习静了几时,一体入场。他是监生,这“皿字号”中,除向已拨历挂选,这是只望小就,无意中式的。又有民间俊秀,装体面应名,虽然进场,写来不成文字的。还有怕递白卷被贴出,买了管贡院人,整整在土地庙里坐一日一夜的。实落可中的也不多,秦凤仪便中了个经魁。顺天府中吃了鹿鸣宴。离家远,也不回去了,仍旧在西山里习静。

恰好窦主事回京转了员外,不时送薪米。到得春试时,又中了进士。窦主事授他秘诀道:“卷子有差失,不便御览。可带海螵蛸骨进去,遇差错可以擦去。又‘皇帝陛下’四字,毕竟要在幅中,可以合式。”秦凤仪用这法,果然得了二甲赐进士出身。

未及选官,因与同乡李天祥进士、同年邻智吉士交往,彼此□(都)上疏论时政,道:“进君子,退小人,清政本,开言路”,触忤了内阁。票本道:“秦凤仪与李天祥俱授繁剧衙门县丞,使老成历练。”吏部承旨。天祥授陕西咸宁县县丞,凤仪授广西融县县丞。凤仪也便辞了朝,别了窦员外。

窦员外着实安慰一番道:“烟瘴之地,好自保重。暂时外迁,毕竟升转。年少仕路正长,不可介意。”又为他讨了一张勘合,送了些礼。

一路出来,路经扬州,秦凤仪又去见了石不磷。石不磷道:“贤弟好操守!不惟于贤弟行捡无玷,抑且于小弟体面有光。当贤弟沉吟时,已料贤弟必能终托。”因问他左迁之故,凤仪备道其事。

石不磷道:“贤弟,官不论大小,好歹,总之要为国家干一番事。如今二衙不过是水利、清军、管粮三事。若是水利,每年在农工歇时,督率流通堤防,使旱时有得车来,水时有得泄去,使不至饥荒,是为民,也是为国。清军,为国家足军伍,也不要扰害无辜。管粮,不要纵歇家包纳,科敛小民,不要纵斗斛、踢斛、淋尖,鱼肉纳户;及时起解,为国也要为民。如今谪官还要做前任模样,倨傲的讨差回家,或是轻侮同列;懒惰的寻山问水,不理政事;不肖的谋差谋印,恣意扰民。这须不是索位而行的事。贤弟莫作腐话看。”因送他在金、焦两山登眺了两日。

不磷见柳州在蛮烟瘴雨中,怕他不堪,路上还恐有险阻,要同他到任。秦凤仪道:“小弟浮名所使,兄何苦受此奔涉?”不磷不听,陪他到家,做了亲。相帮他雇了一只大船赴任。

行了几日,正过洞庭,两个坐在船上,纵酒狂歌。只见上流飞也似一只船来,水手一齐失色道:“不好了,贼船来了!”石不磷便擎刀在手。那船已是傍将过来,一挠钩早搭在船上,一个人便跳过船来。那石不磷手快,一刀砍断挠钩。这边顺风,那边顺水,已离了半里多路。这强盗已是慌张了,石不磷却又一刀剁去。此人一闪,不觉跌入舱中。石不磷举刀便劈,秦凤仪说道:“不可,不可!这些人尽有迫于饥寒,不得已为盗的,况且他也不曾劫我,何必杀他。”

石不磷道:“只恐我们到他手里,他不肯留我。”便扶他起来,只见这人呵:

阔额突然如豹,疏眸炯炯如星。

胡须一部似钢针,启口声同雷震。

并无一毫惧怯。秦凤仪道:“好一个好汉!快取酒与他压惊。”

秦淮道:“这是谢大王不杀恩了。”吃酒时,只见他狼吞虎嚼,也没有一毫羞耻。

秦凤仪道:“我看兄仪度应非常人。但思兄在此胡行,不知杀了多少人,使人妻号子哭。若使方才兄一失手,恐兄妻子亦复如此,兄何不改之。”

那人道:“我广西熟苗。每年夏秋之交,毕竟出来劫掠。今承吩咐,便当改行。”

正饮酒时,船上人又喊道:“贼又来了!”却是贼船道贼首被杀,齐来报仇。四橹八桨,飞似赶来。

将近船,那人道:“不得无礼!”这干人只把船傍拢来,都不动手。这人便挥手向秦凤仪、石不磷谢了,一跃而过,其船依旧箭般去了。

石不磷道:“饶人不是痴。若方才砍了他,如今一船也毕竟遭害,还是凤仪远见。”

凤仪道:“偶然一哀怜他,也不曾虑到此事。”

行了许久,到了湘潭。那边也打发几个人、一只船来迎接。石不磷便要辞回,秦凤仪定要他到任上。不一日,到了任,只见景色甚是萧条。去谒上司,有的重他一个新进士;有的道他才得进步就上本,是个狂生,不理他;还有的道他触忤内阁,远选来的,要得奉承内阁,还凌轹他。

一个衙宇一发齐整,但见:

烂柱巧镶墨板,颓椽强饰红檐。破地平东缺西宇,旧软门前拼后补。穿堂巴斗大,纸糊窗每扇剩格子三条;私室庙堂般,朽竹笆每行搁瓦儿几片。古桌半存漆,旧床无复红。壁欹难碍月,门缺不关风。

还有一班衙役更好气象:

门子须如戟,皂隶背似弓。管门的向斜阳捉虱,买办的沿路寻葱。衣穿帽破步龙钟,一似卑田院中都统。

每日也甚兴头:

立堂的,一庭青草;吆喝的,两部鸣蛙。告状,有几个噪空庭乌雀嘴喳喳;跪拜,有一只骑出入摇铃饿马。

秦凤仪看了这光景,与石不磷倒也好笑,做下一首诗,送石不磷看,道:

青青草色映帘浮,宦舍无人也自幽。

应笑儒生有寒相,一庭光景冷于秋。

石不磷也作一首:

堪笑浮生似寄邮,漫将凄冷恼心头,

相携且看愚溪水,傲杀当年柳柳州。

不数日,石不磷是个豪爽的人,看这衙斋冷落,又且拘局得紧,不能歌笑,竟辞秦凤仪去了。凤仪已自不堪,更撞柳州府缺堂官。一个署印二府,是个举人,是内阁同乡。他看报晓得凤仪是触突时相选来的,意思要借他献个勤劳儿,苦死去腾倒他。委他去采办大木,到象山、乌蛮山各处。

这山俱是人迹罕到处所,里边蚺蛇大有数围,长有数十丈,虎、豹、猿、猱,无件不有。被秦凤仪一火烧得飞走,也只数月,了了这差。他又还憎嫌他糜费,在家住得不上五七日,又道各峒熟苗累年拖欠粮未完,着他到峒征收。这些苗子有两种:一种生苗,一种熟苗。生苗是不纳粮当差的。熟苗是纳粮当差的,只是贪财好杀,却是一般。

衙门里人接着这差委的牌,各人都吃一惊道:“这所在没钱赚,还要赔性命,这所在哪个去?”你告假,我托病,都躲了。只有几个吃点定了,推不去的,共四个皂隶,一个马夫,一个伞夫,一个书手,一个门子。

出得城,一个书手不见了。将次到山边,一个伞夫把伞“扑”地甩在地下,装肚疼再不起来,只得由门子打伞。□□□□(那开路的)皂隶又躲了。没奈何□□□□□□(自带了缰,叫)马夫喝道。□□□□。(那门子道):“老虎来了!”喊了一声,□□□□□(两个又躲了)魆静。秦凤仪□□(看了)又好恼,又好笑,落落脱脱正信着马走去。那山且是险峻:

谷暗不容日,山高常接云。

石横纡马足,流瀑湿人巾。

秦凤仪正没摆拨时,只听得竹簊里簌簌响,钻出两个人来。秦凤仪道:“你是灵岩峒熟苗么?我是你父母官。你快来与我控马,引我峒里去。”这苗子看了不动。

秦凤仪道:“我是催你粮的,你快同我走。”只见这苗子便也为他带了马进去。过了几个山头,渐有人家。竹篱茅舍,也成村景。走出些人来,言语侏[亻离],身上穿件杂色彩衣,腰紧一方布,后边垂一条,似狗尾一般。女人叫夫娘,穿红着绿,耳带金环,也有颜色。

见这两个人为他牵马,道:“是你爷娘来?”

这两个回道:“道是咱们父母官。”

一路引去,听得人纷纷道:“头目来了!”却是一个苗头走来。

看了秦凤仪便拜道:“恩人怎到这个所在来?”凤仪一看,正是船上不杀他的强盗。

秦凤仪跳下马道:“我在此做了个融县县丞。府官委我来催粮。”

这苗目道:“催粮再没一个进我峒来的。如今有我在,不妨且到我家坐地,我催与父母。”

到他家里,呼奴使婢,不下一个仕宦之家。摆列熊掌、鹿脯、山鸡、野味与村酒。秦凤仪叫那人同坐,那人道:“同坐,父母体便不尊了。”便去敲起铜鼓,驼枪弄棒,赶上许多人来。

他与他不知讲些什么,又着人去各峒说了。不三日之间,银子的、布的、米谷的都拿来。那人道:“都要送出峒去。”自己与秦凤仪控马,引了这些人相随送到山口,洒泪而别。

秦凤仪自起地方夫,搬送到府,积年粮米都消。二府又道他得峒苗的赃,百般难为。

恰喜得一个新太府来,这太府正是窦员外。临出京时,去见内阁。内阁相见道:“这地方是个烟瘴地方,当日曾有一个狂生妄言时政,选在那边融县做个县丞。这个人不知还在否?但是这个不好地方,怎把先生选去?且暂去年余,学生做主,毕竟要优擢足下。”

窦知府唯唯连声而退。心下便想道:“怎老畜生你妨贤病国,阻塞言路,把一个言官弄到那厢,还放他不过?”想起,正是秦凤仪。

又怕他有小人承内阁之意,或者害他,即起身上任。只见不曾出城,有一个科道送书道:“秦生狂躁,唯足下料理之。”窦知府看了大恼。

路经扬州,闻石不磷不在,也不寻访。未到任,长差来迎,便问:“融县秦县丞好么?”众人都道他好。

到了任,同知交盘库藏文卷,内有“各官贤否”。只见中间秦凤仪的考语道:

恃才傲物,黩货病民。

窦知府看了一笑,道:“老先生,秦生得罪当路,与我、你何干?我们当为国惜才,贤曰‘贤’,否曰‘否’,岂得为人作鹰犬。”弄得一个二府羞渐满面,倒成了一个仇隙。

数月后,秦凤仪因差到府,与窦知府相见,竟留入私衙。秦凤仪再三不肯,道是辖下,窦知府道:“我与足下旧日相知,岂以官职为嫌?”秦凤仪只得进去,把科道所托的书与秦凤仪看了,又把同知的考语与看。

秦凤仪道:“县丞在此,也知得罪时相,恐人□□(再加)陷害,极其谨饬。年余奔走□□□(不能亲)民事,何尝扰民?反说通贿?”

