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吾讽刺幽默文集:厚黑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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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宗吾
第一部分
出版前言
《厚黑随笔》是李宗吾先生的一部散文集,内容包括四个部分:一、《厚黑随笔》:二、《厚黑教主自传》;三、《怕老婆的哲学》;四、《厚黑丛话》。
对于喜欢李宗吾先生文字的读者来说,这些文章都是不可不读的佳作。
《厚黑随笔》,又名《迂老随笔》,作为单行本于1946年由晨钟书局出版。文中交代了他文字风格和笔法的渊源以及他发明厚黑学的经过。李宗吾以“六经注我”的方式,从老子、孔子、韩非子等先秦诸子的思想中挖掘厚黑学说的来源,以中国历史上著名人物如刘邦、项羽、诸葛亮等的言行来解释验证他的论断,创见频出,启人心智。这些独特的看法都来自于李宗吾“思想独立”的一贯主张,他也希望中国人都能够思想独立。他这样道出提倡厚黑学的真意:“一部厚黑学说,千言万语,无非教人‘思想独立’而已。思想能够独立,行为才能够独立。夫然后,学术方面,才不为古人之奴。政治方面,才不为豪杰之奴。不独立即为奴隶,并无中立余地。”他认为只有中国人都思想独立了,才能不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国家才能强大。他因此痛切地呼吁:诸君!诸君!努力!努力!李宗吾痛恨民国政治的黑暗,讽刺官场的流弊和腐败,希望中国尽快走出大乱不止的局面,忧国忧民之心令人动容。这篇文字还回忆了他的朋友、辛亥革命后被杀害的烈士张列五,他不为官位利禄所诱惑,慷慨赴死的精神和从容的态度感人至深。李宗吾佩服他的人格之高,忧国之切,感叹说:“列五真是把死之一字,当如儿戏。凡人到了生死关头,才见真实本事。”
《厚黑教主自传》,于1946年由晨钟书局出版。主要回忆他的父亲对他思想的影响和他少年时代的师友。李宗吾说:“我的奇怪思想,发源于我父。”他的父亲是个治家勤恳,对自己和子女都严格要求的农民,生性爱读书,四书五经、三国演义、圣论广训、治家格言等很爱读。他不但爱读,还善于思考,有自己的见解,主张读书应该联系实际,拿来应用,而不能读死书。他教训李宗吾说:“你的书读窜皮了,书是拿来应用的,‘书即世事,世事即书’,你读成‘书还书,我还我’去了。”李宗吾受此启发,就经常把书和世事,两相印证,才有自己的见解,而不再人云亦云。他父亲读书也有自己的看法,善于思考,对孔孟等圣贤经典也敢于怀疑批评,这也刺激了李宗吾,逐渐形成了他“横不依理”的叛逆性格,“任何古圣先贤,我都可任意攻击。”他说,《厚黑学》、《心理与力学》等书里的观点大都来源于他的父亲,可见家庭和父母教育的重要性。
这两篇自传性的文字,都是思想、历史、家事、议论交叉而行,信笔由缰,随意为之,生动有趣,不感沉闷。
《怕老婆的哲学》,于1946年由晨钟书局出版。这是一篇著名的游戏文字,典型的李宗吾风格,他善于颠倒成见,夸张幽默的文风跃然纸上,对历史人物的讽刺挖苦、嘲笑戏弄淋漓尽致,在令人捧腹的同时,也发人深思。流俗以为怕老婆是胆小猥琐男人的特征,但李宗吾却认为恰恰相反,“怕老婆这件事,不但要高人隐士才做得来,并且要英雄豪杰才做得来。”他举刘备为“怕学界的先知先觉”,历数隋文帝杨坚、唐太宗大臣房玄龄、东晋名臣王导、东晋名将谢安、明朝大将戚继光等怕老婆的趣事,证明“官之越大者,怕老婆之程度越深”。他甚至提出男同志设立“怕学研究会”女同志设立“狮吼练习所”的主张,荒诞之外,颇有黑色幽默的意味。
《厚黑丛话》从1935年8月1日开始在成都《华西日报》逐日连载,每两个月合刊一册。第一册于1936年11月由成都华西日报社出版,先后出版了三册。主要是联系历史和当时的现实,阐发他的厚黑学说。其殷殷期盼中国富强,民族崛起的急迫心态贯穿始终。
丛话中《我对于圣人的怀疑》一文称得上李宗吾最精彩深刻的学术性文章了,该文原题《圣人的黑幕》,本来打算与《厚黑学》一起发表,但因为《厚黑学》还未连载完,就舆论大哗,说他破坏道德,煽惑人心,所以没能发表。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彻底否定中国传统文化,全盘西化成为思想界的主流,传统文化及其代表人物被攻击得体无完肤,用李宗吾的话说就是“中国的圣人,已是日暮途穷”。在这种背景下,他于1927年以《我对于圣人的怀疑》为题重新阐述他的思想。他认为尧、舜、禹等之所以成为圣人,都是后人依托、假借的结果。普通人有自己的见解而担心人微言轻不敢说是自己的想法,就假托是古代的帝王说的,借他的权势和威望来增加自己思想的分量。追求历史的真相,那些所谓的圣人也并不完美,但为了维护他们的神圣地位,即使他们做了不道德的事情,后人也会为他们开脱洗刷罪名。帝王和圣人相互利用,压抑了中国人的思想,李宗吾说:“中国的人民,受了数千年君王的摧残压迫,民意不能出现,无怪乎政治紊乱。中国的学者,受了数千年圣人的摧残压迫,思想不能独立,无怪乎学术消沉。因为学说有差错,政治才会黑暗,所以君王的命该革,圣人的命尤其该革。”真是精辟尖锐之论。
李宗吾先生的文字有广大的读者。他特立独行,决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处世风格和遗世独立、坚持个人自由思想的卓异个性促成了他怪异奇特、自成一格的文风。他的文字集讽刺、幽默于一体,旁征博引,议论纵横,挖苦自己,针砭社会人心,道人所未道,见人所未见,读来感觉新意叠出,酣畅淋漓,常常令人拍案叫绝。这样的阅读乐趣和思想刺激是不多见的。为了完整再现李宗吾先生的文字风格,本书除对个别错字和标点符号做了必要的改动以外,未对原文做任何删节。
刘 泗
2006年2月18日
第2节:厚黑随笔(1)
厚黑随笔
(又名:迂老随笔)
去年(民国二十八年)国历三月三日,我满六十,在成都新新新闻上,发表一文,曰:“厚黑教主六旬晋一征文启”,下署曰:“李宗吾”,读者无不大笑,今年(二十九年)三月三日,在自流井,接得张君默生,由重庆来函,叫我写一篇“自传”,惹动了我的高兴,又提笔写文,然而写“自传”我却不敢。
二十七年八月九日,重庆“新蜀夜报”有云:“近月来,本报发表李宗吾先生的作品‘孔告大战’,和‘孔子办学记’,实已轰动了一般社会,因此‘李宗吾先生,究为何许人?’乃成了本报读者,纷纷函询的问题。……”友人读了,向我说道:“既是读者纷纷函询,你何妨仿当今学者的办法,写一篇《自传》。”我说:这个,我何敢呢?必定要是学者,才能写自传,我是个八股学校修业生,也公然写起自传来了,万一被国中学者驱出,岂非自讨没趣?
我之不写自传者,固然是不敢高攀,同时也是不屑俯就。以整个学术界言之,我是八股学校修业生,不敢滥竽学者之林;若在厚黑界言之,我是厚黑教主、厚黑圣人,其位敢与儒教的孔子,道教的老子相等。你们的孔子,没有写自传,吾家聃大公,也莫有写自传。我如果妄自菲薄,写起自传来了,舍去教主不当,降而与学者同列,岂不为孔老窃笑?
张君与我,素不相识,来信云:“读其书,即愿识其人,先生可否于颐养之余,写一详细的自传,以示范于后学。”盛意殷殷,本不敢却,然而因为要“示范于后学”,我反转不敢写了。我的祖父,种小菜卖,我的父亲,挑牛草卖,我小时曾干过牵牛喂水这类生活,如果照实写出,乡间牧牛儿见了,一齐工作起来,岂不成了遍地是教主,我这位教主,还值钱吗?并且我是八股先生出身,倘被“后学”知道了,舍去洋八股不研究,转而研究中国八股,岂不更是笑话?所以我提起笔,不敢往下写。
我之成为教主者,受师友之影响者少,受我父之影响者多。读者以为我父是饱学先生吗?则又不然。我父读的书,很少很少,我从有知识起,至二十五岁我父死止,常见他有暇即看书,六十九岁,临死起病之日,还在看书,然而所看之书,终身只得三本,有时还涉猎一本,其他之书,绝未看一本,我得了新异的书,与他送去,他也不看。我生平从未见他老人家写过一个字,大约是写不起字的人。然而我的奇怪思想,是发源于我父,我读书的方式,也取法我父,我今日已成厚黑教主了,回想起来,这其间很值得研究,说起来话长,只好不说了,抑或得便时再说。
我的祖若父,兄若弟,俱务农,我则随时手中拿着一本书,我父呼我为“迂夫子”,在私塾中,一般同学呼我为“老好人”。一日,我父上街,有人谈及我的绰号,回家对我母言之,拍掌大笑。我当日对这两种名称,深恶痛绝,而今才知“迂夫子”,和“老好人”,是最好的称呼,无奈一般人不这样喊了,于是自作一联曰:
皇考锡嘉名曰迂夫子;
良友赠徽号为老好人。
与朋友写信,自称“迂老”,生以为号,死以为谥,故此次所写文字,题曰:《迂老随笔》。
前年同乡华相如之侄熟之,郑云沛之子北星,来成都云:“父叔辈曾言:昔年在私塾中,我们呼李宗吾为老好人。”我于是请一桌客,请两君当众声明,见得我的话,是信而有征的。今我在自流井,华熟之请春酒,其叔相如在座,我当众请相如证明。跟着郑北星又请,其父云沛在座,我又当众请云沛证明。我在座上高谈阔论,云沛诧异道:“你先年沉默寡言,怎么现在这么多说法?”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我这个厚黑教主,也非生而知之的,是加了点学力的。有志斯道者,尚其勉之。
第3节:厚黑随笔(2)
绰号之最佳者,第一是“圣人”,第二是“老好人”,第三是“迂夫子”,第四是“疯子”。我的朋友廖绪初,人呼为大圣人,杨泽溥为老好人,我则四种名称俱有,不过圣人之上,冠有“厚黑”二字罢了。有人呼我为“李厚黑”,尤为干脆,自觉李厚黑三字,较之王文成、曾文正、彭刚直等等名字,光荣多了。
有人问我道:你是个厚黑先生,怎敢妄窃迂夫子和老好人之名?我说道:我发明了厚黑秘诀,不敢自私,公开讲说,此其所以为迂也,此其所以为老好也。厚黑经曰:“十室之邑,必有厚黑如宗吾者焉,不如宗吾之明说也。”
老子曰:“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他主张绝圣弃智,绝仁弃义,是个破坏礼教的急先锋,而孔子乃从之问礼,真是怪事!我们读礼记“曾子问”一篇,据孔子所述,老子又是一个拘谨守礼的人,更是怪事!这算是我国学术史上的重要公案。百年后,有人编纂厚黑学案,查出了厚黑教主,是迂夫子,是老好人,恐怕又会成重要公案。
诸葛孔明,隐居南阳,人称卧龙,后来出师伐魏,司马懿畏之如虎,一辈子龙争虎斗,我不知他真实本领安在,后见史书上载:桓温伐蜀,诸葛武侯小史尤存,时年一百七十岁,温问之曰:诸葛公有何过人处?史对曰:亦未有过人处。温便有自矜之色。史良久曰:但自诸葛公以后,便未见妥当如公者。温乃惭服。孔明出师表曰:“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由此知:龙争虎斗之立足点,无非是“妥当”而已,“谨慎”而已。我这个厚黑教主,亦未有过人处,无非是“迂”而已,“老好”而已。
我是八股学校出身,哪里会有过人处,不过会做“截搭题”,“枯窘题”罢了。我写的“孔告大战”,和“孔子办学记”,是做截搭题的手笔,诸君或许也见过。我生于光绪己卯年正月十三日,去年满六十,我自己做一篇征文启,切着正月十三日立论,此文正月十二日用不着,十四用不着,其他各月生,更用不着,必定要光绪己卯年才用得着。而且正月十三日,非产生一个教主不可。这是鄙人做枯窘题的手笔。诸君要我写自传,我特出题考一下,只要诸君能够这样的替我作一篇征文启,我即遵命详详细细的写一篇自传。如其不然,我只把那篇文字写出来就是了,自传是不能写的。
鄙人受过八股的严格教育,每读古人书,即见其罅漏百出。孔子的文章,以八股义法绳之,都有点欠通。例如: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老年人血气衰了,不可亏损,应该说:“及其老也,戒之在色。”今之青年,刮钱的方法,远为老宦场所不及,举凡旧日贪官污吏所不敢为者,他都敢于为之,应该说:“少之时,戒之在得。”像这样修改一下,文章就通了。
孟子本是八股界的泰斗,如果今日复生,进场考试,包管他终身不第,何以故?文章不通故。他作的文章,“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这位朋友,若非迂夫子,定是老好人,如果落在今日,远游归来,寻觅他的妻子一定是偕同受托者,进餐馆,入戏园,鲜衣美食,绝不会冻馁的,能够冻馁其妻子,还算是“古道存焉”的好朋友,所以说:孟子的文章欠通。
周秦诸子,如老子,孔子,庄子,孟子等,外国学者,如斯密士,马克斯,达尔文,克鲁泡特金等,他们所说的道理,或是或非,姑且不论,但是任你如何质问,他都有答覆,答覆的话,始终一贯,自己不会冲突,是之谓:一家之言。我这个厚黑教主,也有这种本事,我可上讲堂,写黑板,大讲厚黑,任随学生质问,我都有圆满的答覆,如果答覆不出,我立即宣布,我这个厚黑教主不当。并且说:你是厚黑教主的老师,叫我的学生,来与你拜门。
孔门的书,如论语,孝经,诗,书,易,礼,春秋等,看是五花八门,仔细读之,实是一贯。鄙人除“厚黑学”外,还写了许多文字,看是五花八门,仔细读来,也是一贯。道家者流,出于史官,儒家者流,出于司徒之官,厚黑学则出于八股之官。
第4节:厚黑随笔(3)
有某君者,同我辩论了许久,理屈词穷,说道:“我遇着你,硬把你没法。”我说道:你当然把我没法,从前颜渊遇着孔子,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虽欲从之,末由也己”。也是把孔子没法。你之聪明才智,不过如颜渊罢了,当然把我没法。某君听了大笑。我说道:厚黑经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则大笑,下下士闻道,则大骂。”你不大骂而大笑,我把你提升上来,官封下士之职。
一般人都说:要复兴中国,非保存国粹不可,这诚然不错,我所不解者,八股是中国之国粹,为甚舍去中国八股不研究,反朝朝日日研究西洋八股?如此而欲复兴中国,岂非北辙南辕?一般人又说:现在这个时局,非有曾国藩、胡林翼这类人出来,不能收拾,这话也不错;独不思曾胡二人,都是八股秀才出身,而今全国人不知八股为何物,曾胡二人,从何出现?此鄙人所以慨然兴叹,毅然以提倡八股为己任,无奈旧日八股老同志,凋零殆尽,后生小子,全不知八股义法,鄙人特拟作两篇:(一)孔告大战,(二)孔子办学记,据重庆新蜀夜报说:“实已轰动了一般社会”,这都是一般人喜爱国粹之表现。厚黑学者,八股之结晶体也,故鄙人特意与诸君谈谈厚黑学,谈谈八股。
满清末年,洋八股传入中国,清廷明令废书院,兴学堂,我高兴极了,把家中所藏经史文集,与夫其他等等,用箩筐装起,在山上挖一大坑,用火烧之。那些东西,有些是自己批点过的,有些是手自抄写,而苦心揣摹的,更有些是自己心血呕成的,临烧时,未免依依有情,坐在土坑边,一面翻开读,一面丢在火内,一连烧了几次,而今才知洋八股是这么一回事,深悔当日不该烧,所以我虽毅然以提倡八股为己任,实则根底很浅薄,只好自称八股学校修业生,不敢言毕业。
幼年时,老师在《江汉炳灵集》上,选了一篇“后生可畏”全章的八股与我读,至今还仿仿佛佛记得几句,“某也……而我也樵牧以外无交游,乡里之中夸学问。”又云:“有官阶而无建白,后人读史,尚无暇记宰相之名,所以一卷可传,夭札亦神明之寿,百年空过,衣冠等枯骨之余。”这话真是不错,一部廿四史中,宰相真是多极了,试问读者,能记得若干个?当日我读这几句文章,往往凄然泣下,自亦不知何为而然,所以发愤而著厚黑学一卷,在四川一隅一内,夸夸学问。八铭塾钞上,张玉书八股有云:“不受朝廷不甚爱惜之官,亦不受乡党无足重轻之誉。”所以许多人骂“李宗吾是坏人”,我也不管。
《江汉炳灵集》,是张文襄督两湖时,把科岁考秀才们作的八股,命樊樊山选集而成。往年在成都,尹仲锡对我说他:在陕西做府官时,曾问樊樊山,“听说江汉炳灵的文章,全是你做的?”樊曰:“非也,我不过修改而已,但改得很多,所改约四分之三。”这是八股界的掌故,附记于此。
鄙人写文字,纯用八股义法,幼年老师教我作八股,我有两秘诀,“宽题走窄路,窄题走宽路。”例如:厚黑教主六十征文,这个题目,可以任意发挥,是谓宽题,而鄙人则把一般人应说的话,扫去不说,专从己卯年正月十三日著笔,是谓“宽题走窄路”。己卯年正月十三,是枯窘小题,而文则上下古今写去,是谓“窄题走宽路”。现在八股老同志,尚不乏人,请看此篇文字,合八股义法否?如果科举复兴,进场考试,还能取得一名秀才否?兹把原文,录之如下:
鄙人今年(二十八年)已满六十岁了,即使在此刻寿终正寝,抑或为日本飞机炸死,祭文上也要写享年六十有一上寿了。生期那一天,并无一人知道,过后我遍告众人,闻者都说与我补祝,我说:这也无须。他们又说:教主六旬圣诞是普天同庆的事,我们应该发出启事,征求诗文,歌颂功德。我说:这更无劳费心,许多做官的人,德政碑是自己定的,万民伞是自己送的,甚至生祠也是自己修的。这个征文启事,无劳亲友费心,等我自己干好了。
第5节:厚黑随笔(4)
大凡征求寿文,例应补叙本人道德文章功业,最要者,尤在写出其人之特点,其他俱可从略。鄙人以一介匹夫,崛起而为厚黑教主,于儒、释、道三教之外,特创一教,这可算真正的特点,然其事为众人所共知,其学已家喻户晓,并且许多人都已身体力行,这种特点,也无须赘述。兹所欲说者,不过表明鄙人所负责任之重大,此后不可不深自勉励而已。
鄙人生于光绪五年己卯正月十三日,次日始立春,算命先生所谓:己卯生人,戊寅算命。所以己卯生的人,是我的老庚。光绪己卯年,是西历一千八百七十九年,爱因斯坦,生于是年三月十四日,比我要小点,算位庚弟,他的相对论,震动全球,而鄙人的厚黑学,仅仅充满四川,我对于这位庚弟,未免有愧。此后只有把我发明的学问,努力宣传,才不虚生此世。
正月十三日,历书上载明,是杨公忌日,诸事不宜,孔子生于八月二十七日,也是杨公忌日,所以鄙人一生际遇,与孔子相同,官运之不亨通一也,其被称为教主一也,天生鄙人,冥冥中以孔子相待,我何敢妄自菲薄。
杨公忌日的算法,是以正月十三日为起点,以后每月退二日,二月十一,三月初九……到了八月,忽然发生变例,以二十七日为起点,又每月退二日,九月二十五,十月二十三……到了正月又忽然发生变例,以十三日为起点,诸君试翻历书一看,即知鄙言不谬。大凡教主都是应运而生,孔子生日,既为八月二十七日,所以鄙人生日,非正月十三日不可。这是杨公在千年前,早已注定了的。
孔子生日,定为阴历八月二十七日,考据家颇有异词,民国以来,改为阳历八月二十七日,一般更莫名其妙。千秋万岁后,我的信徒,饮水思源,当然与我建个厚黑庙,每年圣诞致祭,要查看阴阳历对照表,未免麻烦,好在本年(二十八年)阴历正月十三日,是阳历三月三日,兹由本教主钦定阳历三月三日,为厚黑教主圣诞,将来每年阴历重九日登高,阳历重三日,入厚黑庙致祭,岂不很好?
