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公主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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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公主

孙自筠

 

第一章 女歌星受困临淄   

韩娥,是战国末期著名的女歌唱家,是我国古代有史可考的第一个女歌星。她的歌声能让人哭,让人笑,能去病消病,起死回生……始皇之女华阳公主的传奇故事就从这位女歌星的歌声中开始。    战国时代齐国的都城临淄,是一个有七万户居民的大城市,它不仅是一个繁荣的经济城市,更是一个著名的音乐之都。在那里,几乎人人都会弹琴唱歌。平日,每到傍晚,大街小巷歌声不断。遇上年节或喜庆日子,十字街头,大街两旁,搭起座座歌台,台上摆满了钟、鼓、竽、笙、筑、筝、琴、萧……各种乐器。只等日落西山,月上柳梢,在一片烛火灯光中,表演者依次登台。他们穿着最漂亮的衣服,欢快地敲钟、鼓瑟、吹竽、击筑。在乐曲的伴奏下,或独唱、或对唱、或合唱,一曲接一曲,一首又一首,直唱到三星高照,东方欲晓方罢。    在这些琴师鼓手歌唱家中,大都是业余爱好者,但也不乏专业演员。他们以自己的一技之长,在各个歌台上演出,除了获得阵阵掌声喝彩声,往往台下还雨点般向他们掷来钱币;即使那些瘪脚的末流演员上台,水平不高又连连失误,台下观众也能报以善意的笑声或惋惜的叹息,从未听到过怪声怪叫的喝倒彩。因为临淄人个个都有登台表演的经历,尝过登台表演的滋味,对演员都特别宽容。他们把钱不仅撒向表演好的音乐家,就是一般演员也能得到丰厚的报酬,感到在这里谋生要比别处容易得多。于是,这里不仅聚集了全齐国最优秀的音乐家,就连燕、赵、秦、楚、韩、魏以及外域的音乐家也向这里集中。一时间,临淄成了中华大地的音乐中心。    在众多音乐家中,尤数一位名叫韩娥的女音乐家名声最响,整个临淄城无人不晓。只要提起她,每个人都能说出一段听了她的歌唱后的美妙感受。    使韩娥成名的那次演出是在齐国相国田文府上进行的。    当韩娥刚刚踏上相府那高大辉煌的舞台时,台下的观众并不感到她有什么特别。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姿容说不上艳丽,衣着也不算豪华,只是眉宇间稍稍露出几分高贵。一领紫色大氅,头系一条鲜红的纱巾,怀中抱着一张筑,轻移脚步,缓缓走向舞台中央。而后,解下大氅,露出红衣红裙和衣裙下丰满的身体。她面带笑容地向台下拱手行礼后,便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把调好的筑轻轻放在桌子上,又轻轻拨弄了几下弦。然后,她从筑的不知什么地方抽出一根竹片,轻轻敲击着筑弦,只听一片呛呛嚓嚓的声音便在大厅上回响,而后向四面散开了去。    看她的筑,也并没有什么特别,颈细肩圆,似筝非筝,十三根弦整整齐齐地铺在上面。看她击筑,也是左手按弦,右手执竹片敲击,并无与众不同之处,然而那声响,那节拍,那音律,却别有一番韵味。    她先击了一曲《玄鸟》,那乐声恰如一只燕子突然从云中飞下,左旋右旋,上下翻腾,边飞边唱,呢喃啁啾。低语如情话,高唱如情歌;而后,做了几个大幅度的旋转,嗖地飞向天际,渐渐消失在迷茫的天宇。这时,筑声若断若续,若隐若显,其轻若雪片飘落地面,若细雨滴打芭蕉。少顷,筑声渐密,犹如那飞入云中的燕子带着一大群燕子从天而降,欢叫着扑向大地。无数只燕子忽上忽下忽急忽徐地飞舞着,欢叫着,好像就在头顶,就在眼前,待人们上下左右去寻时,却已飞得无影无踪,只感到有一阵风迎面扑来,分明是那群燕子搧起的。    一曲终了,全场先是一片寂静;当人们从沉醉中醒来,顿时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接着,韩娥击了一曲《大厦》。    传说古时洪水为患,先王舜任命鲧治水,鲧用堵的办法,未能制服洪水。舜杀鲧,任命他的儿子禹治水,禹用十年时间,日夜操劳,不敢稍懈,三过家门而不入。他又吸取父亲筑堤堵水失败的教训,采取疏导的办法,凿开龙门,疏通三江五湖,使洪水通畅地流入大海。人们为了欢庆治水的胜利,歌颂禹的功绩,创作了音乐歌舞《大厦》。    演奏开始,韩娥便大幅度大力度地拨动击打着筑弦,如山洪暴发,如江河决堤,那张不大的筑,竟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好像屋顶在抖动,天地在旋转,山峰在倾斜;同时,隐约传来孩童的啼哭,父母的呼喊,以及百兽恐惧的吼叫,万鸟惊慌的哀鸣。    顷刻间,筑声转换成激越昂扬的音调,如千万人抬石压夯,挖山凿石;又如无数勇士冲锋陷阵,杀奔疆场。其间,分明传来壮烈的拼杀声,雄壮的呼喊声,严厉的命令声……    接着筑声渐缓,节奏趋于平和,如溪水淙淙,如秋风习习。其间,似有牛羊的咩叫,鸟兽的欢鸣,并杂有人们的欢歌笑语,喜闹戏谑,一派和平安静的气氛。分明是洪水被治服后人民在享受幸福宁静的生活。    最后,筑声由平和欢快变得低沉哀怨,如泣如诉般讲述着大禹治水过程中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    故事的女主人公是年轻姑娘涂氏,她崇拜禹的英武和智慧,喜爱他的宽广和热烈,而大禹也爱上涂氏的美丽和善良。每当他治水经过涂山(据考,涂山即今浙江绍兴),两人相见,互诉爱慕之情,情意绵绵,难以割舍;然而,大禹治水常常巡行在外,涂氏便站在涂山上唱着她所作的《候人兮猗》的情歌,等待禹的到来。    思恋的筑声如清泉缓缓从韩娥手中流出,两个反复后,只见韩娥轻启朱唇,便有一阵清脆鲜嫩令人心摇神荡的歌声传来:    我站在涂山之东兮,    望红日之高升。    极目远眺什么都看得清,    却未看见我心中的神。    我站在涂山之南兮,    山连山岭接岭。    心中的人啊,    你在哪座山间巡行!    我站在涂山之北兮,    莽莽雪原尽收眼底。    哪怕是相距千里。    我也能认出你的身影。    我站在涂山之西兮,    见残阳徐徐下坠。    太阳落山有再升的时候,    我的人啊,你为何不归?    一曲唱罢,台下众人如痴如迷,直到韩娥笑吟吟地抱着她的筑准备下场,人们才醒悟过来,呐喊着,吆喝着,请求着:    “唱得好!”    “太精彩了!”    “再唱一曲吧!”    “再奏一曲吧!”    韩娥一再拱手谢幕,笑着退下台去。    可是人们却迟迟不愿散去,散去了的在家中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耳边的音乐搅得他们坐卧不宁,这其中还包括相国田文。    第二天清早,田文和他的众多食客不唤自来地聚集在韩娥击筑唱歌的大厅里,他们明明听到韩娥的歌声还在大厅中回荡。    “我听到韩娥还在这儿唱,难道我的耳朵有毛病?”田文望着那空荡的大厅说。    “相国的耳朵哪会有毛病,我们也明明听见她的歌声。”食客们说。    “真是太奇怪了,大家仔细看看,那声音是什么地方传来的?”    “好像从墙壁里。”一个食客说。    “不对,是从屋顶上。”另一个食客说。    田相国和他的食客们寻找着,讨论着,议论纷纷但莫衷一是。    如是者三天。    最后,他们的结论是韩娥的歌声已达到如此美妙感人的程度: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这个赞美歌唱家的说法一直沿用至今。    自从在相府演出后,韩娥名声大震,名衙门、行帮、街里,纷纷前来相邀。韩娥演出不断,日进斗金。但她是个豪爽大度,不把金银放在心上的女子,所得钱财,除自己日常开支外,大把银子济贫救穷。但凡朋友有求,倾囊相助,从不吝惜。    在临淄演出大半年后,韩娥应邀去其他国家演出。一时间,她的歌声传遍了中华大地。    战国时代是个战争的时代,七国间为了争雄称霸,今天你打过来,明天我打过去;昨天甲国联合乙国攻打丙国,今天甲国拉拢丙国进攻乙国,明天乙国团结丙国攻打甲国,杀得一片混乱,难解难分。于是,百姓四处逃难,流离失所,如无根的浮萍,到处流浪。    这不,韩娥正在楚国演出,打起仗来了,她赶快避向韩国,没几天,韩国也被卷进战争,她又流亡到赵国;现在,赵国也打起来了,她又回到齐国。但是齐国正在备战,与韩国、魏国联合,准备攻楚。临淄城一派慌乱和紧张,谁还有兴致来听音乐?    齐都临淄雍门外有个繁华的市镇,镇上有个像模像样的客栈。当初,店主见著名歌星韩娥前来打尖,拱手相迎,殷勤接待:    “久闻韩大姐大名,能接待您这样的贵宾,实乃小店的荣幸。”店主一面笑迎韩娥,一面吩咐店小二:“快,快把韩大姐的行李搬到楼上特等客房,好生伺候……”    因为兵荒马乱,很少有人请韩娥演出,她身上的银钱渐渐用尽。手饰及贵重衣物卖的卖当的当,维持了一阵,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因欠了几日房租,店家便说:    “韩大姐,这楼上挺不方便,请您搬到楼下去住吧。”    不等韩娥同意,两个店小二就把行李家什搬下楼去了。    韩娥在临淄也有几个朋友,但多已逃往外地,剩下的则自顾不暇,有所接济也甚微薄。于是过些时候,店主又说了:    “韩大姐,后院有间空屋,挺安静的,劳驾请您搬到那里去住吧。”    说罢,两个店小二搂起韩娥剩下不多的行李,提到后院的一间小屋,丢在炕上就走。    面对这间阴暗潮湿破旧不堪的小屋,韩娥本想一走了之,但转念一想:自己身无半文,离开这里又到何处安身?何况现在各国都在打仗,自己唯一所长的音乐又只能在太平年景才有用武之地,不如忍下一时之气,待战事平息了,在音乐之都的临淄是可以往下去的。自己现在还不满四十岁,说不定今生还有一次辉煌。眼下,自己又在创作新曲,需要的是时间。没有一个安定的住所,是无法完成的。    想着想着,她觉得眼前的路越来越宽,也就放下烦恼,着手收拾那间小屋。    不到一个时辰,一间乱糟糟的小屋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她打开包袱,整理清点衣服杂物。仅剩下的几件衣服已十分破旧,她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叠好。她又打开一个小小的绣花布袋,轻轻从里面取出一只洁白的玉镯。她抚摸着,叹息着,隐隐约约听她说了句:“我等你已整整二十年了,你到底在哪里啊?……”下面,她还说了些什么,但却听不清。    收了玉镯,她从布套里取出她的筑,用布细细擦拭,又一根根调好弦,轻轻拨弄着,吟唱着。但唱的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哀怨婉转,缠绵悱恻,听了心里堵得慌。    韩娥在她的小屋里只安静地度过两三天,店主又来了。一见面就问:    “韩大姐,你欠的房钱什么时候还清?”    “老板,实在抱歉,过几天平静些,我到城里活动活动,一有演出收入,我就一文不少地奉还。”    “你看这战事能马上停吗?这么说来,猴年马月我也讨不到你的房钱了。”    “老板,请您放心,我韩娥绝不会赖帐,一定有还清的时候。”    “韩大姐,不是我不相信,实在是我手头太紧。这样吧,我看你一时半会也还不了这笔帐,我给你出个主意你看中不中……”    “只要能让我渡过难关就行。”    “我看你有这么副好嗓子,不如到城楼上给那些当兵的唱唱小曲,陪他们开开心,你还会缺钱用吗?……”    “住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从来也难得发火的韩娥,气得浑身打颤,指着门说:“你,你给我滚出去!”    “韩大姐,我可是为了您好,叫我滚,我就滚,您可别后悔……”    当韩娥还没有从气愤中缓过气来时,两个店小二便闯了进来说道。    “韩大姐,我们奉店主之命来收店钱,今天如果交了便罢,要是没钱,就请您把衣物留下,另外找住处。”    说罢,不由分说,抢了包袱,又来拽人。    “老板,”韩娥对着店小二身后的店老板说,“为人做事也别太绝,我只不过欠你这一点店钱,你便如此凶狠,恐怕也太过份了吧。我马上就走,我的所有东西,除了那张筑和包袱里的一个小物件,全给你抵房钱,你看够不?要是不够,我立个字据,以后一定奉还。”    店主上前几步,向韩娥拱手笑道:“真对不起,失礼了。”说着,便来抖她的包袱,一件件衣物估算着价钱说:“你这几件破旧衣服价值几何?”当他从绣花衣布袋中取出玉镯,反复看了后说:“这东西还能卖几个钱,不过,也不够房钱。”说着便揣进自己口袋。    “那是我的要紧物件,你不能要。”韩娥说着急了,要去夺回来,却被店主一手挡住。    店主东张西望,看见挂在墙上的那张筑,便对小二说:“把那破筑取下来,多少也能抵几文钱。”    韩娥制止说:“店主,那是我的命根子,你不能拿走!”    店主笑道:“韩大姐,你说的两件东西我都可以不拿,我也可以不撵你走,只是,你要依了我的建议,去城楼上唱小曲,如何?”    “不去,饿死我也不去!”    “那好,从今天起,就请您到别处住宿。小二,把韩大姐送出去!”    两个店小二答应一声,便来拖韩娥。    “放开,我自己会走!”    韩娥大步走出客栈店门,回头望去,见那筑被店小二哐啷一声丢在地上,她好不心疼。那张跟了她二十多年的筑,与她一起经受了多少荣辱与悲喜。她父母早逝,自己尚未嫁人,世间没有一个亲人,那筑就是她的亲人;她没有儿女,那筑就是她的儿女,她怎能轻易舍弃它。然而,她现在却不能不舍弃。她要在与它告别前再去抱抱它,亲亲它。于是她飞快地转过身去,扑向那筑,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    店主见了,以为她要抢回那筑,便过来夺。但韩娥抱得太紧,一时竟夺不过来。他便骂道:“好不要脸的泼妇!”手一松,又顺势一推,韩娥站立不住,竟跌在店门口,那筑恰恰撞在额角上,顿时鲜血迸出,染红了大半个脸。    见伤了人,住店的客人就发话了:    “只不过欠了几个店钱,就这么对待一个女子,也太不近情理了。”    “店家如此狠心,简直枉披人皮。”    “店家伤了人,要赔汤药钱!”    这时,一个穿着整齐的十二三岁的少年走上前来,先把韩娥扶起,又从怀中取出一块白布,把她额上的伤口压住,再找出布条为她包扎伤口,还顺手揩去了脸上的血迹。做完这一切后,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刀币丢在店主面前说:    “这些,够还你的店钱吗?”    店主见钱眼开,笑着拾起刀币,说道:    “够了,够了……”    韩娥睁开昏昏沉沉的双眼,挣扎着坐起来向少年微微点头表示感谢。她想站起来,但未能成功,那少年急忙把她扶起。    韩娥一手抱着筑,又接过小二送回的包袱和店主送还的玉镯,另一只手扶着门墙,稳了稳脚步,便跨出门去。    “大姐,你不能就这么走,叫他医好了再走。”    “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韩娥摇摇头,颤巍巍地走出店门,但在下台阶时,又差点摔倒。那少年跨前几步,把她扶起,又从她手上接过筑,问道:    “阿姨,您要去哪儿?”    “我,我准备去赵国。”    “我也准备去赵国,您坐在这儿稍等,我去取了行李一道走,路上也好照顾阿姨。”    “好,难得有你这么热心的好人,我等你。”    那少年快步回到客栈,付了房钱,取了行囊,走出门来不觉一阵头晕,心中也觉得闷得慌。他感到奇怪,自己从来没有这些毛病呀!稍稍清醒后,他才觉得这毛病与耳朵听到的声音有关。    越往前走,他听得越清楚了,那是一曲哀怨的歌:    我本弱女子,    流落在异邦。    举目无亲友,    被逐在街巷。    皆因囊中羞,    运命落千丈。    昔日挥金处,    而令己颓唐。    呜呼人间事,    好不费思量。    如泣如诉的歌声伴着若断若续的击筑声,听得人肝肠寸断,脑胀欲裂。少年寻声找去,见一堆人围在街边,那歌声正是从人堆中传出来的。他拨开人堆,但见刚才被撵出客栈的阿姨正在那里击筑唱歌,幽幽歌声便是她唱的。少年感到吃惊的同时,突然想到平时常听到的一个名字,是她,一定是韩娥。    这少年怎么一下子就想到是韩娥呢?原来这少年也非等闲之辈。他出身贵族之家,从小学文习武,粗通音律,且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世面。这次来齐国,还负有一项特殊使命。他便是以后在历史上大出风头的高渐离。    高渐离因战乱家破人亡,在流落到赵国时与秦国作为人质的王子子楚之子嬴政结为生死之交。子楚见高渐离聪明伶俐,忠诚可靠,视为心腹,常派他去各地刺探情报。这次他被派到齐国,完成使命后准备启程回赵。    高渐离路上悉心照料韩娥,又向她请教音乐。韩娥见少年聪明实在,又对自己这么好,就把击筑的技艺诀窍教给他,又教他唱歌,高渐离感到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两人一路上边走边唱,也不觉累。只是走得太慢,三天才走了一百里路。高渐离有点急了,说:    “韩姨,照我们这样走法,什么时候才能走到赵国?”    韩娥笑道:“我还嫌快了哩。”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还要回去一趟,走快了,岂不要走更多的路?”    “您还有什么事情没办?那不如现在就往回走?”    “不,会有人来接我们,估计快到了。”    高渐离更摸不着头脑了。    韩娥问道:“你不是说头晕脑胀心里难受吗?现在好了没有?”    高渐离摸摸头,揉揉胸,说:“是呀,怎么就好了。”    “可是镇上人的头晕脑胀心里难受的病没好,要等我回去治哩。”    “您还会治病?”高渐离奇怪的问。    韩娥微笑点头。    高渐离更佩服了。    两人说着说着,只听身后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有数骑快马向他们追来。但听马上的人老远就喊:    “韩大姐请留步……”    几匹马跑到韩娥面前,马上的人勒住马头,滚下马鞍,纳头便拜。韩娥见了说:    “快快请起,有什么事请讲。”    “韩大姐,请您劳驾回去一趟。”    “还欠你们的饭钱,还是店钱?”韩娥笑问。    “韩大姐休要取笑,只因前天您走后,我们镇上的人个个头晕脑胀心里难受,整日愁眉苦脸如丧考妣。几天看不到笑容,听不见笑声。后来大家找原因才知道是您老人家临走时唱了哪曲悲哀的歌……这都怪我们镇上的人有眼无珠,还望您老人家君子不计小人过,回去唱几曲快乐的歌,把悲哀唱跑,把欢乐给我们唱回来。”    高渐离听了,恍然大悟,便说:“韩姨,咱们不回去,让他们悲哀去,谁叫他们那么刻薄的?”    来人听了,忙向高渐离作揖,说:“请公子大量,请公子大量。”    韩娥说道:“此事怪不着镇上的人,只怪那个店老板。”    “店老板自知理亏,正在家中准备丰盛酒宴,当众向您老人家请罪。”    “好,看在全镇百姓的份上,咱们回去一趟。”    韩娥和高渐离换上来人的快马,半天功夫就回到镇上。    高渐离早就听说韩娥的歌声美妙无比,有“绕梁三日,不绝于耳”的奇迹,没想到还能使人哭,让人笑,叫你悲,叫你喜,真不可思议。他骑马走进市镇,果然见街上行人个个愁眉苦脸,没有半点笑容;抬头看天空,连太阳都变得惨白;道旁的柳树,也没了绿意;鸡不叫,鸟不唱,全镇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市镇上的人们早就作好迎接韩娥的准备。镇上有头脸的人物恭候两旁,夹道相迎。店主则亲自上前,牵过韩娥的马,扶她下马。然后陪同韩娥去客栈的厅堂上,请韩娥上坐,店主在一旁拱手谢罪。    接着,摆上酒宴,众人纷纷向韩娥及高渐离敬酒,一再表示忏悔之意。    宴罢,韩娥在众人簇拥下,登上新搭的歌台。韩娥高坐在歌台的琴桌后,稍稍活动了下手指,便轻舒玉臂,一手轻盈地拨弄着筑弦,一手执竹片在筑弦上敲打,顿时,欢乐的乐曲如一阵清风向台下人群吹去。随着乐曲节奏的加快,人们脑部的神经开始活跃,如冻结的冰雪遇上春风,如板结的土壤淋上春雨,开始融化了,酥松了,丝丝笑意开始在人们脸上出现了……    再抬头看天,阳光由惨白变得透红,镶着红边的朵朵白云也为欢乐的歌声所打动,一丝不动地停在空中;近处的杨柳轻轻摇摆,远处的树林瑟瑟作响;百鸟在韩娥的头顶上飞舞,和着筑声欢快地鸣叫着。    筑声渐渐变得缓慢,变得悠扬,代之而起的是韩娥高昂快乐的歌声:    春风习习,    杨柳依依。    于时言言,    于时语语。    风兮雨兮,    闪电雷鸣。    吾击筑兮,    众人歌兮。    吾引吭兮,    众人和兮。    歌兮和兮,    乐无边兮。    韩娥唱着唱着,台下的人也都跟着唱了起来,跳了起来。不论老翁孩重,老妪少妇,农夫农妇,全都欢歌雀跃,手舞足蹈,如醉如狂。甚至多年的哑巴也开始唱歌,瘫痪的病人也丢下拐杖欢跳起来。台上台下,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    高渐离看得呆了,他决心拜韩娥为师,做一个像她那样的音乐家。   

 

第二章 吕不韦计赚西秦   

