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撼中国·目击篇:“5·12”劫难(《财经》 2008-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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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撼中国·目击篇:“5·12”劫难
《财经》记者 欧阳洪亮 李虎军 赵剑飞 等 /总第212期 出版日期:2008-05-26  共有 4 条点评

□ 本刊记者 欧阳洪亮 李虎军 赵剑飞 罗文胜 罗昌平
本刊特约记者 龙盛平  本刊实习记者 李微敖 发自四川震区
□ 本刊记者 段宏庆 王以超 常红晓 陈中小路 任波 秦旭东 后方支持
14时28分
指针在瞬间定格,成为惨痛记忆的永恒标志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之前,位于中国西南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境内的汶川县,是一个少为人知的边远山区小县。汶川面积4084平方公里,界于北纬30度45分至31度43分与东经102度51分至103度44分之间,下辖威州、漩口、水磨、映秀、绵、卧龙六镇,及克枯、龙溪、雁门、草坡、银杏、三江、耿达七乡。
汶川县是中国四个羌族聚居县之一。根据全国第五次人口普查数据,全县总人口111935人,主要民族为汉、羌、藏和回族。县境内有著名的卧龙自然保护区,为大熊猫的研究和主要繁殖地。
2008年5月12日,一个普通的星期一,汶川县天气晴好。县政府考虑的工作之一,是抓紧整治都汶公路(都江堰至汶川)映秀-汶川段存在的安全隐患。
这一天,在距汶川133公里(本文中,如无特别说明,距离均指直线距离——编者注)的阿坝州州府马尔康,州政府决定在州政务服务中心大厅内设立“重点项目、招商引资项目审批绿色通道服务窗口”;
在距汶川98公里的省会成都,最重大的新闻之一是成都地铁1号线轨道铺设拉开序幕,成都人有望尽快实现乘坐地铁出行的梦想;
在距汶川1530余公里的首都北京,引人关注的是国家统计局当天发布4月CPI数据,同比涨8.5%;
这一天,沪深股市早盘高开低走,双双震荡报跌;午盘则拉开反弹;
这一天,奥运火炬在福建的泉州、厦门传递。
然而,以上所有的一切,在14时28分后立刻变得无足轻重。
北京时间14时28分,汶川发生里氏8.0级剧烈地震,最强烈度达到11度。震中位于北纬31.0度,东经103.4度,在卧龙镇和漩口镇之间,距最近居民点水磨镇7公里,距汶川县城56公里,距成都74公里。
强大的地震波沿着地层断裂带,迅速向东北方向扩展近200公里。位于震中线上的汶川、理县、都江堰、彭州、什邡、绵竹、茂县、安县、北川、平武、青川等地,瞬间地裂山崩。
整个四川盆地,几乎全中国,乃至亚洲部分国家,都感受到大地在颤动。距震中350公里的重庆发生了校舍坍塌;距震中约1580公里的北京高层建筑物摇晃;甚至泰国曼谷、越南河内也感到了震动。
无数的家园被毁,无数的生命逝去。截至《财经》5月23日发稿,汶川地震总计死亡55740人,受伤292481人,另有24960人失踪;据不完全统计,房屋倒塌546.19万间,严重损坏593.25万间,数百万人无家可归。
灾难过后数日,众多劫后余生者回想起那一刻,仍然心有余悸——
距震中14公里的汶川映秀镇,当地漩口中学初中二年级正在上地理课。
漩口中学下午上课时间原本是14时30分,可是“五一”之后,上完下午四节课后天色太晚,于是学校从5月12日这天开始,将下午上课时间提前到14时20分。
上课仅仅8分钟之后,坐在后排的王洁突然听到老师何平大喊“地——震——快——跑——”,她本能的写下了“地震”两个字,然后才随同学们奔向后门。结果门没有打开,同学们接着又冲向前门,桌椅倒了一片。
王洁是最后几个才跑出来的,到了学校院子里的乒乓球台边,脚下的地仍然不停地摇,她的手里还拿着刚才写字的笔。
52岁的教务主任吴明华也从办公室里跑了出来,在二楼过道上帮助疏散学生。二楼到一楼的楼梯突然垮掉,他和几个学生一起掉了下来,地面上全是碎砖,幸好吴明华脚先落地,只被扭伤。
吴明华对《财经》记者感叹,幸亏上课时间提前了十分钟,不然可能会很多学生午休留在宿舍楼,而地震后,该中学原本六层的宿舍楼只剩下四层露出地面,下面两层已经沉入地下。
相比映秀小学,漩口中学还只能说幸运。这座1991年建立的小学,在地震中几乎全部坍塌,短短20多秒,整个学校的综合楼只剩西南一角留下四层楼,独立    在一堆废墟中,一幅由学生画的画还挂在走廊上,随风摇摆。
此时的整个映秀镇像被沙尘暴笼罩,到处都是房屋坍塌激起的尘土、灰粒,伸手不见五指。而镇外山上不断滑坡滚下的巨石也汹涌地冲进映秀各个角落。
镇民杨云青告诉记者,他看到汽车像跳忠字舞一样,接着中国农业银行的房子倒掉了。
映秀镇公安直属大队值班室里,民警毛昌树发现地震后,立即跑到了门外的空地上,五米之外的广告牌已经看不清楚。
“天上简直是黑的,就听到‘叮咚叮咚’的,石头就来了。”毛昌树说。
对面山坡上一块直径四五米左右的巨石落下来,落在他的右侧。巨石触地后一弹,轻轻刮到路边一辆车牌为“川U52552”的吉利轿车,轿车顿时翻了个底朝天,被砸得扁扁的。巨石顺势又滚进了阿坝烟草的院子里,带倒了一片围墙。
毛昌树惊魂未定,另一块直径约两米的巨石跟着落下,从山坡上一块大广告牌底部钻了下来,落在他左侧三米处。院里的办公室已经倒塌,里面还有七个人没有跑出来。
在距震中87公里的绵阳市汉旺镇,大北岭村村民王张全告诉记者:“那天,太阳很大、很亮,周围很安静。我们一家三口正在地里收割油菜。突然,在庄稼地里玩的狗绕着我们莫名其妙狂叫。接着,狗一阵狂奔,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没过多久,地震发生了,我们一家人都摔倒在油菜地里。油菜地就像要翻倒过来似的,一直跳。地震后,天气阴沉下来,到晚上下起了雨。接下来几天都在下雨。”
位于汉旺镇的东方汽轮机厂,是一家年产值上百亿元的国家重大技术装备龙头企业,在这次灾难中,损失惨重。
东方汽轮机厂职工胡海军向记者回忆起地震发生的那一刻:“7000多职工都在上班。突然,大地剧烈摇晃,背后的龙门山好像也要倒下来,连片的厂房瞬间倾塌,黄烟弥漫,尘土遮天蔽日,哭喊声一片。”
东方汽轮机厂保密办主任刘萍,当时正在办公楼里。突然大楼摇晃,两米多高的装满文件的柜子倒下来,狠狠砸在地板上。刘萍和另外两个同事死死拽住办公室的防盗门,三个人一会被甩到这边,一会被甩到那边,谁也不敢松手。等大地平静下来后,她们才发现全身都是擦伤。幸亏她们所在的测试大楼能抗11级地震,没有倒塌。下到坪里,大家抱头痛哭。
5月19日,地震发生一周后,记者在东方汽轮机厂看到,全厂除测试大楼、质检大楼、档案楼等,其他厂房、职工宿舍基本倒塌。档案楼背面墙壁严重损坏,可以看到里边的档案架。倒塌的车间内,职工和救援队员在用塑料篷布将一些大型机器设备遮盖起来。在等离子切割车间,胡海军和同事正在忙碌,抢出一些重要资料和车间里的一些易燃易爆物品,以防止车间发生爆炸。