四川自汉朝文翁兴学而后,文化比诸齐鲁,历晋唐以迄有明,蜀学之盛,足与江浙诸省相埒。明季献贼躏蜀,杀戮之惨,亘古未有,秀杰之士,起而习武,蔚为风气,有清一代,名将辈出,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无一不有。嘉道时,全国提镇,川籍占十之七八,于是四川武功特盛,而文学则蹶焉不振。六十年前,张文襄建立尊经书院,延聘湘潭王壬秋先生,来川讲学,及门弟子,井研廖季平,富顺宋芸子,名满全国,其他著作等身者,指不胜屈,朴学大兴,文风复盛。考《湘绮楼日记》己卯年正月十二日,王先生接受尊经书院聘书,次日鄙人即诞生,明日即立春,万象咸新,这其间,实见造物运用之妙。
帝王之兴也,必先有为之驱除者,教主之兴也,亦必先有为之驱除者,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孔教之兴,已二千余年,例应退休,皇天上帝,乃眷西顾,择定四川为新教主诞生之所,使东鲁圣人,西蜀圣人,遥遥对峙,无如川人尚武,已成风气,特先遣王壬秋入川,为之驱除,此所以王先生一受聘书,而鄙人即嵩生岳降也。
民国元年,共和肇造,为政治上开一新纪元,同时鄙人的厚黑学登成都报纸,为学术上开一新纪元。故民国元年,亦可称厚黑元年,今为民国二十八年,也即是厚黑纪元二十八年。所以四川之造化,可分三个时期,蚕从鱼凫,开国茫然,无庸深论,秦代通蜀而后,由汉司马相如,以及明杨慎,川人以文学见长,是为第一时期,此则文翁之功也。有清一代,川人以武功见长,是为第二时期,此则张献忠之功也。民国以来,川人以厚黑学见长,是为第三时期,此则鄙人之功也。
民元而后,我的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努力工作,把四川造成一个厚黑国,于是国中高瞻远瞩之士,大声疾呼曰:“四川是民族复兴根据地。”你想:要想复兴民族,舍了这种学问,还有什么法子?所以鄙人于所著《厚黑丛话》内喊出“厚黑救国”的口号,举出越王勾践为模范人物。其初也,勾践入吴,身为臣,妻为妾,是之谓厚。其继也,沼吴之役,夫差请照样的身为臣,妻为妾,勾践不许,必置之死地而后已,是之谓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余岂好讲厚黑哉?余不得已也。
第6节:厚黑随笔(5)
鄙人发明厚黑学,是千古不传之秘,而今而后,当努力宣传,死而后已。鄙人对于社会,既有这种空前的贡献,社会人士,即当予以褒扬。我的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当兹教主六旬圣诞,应该作些诗文,歌颂功德。自鄙人目光看来,“举世非之”,与“举之誉之”,有同等的价值。除弟子而外,如有志同道合而遽伯玉,或有走入异端的厚壤,甚或有反对党,如楚狂,沮溺,荷篑,微生亩诸人,都可尽量作些文字,无论为歌颂,为笑骂,鄙人都一一敬谨拜受。将来汇刊一册,题曰:“厚黑教主生荣录”。你们的孔子,其生也荣,其死也哀,鄙人则只有生荣,并无死哀。千秋万岁,厚黑学炳焉如皎日中天,可谓其生也荣,其死也荣。中华民国万万岁,厚黑学万万岁。
厚黑纪元二十八年,三月十八日,李宗吾谨启。是日也,即我庚弟爱因斯坦六旬晋一之后四日也。
我把征文启发出后,收得诗文很多,佳作如林,惟有个八股老同志,宜宾李小亭,他昔年在自流井东新寺,炳文书院,与我同学,送我一首七古云:“玄之又玄玄乃厚,含德之厚厚不测,老子手写厚黑经,世俗强名为道德,……”三四两句,真是妙极了,诸君试取鄙人所著《厚黑丛话》合订本一五三页读之,即知此语之妙。诸君如果高兴,不妨作些诗文,与鄙人补祝,交由重庆青木关,温泉寺,张君默生转。
世间的事,真是无奇不有,鄙人发明厚黑学,居然有人与我争发明权,往年友人某君对我说:有一次在宴会席上,谈及李宗吾发明厚黑学,忽有人说道:我当小孩时,已听见厚黑学三字,哪里是李宗吾发明的。某君问之:你今年若干岁了?答曰:三十岁。某君曰:李宗吾的厚黑学,民国元年,已在成都报纸披露,今为民国二十七年,你那时当然是小孩子。
往年在重庆,遇着新闻记者游君,说道:我读你的作品,以为是个青年,谁知才是老头子。我说道:怪了!厚黑学,只有你们青年人才讲得,我们老头子就讲不得?我在成都,住在侯克明公馆内,侯君介绍一个姓彭的来会,是江苏人,说道:往年在南京,读上海发行的《论语》,载有《厚黑学》。我同朋友揣想:作者年龄大约不过三十岁上下,哪知已这样的年龄。我听了,大为不平,我辈老年人,连讲厚黑学的权利,都被人夺去了,奈何!奈何!
我在《厚黑丛话》中,曾说:我在四川高等学堂,肄业四年,是厚黑孕育时期,记得有天与我同班张列五(名培爵)谢绶青(名敦印)谈天,我说:古今英雄分四等:第一是项羽,成则称王称帝,败则把脑壳交出来,慢说在刘邦驾下称臣,就叫他渡过乌江,卷土重来,也有所不屑,此头等英雄也。第二是李世民,群雄并起之日,凡与他交过战的人,落在他手里,莫得一个活命,哥哥反对我,杀哥哥,弟弟反对我,杀弟弟,父亲袒护哥哥弟弟,就叫他把天下让与我,请他当太上皇。此第二等英雄也。第三是虬髯公,本打算在中原血战几年,夺取帝业;及见了李世民,自知不是敌手,默然心死,不惟阻挠李世民之进行,反把自己的兵法,传授李靖,储积的军款,送与李靖,叫他辅佐世民,平定天下,自己跑到海外扶余国,披荆斩棘,独立称王,此第三等英雄也。第四是钱,窦融,自知能力薄弱,也就不与群雄斗争,只是保境安民,修理内政,到了中原有主,纳土归顺,这可说是第四等英雄。
我在学堂内,发明了四等英雄的原则,辛亥革命而后,出了许多伟人,我与他评评等级:许多拥兵自卫的人,一败涂地之后,草间偷活,叫他学项羽,把脑壳交出来,他不干,头等英雄,当然够不上。打了胜仗,第一要务,就是保护敌人的生命财产,甚或跑到敌人家中,去问老伯父、老伯母受惊否?对于李世民,真要愧死,第二等英雄,更够不上。既莫得扫荡群雄,和驾驭群雄的能力,就该学虬髯公海外称尊,抑或学钱窦融,保境安民,他偏要问鼎中原,闹个不休,第三等英雄,第四等英雄,也莫得他的位置。只好与他下八个字的批评:“既不能令,又不受命。”连一个齐景公都够不上,是为不及格之英雄,此民国二十余年,所以纷纷扰扰,大乱不止也。
第7节:厚黑随笔(6)
我在学堂内,高谈四等英雄的时候,列五猝然问我道:“你将来当哪等英雄?”我说:“当头等英雄我不肯,当二等英雄,我不能,无已,其第三等英雄,第四等英雄耳。”我还问列五:“你当哪等英雄?”他笑而不答。绶青则抱膝摇头,口中念道“科头箕踞长松下,冷眼看他世上人”。当日情事,宛然在目,后来我的话,是实行了的。我在政治上,是第四等英雄;在学术上,是第三等英雄。反正后,我干的是省立中学校长,和省视学这类事,他们打他们的仗,我办我的学,查我的学。有时甲乙两方,血战不已,两方的学务,都去视察,并且两方都受欢迎,这是走的钱窦融途径,是为第四等英雄。古今中外,许多学问都不讲,独讲厚黑学,这是我披荆斩棘,另开的扶余国,是为第三等英雄。后来绶青纵酒而死,终身过的是“冷眼看世上人”的生活。列五笑而不答,大约是以头等英雄自命。民国四年,在北平殉义,临刑时的态度,比垓下的项羽,远要从容些,真不愧头等英雄。(二人事迹,详见拙著厚黑丛话)
列五殉义,是民国四年三月四日,往年经中央议决,抚恤五千元,常年恤金六百元,并令四川公葬。同时殉义者,有酉阳邹汗青,资中魏荣权,二人也是高等学堂同学,恤典未之及。高等学堂开同学会,决议请省党部,致函酉阳资中党部,征取二人事迹,为之请恤褒扬,当可准行。列五葬在荣昌,重庆浮图关,系其衣冠墓。
与列五同时枪毙者,共是四人,邹魏之外,还有某君,此君姓名籍贯,姑为隐去,名之曰:某甲,我把事由始末说一下:
列五匿居天津,织袜为业,在袁政府看来,以都督民政长解职下来,一定腰缠百万,还干此等事,一定有何种作用,不知列五是个旧式书生,哪里晓得拿钱,解职下来,两袖清风,许多学生及同乡,寻着他觅事,只好留在厂中,供其食宿,想把袜厂扩张大点,自己又无资本,袁政府侦探李某,托名商人,先认识某甲,进而认识汗青与列五,自称愿出资合伙,往还了许久,一日,约在租界外餐馆,订立合伙契约,临上火车,李某出一卷纸,交与列五道:“这是我拟的章程,你暂且拿着,我去买点纸烟来。”列五也未开看,顺手递与汗青,汗青插入衣袋中,李某久不至,火车开了,一到车站,兵已布满,齐被逮捕,搜出纸卷,才是血光团章程,送交北平审讯,久无口供,侦探对某甲说道:“全案中人,业已无救,你能如何如何说,不惟保全生命,且可作官。”某甲遂反口诬陷,而案就定了。
黄肃方曾对我说:他同时也拘在军政执法处,看见有人与某甲送被条等物进去,且优待之,即知事情有变。复审时,汗青因某甲反供,在法庭上与之大闹,列五见同党的人,都这样干,也就默无一语,所以列五始终无口供。向例:执行死刑时,在监外高呼犯人姓名,呼及青汗,汗青在肃方背后一室,高声应道:“有”,一跳就出去,气急了,大闹,列五在法庭上,负手旁立,微笑不语,同时把某甲也宣布死刑,某甲大骂:“当初许老子的官,而今还要枪毙老子吗?”列五呼其字曰:“某甲,不要说了,今日之事,你还在梦中!”列五的襟怀,真是海阔天空,落在别人,纵不唾某甲之面,也要奚落他几句。赴刑场时,汗青车子在列五之后,列五还带点开玩笑的态度,回头说道:“汗青!今天的事,有点老火哦!”其他详情,见拙著《厚黑丛话》兹不赘述。
列五真是把死之一字,当如儿戏,凡人到了死生关头,才见真实本事,一部廿四史中,慷慨就死者,何可胜数,嵇生琴,夏侯色,独传千古者,无非态度从容耳。张飞怒斩严颜,严神色不变曰:“斫头便斫头,何为怒耶!”威猛如飞,为之气折,可称神勇。列五较颜,有过之,无不及。其致廖绪初信有云:“不肖秉性虽蠢,略识庄生安时处顺,哀乐不入之道……深信大地自有史以来,皆作如是观,因此之故,任外界形形色色,纠错相纷而素志固犹迥然也。”他平日有这样的修养,临死才有那样的从容,然而列五之出身,则是一个八股秀才,岂非奇事!临死神色夷然的神勇,乃出诸庄生一派学说,更是奇事!我希望读者诸君,于研究洋八股之余,不妨研究一下中国八股。
第8节:厚黑随笔(7)
列五致友人信,及家书共数十通,昨经其女钟芸,印出赠人,其真迹拟将来影印出来,悬诸纪念堂。诸君读之,其人格之高,忧国之切,可以毕见。文笔之佳,犹余事耳。然而致死之根,即可于书中见之,我与他四个字的批评,“不学无述”。学者,厚黑学也。吾写曰:“如有列五之才之美,使厚且黑,某某伟人不足观也已。”向仙乔曾对我说:“某年川省名流,在某处宴请党国名人,席罢,大家谓:‘列五之言论丰采,不在诸名人之下,乃竟中道摧折。’为之叹息不已。”死者长已矣,甚望读者诸君,快快研究鄙人的学说,毋为亲厚者所痛悼。
十年前,有某军人著一《薄白学》,在成都报纸发表,满口道德话,对于我的学说,大加攻击。并且说道:“李宗吾,赶急把你的厚黑学收回。”我置之不理,许多人劝我著文驳之,我说:“这又何必呢?世间的学问,各人讲各人的,信不信,听凭众人,譬如:粮食果木的种子,我说我的好,你说你的好,彼此无须争执,只是拿在土中种之,将来看哪个的收获好就是了。”闻者道:“你不答辩,可见你的学说,被他打倒,我如今不奉你为师,去与某君拜门,学薄白学。”我说:“你去拜门,是很可以的,但是我要忠告你几句,厚黑经曰:‘厚黑之人,能得千乘之国,苟不厚黑,箪食豆羹不可得。’将来你讨口饿饭,不要怪我。”后来这位薄白学发表家的脑壳,截下来,挂在成都少城公园纪念碑上示众,此事成都人一般都还记得。从这场公案看来,读者诸君,可以恍悟了。
古人云:“为善最乐”,殊不知为恶也最乐。你看梁山上那些同志,大碗吃肉,小碗吃酒,何等快乐。世间最苦的,莫过于不善不恶的庸人。然庸人能自甘于庸,安分守己,过他庸人之生活,则苦之中亦未尝无乐。惟庸人不甘于庸,妄为为善,妄欲为恶,此真天下之大苦也。鄙人深悟此理,所以安分守己,谈谈厚黑学,过我庸人之生活,方寸中尽有至乐焉。
世间最乐的事,莫过于行吾心之所安,张列五押赴刑场枪毙,薄白学发明家,枭首示众,二人反对厚黑学一也,(列五反对厚黑学,见拙著厚黑丛话谢慧生寿文)其不得寿终正寝一也。然而列五之心则最乐,某发明家则最苦。何也?列五行其心之所安,乌得不乐,某发明家,断非心之所安,乌得不苦。
世间的事真怪,孔门的学说,最注重的是君臣父子之伦,孔子的裔孙孔融,对于父母问题,略略怀疑,曹操便把他杀了。嵇康非薄汤武,司马昭也把他杀了。孔子学说,所以万古不磨者,曹操司马昭这类人的功劳,真是不小。这位薄白学发明家,可算孔门的信徒,为名教中的功臣,理应请入文庙配享。至于列五,将来我的门徒,与我立厚黑庙,只好请他进来配享。
大凡一种新学说出现,必要受一番大打击,你们的孔子,当他学说出现之时,就受了沮溺,丈人,楚狂,荷蒉,微生亩诸人,冷嘲热骂,遇着匡人桓,几乎性命不保,惟其然也,才挣到万世师表的位置。程氏学说出现之时,也是闻者哗然,痛诋之,严禁之,伊川死了,门人连丧都不敢吊,惟其然也,才挣得孔门嫡派的招牌。耶稣最不幸,身死十字架,然而耶教则风靡世界。鄙人发明厚黑学,只听得有人大骂:“李宗吾是坏人,”尚未把我绑赴刑场。像这样下去,我这一教,将来的位置,不过与程氏相等罢了,再不然,与孔子相等罢了,欲求如耶教之风靡世界,恐怕遥遥无期,呜呼!吾道其终穷矣!