窦知府道:“奸人横□(口)诬人,岂必人之实有?便有不□□(实,于)足下何患?考语我这边已改了道:

一勤莅事,四知盟心。

秦凤仪道:“这是台臺培植,穷途德意,但恐为累。”

窦知府笑道:“为朋友的死生以之。他嗔我,不过一削夺而已,何足介怀?足下道这一个知府足增重我么?就今日也为国家惜人材,增直气,原非有私于足下。”因留秦凤仪饮:

作客共天涯,相逢醉小斋。

趋炎图所丑,盛德良所怀。

两个饮酒时,又道:“前娶小妾,已是得子。去岁丧偶,全得小妾主持中馈。”定要接出来相见。

自此,各官见府尊与他相知,也没人敢轻薄他。只是这二府与窦知府合气,要出血在秦凤仪身上。

巡按按临时,一个揭贴,单揭他“采木冒破,受贿缓粮”。过堂时,按院便将揭帖内事情,扳驳得紧。

窦府尊力争道:“采木不能取木,虚费工食,是冒破,他不半年采了许多木头。征粮不能完粮,是得钱缓,他深入苗峒,尽完积欠。还有甚通贿?害人、媚人难为公道?”这会巡按也有个难为秦凤仪光景,因“害人、媚人”一句签了他心,倒避嫌不难为他。

停了半年,秦凤仪得升同州州同。窦知府反因此与同知交讦,告了致仕,同秦凤仪一路北回。秦凤仪道:“因我反至相累。”

窦知府道:“贤弟,官职、人都要的。若为我要高官,把人排陷,便一身暂荣,子孙不得昌盛。我有田可耕,有子可教,罢了!这不公道时世,还做什官?”

后来秦凤仪考满,再转彰德通判,做了窦知府公祖,着实两边交好。给由升南工部主事,转北兵部员外,升郎中,升扬州知府。恰好窦知府又荐地方人材,补凤翔知府,升淮扬兵道。

此时石不磷方在广陵,都会在一处。两个厚赠石不磷,成一个巨富人。呜呼!一言相托,不以女色更心,正是:

贤贤易色,一日定交。不以权势易念,真乃贫贱见交情。

若石不磷非知人之杰,亦何以联两人之交。三人岂不足为世间反面寡情的对证!

 

第十三回 匿头计占红颜 发棺立苏呆婿

金鱼紫绶拜君恩,须念穷檐急抚存。

丽日中天清积晦,阳春遍地满荒村。

四郊盗寝同安盂,一境冤空少覆盆。

勤勉弦歌歌化日,循良应不愧乘轩。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未做官时须办有匡济之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做官时更当尽展经纶之手。即如管抚字,须要兴利除害,为百姓图生计,不要尸位素餐;管钱谷,须要搜奸剔弊,为国家足帑藏,不要侵官剥众;管刑罚,须要洗冤雪枉,为百姓求生路,不要依样葫芦。这方不负读书,不负为官。若是戴了一顶纱帽,或是作下司凭吏书,作上司凭府县,一味准词状,追纸赎,收礼物,岂不负了幼学壮行的心。但是做官多有不全美的:或有吏才未必有操守,极廉洁不免太威严,也是美中不美。

我朝名卿甚多,如明断的有几个:当时有个黄绂,四川参政。忽一日,一阵旋风在马足边刮起,忽喇喇只望前吹去。他便疑心,着人随风去,直至崇庆州西边寺,吹入一个池塘里才住。黄参政竟往寺里,这些和尚出来迎接。他见两个形容凶恶,他便将醋来洗他额角,只见洗出网巾痕来。一打一招,是他每日出去打劫,将尸首沉在塘中。塘中打捞,果有尸首。

又有一位鲁穆。出巡见一小蛇随他轿子,后边也走入池塘。鲁公便干了池,见一死尸缒一磨盘在水底。他把磨盘向附近村中去合,得了这谋死的人。

还有一位郭子章。他做推官,有猴攀他轿杠,他把猴藏在衙中。假说衙人有椅,能言人祸福,哄人来看。驼猴出来,扯住一人,正是谋死弄猢狲花子的人。这几位都能为死者伸冤,不知更有个为死者伸冤,又为生者脱罪的。

我朝正统中,有一位官,姓石名璞,仕至司马,讨贵州苗子有功。他做布政时,同僚夫人会酒,他夫人只荆钗布裙前去。只见这各位夫人,穿了锦绣,带了金银,大不快意。回来,石布政道:“适才会酒,妳坐第几位?”

道:“第一位。”

石布政道:“只为(我)不贪赃,所以到得这地位;若使要钱,怕第一位也没妳坐份。”正是一个清廉的人,谁晓他却又明决。

话说江西临江府峡江县有一个人家,姓柏名茂,号叫做清江,是个本县书手。做人极是本分,不会得舞文弄法,瞒官作弊,只是赚些本份钱儿度日。抄状要他抄状钱,出牌要他出牌钱,好的,便是吃三盅也罢。众人讲公事,他只酣酒,也不知多少堂众,也不知哪个打后手。就在家中,饭可少得,酒脱不得。吃了一醉,便在家中胡歌乱唱,大呼小叫。白了眼是处便撞;垂着头随处便倒,也不管桌,也不管凳,也不管地下。到了年纪四十多岁,一发好酒。便是见官,也要吃了盅去,道是壮胆。人请他吃酒,也要润润喉咙去,道打脚地。十次吃酒,九次扶回,还要吐他一身作谢。多也醉,少也醉;不醉要吃,醉了也要吃。人人都道他是酒鬼。娶得一个老婆蓝氏,虽然不吃酒,倒也有些相称:不到日午不梳头,有时也便待明日总梳;不到日高不起床,有时也到日中爬起;鞋子常是倒跟,布衫都是油腻;一两麻绩有二十日,一匹布织一月余;喜得两不憎嫌。单生一女,叫名爱姐,极是出奇,她却极有颜色,又肯修饰:

眉蹙湘山雨后,身轻垂柳风来,

雪里梅英作额,露中桃萼成腮。

人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爹娘连累,人都道她是酒鬼的女儿,不来说亲。蹉跎日久,不觉早已十八岁了。愁香怨粉,泣月悲花,也是时常所有的。

一日,有个表兄,姓徐叫徐铭,是个暴发儿财主。年纪约莫二十六七,人物儿也齐整。极是好色,家中义儿媳妇、丫头不择好丑,没一个肯放过。自小见表妹时已有心了。

正是这日,因告两个租户,要柏清江出一出牌。

走进门来,道:“母舅在家么?”此时柏清江已到衙门前,蓝氏还未起。

爱姐走到中门边,回道:“不在。”

那蓝氏在楼上听见是徐铭,平是极奉承他的,道:“爱姐,留里边坐,我来了!”爱姐就留来里边坐下,去煮茶。

蓝氏先起来,床上缠了半日脚,穿好衣服,又去对镜子掠头,这边爱姐早已拿茶出来了。徐铭把茶放在桌上,两手按膝上,低了头,痴痴看了道:“爱姑,我记得妳今年十八岁了。”

爱姐道:“是。”

徐铭道:“说还不曾吃茶哩!想妳嫂嫂十八岁已养儿子了。”

爱姐道:“哥哥是两个儿子么?”

徐铭道:“还有一个怀抱儿,雇奶子奶的,是三个。”

爱姐道:“嫂子好么?”

徐铭故意差接头道:“丑,赶不上妳个脚指头!明日还要娶两个妾。”

正说时,蓝氏下楼,问:“是为官司来么?”吃了茶,便要别去。

蓝氏道:“明日我叫母舅来见你。”

徐铭道:“不消,我自来。”

次日,果然来,竟进里边。见爱姐独坐,像个思量什么的。他轻轻把她肩上一搭道:“母舅在么?”

爱姐一惊,立起来道:“又出去了。昨日与他说,叫他等你,想是醉后忘了。”

徐铭道:“舅母还未起来?”

爱姐道:“未起。我去叫来。”

徐铭道:“不要惊醒她。”就一把扯爱姐同坐。

爱姐道:“这什么光景?”

徐铭道:“我姊妹们何妨?”又扯她手道:“怎这一双笋尖样的手不带一双金镯子与金戒指?”

爱姐道:“穷,哪得来?”

徐铭道:“我替妹妹好歹做一头媒,叫妳穿金戴银不了。只是妳怎么谢媒?”腼腼腆腆的缠了一会,把她身上一个香囊扯了,道:“把这谢我罢!”随即起身道:“我明日再来。”去了。

此时爱姐被他缠扰,已动心了。又是柏清江每日要在衙门前寻酒吃,蓝氏不肯早起,这徐铭便把官事做了媒头,日日早来,如入无人之境。

忽一日,拿了支金簪、两个金戒子走来道:“贤妹,这回妳昨日香囊。”

爱姐道:“什么物事?要哥哥回答。”看了,甚是可爱,就收了。

徐铭道:“妹妹,我有一句话,不好对妳说,舅舅酒糊涂,不把妳亲事在心,把妳青年误了。妳嫂嫂妳见的,又丑又多病,我家里少妳这样一个能干人。我与妳是姊妹,料不把来做小待。”

爱姐道:“这要凭爹娘。”

徐铭道:“只要妳肯,怕他们不肯?”就把爱姐捧在膝上,把脸贴去,道:“妹妹,似我人材、性格、家事,也对得妳过。若凭舅老这酒糟头,寻不出好人。”

爱姐道:“兄妹没个做亲的。”

徐铭道:“尽多,尽多。明做亲多,暗做亲的也不少。”

爱姐笑道:“不要胡说。”一推立了起身。只听得蓝氏睡醒讨脸汤。徐铭去了。

自此来来往往,眉留目恋,两边都弄得火滚。

一日,徐铭见无人,把爱姐一把抱定道:“我等不得了。”

爱姐道:“这使不得!若有苟且,我明日怎么嫁人?”

徐铭道:“原说嫁我。”

爱姐道:“不曾议定。”

徐铭道:“我们议定是了。”爱姐只是不肯。

徐铭双膝跪下道:“妹子,我自小儿看上妳到如今,可怜可怜!”

爱姐道:“哥哥不要歪缠,母亲听得不好。”

徐铭道:“正要她听得。听得,强如央人说媒了。事已成,怕她不肯?”爱姐狠推,当不得他恳恳哀求,略一假撇呆,已被徐铭按住,揿在凳上。爱姐怕母亲得知,只把手推鬼厮闹,道:“罢,哥哥饶我罢!等做小时,凭你。”

徐铭道:“先后一般,便早上手些儿更妙。”

爱姐只说一句“羞答答,成什模样?”,也便俯从。

早一点着,爱姐失惊要走起来。苦是怕人知,不敢高声。徐铭道:“因妳不肯,我急了些。如今好好儿的,不疼了。”爱姐只得听他再试。柳腰轻摆,修眉半蹙,嘤嘤甚不胜情。徐铭也只要略做一做破,也不要定在今日尽兴。爱姐已觉烦苦极了,鲜红溢于衣上。

娇莺占高枝,摇荡飞红萼,

可惜三春花,竟在一时落。

凡人只在一时错,一时坚执不定。贞女淫妇,只在这一念关头。若一失手,后边越要挽回越差,必至有事。自此一次生,两次熟,两个渐入佳境。兴豪时,也便不觉丢出一二笑声,也便有些动荡声息。蓝氏有些疑心。

一日,听得内坐起边竹椅“咯咯”有声,忙轻轻蹙到楼门边一张:却是爱姐坐在椅上,徐铭站着,把爱姐两腿架在臂上,爱姐两支手搂住徐铭脖子,下面动荡,上面亲嘴不了。

蓝氏见了,流水跑下楼来。两个听得响,丢手时,蓝氏已到面前,要去打爱姐时,徐铭道:“舅母不要声张,声张起来,妳也不像(附注:没脸皮)。我们两个已说定,我娶她做小,只不好对舅母说。如今见了,要舅母做主调停了。十八九岁还把她留在家里,原也不是。”

爱姐独养女儿,蓝氏原不舍难为的,平日又极趋炎这徐铭,不觉把这气丢在东洋大海,只说得几声:“你们不该做这事,叫我怎好?酒糊涂得知怎了?”只是叹气连声。

徐铭低声道:“这全要舅母遮盖调停。”这日也弄得一个爱姐躲来躲去,不敢见母亲的面。

第二日,徐铭带了一二十两首饰来送蓝氏,要她遮盖。蓝氏不收。徐铭再三求告,收了,道:“这酒糊涂没酒时,他做人执泥,说话未必听;有了酒,他使酒性,一发难说话。他也只为千择万选,把女儿留到老大。若说做你的小,怕人笑他,定是不肯。只是你两个做到其间,让你暗来往吧。”三个打了和局,只遮柏清江眼。甥舅们自小往来的,也没人疑心。任他两个倒在楼上行事,蓝氏在下观风。

日往月来,半年有余。蓝氏自知女儿已破身,怕与了人家有口舌,凡是媒婆,都借名推却。那柏清江不知头,道:“男大须婚,女长须嫁,怎只管留她在家,替妳做用?”