在汉旺镇,当地广场上有一个大钟,在地震发生的瞬间被震坏,指针定格在14时28分——这一刻,成为惨痛记忆的永恒标志。
来自地层深处的魔鬼
整个断裂带在过去3000年中所积累下来的能量,集中在短时间内爆发
据中国地震局信息,有地震记载以来,汶川地震震中附近200公里范围内,发生过八次7级以上地震。最大的一次,是1933年四川茂汶北叠溪7.5级地震,极震区烈度达到10度。
汶川所在的龙门山,位于青藏高原向四川盆地过渡的最东缘,平均海拔超过4000米,从西南到东北绵延逾200公里。这一带因其特有的高山峡谷风光,兼之岷江穿越而过,近年来成为不少背包族的游览圣地。
然而,直到5月12日14时28分一切都被改变的那一瞬间,很多人没有意识到,在瑰丽的地貌和宁静生活的表象下,隐藏着来自地壳深处的巨大危险。
2亿多年前,现在位于南亚次大陆的印度板块,位于现在的澳大利亚一带。在地球内部力量的驱使下,这块陆地以每年大约9厘米的速度,开始了漫长的北进之路。
到了约5500万年前,印度板块终于和位于其北部的欧亚板块轰然相撞。由于欧亚板块体积更为庞大、结构也同样坚硬,印度板块无力撼动,只得俯冲其下,形成持续的碰撞对峙局面。
对峙的结果,是在两大板块的接触地带,形成了地球上最为年轻、同时也最蔚为壮观的青藏高原。直到今天,印度板块仍然在以每年接近5厘米的速度北进;同时,青藏高原也在以每年1厘米的速度长高。
青藏高原不断抬升。在自身重力作用下,它也开始向海拔较低的东部滑动,并与包括四川盆地在内的扬子地台等产生挤压。正是在这种作用下,整个川、滇一带形成了独特的横断和褶皱地貌。
大约形成于4500万年前的龙门山,正是这一进程的真实见证者之一。
直到今天,整个龙门山仍在以每年毫米级的速度向东缓慢移动。但并不能彻底缓解这种挤压所形成的地壳应力。有专家测算,龙门山的移动仅仅是释放了十分之一的能量而已,更大的能量通过地层之间的巨大摩擦以及变形等,被蓄积在山体内部,等待着大爆发的时机。
因构造上的挤压而造成的断裂带,在龙门山实际上又分成三个彼此大约平行的部分:
其一,靠近西边的前山断裂带,即茂县-汶川断裂带。这个断裂带不经过汶川县城。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地震后,在映秀镇几乎找不到完整的房子,而汶川县城反而相对受灾较轻。
其二,中央断裂带,即北川断裂带,亦称北川-映秀断裂带。
其三,更靠近四川盆地的后山断裂带,即经过现在的彭州和都江堰(以前称为“灌县”)的彭灌断裂带。
这些断裂带,随时有可能成为大爆发的突破口。不过,自从1657年在汶川-茂汶断裂带发生一次6.5级的地震后,这一带整个一直处在平静中。
或许正是因为平静得太久,此次爆发所展示出来的能量或者说破坏力,在龙门山历史上可谓史无前例。
5月12日14时28分,在中央断裂带的汶川县映秀镇附近,位于地下18公里处的断层突然向上移动,并进一步水平滑动。在持续20多秒钟的时间内,地震带沿东北方向扩展了约200公里。
按照美国地质勘探局(USGS)的估计,整个过程释放的能量达到1500万吨TNT当量,为1945年美军在广岛投下原子弹威力的700倍以上。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地球和空间科学学院教授倪四道告诉《财经》记者,整个断裂带在过去3000年间所积累下来的能量,集中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爆发,其毁灭性可想而知。
此次地震的震源距离地面20公里之内,系浅源地震。因此,地震发生后,地面建筑遭到了严重破坏。
鉴于整个滑动沿断裂带发生和传播,那些位于断裂带上方的城镇,受损情况尤为惨烈。在这种中心地带,最强烈度甚至达到了11度。这就意味着,这些建筑物或者山体受到的瞬间冲击力,甚至超过了其自身的重量。
故此,在北川县城,地震本身的威力以及引发的山体滑坡,几乎彻底埋葬了整个城市。
同样遭受重创的,还有沿断裂带分布的都江堰、青川甚至甘肃陇南等诸多地方。
危险并未因一次爆发而彻底解除。自5月12日以后,至5月23日12时,汶川震区陆续发生大小余震超过7000次,其中4级以上175次,5级以上27次,6级以上4次,最大余震为6.1级。
即便如此,地层深处积聚的能量是否已经完全释放?是否还有剩余能量在等待另一次大爆发?这个问题目前仍然没有科学的定论。
悲情映秀
不断从废墟中传出呼救声;还曾有被埋学生唱歌相互鼓励,但渐渐地歌声消逝了
汶川地震发生后,救援迅即展开。
地震造成震区交通、通信中断,加之降雨导致天气恶劣,前往震中灾区的水、陆、空三路救援人员遇到巨大阻力。一些先期抵达的救援人员在5月13日逐步进入重灾区,但大多随即与后方失去联系。
直到5月14日,一些地震之后失去联系的县、镇,才有军队和救援人员逐步进入。
《财经》编辑部于5月12日下午3时派出了第一批记者,从北京赶赴震区。13日上午赶到都江堰市;14日下午2时,从都江堰出发,徒步近三个小时,抵达紫坪铺大坝;等了一个小时左右,乘冲锋舟越过水库沿岷江逆流而上,至激流汹涌不能再行进处,弃舟上岸,沿江步行。
此地距离映秀镇还有近6公里山路。这是《财经》记者多年采访中走过的最难的一段路,路面多处被从山上滚下的岩石埋住。其中一段塌方路段,记者全速通过后20秒,一块巨大的岩石就从身后滚过。
一路上,记者不断看到被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毁坏的路面和桥梁。一座桥面扭曲变形,掉入江中。一个加油站也被冲到江里,只剩下一个储油罐孤零零立在江边。江面有各种漂流物品,包括家具和断裂的木头等。一对夫妻自制了一个筏子,在水面漂流,不知所向何方。
途经张家坪村一个村民小组。村民告诉记者,20户共98人,死亡16人。村中所有房屋都倒塌了。幸好地震发生在中午,多数人在外干活,伤亡还不算最严重。68岁的罗成会老人告诉记者,地震时她看到村口几辆车,全被埋在泥石流下面。
当日21时30分,《财经》记者终于徒步进入汶川震中受灾最严重的映秀镇。
映秀镇处于一个山谷中,三面环山,一面环江。小镇西南方一处山坡名为渔子溪,站在渔子溪头东望,远处一座青色的大山脚下,涛涛岷江水横亘眼前。渔子溪脚下北侧,一条从西北方而来的二河向东流去,与岷江相会后,自北向南奔腾而去。青山绿水间,岷江与二河交会处形成的三角地带,就是映秀镇的中心所在。
当地人称映秀镇为阿坝的门户,这是由成都进入阿坝13县的必经之处。小镇上人口过万,大部分房屋均坐落在二河北侧,秀坪街逶迤贯穿其中,往西可通往卧龙方向,往东穿过楼群,街道向北面拐去,上坡可以到达镇政府所在,不上坡继续往北通往汶川方向。
秀坪街两侧楼房成群,高的有五六层,一般都是上层住人,下为商铺。平日,这条街上熙熙攘攘,往来于阿坝各县与成都的过客,不论办事、做生意或旅游,均过往于此,小镇因此繁荣。