鄙人讲厚黑学,有一条公例:“做得说不得”。某名士得了翰林,到处打秋风,友人写信规之,覆曰:“天生空子,以养豪杰。”此信披露出来,闻者大哗,因而少收了若干银子,这即是违反公例之故。然而某名士之言,固绝世名言也。昔人云:“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将者,豪杰也,万骨者空子也。非独成功为然也,“长平一坑四十万”,赵括之名,因以千古,则赵括亦豪杰也,彼四十万人,真空子也。当山寨大王,必有许多摇旗呐喊的喽。高坐山寨者,豪杰也,摇旗呐喊者,空子也。鄙人不当豪杰,也不当空子,在整个世界中,特开一厚黑界,独自一人,称教主,称圣人,不在别人驾下当喽,也不要别人与我当喽。
第9节:厚黑随笔(8)
杨朱之言曰:“智之所贵,存我为贵。”此不当喽之说也。又曰:“力之所贱,侵物为贼”,此不当山寨大王之说也。鄙人写《厚黑丛话》,曾说:老子一部《道德经》,纯是厚黑哲理。杨朱是老子的弟子,所以倡出来的学说,能与鄙人暗合,孟子曰:“杨氏为我,是无君也。”你想:全世界,寻不出一个喽,哪里还有山寨大王出现?所以道家一派学说,为儒家所深斥,而鄙人的厚黑学,就成为世界上最精粹之学说了。
鄙人改字宗吾而后,朝朝日日,用以自警者,“思想独立”而已。一部厚黑学说,千言万语,无非教人“思想独立”而已。思想能够独立,行为才能够独立。夫然后,学术方面,才不为古人之奴,政治方面,才不为豪杰之奴,不独立即为奴隶,并无中立余地。我国一般人,思想不能独立,以致眼前摆着的大道理,看不见,说不出。行为不能独立,以致拥有四万万民众,还受帝国主义之侵凌。读者诸君,负有指挥群众之责,鄙人谨百拜稽首,以“思想独立”四字奉赠。
刘后主降于邓艾,晋李特入蜀,周览山川形势,叹曰:“刘禅有如此江山,而降于人,可谓庸才。”刘琮降于曹操,操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诸子豚犬耳。”读者诸君,努力!努力!如其不然,你我的子孙,翻着历史一看,必喟然叹曰:“中国有如此江山,而受制于强邻,我的曾祖父,可谓庸才。”抑或曰:“有祖当如孙仲谋,吾祖豚犬耳。”诸君!诸君!努力!努力!
从前阿柴有子廿人,临终命各持一箭来,取一箭命折之立断,命以十九箭合折之,则不能断。论之曰:“分则易折,合则难摧。”这是历史上有名的故事。但须善于体会,廿箭合作一束,固然不能折断,请问廿箭合作一束,能不能射死敌人?箭之功用,全在射人,今怕他折断,把他捆作一起,岂不失了射人的功用,又何贵乎有箭?今当抗战建国期中,许多志士,奔走呼号,大都奉阿柴的学说,为天经地义,专干捆箭的工作,把射箭的工作忘却了。
我辈主持国家大计,应当如射箭一般,悬出一个箭垛,四万万五千万枝箭,向同一之箭垛射去。然而今日不能也,其病根有三:(一)专干捆箭的工作,忘却射箭的工作,致使许多志士的能力,郁而不伸。(二)各持一箭,任意乱射,不知箭垛安在。(三)见人手持一箭,即惶大哧道:“你这枝箭,怕不是射敌人的,一定是射我的,快快入下,等我一人射好了。”以上三者,就是我国失败的大病根。知道病根所在,就有治疗之方法了。(一)指出箭垛,(二)教他射箭之法,(三)大着胆子,不要怕别人射我,然后别人一定是射敌人,决不会射我。我们须知:所谓师法古人者,在师其意,不师其迹。善学柳下惠者,莫如鲁男子,我们能实行上述三法,即可谓之善学阿柴。所以我力劝诸君,快快的研究我的厚黑学。
韩非子是懂得厚黑学的人,其言曰:“上君尽人之智,中君尽人之力,下君尽己之能。”所谓尽人之智,尽人之力者,即是枝枝箭的能力,都表现出来。至于尽己之能的下君,即是说:“你众人不必射,等我一人来射。”汉高祖是厚黑名家,能使张良陈平诸人尽其智,黥布彭越诸人尽其力,上君中君,一身兼之,故能统一天下。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叹曰:百战百胜,无非尽己之能罢了,遇着汉高祖,只好乌江自刎。
战国策,是古代厚黑学教科书,郭隗谓燕昭王曰:“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役处。……凭几据杖,眄视指使,则斯役之人至,恣睢奋击,籍叱咄,则徒隶之人至。”现在是民国时代,无所谓君,即无所谓臣。有志用世者,只能于师也,友也,斯役也,徒隶也,四者之中,择一位置。操用人之柄者,亦只能于四者之中,择一以位置之。师与友挺然独立者也,斯役与徒隶,无挺然独立的能力,不得不因人俯仰,供人指挥者也。大凡大功业之告成,斯役与徒隶,亦是不可少之人,然使前后左右,都是这类人布满了,无所谓师与友,那就应了郭隗之言,只好亡国了。
第10节:厚黑随笔(9)
周秦诸子,彻始彻终,是研究厚黑学理,不过莫有发明厚黑这个名词罢了。老子一书,阐明厚黑原理者也,(其说具见厚黑丛话)孙吴管商诸人,厚黑学之实行家也。刘先主临终,嘱后主读六韬商君书,谓其益人神智,可见他对于厚黑学,是有研究的。所以他三顾茅庐。绝不敢使出“眄视使人”一类态度,如果不懂厚黑学,怎能纡尊降礼,把一个“不求闻达”的孔明,罗致出来。
诸葛孔明,是法家一派,手写申韩以教后主,也是精研厚黑学的人,所以当了丞相,能够俯纳群言,集众思,广忠益,这即是使枝枝箭的能力,都表现出来,故出师北伐,司马懿不得不畏之如虎。
鄙人是八股学校修业生,记得壬寅年四川补行乡试,出的题,有“集众思广忠益论”,方鹤齐拟墨有云:“相无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无智天下之智皆其智。”鄙人当日读了这两句,低徊往复,讽诵不已,只觉得他说得好,亦不知好处安在。而今始知我胸中孕育有厚黑学理,故不知不觉,深与契合。方鹤齐这两句话,即是四万万五千万枝箭的能力,一齐表现出来的说法,是深合申韩学理的。申子之书不传,我且把韩非之书引两段出来,证明方鹤齐的说法,与法家学说相结合。见得诸葛武侯,学有本原,其称为三代下一人,良非无因。
韩非云:“有智而不以虑,使万物知其处,有贤而不以行,观臣下之所因,有勇而不以怒,使群臣尽其武。是故去智而有明,去贤而有功,去勇而有强。”这种说法,岂不是“相无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无智天下之智皆其智”的说法吗?
韩非又云:“郑子产晨出,过东匠之门,闻妇人之哭,抚其御之手而听之。遣吏执而问之,则手绞其夫者也。异日,其御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子产曰:‘其声惧。凡人于其亲爱也,始病而尤,临死而惧,己死而哀,今哭已死,不哀而且惧,是以知其有奸也。’子产之智,不亦多事乎?奸必待耳目之所及而后知之,则郑国之得奸者寡矣。……故宋人语曰:一雀过羿,羿必得之,则羿诬矣。以天下为之罗,则雀不失矣。夫知奸亦有大术,不失其一而已矣,不修其理,而以己之胸察,为之弓矢,则子产诬矣。”韩非这篇议论,也即是“相无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无智天下之智皆其智”的说法。韩非能够以天下为大罗,雀不失一,我国今日,如有韩非这类人,出而执政,一定能使四万万五千万枝箭的能力,一齐表现出来。所以我甚望读者诸君,把鄙人的厚黑学,细细研究一番,然后去读韩非诸人之书,自然头头是道,包管你成为诸葛武侯第二。
世间的道理,只要研究得彻底,彼此所见,都是一样。儒家与法家表面看去,似乎彼此是不同的,其实不然,四书五经,是儒门经典,秦誓曰:“若有一介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其自口出。”这种说法,也即是“相无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无智天上之智皆其智”的说法。与韩非的主张,有何差别?我们试把韩非之书,细读一遍,又把诸葛武侯本传,细读一遍,即知孔明乃法家一派之醇乎其醇者也。他自比管乐,手写申韩,生平宗仰,已可概见。治蜀严而无赦,更与儒家主旨不类,然而今之孔庙中,则大书曰:“先儒诸葛亮之位”,此其故可深长思矣。
大凡当首领的人,如果自矜其能,把自己的才智表现出来,即会把众人的才智压抑下去,就会成为独夫。殷纣王材力过人,手格猛兽,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谓天下皆出已下,卒至身死国灭,首悬太白之旗。故韩非警告人主曰:“去智而有明,去贤而有功,去勇而有强。”又曰:“矜而好能,下之所欺。”这些道理,西洋科学家如达尔文这类人懂不得,要我辈八股家才懂得。于何征之呢?四川壬寅乡墨有曰:“相无才天下之才皆其才,相无智天下之智皆其智”,厚黑学者,八股之结晶体也,诸君不懂八股,请读鄙人的厚黑学。
第11节:厚黑随笔(10)
孔明手写申韩,对于厚黑学,有深切的研究,你看他高卧隆中,自比管乐,是何等自负?谓徐元直等曰:“卿等三人,仕进可至刺史郡守。”三人问其所至,笑而不言,这种态度,真是目无余子。然而一当了丞相,立即谦虚起来,下教曰:“初交州平,屡闻过失,后交元直,勤见启诲。”又自称:“资性鄙暗,不能悉纳。”以视南阳隐居时代,先后如出两人,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在野的名流,与在朝的政治家,地位不同,态度也就不同。当名士无妨吹吹牛,无妨目空一切,一执了政,这种态度,就断乎来不得。王安石不懂这个道理,拿书生的态度去做宰相,所以终归失败。王安石的政策,本是对的,他说:“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道理也很精确,只是态度来得太严厉了,执拗不近人情,把海内公认的贤人君子,如司马光、欧阳修、程明道一类人,都压抑下去了,就不得不归于失败。诸君有志用世,请把王安石和诸葛武侯的态度,下细研究一下。
政治家带不得名士气,带不得书生气。王夷甫,殷深源,名士也,不幸而执政,身败名裂。程伊川,朱元晦,书生也,幸而未执政,至今尚高坐孔庙吃猪肉。程朱连苏东坡这类人,都容不过,岂可在政界中来往?鄙人非名士,也非书生,是一个八股学校修业生,故于人无所不容。薄白学发明家,是反对我的,我还称他为名教功臣,请他入文庙。张列五首先呼我为疯子,也是反对厚黑学的,我将来建厚黑庙,还许他进来配享。一般人只知佛门广大,殊不知厚黑之门,更为广大。君子曰:“李宗吾之称教主也,宜哉!”
宇宙事事物物,以平为归,物不平则鸣,人不平则争,人类本是平等的,君相地位,已经比众人高了,如果态度再加高亢,是为高而又高,不平孰甚?故须谦恭下士,才能跻于平,才不失败。匹夫的地位,已经比王侯低了,如果再卑以自处,是为低而又低,不平益甚。田子方对魏侯曰:“贫贱骄人”,颜对齐王曰:“生王之头,不若死士之垄。”必须有这种态度,才能调剂之以归于平。故我们说田颜二人有气节,称之誉之,万一君相有了这种态度,我们就名之曰骄盈,訾之议之。这是什么道理呢?此由吾人胸中,藏有一个平字,为衡量万物之准,自然而然,会发出这种感想。刘先帝三顾茅芦,诸葛亮以匹夫而对帝室之胄,故态度至为高亢。及当了丞相,对僚属下教令,就不得不谦虚。始终是循着平字公例而行。鄙人著《心理与力学》一书,已揭出此旨,此处算是引的例证。
政治界有帝王,学术界有圣贤,其情形是相类的。战国策曰:“帝者与师处,王者与友处。”在学术界,则圣贤也是与师处,与友处。他是以古人为友,以今人为师。于何征之呢?孟子曰:“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是尚友也。”这即是以古人为友之明证。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即是以今人为师之明证。古人有千千万万,今人有千千万万,你们的孔夫子,孟夫子,师与友,有这样的多,所以就成为千古有一无二的人物。
孟子与友人处,成为贤人,孔子与师处,成为圣人。鄙人是厚黑界的圣人,故民国元年,所著厚黑经有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厚黑者而从之,其不厚黑者而改之。”这即是鄙人以今人为师之明证。我历观当代名人,及朝夕往来的朋辈,常常喜欢赞叹曰:“吾师乎!吾师乎!”鄙人用了这种困知勉行的工夫,遂崛起而为厚黑圣人。东鲁有圣人,西蜀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也。
常常有人向我说道:“某人钦慕你的厚黑学,想来见你一下,请我介绍。”我说:你转告他,不必见我,我传授他一个简便法子,每遇着严严道貌的先生,高谈理学的时候,抑或有人向你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的时候,你就闭目默念:“南无李宗吾先生”三遍,睁眼一看,就俨然李教主在面前说法一般。诸君能够这样用功,将来操得的学问,一定与鄙人相等,或许还胜过鄙人,何以故?因为同以今人为师故,我与诸君,是同门学友故。
第12节:厚黑随笔(11)
鄙人是懂教授法的,我教授学生,绝不教他如何厚黑,只把他天性中具备的良知良能,诱导出来,他自然晓得厚,晓得黑,犹如矿师一般,只把矿之所在,指示出来,叫他自己去挖就是了。所以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也不必不如师。昔者子夏问于孔子曰:“颜回之为人奚若?”曰:“回之信贤于丘。”曰:“子贡之为人奚若?”曰:“赐之敏贤于丘。”曰:“子路之为人奚若?”曰:“由之勇贤于丘。”曰:“子张之为人奚若?”曰:“师之庄贤于丘。”子夏曰:“然则四子何为事先生?”子曰:“回能信而不能反,赐能敏而不能讷,由能勇而不能怯,师能庄而不能同,此其所以事吾也。”鄙人也与孔子一样,讲到才智,实是远不如诸君,然而诸君非与我拜门称弟子不可。孔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诸君虽具有厚黑的良知良能,但不经鄙人指点,难免不进退失据。韩非曰:‘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诸君必须奉我为师,才能纠正诸君的错误,以管仲之才智,犹师老马,鄙人其诸君之老马乎。
我们当教主的人,不重在显示自己的本事,重在把学生固有的本事,汲引出来。古来当人主的人,也是如此,不重在显示自己的本事,重在使臣下的本事,表现出来,汉高祖曰:“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人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诸君看他这番议论,即知政治界的帝王,与学术界的教主,其本事是一样的。故鄙人称刘邦为厚黑学界天纵之圣。
石勒说:“若遇汉高祖当北面事之,与韩彭比肩,若遇光武,当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隐然说:光武还不如他。何以他不敢与高祖对敌,要北面归顺呢?石勒的智勇,虽是横绝一世,但遇着高祖,高祖就会说:“要斗智,我喊张良陈平来,要斗力,我喊黥布彭越来,讲筹款,我喊萧何来,讲用兵,我喊韩信来。”你想:石勒一人,如何敌得过,只好北面归顺了。
我国辛亥而后,谋如良平,勇如黥彭,筹款如萧何,用兵如韩信,可以说多得很,独缺乏一个汉高祖,所以纷纷扰扰,闹个不休。豁达大度,知人善任,汉高祖所以成功也;矜人臣以能,谓天下皆出己下,殷纣王所以亡国也。诸君如想担当国家大事,当于此等处,留心思之!留心思之!