蓝氏乘机道:“徐家外甥说要她。”

那柏清江带了分酒,把桌来一掀,道:“我女儿怎与人做小?姑舅姊妹嫡嫡亲,律上成亲也要离异的。”蓝氏与爱姐暗暗叫苦。

又值一个,也是本县书手简胜,他新丧妻,上无父母,下无儿女,家事也过得。因寻柏清江,见了他女儿,央人来说。柏清江道他单头独颈,人也本分,要与他。娘儿两个执拗不定,行了礼,择三月初五娶亲。徐名知道也没奈何。

一日走来望爱姐,爱姐便扯到后边一个小园里,胡床上,把个头眠紧在他怀里,道:“你害我,你负心!当时我不肯,你再三央及,许娶我回去,怎竟不说起?如今叫我破罐子怎到人家去?”

徐铭道:“这是妳爹不肯。就是如今妳嫁的是简小官,他在我后门边住,做人极贫极狠,把一个花枝般妻子,叫她熬清守淡。又无日不打闹,将来送了性命。如今把妳凑第二个。”

爱姐道:“爹说他家事好。”

徐铭道:“你家也做书手,只听得妳爹打板子,不听得妳爹赚银子。”

爱姐听了,好生不乐道:“适才你说在你后门头,不如我做亲后,竟走到你家来。”

徐铭道:“他家没了人,怕要问妳爹讨人,累妳爹娘。”

爱姐道:“若是我在他家里,说是破罐子,做出来到官,我毕竟说你强奸。”

徐铭道:“强奸可是整半年奸去的?妳莫慌,我毕竟寻个两全之策才好。”

杨花漂泊滞人衣,怪杀春风惊欲飞。

何得押衙轻借力,顿教红粉出重围。

爱姐道:“你作速计议。若我有事,你也不得干净!”

徐铭一头说,一头还要来顽耍,被爱姐一推,道:“还有什心想缠帐?我嫁期只隔得五日,你须在明后日定下计策复我。”

徐铭果然回去,粥饭没心吃,在自己后园一个小书房里,行来坐去,要想个计策。只见一个奶娘王靓娘抱了他一个小儿子进园来耍,就接他吃饭。这奶娘脸儿虽丑,身体苗条,与爱姐不甚相远,也挣得一双好小脚。徐铭见了道:“这妮子我平日寻寻她,做杀张致。我与家人媳妇、丫头有些帐目,她又来缉访我,又到我老婆身边挑拨,做她不着罢。”筹画定了,来回复爱姐。爱姐欢喜,两个又温一温旧,回来。

做亲这日,自去送她上轿。那个小官因是填房,也不甚请亲眷。到晚,两个论起都是轻车熟路,只是那爱姐却怕做出来,故意的做腔做势。见他立拢来,脸就通红,略来看一看,不把头低,便将脸侧了,坐了灯前,再也不肯睡。简小官催了几次,道:“妳先睡”,她却:

锦抹牢拴故殢郎,灯前羞自脱明珰.

香消金鸭难成寐,寸断苏州刺史肠。

漏下二鼓,那简小官在床上摸拟半日,伸头起来张一张,不见动静.停一会又张,只见她虽是卸了妆,里衣不脱,靠在桌上,小简道:“爱姑,夜深了,妳困倦了,睡了罢。”她还不肯。小简便一抱抱到床里,道:“不妨得,别个不知痛痒,我老经纪,服侍个过的。难道不晓得路数?”要替她解衣。

扭扭捏捏又可一个更次,倒在腰带子与小衣带子都打了七八个结,定不肯解。急得小简情急,连把带子扯断。

她道行经,小简道:“这等早不说!叫我吃这许多力。”只得搂在身边,干调了一会睡了。

三朝,女婿到丈人家去拜见。家中一个小厮,叫做发财。

爱姐道:“你今做新郎,须带了他去,还像模样。”

小简道:“家中须没人做茶饭与妳。”

爱姐道:“不妨,单夫独妻,少不得我今日也就要做用起。”小简听了好不欢喜。

出门半晌,只见一个家人挑了两个盒子,随了一个妇人进门。爱姐也不认得。见了,道是徐家着人来望,送礼。爱姐便欢天喜地,忙将家中酒肴待她。那奶子道:“亲娘,我近在这里,常要来的,不要这等费心。”爱姐便扯来同坐,自斟酒与她。外边家人正是徐豹,是个蛮牛,爱姐也与他酒吃。吃了一会,奶娘原去得此货,又经爱姐狠劝,吃个开怀,醉得动不得了。外边徐豹忙赶来,道:“待我来服侍她。”将她衣服脱下,叫爱姐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与她;内外新衣与她穿扎停当。这奶子醉得哼哼的,凭他两个抟弄。徐豹叫爱姐快把桌上酒肴收拾,送来礼并奶子旧衣都收拾盒内。怕存形迹被人识破。他早将奶子头切下,放入盒里。爱姐扮做奶子,连忙出门。

纷纷雨血洒西风,一叶新红别院中。

纪信(附注:楚汉相争时刘邦部将,曾假扮刘邦以诳楚,为项羽所杀。)计成能诳楚,是非应自混重瞳。

徐铭已开后门接出来,挽着爱姐道:“没人见么?”

爱姐道:“没人。”

又道:“不吃惊么?”

爱姐道:“几乎惊死,如今走还是抖的。”进了后园,重赏了徐豹。又徐铭便一面叫人买材,将奶子头盛了,雇仵作抬出去。

只因奶子日日在街上走东家、跑西家的,怕人不见动疑。

况且她丈夫来时也好领他看材,他便心死。一面自叫了一乘轿,竟赶到柏家。小简也待起身。徐铭道:“简妹丈当日近邻,如今新亲,怎不等我陪一盅?”扯住又灌了半日,道:“罢,罢!晚间有事,做十分醉了,不惟妹丈怪我,连舍妹也怪我。”大家一笑送别了。

只见小简带了小厮到家。一路道:“落得醉,左右今日还是行经。”

踉踉跄跄走回,道:“爱姑,我回来了。妳娘上复妳,叫妳不要记挂。”正走进门,忽见一个尸首,又没了头,吃上一惊,道:“是、是、是哪个的?”叫爱姑时,并不见应,寻时并不见人。仔细看时,穿的正是爱姐衣服。他做亲得两三日,也认不真,便放声哭起“我的人”来,道:“什狠心贼!把我一个标标致致的真黄花老婆杀死了!”哭得振天响。

邻舍问时,发财道:“是不知什人,把我们新娘杀死。”

众人便跟进来,见小简看着个没头尸首哭。众人道:“是你妻子么?”

小简道:“怎不是?穿的衣服都是,只不见头。”众人都道奇怪。帮他去寻,并不见头。

众人道:“这等该着人到她家里报。”小简便着发财去报。柏清江吃得个沉醉,蓝氏也睡了。听得敲门,蓝氏问时,是发财。得了这报,放声大哭,把一个柏清江惊醒,道:“女大须嫁,这时她好不快活在那里,要妳哭?”

蓝氏道:“活酒鬼,女儿都死了!”

柏江青道:“怎就弄得死?我不信。”

蓝氏道:“现有人报。”

柏清江这番也流水赶起来,道:“有这等事?去,去,去!”也不戴巾帽,扯了蓝氏,反锁了门,一径赶到简家。也只认衣衫,哭儿哭肉,问小简要头。

小简道:“我才在你家来,我并不得知。”

柏清江道:“你家难道没人?”

小简道:“实是没人。”

蓝氏道:“我好端端一个人嫁你,你好端要还我个人,我只问你要!斧打凿,凿入木。”

小简对这些邻舍道:“今日曾有人来么?”道:“我们都出外生理,并不看见。”再没一个人捉得头路着。

大家道:“只除非是贼,他又不要这头?又不曾拿家里什东西,真是奇怪!”胡猜鬼混,过了一夜。

天明,一齐去告,告在本县钮知县手里。知县问两家口词:一边是嫁来的,须不关事;一边又在丈人家才回,贼又不拿东西,奸又没个踪影。忙去请一个蒙四衙计议。四衙道:“待晚生去相验便知。”知县便委了他。他就打轿去看了,先把一个总甲道:“是地方杀死人命大事,不到我衙里报,打下十板发威。”

后边道:“这人命奇得紧!都是偿得命,都是走不开的。若依我问,平白一个人家,谁人敢来?一定新娘子做腔不从,撞了这简胜酒头上,杀死有之;或者柏茂夫妻纵女通奸,如今奸夫吃醋,杀死有之;只是岂有个地方不知?这是邻里见他做亲甚齐备,朋谋杀人劫财,也是有的。如今并里长一齐带到我衙中,且发监,明日具个由两请。”果然把这些人监下。

柏茂与简胜央两廊人去讲。典史道:“论起都是重犯,既来见教,柏茂夫妻略轻些,且与计保。”这些邻舍是日趁日吃穷民,没奈何,怕作人命干连,五斗一石,加上些船儿钱,管家包儿、小包儿、直衙管门包儿,都去求放,抹下名字。他得了,只把两个紧邻解堂。里长,他道不行救护,该十四石,直诈到三两才歇。

次日解堂,堂尊道:“我要劳长官问一个明白,怎端然这等葫芦提?我想这人,柏茂嫁与简胜,不干柏茂事了。若说两邻,他家死人,怎害别人?只在简胜身上罢。”把个简胜双夹棍。

简胜是个小官儿,当不过,只得招“酒狂一时杀人”。

问他头,他道“撇在水中,不知去向”。知县将来打了二十监下。审单道:

简胜娶妻方三日耳,何仇何恨?竟以酒狂手刃,委弃其头,惨亦甚矣。律以无故杀妻之条,一抵不枉。里邻邴魁、荣显坐视不救,亦宜杖惩。

多问几个罪,奉承上司,原是下司法儿。做了招,将一干人申解按察司,正是石廉使。他审了一审,也不难为,驳道:“简胜三日之婚,爱固不深,仇亦甚浅。招曰‘酒狂’,何狂之至是也?首既不获,证亦无人,难拟以辟。仰本府刑厅确审解报。”

这刑厅姓扶,他道:“这廉宪好多事,他已招了水[氵呑]头去,自然没处寻;他家里杀,自然没人见。”取来一问。也只原招。道:

手刃出自简胜口供,无人往来,则吐之邴魁、荣显者,正自杀之证也。虽委头于水,茫然无迹,岂得为转脱之地乎?