吕不韦,只是一个商人,靠他的智谋和金钱,竟把秦国的一段历史玩得滴溜转。    秦昭王四十八年,即公元前259年初春,在赵国国都邯郸流传着一个奇闻:一匹牡马生了个人。有亲眼看见的人说,是个男孩,生下来还哭了几声才死去。后来越传越奇,说那孩子生下来口吐人言,见风就长,口如血盆,眼似铜铃,满身是毛。幸遇一道长,口中念念有词,举剑砍去,劈成两半,化作一股青烟不见了。不然,要是长大成了气候,那才为害非浅哩。    恰恰这年初春,秦国作为人质留在赵国的公子子楚的夫人赵姬生了个儿子。秦国人祖先姓赢,这孩子生在正月,便取名为嬴政。    嬴政出生得实在不是时候,因为头一年秦国正与赵国打仗,赵国败输,作为秦国人质的公子子楚日子自然不好过,甚至有性命之忧。幸好遇上一个大商吕不韦,他用大把金钱帮子楚四处活动,不仅使他转危为安,还使他从此大踏步走上秦国君主的王位。    吕不韦是个有政治野心的商人,他不满足于自己家财万贯良田千顷妻妾成群的安乐生活,他认为这些比起权来,通通微不足道。他想当官,当大官,大到宰相甚至更大。只要手中有了权,天下什么好东西捞不到?    早在几年前,吕不韦就看中子楚这个“奇货”了。    一天,他去拜会子楚。    因为他曾资助过自己,子楚对他十分客气,宾主坐定后,子楚说道:    “吕先生,你我素昧平生,却在我危险之时极力相助,使我现在的日子好多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公子不必客气,你我君子之交不言利,我之所以愿意为公子尽点菲薄之力,一则因为我们是至交,朋友有难,当拔刀相助;二则,还有个为秦国、为中华神州的长远打算……”    没等吕不韦讲完,子楚便打断他说:    “你的话我没听懂,请讲明白些。”    “其实,公子应该懂才对。”    子楚对吕不韦所言并不是不懂,只是他感到自己不是嫡出,又没有靠山,想有作为也难以办到,便说:    “愿闻先生高见。”    “那好,我就向公子直说。”吕不韦故意放低声音对子楚说:“令祖父秦昭王年事已高,太子安国君是令尊大人,昭王驾崩后将会继承王位,那以后的太子将是谁呢?公子想过吗?”    “我,我未敢多想……”子楚嗫嚅着说。    “是的,”吕不韦继续说,“你有兄弟二十多人,你非嫡出,又居中;因长期在外当人质,不为令尊所了解。据说,令尊最宠爱的是华夫人,但她没有儿子。依愚下之见,为能取得华夫人好感,让她收你为嗣子,那太子的位置就是你的了。以后嘛,顺理成章,秦国的王位,就归你了……”    子楚听了不觉心中大喜,说道:    “先生果然高见,只是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哪!”    “公子放心,只要公子同意我的计划,一切我自会去安排,只是……”    子楚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不等他说出来,就慷慨地说:    “我同意你的计划,要是将来一切如愿,秦国的江山有你一半!”    “好,我们一言为定。”    “绝不食言。”    说罢,两人都伸出右手,重重击了一掌。    说干就干,吕不韦立即变卖了家产,筹集了一大笔钱。他先分一半给子楚,对他说:    “你用这些钱来广招门客,多兴义举,拉拢各方面有势力的人物,以提高自己的声誉。另一半钱财,我用来采购珍奇古玩,去秦国活动,一定让你将来当上太子,进而当上国君。”    子楚依计而行,将吕不韦给的钱用来搜罗门人,贿赂赵国官员,还办了不少扶危济贫的好事,果然声名大振。    吕不韦则押着满车满驮的珍宝西去秦国,一一打通关节。最后见到华夫人,向她进言道:    “古人说: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夫人今蒙安国君宠爱,但美中不足的是没有亲生儿子,如果不利用现在受宠的时候选定一个贤明孝敬的子嗣准备将来继承王位,以后安国君一旦晏驾,夫人必然失去权势。俗话说,花在开时深扎根,请夫人勿失时机。今在赵国作人质的公子子楚,一向对夫人十分敬重,现在托我向夫人敬献珍宝,一再问安。他在赵国招贤纳士,声誉日隆,常叹息自己命运不济,不是夫人所生,有心把夫人当靠山。如果夫人立他为嗣,他一定会把您当亲生母亲一样孝敬,将来夫人的地位不就稳固了……”    吕不韦的这番话果然说到华夫人的心坎上,当夜,她就对安国君吹了一阵枕头风。安国君同意立子楚为嗣,并刻下玉符为据,又赐给子楚许多钱财。子楚有了名分,有了靠山,地位一下子就改变了。他感激吕不韦的帮助,称他为兄,以示亲密无间。    吕不韦在实行改变子楚地位计划的同时,也在实行一套改变自己地位的计划。    这天,他请子楚到家中饮酒。酒至半酣,子楚见一绝色女子从里屋走出向他劝酒。他被她的美丽打动了,忍不住与她眉目传情动起手脚来。他见吕不韦酒醉伏案酣睡,便放肆拉着那女子不放。那女子佯装挣扎,不意打翻了酒壶,吕不韦惊醒后见状立刻变色道:    “公子,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吕不韦为了公子倾家荡产在所不惜,公子能有今日.全靠我的奔走,可为何如此对待我的心爱人儿?”    子楚自知理亏,立刻向吕不韦拱手陪罪:    “刚才我酒后失态,还望兄长见谅。”    但子楚是个爱色如命的人,他见那女子如此姣美,实在难以割舍,便不顾公子的身份,向吕不韦跪下求道:    “吕兄的恩惠,我没齿不忘。只是,只是这女子太迷人了,没有她,我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望兄长好事做到底,就把她送给我吧。”    吕不韦沉吟片刻,叹口气说:    “这女子本是我很喜爱的歌女,名赵姬,公子既然看中了,我就把她送与你。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妻妾如衣履,我吕不韦为了公子什么都舍得,哪会吝惜一个女人?只是她太好了,还望公子不要亏待了她。”    子楚见吕不韦应允了,便千恩万谢领着那女子回府去了。    其实,这完全是吕不韦的一个阴谋。    那赵姬早已与吕不韦有染,而且已怀孕在身,吕不韦便设了这个圈套,让子楚把她带回府去。他想:将来如果赵姬生的是个男孩,如果又能当上太子,继承王位,自己岂不成了秦国的“太上皇”;退一步说,即使做不到这点,赵姬在子楚身边,也是自己安下的一个“钉子”;再说,因为把赵姬送给了子楚,将来他登了王位,这关系不就更深一层了吗。吕不韦是个最精明不过的人,为了万无一失,他又安排赵姬学得一手哄过子楚的本事,所以子楚至死都不怀疑嬴政是他的孩子。    没想到,从以后的事态发展看,历史简直成了吕不韦手上的一团任他捏拿的烂泥:子楚果然继承了王位,成了秦庄襄王;赵姬所生果真是个儿子,以后立为太子,又继承了王位,成了秦始皇;吕不韦当了相国,而且是秦始皇的“仲父”,其地位也与“太上皇”差不多。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话说韩娥与高渐离离开齐国后,一路晓行夜宿,到了赵国都城邯郸。韩娥自有人请她去演出,高渐离向公子子楚复命后便去后院找嬴政。嬴政这时也十来岁了,与高渐离有很深的情谊,虽说是主人与门客的关系,但却以兄弟相称。    “渐离兄,这趟外出一去几个月,让我好想。”嬴政见到高渐离,非常高兴地说。    “我也好思念公子。一交了差,便来看你,还特地给你献上一件礼物。”    嬴政见他抱了一张筑,便说:    “要送我这张筑?”    “不,我是来给你献歌的。”高渐离说罢,使敲着筑唱起来。一曲唱罢,嬴政拍手道:    “没想到,才几个月不见,你就成为音乐家了,我真佩服。”    “公子,我来还有一事:向你辞行。”高渐离神色黯然地说。    “什么,你要到哪儿去?”嬴政问。    “我要跟我师父韩娥学音乐。”    “你原来不是说要当个纵横家,帮助我治理国家吗?怎么又变了,去学什么音乐。”    “是的,原先我曾想当一个能治国安邦,能带兵打仗,能游说诸国的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可是现在我不想了,因为干那些事伟大是伟大,但都要绞脑汁,费心机,用计谋;整日盘算如何打倒别人,控制别人;是打,是杀,是强迫,是用刑。我不愿意看到那些,更不愿意去做那些。我要学音乐,因为音乐可以给人以快乐,使人忘掉忧愁;可以引人向善,洁人心灵,甚至可以治病救人……”    “这么说来,你以后再也不过问天下事了?”    “不,从事音乐不等于不问天下事。古人说:‘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我从事音乐是想让人们生活得更好,更有滋味,不也是一种从政吗?”    “怎么,几个月不见,就变得这么有学问了。那,我更不能放你走了。”    “公子,俗话说,匹夫不可夺其志,我是走定了。”    “要是我父亲不放你走呢?”    “你父亲那里我已说好,他说了,只要你同意,他就放我走。”    “我不同意,我舍不得放你走。”    “可是我不乐意,你硬留下我,岂不大家都不高兴?”    “那我们兄弟情谊你也不顾了?”    “不,这是两回事。今后公子有事召唤,我还是会来的,说不定那时我会为你做更多的事。”    “不管怎么说,我不放你走。”    “要是你强迫我留下,我会很不高兴的。”    嬴政听了,变脸说:    “我不管你,只要我高兴就行。”    高渐离听了,也变脸说:    “你这么一说,我更要走了。”    两人不欢而散。    半个月后,高渐离不辞而别,跟着韩娥四处流浪唱歌去了。    在这之后不久,秦国再次发兵攻打赵国,邯郸被包围。赵国为了解邯郸之围,便把子楚拘留起来,扬言说,秦军如攻城,便杀了子楚。嬴政和他母亲赵姬也被限制了自由。    这时吕不韦比囚禁在牢狱中的子楚更为着急。要是子楚被杀,他的全部计划和心血都将落空。于是他不惜花黄金六百万的代价买通看守,把子楚救出牢狱。又买通守城士兵,将他送到城外的秦军营中,使他安全地回到咸阳。    子楚逃跑后,赵王大怒,下令杀掉赵姬和嬴政。    高渐离随韩娥流浪卖艺,日子过得轻松自在,但他心里仍然牵挂着嬴政。高渐离是个重义轻利、有侠士风度的人,与嬴政的那段友情他永远忘不了。当他听说秦军包围邯郸,嬴政处境困难时,便对韩娥说:    “师父,我要回邯郸。”    韩娥奇怪地望着他问道:    “那里正在打仗,避之犹恐不及,你反倒要去,真怪。”    “师父有所不知,我与嬴政交情很深。现在秦军攻赵,他作为秦国人质公子子楚的儿子,处境一定很危险。朋友有难,我不能坐视不救。”    “好徒儿,你说的对。你去,一路上要小心。来,把筑带上,也好作个掩护。记住,事完后到燕国找我。”    自从父亲被抓走以后,嬴政母子整日处于恐惶不安之中。一连半个月,父亲音讯渺无,吉凶未卜。最近两天,门口又加了岗,不准进出。嬴政感到凶多吉少。    这天黄昏,嬴政正在书房闷坐,忽听一阵筑声从远处传来。他一惊,莫非是他?顺着筑声,嬴政找到后花园。他知道墙外是条僻静的小巷。这时筑声越加清晰,伴着筑声,还传来悦耳的歌声: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纵我不住,    子宁不嗣音?    嬴政听了,果然是他,心中好不畅快。这个时候,他躲在我家后花园外的巷子里唱情歌,一定是要来搭救我。他静静地听着,听他唱了一遍又一遍,一连三遍都唱这三段。过一会,他又重复唱了三遍。直到听到有巡逻士兵步过来把他赶走。    嬴政一切都明白了,他立刻告诉母亲作好准备,今夜三更翻墙逃跑。    刚刚三更,嬴政和母亲就悄悄来到后花园墙下,把准备好的梯子往墙上一靠,嬴政爬上墙头向下望,月光中只见高渐离和另外两个人向他招手。他转过身拉母亲上了墙头,说一声“母亲随后跳”,自己先纵身跳了下去。下面,高渐离和两个伙伴轻轻把他接住。