汉高祖的本事,真是了不得,与他同时起事的,只有萧何曹参樊哙几个人,所有韩信,陈平,黥布,彭越等,都是项羽方面的人,张良也是韩王的人,项羽把韩王杀了,才重到刘邦方面,替韩王复仇,可以说:刘邦的开国元勋,都是项羽驱遣许多过来的。刘邦也不组织什么死党,只把敌人方面的人,弄过来,就成为自己的死人,把患难相依的死党,变成冤冤不解的仇人,这是什么道理?请读者有以觉而语我!一般人都说:我国不知团结内部,应该仿效墨索里尼和希特拉的那种团结方法。殊不知:越是仿效得像,内部越是分崩离析。譬之箍桶,墨索里尼和希特拉,一箍就紧。中国的桶,一箍就破裂,越箍得紧,破裂越凶。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全是民族性的关系,要说明这个道理,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等随后再详说。刘邦是厚黑界人物,墨索里尼和希特拉,也是厚黑界人物。我国民族性,适用刘邦这种厚黑,不适用墨索里尼和希特拉那种厚黑。厚黑经曰:“汝为大厚黑,毋为小厚黑。”刘邦大厚黑也,墨索里尼、希特拉小厚黑也。墨索里尼和希特拉的箍桶法,与阿柴的捆箭法,是同一手笔,愿读者细细研究之。
崇祯皇帝,如果做州县官,倒是个好官,不幸做了皇帝,十七年宵旰忧勤,落得自缢而死。做皇帝另是一套本事,州县官的本事,全用不着。做皇帝要深通厚黑学。老子一部道德经,纯是阐明厚黑原理,故后人说老子讲的是南面之术。崇祯不懂厚黑学,就南面做起皇帝来,越是苦干硬干,天下越是大乱。袁崇焕磔死西市,卢象升陷死沙场,而孔有德、祖大寿、尚可喜、洪承畴诸人,遂一齐跑到满洲,去当开国元勋,剩下一个孙承宗,不诛死,不当开国元勋,结果自缢而死。于是中国沦于异族者三百年。平情定谳,崇祯殃民误国,死不蔽辜,不能因其煤山自缢,而遂予以恕辞也。史乘具在,事实具在,假令袁崇焕、孙承宗诸人,能竟其用,满洲能侵入中国吗?中国会受这种空前蹂躏吗?鄙人著厚黑经所为曰:“刘邦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孙权刘备斯可矣。”请问:有了曹操刘备这类人,他手下有袁崇焕孙承宗这类人,会诛死缢死吗?有孔有德祖大寿这类人,会跑到敌人方面出死力吗?我奉劝读者诸君,少读洋八股,多读鄙人的厚黑学。
第13节:厚黑随笔(12)
凡想干大事的人,不必读什么书,只要懂得厚黑学就行了。刘邦是不读书的人,因为深通厚黑学,把项羽方面的人,弄过来,就成自己的死党,连项羽的叔父,都跑来当一个小小的功狗,真算得大本事。崇祯临朝,常常叹息无人可用,而满洲皇帝,只在明朝方面,得到几个降将,就把明朝的天下取了。本事之大,较之刘邦,有过之,无不及。最可怪者:洪承畴这类人,平日饱读诗书,高谈忠孝,身负天下重望,忽焉死心塌地,归顺满清,身统大兵,诛锄故主,孔圣人的学说,不知何处去了?洪承畴干这类事不足奇,满洲皇帝,能使洪承畴这样干,真乃大奇。难道满洲皇帝,读有若干书,研究有什么学理?无非天纵聪明,深通厚黑学而已。这种天纵聪明,人人都有,不过从前为理学家的学说所误,近今为洋八股所误。诸君倘能俯听鄙言,把这两种蒙蔽物扫荡了,厚黑的本体,自然出现,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区区日本,何足道哉!洪承畴、孔有德诸人的能力,在明朝发展不出来,在满洲能够尽量发展,此等处,最耐寻思。中国有了四万万五千万人,为什么能力发展不出来,会受外国这样的欺凌?我有个比方:诸君是学过物理学的人,凡是铁条,都有磁力,通常的铁条,发不出磁力,是由内部分子凌乱,南极北极相消之故。只要拿磁石一块,在铁条上引导一下,南北极分子排顺,立即发出磁力来。我国四万万五千万人,对外本有极大的力量,只因内部分子凌乱,彼此冲突,能力相消,才会受外国这样的欺凌。问:内部分子,如何才能排顺?答:只要研究厚黑学。鄙人曾经说过:“汝为大厚黑,毋为小厚黑。”四万万五千万枝箭,同齐向外国射去,此大厚黑也,在四万万五千万人中,寻人来射,此小厚黑也。只要懂得大厚黑,内部分子,自然排顺。
世间的裁缝木匠,都要拜人为师,学习三年,才能替人缝衣服,做器具。我想:在政界做事,总比当裁缝木匠,要难得多,乃今日的人,黄脚黄手,跳上政治舞台,当首领的不研究首领术,当知事的,不研究知事术,等于未投师学习,即替人缝衣服,做器具,此所以辛亥而后,我国政治,闹得一塌糊涂也。他们在政治上的措施,绝像我辈八股先生进场,在洋八股上,东抄写点,西抄写点,凑集成一种规章,勒令全国实行,行之不通,则大骂道:“这种办法,东洋行得通,西洋行得通,独于中国行不通,人民程度,真是太低了。”这种说法,等于说:“此种衣服,东家的孩子穿得,西家的孩子穿得,独于你家孩子穿不得,这是你家的孩子,身体长得不合式,怪不得我缝衣的人。”我国四万万五千万人,自清末变法以来,即托命此种人之手,天乎!冤哉!天乎!冤哉!然则救之之道奈何?曰:只有研究厚黑学。
周秦诸子,彻始彻终,是研究厚黑学,诸君有志斯学,单读鄙人所著之书,只等于读孔子之论语,还不够,必须遍读周秦诸子,等于儒者之遍读六经。如以为周秦诸子太多了,不能遍读,只读老子和韩非子二书,也可窥见全豹。老子言厚黑之体,韩非言厚黑之用。老子在周秦诸子中,犹如昆仑一般,万山从此发脉,周秦时代学术,可说无一不渊源于老子。韩非则如东海一般,为万川汇流处。他是周秦诸子最末一人,春秋战国,百家争鸣,韩非于各派学说,俱研究过了,然后特著一书,可说是集周秦时代政治学说之大成,也即是集厚黑学之大成。刑名出于道德,道家法家,原是一贯。故史迁以老庄申韩,同列一传。
当首领的人,要有首领术。韩非曰:“执术而御之,身座庙堂之上,有处女子之色,无害于治;无术而御之,身虽瘁疲,犹未有益。”崇祯皇帝,不懂首领术,越是苦干硬干,天下越是大乱。当皇帝的本事,全在驾驭人才。崇祯皇帝,没有驾驭法,许多奇才异能之士,发展不出来,虽有良马,无所展足。满洲皇帝,有驾驭法,劣马见了道子,也会跑,所以孔有德等有一般降将,能当开国元勋。洪承畴诸人,平日高谈忠孝,不得不反戈相向,诛锄故主。
第14节:厚黑随笔(13)
韩非举得有个例证:“阳虎议曰:‘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诈而试之。’逐于鲁,疑于齐,走而之赵,赵简主迎而相之,左右曰:‘虎善窃人国政,何故相也?’简主曰:‘阳虎务取之,我务守之,’执术而御之,阳虎不敢为非,善事简主,几至于霸。”从这场公案看来,当首领的人,也不必摹仿墨索里尼,和希特拉,组织什么秘密党,只要懂得首领术,任何人,都可指挥如意。如其不然,就是自己亲手造成的学生,都会反戈相向。所以当首领的人,如果说:“某人是坏人,用他出来,一定会捣我的乱。”这种人的本事,未免太小,懂不得厚黑学,够不上当首领,以视赵简主,真是相隔霄壤。一般人都说三国时人才很盛,何以三国时人才会很盛呢?这是由于曹操刘备孙权三人,都善于用人之故,何以三人都善于用人呢?这是由于三人都是厚黑界先知先觉之故。
许邵批评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操听了大喜。东汉之末,明明是乱世,明明说曹操是奸雄,何以操听了,会大喜呢?因为曹操是千古奸雄,正是阳虎一流人物,许邵这两句话,即是阳虎所说的:“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诈而试之。”直不管从曹操心坎中流出,所以操听了大喜。
曹操懂得:“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诈而试之”,所以他执了政,崇奖弛之士,下令再三,至于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真是得了赵简主的秘诀。建安十五年春,下令曰:“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之玉,而钓渭滨者乎?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好人也用,坏人也用,执术而御之,各种人之能力,俱发展出来,操之称雄一世也宜哉。
一般人都说:“中国闹得这样糟,是由于坏人太多了。”说这话的人,就是不懂厚黑学。中国地方如此之广,用人如此之多,哪里去寻许多好人来用?只要懂得厚黑学,执术而御之,坏人都会变成好人,韩非曰:“必恃自直之箭,百世无矢,恃自圆之木,千世无输矣。自直之箭,自圆之木,百世无有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括之道用也。虽不待括而有自直之箭,自圆之木,良工弗贵也,何则?乘者非一人,射者非一发也。”韩非所说括之道,即是首领术。他说道:“贞信之士,数不盈十,而境内之官,以百数,必任贞信之士,则人不足官。”这真是通达治体之言。韩非所处,是战国时代,国小地狭,故曰:“官以百数”,今之中国,官以千万数,哪里去寻许多贞信之士?且首领一人,何能鉴别千万官之贤否?所以必须研究厚黑学,懂得首领术,只要善于驾驭,坏人都会变成好人,如果不善驾驭,奸人也会变坏人。一部廿五史,例证很多,诸君自去搜寻,我只提出原则就是了。至于首领术,韩非书中,有具体的说明,有志用世者,断断不可不熟读此书,兹不详引。
厚黑学,极似佛门的禅学,在古代不立语言文字,以心传心,全在自悟,到了黄石老人,传授张子房,子房传授汉高祖,才略见授受痕迹。子房屡被老人怒斥,绝似禅门棒喝法。老人半夜三更传授,绝似五祖传授六祖衣钵。禅宗到了六祖,著一部坛经,公开讲说,其学遂风行一世。厚黑学到了鄙人,著一部厚黑经,公开讲说,吾道之风行天下,不卜可知。故黄石老人者,厚黑学中之达摩也,鄙人不过等于六祖罢了。一般人推我为教主,实在不敢当。
张良面皮之厚,是天生的,黑字是加了学力的。良初遇老人,即跪而进履,其厚业已无以复加,老人犹恐其未醇也,屡次怒斥以验之,知其可以深造了,才进之以黑,授以太公兵法,据史迁齐世家所说:太公兵法全是阴谋奇计,尽厚学精髓也。厚黑学是度功秘诀,为人主都断不可少。张良经老人指点,别有会心,故老人以“王者师”期之。
汉高祖的资质,恰与张良相反,心子之黑,是天生的,厚字是加了学力的。史称:“良以太公兵法,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良曰:‘沛公殆天授也。’”这即是厚字天生的明证。韩信求封齐王,汉高不能忍耐,全靠张良从旁纠正,这即是厚字加了学力的明证。我把厚黑哲理,随时在报章杂志上发表,等于开办函授学校,无奈诲者谆谆,听者藐藐,这也怪不得诸君,是由于这门学问太精深了,必须刘邦这种天授的聪明,才能领悟。我也不能说诸君鲁钝,只怪鄙人教授不得其法。战国策士,于立谈之顷,即取卿相之荣,无论何种道理,一说出来,任是如何愚鲁之主,都能领悟。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当时的策士,如苏秦这类人,都是闭门研究,下过一番苦功,把一切事理,弄得清清楚楚,然后出而游说,看人主之意如何,他就用何种方式,人主之心,万变不同,他们的方式,也万变不同,但有一个秘诀:“理论尽管讲得深,言辞却极浅显。”也不引用隐僻的书籍,只就当时列国事实,言下指点,甚至引用一个笑话,或闾里琐事,如“邻妇乞火”,“慈母投抒”之类,听着顿然了悟。所以鄙人讲厚黑学,也用这种方式,把原则寻出了,遍考诸子百家,一部廿四史,与夫近今中外事实,一一都通得过了,然后就人人所知的三国时几个人物,和楚汉事迹,随意指点,使读者言下顿悟。但我所谈三国人物,纯取材于陈寿三国志,其演义上捏造的事实,概屏弃不录。我指示学者应读的书也只有老子和韩非子两种,不敢繁征博引,致读者望洋兴叹,此乃鄙人觉世牖民的苦心,读者谅之。
第15节:厚黑随笔(14)
友人江子愚,咏李特读台诗云:“英雄割据谈何易,李特当年尚读书。”刘先帝读的是什么书?我们看他临终后劝后主那篇文字,即可知道。孙权读的是什么书?看他告诉吕蒙那席话,即可知道。独于史称曹操手不舍书,孙权称操老而好学,究竟曹操读些什么书,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曾注孙子,孙子是太公兵法一类书,专言阴谋奇计,故厚黑学为曹操特长。观他所下的令,寻觅不仁不孝之人,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绝似韩非子之主张,可知他对于韩非子是有研究的。建安十五年令文中,“被褐怀玉”四字,出诸老子,可知他曾研究老子。“钓于渭滨”四字,指太公而言,太公是后世阴谋之祖。“盗嫂受金”四字,指史记上之陈平而言,陈平是著名的阴谋家。老子言厚黑之体,太公,孙子,韩非,和史记,言厚黑之用,曹操研究这类书,体用具备,所以成为三国时第一个英雄。
陆放翁游诸葛武侯读书台诗,末四句云:“出师一表千载无,远比管乐尽有余,世上俗儒宁办此,高堂当日读何书?”诸葛武侯,干的事,非俗儒所能干,当然他读的书,也非俗儒所能读。放翁既发出这个问题,我可代他答覆道:武侯所读的,是古代几部厚黑学教科书。他自比管乐,当然读过管子和战国策。他手写申韩以教后主,当然研究过法家之书。他说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语出淮南子,带有点黄老气味。凡此诸书,皆程朱大儒之所谓异端邪说也。孔明读了这些书,乃成了一个王佐之才,真是怪事,宋儒所推崇者,是周公孔子的书,王莽读了一肚皮,篡夺汉室,做了十八年天子,刘歆读了一肚皮,辅佐王莽,当国师,我们可把放翁的诗,改了道:“世上俗儒曾悟否!莽歆当日读何书?”
鄙人发明厚黑学,是民国前二年,我当富顺中学堂监督。(其时校长名曰监督)一夜卧在监督室内,忽然想到曹操刘备几个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所谓英雄豪杰者,不过面厚心黑而已。”于是上下古今想去,一部廿四史,都可一以贯之,是夕终夜不寐,心中愉快情形,大有王阳明在龙场驿大彻大悟光景。从此逢人讲说,民国元年,才登之成都公论日报,今为民国二十九年,则是鄙人宣传厚黑学已三十一年了。释迦说法四十九年,鄙人说法仅三十一年,厚黑学较佛学更为高深,打算再说法十九年,共成五十年,比释迦多一年,然而鄙人今年,已六十有二矣,即使活到你们孔夫子的年龄七十三岁,此后也只有十一年了。孔子曰:“假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鄙人则曰:“假我数年,五十以说法,可以无愧释迦矣。”袁子才与程国园书云:“衰年心事,类替人持钱之客,腊残岁幕,汲汲愿景,终日辜榷簿称,为交代后人计甚殷,岂不知假我数年,未必不再有进境,然未知主人留客否也。”此数语直道尽鄙人心事。我频年在外,去岁由成都回到自流井家中,有类孔子自衙反鲁,自己也想休息,惟念世间的教主,无一个不是强聒不舍,死而后已,鄙人年方六十有二,何敢倦勤,因此奋笔写去,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每闻空袭警报,不啻暮鼓晨钟,发我深省。警钟当当不已我的笔则泊泊不休。我这“迂老随笔”,算是对于后人办的交代,等于释迦将入涅经。一旦半空中飞来一个炸弹,四肢百骸,飞灰而散,屺不快栽!岂不与耶苏之上十字架,同一光荣哉!
教主二字,我本来不敢当,不过一般人既这样称呼,我也只好应之,盖不如此则道不尊,信箸必不众。我自家估计,我之地位,不过等于唐朝的白居易罢了,我的厚黑学,只等于他的长恨歌。旧唐书载居易致元稹书云:“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某君对我言:一日在成都牛市口茶馆内,见有二人,因卖猪吵闹,一人拍案曰:“你要讲厚黑学吗?我是李教主的信徒,亲自读过他的书,你倒不行。”这是我与白居易相同的地方。寄元稹书又云:“过汉南日,遇主人集众娱宾,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秦中吟,长恨歌主耳。’”往年四川省督两署某某诸君,在成都花会场中,共同宴客,坐了几餐桌,我一到,有一人呼曰:“厚黑先生来了”,众人都站起来看,这也是我与白居易相同的地方。寄元稹又云:“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每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有唐君者,对我言:“前在南京,即闻人谈厚黑学,入川在轮船上,复闻人言及,在万县偶购报阅之,亦有谈厚黑学者,成渝两地,朋辈聚谈,复时时闻厚黑学三字。”鄙人曾闻某教习言:“我改国文,曾见学生用厚黑学字样。”又有学生对我说:校中历史教员,每每说:“这位古人的厚黑学,真讲得好。”或说:“可惜他不讲厚黑学。”又峨眉山九老洞和尚“释圣哲”,曾寄信来,问我要厚黑学,我的孙子“长翊”,游青城山,见天师洞道人“易心莹”,也在看我的书。许多男女学生,见着我即请我讲厚黑学。这些地方,我都与白居易相同。寄元稹又云:“仆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阅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奕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名落众耳。”这点我也与居易相同。元稹为居易集序曰:“予当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歌咏,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为微之也。”往年我在重庆长亭,独坐啜茗,至暮,步月而归,前有二人,一人曰:“我生平失败,就由于不讲李宗吾的厚黑学,叫我厚,我还做得来,叫我黑我实在做不出来。”我急越几步,与之擦身而过,望二人一眼,二人也望我一眼,彼此不相识,这更是我与白居易相同的地方。
第16节:厚黑随笔(15)
我不惟这些地方,与白居易相同,还更有相同的。寄元稹又云:“古人云:‘名当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己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屯常,理固然也。”鄙人发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子真言”,得我余绪者,无不腾达而去,而自己则不惟知事局长,不曾做得一任,就连区长区员,都未委充一次,读居易之书,恍悟彼苍之位置我者,别有所在,此“迂老随笔”所以不得不写,而他人呼我为教主,所以不得不应也。
白居易又云:“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辄咏歌之,歉稍稍进闻,以复吾生平之志,岂图志未就而谤己成,众口藉藉,以为非宜,权豪近贵者,相目而变色矣,执政柄者扼腕矣,握军要者切齿矣,号为沾誉,号为诋讦,号为谤讪,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这恰是鄙人著书立说,所收的效果。
居易又云:“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世韦苏州歌行……五言诗……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闲适者……宜人之不爱也。”鄙人作品,已刊行者凡七种:(一)厚黑学,(二)厚黑丛话,(三)考试制之商榷,(四)社会问题之商榷,(五)中国学术之趋势,(六)心理与力学,(七)制宪与抗日,庄生曰:“天下不可与庄语”,前两种不过开开玩笑,后五种盖认真讨论学理者,乃啧啧众口者,独在厚黑学,其认真讨论学理者,倒不为人重视,鄙人亦曰:“时之所重,仆之所轻。”凡此种种,都与白居易相同,所以就厚黑学言之,我有点像白居易。
扬雄死,人谓桓谭曰:“子尝称扬雄书,岂能传于后世乎?”谭曰:“必传愿君与谭不及见也。凡人贱近而贵远,亲见杨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故轻其书。”扬雄在我国学术史上,占有重要位置,而在当日,很为人轻视,其轻视的原因,已为桓谭揭出,桓谭所说的:“贱近贵远”,与居易所说的:“荣古陋今”,都是一般人的通性,此不独对于著作家为然,即对于功业家也是如此。许多勋业赫赫的人,自其朝夕左右人观之,了无异人处,西人谓:“童仆眼中无英雄。”所以校人笑子产曰:“孰谓子产智”,诸葛武侯小史,亦谓:“诸葛公未有过人处。”我所知道的,几个革命家,行事卓卓可传,然而也犯了“禄位容貌,不能动人”之病,我曾在《厚黑丛话》中,把他们的行事写了些,后又写了一篇《四川叙属旅省中校革命始末记》,在成都报纸发表,以备修四川革命史者之采择,然所写者,注重已死之人,而于生存者,则从略,这也是怪不得我,他自己不死,我又其奈之何?