解去,石廉使又不释然,道:“捶楚之下,要使没有含冤的才好。若使枉问,生者抱屈,那死的也仇不曾雪,终是生死皆恨了。这事我亲审,且暂寄监。”

他亲自沐浴焚香,到城隍庙去烧香,又投一疏,道:“璞以上命,秉宪一省;神以圣恩,血食一方。理冤雪屈,途有隔于幽明,心无分于显晦。倘使柏氏负冤,简胜抱枉,因璞之罪,亦神之羞。唯示响迩,以昭诬枉。”石廉使烧了投词。

晚间坐在公堂,梦见一个“麥”字。醒来道:“字有两个‘人’字,想是两个人杀的。”反复解不出,心生一计,调审这起事。

人说石廉使亲提这起,都来看。不知他一捱直到二鼓才坐,等不得的人都散了。石廉使又逐个个问。简胜道:“是冤枉,实是在丈人家吃酒,并不曾杀妻。”

又叫发财,恐吓他,都一样话。只见石廉使叫两个皂隶上前,秘密吩咐道:“看外边有什人来。”

皂隶赶出去见一个小厮,一把捉了。便去带进,石廉使问他:“你什事?在此窥伺。”小厮惊得半日做不得声。

停一会,道:“徐家。”

石廉使问道:“家主叫什?”

小厮道:“徐铭。”

石廉使把笔在纸上写。是“双立人”,一个“夕”字。有些疑心,道:“你家主与哪一个是亲友?”

小厮道:“是柏老爹外甥。”

石廉使想道:“莫非原与柏茂女有奸,怪他嫁杀的?”

叫放去这起犯人,另日审。外边都哄然笑道:“好个石老爷,也不曾断得什事。”

过了一日,又叫两个皂隶:“你密访徐铭的紧邻,与我悄地拿来。”两个果然做打听亲事的,到徐家门前去。

问他左邻卖鞋的谢东山,折巾的一个高东坡,又哄他出门道:“石老爷请你。”两个死挣,皂隶如何肯放?

到司,石廉使悄悄叫谢东山道:“徐铭三月十一的事,你知道么?”

谢东山道:“小的不知。”

石廉使道:“他那日曾做什事?”

道:“没什事。”

石廉道:“想来!”

想了一会,道:“三月他家曾死了一个奶子。”

石廉使道:“谁人殡殓,扛抬?”

道:“仵作卢麟。”石廉使即吩咐登时叫仵作卢麟,即刻赴司,候检柏氏身尸。差人飞去叫来。

石廉使叫卢麟;“你与徐铭家抬奶子身尸在何处?”

道:“在那城外义冢地上。”

石廉使道:“是你入的殓么?”

道:“不是小人,小人只扛。”

石廉使道:“有些古怪么?”

卢麟道:“轻些。”石廉使就打轿。带了仵作到义冢地上,叫仵作寻认。寻认了一会,认出来。

石廉使道:“仍旧轻的么?”

忤作道:“是轻的。”

石廉使道:“且掀开来。”只见里边骨碌碌滚着一个人头。

石廉使便叫人速将徐铭拿来。一面叫柏茂认领尸棺。柏茂夫妻望着棺材哭,简胜也来哭。谁知天理昭昭,奶子阴灵不散,便这头端然如故。柏茂夫妻两个哭了半日,揩着眼看时,道:“这不是我女儿头。”

石廉使道:“这又奇怪了,莫不差开了棺?”

叫仵作,仵作道:“小人认得极清的。”

石廉使道:“只待徐铭到便知道了。”

两个差人去时,他正把爱姐藏在书房里,笑那简胜无辜受苦:“连妳爹还在哭……”

听得小厮道“石爷来拿”,他道一定为小厮去看的缘故,说:“我打点也无实迹。”

爱姐道:“莫不有些脚蹋?”

徐铭笑道:“我这机谋,鬼神莫测。从哪边想得来?”就挺身去见。

不期这两个差人不带到按察司,竟带到义冢地。柏茂、简胜一齐都在,一口材掀开。见了,吃上一惊,道:“有这等事?”

带到,石廉使道:“你这奴才!你好好将这两条人命一一招来。”

徐铭道:“小的家里三月间原死一个奶子,是时病死的。完完全全一个人,怎只得头?这是别人家的。”

卢麟道:“这是你家抬来的三[扌甹]松板材。我那日叫你记认,见你说‘不消’,我怕他家有亲人来不便,我在材上写个‘王靓娘’。风吹雨打,字迹还在。”石廉使叫带回衙门。

一到,叫把徐铭夹起来。夹了半个时辰,只得招是”因奸不从,含怒杀死“。石廉使道:“她身子在哪里?”

徐铭道:“原叫家人徐豹埋藏。徐豹因常见王靓娘在眼前,惊悸成病身死,不知所在。”

石廉使道:“好胡说!若埋都埋了,怎分作两边?这简胜家身子定是了。再夹起来!要招出柏氏在哪里,不然两个人命都在你身上。”

夹得晕去,只得把前情招出,道:“原与柏氏通奸,要娶为妾。因柏茂不肯,许嫁简胜,怕露出奸情,乘她嫁时,假称探望,着奶子王靓娘前往,随令已故义男徐豹,将靓娘杀死,把柏氏衣衫着上,竟领柏氏回家。因恐面庞不对,故将头带回。又恐王氏家中人来探望,将头殓葬,以图遮饰。柏氏现在后园书房内。”

石廉使一发叫人拘了来。问时,供出与徐铭话无异。石廉使便捉笔判:

徐铭奸神鬼蜮,惨毒虺蛇。镜台未下,遽登柏氏之床;借箸偏奇,巧作不韦之计。纪信诳楚,而无罪见杀;冯亭嫁祸,而无辜受冤。律虽以雇工从宽,法当以故杀从重。仍于名下追银四十两,给还简胜财礼。柏茂怠于防御,蓝氏敢于卖奸,均宜拟杖。柏氏虽非预谋杀人,而背夫在逃,罪宜罚赎官卖。徐豹据称已死,姑不深求,余发放宁家。

判毕,将徐铭重责四十板。道:“柏氏,当日人在妳家杀,妳不行阻滞,本该问妳从谋才是。但妳是女流,不知法度,罪都坐在徐铭身上。但未嫁与人通奸,既嫁背夫逃走,其情可恶!”打了廿五。“柏茂!本该打你主家不正,还可原你个不知情,已问罪,姑免打。”蓝氏纵女与徐铭通奸,酿成祸端,打了十五。徐豹取两邻结状:“委于五月十九身死。”姑不究。卢麟扛尸原不知情,邻里邴魁等该问他一个“不行觉察,不行救护”,但拖累日久,也不深罪。还恐内中有未尽隐情,批临江府详察,却已是石廉使问得明白了。知府只就石廉使审单敷演成招,自送文书极赞道:“大人神明,幽隐尽烛。知府不能。”赞一辞,称颂一番罢了。

后来徐铭解司、解院,都道他罪不至死,其情可恶,都重责。解几处,死了。江西一省都仰石廉使如神明,称他做“断鬼石”。若他当日也只凭着下司,因人成事,不为他用心研求,王靓娘的死冤不得雪,简胜活活为人偿命,生冤不得雪。

 

第十四回 郎材莫与匹 女识更无双

怪是裙钗见小,几令豪杰肠柔。梦雨酣云消壮气,滞人一段娇羞。乐处冶容销骨,贫来絮语添愁。 谁似王娘见远,肯耽衾枕风流,漫解金钗供菽水,助郎好觅封侯。鹏翮劲抟万里,鸿声永著千秋。

右调《菩萨蛮》

世上无非富贵、贫贱两路。富贵的人,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意气易骄,便把一个人放纵坏了;贫贱的人,衣食经心,亲朋反面,意气易灰,便把一个人折挫坏了。这其中须得一提醒,一激发。至于久居骄贵,一旦寒落,最是难堪;久在困苦,一旦安乐,最是易满,最不可少这提醒、激砺一着。如苏秦,他因妻嫂轻贱,激成游说之术,取六国相印。后就把这激法激张仪,也为秦相。这都是激的效验。但朋友中好的,过失相规,患难相恤;其余平交,不过杯酒往还,谈笑度日,哪个肯要成他后日功名,反惹目前疏远?至到父兄之间,不免伤了天性。独有夫妻,是最可提醒、激发的。但这些妇人遇着一个富贵良人,穿好吃好,朝夕只是撒些娇痴,或是承奉丈夫,谁晓得说他道他?若是贫的,或是粗衣淡饭,用度不克,生男育女,管顾不到,又见亲戚邻里富厚的来相形容,或相讽笑,本分的还只是怨命,陪他哭泣怨叹,丈夫知得,已自不堪;更有那强梁的,便来吵闹,絮聒柴米,打骂儿女,寻死觅活,不恤体面,叫那丈夫如何堪得?怕不颓了志气?是这些没见识女子内,不知断送了多少人。故此,人得贤妻都喜得内助,正喜有提醒、激发处,能令丈夫的不为安逸、困苦中丧了气局,不得做功名中人。像战国时乐羊子妻,因其夫游学未成回来,他将自家织的布割断,道:“为学不成,如机之断,不得成布。”乐羊子因这一点醒,就努力为学,成了名儒。又唐时有个杜羔妻刘乐,他因夫累举不第,知他将回,写一首诗寄去道:

郎君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季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郎若回时近夜来。

杜羔得诗大惭大愤,竟不归家,力学举了进士。这皆贤哲妇人,能成夫的。

到我朝,也有好女子,落在江西南昌府丰城县中。这丰城有一个读书的,姓李名实甫。他父亲姓李号莹斋,曾中进士,初选四川内江知县,那时实甫只七、八岁。其时父亲回家祭祖,打点上任,凡是略沾些亲的,哪一个不牵羊担酒来贺?今日接风,明日送行,哪一日不笙歌聒耳,贺客盈门?正是:

堂前痴客方沾宠,阶下高朋尽附炎。

好笑一个李实甫,哪一个豪门宦族,除没女儿的罢了,有女儿的,便差上两三岁,也都道“好个公子”,要与他结亲。李知县道儿子小,都停着,待后日。自择吉赴任去了。

一到,参谒上司,理论民词,真个是纤毫不染,视民如伤(附注:视民如有疾患而不加惊扰,深加体恤)。征收钱粮,只取勾转解上司,并不加耗;给发钱粮,实平实兑,并不扣除;准理词讼,除上司的定罪,其余自准的,愿和便与和,并不罚谷要纸;情轻的,竟自赶散;势豪强梗的,虽有分上,必不肯听,必竟拘提,定要正法。堂上状好准好结,弄得这二、三、四衙生意一毫也没。不是他不肯批去,事大,衙头掯勒他呈堂,这人犯都情愿呈堂,或是重问他罪,重罚他谷,到堂上又都免了,把甚么头由诈人?至于六房(附注:指县衙里礼、户、吏、兵刑、工六科),他在文书牌票上极其详细,一毫朦胧不得。皂甲不差,俱用原告。衙门里都一清如水,百姓们莫不道好。

谁料好官不住世,在任不上两年,焦劳过度,一病身故。临终,对夫人道:“我在任虽无所得,家中薄田还有数亩,可以耕种自吃。实甫年小,喜得聪明,可叫他读书,接我书香一脉。我在此原不妄要人一毫,除上司助丧水手,有例的可收他;其余乡绅、里递、衙役祭奠,俱不可收,玷我清名。”说罢气绝。正是:

