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训诂 李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0:11:01
关于训诂 李申

训诂曾被我认为是非常深奥、甚至带点神秘的学问。我相信,至今还有许多人和我当初一样。所以,一旦别人拿出训诂这个武器,自己往往就先两股战战。那么,到底什么是训诂呢?

我听那位训诂名家的课,只有几次。而那位名家也只是讲如何训诂,而没有讲什么是训诂之类的理论问题。而我,至今也就只能就个人的体会谈一谈。这些体会,不会入大雅之堂,但对和我有一样经历者,或许会去除他们一些怯战情绪。

在我看来,所谓训诂,说白了,就是认字,认识古字。当然,这个认识,一是能读出音来,二是能讲出义来。古代许多训诂著作,常以“音义”命名,我想,原因在此。

这种事,至少从上学的第一天就开始了。当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然后告诉你,它怎么读,是什么意思,就开始了这个过程。直到学到一定程度,日常应用的字大多都认得了。就开始走向不同的道路。

自然,我们说的训诂不是这样的认字,但那道理是一样的。训诂所面对的对象,是古字。而那些古字,在当时,老师也是这样教学生的。这样的学问,当时叫做“小学”。时过境迁,到现在,古代的好多字我们不用了,一般学校里老师也不教了,只有那些从事古文化研究的人必须弄通它,这就来了训诂。

然而训诂的方法,和一般的认字并无什么不同。或者是老师教,某字读某音,意义是什么。老师教不到的,需要自己去认。而自己去认的方法,最普通的是查字典。这和一般的查字典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查的不是一般的字典,而是如《辞源》、《康熙字典》、《经籍纂诂》,《说文》及其段注等等之类的字典。如果字典还不能解决问题,就要去查古书。为什么去查古书呢?原来训诂字典中的说法,多是从古书中来的。

而从这里,我们可以对训诂的方法说两句了。


训诂方法


所谓训诂的方法,就是古人认字的方法。在古人,有些字,或者说是词,是他们当时在用的。什么意思?他们很清楚。有人把他们在用的字的意义写下来,就是以后训诂的根据。比如《尔雅》,比如《说文》,基本上可说是他们当时在用的字。就像文化 大 革 命中常用的“走 资 派”、“黑 五 类”、“造反 派”之类,亲历其事的人都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说出来,就是后人训诂的根据。

假如不是一个亲历其事的,却想要弄清过去那些词汇的意思,怎么办呢?这就只有靠“实地考察”和“广泛参照”。《辞源》之类书,之所以在指明词义之后,还要“举例说明”,就是“实地考察”的意思。让你明白,这样的意思载于何处,或者是从何而来。而像《经籍纂诂》,则又进一步,往往搜集许多例证,说明一个字的意思。这就是广泛参照。在这个问题上,对于那些不可能身临其境的人来说,可说是只有这样的办法。而所谓训诂,就是如此而已。

所以,如果你有机会学习训诂学,听听老师讲课,那自然是事半功倍,省却许多功夫。如果没有条件上这样的课,就自己翻书去。自己翻书往往会走些弯路,然而其结果,也更加扎实。

在这里,还有一个比喻,那就是学外语。其实,学外语和训诂一样,都是要面对不认识的字和词,要弄清它们的读音和含义。学外语自然要听老师教,老师没有教到的,只好自己查字典。

其方法可说都相通,也并不复杂,只是要想得出正确结论,还有一段曲折的路。这里谈谈与本题有关的一些问题。

查字典的水平

对于我们来说,训诂的方法,一是查字典,二是查古书。然而,假如您因此认为自己就是精通训诂,甚至再拿这点本事来傲视他人,可就错了。这就像一个人仅仅通过了某种外语考试,并且也能够凭字典查到单词的含义,就以为懂了外语一样。这也不能说他不懂。但是懂的程度如何,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如何,可不是仅仅靠那点本事就够用的。

如果你连查字典也查不对,比如把“苍”的引伸义当做本义;查书也查不好,仅仅查了一处就断定孟子事天之事不是事奉,那就在查字典的水平中也……。

前面已经说过,训诂古字词,和学外语,道理是一样的。要真正能把某种外语学到熟练运用的程度,必须有大量的语言实践。训诂也是一样。训诂的基础既然不过是古书中的注疏训解,那么,大量地阅读,才是理解古字的基础。古书读多了,自然就互相参照,其意义也就逐渐明朗。