然而,曾经的繁荣景象,如今被一幅难以想象的灾难场景替代:映入记者眼帘的是镇上为数不多仍然站立的几栋危楼,摇摇欲坠。惨淡的月色下,四面山体滑坡的痕迹触目惊心。当地人告诉《财经》记者,震后映秀镇仅有不到3000人生还。
记者抵达映秀镇时,镇上水、电、通信全部中断,漆黑一片。走在秀坪街上,空气中已经有尸体腐臭的气味,偶然听到废墟中传来的呼救声,然后又是一片无比恐怖的寂静。
地震发生时,成都军区13军陆航团团长余志荣恰好在映秀镇。可是,由于与外界失去联系,他无法呼叫空军前来急救。地震后第二天,陆航团直升飞机冒着大雨飞赴灾区,结果下午4点多飞抵都江堰后,不得不返回。
“映秀镇不是受灾最严重的,但却是救援难度最大的。” 四川消防部队警务处长李大军说。震后第二天,他与阿坝州州委书记侍俊和副州长吴泽刚几人步行从都江堰出发,在当晚5点到达映秀镇,看到地上已经有100多具尸体,躺着一堆伤员。
直到14日下午,13军37师的先头部队、重庆第三军医大学医疗救援队、成都雅安武警支队等官兵,陆续抵达映秀。他们都是徒步跋涉而来,只带了急救物品和简单挖掘工具。
第三军医大学利用从镇医疗卫生院里找到的四只氧气罐和一个心血监护仪,搭建了一个最早的医疗帐篷。
“几十双手伸过来,喊‘先看我,先看我’。”第三军医大王卫东回忆刚进入映秀镇时的情形时说,“当时那种感觉真是绝望而无助。”
没有大型设备,加上人手不足,搜救工作难以全面展开。
14日当天,李大军随直升机飞回成都,向上级汇报了映秀镇的情况后,又带着30位消防突击队员乘坐直升机降落映秀镇。当晚,前来救援的部队主要集中在当地小学连夜抢救。直升机空投下了一盏应急照明灯,高高竖立在映秀小学上空。这是全镇当夜惟一的光亮,照亮了镇上最为悲惨的地方。
据《财经》记者了解,映秀小学有473人被埋。记者赶到前,只有156人被救出。众多的家长围在学校废墟周围,哭泣声一片。没有重型设备,挖掘工具也不够,有的人只好靠手刨。从14日晚到15日下午,在映秀小学,共救出七名活着的孩子,挖出37具尸体,还有211人被埋在废墟中。
救援人员告诉《财经》记者,倒塌的映秀小学废墟里面曾有学生唱歌相互鼓励,但渐渐地歌声消逝了。
小学校长谭国强一直参与救援工作,他的胡子和头发白了,凌乱不堪。他的妻儿被埋在家中,他抽不出时间回去看看。
谭国强告诉《财经》记者,地震时,一位叫连蓉的女老师,本已经逃生,但她又跑回去疏散拥挤中逃跑的学生,最后被埋废墟中。
地震后,救援人员挖出了连蓉老师。她气息全无,张开的双臂下护着五个孩子,都还活着。“这么好的老师,就这么走了。” 谭国强说。
就在映秀小学四五百米外的映秀镇公安直属大队大楼,连蓉的母亲、50多岁的杨玉芳老人也被埋在废墟里。杨玉芳是从二楼随着大楼垮下来,卡在离地面不足一米高的废墟缝隙中,几块水泥板死死地压住她的下半身。
医护人员在她身下垫了衣服和枕头,一边通过缝隙为其输液递水,一边为她鼓劲加油。一名妇女抱着连蓉近两岁的女儿都雯欣守在废墟旁边。小雯欣在废墟口喊:“外婆,你怎么不出来?”
《财经》记者曾爬上废墟,从狭窄的缝隙中,看到杨玉芳神志仍然清醒。“你要坚持,救援队很快要来了。”记者说。
“我能坚持下去,没问题。”杨玉芳回答,呼吸有些急促。
5月16日14时左右,《财经》记者获悉,杨玉芳最终没能坚持到活着出来。
5月16日晚,都雯欣被军用直升机送到成都。负责救助的华西医院将小雯欣安置到如家酒店。5月17日被爷爷都兴平接回。
雯欣的父亲都涛事发时在九寨沟县,地震后一路从九寨沟步行回映秀。由于信息不通,他直至18日才获得信息,次日赶回成都见到女儿。雯欣看见父亲,泪水顺着长长的睫毛上滑落,哭了:“爸爸,我要妈妈!”
5月19日14点28分,映秀小学降半旗致哀。随后,在14点47分进行了一次爆破,炸掉了残余楼层,找出90多具尸体。此时废墟里还埋有100多具尸体。
在镇政府附近,水吧店老板娘马秀丽一直守着自己店所在那一堆废墟前。灾难发生后,她听到了废墟里传来的呼喊声,确定那就是自己的老公。可是由于楼坍塌得太严重,江西消防救援队员们连续工作两天两夜,依然无法救出废墟下的人。
5月17日,已经探测不到废墟中的生命迹象;5月18日,江西消防公安继续奋战了一天,直到晚上撤走;上海消防公安接手后,最终放弃了救援。
马秀丽始终不敢把消息告诉老公的家人。5月19日,离开映秀前,她通过《财经》记者的卫星电话,打电话告诉妹妹,请求妹妹把消息转告给老公的父母。
5月19日下午,中国联通湖北分公司两辆应急车开进映秀镇,至下午2时25分,映秀镇部分地区通信恢复。
此前,被困的人们一直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财经》记者在映秀时,多位受灾民众希望记者能帮助他们与外界取得联系。但记者的卫星电话电池已耗尽,当地无法充电,记者只好让他们在笔记本上写下留言,承诺出去后,一定设法向他们的家人报平安。
时隔数日,重新审视这些留言,仍然让人感动。
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姑娘,给在都江堰的杨兵留言:“我平安,你不要进来找我,我自己走出去”;
一位在映秀镇做生意的男子,给金川县的蔡银福留言:“老六一家无事,但侄子不幸了,告诉赵正川,他女儿平安”;
姐妹俩文兵、文英,从外地到映秀打工,给父亲文永忠留言:“我们很安全,出来后马上就回家”;
一位名叫汤莉的女子,给在都江堰的哥哥留言:“侄子已经去了,现在已经被挖出来了”;
四川内江女子许萍,在映秀做水果生意。她给在内江的娘家人留言:“我平安,但女儿至今没有寻到”;
杨长根,映秀镇一个副食品店老板,给他的雇工、安岳县的杨载平的家属留言:“载平已死,你们来不来”;
映秀镇的李云良,给在汶川县城读书的两个孩子留言:“父母都平安,你们平安吗”……
镇里的人想把消息通知外界的亲人,赶到镇里寻找失踪亲人的也是源源不断。
5月20日天色将黑时,郑春义从辽宁鞍山千里迢迢赶来,寻找失踪的31岁儿子郑洪来。
郑洪来在地震发生前来到映秀出差,住在秀坪街上的映秀宾馆218房间。当晚,在这座第二层已经被完全压垮的宾馆楼底下,郑春义拾到了儿子郑洪来的裤子和钱包,里面有郑洪来和爱人新婚的照片,还有一张日期为5月9日的彩票。
当晚,消防官兵再次帮助郑春义探查两小时以后,仍然没有发现生命特征。老人最后无奈地在楼下点燃三根蜡烛送别儿子。
入夜,走在映秀镇沿着岷江的大坝上,江声隆隆;黑暗中不时见到为死者而燃的蜡烛,在微风中摇曳。
都江堰生死相望
一些生命,就这样从手边滑去了
5月14日12时30分,《财经》第二批记者抵达受灾近46小时的都江堰市区。
在成灌高速,沿途皆是救灾车队,还有七八辆铲车,向汶川方向行进。接近都江堰市区,道路陡然拥堵,来自全国各地的救援队伍在这里聚集。
交通警在拥挤的车流里,忙碌地打着手势。几个人神情凝重地搀扶一名泪流满面的中年妇女穿过马路。街边,几名妇女相对而泣。
市区街道两边,有政府搭建的整齐的蓝色帐篷,印着白色的“救灾”大字,夹杂着居民自己搭建的五花八门的抗震棚。棚下人家,端着用简易蜂窝煤炉煮出的简单饭菜。生活在继续。
坍塌的楼房废墟随处可见。紫东街、兴盛街、玉带桥街……多处居民楼已成废墟。
星光大道娱乐城边,救援人员正在一处废墟挖掘。一年轻女子问救援人员:“听到声音没有?看到我妈没有?”