谩有口碑传德政,谁将大药驻循良。

魂归故国国偏远,泪落长江江共长。

此时衙内哭做一团。二衙便为他申文上司,为他经理丧事。可怜库中既无纸赎,又无兑头,只得些俸粮柴薪、马丁银两未支,不过百两,将来备办棺木、衣衾并合衙孝衣。此时本县粮里怜他清廉,都来助丧。夫人传遗命,一概不收。只是抚院、司道府间有些助丧水手银两,却也辗转申请批给,反耽延了许久,只够得在本县守候日用、路上盘缠。

母子二人扶柩下船,本县衙官免意思来一祭,倒是百姓哭送了二十余里。一路回来,最没威势的是故官家小船,虽有勘合,驿递里也懈懈的来支应,水手们也撒懒不肯赶路。母子凄凄守着这灵柩:

亭亭孤月照行舟,人自伤心水自流。

艳骨已成兰麝土,云山漫漫使人愁。

迤逦来到家中。亲邻内有的道是可惜,是个好官,天没眼!有的道:“做什清官!看他妻子怎生样过活?”他母子经营殡葬。葬时,只不过几个乡绅公祭。有几个至交来送,也只是来应故事,哪得似上任时闹烘,送上船或送一两程才散光景?逡巡年余,乡绅中份子初时还来搭他,到后来李夫人渐渐支应不来,不能去便去。公子小,不入达,没人来理他,他率性竟不去了。家中有几个能干家人,原是要依势擢些钱来靠的,见公子小,门房冷落,都各生心。

大管家李荣,他积攒些私房,央人赎身去了。

还有个李贵,识得字,在书房中服事的,他投靠了张御史,竟自出去。一个小厮来福,他与李夫人房中的丫鬟秋香勾搭,掏摸一手逃去,告官追寻,也没踪迹。

只有个老苍头李勤,只会噇饭,不会支持。遗下田有百余亩,每亩也起租一石。租户欺他孤寡,拖欠不完,老苍头去催讨,吃他两瓶酒,倒为他说穷说苦。每年反要纳粮当差,不免典衣戤饰,日渐支撑不来。故此公子先时还请先生,后来供膳不起,也便在外附读。

且喜他聪明出人,过目成诵,把父亲留下子史诗赋,下到歌曲,无不涉猎。守得孝满,年纪十五六岁。夫人也为他寻亲,但只是低三下四人家。公子又道自家宦门旧族不屑要他。至乡宦富家,又嫌李公子穷,不肯。起初也有几个媒妈子走来走去,落后酒没得噇,饭没得吃,便也不肯上门。逢着考试,公子虽是聪明,学力未到,未必能取。要年家们开填,撇不面情过的,将来后边搭一名。府间价重,就便推托,尚未得进。公子见功名未成,姻亲未就,家事又寥落,大是不快。只是豪气未除,凡是文会酒席上遇着这干公子、富家郎,他恃着才胜他,不把他在意。见这些人去趋承,他偏要去扫他,或是把他文字不通处着实涂抹,或是故意在人前联诗作耍难他。所以这干人都道他轻薄,并不肯着他。他也便自放,常做些诗歌词曲,有时在馆中高歌,有时在路上高唱,甚而市井小人也与他吃酒歌唱,道:“我目中无非这一流。还是这一起率真,不装腔。”满城中不晓得他是发泄一种牢骚不平之气,尽传他是狂荡之士。以耳为目的乡绅原没有轸恤故旧的肚肠,听得人谤他,都借来推道是不肖子,不堪培植。那李公子终不望他们提携。

似此又年余。忽一日,一个王翊庵太守,也是丰城人,与他父亲同举进士,同在都察院观政。他父亲做知县病故;王太守初任工部主事,转抽分员外,升河道郎中,又升知府。因在任直谅,忤了上司,申文乞休,回到家中。在乡绅面前问起:“李年兄去后家事何如?后人何如?”这些乡绅都道他家事凌替,其子狎近市井游棍,饮酒串戏,大坏家声。王太守听了,却也为他叹息。

次日就去拜李夫人。公子不在,请年嫂相见。王太守问了些家事,又问公子,夫人道:“苦志攻书,但未遇时”。王太守也道他是护短的言语,也不相信。送了些礼,又许后边周济,自去了。

李公子回,夫人叫他答拜。李公子次早也便具帖来王太守宅中。不料王公不在,门上见他面生,是不大往来的了,又是步行,一个跟随的老苍头,又龙钟褴褛,接帖时甚是怠慢。公子不快,只投一帖,不候见就回。彼此不题。

偶然一晚,王太守在一乡绅家吃酒回家,其时大月,只听远远一个人在月下高唱,其声清雅。王太守坐轿内细听,却是一个《桂枝香》:

云流如解,月华舒彩,吐清辉半面窥人,似笑我书生无赖。笑婆娑影单,婆裟影单,愁如天大。闷盈怀,何日独把蟾宫桂,和根折得来。 学深湖海,气凌恒岱,傲杀他绣虎雕龙,写向旁人怎解,笑侏儒与群,侏儒与群,还他穷债。且开怀,富贵非吾素,机缘听天付来。

王太守听了,道:“这一定是个才人,落魄不遇的。”着人去看来,那小厮便赶上前,把那人一瞧,那人见了,道:“谁不认得李相公,你瞧什么?”

那小厮转身便跑,回王太守道:“那人道是什李相公。细看来,似前日老爷不在家,来拜老爷的李公子。”

王太守道:“一定是李家年侄了。快请来相见。”家人忙去相请。王太守便也下轿步来,抬头一看,却也好个仪表:

昂藏骨格,潇洒丰神。目摇岩下电,灼烁射人;脸映暮天霞,光辉夺目。乱头粗服,不掩那年少风流,不履不衫,越显出英雄本色。正是:

美如冠玉轻陈孺(附注:春秋时,陈武子),貌若荷花似六郎(附注:唐武则天之宠臣张昌宗,以貌美名)。

王太守与那人相揖了,便道:“足下莫非李莹斋公子么?”

那人便道:“卑末正是。不敢动问老先生是何人?”

王太守道:“老夫便是王翊庵。”那人便道:“这等是王年伯了。小侄一时失于回避。”

王太守道:“老夫与令先尊同第时,足下尚是垂髫,故老夫尚未识荆。可喜贤侄如许豪爽,应能步武前人。”

李公子道:“惭愧,功名未成,箕裘未绍。”

王太守道:“前见年嫂,道贤侄力学攻文,不胜欣快。更日还要屈过与小儿、小婿会文。”

李公子道:“当得趋赴。”说毕,两下分手。

李公子笑道:“可笑这王年伯那儿子、女婿,只好囊酒袋饭,做得什文字!却要我去同作文,到作文时,可不羞死了他。”仍旧高歌步月而回。

次日,王太守因前日曾应承周济,着人送白银五两,白米五石,就请公子明日赴会。李公子至日便欣然前去。

一到,王太守便出相见。公子致谢。

王太守道:“些须不足佐菽水(豆和水,指粗茶淡饭,表示微薄之意),何烦致谢!”

吃了茶,延进花园里面。却是三间敞厅,朱棂绿槛,粉壁纱窗。厅外列几行朱朱粉粉的妖花,厅内摆几件斑斑驳驳的古董。

只见里边早有先生,姓周号公溥,是南昌府学一个有名廪生,引着两王太守公子,长字任卿,次字[梮下加灬]之,两个王太守女婿:一个刘给事公字,字君[yu-辶矞];一个曹副使公子,字俊甫,一齐都相见了。家僮早已列下几个坐儿,铺下笔砚。王太守便请周先生出题。周先生再三谦让,出了两个题目。王太守还要出,周先生道:“只两个艺罢。”那王任卿把一本《四书》翻了又翻;王[梮下加灬]之便想得面无人色,坐在椅上动也不动;刘君[辶矞]在敞厅外走来走去,再不停足;那曹俊甫似个做得出的模样,在那厢写了几行,扯去了又写,写了又扯,也不曾成篇;只有李公子点了几点头,伸开纸来,一笔扫去,午饭后篇已完了。正是:

入瓮攒眉笑苦吟,花砖日影又移阴。

八叉(附注:唐温庭筠才思敏捷,其作诗赋叉手构思,八叉则成八韵,人称温八叉。)谁似温郎捷,掷地还成金石音。

王太守逊周先生看,周先生不肯,推了半日,周先生看了,道:“才气横溢,词调新雅,这是必售之技。”

王太守也接过去看了一看,道:“果然笔锋犀利,英英可爱。”收在一边。那四个也有有了些草(稿)的,也有一字未成的。

王太守恐妨众人文思,邀李公子到水阁上去。问道:“一向失问,贤侄令岳何人?”

李公子道:“小侄尚未有亲。”太守又沉吟了一会。

将晚,里面已备下酒肴。先生忙帮衬道:“列位相公有未完的,吃酒后请罢。”众公子都坐了。

席上,那李公子应对如流,弄得四位公子好似泥塑木雕一般。酒罢,李公子自去了。

王太守回来讨文字看,一个篇半,是来得去不得的文字;两个一篇,都也是庸说;一个半篇,煞是欠通。王太守见了也没什言语,倒叫先生有些不安。

王太守进内见了夫人道:“今日邀李家年侄与公子女婿作文,可笑我两儿、女婿,枉带这顶头巾,文理俱不甚通,倒是李郎,虽未进学,大有才气。看来不只一青衿(定)终身。”

夫人道:“你儿子、女婿都靠父亲骗的这顶头巾,原不曾会做文字。既你看得他好,可扶持他进学,也不枉年家份谊。”

王太守道:“正是。适才问他,尚未有亲。我两个女婿,都是膏梁子弟,愚蠢之人。我待将小女儿与他,得一个好女婿,后边再看顾他。夫人意下何如?”

夫人道:“李郎原是宦家,骨气不薄;你又看得他好,毕竟不辱门楣。但二女俱配豪华,小女独归贫家,彼此相形,恐有不悦。”

王太守道:“我那小小姐识见不凡,应不似寻常女流,不妨。”

次日,竟到书房对周先生道:“昨见李生文字,学力尚未充,才华尽好。”

周先生道:“是进得的。”

王太守道:“岂只进而已!竟待招他作婿,敢烦先生为我执柯(附注:作媒人)。”

先生道:“曾与夫人相商么?后边恐厌他清贫,反咎学生。”

王太守道:“学生主意已定,决不相咎。”

去后,只见刘君[辶矞]道:“我丈人老腐,不知哪里抄得这几句时文,认他不出,便说他好,轻易把个女儿与他。”

曹俊甫道:“若是果然成亲,我辈中着这个穷酸,也觉辱没我辈。”

王[梮下加灬]之道:“不妨,我只见母亲,说他又穷又好吃酒、串戏,自然不成。”

先生道:“令尊要我去说,怎生是好?”

