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竹富新二小垮塌调查(21世纪经济报道 2008-5-28)

绵竹富新二小垮塌调查
2008-05-28 15:44:55  来源: 21世纪经济报道   作者: 王云帆　左志坚
“让他们避避风雨吧。”一位家长一边擦拭孩子的遗像一边说，参与搭建这个灵堂，是19号救援结束后，自己唯一能为孩子做的事了。
在绵竹市老五福镇的主街上，一条白底黑字的布幅在风中扑楞楞地颤抖，路旁侧立着两列望不到头的花圈，它们黯然、无力地倚靠着一溜冬青树。
从主街第一个三岔口左拐20米，就是富新镇第二中心小学——在2007年与隔壁的富新镇合并前，这里叫五福镇中心小学。
正对校门的三层主教学楼，已是一片废墟，5月12日，只经过不到10秒的挣扎，这栋1989年落成的建筑便沉闷着向大地匍匐而去。经过数日的挖掘，余尘散尽，现在这里只剩下东一簇、西一堆的建筑废料，遮蔽了曾经的鲜活生命的迹象。
废墟正中，是一个简易塑料棚，100多位遇难学生的黑框遗像，在两张破旧课桌上挤做一团。前面的地上，散落着上百个已分辨不出颜色和形状的书包。
“让他们避避风雨吧。”一位家长一边擦拭孩子的遗像一边说，参与搭建这个灵堂，是19号救援结束后，自己唯一能为孩子做的事了。
垮塌的生命
据现场围拢的家长告诉记者，这栋教学楼共有12个教室，一楼是三四年级、二楼是五六年级，各两个班。三楼是实验室、音乐教室等。
地震当天，幸运的是，三楼教室是空的；不幸的是，楼里还有309名学生。
12日14点28分，一楼三年级的同学们刚刚午睡醒来，他们大多被老师“赶”到了楼前空地去活动。而四年级两个班75个学生则被老师召集到了一个教室里，等待他们的是一场颁奖活动。
事后清点发现，三年级的学生仅死亡了2人，而74位(有一位请假不在场)四年级学生则有39人遇难——逃出来的一位四年级学生说，本来可以多逃一些，但由于教室后门早就坏了被锁死，大家只能蜂拥着从前门逃生。
对在二楼上课的高年级学生，逃生更是困难异常。
学生家长刘义国告诉记者，整栋教学楼只有一个楼梯，位于建筑中央，虽然他女儿就读的五年2班就靠着通道，但还是来不及跑出，“只有一个楼道，而且太小太窄。”
其实，在二楼楼道的右端还有一条通往教师办公楼的简易通道，但家长们都说，没有一个学生从那里逃生。
一位现场目击的老师说，那是因为地震一开始简易通道就断裂了。但很多学生家长们说，从废墟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个通道是大楼整体垮塌后才被撕扯下来的，现在它还连在大楼主体上，像一只断臂。
积木式房子？
现在，有一些家长希望做得比搭建灵堂、原地怀念更多，他们要找出灾难的真相。
他们的朴素逻辑是，教学楼左侧的教师办公楼、教工宿舍楼，右侧的几间低矮老房，和一排有独立小园的平房——那里是一二年级的课堂，都没有倒下。为什么这栋教学楼垮塌得如此彻底？
据记者了解，虽然绵竹是地震重灾区，但主要是青平、汉旺县一带。在老五福镇上，很少有损坏严重的房子。
从现场的断壁残垣看，富新二小是典型的砖混结构加预制板模式。
按照建筑的简单分类，承重方式可分为砖混和框架结构。砖混结构是靠楼板和墙体承重，框架结构的承重部位是梁、板、柱。
在现场进行建筑物损害评估的重庆大学土木工程系教授李英民说，框架结构的整体性、抗震性要大于砖混结构。但他几天来发现，几乎所有的乡村教学楼都是砖混结构加预制板模式，“这样一来成本低，二来施工快。”
同样是在现场勘测建筑物受损情况的专家、厦门规划局副局长林树枝也提醒道，砖混加预制板很容易散架，更要注意预制板本身质量。
一位叫熊永豪的家长曾做过多年建筑工，因而他的疑惑也最大。他说，万丈高楼平地起，自己在现场围着墙基转了好几天，就是没有发现混凝土浇注的柱子。
熊永豪坚持说，“这不是砖混。”他陪同记者在现场拍摄了一个画面，在一楼正前方楼梯左侧，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堵从根部整体折断的砖墙，露出的一根柱子底部和一截墙基里只有红砖，“没有混凝土做支撑的话，就只是砖砌体，连砖混也谈不上。”他解释说。
更让熊永豪奇怪的是，大量的混凝土出现在了本不该出现的地方——倒塌现场存有大量的残留预制板，主要是二、三楼的楼板。这些预制板本身厚度在12厘米左右，而浇注在上面的混凝土竟超过了12厘米，再上面又是一层绿白相间的地砖。
熊永豪说，“浇这么厚的混凝土浇注，既浪费成本又加重楼板重量，会使本就脆弱的砖柱结构更加不堪一击，实在匪夷所思。”他说，“唯一的解释是，前几年楼板已出现了明显裂缝，这是后来临时补浇上去的混凝土，目的是加固。”
李英民教授对此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是加固，里面应该有钢筋，你们看到钢筋了吗？”记者在现场考察了多块预制板上附着的混凝土层，都没有发现钢筋。
熊永豪说：“至少在我女儿就读的这两年里，没有这样大修过。”现场的其他家长也没能搜索到近年有维修的记忆。
不过他们知道一件事，当自己的孩子一搬到二楼时，老师们就反复叮嘱，在这栋楼上，不准跳绳、追打，“因为一跳一跑，楼面就会晃。”