救援人员说:“你回去找个床单来,等会挖出来了好裹一下。”
年轻女子含泪离去。
一只画眉,停留在废墟边的一棵树上,对着废墟鸣叫。路人指着废墟告诉记者:肯定是那栋楼里哪家人养的,在呼唤它的主人呢。
直升机在都江堰上空飞来飞去。幸存者满目哀伤,麻木地等待在尘土飞扬的废墟外围,盼着奇迹出现。
在都江堰的大街小巷采访几小时后,记者发现,初入都江堰时所见的街头哭泣者,大多是刚刚从外地赶来寻亲;而都江堰本地居民,在经历那场地震后,眼泪已经没有那么多了……
都江堰人说起亲人被废墟掩埋的时间,都说的是“小时”,很少说“天”。他们说,从12日14时28分到14日12时28分,也不过46小时。这46小时的分分秒秒,真的是太漫长、太煎熬。
母亲那只伸出废墟的手,是郑涛永远的痛苦记忆
郑涛是都江堰市某局干部。地震发生时,他正开车载着三名同事,行进在都江堰去往龙池南岳村的路上。
车子开到二王庙后门处,地震了。山石轰轰砸向路面。有20余年开车经验的郑涛,眼角余光扫到山上一块足有千吨重的山石开始脱离山体,他猛踩油门,冲在巨石前面,保住了一车四人性命。
刚冲过去,后面“轰”地一声,只觉得地动山摇。回头一看,巨石已将一辆轿车砸扁。
郑涛疯狂开车往前逃,前路飞石如蝗。急忙掉头往回走,泥石流又奔泻而下!郑涛急忙停车,招呼大家下车步行。
脚下的路像波浪一样起伏,又像馒头一样冒起、裂开。忙乱中,郑涛拉上一名同事,从小路跑回单位。单位的办公大楼两面墙体已毁损塌下,楼梯二楼转角处的平台也被震掉。设在同栋一楼的一家银行,一女职员被倒塌的墙体砸死。
逃到开阔地带的人们,惊魂未定地掏出手机联系家人。但通信完全阻断。郑涛跑到儿子学校,谢天谢地,儿子安然无恙。接上儿子,郑涛马上往都江堰市交通局宿舍父母家赶。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只有一片废墟。
平时要睡午觉的父亲,那天恰好出门,幸免于难。灾难落在回家收衣服的母亲身上。地震时,母亲已经从四楼逃到了二楼,但一根楼梯钢管抵住她的胸口;紧接着,一道横梁砸在背上;然后,整座楼房坍塌,将母亲活埋。
郑涛赶回单位,想请领导派人救援。尚未开口,听说局长的岳父母也在那一瞬间被埋进废墟。同事小潘的父亲,也被倒塌的楼房埋了。郑涛抹一抹眼泪,默默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那份救灾工作。
到底放心不下母亲。地震当晚,郑涛和弟弟冒着余震到自家的废墟上,边喊边扒,扒出了一只手。
郑涛说,亲人之间是有感觉的,虽然只是一只手,但他伸手一摸,就知道,那是妈妈的手!妈妈的手已经凉了!郑涛兄弟失声痛哭。
妈妈那高举的手,诉说着她在生命最后一刻的顽强抗争。
怀着扒出妈妈遗体的愿望,郑涛兄弟继续在废墟使劲地扒着掏着。在挖掘母亲遗体过程中,郑涛兄弟发现了三个活着的人。兄弟二人徒劳地施救一番,只得安慰幸存者不要放弃希望,坚持下去,并且承诺:他们一定会去找人来救援。
13日,郑涛向抗震救灾指挥中心报告了这个情况。抗震救灾指挥中心派出50名消防队员开始救援。
14日早上8时,三名幸存者被救出,郑涛妈妈的遗体也被挖掘出来。
郑涛想亲手把妈妈送往殡仪馆。可是,非常时期,遗体必须集体送往火化。郑涛惟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向相关工作人员确认:这是自己的母亲。让他们在妈妈的脚上,挂上一个写了名字的标签。
没有洁净的老衣,没有香蜡纸钱,没有哀乐,没有告别仪式。妈妈就这样被统一地裹成一个卷,永远永远地离开了。
金家磨巷8号,丈夫手持一卷白布,等待给妻子裹尸
大地震,让都江堰市客运中心的吴先生失去了35岁的妻子。
吴先生家住金家磨巷8号1栋2单元5楼。与别的遇难者不同,吴先生的妻子没被完全掩埋,头、手、身子都露在废墟外,只是被预制板夹住了脚。
14日下午,对这栋楼的挖掘救援工作开始。近16时,记者在等待挖掘救援的人群中,发现了手持一卷白布的吴先生。吴先生说,妻子本不该死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死了。
他是守在妻子的面前,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死去的。说起妻子的惨死,他神情无助然而平静,没有眼泪,只是语气中有少许幽怨。
他说,5月13日早8时,他感觉非常“幸运”,在废墟寻找到了妻子。立即动手挖掘。挖了半天,才发觉,单凭自己根本无法把妻子扒出来。于是又找来亲戚朋友,大家换着班来挖,还是挖不出来。
绝望中,吴先生和家人想到了截肢救人。他一趟又一趟跑向救护车,一批又一批的医生过来,尽管吴先生拍着胸口保证,只要把人取出来,死了都不怪任何人。但是,没有谁敢答应他的请求。
有亲戚急了说,干脆自己动手砍。可是,谁也下不了这个手。再说即便下得了手,包扎、止血都成问题。无论如何,还是得找医生。
吴先生说,来来回回找了七八次救护车。“他们只是给她输了点液,但也无能为力。”
这期间,吴先生一直陪伴在废墟旁,鼓励妻子不要放弃希望,等待专业救援队伍到来。
“一点半,她说,我坚持不住了。我急了,使劲鼓励她,坚持住,救援队马上就要来了!她又坚持了30分钟,总共坚持了12个小时,到两点钟,还是死了。”
吴先生说,他是眼睁睁看着妻子离他而去的。
金家磨巷蛙市32号,废墟里的敲击声静止于14日清晨
蛙市2单元32号一楼住户李利,1992年从都江堰市陈家巷搬来。三楼住户吴承秀,同年从都江堰市瑞莲街搬来。
5月12日的大地震,这栋一梯四户的楼房只垮了一角。已经70岁的吴承秀,幸运地沿着三楼断裂垮塌处蹭下来,她近90岁的老伴苏启明则被埋进废墟。
和苏启明一起被埋的,还有李利17岁的儿子邱国祥和同学王万江。地震发生时,他俩在家里睡午觉。
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李利慌了手脚。地震刚刚过去,她就跑回废墟,寻找儿子和同学。从废墟中传来的敲击声,让她看到了希望。她对着废墟哭喊着儿子的姓名,告诉他们,马上就找人来救。
当晚,李利将险情报告相关部门。来人查看后说天晚了无法施救,只有等待天明。
13日,救援人员来了,说没法动用机械。一个白天一个夜晚,敲击声不断。束手无策的李利,说自己“像疯了一样,狗一样围着废墟打转转”,“儿女疼人心哦,我硬是心子尖尖都在痛啊!但我有什么办法?”
14日凌晨,敲击声渐渐微弱下去。清晨6时许,敲击声静止。
建设路24号,中医院两位母亲等待女儿归来
都江堰中医院是本次地震的重灾区之一,救援的规模、力度远大于前几处居民楼。
中医院大门口,武警战士围成人墙,阻拦着一些想冲进去的群众。一名军官拿起话筒,劝阻安慰着那些失去耐心的人们。
一名男性老者头发凌乱,喊着儿子的名字往里闯。医院大门右侧的一名等待女儿的母亲则非常安静,在侄女的搀扶下,无力地靠墙站立,等待消息。
她低声告诉记者,她姓李,女儿是这医院的护士,今年23岁,“就只有她一个孩子,还没有谈(男)朋友啊!”
李女士在门口站了49小时。她说,和女儿在一起遇难的,还有11名护士。救援从当天就开始,13日开始“出人”。她说:“到现在才出了20多人,多半是死的。我已经去认了几趟,没见到女儿。”
担任警戒的年轻武警战士刚刚从废墟上轮换下来。他们横成一排,席地横街而坐休息。在他们身后的废墟上,战友们仍在紧张地忙碌。
一名武警战士说,工具太缺乏了。消防队用的那种手锯,他们只有两台,大家轮流使用。怕伤着人,大型机械的基本作用就是起吊挪开预制板。大量工作还得靠手。“大家埋怨我们太慢,我们也急啊,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一名半躺在街边的女士,憔悴而哀伤,不时引颈向废墟张望。她告诉记者,她在等女儿雷敏,“她爸爸在大门口等,我就在这等,已经等了50个小时,没希望了!要是女儿死了,我也没什么活头了。”
她的女儿雷敏是中医医院的内科医生,毕业于泸州医学院,今年24岁。“我女儿好乖,一米六二的个子,人漂亮,心又好,今天都没出来,没希望了,好痛心啊!”
