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殇(中)：把恐惧撕成碎片让悲伤滚开！家长：现在需要勇敢的人是我了(南方都市报 2008-5-21)

把恐惧撕成碎片让悲伤滚开！家长：现在需要勇敢的人是我了
2008-05-21 11:44:33  来源: 南方都市报  作者: 本报记者

图：19日，一名日本友人(右)向聚源中学遇难学生家属表示哀悼。

图：死者长已矣，活着的还要继续生活，学生们在临时搭建的帐篷教室外下棋玩耍。

图：19日，聚源中学转到聚源小学复课，孩子们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内看书。

图：19日，聚源中学，一位在地震中失去双胞胎的母亲，在废墟前悼念死去的孩子时，痛不欲生。
聚源中学复课第一堂课，心理咨询师要大家将白纸当成恐惧一样撕烂
学殇(中)
5月19日，全国哀悼日第一天，汶川地震发生后最先传出重大伤亡的聚源中学在悲痛中复课。“伤痛时，哭出你满腔悲痛！害怕时，喊出你内心恐惧……”这是聚源中学复课第一堂课《我们和你在一起》——5·12抗震救灾心理援助手册中的内容。为了让孩子们减轻悲伤和恐惧，心理咨询师给大家分了一张白纸，要大家将白纸当成恐惧一样撕烂，他们引导的话还没说完，不少同学已经奋力将纸张撕成碎片。一个男生，一边撕，一边说，“出去！出去！”
他们复课的地点搬到了聚源小学，一两公里外的聚源中学校园，有两座教学楼在地震中倒塌。“我一下子失去了200多个孩子！”聚源中学校长谷胜聪沉痛地说。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一位家长说：“生他的时候，因为妊娠糖尿病，医院给我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剖腹生下来的时候他很健康，我们就想让他继续勇敢地活下来，所以名字就取了个‘勇’字。现在，需要勇敢的人是我了。”
1　校长的哀悼日：我失去了200多个孩子！
他说他失去了200多个孩子，到记者发稿时为止。
谷胜聪，都江堰聚源中学校长，这名在地震中失去了6名教师和数百学生的校长，在8.0级地震后的第7天，这个举国哀悼的日子里，他一个小时要接十几个电话，来回行走在中学和小学的3个校址间，无数次在初中一年级教学部几个简易帐篷中穿梭。
19日10时30分：谷胜聪坐在初一教学部的电脑前，15平方米大的帐篷里坐着近10名老师。检查过记者的证件后，谷胜聪拿出一包润喉糖，拿出一颗后又塞进包里。
事实上，他检查完多名记者的证件后，却总是几乎没有时间回答记者提问。
这时，电话铃响了。
直至下午2时29分他给师生烧完纸钱走出追悼会废墟现场，他的电话铃声从未断过。
讲完电话，他右手握笔，对着记者的采访本示意图点点画画“这是三年级6班，这是3年级5班……”
地震之前几分钟，他正在坍塌楼层右侧三年5班检查纪律，“聂玉书老师在楼下喊我，说要讨论月考的质量，分析问题”。
谷胜聪沿着学校实验大楼方向走去，和聂玉书讨论不到几分钟，“刚开始摇动了几下，第二次很快，更加剧烈”，他眼望着相邻的教学楼往下坍塌。
10时46分：一名医护人员背着消毒液在帐篷门口消毒。
此时，张兴群和丈夫絮絮对他回忆三年级5班死去的班主任何智霞，“她一下抱着5个孩子，4个都是活着的”，虽失去儿子，张兴群念念不忘何智霞。谷胜聪右手与他们相握，左手抹泪。
这次地震，他失去了6名老师，他们是三年级5班班主任何智霞、三年9班22岁的化学老师刘林秀、二年7班地理老师蒲斌、二年级8班英语老师周慧、三年级物理老师杨继、40岁的后勤主任周培顺。
