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见的小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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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型的县委县政府”

你看不见的小岗村


文/潘滨
<<新周刊>>第312期



《小岗村的故事》说出了事实的真相,但这只是真相的十分之一。严宏昌如是说。



  陈桂棣、春桃夫妇是连夜逃出凤阳县小岗村的。

  他们有一个为人熟悉的身份——《中国农民调查》的作者。当时,他们租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奔突十五里路,从小岗村来到小溪河镇。在镇上的私人招待所,他们急忙收拾好半个月来整理的访谈资料,“万幸,这些东西还没有被劫走”。陈桂棣稍微松一口气,然后找来一辆出租车,不问价钱,直接奔向邻市蚌埠。那是陈桂棣的故乡,相比滁州市凤阳县,他感觉跑出了“别人”的地盘。

  小岗村,一个被写进教科书的地方。几乎所有改革开放的故事,都要从这个村子说起。十八个农民趁着夜色,召开秘密会议,签下生死协定,把土地包干到户,不仅结束了本地讨饭历史,还揭开了中国土地改革的序幕。可是,外界津津乐道于那个传奇故事,却不清楚如今的小岗村早已停滞不前。在金光闪闪的名誉背后,小岗村成为一个符号,一个招商引资的“钓饵”。

“一个小型的县委县政府”

  在陈桂棣和春桃的最近出版的新书《小岗村的故事》里,引述了这么一个故事:当年万里考察小岗村,第一句话就问,你们这里可以随便看吗?得到肯定回答后,他高兴地说,你们跟大寨不一样。去大寨,只有一个固定的进村路线,有专人引导,按指定地方去看,碰到岔路口,会有一个牌子,上写“行人止步,谢绝参观”。你想跟大人、小孩谈话,一般都是闭口不语。

  没想到,三十多年后,时空轮回。陈桂棣、春桃在小岗村遇到和万里在大寨几乎一样的情形。在老生产队长严俊昌家门口,一位镇上的干部大声呵斥:你们是干什么的,有介绍信吗?小岗村是不可以随便采访的!在“大包干”带头人严宏昌家里,他们接二连三地接到县委宣传部打来的电话,要求他们到办公室“沟通”,在遭到多次拒绝之后,措辞严厉地质问:中国还有自由作家吗?

  2002年,陈桂棣和春桃在写《中国农民调查》时,曾来过小岗村。当时的印象是,房屋简简单单,与淮北一带的农村相差无几。他们采访了当时遭到检察院审查的村长严宏昌,请他针对当时农民负担问题发表了看法。

  时隔七年,他们又来到小岗村,是为了已经准备两年的“中国农民工调查”。他们想知道,作为中国改革第一村的小岗,是不是面临着中国其他地区同样的问题。使陈氏夫妇感到惊讶的是,在那里,他们碰到最多的不是小岗人,而是各级政府的驻村干部,以及来这里“淘金”的大学生村官。

  他们注意到,除了安徽省财政厅下派的干部沈浩,县里还派来了不下四十人的队伍。既有来自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的人员,也有来自工商、税务、水务、邮电、供电、城建部门的干部,甚至还有宣传、组织、妇联、共青团方面的干部。总之,县里有什么机构,这里就会有什么人员。村民跟他们开玩笑说,这里其实已经是一个小型的县委县政府。而真正的小岗村民,许多都外出打工了。

  “你想不想听小岗为什么发展不起来的故事?”在村中走访多日之后,有村民如此询问陈桂棣夫妇。这激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在大概了解事情缘由之后,他们暂时放下关于农民工的调查,开始深入了解小岗村背后的故事。“遇到好题材,我能感受到身体的颤动。”陈桂棣回忆说。

  当年按手印签下“大包干”投名状的十八位农民,如今只剩十二位。陈桂棣、春桃一一走访了他们。倾听当年他们的激荡故事,还不忘询问当下发展的瓶颈何在。当调查采访进行到第十五天,他们开始感受到各种阻力,于是发生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离开小岗之后,他们又到合肥和北京,寻访了当年的省委书记王光宇、当年的地委书记王郁昭、万里的新闻秘书张广友、当时的省农委主任周曰礼、时任省农委副主任的吴昭仁等老领导。在写作期间,为了追问和核实真相,他们又电话采访了小岗村的多位村民。“光电话就打了两千多块钱。”陈桂棣说。

  2009年10月,《小岗村的故事》在海峡两岸同时出版,引起各方关注。自陈“只写是非,不论是非”的该书,还是惹来是非。该书的描写对象之一,当年大包干的参与者严俊昌向出版社发来三十三条“失实”声明,指责该书内容存在事实性错误。

  严俊昌是严宏昌的堂哥。在两位作家的印象中,严俊昌是一个“魁伟、红颜鹤发、气度非凡的男人”,“权力可以改变一个人”,“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农民,大人物、大场面见多了,陶冶得大气凛然,令人敬畏”。三十三条声明中,陈桂棣、春桃只承认三处技术性失误,如把严俊昌的三儿子写成了四儿子等。“其他的指责全部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证据和详情都能在书中找到对应。”

  “严俊昌也有朴实的另一面,我们每天坐三轮车往返于镇上村里,有时候他就跟我们搭同一辆车去买菜,他就像一个普通老农一样。”春桃说,“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们路过严俊昌家门口,他总是招呼我们到他家去吃。”

  电话里,严俊昌自称没有文化,基本不识字。但他发来的三十三条声明,虽有重复和语焉不详之处,但总体上工整有序,暗藏锋芒。在声明发出之后,他又给采访过他的记者发去短信,称该书在凤阳已经被禁止出售。