武警请大家退到街口,这位哀伤的母亲虚脱得站不起来。记者和武警一起,把她搀扶到街口。她拒绝了附近居民为她提供的一把小竹椅,跌坐在泥地上,双目紧闭,忽然晕倒在地。
急救医生迅速赶来,为她插上输液管,抬上担架,运走了。
龙潭湾社区藏羌新村,绝望的拯救
5月15日15时,都江堰市龙潭湾社区藏羌新村的一栋坍塌楼房的废墟中,近60岁的徐洪富泪流满面,跪在地上。
徐洪富是司法系统的一位退休干部。5月12日14时28分,强震突至,徐洪富所住的楼房坍塌。他当时不在楼内,侥幸脱难,妻子被埋在了里面。
地震之后,徐洪富组织脱险的居民,冒着余震的危险进行抢救。他们没有任何工具,只能在废墟表层中救一些人。入夜,徐洪富仍坚持徒手在挖掘。他坚信自己的妻子还活着。
5月13日,赶到当地的一些预备役部队人员开始参与挖掘搜救工作。
14日8时多,从四川南充赶回来找姐姐的颜红玉从已刨开近一半的废墟中,听到了微弱但清晰的声音,“我在这里。”颜红玉说,这是姐姐的声音。
当日下午,来自广东的专业救援队伍包括东莞消防人员和深圳特勤人员加入挖掘,救援希望大增。
入夜,没有灯火的废墟前,救援难以继续。颜红玉同丈夫火速赶到都江堰救灾指挥中心,要求提供照明支持。指挥中心刚好有一个从唐山赶过来的志愿者,带着汽油和发电设备。这位名叫刘德强的志愿者,九岁时遭遇唐山大地震,后被解放军救出。听说汶川地震后,他连续开车31小时,从唐山赶到都江堰参加救援。
刘德强立即加入徐洪富、颜红玉等人的救援队伍。由于只有小型挖掘机,救援持续到15日凌晨,进展依然不大。徐洪富和另外几个家属一起前往指挥中心求助,期望能调来大型挖掘机和吊车支援。但是,灾区到处需要机械,无法调配给他们。一次、两次,徐洪富甚至在指挥中心跪下了,设备仍然无法调配。
凌晨3点半左右,指挥中心让徐洪富去找119调度中心。到了那边,工作人员告诉他,“无法协调”。徐再次回到指挥中心,中心一个工作人员告诉徐:“我的亲戚也被埋在里面,我其实和你一样着急。但没有办法。你回去等着,只要能调配,一定给你。”
15日清晨,不到6时,徐洪富回到挖掘现场等待。一个小时过去了,广东的专业救援队伍已经开始工作,但设备还是没有到。他又去指挥中心。这次,中心工作人员给他开了个条子,要求上面写有“请调吊车一台、挖掘机一台前往施救”,让他自己去拦设备。
徐洪富拿着盖有指挥中心章的条子,很快在距离指挥中心不远的幸福大道上调来一辆挖掘机和一台吊车。
15日8时,调来的机械开始作业。9时,救援的消防部队用雷达生命探测仪探测出可能存活两条生命。一个多小时后,可能性降低为一个。
15日15时,现场挖出四具尸体,其中有徐洪富的妻子。
四具尸体被用布包裹了起来。徐洪富泪流满面跪到地上。按照当地的习俗,他烧起了纸钱,送别相伴多年的妻子。
后来,徐洪富又加入到救援队伍中。他含泪告诉《财经》记者:“温家宝总理在都江堰中医院住院楼废墟上讲过了——哪怕是一丝希望,也要尽一百分的力量。”
一名当地干部私下对记者说,尽管有温总理亲自坐镇抗震救灾第一线,但应急机制还是启动太慢,“一些生命,就这样被耽误了。”
生者,死者(一)
对于劫后余生者来说,幸运而艰难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灾难突降,没有人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造化弄人,死者生者瞬间阴阳永隔。
陶渊明有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然而,谁人可以这样达观?死者长已矣,但对于生者,幸运而艰难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四川省医院住院部九楼10-13号病房。5月14日22时许,18岁的郑洁躺在手术车上被推进了病房。她睁着两只大眼睛,眼神散乱,眼角四周是干不透的泪痕。她头发散乱,满是灰尘。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露在被子外面的左臂,齐肩处包着雪白的纱布,显得很臃肿。
郑洁刚刚被截去了左臂,她的左腿能否保住也还是疑问。她没有被立即放到床铺上,而是等待着医生们的一个判断:是否需要截去下肢。
“做血刺、血析和血电解质,血压高了马上就要死,看下血压高不高,不高可以保,血压高了马上切,不光是切手,赶快去查。”围着郑洁的医生护士里一位责任医生说。
郑洁虽然虚弱,却意识清醒。对自己的腿可能被切除的疑虑,或许是她现在最大的恐怖。
“我的右脚冷,感觉左脚也冷,有一点儿麻。”郑洁说。
“你压了多少个小时?”护士问。
“两个晚上,一个白天。”郑洁回答说,不过她又迅即改成,“两个白天,两个晚上。”
“我的脚能不能保住?”虽然已经在废墟中度过将近48小时,郑洁却非常清醒。
“尽量给你保,你不用担心这些。”一位护士回答。
“我要保脚,行不行?”郑洁仍然不放心地问。
“你就好好休息,保持体力,听到没有?”护士说。
“嗯。”郑洁很听话地说。
“我又失去脚,又失去手,我还不如死了算了。”郑洁的话听了让人伤心。
“不要这样想,你逃过这一难就不错了。”一位护士安慰郑洁。
郑洁也不忘提醒众人,帮她拨打她父亲和家里的电话。直到此时,她与家人还没有相见。
当天晚上10点刚过,郑洁的哥哥、爸爸和妈妈,终于来到郑洁床前。一家人望着眼前的郑洁,悲伤欲绝。
“要鼓励她,你们不要激动。”病房里众人安慰着这对悲伤的夫妇。郑洁的爸爸勉强抑制住悲伤,妈妈则怕哭声被郑洁听到,躲到了爸爸的身后。
“女儿,你保住命就万幸!”