嬴政站稳后,示意母亲大胆往下跳。那赵姬哪里敢跳,但为了逃命,只有闭上双眼,身子一歪,向墙外滚下去。幸好下面人多,七手八脚把她接住。但赵姬究竟是女流之辈,一向胆小,竟在落地之前惊叫了一声“妈呀!”正好被巡逻士兵叫见,大吼一声:“什么人?”便操着长矛跑了过来。高渐离见事不妙,让两个同伴先去抵挡,他领着嬴政母子转过几条闾巷,便消失在夜幕中了。高渐离的两个伙伴见人已走脱,不再恋战,虚晃一刀,飞身上房,几个蹦跳,也再无踪影。    秦军这次攻赵与往次夺城掠地大获全胜不一样,因统帅指挥失当被赵军偷袭了营寨,落得损兵折将大败而回。    邯郸解围后,高渐离护送嬴政及其母亲赵姬返秦。至秦边地函谷关前,高渐离向嬴政拱手道:    “公子,前面就是秦国地界了,我不送了。”    “渐离兄,一路上我多次相劝,请你与我一道回秦。我父亲现在是太子,将来必然继承王位。那时,立我为太子,你我早年的志向就都可以实现了。”    “我志不在此。何况,我与师父相约在燕国相见,岂能爽约。”    “你既然思念师父,不如我另派人去燕国把她接到秦国来。你是我母子的救命恩人,一路又精心保护照料我们,我父亲一定会重用你的。”    “谢公子美意,此事不必再议,在下就此告辞,咱们后会有期。”    嬴政看实在挽留不住,只有道一声珍重,洒泪而别。    嬴政回秦国不久,曾祖父秦昭王病逝,祖父安国君继位,为秦孝文王。但他在位仅三天,就染暴病死了。史家认为这是吕不韦所为,他为了让子楚早日继承王位,买通宫人在酒中下毒,害死了秦孝文王。    孝文王死后,子楚继承王位,称秦庄襄王。华夫人立为太后,赵姬为王后。吕不韦被任命为相国,他还被封为文信侯,赐食邑十万户。    秦庄襄王在位仅三年便驾崩,嬴政继位,时年十三岁。其母赵姬被尊为太后,尊吕不韦为“仲父”。因嬴政年少,秦国军国大权全都掌握在赵太后和吕不韦手中。    一切都来得这么容易,照说,吕不韦该高兴才是,可是他更苦恼了。在他看来,来得容易的东西也必然丢失得容易,因此,还不如不得到为好。    吕不韦的苦恼不是没有缘由的。    比如,他现在真正戴上“太上皇”的桂冠了,该得意了吧?但不。他恨不得将这项桂冠连自己的脑袋一起砍掉。他后悔当初的荒唐。不错,那王位上明明坐的是自己的儿子,可是他会喊你一声“爸爸”吗?你又敢喊他一声“儿子”吗?你敢去挑明吗?莫说挑明,甚至连一点风声都不能透露。如有半点露透,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全都会在顷刻之间完蛋。他感到他钻进了自己织就的网里怎么也钻不出来了。他甚至感到有几分恐怖,最后哀叹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这件事虽然使他苦恼,但他抱定宗旨不露半点痕迹,神不知鬼不觉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可是与此相关的另一件事就更麻烦了,那就是太后的不时传唤。    起初,他还为庄襄王的驾崩高兴,这下好了,他可以与昔日的情人重温旧梦了。可是,随着赵太后的频频宣召,自己经常出入甘泉宫,看到那些太监宫女隐约露出的奇异目光他就心虚。有一次,又正好与进宫请安的嬴政相遇,嬴政问仲父进宫何事?虽然自己巧言支吾了过去,但嬴政那冷冷的目光,冷冷的声调,顿时传了过来,使他一连打了几个冷颤。那次与赵太后相聚兴趣全无,使她很不满意。“怎么,你像变成太监了?”羞得吕不韦无地自容。    吕不韦决定摆脱她。他从她那句“你怎么变成太监了”的玩笑话中得到启发,决定给她找个太监,整日在宫中伺候她,让她把自己忘掉。    咸阳城里有个无赖,人们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因为他德行很坏,便都叫他“嫪毒”(音lao ai)。他也不在乎,就以谬毒为名,招摇过市。此人别无长处,唯一的能耐是能讨女人的欢心。吕不韦需要的正是这种人,便把他找来,对他说:    “嫪毒,我看你年轻力壮,相貌堂堂,想委你一个差事。”    嫪毒听了,匐伏在地,连连叩头说:    “谢大人栽培,只是小人文不懂诗书,武不会骑射,是个无用之材。”    “听说,你对付女人很有一套,是吗?”    “相国莫见笑……”    “我就用你这个……”吕不韦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便假装咳嗽一声,压住已到喉头的笑声。“实话对你说吧,宫中赵太后身边需要一个太监,你就去吧。”    嫪毒听了,叩头如捣蒜,带着哭声求道:    “大人饶了我吧,想我那点本事一旦成了太监就全没了。请大人开恩……”    “可是你不成为太监,那太后身边能让你去?”    “相国大人,小人实在不愿当太监。”    “不过这由不得你。”    嫪毒终于成了太监,不过在吕不韦精心安排下,对他只做了个假手术。当他一身太监打扮被送进宫时,他心领神会,伺候得赵太后十分满意。    但是女人始终难以忘怀她的第一个情人。赵太后仍然经常召吕不韦进宫。于是他又想出另外的点子,窜掇嬴政将赵太后迁离咸阳二百里以外的雍城去住,以完全摆脱她的纠缠。    赵太后去了雍城,嫪毒随往。因为离京城较远,二人便无所顾忌,公然同居一室,如同夫妻,两年内生了两个男孩。他们还约定待嬴政死后让他们的儿子继承王位。赵太后又对嬴政说,嫪毒侍奉国母有功,应予奖赏。嬴政便封他为长信侯,把山阴一带的土地赐给他。嫪毒从此有了政治地位,他依仗太后,结交朝廷官员,大量收养门客。几年间,他的势力就超过了吕不韦。朝廷一些大臣也都投靠在他的门下。    面对这种局面,一向办事周密精细的吕不韦也感到棘手难办了。他觉得现在惟一的办法是找嫪毒作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告诫他要收敛些,免得捅出漏子波及自己。他利用一次去雍城公务的机会与嫪毒作了一次密谈。    “嫪公公,”今日的嫪毒已非昔日可比,吕不韦对他说话口气变得既尊重,又亲切,“一向过得如意吧,看,又发福了许多。”    “全蒙太后的照顾,托她老人家的福。”    嫪毒说了这句话后,两人便都沉默着。吕不韦想听他说下一句“也感谢相国大人的栽培”,但他缄口不语。吕不韦很不是滋味,心里骂道:“小人得志,不可与谋。”脸上却带着笑说:    “是呀,太后对你很满意,还说我会识人。”    嫪毒本想说:“太后接见你时我也在旁边,怎么没听见说这话?”但他忍住了,只报以讪笑。    吕不韦见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毛,但还是忍住了,不过脸色变得很严肃的说:    “嫪公公,俗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请勿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有,那两个孩子,也要妥善处理……”    好久嫪毒都没有听到有人以这种教训的口吻对他讲话了,听了,他感到太刺耳。哼,你吕不韦也想教训我,想控制我?你自己拿面镜子照照……他越想越气,便忍不住反唇相讥道:    “相国大人,多蒙指教。关于孩子吗,我会照你那样处理得天衣无缝……”    吕不韦一听,心中一惊。坏了,赵姬把什么都倒给他了。赵姬呀赵姬,你那么机灵,那么聪明,怎么就不想想后果呢?女人,究竟是女人……    吕不韦觉得再谈下去会更糟,便含含糊糊说了句:“我们各自珍重。”便拱手告别了。    吕不韦只觉得又钻进一层他自己编织的网,这个嫪毒浅薄无知,事情就会坏在他手上。他预感到已危在眉睫,要想个办法对付他。    吕不韦的办法还没想好,嫪毒的办法倒先拿出来了。他要吕不韦先尝尝他的厉害。    这天,嫪毒主动登门拜访吕相国。    听说嫪毒登门造访,吕不韦心想:大概他回心转意,登门道歉来了,究竟我还是他的恩人嘛。如果真是这样,再规劝他几句,只要他不捅漏子,相安无事就行。    “吕大人,恭喜呀恭喜!”嫪毒刚跨进门,就满脸堆笑,双手打拱,不停地道喜。    这吕不韦弄糊涂了。迎进嫪毒后忙问:    “嫪公公,这喜从何来?”    “传太后口谕,秦王年已弱冠,①到了大婚年纪,她说你的大女儿才貌俱佳,特命我来作媒。吕大人,您说,这不是大喜吗?”      ①古代男子二十岁为弱冠。     吕不韦不听则已,一听,不觉一阵头晕。好你这个坏种,你明明知道嬴政是我的亲生儿子,却叫我把女儿嫁给他。如果答应,即使不折穿,我将抱愧终身;如果不答应,定会招致秦王不满,后果也很糟。什么太后的旨意,全是你嫪毒使的坏。他望着嫪毒,恨不得一剑劈了他!    吕不韦强忍怒气,笑道:“多谢公公一片好意,我本当立刻答复,但因小女尚年幼,且品貌皆差,恐有辱秦王……”    “吕大人过谦了,谁不知道您的千金是咸阳城有名的美人和才女。至于年纪嘛,她是辛末年腊月初七申时出生,再过两个月便是十六周岁了……”    吕不韦听了这话,对嫪毒只有佩服的份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我吕不韦更精细更厉害的人。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不如将计就计,答应下这桩婚事,亲上加亲,岂不更好?难道你嫪毒还敢拆穿?拆穿了,你是媒人,首先问你的罪;但转而一想:自己早就后悔与皇室的关系太深了,这样的关系越深,麻烦越多,危险越大,不如还是离远点好。再说,这嫪毒居心叵测,说不定有更可怕的阴谋隐在背后。但他一时又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拒绝,便说:    “谢公公美意,请转奏太后,三日后回话。”    “好,听候佳音。”嫪毒说罢,笑着告辞走了。    到了第三日,吕不韦终于找到一个好借口,他向嫪毒说:    “小女从小拜她姨妈为母,不幸姨妈于上个月病逝,按祖制要守孝三年。”    嫪毒当然知道只是借口,他说:    “原来如此,不知者不为罪,请吕大人原谅。这喜酒先放放,三年后再喝。”    虽然,这件事被吕不韦搪塞过去了,嫪毒还是感到无比痛快:先让你尝尝我的厉害,耗子咬牛尾巴,大的还在后头哩,你等着吧!    还没等到嫪毒把更厉害的手段使出来,一个要置他于死地的计划已在吕不韦心中酝酿成熟。    吕不韦明白,他的计划是不得已走的危险棋;但他更明白,在嫪毒咄咄逼人的气势下,他已无退路可走。走险棋总比坐以待毙好。    他已瞄准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第三章 剑,在秦王手中颤抖   