有人向我说道:“某人訾议你,他把你全部作品读完,说你太自负了,目空一切,任何人说的都不对,惟有你的厚黑学才对。又说你:写了许多文字,根本上只得一个道理,翻来覆去尽说。”我说:某君太过誉了,释迦佛开口即说:“天上地下,惟我独尊。”这是何等自负,释迦为人,慈祥到了极点,而痛斥外道,毫不客气,自鄙人视之,凡非厚黑学者,皆外道也,岂能同他谦虚?佛氏的主旨,只消几十个字,或几个字,一个字,即可括尽,而三藏十二部,讲之不尽,四十九年,说之不完,某君明明以教主推我,我何敢当。
大凡讲学,都要标一二字为主旨,老子讲无为,孔子讲仁义,杨子为我,墨子兼爱,程朱主诚敬,王阳明致良知,终身讲学,不离主旨,所以成为一家之言。譬如:起兵者,必须揭出一个旗帜,此军与彼军,才不相混,此鄙人所以提出厚黑二字为讲学之出发点也。
有人说道:“你种种说法,我早已见到,许多道理,业经有人说过,怎能说是你发明的?”我说道:军营之组织,士兵与军官之训练,此军与彼军何异,然而旗帜一张,即显然有别。李光弼入郭子仪军,号令一施,旌旗变色,郭家军即变成李家军了。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与夫二十四史,一经鄙人解释,无一非厚黑学教科书,犹之建屋,砖瓦木石无一非购自外面,一经建成此屋与彼屋,即迥然不同。姑举一例为证:孟子言性善,他举出的实证,(一)“孩提之童,无不知爱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教其兄也。”(二)“今人乍见孺子,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算是孟子全部学说之立足点。鄙人讲厚黑学,也不别寻实证,即将孟子所举二事,逐一推勘,于是孟子学说的立足点,即变成鄙人学说之立足点,性善说的实证,即变成厚黑学的实证了。诸君试取拙著《心理与力学》,连同孟子本书,及程朱学说,合并读之,究竟哪个讲得通些?
第17节:厚黑随笔(16)
我近日写了一篇《中国民族之特性》,友人读了,问我道:“你揭出厚黑二字,任何人的说法,你都斥为异端邪说,何以此篇文字,盛称孔老杨墨,岂非自相矛盾?”鄙人闻之,喟然叹曰:嗟乎!此李宗吾之所以成为教主也。他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又曰:“若胎生,若卵生,若湿生,若化生……我皆令入无余涅而灭度之。”请问:九十六外道,岂非众生?岂非胎卵湿化之一?释迦登台说法,痛斥外道,岂不自相矛盾?你去把释迦问明白了,再来同我讲。自佛氏眼光看之,胎卵湿化,皆涅中人,自鄙人眼光看之,孔老杨墨,皆吾道中人,人但知佛门广大,不知厚黑之门,更为广大。
鄙人虚生六十年,无益于世,所堪自慰者,自仓颉造字以来,传下一个厚字,一个黑字,一个学字,三字各个独立,我把他合成一个名词,这就是鄙人在学术界莫大之贡献。我当谓:发明家者,发明名词之谓也,革命者,革名词之谓也。清末以来,革命党抛却千千万万头颅,课其实效,不过把皇帝革成大总统,总督巡抚,革成督军省长,其他种种名词,改变一下,革命即算成功,实质则依然如故,发明家亦然,牛顿发明万有引力,古今艳称,然万有引力之为物,开辟以来即有之,牛顿未出以前,物理上一切一切,何当不合牛顿规律,牛顿功劳,不过创出万有引力这个名词罢了,并不是地心莫得吸力,牛顿强把吸力接进去的。面厚心黑,为人类固有之良知良能(玩拙著心理与力学甲乙丙诸图自知),并非世人不厚不黑,鄙人强以厚黑灌注之,所以我之功绩,也不过发明厚黑这个名词罢了。牛顿得科学家之头衔,鄙人得教主之头衔,革命家得伟人之头衔,其内容如是如是。
革命是革名词,这种真理,民国元年,鄙人即发现了。辛亥革命,十月十八日,成都兵变,我即回家,其时自贡地方无主,设一个议事会,一切官吏,都由议事会选充,计有条教号令,由议事会颁发,处决囚犯,宣布死刑,朗声读曰:“奉议事会文曰……”成了个“议事会皇帝”。我家住自流井汇柴口附近,由汇柴口下去,有一个川主庙,每年正月,贴出木刻告白云:“奉宪设立牛痘局不取分文”,壬子年贴出木刻告白改为:“奉议事会设立牛痘局……”。又从前历书封面,刊有“钦天监钦遵御制数理精蕴制造时宪书”等字,壬子自流井历书则刊为“钦天监钦遵民国数理精蕴……”数理精蕴者,清朝康熙皇帝御制之书也,民国会有数理精蕴,岂非奇谈?鄙人于是恍然大悟曰:革命者,革名词之谓也。只须把木刻上的宪字挖下嵌入议事会三字,把御制二字挖下,嵌入民国二字,就成为民主共和国了。
更有一件奇事:辛亥之役,发难于保路同志会,其渠魁曰周鸿钧,来在自流井,自称都督。我有个朋友吴某,周委他为民政长,他即设立机关,悬出一牌曰:“奉都督周,委充自贡民政长遵于某日几钟就职。”后来滇军入川,将周鸿钧捉住,听说民政长是本地人,即发交审讯,于是这位吴先生,将就职之牌取下,把上面那张字撕去,另贴一纸曰:“奉滇军支队长黄,发下周贼鸿钧一名,定于本日午后二钟审讯。”我闻之,不胜惊异:后来细细观察,无论川省也,全国也,种种改革,无非把木牌上面那张字撕去,另写一纸贴上罢了。我那位姓吴的朋友,真可谓先知先觉之发明家!
大凡言改革,只能改革表面,不能改革实质,政治舞台上的人,不可不深究此理,法国革命之初,新旧两党相争,混乱到了极点,拿破仑出来,两党帖然归服,这是什么道理呢?他采的方式,表面上是新党之主张,实质上仍不变,于是新党居其名,旧党得其实,他就乘间取得皇帝的地位了。他的方法,也像我那位朋友吴先生的方法,把木牌取下,另贴上一张纸,里面仍是先前的木牌。昔人谓:“世间哪得有古文,无非换字法,减字法而已。”譬如有人请你做寿序或墓志,你就信笔写出一篇文字,然后把文中俚俗字,换写为典雅字,再将闲冗长字尽量删去,就成了一篇简雅的古文。鄙人亦谓:世间哪得有革命,无非挖字法,嵌字法而已,川主庙奉宪设立牛痘局,只须把宪字挖下,嵌上议事会三字,御制数理精蕴,只须把御制二字挖下,嵌上民国二字,君主时代的东西,就一一变成民国的东西了。
第18节:厚黑随笔(17)
挖字法,嵌字法者,革命秘诀也。鄙人这种秘决,应用著作上,得的结果,甚为良好。鄙人著厚黑学,后附厚黑经,著怕老婆的哲学,后附怕经,颇为一般人传诵,怕经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怕。”这是把孝字挖下,嵌上怕字。又曰:“妻子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谏若不入,起敬起畏。三谏不听,则号泣而随之。妻子怒不悦,面挞之流血,不敢疾怒,起敬起畏。”这是把父母二字挖下,嵌上妻子二字。近来许多人向我索厚黑学,业已售磬,无以应命,姑把厚黑经摘录两三段如下:李宗吾曰:“不薄之谓厚,不白之谓黑。厚者天下之厚脸皮,黑者天下之黑心子。此篇乃古人传授心法,宗吾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世人。其书始言厚黑,终散为万事,未复合为厚黑,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面与心。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之,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乎。”
“天命之谓厚黑,率厚黑之谓道,修厚黑之谓教。厚黑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厚黑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厚,恐惧乎其所不黑。莫险乎薄,莫危乎白,是以君子必厚黑也,喜怒哀乐皆不发谓之厚,发而无顾忌谓之黑。厚也者天下之大本也,黑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厚黑,天地畏焉,鬼神惧焉。”
“右经一章,宗吾述古人不传之秘以立言,首明厚黑之原本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实厚黑备于已而不可离。次言存养厚黑之要,终言厚黑功化之极。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仁义,而充其本然之厚黑,所谓一篇之体要是也。以下各章,杂引宗吾之言,以终此章之义。”
以上云云,皆挖字法,嵌字法也,怕经十二章,和厚黑经全部,都是如此,鄙人的文字,是革命式的文字。
革命是革名词,不革实质,已经成了一种公例。如果不懂这种例,革起实质来,立即要出乱子。试举例言之:川省雷波,马边,两处夷人,呼知事为统领,见着即下跪。民国有某知事者,对夷人说道:“而今是共和时代了,你们站起来不必下跪。”从此夷人无所谓畏惧,就反叛起来,只好用兵弹压,恢复元年下跪之制。命夷人呼知事为县长,此革名词也,夷人不生何种问题;命夷人不下跪,此革实质也,所以要出乱子。
世间许多事,都是名词变,实质不变。即如我李宗吾是个八股先生,此实质也,假如满时,有人举发说:李宗吾是革命党,上峰委员查办,查办员覆称:“查得李宗吾品行端方,学术纯正,断不会革命。”到了民国,又有人举发,说:李宗吾反革命,上峰委员查办,查办员称:“查得李宗吾品行端方,学术纯正,断不会反革命。”品行端方,学术纯正,实质全莫有变,在满清时不革命,在民国就会革命,岂非奇事?世上又有一种人,品行实在不端方,学术实在不纯正,在满清时,则为忠君爱国之正人君子,在民国则为三民主义之忠实信徒,岂不更奇?究其实无非表面之名词变,里面之实质不变罢了。读者诸君,只要悟得此理,包管你终身受用不尽。例如:你当了官史,有人冒犯了你,你捉他来,痛捶一顿,这本是专制时代的野蛮办法,而你口中却说道:“而今是民主时代了,你这种扰乱秩序的人,君主时代容得过,民主时代,断断容不过。”这无非把君主二字挖下,嵌入民主二字罢了;闻者必称赞你深谙法治,有民主时代的精神,所以鄙人谆谆忠告改革家曰:“你们只可改革名词,断断不可改革实质。”世间的积弊,要想骤然改革,真是不易,王壬秋日记(光绪八年壬午)有云:“寒食自五代而罢,宋犹取火,元则全废矣。元以后,凡言寒食,无言禁火者,独江苏尚作寒食,亦不禁火也。俗方禁火,虽有曹公石勒之力,不能止之,其后自罢,亦莫能复之,民欲大抵如此。道家治民,在无生事,条教号令,徒诒笑而长奸,饱治者莫能知此。”壬秋此言,确有至理,后之执政者,坐在办公室内,发一文告,欲将社会上风俗习惯,一举而改革之,卒之纠葛百出,流弊发生,盖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也。然则风俗习惯,卒无法改革乎?曰有法。其法奈何?曰:请读曾国藩“原才”那篇文字。
第19节:厚黑随笔(18)
王壬秋说:“条教号令,徒贻笑而长奸,”真是不错,政界情形,我不熟悉,且把学界上我所亲历者言之:民国三年,我任省立第二中校校长,五年调充省视学,出来查学,走至某县,劝学所视学(即后来之教育局局长),把各项表册,与我送来,中有全县初小校授课时间表,每周某钟授某学科,全县一律。我到乡间一查,全不是这一回事,不惟未授这类学课,连教科书一本俱无,完全是旧式私塾,我询问视学,据称:“这些表册,历来是翻出旧卷照填的,省视学收着表册就走,不意你先生认真要查。”我呈报省署,据实揭出,并云:“上以表册求,下以表册应,国家兴学,结果如斯,真可为太息痛哭者。”我说这话,真是少所见多所怪,后来视察所及,有外面悬一学校牌,里面有校具,无学生,问之邻人,则云半年前已无学生了,有连校具俱无,里面满堆杂草的,也就太息不得许多,痛哭不得许多了。惟有查到某县,全县小学,办得整齐划一,学生试卷,一律缴存劝学所。鄙人曾研究韩非之书,曾做循名核实的工作,就把学生试卷,携带到各校,按照试卷上考生姓名,喊他站起来,以试卷上的问题,向之发问,他茫不能答,命他写在黑板上,也不能写。我问道:“你既不能答,何以在试卷上曾如此写?”他说道:“这是先生写在黑板上,叫我们照填的。”我回头问教习,“为何要这样干?”他说:“县视学有了这种规定,我只好这样干。”足征王壬秋所说“一条教号令,徒贻笑而长奸”。真是不错。但这是廿几年以前的事情,而今想是没得了。
我再把先年的事说一件:世间办学堂,只有办一堂,办两堂,而某县初级小学堂,则有半堂之名称,询其原因,则由满清属行新政,以办学堂之多少,为知事之考成,某知事奉到上峰令文,即呈报我办了一百堂,大得上峰嘉奖,得了个卓异,升官而去。后任知事,询知前任升官原因,又呈报我添办了一百堂,又得了个卓异,升官而去。第三任知事又报添办了一百堂,又得了卓异,升官而去。该县是四川最贫瘠之县,民间的食物,以红苕为主,我到县住县立高小校,校内优待我,特别煮稀饭与我吃,校长邹某,对我说:全县俱高山,产红苕,水田很少,殷不熟,饿不死人,红苕无收成,立要饿死人。以如是贫瘠之县,骤办小学三百堂,哪得不邀上峰嘉赏。县中规定:某处出钱六十串为一堂,力不足者出十五串为半堂,其所谓三百堂者,许多皆是有其名无其堂,此真所谓条教号令,徒贻笑而长奸者。我据实呈报上去,不料省署将现任知事视学,各记大过一次,知事何某,具呈抗辩,并云:“李省视学,天性刻薄,在省立第二中校任内,侵吞学款,扣发薪金,教职员无不含恨。”省署批云:“该知事有监督学务之实,县中学务,穷败如斯,仅记大过一次,已属从宽,尚敢哓哓抗辩,实为不明大体,惟称李省视学在省立第二中校任内,侵吞学款,无论虚实均应彻究,着于文到三日内,将李省视学,侵吞实据,具报来署,以凭核办,但不得以得诸传闻为辞。”该知事至今尚未呈覆,鄙人侵吞学款之噩案也就无形打消了。我就当省视学多年,凡呈控我的,出通咨攻击我的,第一罪案,就是讲厚黑学;甚至我的大儿子当校长,当教育局长,攻击他的,也说他的父亲讲厚黑学,家学渊源。而该知事,独别出花样,说我侵吞学款,故备记之。
从光绪维新以来,无一非贻笑而长奸,其所谓新政者,盖表册式之新政也。我查学到灌县。知事李某,阆中人也,我同他谈及表册式之新政,他说道:“你的话不错,我每奉到上峰表式,叫我填写,把我为难极了,真可谓‘临表涕泣,不知所云’。”他又说:“当知事也不难,衙门中须聘一位老夫子,专门对付上峰,上峰令文一到,就关着门照他指标的办法,详详细细的撰一公文,说我已经如何如何的办,实际上随便敷衍一下,一定大得上峰嘉赏。满清末年,办统计,我替某知事帮忙,关着门造出统计册若干本,我想核阅的人,不过将头几本抽来看一下,再将最末几本抽来看一下,有时或在中间抽来看,我于这三处用心填写,任他如何钩稽,决无错误,其余命缮写的人任意填写,呈报上去大得上峰嘉赏,把我的办法,通令他省仿办。”李知事这席谈话,真把“条教号令,贻笑长奸”的现象刻画尽致了。“条教号令,贻笑长奸”之罪过,要归诸知事局长校长,则又冤枉了,满清末年,学堂中,有所谓式一览表者,我宣统二年,当富顺中学堂监督,暑假时,照式填送到学所,就回自井家中休息,忽接到学所文职员廖秋华来信,叫我迅速入城,我不知何事,奔赴县城,秋华对我说:“你这一览表,完全要不得,须另行填写,籍贯一项,至多只能支银八两,你支了四十余两,其他……你须一一改填。”我说:“实际上是支此数,如你所说,岂非作伪?”廖说:“你不管,只须这样填就是了。杂费多支了,移入他项,去岁劝学所填报上去,提学使司以为不合规定,呈报到部,一定被驳,一一改了,临时雇许多人,代为填写,将所改者,发交各县,叫以后照样填写。”此真所谓“贻笑而长奸”者,呜呼噫嘻,是谁之过欤!