“爸爸,我少了一只手。”
“一只手不重要,你看隔壁那个妹妹,才14岁,她一双脚都没了,人家好坚强。”一位好心的阿姨说。
“我从四楼跑下来了,什么东西都没带,跑到一楼的时候,整个楼就垮了。”郑洁跟父亲诉说着当时的情形。
“我觉得我够坚强了。坚持了两个晚上,两个白天。”郑洁继续说。
“医生把脚给我保住。”她始终不忘叮嘱着医生。
“医生千万把脚给她保住。”郑洁的父亲说。
“爸爸,我下半辈子怎个办嘛……”
“你爸爸……你爸爸……你爸爸……”连说了三句,父亲却说不出话来,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病床前,泪流满面。
5月16日,《财经》记者在重灾区北川县遇到来自遂宁的退伍军人邓鸥。邓作为志愿者,参与了北川财政局废墟中的救援。他告诉记者,被困者中有一位叫刘航的四川农业大学女生,和外婆一起被埋。外婆已经死去,救援人员发现,她身体已经僵硬,仍然保持一个姿势——双手撑地,身体顶住废墟中的预制板,把外孙女护在身下。
被困四天的刘航被救出后,身体并没有明显的外伤,意识还很清醒,能讲出自己的名字和电话。但是抢救过程中,医疗队的呼吸机竟然没有了气囊。最终,刘航的生命和外婆一样消逝。
当日下午,《财经网》刊发文章讲述了这个故事。一直在苦苦查询刘航消息的朋友们,于5月17日下午与《财经》记者取得了联系。
据介绍,刘航是四川农业大学生物工程系四年级学生,性格活泼开朗。不久前,她刚刚结束在华西希望集团某下属公司的实习,回到学校准备毕业论文。
“地震前,刘航正好回家给外婆祝寿。”她实习单位的同事伍小红告诉《财经》记者,刘航的爸爸在北川县财政局工作,那里也是她家所在处。
地震发生后,刘航在成都的同学和同事再也无法拨通她的手机。她的男朋友则选择了在第一时间前往北川参与救援,并寻找刘航。但后来,刘航在成都的同学也无法与其男友取得联系。
5月16日晚上,刘航一位在广州的同学看到了《财经网》的报道,并转发给关心刘航的各位朋友。
“不知道刘航的男友在北川是否已经知道了她的消息。”刘航实习单位的同事伍小红在电话里对记者说,听得出她也忧心忡忡。《财经》记者反复拨打其男友的手机,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总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灾难中,也有些许的亮色让人感到安慰。
5月15日,在映秀镇,《财经》记者遇到一个前来参加救援的志愿者。他叫石丹,是都江堰人民医院的医生。他的爸爸是汶川县教育局局长,震前正好到映秀出差。地震发生后,石丹参加医疗队进入映秀救灾,并幸运地找到了父亲。但由于通信中断,石丹父子和母亲又失去了联系。
“如果你到了都江堰,请给我妈妈报一声平安。”石丹要求记者。他的家在都江堰幸福大道法院对面的一座楼里,现在楼旁搭了三个帐篷,他妈妈就住在那三个帐篷中。
“我们一家三口很快就可以团聚了。”石丹说。
紫坪铺惊魂六日
面对超过设计标准的强震,紫坪铺水库在六天后最终彻底解除危险,成都也幸运地逃过灭顶之灾
地震发生后,位于都江堰上游、距离震中汶川县映秀镇只有30多公里的紫坪铺水库,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
紫坪铺水利枢纽工程曾经被列为四川省“一号工程”,总装机容量为76万千瓦,设计库容超过11亿立方米。按照设计目标,该工程于2006年12月正式竣工投入使用后,可以将上游岷江的抗洪灾能力从“十年一遇”提高到“百年一遇”。
然而,在“512”大地震后,这个巨型水库却一度成为悬在都江堰及成都市民众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5月14日17时28分,《财经》记者从都江堰市出发,徒步跋涉近三个小时,赶到了紫坪铺水库大坝。
记者看到,水库大坝依然安好,但大坝上已经出现一条条裂缝,有的裂缝宽达十多厘米。大坝的栏杆大多震碎。大坝上方,两边的山坡上都有严重的塌方。记者抵达不久,就又发生了一次余震,所幸并无塌方发生。
为减缓大坝的压力,水库正在泄洪排险。记者看到泄洪的速度很快,水库已经见底。
泄洪,是都江堰排险的第一步。在地震发生的瞬间,发电系统的输出设备损坏,四台机组全部停机,江水无法正常通过,岷江立刻处于断流状态。
四川省紫坪铺开发有限责任公司党委书记兼总经理李洪告诉《财经》记者,这种状况如果持续,都江堰和成都市的生活饮水将受到极大影响,因为岷江是这两个城市最主要的水源。
于是,公司马上安排两个机组在不发电的情况下空转,以保证每秒60立方米的流量;后来考虑到灾后供水压力增加,又增加了一台机组空转,从而把流量提高到90立方米。
下游供水问题刚刚解决,一个更加严峻的危机随即出现。由于当地连日暴雨,入库流量曾达到每秒600立方米,每秒90立方米的下泻流量显然无法满足需要。水库一旦出现满坝,下游的都江堰和成都市将可能被淹没。
水利部非常清楚这个问题的严重性。5月12日大地震当天,水利部副部长矫勇和总工程师刘宁等官员和专家就赶赴紫坪铺水库。
水利部水利水电规划设计总院副总工程师关志诚担任了安全监测专家组组长。他对《财经》记者透露,地震之后他不免担心,大坝的主体建筑是否安全。
5月13日一早,冒雨抵达紫坪铺水库之后,关志诚等专家首先检查大坝的主体建筑。经过五个多小时的检查,专家们认定大坝基本是安全的。虽然大坝表面有裂缝,底部也有一些变形,但在关志诚看来,如此强烈的地震之下,出现这些情况是正常的。
之后,专家们又利用大坝内部的观测仪器进行加密观测,验证了主体结构安全的结论,悬着的心才放了下心来。毕竟,紫坪铺水库的坝体属于面板堆石坝,能够较好地适应变形。
不过,即使大坝主体结构安全,如果无法尽快泄洪,危机出现只是早晚问题。
然而,水库两个泄洪洞的进水塔上部建筑在地震中遭到损坏,下部自动系统控制的闸门也无法打开,情形非常危急。
幸运的是,大地震发生时,紫坪铺开发公司正好在检修冲沙洞的检修闸门,检修闸门被提了起来。
由于检修闸门已经打开,不用再为此大费周章,紫坪铺开发公司得以在较短时间内将下一道工作闸门打开,利用冲沙洞每秒280立方米的下泄流量缓解压力。李洪感叹说:“这是天意啊!”
经过26个小时的全力奋战,通过人工手动启动系统,泄洪洞的闸门也终于被打开。
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泄洪洞虽然可以保证每秒钟800立方米的流量,但它不能长时间连续使用。泄洪流速达到每秒46米,为国内最高。如果长期使用,可能造成设施损坏,甚至出现山体塌方,整个水库安全还是得不到保障。
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方法就是恢复发电机组正常发电。但发电机组因为高压开关系统故障,无法正常运行。这些设备的生产厂家既有中国国内的,也有日本的。由于日本厂家没有派人检修,国内专家遂自己动手进行检修。
5月17日19时50分,四台机组终于恢复正常,其中三台机组开始发电。
5月18日14时30分,大地震发生整整六天之后,专家们确认,紫坪铺下游的风险解除。李洪表示,“在正常情况下,来水已经可以全部通过发电枢纽,从而保证下游老百姓的安全。”
在大坝边上连续住了几天帐篷的水利部副部长矫勇、总工程师刘宁等官员和专家,终于放心地撤离了。
紫坪铺水库转危为安,具有双重意义。因为大地震发生后,岷江上游也形成了堰塞湖。即使这些堰塞湖崩溃,水库也可以起到调控的作用。据悉,目前紫坪铺水库蓄水3亿多立方米,仅占整个库容的30%,还有70%可以拦蓄洪水。
撤离之前,李洪坐在大坝边上,长出了一口气。他对《财经》记者说:“成都市无恙了。大坝保不住,成都也保不住。”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水利专家指出,“这次紫坪铺水库太幸运了。”2001年开始建设紫坪铺水库时,所批准的抗震设计烈度是7度;后来考虑到下游都江堰及成都的重要性,设计单位将建设抗震烈度提高到8度。而实际上,此次紫坪铺库区的地震烈度接近10度。
坝高达156米的紫坪铺水库,能经受住如此强烈的考验,简直是奇迹。上述专家坦言:“早知道有这么大的地震,大坝不应该修这么高。”
绵阳不可承受之重
震区的北线,损失更为惨重,医疗救护与受灾群众安置考验着地方政府的组织能力