秦王嬴政亲政后第一次显示他的才能和个性的,是他成功地粉碎了一次由他母亲主使发动的政变。他毫不犹豫地杀了他母亲的情夫和两异父兄弟;正当他举剑指向母亲时,一声婴儿的啼哭制止了他。    秦王政九年,即公元前238年正月,二十二岁的嬴政举行加冠佩剑典礼。礼毕,带着一班文武大臣到雍城朝见太后,暂住祈年宫,准备春分大祭后返回咸阳。在这段时间里,朝廷上下要举办两次大型活动:一是祭祖,一是谢神。祭祖典礼秦王到雍城后不久就举行了,谢神活动正在紧张准备中。    谢神,主要是酬谢农神。由于农神的保祐,去年全国获得大丰收,普天之下,隆重庆贺,向农神致谢。已经过了年,春天开始了,又将播种了,祈求农神多加照顾,风调雨顺,六畜兴旺。除了农神,还有其他各种神灵,也将一一祭祀,请他们广施法力,逐鬼禳灾,保江山永固,百姓平安。    祭祖,纯粹是官方活动,虽然隆重,但规模仅限于王室和朝廷;谢神就不一样了,除了官方,还有民间参与。辛苦劳作了一年的老百姓,也借这个机会放松放松,想着花样玩耍,狂欢几个日夜。筋骨舒展了,精神畅快了,好投入新一年的劳作中去。对这些民间活动,朝廷还加以鼓励,有时,王公大臣,政府官员们也参与其间,以示“与民同乐”。有他们参加,那气氛自然更加热烈了。    今年,是秦王嬴政亲政第一年,全国上下都以特别兴奋的心情准备这次谢神活动。秦王一再下诏,务必要办得隆重热烈,让全国百姓尽情欢乐,以示新王的宽厚与仁德。    祭神的仪式隆重热烈,由秦王嬴政主祭,先祭天神,然后祭农神、雨神、风神、水神、山神……一一祭祀完毕后,盛大的庆祝活动便开始了。    头戴面具,身穿奇装的男女村民,一队队从四面八方朝雍城涌来,锣鼓声,鞭炮声,震耳欲聋;各色彩旗间穿插走动着红男绿女,令人眼花缭乱。人们跳舞唱歌,尽情欢笑。入夜,火把点燃了,如一条条长龙在城里街巷间盘来绕去。    秦王在城楼上与大臣们饮酒观景,不时传下旨意,对表演者奖赏鼓励。城楼上,还准备了大筐钱币,大把向城下撒去,让百姓哄抢玩乐。    一些较低级的地方官员,也混杂在百姓之中与民同乐,带领百姓向秦王跪拜谢恩。    真正的高潮在下半夜,跳舞的男女们都取下面具,开始跳桑林舞,跳着跳着,各自选择如意的对象,跳到野外桑林树丛中尽情欢乐去了。    第二天,狂欢继续进行。稍有不同的是雍城和咸阳的欢乐人群互相交换场地,一队队边跳边唱边走,顺着大路向对方移动。雍城到咸阳相距二百里,为了让这些狂欢的人无食宿之虑,沿途每隔十里便设有一个接待站,里面酒池肉林,任随享用。又有供男女欢娱休息的场所,“男女皆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如是者数日数夜,人人尽欢尽醉方休。    朝廷大臣们虽不参与这些“下里巴人”的娱乐,他们也有他们的玩法,最为通行的是饮酒赌博。祁年官内的大郑殿内,几十张大餐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供王公大臣们尽情享用,吃饱喝足之后可到偏殿去赌钱,打牌掷骰押宝斗鸡样样齐全,任意玩耍。    相国吕不韦今天虽然陪秦王祭祀忙了一天,晚上又陪秦王城楼上看节目,午夜后,他仍到大郑殿与众大臣喝酒猜拳,而后又到偏殿看王公大臣们赌钱。这里看看,那里玩玩,替输家着急,为赢家高兴,快天亮才回府。    第二天晚上仍然如此:先去大郑殿喝酒,再去偏殿观赌,至鸡叫三遍方归。    回府后他抓紧时间睡了个觉,便对手下一心腹说:“快去中大夫颜泄处去一趟,请他到我府上叙话。”    颜泄这两天赌运不好,不仅把随身带的钱输个干净,连咸阳的一所宅第也输掉了,还欠下嫪毒一笔赌账。其时,他正在发毛,忽闻相府来人邀请他过府叙话,心中甚喜,便随来人去了相府。    见面礼毕,客套了几句,吕不韦便请颜泄入席饮酒。酒过三巡,颜泄忍不住问道:    “相国大人传唤下官,不知有何见教。”    吕不韦笑道:    “别无他事,只因见大夫这两日赌运不佳,请您过府饮酒叙话散散心。”    颜泄性格耿直坦率,对吕不韦所言深信不疑,欠身说:    “谢相国关心。说起来惭愧,这两日实在背运,家当都快输光了。”    “我看嫪公公手气很不错,赢了不少钱。”    “别提他了,”三杯酒下肚,颜泄的话就多了,“虽然他身为长信候,家财万贯,却是小人见识,赌场上输赖赢要,又凶又恶,那德行简直就是个无赖。”    吕不韦马上跟上说:“你说的对,他本是个无赖。其实,对这种人,你不必怕他,欺软怕硬的货。”    “奇怪的是,他的牌运就那么好,就没见他输过。”    “颜兄,你还蒙在鼓里。那牌,全有记号,张张他都认得,哪有不赢的?不信今晚再赌时把牌换了,他准输。”    “相国莫见笑,我已身无半文,哪里有钱去赌?”颜泄垂头丧气地说。    吕不韦站起来笑道:    “这好办,我这里有的是,”说着便招呼左右,“快去帐房取五百金来给颜泄大人。颜大人,你看够不?不够只管来取。”    “那,这么多钱……”颜泄惊喜中又有些许疑虑。    “你尽管拿去,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颜泄见吕不韦如此仗义,十分感动,走下酒桌,一揖到地说:    “谢相国大人,今后不论什么事,请大人吩咐,颜泄一定誓死效命……”    送走了颜泄,吕不韦等到傍晚时分,便穿戴整齐了去见秦王。    秦王正在祈年宫里省读文书,见吕不韦走来,问道:    “仲父请坐,此时来有何要事?”    吕不韦说:“日前陛下要我提出伐赵统军将领的名单,臣已拟好,请阅示。”    秦王接过竹简一看,便说:“长安君成峤早有二心,樊于期又桀骜不驯,为何专选他二人为统帅?”    吕不韦起身上前半步低声向秦王说:“……再说,我又安排蒙赦、张唐为殿后总管,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啊!”秦王若有所悟,说道:“好,就这么定吧。”    吕不韦接着又说:    “今天,是祭神第三天了,全国上下,一派欢乐。臣近两日去大郑殿与众人饱酒取乐,未见陛下光临,听说整日在宫中省读文书,躬操文墨,臣实在于心不安,故今晚特来宫中请陛下去各处游玩游玩,一则稍作休息,再者与诸王公大臣饮酒叙话,也算君臣同乐了。”    “你不说我倒忘了,好,说走就走,我们一起去大郑殿饮几盅,再去玩上几牌,说不定还能赢两个金元宝回来。”    颜泄身上有了钱,顿时气粗起来,先去大郑殿海喝了一气,遇见嫪毒便说:    “嫪公公,在下还想孝敬您一些银钱哩,不知公公敢要否?”    “先把昨日欠的一百金还了再说。”嫪毒边大杯喝酒边说。    “当然当然,今日全是现金。请公公随我来。”    二人来到偏殿赌场,嫪毒叫身后太监取过牌来,二人便押下赌注斗起牌来。    一边几牌颜泄都输。    “公公,这牌怎么老向着您,我们换一副如何?”颜泄说罢,叫身后小厮拿出一副牌来放在桌上。    “怎么?”嫪毒立刻变脸道:“你怀疑我的牌有假?”    “不敢,几天斗牌都是用您的牌,今天用一次我的,也算公平嘛。”    “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要公平……”嫪毒大怒,抓住颜泄衣领不放,口水直喷在他脸上。    “我是什么东西,整个咸阳城都知道。”颜泄本来性子暴躁,个晚又喝多了酒,说话也就不管那么多了。    “好呀!简直反了。”嫪毒这几年春风得意,今晚也喝多了酒,便冲口而出说:“你这贼敢骂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今王的继父!你敢跟我抗礼,我马上要了你的狗头!”    颜泄听了,大吃一惊,不敢再说,立刻溜出赌场。    也是凑巧,他刚出门走了几步便与一个人碰个正着。抬头一看竟是秦王,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下请罪:    “小臣急忙间瞎了眼,惊了王驾,请大王治罪。”    “你刚才和谁吵架,闹得乌烟瘴气的?”    “小臣刚才,刚才……”    “快说,吞吞吐吐的。倒底跟谁?”    “跟嫪毒公公。”    “为什么?”    “不,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会吵这么凶?”    这时,秦王身后走出吕不韦,他说道:    “颜大夫,大王问你,你就直说。”    “大王陛下,因为他的牌有假。”    “就为这个?”    “还有……”    “还有什么,快向大王陛下如实讲来。”吕不韦鼓励他说。    “嫪毒公公说……”    “他说什么?”秦王紧问。    “小臣不敢说。”颜泄跪下连连叩头。    “秦王陛下在这里哩,你大胆地说。”吕不韦给他打气。    “嫪毒公公说,他是今王的继父……”    “什么?!”嬴政大吼一声,抽出佩剑,“你再说一遍!”    “陛下恕罪,小臣不敢乱说,嫪毒公公刚才说他是大王的继父。这,还不止我一人听见……”    嬴政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只见他手中的剑在发抖。半响,他冷冷地说了句:    “你走吧!”    颜泄颤颤惊惊站起来,刚转身准备走,嬴政冲上前去,一剑直穿他的背心。只听“啊呀”一声,颜泄便倒在台阶下了。    嬴政也不说话,抽出剑,径直往祈年宫走去。回宫后,立刻命心腹拿了兵符,连夜去岐山召大将桓琦,令其率兵来雍城捉拿嫪毒及其死党。    嫪毒在雍城长期经营,遍布党羽,探得秦王调兵要捉嫪毒,立即向他作了报告。    嫪毒自知酒后失言闯了大祸,急忙到后宫找太后商量对策。    平时没有主见的赵太后这时倒有了主意,她想:一边是自己的儿子,一边是自己的情人,不论哪方得胜,自己都不是输家,便对前来求计的嫪毒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    “我有什么办法?一切依你,你就看着办吧。”    说罢,待嫪毒走后,便叫心腹太监准备快马好车,独自一人回咸阳去了。    “让你们打吧,杀吧,别把血溅到我身上。”    嫪毒早就有谋逆篡位的野心,门下收养食客上千,家奴僮仆上万,又在宫中培植亲信势力。现在发生了这突然事件,秦王已调兵要捕杀自己,岂能束手待毙?便召集门客家奴和宫中卫卒,拿出太后印玺宣称,祁年官里有叛贼,太后下旨救驾,望大家奋力攻打。又暗使心腹专杀秦王,杀死献头者赏千金,封万户侯,提升为将军。嫪毒急急作了安排后便亲率二千余人马围住祈年宫。无奈宫门紧闭,一时间难以攻入。    面对宫墙下黑压压的人群,秦王毫无惧色。他在宫墙上绕了一圈后,用威严的声音问道:    “尔等为何聚众犯驾?”    下面的兵丁回道:    “长信侯说行宫中有反贼,下令叫我们来救驾。”    “宫中有什么反贼?长信侯嫪毒才是真正的反贼,你们被他蒙骗了。”    下面听了这些话,顷刻间人散去了一半。    秦王接下令道:    “嫪毒蓄意谋反,罪该当诛。有生擒者,赏钱百万;杀死献头者,赏钱五十万;杀死逆党一人者,赏钱十万,待事平后还论功赐爵。”    听了秦王命令,攻打祈年宫的士兵纷纷倒戈,与嫪毒的死党搏斗。这时宫门打开,从里面杀出秦王的贴身卫队及太监,内外夹击,叛乱队伍死伤大半。嫪毒见势不妙,率领剩下百余亲信夺路而逃。未行十余里,又遇桓琦大军,嫪毒及其余党全数被擒,秦王令押回咸阳审问。    秦王率卫队闯进太后宫中,见人就杀,只杀得横尸遍地,宫墙之内血积数寸。卫士又在后宫一隐蔽处搜出太后与嫪毒所生二子,秦王见了,一剑一个,结果了性命。一时间杀得起兴,下令搜寻太后,也要杀了。有人说太后已于凌晨驾车逃去咸阳,秦王大吼一声:“快备马!”立刻带上亲兵十余骑杀奔咸阳而去。    