鲁迅曾经讲过他们上学时的情形。老师并不怎么讲,多是让他们自己读。读得多了,那意义也渐渐地就明白了,并且也会学样作起古文来。《红楼梦》上黛玉教香菱学诗,自然要讲一点,但主要还是让她自己读古诗。读得多了,并且又用心,也就不仅通了有关古诗的训诂,甚至自己也会作起古诗来。

一个准备把自己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交给传统文化研究的人,要有点成绩,多读书是起码的、必要的条件。多读书未必就能出成果,特别是未必就能出大成果。但读书不多要出成果,就很难。要出大成果,就根本没有可能。

查书、查字典之法和误区

这两个问题其实只是一个问题,那就是千万不要把查到的东西就信以为真。

这样说又会引起非议,难道字典、古代注疏都不相信吗?不是。如果我连字典都不相信,还相信什么呢?连古人注疏都不相信,还能相信什么呢!这里说的仅仅是这样的情况,比如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别人忽然提出了新的理解,而这些理解与你可以从字典和注疏中查到的又不相同。在这种时候,千万要谨慎,切不可轻易判人是非。因为弄不好,就会像阿Q那样,看到城里人把条凳说成板凳(?)就以为可笑。原因如下:

一 在训诂这件事上,几乎任何人都不敢说他的说法没有错误。包括名家,甚至像颜师古、孟康这样的名家。

可以说明这一点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古代那些重要的典籍,几乎都不只一人为它作注作疏。这固然有注疏要随着时代前进的意思,但不可否认,后人之所以要为古籍重新作注,就是因为在他看来,其中的注疏有些是不正确的。

其次,名家也会犯错误,不仅是上面所举出的几例。就笔者所见者,还有如《经籍纂诂》。在释“天”时,有一条是引《论衡·谈天》:“天,气也。”然而这是王充引用的“儒者”之言,并非王充本意。王充本意是:“天,体,非气也。(按:有标为“天体非气也”。)”然而这一条,《经籍纂诂》就没有引。而这就丢失了汉代儒者论天的一种极其重要的意见。又例如,集当代众多学者之力所编的《辞源》,一版再版,其学术质量无人否认。然而却偏偏没有“昊天上帝”一词。而这个词,在古代的使用频率,也是非常高的。并且在我看来,没有这个词,就像一部明史词典漏了朱元璋。

所以,一般情况下查字典是可以的,但倘遇重大问题,就千万不可停留于查字典的水平。

二 是因为自己查书未必查得对,或者未必查得够。因而断章取义地理解了古人。

这里有两个例子:

一个为大家熟知的例子是,春秋时代子产曾经说过:“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左传·昭18年》)这话长期被理解为天道人道不相关,因而被选入无神论资料。然而再往下读。就在不久之后:

七月,鄭子產為火故,大為社,祓禳於四方,振除火災,禮也。

由此看来,子产并不是认为天道人道不相关,否则他不会亲自主持禳祭典礼。那么,“天道远……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查杜预注:

传言天道难明,虽禆灶犹不足以尽知之。

而就在此前,子产还曾经论证过伯有死可以为鬼。子产的论述成为古代鬼神成因的重要根据。看来,子产不是一个无神论者,而“天道远”云云只是说,裨灶凭着他那点手段或者本事,不足以知天道,而不是天道与人道不相干。

再就是《国语》中的例子。《国语》中的几个关于阴阳、天道的例子是曾经被作为无神论言论对待的。然而如果把那些例子中的一段读完,你就会发现未必如此。如果能再顾及前后,那意思就更加明显。如果再能由此出发,和其他文献相互参照,其结论就大不一样了。不过这一点,我希望留给那些有兴趣者去做,看看我的话是不是真的。如果有什么不同意见,再继续讨论。

而由此也可以得出查书、查字典的一个基本方法:那就是一要查准,二要查全。这个全,是韩信领兵,多多益善,特别是像关于“天”、“天道”之类运用广泛、关系重大的概念的理解上。

其三,其实这算不得一条,只是因为詠明君《……豆 腐 渣……》一文中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比如:“法天即所以事天也。”若译成现代汉语,应该是“以上帝为榜样就是事奉上帝”。詠明君不解其义,反而以为是找到了反对“事奉上帝”说的证据。