第20节:厚黑随笔(19)
民国七年,我由省视学,调充省长公署教育科副科长,兼第二科主任科员,专管中小学事项。科员胡先生,核阅表册,异常认真,凡不合者,改了发下另填,例如:学生入校迟了,他就批道:“应填写某月某日入校,所缺学课,于假期中补足。”你想:假期中谁能补课,明知其不能补,而必如此批者,所以敷面子也。因为入校日期,不合规定,呈报到部,必被驳,不能毕业,故不得不这样办。省立各校,呈报决算表,照章须粘呈收据,实际上除教职员是亲自签名盖章外,其他收据,俱是由庶务员刊刻许多商号及私人姓名图章,盖印粘报。我当副科长,见各科员,看表册很认真,我说:“你们干的,全是笨事,我在外面,已经实际考察,何当是这一回事,诸君之工作,等于洗煤炭。煤炭之为物,沾些灰尘泥垢,还是能够燃烧,诸君偏要跳下河,洗得漂漂亮亮来烧,劳则劳矣,未免太冤枉了。”
洗煤炭者,小职员之工作也,上级长官则不然,他坐在办公室内,凭他脑中幻想,发出一种文告,不问民间办得到,办不到,勒令实行,违者严行惩处,课其终效,恰是王壬秋所言:“贻笑而长奸”。此等办法,无以名之,名之曰:“医驼背”:患驼背者,请医生医之,医生命他卧在碾盘中,以碾子碾之,驼背果然伸了,而人则死矣。故清末变法以来,我国新政,可两言蔽之:“上级长官是医驼背,下级职员是洗煤炭”,诸君思之,然乎否乎?医驼背者,洗煤炭者,汇而为一,则为表册式之新政。
有某县长者,厚黑学之忠实信徒也,民国初年,即任县长,直到现在,还是卓著循声,他对我说道:“当局征工修路,我呈报道:‘人民服役,当然不要工钱’,而口食则不可不给,拟向绅粮筹垫,以后设法偿还。经上峰允许,我们把县中绅粮捉来,勒令出款,表面是征工修路,我办的是雇工修路,款项则由我从绅粮勒出来的,我在电话上把团保叫来说道:‘当局限我公路若干日完成?我限你等于某日完成。’各团保说:‘某日何能完成?请县长指示办法。’我说道:‘胡说!上峰没有办法给我,我能有办法给你吗?届期不能完成,上峰砍我之头,我先砍汝等之头。’我把电话打了,朝日在衙门内打麻将,命听差的,不时在电话上,把团保叫来,说道:‘我是县长,你们的公路,修得如何,谨防砍你之头。’”此君如果当上级长官,一定是医驼背的好手。
王壬秋曰:“道家治民,在无生事。”闻者必谓:方今竞争剧烈,这种办法用不着。是大不然,请问今之时局,与我国春秋战国何异?春秋时第一个大政治家,一是管仲,管仲之书,汉书艺文志,列入道家。战国策士,以苏秦为第一,而苏秦所揣摹者,是太公阴符,太公之书,汉书艺文志,也列入道家。太史公曰:“道家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道家之作用,何尝如俗人所说。呜呼休矣!诸君研究洋八股之余,何妨研究一下中国八股。管仲学术,出于道家,而其措施,如官山煮海,作内政,寄军令,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何一非惊人事业,盖道家所谓无为者,乃顺自然之趋势而为之,而我无容心于其间之谓也,非一切事放下不干之谓也。王弼注老子,最能发明此旨。道家出于史官,从历史上寻出人事变化之轨道,顺而行之,并不造端生事,故管仲手段,得力在一个“因”字,官山煮海者,因民之利而利之也,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因时势所趋,顺而行之者也。故史称管仲“下令如流水之原,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鸣呼!此其意惟书呆子王壬秋一类人能知之,业洋八股者不知也。
难者曰:“管仲官山煮海,作内政,寄军令,岂无条教号令乎?”应之曰:管仲之条教号令,盖顺民心而为之者也,民有所欲,亦有所否,而无如民有此心,不能自遂,且人数众多,散漫而无所统一,彼管仲者,高居民上,综合众人之意,制为条教号令,布而行之,此所以下令如流水之原,举国皆乐而趋之者也。旁观者,但见其事业惊天动地,而不知其未尝造端生事,此即老子所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为心”者也。太史公曰:“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北伐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连下三个因字,具见手段,我本想就此三事,推论管仲之妙用,但恐词费,阅者讨厌。诸君中有好事者,不妨把三事之原委,熟考之而深思之。然则治国之道,究当如何?我可作一结语曰:本道家不生事之宗旨,熟察民心所欲者,所否者,制为条教号令,再用法家循名核实之法以考察之,黄老申韩,合而为一,夫然后上级长官,不会闹医驼背之笑话,下级职员,不会闹洗煤炭之笑话。王壬秋复生,谅以鄙言为然。
嬴秦苛虐,民不聊生,汉初则治之以黄老;刘璋暗弱,刑政废弛,孔明则治之以申韩。俱是收了大效的。我国鼎革以来,嬴秦之病,是害得有的,刘璋之病,也是害得有的。我主张:黄老申韩,同时并用,以申韩之术,治骄兵悍将,以黄老之术,治老百姓,而正人心,厚风俗,孔孟之术,更不可少。此三者原可并行不悖,乃辛亥而后,执政者以黄老之术待骄兵悍将,以申韩之术待老百姓,至于孔孟之书,更不知其为何物,此国家之所以纷纷扰扰大乱不止也。
老子是破坏礼教的急先锋。
孟子是八股界的泰斗。
吴越王钱镠是第四等英雄。
猛张飞。
晚清的官员。
韩非子懂得厚黑学。
孔明对厚黑学有深刻的研究。
崇祯不懂厚黑学,殃国误国。
黄石公授书张良。
孔明读过的《淮南子》一书带有黄老气味。
元稹像。
我的地位与白居易相同。
郭子仪像。
革命就是革名词。图为袁世凯称帝。
光绪维新的新政是表册式新政。
晚清中国商人。
《厚黑随笔》原版封面。
长沮与桀溺。
颜回。
洪承畴身负天下重望。
崇祯皇帝不懂首领术。
扬雄在我国学术史上占有重要位置。
王壬秋说:条教号令,徒贻笑而长奸。
管仲下令如流水之原。
第二部分
第21节:厚黑教主自传(1)
厚黑教主自传
(又名:迂老自述)
我自发明厚黑学以来,一般人呼我为教主,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所以许多人都教我写一篇《自传》,而我却不敢,何也?传者传也,谓其传诸当世,传诸后世也。传不传,听诸他人,而自己岂能认为可传?你们的孔子,和吾家聃大公,俱是千古传人,而自己却述而不作。所以鄙人只写《自述》,而不写《自传》。众人既殷殷问我,我只得据实详述,即或人不问我,我也要絮絮叨叨,向他陈述,是之谓自述。
张君默生,屡与我通信,至今尚未识面,他叫我写《自传》,情词殷挚,我因写《迂老随笔》把我之身世,夹杂写于其中,已经写了许多,寄交上海宇宙风登载。现在变更计划,关于我之身世者,写为《迂老自述》,关于厚黑学哲理者,写入《迂老随笔》。我之事迹,已见之《迂老随笔》及《厚黑丛话》者,此处则从略。
我生在偏僻地方,幼年受的教育,极不完全,为学不得门径,东撞西撞,空劳心力的地方,很多很多,而精神上颇受我父的影响,所以我之奇怪思想,渊源于师友者少,渊源于我父者多。
我李氏系火德公之后,由福建汀州府,上杭县,迁广东嘉应州长乐县(现在长乐县改名五华县,嘉应直隶州,改名梅县),时则南宋建炎二年也。广东一世祖敏公,二世祖上达公……十五世润唐公,于雍正三年乙己,挚家入蜀,住隆昌县萧家桥,时年六十一矣,是为入蜀始祖,公为儒医,卒时年八十二,葬萧家桥,后迁葬自流井文武庙后之柳沟坝。
二世祖景华公,与其兄景荣,其弟景秀三人,于乾隆二十二年丁丑,迁居自流井,汇柴口,一对山,地名糖房湾。帮我现在住家仍在汇柴口附近。景华公死葬贡井清水塘。相传公在贡井杨家教书,于东家业内觅得此地,东家即送于他。公自谓此地必发达,坟坝极宽,留供后人建筑,坟坝现为马路占去,余地仍不小。
三世祖正芸公,也以教书为业。生五子,第二子和第四子是秀才,长子和第五子之子,也是秀才。第三子名煊,字文成,是我高祖,一直传到我,才得了一个秀才,满清皇帝,赏我一名举人,较之他房,实有逊色。煊公子孙繁衍,五世同堂,分家时,一百零二人,在汇柴口这种偏僻地方,也算一时之盛,因为只知读书之故,家产一分再分,遂日趋贫困。
煊公子永枋,为我曾祖,广东同乡人,在自井修一庙,曰南华宫,举永枋公为总首监修,公之弟永材,以善书名,庙成,碑文匾对,多出其手,光绪中,毁于火,遗迹无存,先人著作,除族谱上,有时文几首外,其他一无所有。距汇柴口数里,有一小溪,曰会溪桥,碑上序文,及会溪桥三大字,为永材公所书,书法赵松云,见者皆称佳妙,所可考者,惟此而已。自井世家,以豆芽湾陈家为第一,进士翰林,蝉联不绝,我家先人,多在其家教书,而以永材公教得最久。我父幼年,曾从永材公读。
第22节:厚黑教主自传(2)
自井号称王李两大姓,有双牌坊李家,三多寨李家……吾宗则为一对山李家,而以双牌坊,三多寨两家为最盛。民国元年,族弟静修,在商场突飞猛进,大家都惊了,说道:“这个李静修,是从哪里来的?”陈学渊说道:“这是一对山李家,当其发达时,还在我们豆芽坝陈家之前。”二十八年,我从成都归家,重修族谱,先人远事,一无所知,欲就学渊访之,不料已死,询之陈举才,云:但闻有李永材之名,他事则不知。记得幼年时,清明节,随父亲到柳沟坎扫墓,陈星三率其子侄,衣冠济济,也来扫墓,其墓在润唐公之下。我辈围观之,星三指谓其子侄曰:“此某某老师之祖坟也。”旋问族中长辈曰:“某老师是你何人?某老师是你何人!其后嗣如何?”长辈一一答之,大约是星三及其先辈受益最深之师,才殷殷若是。今已多年,对答之语,全不记忆,其所谓某老师者,除永材公外,不知尚有何人,先人遗事湮没,可胜叹哉!
永枋公在汇柴口染房,族亲子弟,衣冠不整者,酒醉者,将及店门,必庄摄其容乃敢过,公见之,亦惟温语慰问,从未以疾言厉色相加人。公最善排难解纷,我父述其遗事颇多。年七十,易簧时,命家人捧水进巾,自浴其面,帽微不正,手自整之,乃凭几而卒。我父为永枋公之孙,幼年在染房内学生意,夜间,永枋公辄谈先人逸事及遗训。我父常常学以教我,我读书能稍知奋勉,立身行己,尚无大过者,皆从此种训话而来。我父尝曰:“教子婴孩,教妇初来。”又曰:“教子者,以身教,不以言教。”诚名言也。
我家族谱字辈,是“唐景正文永,山高世泽长。”“文”字辈皆单名火旁,而以“文”字作号名。我是“世”字辈。我祖父乐山公,务农,种小菜卖。暇时则贩油烛,或草鞋,沿街卖之。公身魁梧,性朴质,上街担粪,人与说话,立而谈,担在肩上,不放下,黠者故与久谈,则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公夜膳后即睡,家人就寝时即起,不复睡。熟睡时,百呼不醒,如呼盗至,则梦中惊起。公起整理明日应卖之菜,毕,则持一棍往守菜圃,其地在汇柴口,蒲家坝大路之侧,贼窃他人物经过,公见即奋逐之,贼畏甚,恒绕道避之。年终,割肉十斤,腌作新年之用。公自持刀修割边角,命祖母往摘萝卜作汤,嘱曰:“大者留以出售,小者留俟长成,须一窝双生,而又破裂不中售者。”祖母寻遍圃中,不得一枚。及汤熟,公自持瓢,盛入碗,复倾入锅中,祖母询之,则曰:我欲分给工人及家人,苦不能均也。数日即病卒,祖母割腌肉一方献灵前,见之即大泣,自言泪比肉多。我祖父以世家子,而穷困如是,勤苦如是,其死也,祖母深痛之,取所用扁担藏之,曰:“后世子孙如昌达,当裹以红绫,悬之正堂梁上。此物咸丰庚申年毁于贼。祖母姓曾,固高山寨(距一对山数里)富家女,其父以一对山李氏,为诗礼之家,故许字焉,归公后,挑水担粪,劳苦过贫家女,每归宁,见猫犬剩余之饭,辄思已家安得此剩饭而食之。先父母屡述以诫不肖弟兄曰:“先人一食之艰,至于如此,后世子孙,毋忘也。”不肖今日,安居坐食,无所事事,愧负先人多矣!