11时：谷胜聪坐上了堆满矿泉水的小面包车，与都江堰教育局访员何思洋谈论着一名叫吴家勇的家长，他一直无法找到孩子，却召来11台吊车参与救援，他告诉对方，在消防官兵清场之前，起码一两百人自发在现场救援。
车还没进聚源小学，谷胜聪奔下小巴，直冲校内。这里是小学和初中一年级的临时教室所在。昨天是初一年级的学生地震灾难后第一天复课，由于初一教学楼是原来的小学教学楼，与中学教学楼相距数公里，初一的学生毫发无损。遇难的学生全部是集中在坍塌的初中教学楼本部的，是初二、初三的学生。
这时，初二4班的李丹、韩婷和她们5班的同学周瑜从简易教学楼走出校门。“我们是回来看一下今天是不是复课的”，李丹和她的朋友们都是幸存者，地震以后，她一直在处理三年6班的堂哥李加的后事。这名年仅13岁的女孩说，“我们会更珍惜读书，毕竟我们都经历过生与死的劫难”，她和朋友们打算在下午一起寻找幸存的同学，“拿出他们的照片”，集体回忆死去同学的点滴。
11时35分：初中一年级放学了，谷胜聪挽起一圈右脚的裤腿，电话又响了。
刚放学的初一学生师燕说，上午在上关于预防地震和回报社会的课程，她得到的教育是“地震之后要镇定，然后跑到空旷地方”。
11时42分：校园内，6名小学生捧着国旗走往旗杆，红旗升起，上百师生唱起国歌，谷胜聪离人堆10米处静静望着国旗。
之后的4分钟里，他接了3个电话，寻找摩托车、安慰老师心态要好、劝说撞了摩托脚部受伤的司机赶快去医疗点治伤。
由于无法找到摩托，他和3名老师步行到路口，走上坐满11名老师的小巴返回小学简易帐篷指挥部。坐在车头，他安排着如何组织老师去殡仪馆协助家属认尸。沉默了一个上午的脸部表情终于放松下来，面向车上11名老师，他说，“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等这件事完了之后，我们买点小帐篷翻山越岭去野炊”，和着老师们的议论纷纷，他望向远方。
11时50分：谷胜聪在小学几个帐篷区奔走完毕后，在放着电脑的“指挥部”帐篷里找到电源，插上手机充电。拿着固定电话讲了2分钟，他把身穿的牛仔裤裤腿挽到膝盖。安排着各路老师做好下午的哀悼接待工作，“人家来的时候要登记好”，“你的照相机呢”。
12时34分：他坐了下来，手捧一大碗装满饭菜的午餐。
棚外太阳毒辣，各个帐篷和椅子上坐满老师，有人对记者声泪俱下，有人围坐着回忆讨论，有人侧躺着甚至坐着睡着，又或者静静呆着，不说一句话。
教导处的副主任张老师说他每天只睡两个小时，“没有思考的余地”，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很辛苦但很有劲”，他说这是聚中的精神，“团结，敬业，奉献”。
初中二年级的体育老师刘兴林在这个学校认识590名学生，其中160名遇难。“头三天我都在殡仪馆过”，他负责登记和运送孩子们的尸体，从学校到殡仪馆。从事发当晚，直到15日7时52分他运输完最后一具——周慧老师的遗体，他才从殡仪馆撤回学校。
二年级7班的英语老师张树森一直蹲在树荫下对一名志愿者哭泣述说，眼镜已不知取下多少次，他最想念英语考全年级第一的杨盼，“她看见每个老师都会弯腰鞠躬”，张树森念念不忘这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教养的孩子”。
据老师们反映，这次几名本校教师的孩子也不幸遇难。
14时08分：头戴草帽的老人王应文泣不成声，握着老人的手，谷胜聪声音呜咽，他召来一名女老师安慰老人，“不要哭了”，对这位开校元老说完此话，就径直走向坍塌校区现场。
实验楼北面坍塌的废墟中，静静伫立着3层高的楼梯间，它的东面四层楼、西面三层楼全部坍塌成裸露的钢筋水泥。3个花圈分侧而立，两名初三学生拉着手工制成的“沉痛悼念在遇难中的师生”横幅。摄影记者早早站在横幅前面，将镜头对准迎面而立的教师队列。