此次地震中,绵阳下辖的北川到青川一线,伤亡惨重甚至超过西面的汶川。北川新老县城几乎都被夷平。《财经》记者在现场了解到,北川老县城80%、新县城60%以上建筑垮塌,无一楼体可以继续居用。北川县许多干部在地震中遇难或失踪,其中六位副县长中一人遇难,三人失踪;县医院的160名医护人员,仅幸存四人;原本拥有144人的北川县公安局,仅幸存47人;北川县民政局20多名干部仅幸存五人。
截至22日18时,汶川地震导致绵阳市遇难19675人,受伤107844人,另有5815人失踪。绵阳是大地震中伤亡人数最多的地区之一。
绵阳位于四川省西北部,距成都90公里,是四川第二大城市,幅员20249平方公里,总人口530万,辖两区六县一市。据现场观察,绵阳市区的状况尚良好,主要受损区域在郊外和城乡结合部。
绵阳下辖的北川羌族自治县,则是本次地震灾害中损失最惨重的县。截至21日,北川县死亡8605人,受伤9693人。此外,绵阳下属的平武、江油、安县也死伤惨重,截至目前,分别为1546人、359人和1571人。
目前,绵阳市区已经成为北川受灾群众安置和伤病员救治的大本营。政府紧急开辟了南河体育场、九洲体育中心、长虹足球俱乐部等四个集中安置场所。
这些安置场所,存在着两大问题,一是医疗卫生条件不足,二是管理秩序堪忧。
北京赴四川地震灾区医疗队队长高星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绵阳医疗救助问题十分紧迫。
一方面是医护人员缺口较大,特别是护士奇缺,另一方面是安置点卫生条件差。绵阳目前户外医疗所用基本上都是简易帐篷,几乎没有医用帐篷。随着气温上升,帐篷中的空气污浊,十分闷热,周边蚊虫滋生,卫生条件极差。
此外还面临药品、布料和药棉等医疗器材不足的问题,尤其是抗感染类药物紧缺。病人太多,无法按照病情轻重分类处理,不少人伤口感染。加上医院设备所限,缺乏医用水,目前用水多数不符合卫生要求。
同样的问题不仅仅出现在绵阳市,绵阳下属江油市(县级市)也有类似情况。令形势更加严峻的是,5月18日凌晨,一场6.0级强余震突袭江油。18日下午,江油市新闻发言人冯潋告诉《财经》记者:“今天的余震导致新增三人死亡,1006人受伤。震中枫顺乡最边远,目前通信信号仍然中断。”
据了解,在强余震发生时,灾区还伴有大风,造成受灾群众的防震棚全部被刮走,上万受灾群众有可能面临露宿荒野。“这次余震发生后,城区安置受灾群众的数字将突破40万人。”江油市一位官员告诉记者,上述人员中包括北川县、平武县受灾群众1万多人,目前两县受灾群众还在陆续涌入江油市。
但是,江油市自身也有大量受灾群众无家可归。据统计,江油市87万总人口中,只有26万为城市人口。如今,40万灾区人口短时间内涌入江油城区,无疑会使这个川北新兴工业城市不堪重负。而绵阳市作为北川受灾群众安置和伤病员救治的大本营,已达到救治的极限,为江油提供受灾群众分流的机会显然不多。
5月18日,《财经》记者站在江油通往平武的路上,眼前人流如潮。一股受灾群众由灾区而来入城避难,另一股则奔回灾区——他们数天前才从那里死里逃生。尽管武警、公安极力阻止,但无法叫停他们返乡的步伐。
“要回去找父亲,总要看到他才放心。”一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说。另一位刘姓的中年男子,则想回家找些生活必需品,“城里的物资太少,一家五口没法生活。”他说。
参与此次救援的一位军人告诉《财经》记者,他估计过去两天陆续回流到灾区的人应该有数千人。
《财经》记者获悉,受灾群众回流问题在北川、平武等地均有出现,目前并未得到有效控制。
5月21日17时许,《财经》记者获知,北川县城新址初步选定在与其邻近的安县安昌镇。此镇距北川县城20公里左右。
“县城在原地重建是不太可能的,肯定要重新选址。目前北川县城不仅房屋等基础设施遭受严重破坏,而且周边的环境也已经不适宜建设一个县城。”羌族自治县县委书记宋明告诉记者。
据称,在地震发生之前,北川县城就曾经提出过搬迁的设想。由于境内并无合适地点可建县城,加之搬迁成本无法承受,故而一拖再拖,直至遭此劫难。
北川古属西羌,相传是大禹的降生之地,自古称为“神禹故里”。北川县城入口,原本竖立着一块写着“大禹故里欢迎你”的牌子,震后已倒塌。
《财经》记者从绵阳市建设系统抗震救灾指挥部得知,此前有关方面曾反复讨论过北川重建的两个可能方案:其一,撤销北川县建制,并于邻近的安县;其二,选择新址,建设一个新的县级城区。
“这两套方案都不再沿用原来的老城区,但撤县的做法很难实施,因为北川是羌族自治县,涉及的程序审批相当复杂。”绵阳市抗震救灾指挥部一位官员告诉《财经》记者。
曾居北川县城的陆小燕,这段时间天天返回老城,她的丈夫与孩子死在这场地震中。她也听说了北川县城要重建,并将选在别的地方。
“以后,留在这里的人们会很寂寞的,我得再去看看他们,陪陪他们。”她说。
5月22日,北川县政府主要部门在安县的安昌镇挂牌,至此,从5月12日瘫痪的政府机构才得以重新启动其本来的政府职能。
生者,死者(二)
在尊重死者与防治疫情间权衡,是救灾指挥者不可回避的两难选择
在历次巨灾中,如何处理死难者的遗体,从来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那么大一个人,就剩这么一点啊。”四川省江油市殡仪馆馆长何安清以前见惯了太多的死者,但这一次,他的感觉显然与以往不同。
5月18日,何安清红着双眼向《财经》记者说:“到现在,机器连续工作100多个小时,已经火化了427具地震遇难者尸体。”
《财经》记者5月18日晚间获得的一份统计显示,绵阳全市在地震中死亡11874人,受伤67579人,为此次地震中伤亡最多的地级市。其中,遇难者已被火化约2100人,仅是目前被发现尸体中的五分之一。“绝大多数留在废墟中,或者就地深埋了。”绵阳市民政局一位官员说。
记者行经绵阳各区县沿途,与绿油油的水田、黄灿灿的庄稼形成强烈反差,人口聚集区大都瓦砾狼藉;救援者抬着黑色裹尸袋行进,亦是常见的景象。
据记者了解,目前遇难者尸体逐渐腐烂,已经造成部分地区水源污染。加上天气炎热,乙脑、疟疾、霍乱、甲肝和伤寒都有暴发的潜在危险。此外,若生者无任何防护措施,一旦外伤,很容易造成感染。
为保障生者的卫生防疫安全,必须尽快处理遇难者遗体;另一方面,关怀死者,给死者应有的尊重,亦是对生者最大的抚慰。决策者必须在尊重死者与防治疫情中做出适当权衡。
在何安清参与处理的427具遗体中,有约50人未能确定身份。能确定身份的,自有家属前来处理火化事宜;不能确定者,由绵阳、江油两级公安机关的刑侦人员及法医到场,对遗体进行统一取样、照相、编号和存档。
“还有四具遗体被冰藏了,因为外地的家属要求见最后一面。”何安清说。
在规模略大的绵阳市殡仪馆,共火化遇难者440余人,但还是处理不完。“一共从北川运出2000余具尸体,目前还有近千具未处理,都分配在附近的几个馆内。”绵阳市殡仪馆办公室的史竹说。
在绵阳市殡仪馆,未确认身份的死者骨灰,被逐一保存在一处陈列馆,并有明确的标号、照片及取样。至少未来一年,死者骨灰都将在此等待前来认领的亲人。
随着时间推移,遗体处理方式开始调整。5月16日,卫生部疾控局副局长肖东楼赶至四川省卫生厅召集紧急会议,讨论震后灾区尸体处理卫生规范,要求防控尸体久置腐烂,污染环境导致灾后疫病。
随后,四川省政府向各地方政府下发“关于地震遇难者遗体处置的通知”。这份仅两页的临时文件中,以5月16日为时点,确定今后尸体处理的方式是“消毒之后,就地深埋”。
5月16日,映秀镇附近的渔子溪村被定为遇难者公墓选址。此后,军队官兵在山腰挖掘大坑,并向坑中转移尸体。
“初期我们争取一人一坑,但后来尸体越来越多,已不可能做到了。”参与前线救援的一名士兵告诉《财经》记者。
与映秀镇相似,在汶川、北川、平武等重灾县,均不得不将死者集体掩埋于一坑。上述士兵告诉记者,遇家属有特殊要求者,他们会以特殊参照物或标识做记号。
绵阳市民政局尸体处理的相关负责人说:“对于同坑合埋的现场,我们也有长远考虑。今后政府要修建纪念碑,不仅用来缅怀这些遇难者,也可以警示后人。”
72小时之后,生命的奇迹
随着震后搜救的“黄金72小时”逝去,被埋者生还的希望进入“倒计时”状态,但奇迹永远存在
据5月15日四川省政府的统计数据显示,截至当天16时,四川省仍有12300人被埋在废墟之下。其时,距离汶川大地震发生,已经过去了73个多小时。