当秦王嬴政一剑向颜泄背心刺去时,吕不韦心中叫一声完了,那剑也如同刺向自己心口一样;及至嬴政抽出剑,颜泄身子一软倒下时,吕不韦也几乎跟着倒下。他做梦也没想到嬴政会杀颜泄,想的是提剑去杀嫪毒。然而他杀了颜泄后却提着剑回宫去了,而且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吕不韦渐渐明白嬴政的用意了。    后来,当嫪毒带兵围攻祈年宫失败被擒,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佩服嬴政的魄力和智谋。“后发制人”,这对一个登基不久的君王来说是十分必要的策略。他有几分高兴,倒底是我吕不韦的种。但这种高兴只是一闪间的感觉,而另一种感觉却随即而生,并长时间地占据着他的心头。    嬴政已不是不懂事的毛孩子了,他已长大成人,看他那机灵狡诈的样,对自己与赵太后、与嫪毒,乃至与他的关系,心中恐怕早就有了数。其中每一个关系都足以致我于死地。加上,他眼看我与嫪毒势力膨胀,对他的权力带来威胁,他绝不会容忍。现在,他算找到了个机会,而这个机会却是我给他创造的。他借机向嫪毒杀去,第二剑,恐怕就要杀到我头上了。    吕不韦想着想着,头都大了,他不知道这事该如何结局。    不时,他接到报告:    “秦王血洗太后宫,见人便杀。因寻不着太后,骑马杀向咸阳去了。”    “嫪毒被擒后由桓琦押往咸阳候审。”    还有向他请示的:    “祭神活动还搞不搞?”    “出了这样的事,后事如何处理?”    吕不韦作为相国,责无旁贷地指挥处理后事,宣布祭神活动终止,清理打扫后宫……然后,心事重重地回到咸阳,闭门害病去了。    嬴政在马上挥动着马鞭,使劲抽打着马屁股,心里还不断地咒骂着母后:“这等不顾脸面的母亲,要她作甚?……”    早饭时候,秦王赶到咸阳甘泉宫,一问,说太后也刚进宫,他便提了剑遍宫搜寻。众嫔妃太监宫女见秦王提剑进宫专寻太后,声言要杀她,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是好。    嬴政提剑寻到后官一所院落,只见前面不远处正是太后,她正慌慌张张朝通往另一个院落的门里钻。嬴政在后面大吼道:    “快,快把她堵住!”    前面两个宫女见跑过来的是太后,不敢去堵,身子一闪放她过去了。嬴政过来,不分皂白,挥剑乱砍,两个宫女血肉横飞,倒在血泊之中。    赵太后回头见了,更是吓得没命的朝前跑,又钻进另一所院落。究竟嬴政年轻,脚力好,几步窜了上去,正要举剑向她刺去,忽然听见“哇哇……”几声婴儿的啼哭从身边屋里传出。他感到奇怪,这深宫之中哪来婴儿啼哭?便收了剑,扭头看去,只见屋内一阵忙乱,一个收生婆已抱着一个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向他跪下说:    “恭喜大王,是个小公主。”    嬴政听了,才想起这是爱妃玉姬的卧室。记得一个月前他去雍城,玉姬就在这个房里与他相会,她倒在他怀中撒娇说:    “大王,眼看我要临产,望大王早归。我实在有些害怕,只要你在我身边,我胆子就大了。”    那娇滴滴软绵绵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于是,不觉间,他竟把追杀太后的事忘了。他丢下宝剑,用那双长满黑毛的大手在婴儿脸上轻轻抚摸了两把,然后急急走到床前,对玉姬说:    “爱妃受苦了。”    但见玉姬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说了句:    “陛下……”    “爱妃,你……”秦王声音变得很伤感。    玉姬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只把眼睛吃力地睁着,无神地望着秦王,一双冰冷的手却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怎么了,你……”秦王的声音已经硬了……    玉姬已无力回答,旁边的宫女说道:    “启奏大王,今天已是第三天了,一直生不下来,还是听了大王的脚步声,小公主才出来的哩!”    玉姬的手更冷了。只见她嚅动着嘴唇,用极低微的声音说:    “大王,妾命薄,怕不能伺候大王了。咱们的女儿,望大王多多……”    话未说完,手一松,玉姬两眼便合上了。    “玉姬,我的玉姬……”秦王哭喊着,匐伏在她身上……    良久,嬴政才抬起头来,对宫女们说:    “好生照看小公主,如有差池,我定不轻饶!”    说罢,让两个宫女扶着,疲惫不堪地回寝宫去了,好像把刚才追杀太后的事已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他何曾忘记?他看到母亲生产竟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心软了,再不忍心提剑去追杀他的母亲了。    小公主的生虽然导致了母亲的死,但她却制止了一场家族的凶杀,于是,一生下来就深得太后和父王的宠爱,被认为是一个吉星高照命运非凡的人。因为她母亲是华阳人,为了纪念,秦王便封她为华阳公主。    自从回到咸阳,吕不韦便整日昏昏沉沉,不知得了什么病。    这天下午,突然神秘兮兮地进来一个人对他说:    “相国大人,嫪毒公公请您叙话。”    吕不韦本不想去,但经不住来人的一再相邀,便随他进了大牢。    但见嫪毒戴着刑具端坐在那里。    谈话免除了一切客套与虚假,开诚布公得像两人手执刀剑在战场上对杀:    “嫪毒,我知道,你想见我是求我救你,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吕不韦,你说对了,我也知道已经晚了,可是我求你还不晚。”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你就开个条件吧。”    “我只求不死,哪怕充军,真的受一次腐刑……我都愿意。”    “救你一命,我很难办到。”    “但是,吕不韦,要你一命,我倒很容易办到。”嫪毒说得很自信,说完还一笑。    “那你说,有什么办法救你?”    “就像你当初救公子子楚那样救我一次。”    “这办不到,实在办不到。”    “还有一个办法,你附耳过来。”    吕不韦上前两步,把耳朵凑了过去。    嫪毒双手举起镣铐向他的头部猛地砸下。    吕不韦感到一阵剧痛,大叫一声“哎呀!”    原来是场恶梦。    然而,一切都如梦中那样在进行。    嫪毒果然将吕不韦如何物色他,买通人给他做假手术,以太监身份送进太后宫中;又如何与太后私通生子,以及太后向他透露吕不韦实乃当今秦王亲生父亲等等细节,都一一作了招供。    秦王的判决下来了:    嫪毒车裂,五马分尸;其家人全部处死;宾客家奴中凡参加叛乱者处死;未参加的充军三千里外。    对太后,夺去其国母称号,绝情母子关系,减少禄俸,迁外地别宫居住。派三百名士兵严加看管,不许与外界接触。    眼看吕不韦性命难保,群臣都为他求情,秦王说:    “先把脑袋寄放在那里。”    吕不韦的病更重了,从此称病不朝,专心主编他的《吕氏春秋》。   

 

第四章 再续母子情   

宫墙外摆着二十七具残缺不全的尸体,秦王说:“有谁敢为太后说话,那就是下场!”齐国人茅焦说:“我来凑满二十八人之数。”    赵太后急慌慌跑了两个院落,已经精疲力竭。当她听见嬴政的脚步声已经窜到身后时,她明白,今天是死定了。真没想到,当初与吕不韦遗下的情种而今会给自己带来要命的后果。突然,她又想到在生嬴政那年邯郸流传的牡马生人的传说,都认为那是个不祥之兆,谁知道这不祥之兆竟落在我的头上……    ……她感到嬴政已把高举起的剑向自己头上劈来。她眼睛一闭,便一头倒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后,她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并没有死。不是明明嬴政砍了我一剑吗?难道他念及哺育之恩剑下留情?不,他不会。那一定是要判我其他什么酷刑,如车裂,剐、烹、剥……她亲眼见到过执行那些酷刑的情状,受刑人的惨叫似乎还在她耳边回响,简直太可怕了!与其等着受那种刑倒不如死。    她觉得死得最舒服的方法莫过于服毒,可是她已被看管起来,哪里去找毒药?    还有简便的方法是上吊,可是她觉得那一定很痛,很难受。    于是她决定学“文死谏”的忠臣一头碰死在石阶上。可是她环顾左右,这屋里没有石台阶。    怎么,这人想活不容易,想死也这么难?    最后,她想到绝食。    早饭不吃,轻易地就过了。午饭、晚饭不吃,怎么还没死?眼看难受得已抵御不住面前小桌上馒头的香味了。唉,早知道这死也这么不易就不死了。想拿起馒头就吃吧,又觉得对不起已饿过的这一天,而且还有点不好意思。她希望这时送饭的宫女来劝她进食,她好就势把那馒头咸菜和稀饭一古脑地吃下去。    送饭的宫女果然来了,见饭菜未动,便劝起来:    “太后,您想开些,千万别朝绝路上想,您老是不该死不会死的,要不,那玉姬妃的小公主就不会专选那个时辰来……”    “什么意思?”太后奇怪地问。    宫女便把秦王如何追杀太后,如何在举剑的刹那间听见小公主的哭声,又如何丢下剑去亲小公主,去哭玉姬妃,等等经过细细讲了一遍。最后她说:    “太后您看,这岂不是天意吗?您老不要往绝路上想,大王究竟是您亲生的嘛……”    “啊,原来这是天意。古语说,天意不可违……”    于是,赵太后“顺应天意”,把小桌上的饭菜吃了个精光。    吃罢饭,她竟产生了一个意想天开的想法:如果活着,她将去领养这个生下来就没有妈妈的孩子,算是对她的报答,更可以冲淡以后孤寂的生活。但当对她的宣判下来她向秦王提出这个要求时遭到拒绝。    现在,她正枯坐在那荒凉的小宫殿简陋的房子里,孤独地数着日子。    秦王又是几天没上朝,整日在后官抱着华阳公主。“啊,看她多像她死去的母亲。”“啊,她都会笑了,笑起来更像。”……众大臣知道他在思念玉姬,纷纷跪劝:    “大王……”    还未等大臣们开口,秦王便一挥手说:    “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不外乎妹喜亡夏呀,褒姒祸周呀,西施施魅呀,如姬窃符呀等等。我早就听腻了,你们快走,快给我走!”    有两个不知趣的还跪在那里不动,秦王大声喝道:“滚!”同时抽出剑来。两人见势不妙,连滚带爬离开西垂宫。    然而秦嬴政究竟是秦嬴政,是统一中华刚强无比的始皇帝。在经历了一番痛苦后,便从儿女私情的苦海中挣扎了出来。    这天清晨,秦王照例在庭院舞了一通剑。舞毕,走近那座汉白玉雕的石狮子面前,爱惜地抚摸一番后,退了两步,大喝一声,举剑便朝那狮子砍去。只见火花一闪,咔嚓哐啷一阵响,那石狮子便身首异处了。    在四周伺候的太监们个个吓得心惊肉跳,筛糠似的发抖,不知谁将跟那石狮子一样被取了首级。    “过来!”秦王向太监们命令着。    