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静案变形记(南方周末 2008-4-24)

谭静案变形记
南方报业新闻 时间: 2008年04月24日 来源: 南方周末

新闻大战中的媒体、民意汹汹的网络和迟迟不语的公安,舆论和警方拉开战场。黄静之后是谭静。
□本报记者孟登科实习生刘昊发自广州
4月20日，谭静坠楼15天后，谭母首次公开露面，对谭静之死表示质疑，并作出“暂不火化尸体”的决定。
经过了短暂的周末，本告一段落的半裸女子坠楼案再次登上广州各大报纸的重要版面，参与报道的某记者戏称：新一轮的新闻竞赛又开始了。
这桩吸引公众眼球的“裸女坠楼案”发生在4月5日凌晨的广州市东风广场。裸女、凌晨、醉酒、三男一女、外籍人士……一连串“刺激”的关键词，使得案发后的两个星期内，该案一直成为热点新闻，甚至一度成为“外交事件”。
新闻大战中的媒体、民意汹汹的网络和迟迟不语的警方。如同几年前的女教师黄静案一样，舆论和警方拉开战场。
“王先生”加“警方有关人士”
“广州东风东路东风广场丽豪阁T7栋12楼和13楼之间的横梁上，一个半裸的女子横空挂着，只穿着粉红色内衣……”
本报记者找到了“坠楼案”最初的视频报道。
4月5日案发当天上午，广东电视台珠江频道《今日关注》的DV记者曾伟在现场录制了该新闻的相关视频。
在视频里，一位受访者对此案发表看法：“三个人嫖她（谭静）一个，只给了一份钱，可能这样就吵起来，三个韩国人不服气，就把她扔下来。”
这段自称是“住户王先生”的受访者只有声音没有图像，曾伟解释说“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受访者，在新闻采访中很常见”。
次日，广州各大媒体均报道了这样一条新闻，称“怀疑该名女子是妓女，疑因嫖资纠纷，三名外籍男子将其从30楼扔下坠亡”。
而几乎所有媒体都引用了“住户王先生”的话。曾伟向南方周末记者确认，他在拍摄采访时，身边并没有其他媒体记者在场。
后来，跟进的许多媒体想尽办法寻找“王先生”，但是这个“王先生”就似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通常，很多反应不那么迅速的记者，会借用DV记者的视频，甚至根据DV记者的口述来完成自己的采访，但得支付一定的报酬，有记者说“这是行内的一个潜规则”。
最初的报道中，“死者是卖淫女”的说法并未得到警方证实，但很快便得以“证实”。4月8日，有媒体率先报道：“警方有关人士指，目前初步证实，死者生前是从事性服务工作的卖淫女。”
“警方有关人士”再加上“住户王先生”的凿凿言辞，使得“死者是卖淫女”的说法几乎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
网络警察
在跑突发新闻的记者张力（化名）看来：裸女坠楼事件包含了高传播率的新闻元素。“但这种连死者姓名都不知道的无厘头案子，警方是惟一的信息源。”然而，他从不对此抱有希望，经验中，他向警方寻求突破的努力往往以失败告终。
“好在还有网络。”张力说。在信息源缺失的新闻报道中，网络往往成为提供新闻线索最后的希望。
在“死者是卖淫女，因嫖资纠纷被三名外籍人士从30楼扔下”的说法被媒体广泛转载后，网络讨论迅即而至。
4月9日，死者亲友在网络上发帖澄清：死者名叫谭静，是一名模特、演员，并非性工作者。
尽管死者姓名、职业得以公布，但这并未根除其性工作者的传言。
谭静的母亲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她一开始就不相信女儿是卖淫女的说法，但为了不让流言蔓延使家人蒙羞，她选择了沉默。
家人沉默的同时是网络上愈演愈烈的讨论。
网民“揭露事实真相”以死者妹妹自称在天涯网上发帖：死者替自己去陪客，不会为了一点钱就自杀。
网民“无锡松狮”更爆出猛料，发帖称：3名韩国人均为大韩航空机务人员，涉嫌在广州强奸杀害中国公民谭静，现均已乘大韩班机回首尔，集体转飞墨西哥航线。这位网友还公布了大韩航空及韩国驻广州领事馆的电话，要求网友爆打。
两天后，“无锡松狮”又提供了一份“大韩航空致外交部抗议书”，使得“谭静案”顿时升级为“外交事件”。
一时间，民族情绪充斥于网际。愤怒的网友用脏话攻击韩国人，纷纷对沉默的广州警方表示愤慨。
与此同时，部分网友大胆猜测、还原现场，充当网络警察，并将谭静案比作黄静案，誓要为死者讨一个公道。
这些被广泛转载、热烈讨论的帖子，提供了媒体对“半裸女子坠楼案”进行后续报道的新闻素材。
在警方不开口、缺乏其他信息渠道的情况下，这些网络流言纷纷被搬上报纸版面。
“就在那短短的三四天时间里，这个案子才真正成为热点。”参与此案报道的记者林跃（化名）分析。
广州警方两次回应