乐山公生我父一人。父名高仁,字静安,先祖没后,即归家务农,偕我母工作,勤苦一如先祖。家渐裕,购买田地,满四十岁,得病,延余姓医生诊之。余与我家有瓜葛亲,握脉惊曰:“李老表,你怎么得下此病?此为劳瘁过度所致,赶急把家务放下,常如死了一般。安心静养,否则非死不可。”我父于是把家务全交我母,一事不管。我父生二女,长女未出阁死,次女年十余,专门侍疾,静养三年,病愈,六十九岁,乃卒。
父养病时,寻些三国演义,列国演义这类书来看,看毕无书,家有四书的讲书,也寻来看,我父胞叔韫山公学问很好,一日见父问曰:“你在家作些什么?”答曰:“看四书的讲书。”韫山公大奖之,我父很高兴,益加研究。我弟兄七人,我行六,三哥早卒,成立者六房,父命之曰:“六谦堂。”除我外,弟兄皆务农,惟七弟后来在汇柴口开机房,有点商性质。
第23节:厚黑教主自传(3)
我父生于道光乙未年八月,光绪乙亥年八月,满四十。我生于己卯年正月,正是我父闭户读书时代所生的,故我天性好读书。世称:苏老泉,二十七岁,发愤读书。苏老泉生于宋真宗祥符二年己酉,仁宗明道二年乙亥,满二十七岁。苏东坡生于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苏子由生于己卯年二月二十二日,他弟兄二人,正是老泉发愤读书时代所生的。苏老泉二十七岁,发愤读书,生出两位文豪;我父四十岁,发愤读书,生出一位教主,岂非奇事?我父同苏老泉发愤读书,俱是乙亥年,我生于己卯,与子由同,事也巧合。东坡才气纵横,文章豪迈,子由则人甚沉静,为文淡泊汪洋,好黄老之学,所注《老子解》,推古今杰作。大约老泉发愤读书,初时奋发踔厉,后则入理渐深,渐归沉静,故东坡子由二人,禀赋不同。我生于我父发愤读书之末年,故我性沉静,喜读老子,颇类子由。惜我生于农家,无名师指点,为学不得门径,以是有愧子由耳。
我父病愈时,近邻有一业,欲卖于我父,索价甚昂,我父欲买之而苦其价之高,故意说无钱买,彼此勾心斗角,邻人声言,欲控之官,说我们当买不买,甚至把我家出路挖了,我父只有由屋后绕道而行。卒之此业为我父所买,买时又生种种纠葛。我七弟生于辛己年正月廿五日,正是我父同邻人勾心斗角时代生的,世本为人,精干机警,我家父母死,哥嫂死,丧事俱他一手所办。尝对我说道:“我无事,坐起,就打瞌睡,有事办,则精神百倍,这几年,好在家中死几个人,有事办,不然这日子难得过。”此虽戏言,其性情已可概见,据此看来,古人所谓胎教,真是不错,请科学家研究一下。
我自有知识以来,即见我父有暇即看书,不甚作工,惟偶尔扯甘蔗叶,或种葫豆时盖灰,做这类工作而已。工人做工,他揣着叶芋竿,或火笼,夹着书,坐在田土旁,时而同工人谈天,时而看书,所以我也养成这种习惯,手中朝日拿着一本书。每夜我父在堂屋内,同家人聚谈,我尝把神龛上的清油灯取下来,放在桌上看书,或倚神龛而看。我父也不问我看何书,也不喊我看,惟呼我为“迂夫子”而已。我之喜看书,不是想求上进,也不是想读书明理,只觉得手中有书,心中才舒服,成为一种嗜好。我看书是不择书的,无论圣经贤传,或是鄙俗不堪的唱书小说,我都一例视之,拿在手中看。我有此嗜书之天性,假令有明师益友,指示门径,而家中又藏有书籍,我之成就,岂如今日?言念及此,惟浩叹而已。我父每晨,必巡行田垅一次,尝说:“田塍,土旁,某处有一缺口,有一小石,我都清清楚楚的。”又说:“我睡在家中,工人山上做工情形,我都知道。”我出外归来,尝问我:“工人做至何处?”我实未留心看,依稀仿佛对之,他知我妄说也不斥责。
我虽生长农家,却未做工,只有放学归来,叫我牵牛喂水,抱草喂牛,种葫豆时,叫我停学在家,帮着丢葫豆,或时叫我牵牛赴邻近佃户家,碾米碾糠,我亦揣书而往。我考得秀才时,照例宴客,佃户王三友,当众笑我道:“而今当老爷了,(乡间见秀才即呼老爷)如果再拿着书,在牛屁股后而走,我们要不依的,老爷们都跟着牛屁股走,我们干什么?”但是我碾米碾糠时,还是揣书而往。
我父所看之书,只得三本:(一)圣论广训(此书是乾隆所著,颁行天下,童生进场考试,要默写,名为默写,实则照书抄),后附朱柏庐治家格言。这是我父养病时,请徐老师誊的,字甚工楷。(二)刿心要览。我查其卷数,是全部中之第三本。中载古人名言,分修身、治家、贻谋、涉世、宽厚、言语、勤俭、风化、息讼九项,我父呼之为格言书。(三)杨椒山参严嵩十恶五奸的奏折,后附遗嘱(是椒山赴义前一夕,书以训子者,所言皆居家处世之道),此外还有一本三字经注解,但不甚看。椒山奏折及遗嘱亦少有看,所常常不离者,则在前二种,此外绝不看其他之书。我细加研究,始知我父读书,注重实用。三字经注解,及椒山奏折,只可供谈助,椒山遗嘱虽好,但说得太具体,一览无余,不如前二种之意味深长。我父常常读之,大约把他当作座右铭。我父光绪癸卯年正月初九日得病,十五日去世,初九日还在看此二书。
第24节:厚黑教主自传(4)
最奇者,我生平从未见我父写过一个字,他读的圣论广训,及朱柏庐治家格言,是徐老师用朱笔圈断句,其他三书,俱是白本,我父未圈点一句。所以我生平不但未见我父写过一个字,就连墨笔书的一圈圈,都未见过一个。我们弟兄六人,随时都有人在侧,无论写什么,他都喊儿子动笔,我看他吃饭捏筷子,手指很僵硬,且有点发颤,大约是提笔写不起字。
我父常说:唐翼修著有《人生必读书》。我考试到叙府,买得此书,送在他面前,他也不看,还是喊我拿圣论广训和格言书来。揣其心理,大约是谓:只此二书已够了,其他皆是赘瘤。
我父常常说道:“你的书读窜皮了,书是拿来应用的,‘书即世事,世事即书。’你读成‘书还书,我还我’去了。”我受过此种庭训,故无事时,即把书与世事,两相印证,因而著出《厚黑学》,与《心理与力学》等书,读者有说我熟透人情的,其实不然。我等于赵括谈兵,与人发生交涉,无不受其愚弄,依然是“书还书,我还我。”
我父又说:“书读那么多做甚?每一书中,自己觉得哪一章好,即把他死死记下,其余不合我心的,可以不看。”所以我父终身所读之书,只得三本。而三本中,还有许多地方,绝未寓目。常听他曼声念道:“人子不知孝父母,独不思父母爱子之心乎?”(圣论广训中语)“贫贱生勤俭,勤俭生富贵,富贵生骄奢,骄奢生淫佚,淫佚生贫贱(刿心要览中语)‘应箕应尾,你两个……’(椒山遗嘱中语,应箕应尾,是椒山之子)我父常常喊我近前,讲与我听,我当了秀才,还是要讲与我听,我听之津津有味。我此次归来,将刿心要览,寻出细读,真是句句名言,我生平作事,处处与之违反,以致潦倒终身,后悔莫及。
我读书的方式,纯是取法我父,任何书我都跑马观花的看去,中间看,后面看,每页也未细看,读着一二句合我之意,就反复咀嚼,将书抛去,一而二,二而三,推究下去。我以为:世间的道理,为我心中所固有,读书不过借以引起心中之道理而已。世间的书读不完,譬如:听说某家馆子菜好,我进去取菜牌子来,点几个菜来吃就是了,岂能按着菜牌子逐一吃完?又好像在成都春熙路、东大街、会府等处游玩,今日见一合意之物,把他买回来,明日见一合意之物,又把他买回来,久之则满室琳琅,样样皆合用,岂能把街上店子之物,全行购归?我这种说法,纯是本之我父,因此之故,我看书,入理不深,而腹笥又很空虚。
我在亲友家耍不惯,但只要有几本书,有一架床,我拿着书,卧在床上,任好久,我都住得惯。其书不拘看过的,未看过的,或是曾经熟读的,我都拿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看。我一到他人室内,见桌上有书,即想翻来看,不过怕人讨厌,不好去翻罢了。但是我虽这样喜书,而家中储几书柜的书,成都有几书柜的书,许多都未下细看过,这是由于我读书是跑马观花,每本打开来,随便看一下就丢了,看了等于未看。
我幼年苦于无书可看,故喜欢购书,而购得来又不细看,徒呼负负,近年立誓不购书,而性之所近,见了就要买,买来又不看,将来只好把家中的书,及成都的书,搬来作个宗吾图书馆,供众人阅览好了。
亡弟之子泽新,对我说:“我见着书,心中就糊涂,一进生意场中,心中就开朗。”我的性情,恰与相反,提着家中事务,心中就厌烦,一打开书,心中就开朗。我请客开不起菜单子,而家中小孙儿,小孙女都开得起。赴人宴会归来,问我:吃些什么菜,我无论如何记不全。身上衣服,尺寸若干,至今不知道,告诉我跟着就忘了。上街买物,分不出好歹,不敢还价,惟买书却买得来,而买笔又买不来。别人读我厚黑学,以为我这个人很精明,殊不知我是糊涂到了极点。到而今迂夫子的状态,还莫有脱,朋友往来,我得罪了人,还不知道。
音乐一门,我完全不懂,戏曲中,有所谓西皮二簧,我至今弄不清楚,我当省视学,学生唱歌按风琴与我听,我只好闭目微微点头,假充内行;名人字画,我分不出好歹,别人评得津津有味,我不敢开腔,不敢说好,怕人追问好处安在。我幼年订古姓女,其叔古威侯,是威远秀才,以善书名。我家接一位关老师,见着我的字说道:“你这笔大挥,将来怎么见你叔丈人?”好在此女未过门即死,我未在古府献丑。后来从刘建候先生读,他一日进我房中,见案上写的卷格小字,堆有寸多高,他取来一看,叹息道:“你也可算勤快了,怎么字还是这样?”我听了凄然泣下。我考课考试,阅卷者常常批:“字太劣”,或“字宜学”。雷铁崖常说我:“你那个手爪爪,硬该拿来宰?”我天性上,有这种大缺点,岂真古人所谓“予之齿者去其角,传之翼者两其足”耶。
第25节:厚黑教主自传(5)
我从师学作八股,父亲命我拿与他看,他看了说道:“你们开腔即说:恨不生逢尧舜禹汤之世,那个时候,有什么好?尧有九年之水患,汤有七年之旱灾,(二语出幼学琼林,是蒙塾中读本)我们农家,如果几个月不下雨,或几个月不晴,就喊不得了,何况九年七年之久!我方深幸未生尧舜禹汤之世,你们怎么朝朝日日的希望?”我听了很诧异,心想:“父亲怎么发此怪议论?”继想:他的话也有道理,我把这个疑团,存诸胸中,久之久之,忽然想道:“我们所谓圣人者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诸人,何以尽都是开国之君,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又何以三代上有许多圣人,孔子而后,不再出一个圣人?”由此推寻下去,方知圣人之构成,有种种黑幕。因此著了一篇《我对于圣人之怀疑》,才把疑团打破,惜其时我父已死,未能向他请问。
我父常说:“书即世事,世事即书。”把书与世事,两相印证。何以书上说的:“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征诸实事,完全相反?怀疑莫释,就成了发明厚黑学的根苗。
我的思想,分破坏与建设两部分。《我对于圣人之怀疑》,及《厚黑学》,是属乎破坏的。厚黑学,破坏一部二十四史,《我对于圣人之怀疑》,破坏一部宋元明清学案。所著《中国学术之趋势》,《考试制之商榷》,《社会问题之商榷》,及《制宪与抗日》等书,计包括经济,政治,外交,教育,学术等五项,各书皆以《心理与力学》一书为基础,这是属乎建设的。破坏部分的思想,渊源于我父。建设部分的思想,也渊于我父。
我父一日问我道:“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侧隐之心,’这是孺子入井,我站在旁边,才是这样,假令我与孺子,同时入井,我当如何?”我听了,茫然不能答,他解释道:“此时应先救自己,第二步,才来救孺子。”我听了很诧异,心想:“我父怎么莫得恻隐之心,纯是为己之私?这是由于乡下人书读少了,才发出这种议论,如果说出去,岂不为读者所笑?”但当面不敢驳他,退后思之,我父的话,也很有道理,苦思不得其解。民国九年我辞职归家,闭门读了一年的书,把这个问题,重新研究,才知孟子之书,上文明明是“怵惕恻隐”四字,下文“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去,这就是一种破绽。盖怵惕者,我畏死也,恻隐者,怕人之死也。乍见孺子将入井,恍如死临头上,我心不免跳几下,是为怵惕。细审之,此乃孺子将死,非我将死,立把我身扩大为孺子,怵惕扩大为恻隐,此乃人类天性也。孟子教人,把此心再扩大,以至于四海,立论未尝不是,只是著书时,为使文简洁起见,未将怵惕二字加以解释,少说了一句:“恻隐之从怵惕扩充出来的。”宋儒读书欠理会,忘却恻隐上面,还有怵惕二字,创出的学说,就迂谬百出了。我父的议论,是从怵惕二字发出来的,在学理上很有根源,我著《心理与力学》把此种议论载上去,张君默生来信说:“怵惕恻隐一释,为千古发明。”殊不知此种议论,是渊源于我父。
我父上街,常回会溪桥,罗大老师维桢,谢家坝谢老师文甫等在汇柴口茶馆吃茶,他二人俱在教私塾,上面尧舜禹汤的问题,和孺子入井的问题,未知是我父发明的,抑是同罗谢诸人研究出来的。我父尝因讲四书,挨了两耳光,他却深以为荣,常常向我弟兄称述,我把事实详述于下:
永枋公生五子,长子青山,父子俱死,惟其妻尚在,住糖房湾老屋,次子乐山,即我祖,第五子韫山,某年青山之妻死,其孙世兴等邀请族人至家,人到齐,世兴等三弟兄,披麻带孝,点烛祀神毕,把棺材打开,大呼:“阿婆呀!你要大显威灵呀!”把堂叔学山抓着,横拖倒曳,朝街上走,我父不知道何事,跟着追去,彼时年已五十余矣,又值冬天,穿着皮袍子,鸡婆鞋,跑又跑不得,急喊:“过路的,与我挡住!”问之才是学山欠钱不付,无钱办丧,拖往张家沱滚水,否则赴自井分县喊冤。我父问明所欠若干,即说:“此款由我垫出,丧事办毕再说。”世兴等此举,全是韫山公之主张,我父不知,一日同韫山公在汇柴口吃茶,谈及此事,我父说:“世兴等于叔祖,敢于这样侮辱,真是逆伦。”韫山公厉声道:“怎么是逆伦?学山欠嫂子之钱不付,世兴等开棺大呼“阿婆”,是替死者索账,这是嫂子向他要钱,不是侄孙向他要钱,汤放桀,武王伐纣,孟子都不认为臣弑君,世兴怎么是逆伦?”我父说道:“么叔!这章书,不是这样讲的,孟子虽然这样说,但朱子注这章书曾说:‘必要有桀纣之暴,又要有汤武之仁,才不算臣弑君,否则是臣弑君。’所谓‘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学山无桀纣之暴,世兴等无汤武之仁,怎么不是逆伦?”韫山公是饱学先生,被我父问得哑口无言,站起来,给我父两耳光,说道:“胡说!”我父常对我说:“偏偏这章书,我是下细看过,道理我也下细想过,所以么公被我问穷了。”
第26节:厚黑教主自传(6)
我父尝说:读过三个人的治家格言,都是主张早起,朱柏庐云:“黎明即起。”唐翼修云:“早眠早起,勤理家务。”韩魏公云:“治家早起,百务自然舒展,纵乐夜归,凡事恐有疏虞。”(我曾查韩魏公及唐翼修所云,系出“人生必读”书内,“刿心要览”中无之)故我父每日鸡鸣即起,我自有知识以来,见他无一日不如此。虽大雪亦然。其时无有泽火,起来用火钟敲火石,将灯点燃,用木炭在火笼中生火烤之,用一小土罐温酒独酌,口含药芋,坐到天明,将本日工人应作的活路,及自己应办的事详细规画定。父常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盖实行此语也。我与父亲同床睡,有时叫我醒,同我讲书,谈人情物理,有时喊我,我装做睡着,也就算了。可知他独坐时,都在研究书理。但他在灯下,从不看书。我母亲引着小兄弟,在隔壁一间屋睡,有时把我母喊醒,用广东话,谈家务,及族亲的事。此等情景,至今如在目前。我父亲早起,我见惯了,所以我每日起来颇早。曾国藩把早起二字,说得那么郑重,自我看之,毫不算事,我父曰:“以身教,不以言教”,真名言哉!
我父起居饮食,有一定的,每晨,命家人于米锅开时,用米汤冲一蛋花调糖吃。人言米锅内煮鸡蛋吃,最益人,我父不能食白蛋,故改而食此。半少午,吃几杯酒,睡一觉,无一日不然,不肯在亲友家宿,必不得已留宿,这鸡鸣时之酒与火笼,早晨之蛋花,主人必须与之预备,即在韫山公家宿,韫山公也要准备。我祖母姓曾,是亲戚,父往贺留宿,与雷铁崖同一间屋,我父鸡鸣起来,独坐酌酒,把铁崖呼醒谈天。后铁崖向我说道:“你们老太爷,是个疯子,天未明,即闹起。”一般人呼我为疯子,我这疯病,想是我父遗传下来的。后来铁崖留学日本,倒真正疯了。(事见拙著厚黑丛话。)
我父常对我说:“凡与人交涉,必须将他如何来,我如何应,四面八方都想过,临到交涉时,任他从那面来,我都可以应付。”所以我父生平与人交涉,无一次失败,处理家务,事事妥当。工人做工时间,无片刻浪费,这都是得力于早起独坐。我父怕工人晏起了,耽搁工作,而每晨呼之起,又觉得讨厌,他把堂屋门作得很坚实,见窗上现白色,再开歇房小门一看,天果然亮了,即把堂屋门,砰一声打开,工人即惊醒。
我父见我手中常拿一本书,问我道:“这章书怎么讲?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朝日读书,不理家务,犹幸有一瓢饮,如果长此下去,连箪食瓢饮都莫得,岂不饿死?”一连问了几问。后来我把握,想起,他再问,我说道:“这个道理很明白,颜回有他父亲颜路在。颜路极善理财,于何征之呢?论语载:“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你想:孔子那么穷,家中只有一个车儿,颜渊是孔子的徒弟,他都忍心要卖他的,叫孔子出门走路,可见颜路平日找钱之法,无微不至。颜渊有了这种好父亲,自然可以安心读书,不然像颜渊这种迂酸酸的人,叫他经理家务,不惟不能积钱,恐怕还会把家务出脱。”我父听了大笑。从此以后,再不叫我讲这章书了。近日颇有人称我为思想家,我闭目冥思,在家庭中讨论这些问题,也是渊源之一。
我父购的基业,在离汇柴口数里张家山附近,由张家山前进数里,有位王翰林,名阴槐,字植青,与宋芸子同榜,王得编修,宋得检讨。王之父名瑞堂,与我父同当仓酋,植青妹,嫁与杨姓,与我家边界相连,我往杨家,见植青书有一联云:“观书当自出见解,处世要善体人情。”这二句,我常常讽诵,于我思想上很有影响。
我所引以为憾者:家庭中常常讨论书理,及人情物理,而进了学堂,老师初则只教背读,继则只讲八股,讲诗赋,有些甚至连诗赋都不讲,只讲八股,像我父所说:“书即世事,世事即书”一类话,从未说过。“孺子入井”,及“尧舜禹汤”这类问题也从未讨论过。叫我看书,只看四书备旨,及四书味根录,这类庸俗不堪之书,其高者,不过叫我读四史,读古文而已。其他周秦诸子,及说文经解等等,提都未提过。迄今思之,幸而未叫我研究说文经解,不然我这厚黑教主,是当不成的。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当日因为八股试帖,不能满我之意,而其他学问,又无人指示门径,朝日只拿些道理,东想西想。我读书既是跑马观花,故任何书所说的道理,都不能范围我,而其书中要紧之点,我却记得,马越跑得快,观的花越多,等于蜂之采花酿蜜,故能贯通众说,而独成一说,而厚黑学三字,于是出现于世。要想当厚黑教主第二者,不妨用这种方法干去。
第27节:厚黑教主自传(7)
八股文规律极严密,四书备旨,及味根录等书,虽是庸俗,而却字字推敲,细如藕丝牛毛。我思想上是受过这种训练的。朋辈中推我善做截搭题,凡是两不相关之事,我都可把他联合来成为一片。故我著书谈理,带得有八股义法。因此我在迂老随笔中,曾说:“道家者流,出于史官,儒家者流,出于司徒之官,厚黑学,则出于八股之官。”
八股时代,有所谓考课,是用以津贴士子的,自井分县,有四季课,富顺县城,有月课,(自井离县九十里,专人下去,得题飞跑回井,把文作起,连夜送进城)自井文武庙鸿文书院,及贡井旭川书院,不时也有课,我读书,米是家中挑,靠考课得奖金,作零用及购书之费。文字非翻新立异,不能夺阅者之目,故每一题到手,我即另出一说,不遵朱注,也把众人应说之话不说,力求新异,兹举两个如后:
(一)有一次,月课题,“彼恶敢当我哉”,我即用曹操伐吴,孙权拔刀斫案,起兵拒之,那个意思,把彼字指秦楚燕赵韩魏六国,其间我也买些战国策这类书来看,大旨言:“彼秦国如何,而我齐国则如何……彼秦恶敢当我。”“彼楚国如何,而我齐国则如何……彼楚恶敢当我。”“……彼魏恶敢当我。”
(二)又一次,月课题,“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我作了两卷,(甲)第一卷说:此章书,是孔子在陈绝粮时所说,因为“卫灵公问阵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众人有怪孔子所对,不该那么直率的,有怪不该立即走的。于是孔子就举卫国二人为证,说道:“你们怪我不该那么对答,你看卫国的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我若不直对,岂不为史鱼所笑?你们怪我不该立即就走,你看卫国的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我若不走,岂不为蘧伯玉所笑?”(乙)第二卷:因为“直哉史鱼”,和“君子哉蘧伯玉”的文法,与“孝哉闵子骞”是一样的。聊斋上王玉斋一段,不是会说“孝哉即是人言”吗?因此我说“直哉史鱼”,和“君子哉蘧伯玉”,都是世俗之言,而孔门家法,与世俗不同,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为直,证父攘羊不直。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故孔子对于史鱼,深有不满,意若曰:“你们说:‘直哉史鱼’,他不过‘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罢了,真正的直,岂是这样吗?春秋之世,正可谓无道之世了,而孔子志在救民,栖栖不已,见蘧伯玉卷怀而退,也是深所不满,意若曰:“你们说:‘君子哉蘧伯玉’请问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卷而怀之,‘可’乎哉!”重谈可字。朱注,明明说伯玉出处合于圣人之道,我这种说法,显与朱注违背。
这三本卷子,都被取录,我未读过古注,不知昔人有无此种说法,即使有之,也是暗合。我凡考课,都取这种方式,八比文本是对偶,我喜欢作散行文,题目到手,每一本立一个意思,意思写完,即算完事。又另换一本。这个方法,又不费力,又易夺阅者之目。至于作策论,那更可由我乱说了。我生平作此等文字,已经成了习惯,无有新异的文字,我是不喜欢写的。不过昔年是作八股,作策论,今则改作经济、政治、外交等题目罢了。张君默生信来,称我为大思想家,误矣!误矣!