  “他连手机都不会用,怎么来发短信。”在北京创业的小岗村民严余山是严俊昌的堂侄。“背后一定有人在帮他出主意。”陈桂棣说。而这些人,为什么不希望小岗的真实情况被传播出去呢?这就要从严宏昌的创业故事说起。

“金字招牌”的十分之一真相

  记者在北京见到了严宏昌。在朝阳路的一家酒店,朋友们正在庆祝他六十周岁的生日。这位领导了当年“大包干”事业的“超级农民”,显然很注重自己的仪表,身上的西装整洁得体,连白衬衫最上面的一个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头发一丝不乱地抹向后面,说话含蓄,举止优雅,即使是服务员给其上茶,他都客气地欠身致意。

  严宏昌说,《小岗村的故事》说出了事实的真相,但这只是真相的十分之一。还有更多耸人听闻的故事没有向外披露。“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包括很多记者,但没人敢说。”严宏昌说上海一家报社的记者,被赶出小岗村后,从田地里潜回村子,找到农户家采访。春桃也回忆道,《小岗村的故事》初稿里也写了一些这样的故事,但是为了出版安全,做了大幅度删节。

  陈桂棣说,我们惊异于他的记忆力,过去很多年的事,他都还能记起细节,说起话来不愠不火,像讲述别人的故事。

  1978年,当严宏昌带领村民突破禁区,搞包干到户时,遇到政策阻力。当地政府不但免了他队长的职务,还差点把他抓起来。这之后,严宏昌作为“大包干”的带头人,虽时常受到中央和地方领导接见并介绍情况,但一直没有恢复职务,他的入党问题也搁置下来。

  从1984年开始,小岗村就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被削职为民的严宏昌又动起脑筋,寻思着要把工商业引进小岗村,利用小岗的社会资源,兴办企业。他跟堂兄严俊昌的矛盾,就从要办轮窑厂开始。当时,严宏昌起草了详细的工程计划书,又跑到县里争取来八十万的贷款,要在村里的荒地上烧砖,办轮窑厂。

  但此事遭到村里很多人的反对,严俊昌认为农民的本分就是要种地,钱要从地里出。于是轮窑厂在众人的压力下不了了之。既然不能以集体的名义办厂,严宏昌就准备单干。他自费跑到郑州、上海、浙江学习当地农民的创业经验。第二次从浙江回来之后,严宏昌买回两台再生机,在村民严立华的茅屋里办起塑料制品厂,不久就赚到第一桶金。

  好事不长,县里领导亲自来找严宏昌做工作,要求他暂停办企业。因为小岗村是农业改革的示范村,不能够出乱子,坏了典型。而就在这时,三儿子严德锦生了一场大病,夫妻俩在医院守护一个月之后,回到村子,发现自己的两台设备已经残缺不全,横遭破坏。他的第二个企业中途搁置。

  办工厂不成,严宏昌又相继干过粮食贩运和鸭子养殖。当时粮食大幅增产,连年丰收,“卖粮难”成为当地农民的新问题,严宏昌就把粮食收上来,偷偷运到温州等地去卖。妻子段永霞也看准时机,买来鸭苗,办起副业,严宏昌陆续把上万只鸭子贩运到南京等地区销售。当时来参观的日本客人看到他们家中养鸭,提出投资帮他们兴建养殖场。日方承诺一期投资一千万日元,二期投资两亿日元。只是这些钱都没到小岗村,一期投资被县畜牧局拿去盖了种子销售中心,为了吸引二期投资,在日本客人再次来考察时,畜牧局甚至借了两万只鸭子放在池塘里。

  1991年,严宏昌在上海舌战主政“吊销事件”的工商局长,为上海的民营经济说话,受到当地工商业者的欢迎,当时就有企业家提出帮助小岗村办厂。上海市经委也准备援助小岗村,提供一百头种猪和十五万资金,兴建一个养猪场。谁料,上海的援助还没运到,大家就为谁当厂长、谁当会计争得不可开交,最后无法达成一致,猪和钱款被县农业局拿走。

  不甘心的严宏昌准备走出村子,在上海企业家宋富豪的帮助下,他去县上注册了“小岗农工商实业总公司”,然后在小溪河镇相继办了三家工厂——米厂、食用菌厂和工艺被服厂。好景不长,镇领导却以“镇里还没有一家像样的企业”为由,强行收归公有,并委派了新的工厂管理者。此后,小岗村与张家港长江村结成对子,先富起来的长江村计划建设“小岗工业园”,不过,园内项目还没开工,各个企业就被凤阳县拿走,企业建在了县城里。最后,退隐之后的严宏昌和儿子在自己家办的酒瓶盖厂,又被一包炸药夺走。

  “我们可以看出,小岗村成了一块金字招牌,用来吸引投资,但是资金和设备来了,却被其他地方拿走。”中央编译局高新军研究员说。

  学者吴思则给出另一个“自创公式”:“办企业是要有成本的,但除了应有的创业成本,严宏昌这里又增加了很多成本。养鸭子被指污染环境,这是环保成本;吸引来投资被基层政府拿走,是为抢劫成本。不仅是乡级政府抢劫,县级政府抢劫,各个部门只要有抢劫权利的都来抢劫。于是创业成本+合作成本+环境成本+基层政府成本+中央政策成本,一系列的加号可以一直加下去……”

  陈桂棣说:“听严宏昌讲述那段坎坷的创业故事,我们恍惚觉得,他是在讲西西弗的那个神话,一次次把石头推上山,又都滚了下来,到如今小岗村仍没有一家企业,大多数村民也没富裕起来,外出打工成为他们致富的主要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