站在四周的七八个太监还未从石狮子被杀的恐惧中醒过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迟疑不前。    “叫过来,没听见?”秦王发火了,大声嗥叫着。    太监们这才慌了手脚,急急走近秦王。    “你,”秦王指着最后一个走近他的太监说:“过来点,再过来点……”    那太监走了几步,快靠近秦王时,只听得“哎哟”一声惨叫,胸口已被秦王的剑刺穿,立刻,他便软塌塌地倒下去了。    “看见了,”秦王用剑指着还在流血的太监尸体说:“这就是怠慢我的命令的下场!”    其余太监见了纷纷跪下,齐声说道:    “求大王饶命,我们再不敢了。”    “快抬出去,把这收拾干净!”    “是!”    众太监抬走死尸,打扫血迹,很快便收拾干净。    “快,去把华阳公主抱来。”秦王说。    太监们慌忙从后院抱来小公主。他们想:这下恐怕轮到她了。    秦王从太监手上接过小公主,先是在她脸上身上一阵狂亲。小公主玩具似的在那双毛茸茸的大手上被揉搓一阵后,就被掷还给太监,然后背过身说:    “把她抱去交给太……不对,交给赵姬,五年后还我。”    “是!”太监应声把小公主抱上退了出去。    “快去通知公卿大臣午时三刻上朝,一个也不能少!”    “是!”    从此秦王朝气蓬勃地投入他的事业,“昼断狱,夜理书。”不知疲倦地工作,朝政很快有了起色。    吕不韦这一向日子很不好过,白天坐卧不宁,夜晚恶梦不断。对外,他说整日忙着搜集资料,要写一部历史著作。其实,他哪里在写什么《吕氏春秋》?莫说他没有那份才能,即使有,他也没有心思写。特别是车裂了缪毒,罢免了太后之后,自己虽然还挂个相国的空头衔,但在秦王面前已完全失去了信任。从秦王嗜杀成性的脾气看,自己这条命早晚难保。最近,又因长安君和樊于期谋反事引起许多议论,这两个人领兵代赵出自自己的建议,秦嬴政不会看不出我的用意,看来是难逃厄运了。    吕不韦忧心忡忡,夜晚更是难以入梦了。    话说长安君与樊于期领兵伐赵,兵至屯留扎营,樊于期对长安君说:    “请恕在下直言,今秦王政不是先王亲骨肉,君才是先王嫡子……”他把吕不韦向秦襄王献怀孕赵姬之事细说一遍,希望长安君力挽狂澜,夺回王位,继先王之大业。    长安君听了,大惊道:“若非卿所言,我还蒙在鼓里。大丈夫立身于世,怎能受此奇耻大辱。请将军赐教。”    樊于期说:“此事别无办法。今君手握兵权,若将讨伐嬴政和吕不韦的檄文布告天下,让臣民明白真相,君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攻占了咸阳,拥立君为秦王。”    长安君听了十分振奋,要樊于期拟檄文各地张挂,拉起造反大旗,领兵攻城。几日间一连攻下数城,朝野为之震动。    秦王政闻报,不但不慌,反而有几分欣喜。想那长安君一向与自己不睦,早就想除掉他又难找到机会。今依吕不韦计,令他伐赵,分他一点兵权,任他有所动作才好找借口消灭他。现在,果如吕不韦所料,他竟公然造起反来。想到吕不韦的超人智谋,秦王对他又生了几分怜惜。但是,当他看到樊于期起草的那檄文,心中怒火又起,对吕不韦更增加了许多痛恨。    原来,那檄文中除了攻击嬴政非先王血统、性情乖戾、为政暴虐等政敌通常用的那些言词外,更多的是揭露吕不韦“阴谋窃取我秦国政权,大逆不道,欺民窃国,以吕代赢,危害社稷,罪不容诛”等内容。秦王看罢,猛然想起樊于期平日与吕不韦之间的矛盾。樊于期本为有功虎将,一向对吕不韦的奸诈不满。吕不韦想除掉他,便故意让他与长安君领兵伐赵,让他们同谋,然后借机除掉他……    “好个吕不韦,原来你在利用我!”    秦王咬牙切齿地念叨着,下决心要杀了吕不韦。    吕不韦已预感到自己死期不远,但他不愿死,特别不愿死在自己亲生儿子嬴政的手上。如何才能躲过这个劫难呢?他费尽心机也没有想出个拯救自己的好计谋来。没想到,当初与赵姬的那个轻松愉快的游戏,却成了摆不脱甩不掉的沉重的负担。    想到赵姬,他突然眼前一亮。解铃还需系铃人,救我的还是她。    他想:太后虽然被废黜,但终究是秦王的生母,有些话如能通过她去说,说不定会有效果。于是他以太后的名义给秦王写了一封信,花重金打通关节送到太后手上,叫她重抄一份送呈秦王。信中这样写道:    秦王陛下:闻陛下赦免吕不韦,妾以为不当。当初我有孕后被送与先王,吕不韦实为陛下之生父。犯有如此大罪而不诛,定为世人议论,为后人讥笑。请大王三思。    这当然是吕不韦的一个计谋。他亲眼看着嬴政长大,是他的生父。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嬴政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别人说不的,他偏说是。这封由赵姬写给秦王劝他杀吕不韦的信,必然会起相反的作用;加之,秦王对自己是不是吕不韦亲生子之事,只是听说,还拿不准。这封由赵姬亲笔写给他的信,明白无误地证实了这点。吕不韦欺君当然该杀,但到底是自己的父亲。杀父亲,这在以孝治天下的华夏,是要遗臭万年的。    赵太后把吕不韦的信重抄了一遍,等待个机会呈送给秦王。    现在,果然有了机会。秦王把华阳公主交给太后抚养,太后接过公主,便让太监把信带回去呈给秦王。    秦王看了信后,先是一阵狂笑,接着便是一阵狂怒,对左右太监喊道:    “快把将作少府给我叫来!”    将作少府是秦时专管宫室的负责官员,听秦王宣召,慌忙赶来跪下候旨。    “两天之内将吕不韦买通看守赵姬卫士,为他们传书带信的事查明,将有关人员押来见我。”    哼,你吕不韦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想出这么拙劣的手段来欺骗我,大概你也是穷途末路了。    第二天,将作少府就把受贿为吕不韦传递书信的两个卫士查出,连同赃款,一并押到秦王面前。    秦王下令,将两名卫士立即斩首,把首级挂在吕不韦府外的旗竿上示众。    吕不韦自知事已败露,更是整日惶恐不安。    又过了几天,秦王下旨,命他及家人迁往西蜀。那西蜀乃流放犯人的地方,吕不韦见自己已完全失去秦王的恩信,知道死期将至,狂笑一阵后又长叹数声,便饮鸩自尽而死。    关押赵太后的地方离咸阳不远,那里原是一所专供王室休闲的别宫,因长期无人居住,早已荒芜不堪。待赵太后去的时候,宫内外杂草丛生,野狐遍地。虽然经过一番整治维修,仍掩盖不住它的破败与荒凉。赵太后带着两个伺候她的老宫女,整日绩麻纺线,日子过得够清苦寂寞的了。    更苦恼的是限制自由,三百兵丁日夜值班,不准她离开居住的小院半步。从声势显赫仆从如云身为一国之尊的太后,到孤苦伶仃苦守岁月的囚徒,她感到日子很荒唐,但也似乎很有趣。    “太后,”老宫女一时改不过口,对她仍以此相称,“您就多休息会儿,每天您比我们还做得多,倒叫我们不好意思了。”    “没事,”赵姬笑着回答道:“我从小就喜欢纺线绩麻。纺车一转,我什么忧愁都忘记了。”    赵姬还有一个忘忧的办法是唱歌。她原来是邯郸城里有名的歌妓,凭着歌声踏入吕不韦家门,进而踏进王宫,成了国母太后。可是,要不是成为国母太后,今天又怎么会成为阶下囚徒呢?她也想过,她要是不会唱歌,也就跟其他女人一样,成为一个养蚕绩麻的农妇,带着儿女过平常日子,无牢狱之苦,无性命之忧。平安倒是平安,然而至死也没有一件值得激动的事发生。要是这样,这人生一世又有什么趣味?    这么想着,她一点不悔。    这么想着,她就悲戚地悄声唱了起来:    子为王兮母为虏,    终日绩麻苦,    常与死为伍。    相隔咫尺远,    当使谁告诉?    就这么想着,唱着,她的歌声便多了些忧虑,多了些深沉,多了些难以捉摸的意韵。    自然,这种歌她只有在心中唱,在鼻子里哼,要是唱出声来被人听了告了嬴政,那可不得了。    从早到晚,她不停地纺呀纺呀,想呀想呀,愁苦、耻辱、空寞,以及从回忆中跳出来的欢乐,伴着她的歌声,都被织进了漫长的岁月。    可是自小公主来了以后,日子便轻快多了。绩麻的任务取消了,叫她专心带好公主;生活条件也改善了,天天有荤腥;活动的天地也宽了,她可以带着小公主走出院落,甚至爬上宫墙去欣赏四周的景色。    小公主渐渐长大,从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从会叫人到会数数。一晃,三年多过去了。    随着华阳公主的长大,赵姬的希望也长大,因为她听说秦王要在公主五岁的时候接她回宫。到那时,他一定会从女儿想到母亲,顺理成章,她也将会回咸阳去当她的太后。    然而,另一个事实却使她感到悲哀和绝望,特别是今天小公主去宫墙上玩了回来对她说:    “奶奶”,秦王也有疏忽的时候,他只规定自己不认母亲,却未规定自己的女儿不认奶奶,所以小公主可以大胆的叫奶奶,“那里又多了一个土堆,现在一共有二十七个了。”    “你没数错?”赵姬吃惊地问。    “没有数错,我用指头掰着数的。您看,就这么多。”小公主把两个小手摊开,一个两个数给奶奶看。    随着土堆的增加,赵姬的希望就缩小了。她感到出头无望了,眼泪不由自主地一串申流下,哭得很伤心。哭着,两腿一弯跪在地下,不住地向苍天磕头。    这种场面小公主已看见不止一次了。她感到奇怪,使劲地吸吮着含在嘴里的指头,好像要从自己指头里吸出个答案来。    答案要回到三年以前去找。    那是在秦王宣布对太后“夺其称号,减其俸禄,绝情母子关系,迁居城外僻宫,不再与之相见”的严厉处理后,不断有人来说情。秦王下令说,若有敢以太后事来诤谏者,戮而杀之,断其四肢,积尸于宫墙下示众。    命令固然严厉,不怕死者却大有人在。    第一个以身试法的是御史大夫冯杰,他在朝班时奏道:    “陛下严治缪毒,深得民心,然对太后似嫌太苛。古人云以孝治天下,太后乃陛下生母,母子情生而有之,断之于情理不合……”    “住嘴!”秦王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说:“太后虽为吾母,但她淫乱宫廷,通谋造反,罪不可赦。难道你没听到古人有‘妻为逃嫁,子不得母’的说法?母亲不学好,儿子可以不认。朕早就有令,敢为太后净谏者杀!你敢冒犯,就先将你开刀。殿前卫士,快将他拿下枭首示众!”    冯杰面无惧色,随卫士走出大殿。    冯杰的人影还没从秦王眼前消失,忽见朝班中又站出个大臣,他下跪奏道:    “臣太中大夫乐云启奏陛下……”    “是不是关于赵姬的事?”秦王问。    “是……”    “押下去按令执行!”秦王愤怒地命令道。    乐云也不辩白,站起来随卫士从容走出大殿。    乐云的影子还未在殿外消失,朝班中又走出一位大臣,他刚跪下准备启奏,奏王便问:    “还是为赵姬的事吗?”    “古人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少噜嗦,杀!”    半个时辰不到,一连杀了三个大臣。    此后,仍有不怕死的为太后鸣冤,秦王一律以“杀”作回答。两年多,一连杀了二十七人。这二十七人的尸首先在宫墙外示众,而后送到关押太后的僻宫墙外埋葬。于是那里便出现了二十七座土堆。    小小的华阳公主从她小小指拇里那里吸吮得出这么残酷可怕、这么不可思议的答案哟!    