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垣断壁下埋着令人心碎的故事 记者徒步见证震灾中的悲伤与努力(南方都市报 2008-5-20)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8:32:45
残垣断壁下埋着令人心碎的故事 记者徒步见证震灾中的悲伤与努力
2008-05-20 11:25:30  来源: 南方都市报  作者: 贺信 林劲松

图:5月15日,在映秀镇,一位母亲抱着受伤的女儿走向运送伤员的直升机。

图:5月15日,国道已崩塌,人们只能冒险走一条十几年前的旧路。

图:5月15日,灾民从映秀镇撤离,路上全是滚落的山石。

图:5月16日,救援部队已经可以批量运送救援物资进入映秀镇,这里也是通往汶川、卧龙的交通要道。

图:5月15日,映秀镇临时码头,几天来一直在帮助解救他人的女子获知自己的丈夫还活着,喜极而泣。

图:5月15日,映秀镇,倒塌的房屋废墟中,幸存者在烧火取暖。
本报记者徒步进入震中映秀镇,沿途见证震灾中的悲伤与努力
5月15日,本报记者从都江堰出发,乘船抵达阿坝铝厂下的临时渡口,然后下船步行,于中午抵达震中汶川县映秀镇。在通往映秀的山路上,冒着随时可能发生的山崩塌石,灾民、士兵、医生、记者,在乱石堆之间爬上爬下;在映秀镇,废墟中可见到尸体、哀哭者、为了祭奠而燃烧的衣服,也能见到挣扎求存、不离不弃、乐观豁达与坚忍执着。
就像徒手格斗,战士狠狠一拽,一名男子栽进岷江,狼狈地爬上河岸。“打得好!”有人开始鼓掌。重新登船的,是一个腰椎骨折的男孩,和一名头部受伤的老妪。他们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这是5月15日,阿坝铝厂下的临时渡口,逃难灾民聚集的地方。
“是男人就把衣服脱下来!”一个小伙子高喊。他接过救生衣,几乎要和响应者拥抱,尽管其中很多人看起来并不情愿。另一边,妇女儿童单独成列,在重伤者之后,他们优先登船。
隶属国家电网的映电公司组织起包船,身着蓝色制服的员工拉起人墙。冲锋舟发动前,一个老工人提醒渡口武警,“你们电厂中队,埋在洞里面,兵娃子在喊救命”。
秩序之外,也有人崩溃。一个穿红白条文短袖的年轻人,奋力把书包抛向空中,退出排队等候的队伍,雨伞、干粮、手电撒了一地。和其他地震灾民一样,他徒步穿越5公里的山路,求生的欲望在渡口塞车。
如果在这里立个木桩,上面一定会贴满告示,例如:“爸爸,我已经离开映秀,请到都江堰找我”。可是河滩上只有几根被连根拔起的枯树,中间已被烧成灰烬,它们被饥寒交迫的灾民用来生火取暖。一个少妇挨个打听丈夫的下落,得知爱人平安后,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毫无疑问,在大山深处,残垣断壁之下,一定埋藏着令人心碎的故事。
“山羊路”通往映秀
告别渡口,接下来的路程是对体能和意志的考验,人们在乱石堆之间爬上爬下
告别渡口,接下来的路程是对体能和意志的考验。原有道路已被山体滑坡毁损,此前连续降雨又使这条“山羊路”变得泥泞不堪。灾民、士兵、医生、记者,在乱石堆之间爬上爬下,一个人稍有不慎,一串人都有可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
难以想象,那些抱着冲击钻、液压剪,背着发报机、行军锅的战士,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完成这段里程。一支来自济南军区、佩戴“铁军”臂章的士兵突然奔跑起来,老兵判断说:先头已经到达映秀,部队正在收拢。
来自广东中山三院的一支医疗队不得不扔掉一床棉被、一顶帐篷。一位医生抱怨说:“为什么医疗队的物资不能组织空投?”另一位医生表示:“我回去后要写篇文章,反思国家医疗系统内应急救援体制。”
意外出现在距离镇区还有1里路的地方。一颗篮球大小的岩石滚落,距离一位来自上海的消防战士不过三步之遥。
抬头望去,前方不远处的山崖上,悬着一辆越野车,再往下看,一个身着红毛衣的死者躺在草丛中,尸首分离,已经发臭,于是路人个个自危。
山路的尽头,是一片开阔地,那里原本计划用作开发区,现在画了三个圈,成为直升机野外机场。再往后,是搬迁到映秀镇的漩口中学,教学楼断成两半,其中一部分从5层下坐成4层,搭在另外一半大楼上。