说到最后,原来没有什么秘诀,不过是些最普通的道理。然而,事情往往就错在有人不能把那些最普通的道理付诸实践。

初涉此道:“九窍通天”

笔者刚作研究生之初,听一位被认为是当代两大训诂专家之一的、著名的训诂专家讲课。课是给别的专业讲的,我去听课,大半是因为觉得训诂神秘,想去闻个味儿。

专家以《淮南子·要略篇》为对象,每天一段,讲训诂。我听的那一段,是该篇对《精神训》的提要。专家的断句是:

《精神》者,所以原本人之所由生,而晓悟其形骸九窍,取象与天,合同其血气,与雷霆风雨,比类其喜怒,与尽宵寒暑。并明。

最后“并明”二字,专家认为是衍文。

这样的标点,也可以说通。但我不大相信“并明”是衍文,可又没有什么理由,于是就去查书,看看《精神训》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在《精神训》中我读到:

头之圆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时、五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人亦有四肢、五脏、九窍、三百六十六节。天有风雨寒暑,人亦有取与喜怒。……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气者,风雨也……

原来是在说天人相副。那么,其标点就应该是这样:

《精神》者,所以原本人之所由生,而晓悟其形骸。九窍取象,与天合同。其血气,与雷霆风雨比类;其喜怒,与昼宵寒暑并明。

我为此作了张卡片,好事的同学送给了这位名家。再次上课时,名家答复说,我的意见是对的。

大约十多年后,刘文典的《淮南鸿烈集解》由中华书局出版了。其《要略篇》关于《精神训》的提要,标点就和那位名家一样,只是未把“并明”作衍文。不过为此作了许多解释,其中包括批评“与天合同”为句者。可见那位名家的意见,也是远有端绪的了。

二涉此道:此“安远”非彼“安远”

训诂与考据往往连称,因为它们实在有许多相同之处。研究生刚刚毕业,我碰到了一篇文章。该文公布了此前人所不知的王夫之的《双鹤瑞舞赋》,说是献给“安远将军”的。清王朝在平定吴三桂叛乱时,曾有一个安远将军叫尚善,史载分明。于是该文认为,这篇赋是献给尚善的,并推论,这是王夫之在晚年,为了祖国统一大业,和清朝和解了。

根据我对王夫之的了解,我认为不大可能,不过也没有重视此事。我的导师则要求我把此事搞清楚,也算是对船山学研究的一点贡献。

没有别的文献,我就先从读这篇赋入手。赋很难懂,我只能一遍一遍地读。后来,我终于读通了。我发现,赋中的风物、景色,全是南方的事。其意不是劝尚善如何消灭吴三桂,而是劝那个安远将军去进击清军。于是我断定,王夫之所要献给的尚善将军,是吴三桂方面的人。

为了证实这一想法,我钻了一个月图书馆,并把自己的论文带到了纪念王夫之诞辰290周年学术会上。报到当晚,我就立即将论文送给一个我一向尊敬的、研究王夫之卓有成就的教授。第二天,教授传过话来,说我的意见是对的,而他关于此一时期王夫之活动情况的著作要重写。不过,还有不少已经按“王夫之与清朝和解”的基调作了文章的。其中就有人找上门来,当面辩论。据说,会议此后在讨论这一问题时,争论非常激烈,由于我因为他事提前离会,竟未能恭听。

两年以后,我因事见到了历史博物馆的史树青先生。史先生不仅毫无保留地解答我们提出的问题,而且还管我们两个不速之客的午饭,记得午饭是“狮子头”丸子。吃饭时,史先生谈起,说公布王夫之《双鹤瑞舞赋》那篇文章是他写的。我一面告诉史先生,说其中的安远将军不是尚善,一面为我初稿时的严厉措词暗自脸红,虽然其中没有什么歪曲、诬蔑之类的词句。如果不是我的导师给我大杀大砍,又让我反复修改,我真不知此时该如何面对史先生。

史先生接着谈到,这篇赋,还有另外一件礼物,是一个湖南老乡送给毛 泽 东主席的。当年毛 主 席指示,此件只宜保存,不宜公开。我想,假如毛 主 席知道他这位老乡并未与清朝和解,而是为人有终,当会感到安慰。