此外，在废墟中央，横亘着一根用来搭放预制板的过梁，中间部位被撕扯出了很大的豁口，记者轻轻一拨，里面的水泥屑就扑扑落地，露出一块块巴掌大的卵石、扎眼的碎红砖，还有很多木质角料。
按施工规范，混凝土是由石子、沙、水泥组成的。李英民教授告诉记者，卵石应该配级，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而出现红砖和木料更是不正常。
此外，现场的建筑废料里主要组成部分是从墙体断裂出的红砖，它们的表面大多完整、平滑。李英民教授认为，这只能说明三个问题：要么是当时砌砖的沙灰用的少，饱满度不够；要么是水泥标号有问题，粘连度不够；“再有就是施工工艺完全不达标。”
熊永豪气愤地说，这栋楼没有混凝土柱子，大梁质量不好，预制板被不妥当地加固过，连砌砖的沙浆也不达标，“不是积木，是什么？”
历史背景
在现场记者看到，与这座教学楼的废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附近的几座办公房均没有倒塌，甚至有座瓦房也几乎片瓦未损。
在2007年五福镇与富新镇合并之前，这里叫五福镇中心小学，并有初中部。乡镇合并后，这里归入了富新中心小学，改名为富新二小。
据绵竹市教育局官员介绍，五福镇中心小学于1987年筹建，绝大部分资金来自乡里自筹，共投资18万元。1988年9月竣工，1989年正式投入使用。
一所事关数百条幼小生命的教学楼，何以如此脆弱？上述县教育局官员给出了两个背景。
背景之一是上世纪80年代的乡村教育普及热。当年，能够修建一所学校殊为不易，而据记者查阅到的资料显示，上世纪末，农村中小学建设多由乡镇自筹资金，建成一批“三无”(无规范设计、无规范施工监理、无规范竣工验收)校舍。背景之二是，当年的施工不规范。由于年代过于久远，现在没有人能查到当年的施工图纸以及竣工验收报告。
5月27日上午9点，绵竹市副市长何光辉来到富新二小，曾向家长承诺要找到施工图纸和竣工报告。但至今家长们没有看到。
绵竹市教育局局长唐建成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目前已经有几路专家正在针对社会反映强烈的学校倒塌问题展开专项调查。
家长们也证实，23日绵竹就成立了调查组，由于进展不大，25日家长们一度组织上访，随之演绎出当日绵竹市委书记下跪的热点新闻。于是，25日德阳市也成立了调查组。
在学校的门外，记者看到一张落款为5月25日的公告，上面写着，德阳市、绵竹市政府已经组织专家组对小学垮塌进行调查。
26日下午，四川省相关机构又点名要求绵竹市教育局上报当地四所学校的坍塌情况，除了富新二小，还有东汽中学、九龙小学、及汉旺镇一所学校。
本报在绵竹市教育局获得的材料显示，当地不止富新二小发生了垮塌。根据截止5月20日的初步统计，绵竹教育系统在地震中遇难人数已达1250人，其中学生1153人，约占学生总数的1.9％，重伤800余人，约占学生的总数的1.3％。教师死亡97人，约占教师总数的2.6％。校舍损毁71万余平方米，教职工宿舍损毁42万平方米。直接经济损失超过10亿。
排查与否悬疑
如果说，校舍修建时，质量把关不足是囿于20年前财政不宽裕的客观条件；那么在20年后，一大批乡镇教学楼本有获得改造加固的机会。
2001——2005年，我国启动了校舍二期危改工程，2006——2007年，随着农村义务教育经费保障机制的改革，新一轮校舍危房改造工程启动。
按照绵竹市教育局财务科相关人员的说法，每年都会对相关校舍进行两次排查。这位官员坚称。“我们曾经检测过，但这所小学未检测出属于危房。否则，肯定可以把这所学校改好。”
然而，富新二小现任王姓校长却表示，“至少我这里不知道每年两次排查这个情况。”记者追问该所小学究竟有无进行安全排查时，他仅表示，“我们有每月一次的学校自己的排查。”
学校的自我排查能力显然有限，王校长说只能排查看校舍地基有无沉降，墙体有无裂缝。
王是在两所学校合并后才兼任了富新二小的校长，他管理这所学校仅9个月。“我自己也没办法看出里面究竟有什么问题”。
据王介绍，学校的办公经费都得到充分保证，而维修经费则根据实际情况上报，获得审批后方能获得拨款对校舍进行改造。
然而，地震就在这所谓的交接缝隙中发生了——遗留的校舍质量问题，对校舍质量的忽视，和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一起，共同酿成了这场巨大的惨剧。
家长们表示，目前还没有人通知他们死亡学生的确切数字。现在他们掌握的数字是19日默哀日搭起灵堂后，自己逐步汇总的信息，能确认的是127人，“听说后来在医治过程中，至少又有2个学生离开了。”
26日，新的专家鉴定组到达了现场。他们的作业计划是，将花两天取证，大约一周后给出初步结论。
当天，为了配合专家们工作，当地警方决定在现场围起警戒线，经过协商，家长们被允许在线外监督整个取样和鉴定的过程。
27日晚，熊永豪在电话里告诉记者，取样仍然没有结束，“明天还有半天。”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southnews/sjjj/200805280067.a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