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温度

               她说：温暖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需要用彻骨的寒冷才能去体现。
　　她行走在黄昏里，夕阳的余辉把她的佝偻影子拉得笔直老长－－
　　她慈眉善目的表情看上去一世安宁，岁月把沧桑刻画在她的脸上，她用笑容去隐藏。
　　姥姥自叙：
　　一
　　从小，我的父母就不合，母亲因为生下我是个女孩而遭父亲的冷脸，母亲一直隐忍，做月子的时候仍然需要做家务，洗洗刷刷，缝缝补补，从没消停过，依然不能换来家里的好脸色，更没有地位可言。我打出生起就很少哭，我很乖也很听话，只是爸爸和奶奶依然不喜欢我。还好有母亲是爱我的，那种爱，在母亲看我的眼神里，装的满满的，只是更多的时候，母亲总是抱着我，没来由地哽咽，那时候我并不清楚为什么，为什么我母亲的眼眶总是红肿的？为什么父亲母亲不好却要结婚？为什么……
　　母亲终究还是和父亲分居了，那时候的分居，跟现在的离婚没什么两样，母亲被安插在临时搭起的小茅房里，很自然的，我跟随母亲一起生活，可以说我对“父亲”两字根本没有概念，从小就缺父爱。
　　母亲依然宠我，母亲待我的好，也只能是体现在肢体语言上。
　　冬天的时候，母亲看着我穿着单薄的衣衫，总是会蹲下来拥紧我，那一刻我觉得这个冬天不再寒冷，只是我不可以一直窝在母亲的怀里，一放开母亲的手，那钻心的冷风吹到我的骨子里去，我就人来疯一样奔跑起来，那样可以热乎一点，看到谁家在烤火炉我会恬着脸凑上去。我需要火苗，太需要了。
　　二
　　十岁那年母亲终于给我做了一件新棉袄，这应该是我童年里最幸福最满足的一个新年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不忘让母亲把我的新衣服折叠整齐放在我的床头，那样我才可以安然入睡。大年初一我穿上这件大红色的碎花棉袄，在镜子面前转了一圈又一圈，我看着自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多，我明白那是因为衣服大了好多，但我依然宝贝它，我把小手轻轻插进衣服口袋里，那种温暖无法言语。母亲还给我扎了两根小麻花辫，系上红色的丝带，看着我高兴的样子，母亲笑了，而她的眼角，分明挂着泪痕。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为了我这件新衣服，是熬夜给人封了30双鞋子换来的，而这件衣服，陪着我度过了整整4个新年。到14岁的时候，衣服在我身上已经缩头缩脚了，母亲则后悔起为啥当初衣服不做大点儿。
　　三
　　母亲去世的很早，在我21岁那年太阳下山，那个晚上我独自一人守在母亲的身旁差点哭瞎了眼睛。之后母亲的后事在邻居的帮忙下草草完成。
　　父亲有来过一次，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在午夜梦回里无数次给我好吃的鸡蛋糕好看的衣服穿的男人，咬破了追唇终究是忍不住的泣不成声，卷缩在墙角，天塌下来了似地，等我回神过来的时候，脚边零零散散放着一些纸币和粮票。我捡起来数了数，竟有10块钱之多。我想父亲还是心里有我的吧，这么想着我的心里就稍稍好受了点儿，我来回轻抚着这些属于父亲的票子，多想从这上面感受出父亲的“温度”
　　母亲没有像样的坟冢，每年母亲的生日和清明，我会去母亲的“家里”添上一撮新土和一些不知明的野花。偶尔也会看到几株新鲜的雏菊。不过，我从来就没有碰到过，这样也好，碰到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么久了，我也不奢求什么了，只是心底血浓于水的位置，还有唯一留给我过的那十块钱，无论如何也抹煞不掉。
　　上一辈的恩怨，我不该去计较，只要我现在一切静好。
　　四
　　村里人给我做介绍，那个男人，比我大一轮。我不介意年长这么多我的男人，也是我一直缺少父爱的缘故，我以为这样子或许对方会更照顾我点，所以认识没几天，就成家了。
　　庆幸，婚后丈夫对我很好，心疼我，照顾我，舍不得我干粗活重活，一入冬，我容易手脚冰凉，丈夫总是让我把手放进他的胸膛取暖，半夜醒来为我盖紧被子，那段日子回忆起来都是温馨的。
　　只是后来，丈夫还是外出了。生活所迫，他需要到很远的地方打工，和同村的一群壮年。背着一个包，一步三回头的。直到他走的很远，我才想起来忘了问，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我一直相信他会回来的，他说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赚钱，赚了钱就回家，我不知道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哪里，很远到到底有多远？