王任卿道:“先生自去,料他不敢仰攀。”

先生去见了李公子,又请见李夫人,说及亲事,公子推却。夫人道:“既承王大人厚意,只是家贫,不能成礼。”

先生去回复,王太守道:“聘礼我并不计。”这边李夫人见他意思好,便收拾些礼物,择日纳采。

那王任卿兄弟狠狠的在母亲前破发。

母亲道:“你父亲主意定了,说他不转。”两兄弟见母亲不听,却去妹子前怨伤父母道:“没来由害妳!家又贫寒,人又轻狂;若成亲,这苦怎了?”王小姐只不言语。

后边两个嫂嫂与两个姐姐又假做怜惜,来挑拨她,道:“人又尚未进,不知读得书成么?又家中使唤无人,难道娇滴滴一个人,去自做用么?小姐可自对爹爹一说。”

小姐听得不奈烦,道:“这事我怎好开口?想爹爹必有主见。”两嫂嫂与姐姐见她不听,便翻转脸来,当面嘲笑,背地指搠她。小姐略不介意。

过了数月,李家择日毕姻。王太守与夫人加意赠他,越惹得哥嫂不喜欢。所喜小姐过门,极其承顺孀姑,敬重夫婿。见婆婆衣粗食淡,便也不着华丽衣服。家里带两房人来,她道她在宦家过,不甘淡薄,都发回了,只留一个小厮,一个丫鬟。家中用度不给,都不待丈夫言语,将来支给,并没一些娇痴骄贵光景。

只是李公子,他见两个舅子与连襟,都做张致,装出宦家态度,与他不合,他也便傲然,把他为不足相交。倒是旧时歌朋酒友,先日有豪气无豪资,如今得了妆奁,手头宽裕,常与他往还。

起初王小姐恐拂他意,也任他。后来见这干人也只无益有损,微微规讽他,李公子也不在心上。

一日,王太守寿日,王小姐备了礼先往,到得家中,父母欢悦如故,□□□□□□□□□□□□□(哥嫂与姐姐,不觉情意冷落。及至)贵客来,报刘相公、曹相公来,两个哥便起身奉迎报。

李公子来,道:“什贵人么,要人迎接。”直至面前,才起身相揖。

这李公子偏古怪,小姐来时,也留下什(阔)服、绫袜朱履与他打扮,他道:“我偏不要这样外边华美。”只是寻常衣服,落落穆穆走来,相揖时,也只冷冷不少屈。但是小姐见(了)已大不然,又见哥哥与刘、曹两姐夫,说笑俱有,立做一团;就是亲友与僮仆都向他两人虚撮脚;到李公子,任他来去,略不加礼。及至坐席,四人自坐一处,不与同席。

李公子想也有不堪,两眼只去看戏,不去理他。看到得意之处,偶然把箸子为它按拍。只见他四人一齐哄笑起来。

里面大姨道:“想心只在团戏上,故此为它按拍。”

二位嫂嫂道:“做一出与丈人庆寿也可。”小姐当此,好生不快,不待席终,托言有疾,打轿便行。

母亲苦死留她,不肯。此时李公子闻得小姐有疾,也便起身,两个舅子也不强留。行到芒湖渡口,只见小姐轿已歇下。叫接相公一见,便作色道:“丈夫处世,不妨傲世,却不可为世傲。你今日为人奚落,可为至矣!怎全不激发,奋志功名?”因除头上簪珥,可值数十金,道:“以此为君资斧,可勉力攻书,为我生色。且老母高年,河清难待。今我为君奉养,菽水我自任之,不萦君怀,如不成名,誓不相见。”遂乘轿而去。

李公子收了这些簪珥,道:“正是,炎凉世态,不足动我;但她以宦室女随我,甘这淡薄,又叫她受人轻笑,亦是可怜。我可觅一霞帔报母亲,答她的贫守。”

因就湖旁永复庵赁一小房读书。王小姐已自着人将铺陈柴米送来了。此后果然谢绝宾朋,一意书史,吟哦翻阅,午夜不休。每至朔望归家定省,王小姐相见,犹如宾客一般,只问:“近日曾作什功课么?”如此年余,恰值科考。王太守知他力学,也暗中为他请托。县中取了十名,府中也取在前列,道中取在八名,进学。入学之日,王太守亲自来贺,其余亲戚也渐有拢来的了。正是:

萤光生腐草,蚁辈聚新漕。

不隔数日,王小姐对公子道:“你力学年余,谅不止博一青衿便了。今正科举已过,将考遗才,何不前往,功名正未可知?”

公子道:“得陇足矣!怎又望蜀?”小姐不听,苦苦相促,只得起身。

府间得王太守力取了,宗师考试,却是遗才数少。宗师要收名望府县前列,抚按观风批首紧要分上;又因时日急迫,取官看卷,又在里边寻自己私人,缘何轮得他着?只得空辛苦一场。回时,天色尚未暮,忽然大雨骤至,顷刻水深尺许,遥见一所古庙,恰是:

古木萧森覆短垣,野苔遮径绿无痕。

山深日暮行人绝,唯有蛙声草际喧。

到得庙中,衣衫尽湿,看看昏黑,解衣独坐,不能成寐。

将次三更。只听得庙外喧呼,公子恐是强人,甚是惊恐。却是几盏纱灯,拥一贵人。光景将及到门,听得外边似有人道:“李天官在内,暂且回避。”又听吩咐道:“可移纱灯二盏送回。”忽然而散。

公子听了,却也心快。只是单身庙中,凄冷坐立不住。又失意而回,怕人看见。且值雨止,竟跣足而回。

到家,老仆与小厮在庄上耘田不回,只得一个从嫁来粗婢,又熟睡,再也不醒。王小姐只得自来开门。见了道:“是什人拿灯送你?”

公子道:“停会对妳说。”进了门,就把庙中见闻一一说知。

小姐道:“既然如此,没有个自来的天官,还须努力去候大收。”

幽谷从来亦有春,萤窗休自惜艰辛。

青灯须与神灯映,暂屈还同蠖屈伸。

极热天气,小姐自篝灯续麻,伴他读书。将次到七月(尽),逼他起身。

公子道:“罢了,前日人少,尚不见收,如今千中选一,一似海底捞针,徒费盘缠,无益。”

小姐道:“世上有不去考的秀才么?”到晚间还逼他读书,叫他看后场。

公子笑道:“哪里便用得它着?”逼不过,取后场来看,是篇《蛟龙得云雨论》,将来读熟了。

次早起身,跟的小厮挑了行李,赶不得路,一路行来,天色已晚。捱城门进得,各饭店都已关了,无处栖止,公子叫小厮暂在人家檐下看着行李,自到按院前打听。清晨寻歇家,在院前行来行去,身子困倦,便在西廊下打盹。

不期在巡梦中梦见一条大黑龙,蟠在西廊下,惊醒道:“必有奇人。”

夜暗传出道:“凡有黑夜在院前潜行打听的,着巡捕官羁留,明日解进。”此时深夜,缘何有人?四下看,只得一个秀才,就便在睡中拿住。李公子若待要脱身时,又无钱买脱,只得随他。

明晨解进,只见御史在堂上大声道:“你是什人?敢黑夜在我衙前检点!”

公子对道:“生员是丰城新进生。闻得太宗师大收遗才,急于趋赴,过早在院前打盹,别无他情。”

御史见是个秀才,已道他是梦中龙了。问了名字,吩咐一体考试。

及至考时,因梦中梦龙,便出《蛟龙得云雨论》题。李公子便将记的略加点窜,赶先面缴。其余这些人,有完得早的,只用钱买得,收在卷箱内好了;还有捱不上,不得收的。他却得御史先看,认得他,竟批取了。后边取官来,看见是代巡所取,也便不敢遗落,出案有名。

王太守便着人送卷子钱、送人参,邀去与两个公子同寓。头场遇得几个做过题目,他便一扫出来。二、三场,两个王公子道他不谙,毕竟贴出,不期他天分高,略剽窃些儿,里边却也写得充满,俱得终场,人都为他吃惊。

归家,亲友们就有来探望送礼的了。到揭晓之夜,李公子未敢信道决中,便高卧起。只见五更之时,门外鼎沸,来报“中了三十一名”。王衙是他丈人,也有人去报。里边忙问:“是大相公?是二相公?”道是李相公。王家兄弟正走出来时,吃了一个扫兴。王太守倒喜自家有眼力,认得人。

此时李衙里早是府县送捷报旗竿,先时冷落亲戚都来庆贺。李夫人不甚礼貌,王小姐道:“世情自是冷暖,何必责备他?但使常如此,等他趋承便好。”

还有赎身去李荣,依旧回家,李夫人不许,又是王小姐说:“他服事先边老爷过,知事便留他罢。”

内外一应支费,王小姐都将自己妆奁支持,全不叫李夫人与丈夫费心。

旗匾迎回,李公子拜毕,母亲深谢岳丈提携,小姐激劝,此后闹哄哄吃赛鹿鸣,祭祖。人都羡李知县阴德,产这等好子孙。有道:“李夫人忍苦教子成名。”有道:“王太守有识见,知人得婿。”谁得知王小姐这等激发劝勉。既中后王氏兄弟与刘曹两连襟,不免变转脸来亲热,斗份资贺他,与他送行。

李公子也不免因他向来轻玩,微有鄙薄之意,又是王小姐道:“当日你在贫穷,人来轻你,不可自摧意气,今日你得进身,人来厚你,也不可少带骄矜,举人、进士也是人做来的。”又为他打点盘缠,赍发上京。

凡人志气一颓,便多扼塞;志气一鼓,便易发扬。进会场便中了进士,殿试殿了二甲十一名。观政了告假省亲,回来揖资修戢了向日避雨神祠。

初选工部主事,更改礼部,又转吏部,直至文选郎中。掌选完,迁转京堂,直至吏部尚书,再加宫保,中间多得夫人内助。夫妻偕老至八十余岁,生二子,一承恩荫,一个发了高魁。不惟成夫,又且成子。至今江右都传做美谈。

 

第十五回 劫库机虽巧 擒凶智倍神

蜂虿起须臾,最刺庸愚手。惟是号英雄,肯落他人囿?笑谈险局,瞬息除强寇,共羡运奇谋,岂必皆天佑。

右调《生查子》

从古最不好的人,莫如强盗窃贼,人人都是切齿的。不知原非父母生出来就是贼盗,只是饥寒难免,或是祖业原无饴留,自己不会迎运,时年荒歉,生计萧条;在家有不贤妻子琐聒,在外有不肖朋友牵引,也便做出事来。小则为贼,大则为盗,甚而劫牢劫库,都是有的。但是为官,在平时要禁游惰行乡,约拘他身心,遇凶年也须急蠲juān免时,赈济救他身家。人自学好的多,毕竟盗息民安。若是平常日子不能锄强抑暴,缓征薄敛,使民不安其生,是驱民为盗。不能防微杜渐,令行禁止,使民敢于作奸,是养民为盗。及至盗起,把朝廷仓库、自己身命一齐送他,岂不可笑?