国际救援界普遍公认,震后72个小时内,是“黄金救援时间”。如果被埋者有机会获救,幸存的几率比较高;超过这个时间,则意味着生还的机会将逐渐流失。
为什么时间如此关键?道理显而易见:如果被埋者受伤,长时间无法救治,很可能会因为失血而死亡;即使没有受伤,如果无法获得水、食物等,以及温度等不合适,也很难坚持太长的时间。
理论上,没有空气,人大概只能活四分钟;离开水,幸存时间不会超过四天。虽然理论上讲,没有食物,人的生存极限可能会达到20天以上,但迄今为止,据《财经》记者了解,还没有在地震发生20天后获救并最终存活的纪录。
目前,有确切纪录的最长存活时间,世界上为14天。1976年唐山大地震中,46岁的卢珠兰曾经在被埋13天之后奇迹生还,这是中国地震灾难中的最长纪录。
能在震后坚持十天以上的,几乎都可以用“奇迹”来形容。根据美国医学界的统计,从1980年到2006年间,全球发生的34次大地震中,只有五个人活过了十天;在五天之后获救并最终存活的,也只有42人。
因此,在震后,第一时间加以搜救,总是意味着最大的希望。
1988年12月7日,亚美尼亚曾经发生大地震,最终造成2.5万人罹难。但最初24小时的获救者,生存率达到了90%。在美国,很多城市搜救队,更把“黄金72小时”升格到“黄金48小时”。
然而,遗憾的是,无论是此次汶川大地震,还是之前的历次大地震,第一时间搜救往往都面临着诸多现实困难。
此次地震,发生在山区,交通基础设施被大面积破坏,专业搜救队以及大型设备很难在很短时间内进入震中。地震发生21个小时后,当地官兵才得以在无法携带重型装备的情况下,徒步进入汶川县城。三天之后,道路仍未打通,很多大型救援设备也迟迟无法进入。
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埋者幸存的“窗口期”正在逐渐关闭。但这并不意味着奇迹不会发生。5月16日,地震已经发生五天后,中共中央召开政治局常委会议,继续强调:“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尽一切努力施救。”
两天后, 5月18日20时零5分,《财经》记者在映秀镇映秀湾发电厂办公楼废墟中,亲眼目睹了40余岁的发电厂职工虞锦华,被救援人员成功救出。
此时距大地震发生,已近六天零六小时。据《财经》记者了解,虞锦华于5月15日在倒塌的映秀湾发电厂办公楼废墟中被发现。实施救援的青岛消防支队官兵连续三天凿洞,终于在18日17时许,接近被层层砖瓦压身的虞锦华。救援者在当场为她实施截肢手术后,最终将其救出。
更让人意外惊喜的是,救援人员在接近虞锦华的同时,发现在距离虞不远处的废墟中,还有一名男子存活。
这位男子是映秀湾发电厂发电部职工马元江。救援队立即施救。期间,救援队员向马元江输送葡萄糖水,以维系生命。
经过超过30小时的奋力救援,救援队终于在5月20日凌晨零时50分,将马元江从废墟中救出。此时距地震发生已近179个小时。
《财经》记者在现场了解到,马元江身体状态总体良好。据救援队员介绍,马元江躲在废墟中一个狭小空间内。地震当晚,马元江还摸索着将身边的小水泥块和其他杂物清理开,并躺下睡着。马元江自称:“睡得很好。”
据《财经》记者不完全统计,至5月23日本刊发稿时,在“黄金救援72小时”过后,四川震区又有十数人获救。
让我们记下这些与命运顽强抗争者的名字:
董凤强,汶川映秀湾水电总厂职工,被困102小时后,于16日17时30分获救;
贺晨曦,北川农业发展银行营业员,26岁,被困104小时后,于16日22时30分获救;
李克成,什邡市红白镇中学炊事员,55岁,被困108小时后,于17日凌晨获救;
季中山,52岁,被困117小时后,于17日11时31分获救;
蒋雨航,20岁,被困124个小时后,于17日18时15分获救;
熊吉才,北川市社保局职工,42岁,被困125个小时后,于17日19时30分获救;
徐荣星,退休职工,64岁,被困127小时后,于17日21时左右获救;
唐雄,北川县人民医院医生,33岁,被困139小时后,于18日9时40分获救;
刘孝生,82岁,北川擂谷镇人,被困140小时后,于18日10时许获救;
沈沛云,映秀镇居民,53岁,被困148小时后,于18日18时左右获救;
王华珍,绵竹市汉旺镇天池矿业公司职工,被困160个小时后,于19日11时许获救;
李宁翠,61岁,北川县居民,被困169小时后,于19日15时30分获救;
王友琼,彭州市人,60岁,被困196个小时后,于20日18时许获救;
赖元平,绵竹矿工,40岁,被困196个小时后,于20日18时许获救;
王有群,彭州市龙门山九峰村营厂沟村民,被困196个小时后,于20日18时45分获救;
崔昌慧,巴蜀电力职工,38岁,被困216小时后,于21日14时30分获救。
……
哀悼日
转瞬之间,阴阳已永隔;劫后重逢,生活在继续
5月18日晚,国务院发布公告,决定从2008年5月19日至21日,为全国哀悼日。在此期间,全国和各驻外机构下半旗志哀,停止公共娱乐活动,外交部和我国驻外使领馆设立吊唁簿。从5月19日14时28分起,全国默哀三分钟,汽车、火车、舰船鸣笛,防空警报鸣响,以表达对四川汶川大地震遇难同胞的哀悼。
这是共和国历史上第一个全国哀悼日。也是中国历史上黎民百姓第一次被礼之以国哀。
同日,北京奥组委亦发布公告,决定自5月19日至21日,奥运圣火在中国境内的传递活动暂停三天。
国哀日,国旗为苍生而降,寄寓了对生命无常的伤痛,更感念生者存在的价值。
在5月19日这一天,都江堰市聚源中学的部分初一学生重新走进了课堂。上课的地点搬到了聚源小学。近两公里外的聚源中学校园,有两座教学楼在地震中被摧毁,数百名学生和六名老师不幸遇难。
14时28分,举国默哀,师生们列队站在操场上。一辆货车开始鸣笛,罗成老师带领大家默诵:“向在‘512’大地震中遇难的聚源中学师生和全国的遇难同胞致以哀悼!”
此时,在聚源中学校园初二和初三年级那两栋教学楼的废墟上,摆满了花圈。初二和初三年级的老师、遇难学生的家长、附近的居民,以及从各地赶来的志愿者和慈善组织人士,聚集在废墟前,为死去的师生送去祝愿。
关于这所学校的重建事宜,已经开始讨论。多家组织和个人,向聚源中学表达了捐款意愿。
但是,数以百计的学生,再也不能回到学校了。
聚源中学校长谷胜聪说:“仅仅一个星期前,我们还在一起学习和工作,转眼却阴阳两隔。”
在简单的复课仪式上,师生们唱起了国歌。简易教室的墙外,贴着临时课程表。上午的课程分别是心理教育、活动和安全教育。
在第二节的活动课上,学生们自由发言。谈到那场灾难,大家失声痛哭。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大字:坚强。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的心理干预志愿者赶到聚源。在志愿者们发放的各种颜色的空白卡片上,学生们写下了自己想说的话。
“老师,在危机时刻,您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亲爱的姐姐,你的腿还疼吗?我们又回到了学校,觉得心情好多了。”
“今天来了许多记者。姐姐,希望你在医院好好休息。加油,姐姐。你的妹妹。”
“亲爱的李燕姐姐,虽然我不是你的妹妹,但你也像我的姐姐,我祝福你在天堂过着快乐的日子。”
初一(2)班的郭仕浩站到黑板前,一边哭,一边诵读自己写的卡片:“朱伟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在‘512’地震中不幸遇难,你在天堂还好吗?如果有天堂的话……”
心理辅导之后,孩子们高声唱起了《感恩的心》:
天地虽宽 这条路却难走
我看遍这人间 坎坷辛苦
我还有多少爱 我还有多少泪
要苍天知道 我不认输……■
本刊记者王和岩、楼夷、朱弢,本刊实习记者徐凯、张瑞丹、蔡梦洁、王珊珊、陈茜、储彬对此文亦有贡献
http://www.caijing.com.cn/20080524/64917.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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