14时19分：谷胜聪来到人群中，站在队伍的最左边，眼望废墟，他轻泣，右手抹去眼泪，双手交叉靠在后面。
14时21分：他看了看手表，走出队列，声音嘶哑地对低头的5排教师说话，“一瞬间，我们情同手足的兄妹，我们朝夕相处的学生都没了，我们默哀三分钟”。
14时26分：15个影子突然变短，他们把腰弯得很低，眼泪，和眼泪的印痕，他们轻轻抽泣，约50名老师为聚源中学死去的师生默哀。
14时26分：废墟两面，爆竹声声起，震耳欲聋的炮仗声并不能带走人们的眼泪。
14时28分：默哀鸣笛声从远处传来，谷胜聪和他的老师们面向坍塌的校楼废墟三鞠躬。然后，他接过老师派发的纸钱，走向废墟正中央的花圈，借蜡烛的火光点燃。
14时29分：当谷胜聪烧完纸钱，从人群独自走向篮球场远方，面对电视记者问的“默哀三分钟在想什么”，他说，“我不想”。洒满消毒白粉末的空旷球场上，他的背影越来越小。
2　学生：把恐惧撕烂，让悲伤滚开！
19日上午9点，聚源中学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开始到聚源小学集中。因倒塌的教学楼内上课的当时都是初二和初三的学生，初中一年级得以幸存。18日，老师们就陆续电话通知到了60多个学生，要他们19日回来复课，结果来了100多人。
大家集中在小学内几间临时搭建的板房中，上午上了心理课、活动课、安全课。初中一年级副主任罗成说，“要想田地不荒芜，就要种上庄稼；要让孩子们忘记悲伤和恐惧，就要在他们的脑海里填充知识。”
学校决定，19日复课，20日开始上文化课。
19日中午，一批华西医院组织的心理干预服务队来到聚源中学时，学生们已经放学了。他们就来到聚源中学校区，在帐篷旁的阴凉处简易摆了几张桌子，开展志愿活动。
心理医疗师陈婷说，他们的目的就是想帮助师生们表达、宣泄恐惧和悲伤的情绪。“有老师说，他不敢回想以前，他太多事情要做了，必须坚持；有老师说，只要一躺下就有幻觉，以为地震了；有老师说，看见校服就会害怕；有老师说，他根本就不敢走进楼房。”
简单给老师做了些调查，昨天下午，他们来到聚源小学。心理咨询师们先是拿出五颜六色的纸片，指导初一的所有学生将心中的想法写出来，然后挂在教室外的相思绳上。简易的板房外，相思绳挂上去后，引来大量群众阅读。“刘澳，你好好走吧！我的好哥们儿，我一生忘不了你，我们来生再做好兄弟。”——其中一名初一的学生王世浩这样写道。一名女警官不停拍摄着纸片，不停地哭泣。
为了让孩子们减轻悲伤和恐惧，心理咨询师作了不少努力。他们给大家分了一张白纸，要大家将白纸当成恐惧一样撕烂，他们引导的话还没说话，不少同学已经奋力将纸张撕成碎片。王世浩后面一个男生，一边撕，一边咬唇说，“出去！出去！”
时间很快来到了下午的2点28分，在年级副主任罗成主持下，孩子们列队，为在地震中遇难的聚源中学同学以及全国同胞默哀，队伍中不时传出抽噎的声音。
之后，心理课还在继续。直到一个环节——心理咨询师让孩子们折叠飞机，一起飞出去，人群中终于爆发出一阵笑声。
3　家长：现在需要勇敢的人是我了
成都市民张伟萍从电视里看到举国哀悼的通知后，约了20个同事、朋友，坐车来到都江堰市聚源中学，“我们都是普通母亲。这几天消息实在太痛了，揪心，就想来听听家长们的话，让他们心里好受点”。
学校建在一条小河边，河床窄浅却水流湍急。在一片空地上搭了两处帐篷，一个是当地一户灾民临时的家；另外一个，则是学校临时的办公点。老师们三三两两，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在接待几名家长。
在张伟萍等人不停安慰下，林兴秀夫妇离开了老师的帐篷。她儿子张林愿读初二4班，地震时正在上课。儿子没了，林兴秀不知该何去何从，抹着眼泪，在小河边的矮树下踯躅，视线越过旁边喷洒了大量石灰而发白的篮球场，对面是一片废墟。那里原来是学校的教学楼，几次加建，地震中却都完全倒塌了，