后来,又有人查到,王夫之所说的“安远将军”,就是吴三桂方面的孙延龄。而我的文章,则被编入后来新出版的《王船山全集》,作为附录。

“实地考察”:体会之一

这两个事件,使我对训诂考据有了一点实践经验。并且有了一点体会,那就是要“实地考察”。

自然,对于古人古事,所谓“实地考察”只是个比喻性的说法。意思是说,当您要弄清一个对象的时候,如有可能,就要把该对象放到它原来的位置加以考察。比如,要弄清《淮南子·要略篇》对《精神训》的提要是什么意思,应该考察《精神训》本身的内容。要弄清王夫之《双鹤瑞舞赋》究竟是献给谁的,应该弄清赋本身的内容。

依据这种自己体会的、不成文的规则,我又作了如下两件事情。其一是我对周敦颐“太极图”源流的考证。传统说法,都认为该图传自陈抟,而且都言之凿凿。其中最重要的根据,也是所谓“真赃实据”,就是载于《正统道藏·上方大洞真元妙经》的“先天太极图”。对于这类重要的历史学案,应该把它的根据考个清楚。于是我反复读了这部《真元妙经》。弄不清的,就去查找有关资料。后来终于发现,载有所谓“先天太极图”的那一部分,原来出于周敦颐之后,那么,说周敦颐的“太极图”来自这个“先天太极图”,就失去了根据。

以此为突破口,我不仅考清了周氏太极图并非来自陈抟,而且进一步考证了阴阳鱼太极图的源流,考证了河图、洛书的源流。其成果,就是那部《易图考》,以及将要出版的《周易图说总汇》。其二,就是关于“五经六纬”说。这值得单独说一说。

“五经六纬”考


“五经六纬”说见于《汉书·李寻传》。其言曰:

《书》云“天聪明”。盖言紫宫极枢,通位帝纪;太微四门,广开大道;五经六纬,尊术显士;翼张舒布,烛临四海;少微处士,为比为辅,故次帝廷;女宫在后。圣人承天,贤贤易色,取法于此。

这里所说的“五经六纬”,被近现代学者认为是见于文献的关于纬书的最早记载。也就是说,人们据此认为,纬书在李寻时代就出现了,其根据就是李寻曾经提到“五经六纬”。

这样的认识有没有根据呢?有的。根据就是孟康、张晏、颜师古的注。孟康曰:「六緯,五經與樂緯也。」張晏曰:「六緯,五經就孝經緯也。」師古曰:「六緯者,五經之緯及樂緯也。孟說是也。」这些可都是古代的训诂名家,把他们的注作为根据,似乎是不会错的。但是,它的确是错了!

“五经六纬”之说前后,讲的都是星象。为什么中间突然加了一句讲经书纬书的文字呢?为了弄清这个问题,就必须进行实地考察。这回的“实地”不是别处,而且《史记·天官书》和《汉书·天文志》。里面记载的,是汉代儒者的星空观念。《史记·天官书》(《汉书·天文志》同)道:

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皆曰紫宫。

这就是李寻说的“紫宫极枢,通位帝纪”。《天官书》又说:

南宫朱鸟,权、衡。衡,太微,三光之庭。……南四星,执法。中,端门;门左右,掖门。……其内五星,五帝坐。

“南四星”即李寻说的“太微四门”。“内五星”,就是“五经”。古代天文学以不动之恒星为“经星”。

后聚一十五星,蔚然,曰郎位。傍一大星,将位也。月、五星顺入,轨道,司其出,所守,天子所诛也。

月与五星,就是李寻说的“六纬”。相对于经星,常动者为纬,所以五大行星被称为“五纬”。月亦常动,所以李寻把月与星并提,称“六纬”。

……廷藩西有隋星五,曰少微,士、大夫。

少微有四星,分别代表处士、博士、议士、大夫,这就是李寻说的“少微处士”。

权,轩辕。轩辕,黄龙体,前大星,女主象。

这就是所谓在后之“女宫”。其中“翼、张”,是二十八宿中之二宿,举此以代表二十八宿。

至此已经完全明白,李寻的上言,是以天上帝宫星象,说明“女宫在后”,而孔门主张的“贤贤易色”,乃是“圣人承天”的法天之论。也就是说,李寻所说的“五经六纬”,完全与纬书无涉。而“五经”虽然与儒家五经文字相同,然而此处指的却是天宫南宫的五帝座星。