她总是说“走开”
12岁的黄思雨半截小腿永远留在废墟中,没有任何一个心理医生能够成功接近她
在映秀,此次地震的震中,受灾最严重的是小学和幼儿园。
除了旗杆、瓦砾、破碎变形的小孩尸体,映秀小学什么都没有留下。校长独自躺在弥漫着亡灵气息的操场中央,看起来像死了一样。
几乎是和记者5月15日中午抵达映秀镇的同一时间,救援部队宣告停止搜救,仪器显示,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一名红衣男子面对已是废墟的教学楼,孤独地呼喊着小孩的名字。在他身后,孩子的衣服烈焰滚滚。这是当地的风俗。
一个名叫“朱群学”的老人,固执地守在瓦砾边。她要找到孙儿,即使是尸体,也要用衣服包回家。“今后我死了,他好陪我,”老人喃喃自语。
同样是映秀小学的学生,黄思雨活了下来。这个12岁的小姑娘,被预制板砸断了左腿。她努力抽身,以致皮肉彻底分离,半截小腿永远留在了废墟当中。
现在她躺在成都华西医院,病房谢绝打扰。“余震、风雨,还有闪光灯,都会让她烦躁”,负责看护她的志愿者、重庆姑娘但文静挡在门口,拒绝采访的态度,像保护奥运火炬一样坚决。
在这里,小孩的惨叫声从每天早晨10点持续到中午12点,那是医生给他们换药的时间。记者尚未获得截肢小孩的统计数字,但一名身着白大褂的志愿者叹息,“几乎每一个房间都有”。
心理干预试图进行,不过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心理医生成功接近过黄思雨。她总是说,“走开”。
“不抛弃!不放弃!”
一位老人挥舞着砍刀,逼退身着迷彩服的阻拦者,硬生生把婴儿塞进直升机机舱
邓名伟的爷爷,希望孙儿有一个完整、美好的未来。
5月15日中午,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顶着旋翼的强风,爬向直升机。他怀抱里,是出生只有20天的小孩。由于母亲没有奶水,小生命全靠矿泉水为继,医生开了张条子:“尽快送走”。
然而直升机飞走了,老人绝望得以头抢地,旁观者无不动容。
散落在停机坪周围的其他病人家属也躁动起来。这里空旷无依,太阳暴晒,“一旦落雨,病人咋办?”一个抚摸着丈夫伤腿的女人说。
又一架直升机降落时,人们远远看到,一位老人挥舞着砍刀,逼退身着迷彩服的阻拦者,硬生生把婴儿塞进机舱。
管理者没有为难这个叫嚣着“和你们拼命”的老头儿。几分钟后,这家人背起竹篓上路,去往直升机降落的地方。
第二天,朱群学的执著也得到了回报。早晨6点,她爬上废墟,摸到一群叠在一起的孩子。第一个冰冷,第二个仍然冰冷,但她断定,那就是她的孙子,而且身体保持完整。接下去,她感觉到体温,一个小女孩呼救的声音传出来。
愤怒而又兴奋的家长陆续赶来。一个名叫刘顺秋的农妇差点跌到。此前,她曾挨个掀开覆尸的竹席,看到他们大都高举双臂、抱在头上。一个及时逃脱的男孩反映说:地震时,老师曾让他们抱头趴下。
下午5点半左右,小女孩出来了。刘顺秋看到她熟悉的黄色上衣,大叫一声女儿的名字。“妈妈”,担架上的女孩跟着叫起来。
对于生命探测仪的追问,目前还没有答案。也许是一个巧合,这一天,四川新闻媒体纷纷引用《士兵突击》中“钢七连”的座右铭打出文章标题——“不抛弃!不放弃!”
“现在哭有啥子用?”
贺兵,这个在甘肃做工程的小包工头,一直鼓励学生们坚强乐观、自谋生路
5月15日晚上,月色朦胧。李文丽和丈夫贺兵,带领学生们准备好“最后的晚餐”。第二天,他们要从这里步行,前往百公里之外的成都。
“我们要赶在学生还有体力的时候,把孩子们带出去。”李文丽说。
她是漩口中学英语老师、高一5班班主任。这个班有56名学生,地震带走了其中3人。1/5的幸存者,成了“无人认领”的孩子。他们当中大部分,要么和家人失去了联系,要么已经被确认父母双亡。
也有学生自愿和同学呆在一起。朱华、朱丽,一对双胞胎姐妹,没有跟随外公回家。“老人照顾不了她们”,李文丽说。同学则认为,“她们要和男朋友呆在一起”,不知是真是假。
另外一个女生拒绝父亲的理由是:“担心余震的时候,爸爸照顾我,他自己跑不赢。”
在抗灾自救的3天里,女生们负责做饭、照顾伤员。男生负责找水、找米、找柴火。贺兵,这个在甘肃做工程的小包工头,一直鼓励学生们坚强乐观、自谋生路。