　　丈夫走后我才发现自己是怀孕了，腹中的孩子渐渐长大，而我没有一点丈夫的音讯，这个时候，我才真切体会到当时怀我生我养我的母亲一个人时的凄凉，孩子偶尔会踢我几脚，我揉揉肚子就对自己说“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孩子陪你呢”。
　　村里本来和丈夫一起出去的人陆续回来，我急切的想知道我男人的下落，逢人就问，他们都摇头，好像他就从来没有跟他们出去过，直到丈夫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叔也回来时，他哆哆嗦嗦地拿出一万元钱，口气支支吾吾……我拼命地摇着小叔的肩膀，是他说当初要我的丈夫出去是他说外面的钱好赚，而现在是他一个人回来的，我撕心裂肺地喊“你还我丈夫－－”
　　幸福来得太快也走得太急，我的丈夫就那样留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转念，我曾经幸福过，我不能怨恨，不能让自己的心情更糟糕，生命的长短，也许早就注定了的。
　　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爸爸，是个男孩，长的很像他。眉，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们家有后了，欣慰。
　　五
　　小叔一直对我们娘儿两照顾有加，他对我们心里的愧疚，怎么也没办法去淡化，他一直很自责，到后来换成我去安慰他。
　　小叔没有娶妻，他拒绝所有媒婆。乡亲们对他很是疑惑，我懂小叔的意识，只是我，不可以这样，小叔也不会这样。就那么，相敬如宾，他把哥哥的孩子视如己出。
　　孩子小的时候，他一直问我要爸爸，我跟孩子说，爸爸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孩子就会问，长大了，我可以去天上找爸爸吗？我捂着鼻子，哭了，孩子就很小声的说“妈，妈，我不找爸爸了，不找爸爸了，我有妈妈就好了”，孩子紧紧抱着我，一如我小时候母亲抱着我一样。
　　小叔偶尔也会劝我，再嫁。
　　我说着，我的下半辈子，有孩子，和小叔你，就够了。
　　偶尔有闲言碎语传进耳朵里，这些我都没有办法也没有闲工夫去介意。清者自清。
　　我们把所有的爱都融入到孩子身上，以至于，他变得有些娇惯，我想着，反正，也这么一个，就那么宠着吧。
　　六
　　孩子长得算有出息，工作以后，女朋友是自己谈的，我没有多问，也没有干涉，只要他自己喜欢就好。
　　当她把女孩子带到我跟前时候，准媳妇一声甜甜的“婆婆”就把我叫到了心底最深处，她看上去很是乖巧，粗粗的麻花辫。圆圆的脸，有酒窝，干净整洁的衣服。
　　再后来，媳妇每次来家里，都会忙着帮我做家务，而这些，我从来没让我的孩子做过。
　　孩子们结婚的时候，我拿出来一只金手镯，带到媳妇的手腕上，对媳妇说，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媳妇又回以甜甜的一笑，说婆婆你放心。
　　也许老天爷是又一次眷顾我了，这个媳妇真的没让我操半点心，家里有好吃的，她第一个总是想到我，我怎么都记得他刚嫁进来那会儿，家里杀了一只鸡，媳妇把大鸡腿夹紧我饭碗里的时候，让我吃，我又夹回去，说婆婆不吃鸡腿的，你们吃，你正是应该补身子的时候，媳妇又夹过来。来来回回好几次，儿子说了“我妈妈不吃鸡腿的了，以前从来不吃的，他只吃鸡骨架鸡爪子的，老婆你吃掉好了”没想着媳妇却生气了，骂我儿子，说你这个大傻，婆婆怎么会不爱吃鸡腿，只是以前舍不得吃省下来给你吃罢了，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以为婆婆什么都不吃就是不爱吃。儿子颤抖的叫了我一声，妈。他把另一只鸡腿，也夹到了我碗里。我笑着说，唉，我是真的不喜欢吃。
　　后来，这只鸡的两个鸡腿都是我吃掉的，也吃下了，媳妇的孝心。
　　“婆婆，你吃吧，慢慢吃……”这话时不时会在我耳边响起。
　　“我想我可以安享晚年，不会再有任何波澜。”
　　“比起我的母亲，我的丈夫，我应该是幸福的，满足的。”
　　七
　　姥姥坐在藤椅上，对我说，以后，你嫁人了，也要像你妈妈一样。
　　我傻傻的听着，忘记了怎么去回应，姥姥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