以我论之,若临民之上,只处平静无事时节,以为循良也够了;若当时机仓猝,成败治乱只在转眼之间,毕竟要个见机明慧,才是做官的手段。即如先年诸理斋先生名燮,他被谪通判,在广西。其年适当朝觐,县为正官,上司便委他去一个属县掌印。

这日恰值首道临府,只得离县往府迎接。路上遇风吹折了引导蓝旗,他便急回府中,且不去接官,忙进牢点押。不期牢中有几个海贼,与外边的相应,被他进去一搜,搜出器械,他就拿来勘问。正勘问时,他又行牌属县,叫衙官整肃人役,把守狱库。也不待问完,交与本府一个孙推官研究,他自带了民壮,复赶到县。恰值强盗劫库,在县与人役拒敌,恰得他带人到县赶散。各官都称颂他神明,他道:“强盗越狱,未有外无应而能成事者。料他必□□□(然率众)去接上司而劫狱,此计不遂,故此乘□□□□□□□(他审案未到县又)来劫库,理之显然,没有神术。”只是因个还在事尚未成,我可预防的。据我闻见还有个事起卒,终能除盗保身,这也是极能的能吏。

我朝嘉靖间有一位官人,姓张,名佳胤,号蠗崃,曾在两浙做巡抚。此时浙江因倭子作乱,设有十营兵士,每月人与粮银一两。后来事平要散他,只是人多,一时难散,只把兵粮减做一半银,一半钱给他。但当时钱不通行,他粮不够吃,自然散去。

不料这些兵中间有个马文英、杨廷用,作起耗来,拥到巡抚衙门,鼓噪进去讲。这巡抚没担当,见人来一跑,反被他拿去,把他丢在草褥上,还把他要上称竿,逼得司道应许,复他粮,又与他二千两犒赏才罢。

奏上,朝廷旨下九卿会议,便会推了张佳胤督抚浙江军门。他闻报便单骑上道,未及择日到任。先是杭州遭兵变,之后盗贼蜂起,有几个好事乡官,因盗贼搅扰,条陈每巷口要添造更楼,居民轮流巡逻。只是乡宦大户,生员官吏,俱已有例优免,只是这些小户人家轮守;可怜这些小户,辛苦一日,晚间又要管巡更。立法一新,官府正在紧头里,毕竟日夜出来查点,不造的要问罪,不巡逻的要打、要申,又做了巡捕官的一个诈局。

小民便不快道:“我们穿在身上,吃在肚里,有什偷去,如今忙了一日,夜间又与乡官大户管贼,小民该吃苦的?”便有一个余姚老学究丁仕卿,来条陈,官府不理,又闪出几个来,拥了多人去告,又不理。大家便学兵样,作起怪来,放火烧了首事乡宦住屋,尽拆毁了更楼,汹汹为变。张副都闻了这消息,兼程到省,出示禁约。这些无赖,扯毁告示。反又劫掠人财物,抢夺人酒食,这边放火,那边劫财。张副都知道大恼,暗暗请游击徐景星,商议已定。

此时(扌罗)木营兵十营,八营出海守讯,只有两营守省。张副都吩咐游击徐景星,率领把总哨官,至辕门听令,便与总哨队什道:“往日激变兵心,固失于调停,不尽是尔等之罪,今日民乱,尔等若能为我讨捕,便以功赎罪,只是不许恣行杀戮。”又叫杨文营、马廷用二人,吩咐道:“有功不唯赎罪,还有重赏。”杨、马两个随了徐游击出来,乱民听得发兵,那乖滑的,得一手躲了,还有这些不识俏的,还这等赶阵儿,一撞兵来束手就缚,中间也有无辜的,捆到辕门。先把拒敌官兵,与身边搜有金银的砍了五十多人,其余也打死百余,省城大定。张副都犒赏了这两营,马文英、杨廷用都与冠带,安了他心。

汛毕八营都回,暗着徐游击访了那八营助乱的,与马、杨共九个,先日计议定了,择日委兵巡顾副使下操,十营齐赴教场。这厢徐游击暗暗差人将这九人擒下,解入军门,历数他倡乱凌辱大臣罪状,绑出枭首,就将首级传到教场,顾副使正操,只见外边传这血淋淋九个头进来。众军正在惊愣,顾副使与徐游击便传令道:“你们都得命了,快些向北谢恩。”众人没了主意,都面北叩头。

顾副使又吩咐:“当日作乱,你等都该处死,如今圣上天恩,都爷题请,只坏了为首九人,你们都免死以后要尽心报国,不可为非。”循例颁了些赏,十营寂然。你看他何等手段?何等方略?不知他平日已预有这手段。

当时,初中进士,他选了一个大名府滑县知县。这滑县一边是白马山,一边滑河,还有黎阳津、灵昌津,是古来战争之地。还附近高鸡泊,是唐窦建德为盗人处。人性慻悍,盗贼不时出没。他一到任,立意在息盗安民,训练民壮,就里选出十六个好汉,轮番统领缉捕,巡警,城里四周,城外四乡。这十六个人叫做:

元善  卜兆  平四夷  和颜  禹鼎  狄顺  贝通  明鉴  伏戎  成治  纪绩  席宠  麻直  柯执之   昝盛  经纶

都是膂力精强,武艺纯熟,又伶俐机巧。每轮八个管巡,八个衙前听差。且喜贼盗不生,人民乐业。不知人不激不发,这些无赖光棍,平日惯做歹事,如今弄得鸡犬也没处掏一个,自然穷极计生。

本县有个惯做剪绺头儿,坐地分赃的,叫做吉利。他不管你用铜皮,用铜钱,剪得来,要孝顺他;若不来,他会叫缉捕拿着你。

又有一个应捕头儿,惯养贼的,叫做荀奇。由你挖壁扒墙,撬门掇窗,他都知道是哪个手迹,一时孝顺不到,他去抓来送官。

一个做响马的,叫做支广。尝时抓得些儿,到一个姓桑,绰号“丧门神”家赌博。这丧门神家里,是个惯开赌场,招引无赖,惯撮些头儿,收管放筹买尊买酒过日子的。这吉利、荀奇、支广一班儿座落在他家耍子。

忽一日赌兴正高,却是你又缺管,我又无银,赌来都不畅意。支广道:“兄弟,我连日生意少,怎你们也像没生意?”

吉利道:“可恨张知县,他一来叫这些民壮在这闹市巡绰,这些剪绺的,靠是人丛中生意,便做不来,连我们也干搁。”

荀奇道:“正是,我也吃他的亏,冷了他们的生意,便绝了我衣食饭碗。”

丧门神道:“生意各别,养家一般,只许他罚谷罚纸开门打劫,不许我们做些勾当。”

支广道:“如今我们选动手他起来,勾合一班,打入私衙;或是劫了他库,大家快活受用一受用,便死也甘心。”

吉利道:“我们这几个人做得什来,还须再勾几个可做。”

荀奇道:“我那些部下,可也有四五十个,叫他齐来。”

支广道:“那些鼠窃狗偷的当得什事,须我那几个哥哥来才好。”

丧门神道:“寻来时须带挈我,不要撇了我。”

支广道:“自然。”

便一个头口,赶到高鸡泊前,寻着一个好朋友,叫做张志,绰号张生铁,也是常出递枝箭儿,讨碗饭吃的。两个相见道:“哥一向哩。”

支广道:“哥生意好么?”

张志道:“我只如常,这些客如今等了天大明才,也毕竟二三十个结队,咱一两个人了他不来,已寻了几个兄弟,哥可来么?”

支广道:“兄弟也要做一儿,也只为人少,故来寻哥。”

张志道:“贤弟挈带

一挈带,是什么客人?”

支广道:“不是。”

悄悄附耳道:“滑县县库。”

张志道:“这事甚大又险。”

支广道:“我们哪一注银子不从险来,客人的货有限,库中是豆麦熟时征够,有六七千银子,这才够咱们用。”

张志道:“然虽如此,你我合来,不过百余个人,怕不济事。我这里还有一个任金刚,任敬。他开着个店,外边卖酒,里边下客,做些自来买卖,极有志气,也须合着他才好,咱与你去寻他来。”

两个便到任敬店中来,任敬正立在柜里,见了张志,便走出来,邀进里面,一座小小三间厅上坐下,任敬道:“此位何人?”

张志道:“咱朋友,姓支,名广,特来拜大哥的。”

任敬道:“是有何见教?”

张志蹴去他耳边轻轻的道:“他有一主大财,特来照顾哥哥。”

任敬道:“是什么财?”

张志又近前道:“是滑县库里。”

任敬道:“这财在县里,有人,不容易要它的,哥过得罢了,走这险做什么?”

张志道:“哥,你过得些,咱过不得哩,银子可有多的么?哥不去,咱自去。”

任敬道:“冒失鬼,且住着,待咱想,怎轻易把性命去搏钱。”坐了一会,吃了杯茶,只见任敬走了进去。

须臾戴了一顶纱帽,系了一条带,走将出来。张志便赶将过去,磕一个头道:“爷,小人磕头。”

任敬道:“起来。”大家笑了一笑。

张志道:“哥,这里来这副行头?”

任敬道:“二月间,是一个满任的官,咱计较了他,留下的。兄弟,咱戴了像个官么?”

张志道:“像,只是带些武气。”

任敬道:“正要它带武哩。”连忙进去脱了冠带,来附耳与张志说了几句。

张志拍手道:“妙,妙!我道是毕竟哥有计较。”

任敬道:“论起这事,只咱两做得来。”

张志道:“是。咱前年在白马山,遇着个现世报。他道:‘拿宝来!’咱道:‘哥递一枝箭儿来。’那厮不晓得递什箭。我笑道:‘哥性命,恁不值钱,撞着一个了得的,干干被他送了。’那厮老实,道:‘咱不晓得这道儿,嫂子嫌咱整日在家坐,教咱出来的,不利市,咱家去吧。’咱道:‘哥也是恁造化,停会有一起客人,十来人,你照样问他。他不肯下马,你道且着一个上来,咱便跑来,包你利市。’那厮道:‘他来找怎生?’我道:‘现世报。适才独自不怕,有帮手倒怕,照这样做去,客人不下马,吃咱上去一连三枝箭,客人只求饶命。’咱去拿了两个挂箱,一个皮匾,赏一个挂箱与他,教他以后再不可白来,这便是只两个做了营生。”

任敬道:“怎还叫过不得?”

张志道:“自古空里来,巧里去,不半年了在巢穴儿,并在赌场上了。”

任敬道:“但这劫库,也不是小事,这也要应手,我又还寻两个人去,支兄不消得说,就是支兄所约的,也毕竟借重,没有个独吃自的理。”

支广道:“多谢哥带挈。”

须臾,只见又到了三个虎体彪形的大汉,相见了,大家一齐在酒店中坐下。任敬指着对张志与支广道:“这三个都是咱兄弟,一个步大,他家有两个骡子,他自己赶脚,捉空也要布摆两个人。这阨老三,他虽是个车夫,颇有本事。这个桓福,是云昌津渡子,也是个河上私商。”说了姓名,就对这三个道:“后日早晨,咱有用着你处。”

三人道:“哥有用咱处,汤火不辞。”

任敬道:“明日阨老三与步老大,与咱雇一辆大车,后日早在南门伺候,只见咱与张大哥抓一个人出来,都来接应。支大哥与你约的朋友也都在南门车边取齐。一辆车坐了十多人,也动疑。桓大哥可带小船一只,与咱家丁二人应咱,以便分路,是必不可误事。”正是:

闲云傍日浮,萧瑟野风秋。

浅酌荒村酒,深筹劫库谋。

六个人吃得一个你醉我饱,分手,都各干自己的事。

支广、步大一起自在门外,桓福自在津口,不题。

只见这日张知县正坐堂,忽有门上报道:“外边有锦衣卫差官见爷。”张知县心下也便狐疑,且叫请,便迎下卷篷来,却是一个官,一个校尉。随着行了礼。

那官道:“借步到后堂有话。”张知县只得请进后堂留茶。又道:“请避闲人。”

张知县一努嘴,这些门子吏书都躲了。也不曾坐下,那官一把扯住张知县道:“张爷,不要吃惊,咱不是差官,咱是问爷借几千银子用的。”那校尉早已靴内嗖地一声,掣出一把刀来。

张知县见了道:“不必如此,学生断不把银子换性命,只下官初到,钱粮尚未追征,库中甚虚,怎么好?”