我与雷铁崖(名昭性)雷民心(名昭仁)弟兄同学,大家作文,都爱翻新立异,铁崖读书很苦,他家中本来命民心读书,命他在家作工,他常对我说:“家中命我割青草,挑在涌井去,每挑在一百斤以上,硬把我压够了,看见民心挑行李进学堂,有如登仙。”他请求读书,经家中许可,免去作工,但一切费用,家中不能担任,因彼时其家实在无力担负二人读书之费,故铁崖攻课,每次至少都要作两本,而民心则可做不可做,使彼时无所谓月课,则铁崖将在家中作工修老矣。其留学日本,则系岳家出银五十两作路费,到日本纯以卖文为活。民心天资较铁崖为高,铁崖则用死功,作文“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说他:文笔笨拙,他说我:文笔轻浅,彼此两不相下。铁崖每日必写小楷日记,长或数百言,等于作一篇文章,无一日间断,及留学日本,把笨拙脱去,遂大有文名,而我则轻浅如故,且日超俚俗,铁崖死矣,使其见之,不知作何评语。庚子年应县试,我与雷氏弟兄同路,在路上民心向我说道:“我们倒起身了,不知‘长案’起身莫有?”因为县试五场,府试四场,终场第一名,名曰:“案首”俗呼为“长案”,到院试是一定入学的。第二名以下,则在不可知之数。哪知后来县试案首就是我,府试案首,就是民心,可见凡人不可妄自菲薄。铁崖县试终场第二,府试终场第七,到院试一齐入学,富顺应小试者,一千数百人,入学定额,廿四名。
第28节:厚黑教主自传(8)
我买部李善注昭明文选,点看了半年。县试头场题目,是“而不见舆薪,至舆薪之不见”。我作起文来,横顺都要成韵语,我也就全篇作韵语,不料榜发竟到第七,以后我循规蹈矩的做,终场竟得案首。后来富顺月课,有一次,题是“使奕秋诲二人奕,其一人专心致志”。我作了两卷,第一卷循规蹈矩的作,第二卷全篇作韵语,第一卷是用心作的,第二卷是用笔写的,后来第一卷拓落,第二卷反被取录。此卷至今尚在,文章本是要不得,我所以提及者,见得我在八股时代,作文字,常常破坏藩篱,所以今日著书也破坏藩篱。是之谓:“厚黑出于八股之官。”
雷民心应县试,前几场本是前十名,第四场,出一题,“陈平论”,民心数陈平六大罪,六出奇计,每一计是一罪,在那个时代,应试童生,有不知陈平为何人者,民心能这样做,也算本事。哪知:县官看了,说道:“这个人如此刻薄,将来入了学,都是个包揽词讼的滥秀才。”把他丢在后十名,阅卷者,是叙府知府鉴来的,府试时回府阅卷,府官见了民心之卷,说道“此人文笔很好,如何列在后十名!”阅卷者说道:“他做陈平论,县官如何说,我争之不得。”县试之卷,照例应申送府,府官调来一阅,大加赞赏,因而取得案首,可算奇遇。科举废除久矣,而我絮絮言之,有如白发宫人,谈天宝遗梦,阅者得无穷笑耶?然使当日我辈不做这类翻案文字,养成一种能力,我今日也断不会成为教主。
光绪丙戌,我年八岁,从陈老师读,陈为我家佃户,是个堪舆先生,一直读了四年。庚寅年,从邓老师读,陈邓二师,除教背读外,一无所授。辛卯年,父接关海洲先生来家,教我们几弟兄,关是未进学之童生,年薪五十串,以彼时米价言之,五十串能买十石米,我写此文时(民国三十年四月)米十石,需法币八千数百元,故在彼时,亦算重聘。后来我当了秀才,某富室欲聘我,年薪七十串,我欲应之,因入高等学堂肆业未果,彼时教师之待遇如是。
关师教法,比陈邓二师为好,读了两年,做八股由破承而至入手,算是成了半篇,试帖诗能做四韵,关师教书,虽不脱村塾中陈旧法子,但至今思之,我受益之处,约有三点:(一)每日讲龙文鞭影典故四个,要紧处,即圈出熟读。(二)每日讲千家诗,及四书,命我把槐轩千家诗注解,四书备旨,用墨笔点,点毕送他改正。我第一次把所点千家诗注解,送他看,他夸道:“你居然点断了许多,错误者很少,你父亲得知,不知若何欢喜。”我听了愈加奋勉,因而养成看书点书之习惯。到了次年,我不待老师讲解,自家请父亲与我买部诗经备旨来点。(三)关师在我父友人罗大老师处,借一部凤洲纲鉴来看,我也拿来看。我生平最喜看史书,其发端即在于此。关师又在别处借一部三国演义,我也拿来看,反覆看了几次,所以我后来发明厚黑学以孙曹刘为证。但所举者,是陈寿三国志材料,非演义中材料。关师有一次出试帖诗题,题目我忘了,中有雪字,我第一韵,用有同云二字,他在同字上打一大叉,改作彤字,说道:“‘彤云密布,瑞雪纷纷’(三国演义中语)是这个彤字。”我说道:“我用的是诗经‘上天同云,雨雪零零。’”他听了默然不语。壬辰年终,关师解馆,我因病父命辍读。
我六岁时,因受冷得咳病,久不愈,遂成哮吼病,遇冷即发,体最弱,终年不离药罐,从关老师读,读几天声即哑,医数日好多了,一读即哑,所以我父命我辍读养病。癸己年,父命四兄辍读务农,把五兄送在汇柴茂源井(现名复兴井),七弟在家,从一个姓侯的老师读,我此时总算发学了。但我在家,终日仍拿着一本书,一日,午饭后,大兄见我在看书,就对父说道:“老六在家,活路也不能做,他既爱看书,不如送进学堂,与老五同住,床铺桌子,也是有的,向老师说明,这是送来养病的,读不读,随便他,以后学钱随便送点就是了。”彼时我家尚充裕,这种用费,我父也不满在乎,就把我送去。这算是我生平第一个大关键,在大兄不过无意中数语,而对于我的前途,关系很大,否则我将以农人修老矣。
第29节:厚黑教主自传(9)
刘老师共三人,是三叔侄,叔公名已忘去,学生呼之为刘二公,是个童生。叔爷名刘应文,号升三,后改为焕章,是个秀才(后乙未年考得禀生),学生呼之为七老师。侄儿名刘彬仁,号建侯,也是秀才,学生呼之为建侯老师。刘二公的文笔,是小试一派,七老师是墨卷一派,建侯老师,善写字,娴于词章,尝听见他在读“帝高阳之苗裔兮”,“若有人兮山之阿”等等,案头放有手写蝇头小楷史记菁华录全部,论文高着眼孔。学生的八股文,是刘二公和七老师分改,诗赋则建侯老师改,建侯老师高兴时,也拿八股文去改。背书则随便送在哪个老师面前都可。我本来是养病的,得了特许,听我自由,但我忘却了是养病,一样的用功,一样的作八股,作诗赋,但不背书而已,读书是默看,不出声。学堂大门,每扇贴一斗方红纸,一扇写的是“枣花虽小能成实,桑叶虽精解作丝,惟有牡丹大如斗,不成一事又空枝”。一扇写的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是建侯老师写的,我读了非常感动,而同学中华相如(号相如,今在自井商界,颇有名)等,则呼我为老好人。
我在厚黑丛话中,曾说:“父亲与我命的名,我嫌他不好。”究竟是何名,我也可说一下,我自觉小时候很醇谨,母亲织布纺线,我次之左右,母亲叫我出去耍,也不去,说我:很像个女孩子。而父亲则说我小时(大的指一二岁言)非常的横,毫不依理,见则呼我为“人王”,我父把人王二字,合成一字加上世字,名为“世全”,算命先生,说我命中少金,父亲加上金旁,成为世铨。我在茂源井读书,请建侯老师,与我改号,他改为秉衡。乙未年,清廷命山东巡抚李秉衡,为四川总督(后未到任),刘七老师对我说道:“你的号,与总督同名,可把他改了。”七老师也会算命,他说我命中少木,并不少金,我见登记上有“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之语,就自己命名世楷,字宗儒,(后来才改为宗吾),七老师嫌李世楷三字,俱是仄声,改为世横,我不愿意,仍用世楷。余见厚黑丛话。
最值得研究的,我父亲说我:小时横不依理,我自觉:在行为上,处处循规蹈矩,而作起文字来,却是横不依理,任何古圣先贤,我都可任意攻击。《厚黑学》和《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两篇文字,不说了。我著《考试制之商榷》,提出一种办法,政府颁行的教育法令,不合我的办法,我把他攻击的体无完肤。我著《社会问题之商榷》,创出一条公例,斯密士,和马克斯,不合我的公例,我把他攻击的体无完肤。这有点像专制时代的帝王,颁出一条法令,凡遇违反法令者,都拿去斩杀一般。父亲说我小时横不依理,岂有生之初,我即秉此天性耶?一般人呼我为教主,得无教主之地位,与人王相等耶?释迦一出世,即说:“天上地下,惟我独尊。”我得无与之相类耶?故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署名曰:“独尊”。然则教主也,人王也,盖一而二,二而一也。
我们这个地方的习惯,某处有私馆,就把子弟送去读,时间大概是正月二十几,到了二月底,或三月间,老师才请众东家,来议修金,名之曰:“议学”,议学之时,众东家你劝我,我劝你,把修金说定,开单子与老师送去,老师看了无话,就算议定了。学生数十人,最高额是十二串,我五兄(名世源)出了最高额。议到我名下,我父声明这是送来养病时,随便写了几串,把单子送与老师看,老师传话出来,说:“全堂中惟有李世铨读得,应该比李世源多出点。怎么才出这点。”我父也就写了十二串。老师这样重视我,很出我意料之外,精神上很受一种鼓动。
我觉得教育子女,不在随时责斥,责斥多了,使他精神颓丧,不在随时劝勉,劝勉的话太多,成为老生常谈,听者反不注意。也不可过于夸奖,奖之太过,养成骄傲心。总在精神上,予之以鼓励,而此种鼓励,不知不觉,流露出来,乃能生效。建侯老师呼学生必缀以娃娃二字,如云华上林这个娃娃,李世源这个娃娃等等,对学生常出以嘲弄态度,独对于我无此种态度,不过呼我之名,仍缀以娃娃二字罢了。有夜,三位老师都睡了,学生还在嬉笑,建侯老师在床上高声问道:“你哪些人还莫有睡?”众人举名以对。次日建侯老师说道:“那么夜深,你们还在闹,不知干些什么!及听见有李世铨这个娃娃在,我也就放心了。”这些地方,很使我自尊自重。
第30节:厚黑教主自传(10)
刘二公人甚长厚,七老师性严重。建侯老师,对刘二公常常嘲弄之,对七老师则不敢,但不时也要说一二句趣话。有一次,宴会归来,建侯老师对七老师说道:“今天席上,每碗茶来,二公总是一筷子两块三块,独于端碗肉圆子来,二公用筷子,反一个圆子,夹成两半个,我心想:二公这下,怎么这样斯文了。哪知他把半个圆子,搭在一个盘圆子上面,夹起来,一口吃了。”我听了,非常有趣,我生性朴讷,现在口中和笔下,随便都是诙谐语,自然有种种关系,才造成这样的,建侯老师,也是造成之一。我作文章,很用心,得了题目,坐起想,站起想,睡在床上想,睡在板凳上想,稿子改了又改,一个题,往往起两三次稿,稿子改得稀滥。而今写报章杂志文字,却莫得那么费力了,读我文章的人,有说我天资高,其实是磨练出来的,天资并不高。五兄往往叫我代笔,我就把不要的稿子,给他腾去缴。次年,甲午,五兄辍读务农,七弟同我在茂源井再读一年。
甲午年,我住罗大老师家,把凤洲纲鉴借来看,同学王天衡见了,也买一部来看,建侯老师看见,责之曰:“你怎么也看此书,李世铨这个娃娃,是养病的,才准他看,此等书,须入了学,方能看,我若不说,别人知道,还说我是外行。”此话真是奇极了,于此可见当时风气。
王天衡的父亲,是井灶上的掌柜,甚喜欢读书,期望其子甚殷,训责很严。一往学堂里来,我等在天衡房中耍,他父亲见着很客气,我等要走,天衡悄悄说:“必不可走,一走了,我就要挨骂。”及我等一转背,其父即骂道:“你个杂种……”天衡常对我说:“我宁去见一次官,不肯见我父亲。”后隔多年,我遇着天衡问道:“你们老太爷的脾气,好点莫有?”他说道:“也莫有什么,不过他老人家,每日早膳后,照例要做一坛法事罢了。”后来天衡卒无所成。由此可见:我父对我,不甚拘束,真是得了法的,我悟得此理,故著《心理与力学》,曾说:“秦政苛虐,群盗蜂起,文景宽大,民风反浑朴起来,官吏管理百姓,要明白此理,父兄管理子弟,要明白此理。”这是我从经验上得来的,然则父兄对于子弟,竟可不管吗?我父有言曰:“以身教,不以言教。”
我的心,随时都放在书理上。有一次,建侯老师率众学生,往凤凰坝某家,行三献礼,老师同众学生,在茶馆内吃茶,我一人在桥头上独步徘徊,回头见老师同众人望着我笑,我不知何故,回到茶馆,悄悄问华上林,“老师笑我何事?”答曰:“老师说你很儒雅,将来一定会入学。”我当日本把秀才看得很高,听了不胜惊异。
晚上行三献礼,照例应讲书,死者是祖母,建侯老师,登台讲《孝哉闵子骞》一章,把闵子的事讲完,跟着说道:“后数百年而有李密者……”这明明是用太史公屈贾合传的文法,我站在台下听讲,老师讲至此处,目注于我,微作笑容,意若曰:“此等方法,众学生中,只有你才懂得。”此事我当日印象很深,老师形态,至今宛然在目,这都是精神上予我一种鼓励。
建侯老师的文章,注重才气,选些周犊山,及《江汉炳灵集》的八股,与我读。一日,我对罗大老师道:“我在读江汉炳灵。”他说:“这些文章,小试时代,不可读,读了花心,做起文章,就要打野战。”于此又可见当时风气。我又说:“我现在买有部书经体注。自己翻看,惟有禹贡水道,真不好懂。”他说道:“你当然懂不得,如果要懂得,须看禹贡锥指。”禹贡锥指,是清朝有名的著作,他曾看过,可见也不孤陋。我订古姓女,未过门即死,罗大老师有意把他的女放与我,我五兄很赞成,说他家藏书很多,为此可多看些书,不知何故我父不愿意。罗大老师之弟罗二老师,号德明,学问比他更好,二老师吃鸦片烟,睡在烟盘子侧边,学生背四书五经,错了一字,他都知道。背四书朱注,错了一字,也都知道。(其时考试,四书题,要遵朱注,童生进场,片纸不准夹带,只好读背得。)不但此也,庚寅年,我五兄在他塾中读,夜间讲诗经,点一盏油灯,命学生照着书,他在暗处坐起讲,口诵朱注,说道:“你们看书上,是不是这样?”学生看之,也莫有错,可见他是用过苦功的。壬辰年,我家关老师因病耽搁一个月,我父请罗二老师代教,我们要读八股,他就把昔人作的八股默写一篇出来,熟读了,又默写一篇,试帖诗亦然。其时已五六十岁了,不知他胸中有若干八股,有若干试帖诗,而他弟兄二人,连一名秀才,都莫有取得。二人都是我父的好友,会着即谈书。
我在茂源井共读了两年,甲午年某月,学堂中忽纷传有鬼,某生某生,听见走得响,伙房也看见。建侯老师得知,说道:“你们这些娃娃,真是乱说,哪里会有鬼。”因此众人心定,鬼也不见了。年终解馆,前一夕,师徒聚谈,建侯老师说:“这个地方,很不清净,硬是有鬼,有一夜,响起来,我还喊,‘七爷!七爷!’我口虽说无鬼,心中也很怕。”其时我正读凤洲纲鉴,心想:苻坚以百万之师伐晋,谢安石围棋别墅,坦然若无事者,也不过等于建侯老师之口说无鬼。于此深悟矫情镇物之理。后来我出来办事,往往学建侯老师之口说无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