“现在哭有啥子用?哭过之后,父母能不能活过来?哭也不会有空投物资正好落在你头上”,贺兵说。
一些学生中途离开。一个名叫贾凯的男生,临行前跪在地上和同学、老师告别:“不是我要离开你们,是家里面塌得太厉害,一定要回家看看爸爸妈妈”。
外界的救援让这些年轻人感动。一些士兵、志愿者的脸孔和他们一样稚嫩,却要负重几十公斤运送物资。
也有一些事情让这些农家子弟感到刺眼,例如医疗队几个女医生,就着拇指粗的泉水流,用洗面奶洗脸,背后是灾民排队接水的长龙。
“最后的晚餐”可谓丰富
饭菜的原料是在废墟中找来的,随着救灾大军的进入,空中食物补给链条已经变得不堪重负
“最后的晚餐”可谓丰富。腊肉、香肠、回锅肉,此时此地堪比平常时期成都富人在锦江宾馆(成都一家五星级饭店)吃顿大餐。
主食是用纸杯盛好的稀饭,路过的灾民都会得到一份。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是地震以来第一顿热饭。
饭菜的原料是贺兵带着男生找来的。
第一站,是贺兵朋友的小卖部。“朋友老婆先是不愿给,后来又说要500元”,贺兵回忆说,“‘你没有见过钱?!’我兄弟骂了老婆一句,跟着就是一耳光”。
第二站是学校伙食团。危房中扒出面粉、大米和猪肉。
接下来就是一些食物饮料还在、主人却逃生在外的商铺了。贺兵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人要活命!”他后来解释说。
在映秀镇,这种行为叫做“淘”。“你说是偷也可以”,一位灾民说,“饿着也是死,咋能不冒险?”
事实上,随着救灾大军的进入,空中食物补给链条已经变得不堪重负,如果不是当地个体户捐赠库存商品,空投和机降物资根本无法满足部队需要。而幸存者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无人值守的危房,是一个重要的食品来源。
李红,一个经营烧烤店的个体户抱怨,回来的时候,价值万元的备料所剩无几。她想制止几个正在撬门的年轻人,对方说:“少管!没你的事!”
一位站在废墟边清点灾情的干部沮丧地说:“我家里人也是这样才活下来,政府不好干预。”“良好的社会秩序才是道德约束的前提”,他补充道。
他的一位同事则感叹:“如果这是一场战争,显然后勤补给跟不上,我不知道是因为这场战争太小,还是这场战争太大”。
两百学生撤离
师生的队伍绵延数百米,“大人死就死了,小孩是映秀的未来”,驻足送行的老百姓说
16日早晨6点,集结号吹响。漩口中学各班班主任组织学生列队、点名。
来自四川省登山协会的蒋峻在前方带路,这支专业的山地救援队伍,本来是要进入卧龙自然保护区。由于道路不可通行,临时改变了任务。
近200名师生的队伍绵延数百米。“大人死就死了,小孩是映秀的未来”,驻足送行的老百姓说。
抢险部队的工作效率很高,几处塌方已经基本清理干净。不过危险还是出现在213国道断桥处。几个飞石滚落,胡长清——一位同行的学生家长,拉着几个初中女孩左躲右闪,逃过一劫。
胡长清的女儿此时也在队伍当中。谈到即将来临的中考,这个农民说:“我希望她好好读书,但这是后话,她的几个同学,父母都没有了。”
用了1个半小时,近两百人的队伍抵达连接映秀和都江堰的渡口。老师们展开一面旗帜,这是写在半截窗帘布上的几个大字——“来自地震中心的学生”。
坐在码头登船时,想起地震后的日子,高一5班一个女生感叹:“时间过得超快!”。“因为我们班不绝望!”双胞胎姐姐朱华回应说。
快要下船时,贺兵又给学生发烟。“哪个敢接?!”旁边一个老师厉声呵斥。就在一天前,学生抽烟还被认为是非常时期的特殊情况,得到默许。几个男生灰溜溜地藏起香烟。
不过呵斥者和被呵斥者并不生气,因为这意味着,这群在灾区挣扎了3天的难民,正在接近正常的社会秩序。
当天晚上,183名撤退学生入住成都医学院。第二天下午,解放军宣布:从都江堰通往震中映秀镇的水路、陆路交通“生命线”,全线贯通。
又过了一天,新华社发布消息说:595名伤员被陆航团运出,映秀镇已经没有重伤员滞留。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southnews/jwxy/200805200043.a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