经过这样一番考证,“纬”在此处的训诂问题也得到了解决。它不是“纬书”之纬。而是相对于天上经星而言的纬星之纬。

然而,有些东西,是无法作“实地考察”的,或者说,“实地考察”了,仍然不得要领,解决不了问题。在这种情况下,那就需要第二种方法,就是“广泛参照”。

“广泛参照”:体会之二

需要“广泛参照”的例子,首先是孟子的“事天”。

“事”作为名词,首先是指一件事情。如果这是一件持续的、需要长期去做的事情,那么,事就是一种职业。《说文》训“事”为“职”,其意义在此。而无论是一事还是一职,都需要去做。所以事就成为动词“从事”,如同“饭”作为动词就是“吃饭”或者“喂谁吃饭”一样。假如做事是为某人而做,则“从事”就成为“事奉”。这是文字本身发展的内在逻辑。“事天”之“事”是个动词,所以与职业之类是无关的。有关的只是从事或者事奉。从事显然讲不通,所剩下的就是事奉。

“事囗”之类的动宾结构,在古代文献中出现频率很高。对于“事天”,不会有第二种解释。这里其实不需要作很多训诂、考证的工作。但是,如果您处心要否认这“事”是“事奉”,单从《孟子正义·尽心篇》的总体解说中查到有“法天”一说就不够了。因为就在《孟子正义》对“事天”的解说中,仍然用的是“事天”或者“承事其天”。前一“事”就是复述,没有训释。后一“承事”又是什么意思呢?在这里,冒冒然认为“事”就是“法”,甚至还有“知”的意思,唯独不能说是“事奉”,可就是十分危险的事。

要弄清这个问题,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广泛参照”。首先是参照《孟子正义》中其他地方,对“事囗”之“事”如何训释。经查,原来《孟子正义》在前几篇,对“事囗”之“事”均释为“奉事”,而“奉事”也就是我说的“事奉”。到后来,包括《尽心篇》,不再处处说“奉事”,多数情况下仅仅说“事”,不过是省文而已。

至此,问题可说是非常明白。那坚决否认“事天”之“事”作“事奉”解者,不仅是不明敌情,也不明自家的情况。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像这样既不明敌情,又不明己情者,在论战中要想胜利,几乎是作梦。

然而,如果要把事情做得扎实,单查《孟子正义》还不够。第一,《孟子正义》也只是一家之言,未必就是孟子本意。第二,即使弄清了孟子本意,还有其他儒者。而只有参照其他儒者,也才能更进一步明白孟子。这就必须参照其他儒典、儒者如何使用“事天”的概念。经查,即使如唯物主义者王充、荀况,也都是在“事奉上帝”这个意义上使用“事天”概念的,其他的儒者,更是无一例外。我想,到这里,对“事天”的理解才可以告一段落,才可以去否定或者赞成“事奉上帝”的解说。

自然,这样也不彻底。彻底的做法是把古代文献中所有的“事天”都找出来。不过我认为,这就没有必要了。“竭泽而渔”的情况在这里实在不易做到,而现代数学中的“概率”论也为这种不完全归纳提供了理论支持。不过,为了避免绝对化,我们这里还是以这样的结论为满足:古代儒者的主流观念,是都把“事天”作“事奉上帝”解的。

然而,坚持“事天”之“事”非“事奉”者,不仅没有广泛参照《孟子正义》本身,更没有广泛参照其他儒者的事天概念。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对事天作出正确理解,是不可能的。

坚持“事天”之“事”非“事奉”者更不知道,“法天”并不是与“事天”对立的概念。法天不过也是事天的方式之一种罢了。“法天即所以事天也”之语,就是法天作为事天方式之一种的证明。其他,祭祀是事天的方式之一,顺、承、奉、敬等等也都是事天方式之一种。而在孟子看来,养性,也是事奉上帝方式之一种,甚至是最好至少是比较好的方式。儒者们对如何事天,说法不尽一致,但是把事天作为事奉上帝,则没有差别。

相信神的存在,并且用某种方式去事奉它,可说是一切宗教的本质和核心内容。各个宗教在其他方面可能千差万别,但在这一条上,则非常一致。在西方,出家修道,就是事奉上帝的方式之一。女士出家,不再结婚,就表示把自己献给上帝。正因为有这些观念作铺垫,《十日谈》中的少女阿丽比治才会相信教士鲁斯狄喀,认为那样的方式就是事奉上帝。