4月15日，大韩航空向媒体表示：该公司从未出现过网络上公布的三名机务人员。
三名韩国人在广州做服装生意的真实身份经媒体披露后也浮出水面。“外交事件”根本就是无中生有。
然而，在媒体不断的报道之下，诸多网民已经被撩拨起来的情绪和质疑精神，仍然无法打消。
几天时间内，出现在媒体报道中的“警方”表态前后表述不一，引发了公众困惑和反感。对于“警方”的“出尔反尔”，网民们更是口诛笔伐。
4月10日，在广州市公安局第一季度治安通报会上，《信息时报》记者向新闻发言人询问“裸女坠楼案”进展，副局长何靖称：广州市局和越秀分局两级刑侦部门已介入此案，进行全面调查。
这是广州警方首次公开就谭静案发表意见。
此前出现在报道中的“警方”，一直以“警方内部人士”的方式出现。广州警方承认，何靖的答记者问才是真正代表警方的首次表态。
然而，四天后，某报发表报道称：广州市公安局副局长何靖表示经过初步调查，死者身份怀疑是性工作者，从现场的证据看她有可能是自杀身亡。
同时与会的其他几个媒体对南方周末表示，他们并没有在会议现场和采访录音中听到何靖如此表态。“公安局副局长首次开口”的报道既出，便被海内外媒体及网络转载。当时网络上关于谭静的演员、模特身份已经明确。此时，广州“警方”还在发出“死者是性工作者”的信息，更被公众理解为“推卸责任”。
广州市公安局宣传处负责人坦陈：这篇“公安局副局长首次开口”的报道，给市局和副局长本人带来了很大压力。
在该报道见报当天，广州市公安局新闻办公室终于向媒体通报：4月5日凌晨发生在东风广场的“女尸案”，经过警方调查，死者谭某（女，24岁，河南人）在广州某模特经纪公司任职，4月4日晚上从东风广场某幢30楼的卫生间窗口坠落。经警方勘查，死者死亡前与室内人员无打斗痕迹，尸检发现死者血液酒精浓度极高。目前，警方已经排除他杀可能性，初步认定谭某系自行从高空坠落身亡。
这短短140字的新闻通报，是广州警方迄今为止发布的最为详细的官方信息，也是最后一次开口。
然而，新闻通报并没能打消公众的疑虑，多数网民认定背后“必有隐情”。
事实上，在某报4月8日的报道中，就曾有“警方内部人士指……死者是性工作者”的表态，但广州警方未对这一说法直接回应。
警方宣传人士对此解释：在案件尚未完全弄清之前，警方不会贸然表态，这是一种严肃认真的态度，不轻易发布消息是担心促成炒作。
警方自称的“严肃认真”却被媒体理解为“一贯的傲慢”。张力告诉南方周末：“采访中，媒体和警方发生冲突是常有的事。”
他表示：“媒体失实报道，当然应该受到谴责。但类似的案件，如果警方不开口，公众就很难知道真相。”
渐趋真相 未完待续
4月15日，广州各大媒体的报道开始转向。几家媒体披露了包括现场勘查、尸检报告、死者身份调查、案发经过及现场调查等内容在内的详细案情。
在这份被媒体曝光的警方证据中，现年24岁的谭静是名影视模特；尸检报告显示其生前未遭性侵犯；死前严重醉酒，酒精浓度超过正常醉酒状态3倍；全身多处挫伤及骨折，估计是坠落时，身体遭遇强烈碰撞；案发现场室内没有搏斗痕迹，出事卫生间坐厕上可见两处踩踏痕迹，窗口边沿可见攀爬痕迹；死者手提包和牛仔外套均自然摆放；警方已能排除他杀，初步认定为自行高空坠落身亡，不排除失足意外坠落。
这一信息的发布，使得喧嚣了数十天的“谭静案”第一次有了权威解释。
几乎同时，《新快报》和《南方都市报》都找到了四名涉案的韩国人（案发现场的三名韩国人和一名了解内情的韩国人）。
采访报道显示：这几名韩国人和谭静是早就认识的朋友，案发当晚，因送别友人谭静大醉，进洗手间后大声说话。案发后三名韩国人叫来朋友处理并报案接受调查。
面对网络上对一些细节的质疑，广州媒体刊登“回应”，对于“卖淫女身份”、“案发时间”、“半裸”、“外交事件”、“排除他杀不等于自杀”等疑问做出了详细解释。
不断披露的新信息使扑朔迷离的“谭静案”渐趋明朗。然而，网上的讨论却并未就此终结。
怀着“必有隐情”的心态，网民们追问谭静死亡真相的呼声仍然高涨。
4月20日，谭静遗体告别仪式后，谭母第一次公开表态，声称网络上追求真相的刨根问底也给了她勇气。她表示，向全国征集律师，为女儿之死讨一个说法。
次日，广州各大媒体的报道再现硝烟。
可以预见，“谭静案”还远未结束。死者已矣，这个梦想成为名演员的女子不会知道，在她离世后，竟成了一场罗生门的主角。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epaper/nfzm/content/20080424/ArticelA05002FM.htm
http://www.infzm.com/enews/20080424/news/law/200804/t20080423_43636.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