那官道:“爷不必赖,咱已查将来了。”拿出一个手折来,某限收银若干,某限收银若干,库中也不下一万。

张知县见了,侵着底子,也不敢辨,道:“是也差不远,只是壮士不过得钱,原与学生无仇,不要坏学生官。若一时拿去这些银子,近了京师,急卒不能解,名声播扬,岂不我要削职,况且库中银子,壮士拿去也不便用,不若我问本县大户借银五千,送与二位,不曾动着库中,下官还可保全草芥前程,二位亦可免累日发露。”

那官道:“五千也中够咱用,你不要耽延弄咱。”

张知县道:“五千不够使,便加二千,若说弄二位,学生性命在二位手里,这断不敢。”

那校尉道:“便库中银胡乱拿些去吧,谁有工夫等?”

张知县道:“这不但为学生,也为二位。”

那官道:“只要找截些。”张知县便叫听事吏。此时衙门人已见了光景,不肯过去,叫不过。

一个兵房吏喻土奎过去,也是有算计的人。张知县道:“我得朝廷奉旨拿问,如今二位请他里面有亲认,可以为我挽回,急要银七千两,你如今可为我一借。”

喻外郎道:“在哪厢借?”

张知县道:“拿纸笔来我写与你。”拿过纸笔便写道:

丁二衙、朱三衙、刘四衙共借银一千两,吏平四夷等共借银六百两;书手元善等共借银四百两;当铺卜兆四铺各借银四百两;富户狄顺八户,各借银三百两;里长柯执之八名,各借银一百两。

又对这吏道:“这银子我就在今年兑头、火耗、柴薪、马丁内扣还,决不差池,银子不妨零碎,只要足纹。”打发了吏去。

张知县就与那官同坐在侧边一间书房内。那校尉看一看,是斗室,没有去路。他便拿把刀只站在门口。

张知县道:“下官早间出来,尚未吃午膳,二位也来久了,吃些酒饭何如?”

那官道:“使得。”

张知县便叫个饭,只见外边拿上两桌饭与酒进来递那官,那官不吃。道:“你先用。”

张知县:“你怕咱用药来,多虑。”便放开肚皮,每样吃上许多,一连斟上十来大杯酒。笑道:“何如?”

这两个见了,酒虽不敢多吃,却吃一个饱,只是喻外郎见了三个衙头,合了这一起民壮,道:“老爷叫借银,却写出你们□□(三个)人明白,借银子是假,要在我们身上计议救他了,如今怎么处?”

明鉴道:“如今这贼手拿着刀子,紧随着老爷,动不动要先砍老爷,毕竟要先骗除得这贼才好。”

众人道:“这贼急切,怎肯离身?”

伏戎道:“罢。做咱们不着。喻提控,这要你先借二三百两银子做样,与他看。众兄弟料绞的、哨马的、顺袋的,都装了石块,等咱拿着个挂箱,先是喻提控交银子,哄他来时,咱捉空儿照脑袋打上他一挂箱。若打交昏晕好了,或者打得他这把刀落,喻提控趁势把老爷抢进后堂,咱们这里短刀石块一齐上,怕不拿倒他,只是列位兄弟都要放乖觉些。”

经纶道:“这计甚好。”

三个衙头道:“果好,果好。”

喻外郎便去库上挪出二三百两银子,平四夷与元善装了书吏,准备抢张知县;其余都带了石块,身边也有短棍、铁尺、短刀,一齐到县。

喻士奎到书房门口禀道:“蒙老爷吩咐借银,各处已借够了六千两,还欠一千没处设处。”张知县道:“这一个大县挪不出这些些银子来,叫他们胡乱再凑些,十分不够,便把库里零星银子找上吧。如今这干人在哪边?”

道:“都在堂上。”张知县便一把扯了那官道:“我们堂上去收去。”那官也等了一会,巴不得到手,就随出去。只见三个衙头都过来揖,卷篷下站上一二十个人,都拿着拜匣、皮箱、哨马、料绞,累累块块,都是有物的。

那官道:“张爷可点八个精壮汉子,与咱拿着,张爷自送咱到城门外。”张知县道:“这不难,只是这借来银子,下官也倒过一过眼,怕里边夹些铅锡,或是缺上许多兑头,哄了二位去,我倒还他实银实秤,也要取几封兑,取几封瞧。”那两个见已是到手银子,便凭他兑。张知县叫取天秤过来。那喻士奎便将一张长桌,横在当中,请那官儿看兑,早把假官与张知县隔做两下,只有校尉还拿着刀,紧紧随着。这边喻外郎早把银子摆上一桌,拆一封,果然好,雪白粉边细丝。哪里得知:

漫道钱归箧,谁知鸟入樊。

伏戎也就手捧一个顺袋,是要先兑模样,挤近校尉身边,兑一封,倒也不差。张知县对着校尉道:“你点一点收去。”校尉正去点时,那伏戎看得清,把顺袋提起扑直一下子,照头往那校尉打下,一惊一闪,早打了肩上。喻士奎与平四夷一捉,早把张知县捉入川堂,把川堂门紧紧拄好。那官儿见了慌张,拔出小刀赶来,门早已闭上。一脚踢去。只落得一块板,门不能开。校尉流水似把刀来砍伏戎,伏戎已是走到堂下。三个衙头,四衙已护张知县进后堂了。三衙走得,躲在典史厅,二衙是个岁贡,老了走得慢,又慌,跌了一跤,亏手下扶在吏房躲避。堂下石块如雨似打来,假官便往公座后躲,校尉把张椅子遮,这边早已都有器械,竟把仪门拴上。里边传道:“不要走了两个贼人,生擒重赏。”这两个听了好不焦躁,瞧着石块将完,那官儿雷也似大吼一声,一手持刀,一手持桌脚,赶将出来,道:“避我者生,挡我者死。”那校尉也挺着刀,夹帮着。这些民壮原也是不怕事好汉,又得了张知县吩咐,如何肯放他,一齐攒将拢来。好场厮杀:

剑舞双龙,枪攒众蟒。纱帽斜按,怒闹鬼钟馗;戈戟重围,恶狠狠投唐敬德。一边的势孤援绝,持着必死之心;一边的戮力显功,也有无生之气。怒吼屋瓦震,战酣神鬼惊。纵饶探囊取物似英雄,只怕插翅也难逃网罟。

始初堂上下来还两持厮杀,只为要奔出门,赶下丹墀,被这些民壮一裹,却围在中央,四面受敌,刀短枪长,那官儿料不能脱,大叫一声,道:“罢。咱中了他缓兵之计,怎受他凌辱。”就把刀来向项下一刎,山裂似一声响,倒在阶下。

未见黄金归橐,却教白刃陨身。

假校尉见了慌张,也待自刎。只见伏戎道一声:“着。”早把他腿上一枪,也倒在地,众人正待砍时。

元善道:“老爷吩咐要活的。”只见一齐按住,捆翻。假校尉只叫罢了。众人扯向川堂,禀:“假官自刎,假校尉已拿了,请爷升堂。”

张知县便出来坐了堂上,丹墀里边排了这些民壮,都执着刀枪,卷篷下立了这干皂隶,都摆了刑具,排了衙。先是二三衙来作揖问安,后边典史参见,处郎庭参书手、门子、皂隶、甲首、民壮,依次叩了头。张知县吩咐各役不许传出去。掩了县门,叫带过那强盗来。

张知县道:“你这奴才,好大胆,朝廷库怎么你来思量它;据你要银七千,这也不是两个人拿得,毕竟有外应,余党作速招来。”

那假校尉道:“做事不成,要杀便杀,做我一个不着罢。攀什人。”

张知县道:“夹起来。”他只是不做声。张知县一面分拨人到城外,市镇、渡口,凡系面生可疑之人,暗暗巡缉;一面吩咐将假校尉敲夹。

那校尉支撑不过,只得招承,假官叫做任敬,自己叫做张志;又要他招余党,只得又招原是任敬张主,要劫了库,还要张知县同人役送出城外,打发银子上车先行,还要张知县独自送几里才放回,雇车辆在城外接应的有支广、步大、阙三、吉利、荀奇、丧门神六人,车去在昌灵、津水口接应的是桓福,与任敬家里两个火家绞不停、像意吃三人。张知县即刻佥牌,两处捉拿。

一路赶到城外集儿上,先是卜兆在那边,看一辆大车,几个骡子在那里吃米,有几个人睡在车里,有几个人坐在人家门首,似在那边等人的。卜兆已去踹他,不知正是步大一起,步大与阙三叫车子五鼓前来,这厢支广已邀了荀奇、吉利、丧门神,说道:“只要他来收银子,哪个不到?”只是支广一起,是本地人,怕有人认得,便睡在车中。步大、阙三两个坐在人家等待。初时已牌模样,渐渐日午,还不见影,欲待进城打听,又怕差了路,便赶不着队,分不着银子,故此死定在那厢等。

不期差人来拿,四衙随着,内中一个做公的,怕一捉时,走了人不好回话,先赶出城。见了车子道:“是什的车?本县四爷要解册籍到府,叫他来服侍。”

步大听了便赶来:“我们李御史家里车,叫定的,你自另雇。”那公人道:“胡说,本县四爷叫不你车动。”揪住步大便打。

这些人欺着公人单身,便来发作,卜兆与众人便来团,把这几个帮打的都认定了。典史到叫拿,众人已把这来争闹的共八个,两个车夫,背剪绑起来,起解进城。

一路又来拿桓福,到河边道:“哪里是搅载船?”各船都撑拢,问是要那去。大的嫌大,小的嫌小。有一支不来搅,偏去叫他。掀开篷,只见三个雕青大汉,坐在船中,要叫他,他不肯,众人晓得是桓福了。道:“任敬攀了你,你快走。”只见这三个人脸都失色,桓福便往水中一跳,早被一挠钩搭住,船里一行五个都拿进城来。

一到,张知县叫他先供名字,一个个供来。张知县把张志供的名字一对,只有四个。韩阿狗、施黑子、华阿缺、戚七、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都是供状上没名的。张知县将这几个细审。两个是车夫,两个是船户。这三个,张老二是张志哥子,任秃子任兄弟,桓小九桓福儿子。

张知县道:“韩阿狗、施黑子是车夫,华阿缺,戚七船户,他不过受雇随来,原非知情。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这是任敬等家丁,虽供状无名,也是知情的了。”

将张志与支广等各打四十,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各打二十,韩阿狗四个免打,下了轻罪监,其余下大监。吩咐刑房取刑,把任敬、张志比照造谋劫库,持刀劫刺上官律,为首。

支广、荀奇、吉利、丧门神、步大、阙三、桓福,比例劫库已行而未得财者律,为从;从重律。

绞不停、像意吃、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比劫库已行而未得财者,为从;从轻律。韩阿狗、施黑子、华阿缺、戚七,原系车夫、船户,受雇而来,并不与谋,供明释放。

连夜成招,申解大名府,转解守巡道。巡抚、巡按具题参他这干:

处畿省之地,恣鬼域之谋,持刃凌官,拥众劫库,事虽未竟,为恶极深,宜照响马例,枭示。

圣旨依拟,着巡按监决,将张志枭首,支广等斩首,绞不停等充军。

张知县、巡抚、巡按都道他贤能,交荐,后来升到部属,转镇江知府,再转两司,升抚台。若使当日是个萎靡的,贪了性命,把库藏与了贼人,失库毕竟失官;若是个刚狠的,顾了库藏,把一身凭他杀害,丧身毕竟丧库;何如谈笑间,把二贼愚弄,缓则计生,卒至身全、库亦保守,这都是他胆机智,大出人头地,故能仓猝不惊。他后来累当变故,能镇定不动,也都是这厢打的根脚。

似支广一干,平日不务生理,妄欲劫掠至富,任敬家即可以自活,却思履险得财,甚至挈弟陷了兄弟,携了害了儿子,这也可为图不义之财的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