不过就“事天”一词而言,其中的“事”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天”。而对天的训释,就更不是考察某篇文章就能解决问题的。这里所需要的,就是更加广泛的参照了。

论天

天有自然之天,有宗教之天,有义理之天,有……之天,云云,应该说,是我们的前辈在广泛参照的基础上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对不对呢?对的。天确是有宗教的天、自然之天、义理之天等等。并且在我们那些使用近代传人的西学之法的前辈之前,清代的儒者甚至有更加详细的说明。

查《经籍纂诂》,则天的意义更多。颠也,阳也,气也,养也,无为也,身也,文也,性也,大也,君也,神也,帝也,父也,自然之分……,都是天这个概念所具有的意义。 今天所说的宗教之天、义理之天等等,比起《经籍纂诂》,可以说是很不全面的。

《经籍纂诂》由阮元组织完成,可说是乾嘉时代训诂成就的集大成之作,所以历来获得的评价极高。然而,它的成就同时也就是它的缺点。因为我们从这里无法知道,这许多意义,为什么都集于“天”字一身?然而训诂学的任务到这里就中止了,或者说是完成了。它告诉你天字有这许多意义。至于你要从中寻找什么,训诂学就不再管了。

在这里,我们碰上了从清朝初年就开始的所谓“汉学”和“宋学”之争。关心这个争论的人们大约都知道,宋学对典籍的理解深刻,缺点是臆说颇多;汉学字字有据,其理解也多停留于字面。所以,从训诂的角度,只能知道天有阳、气、君、养等等意义,但宋学却告诉我们:以形体言之为天,以主宰言之为帝,以性情言之为乾。这就是说,那许多似乎彼此无关的天字的意义,其实不过是在说着天的某一个方面。而天,则只有一个天。古人说,天无二日。至于天,更不会有二天。

那么,这种理解对不对呢?这就只有求助于茫茫书海。深入其中,去找,去翻,去查,去看。聪明,此时只能帮助你查得快些,决不能代替这繁重而又枯燥的劳动。

经查,天是由元气或者轻清的阳气所形成的,所以说它是气、是阳都不错。乾,不过是阳的性质。而古人观念中的气,是有理的,或者说,是固有“神和性”的。这颇像今日所说的“物活论”,而不像西方哲学,多把物质说成是死的物质,需要上帝之手才能使它运动。这气在聚成人时,其理,或气中之神,就成为人的精神。那么,它聚成天时,这天,自然也是有灵性的。并且可以对人赏善罚恶。当然,也有儒者认为,天并不如此絮絮叨叨地管人间的事,就如同有的父母并不絮絮叨叨管教子女一样。但是,管教的方式如何是一回事,天地父母是否存在,又是一回事。作为儒者,没有人否认天的至上神地位。包括曾被我们认为是著名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者荀况、王充、范缜、柳宗元等等。

再说广泛参照

广泛参照,其广泛程度,有时匪夷所思。我怀疑“五经六纬”未必是讲纬书起源,主要是因为在探讨古代哲学和科学的过程中,学了点天文学知识,所以才想起来去查天文志。而据我所知,研究传统文化者,许多是不关心正史中的志书、特别是天文律历一类志书的。虽然在古代,儒者们都是多少懂一点的。

再一个就是我对王夫之的认识。我的硕士论文,是《王夫之与老庄哲学》。答辩时,导师介绍我的情况,关于优点,仅仅说了一句:“他把王夫之的书都看完了。”本来这个题目,是可以不必把王夫之的书全看的。至少可以不看什么《相宗络索》以及诗作之类,然而我还是看了。所谓知人论世,知世论人。参照越是广泛,判断的正确度就越高。这虽然不是什么铁律,但大多确是如此的。而我,就是从王夫之的诗作中,找到了他当年不是和清朝和解、而是俟机反清的证据。这一点,当时的清朝知府也没有明白。他们只知道王夫之后来不给吴三桂写劝进表,认为是改变了态度,还去慰问了王夫之。

我的导师每每提起他那些得意的弟子,头一条就是“读书多”,“读了不少书。”对于我们这些中国哲学专业的学生,他不仅要求要通读二十四史,要学点佛教、道教,而且要多读点西方哲学。他的理由是,只有这样的广泛参照,其判断的可信度才高。我觉得,对于一个真正以治学为人生目标、而不是以学为门面装饰的人,这句话是普遍适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