她掰了一片树叶，双手不停搓揉。
儿子是家里的开心果。“老公姓张，我姓林，张林愿就是张家和林家的心愿！”林兴秀泪流不止地说，因为孩子住校，一家人每到了周五就都有个期盼，孩子要回家过周末了。“只要娃儿在，家里的气氛都不一样。”11日，姐姐给张林愿买了套衣服，大家都说好看，“娃儿说，不是衣服好看，是他长得帅，大家都好开心哦！15岁都没满的人，走了就剩下悲伤了……”
儿子遗体的眼角还挂着泪
废墟前，家长们陆续前来祭奠小孩。杨建红、赵小丰、李德昌、苟从香……他们带来了4个中间写着“奠”的纸花圈，一些香纸、蜡烛，还有几幅孩子的相片，摆在地上。红军小学建设工程理事会的方强代表广州志愿者协会等单位，也带了几个花圈前来，条幅上写着“献给亲爱的孩子们”。
大人们跪倒痛哭。“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妈妈不会怪你不要我的……”“要记得穿衣服啊……”烛泪很快流到了地上，香纸尚未烧完即纷纷被清风送走，鞭炮声寥落地响了几次，废墟前成了灵堂。
纸烧完了，王秀芳紧紧抱住儿子的相片，不时摸摸相片中的脸。她和丈夫在学校附近开商铺，她是地震后第二个抵达学校的家长。
“当时篮球场上坐了几十个学生，好多人在哭。”教学楼已塌成废墟，王秀芳大喊儿子谭永珲的名字，没有应答。她冲上废墟，看见一个孩子只露出一个头，全身都被压住了，自己顿时嚎啕大哭。
她知道儿子的教室在一楼的边上，自己死劲扒走了一角的砖块，拿勺子刮走所有的灰沙，连续掏出3个女娃儿，但都没有气息了。
无意中，看见一条腿上穿的鞋，认出了儿子，“腿还是暖的”。外婆从几十公里外的老家一路走到学校找人，外孙已被送到了殡仪馆。林兴秀舍不得孩子，冰冻了几天，“我看见他两个眼角都有泪，就喊殡仪馆的人来，我觉得他还是活着的。”亲戚们也都看见了，只是无奈人死不能复活，“他说再让我辛苦7年，现在我要辛苦一辈子了”。
和谭永珲最要好的姑丈，因悲伤过度，几天来都躺在床上打点滴。
需要勇敢的人是我了
看到大家都在烧纸，中午，李建君也买了一个花圈过来祭奠。其实，昨天上午9点她就到了学校，“每天都来，这里是他以前活蹦乱跳的地方”。
李建君说，儿子周勇送到医院时，她跪在地上求医生救救他。已经放弃的医生们都哭了，再次努力了几十分钟，没有办法。她之后再也不敢回家，里面太多儿子的东西了。“生他的时候，因为妊娠糖尿病，医院给我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剖腹生下来的时候他很健康，我们就想让他继续勇敢地活下来，所以名字就取了个‘勇’字。现在，需要勇敢的人是我了。”
没了几个好朋友会很寂寞
在6班读的余飞扬幸运地逃了出来，他是谭永珲的好朋友，以前，每天晚上9点半，余飞扬的婆婆都会来接两个小家伙回家。这样的日子，在5月12日戛然而止。
余飞扬还有个好朋友徐佩霜也幸运逃出生天。19日，徐佩霜也来到了废墟前。楼塌时，徐佩霜从废墟中抬出了两个重伤的同学，当天下午妈妈找到学校来了，“她叫我回去，我不回，我要帮忙抬人”。他有很多好朋友，其中蒲桐、陈小龙遇难。以前，只要有空，几个好朋友都会互相串门，一起聊天，现在“很多同学来不了了，会很寂寞”。最近，他还去过陈小龙家，陈小龙的爸爸要他以后常去，还说会像小龙在的时候一样对待他。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southnews/jwxy/200805210048.a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