茅焦,是一个齐国不得志的读书人,他也曾在孟尝君门下当过食客,但因孟尝君有门客数千,他又不善钻营,长期得不到重用。在那里他虽无衣食之虑,却难有出头之日,加之又碰上些不愉快的事,一气之下离开了齐国,到各国云游,寻找发达的机会。    到了秦国,他打听到太后被废的前因后果,经过一番琢磨,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便把自己准备向秦王诤谏,请求宽宥太后的想法告诉了好友。    “你不要命啦!”好友劝止他说。    茅焦笑道:    “男子汉在世,与其默默无闻地生,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古往今来,生生死死多少人,少我这么一个又算什么?”    “可是你冒的风险也太大了。”    “是,不冒大风险哪来大成功?何况,我也有一定把握,不妨去试一试。”    “我看,还是不试为好。”    “我意已决,请勿劝阻。”    当夜,好友不辞而别,他怕茅焦惹出事来祸及自己。    茅焦并不因为好友的逃走而退缩,第二天一早,便去宫外要求面见秦王。秦王知道他的来意后,要太监去告诉他:“秦王有令,凡为太后说话的,杀无赦。你没见到宫墙外的二十七具尸体吗?难道你不怕死吗?”    茅焦说:“天上有二十八星宿,现在才二十七人,我是来凑满二十八人之数的。”    秦王听了,怒道:    “此人居然如此可恶,敢来当面触犯寡人。快去准备油锅,我要油炸了他!”    茅焦听了并不害怕,他款步走上殿来,向秦王行礼。只见秦王手按宝剑,怒目而视。茅焦只当没见,从容向秦王说:    “臣之所以敢以太后事面谒秦王,因为自古以来爱惜生命的人并不忌讳说死;正如一个重视国家兴亡的国君不忌讳人说国家危亡一样。忌讳说死的人,并不一定长生不老;忌讳说国家危亡,国家也不一定就会万古长存。所以,生死存亡的道理,凡贤哲之人都想把它弄清楚。陛下为一国之君,难道不想弄清楚吗?”    秦王见来人仪表不凡,口若悬河,心想:不妨让他说下去说得不好,再杀不迟。便说:    “你先说给我听听。”    茅焦态度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说道:    “陛下所作是否过于狂悖,过于残忍?您自己还不知道。试想,车裂假父,滥杀二弟,迁母出宫,残杀谏士,就是夏桀商纣也不过如此,严重的是不准诤谏,堵塞言路。这样,天下人谁还敢倾向秦国?这实在是亡国的征兆。小臣为陛下感到痛心,替秦国前途感到忧虑。我向陛下说的就是这些,请陛下看着办罢。”    说完,茅焦解开衣服,向冒着烟的油锅走去。    秦王见状,慌忙走下座位,亲自扶过茅焦说:    “先生所言极是,我已知错。请先生受我一拜。”    于是秦王下诏,拜茅焦为上卿。又吩咐备车马,他亲自驾车前往城外僻宫迎太后回朝,恢复她的一切荣誉和待遇。同时,也把华阳公主一起接回来。    当满朝文武看到秦王一手扶着母亲,一手抱着女儿,缓缓从别宫走出来时,无不为之感到得痛哭流涕。而后,一阵阵“万岁,万万岁”的呼声在咸阳城的上空回荡。   

 

第五章 我要改变她   

华阳公主在宫廷权变与政治杀戮中长大,但是她怕大人打架,更怕血。秦王骂道:“没出息。怕血,谁叫你生在帝王家?”他下决心要改变她。    这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已经三月了,却犹如冬天,万物仍在寒风中哆嗦,老天爷又整天板着他那副阴沉沉的脸,难得见到一丝笑容。    又逢清明,这个古老的祭奠祖先慰告亡灵的日子在阴冷的天气里如期而至。天空,飘洒着濛濛细雨,一座座曾是那么荒凉,那么孤寂的坟前,一缕缕青烟随风徐徐上升。坟前,摆着些米酒、水果、猪羊头等类祭品。人们啊,用这最古老的方式,也只能用这最古老的方式,寄托着对亡人的无限哀思和祈祷,表达着对死去亲人的无限歉意和思念。    死去的亲人,倘若在天有灵,能承受得住这悲恸的场面吗?鹤发童颜,老妪少妇,相携着,搀扶着,或失声痛苦,或无声抽泣,或默默肃立,或虔诚跪拜……清明节啊,这个老天也会哭泣的日子……    秦王嬴政今天起得特别早,也没带侍女和太监,独自来到后花园。三月桃花开满园,缤纷斗艳,清香扑鼻。他是专为这园桃花而来的。    昨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恍惚中,他看见了曾那样冰清玉洁兰心慧质的玉姬。他轻拥玉姬,漫步于后花园的桃林里。而今,那温柔、妩媚的笑容还在眼前浮动,那人面桃花相映的美景还在心间。只是,又是满园桃花了,而伊人何在?    三年了,秦王将自己置身于繁忙紧张的政事中,玉姬的影子只是偶然在心头闪过,接着伴有一声长长的叹息。而后,他又置身于威慑天下的宏图大业中了。玉姬,已成为一段尘封的往事。秦王以为,他不会去启封。    但当他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扶着母后,出现在咸阳宫门时,大臣们个个热泪盈眶地对他欢呼万岁,他激动了,情不自禁地想到玉姬。可怜的女人,给他送来了女儿,又让他放下追杀母亲的剑。可是她,却匆匆奔赴去了那未知的天国。    低头看看怀里三岁的女儿,太像玉姬了。那眼睛,那鼻梁,那小巧的嘴,还有那清水出芙蓉的甜甜小脸,总让他幻化出曾那样冰清玉洁的玉姬。记得他临驾别宫时,小小华阳一点也不怯生,她跪倒在路边,用她轻轻的、童稚的声音喊道:“女儿拜见父王,父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虽然是天天都听过的老话,但从她口里说出,他听了心头就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一种久违了的人间真情。    多年来尔虞我诈、腥风血雨的政治生涯,秦王总以世故、老练的目光去审度人和事,去完成他的千秋霸业。在他手下,并不乏死心塌地为他效劳的臣子。可要在政治斗争中保持清醒头脑,排出种种干扰,不为他们左右,不知要耗费多少心机和智慧啊!要善于识破,善于应付,善于言不由衷和笑里藏刀。人性,已渐渐在他的心中泯灭。可是,面对纯纯的、可爱的女儿,冰封多年的亲情又在秦王心中复苏,他知道,他将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来疼女儿,就算是为了他的玉姬……    “启奏陛下,祭品已准备好,请起驾……”太监好不容易在桃林中找到陷入沉思的秦王,慌慌张张地跪奏道:    “知道了。”    秦王决定亲自去给玉姬上坟,这在王宫里是少见的。玉姬只是一个妃子,没有资格享受大王的祭礼,但秦王坚持要去,谁也阻挡不了。    当太监正要退下时,秦王吩咐道:    “带上华阳公主。”    回到皇宫快三年了,小小华阳公主已完全适应了宫里的生活。她不再像初来时那样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下观看了。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那些雄伟高大的建筑,那开满鲜花的花园和那些装在笼子里的珍禽飞鸟,已不再对小华阳具有吸引力了。自从回到皇宫,她就和奶奶分开。头一两年,她沉浸在一片惊喜和好奇中,可当这种好奇归于平静后,寂寞孤独就接踵而来。皇宫里的礼节特别繁琐,她面对着的,都是一些对她毕恭毕敬的宫女、太监。她不想这样,一点不想。她好想回到她击筑唱歌奶奶倾听的季节,她甚至怀念起不知比这皇宫要逊色多少倍的僻宫、僻宫墙角边的蟋蟀和墙外的自然风光,她甚至好想念分别近三年的小棋子,想起小棋子扎的风筝,想起小棋子为她捉的小鸟。啊,多么美的一只小鸟啊!也不知还在不在,好久没有给它喂食喂水了,它一定很饿,饿得直想从笼子里钻出来。当初才逮住它时,它张着一双好可怜好无力的眼睛,瑟瑟地抖着。小棋子说是在墙外捉到的,暴风雨刚过,雨水淋湿了它的翅膀……它的妈妈呢?没有妈妈的孩子好可怜。    小华阳公主觉得自己就像那只没有妈妈的小鸟,虽然奶奶好疼她,好疼她,但是自己没有妈妈。“我的妈妈,您在哪里?”    打懂事起,华阳就缠着奶奶问,奶奶总是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说:    “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怎么,奶奶不疼你?”    华阳摇摇头说:    “不,奶奶疼我,我爱奶奶……”    无数个夜晚,小华阳醒来,总是泪流满面。妈妈,您在哪里?    好像听谁说妈妈在王宫里,她于是就埋藏着一个梦想:长大了,回到王宫,去找妈妈……    机会来临了,却来得如此突然。她忙着去适应,忙着用她那童稚的目光去看曾与她如此不同的生活环境。和奶奶分开了,孤独和冷清在时刻煎熬着她幼小的心灵。妈妈,王宫里怎么也没有您?    这天,华阳公主在书房里翻书看。每当寂寞心焦时,她总会捧起一册册竹简来读。虽然她才六岁,已经能认不少字了。渐渐地,她对那些竹片发生了兴趣,甚至一个上午她哪都不去,完全沉浸在书带给她的欢乐里。她佩服追日的夸父,补天的女娲;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使她朦朦胧胧知道人世间的更多事。王官里的书好多好多,这也许是小华阳感到唯一比僻宫好的地方。    这天,侍女来报:“大王派来的小太监求见公主。”    出门一看,华阳公主愣了一下,欢叫道:    “小棋子!”    小棋子就是在僻宫时侍候华阳公主的小太监,和华阳公主分开那年,他八岁,这是一个身世悲惨的小男孩。由于家乡遭洪水,家人流离失散,他随逃荒的人群,流落到咸阳街头。    这天,丞相李斯微服私访,见一衣衫褴褛,饿得两眼发直的小男孩,不由使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的苦难生活,便对这个面黄肌瘦却仍露出一股聪明伶俐的小乞儿动了恻隐之心。他走上前去问道:    “小家伙,今年几岁,家住何处?”    小乞儿见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亲切地问他,他靠着墙稳稳身子,极懂规矩地行了个礼,答道:    “回老爷,我名叫小六儿,家住楚国上蔡,今年七岁……”    “上蔡!”李斯不禁在心中惊呀了一声。上蔡是他的家乡,虽然,故乡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值得怀念的人和事,楚国也没有他辉煌灿烂的过去,可在这异国他乡,一个来自故乡的小乞儿深深地拨起了他的思乡情怀。“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李斯决定收容这个可怜的小乞儿。    “小家伙,到我府上来干活,我给你饭吃衣穿,怎么样?”    “谢老爷……”小棋子伶俐地答应道,并毕恭毕敬跪下磕了个头。    从此,咸阳街头的偶遇,改变了小棋子一生的命运,并让他成为以后一段悲壮凄美的爱情故事的见证。当然,这是后话。    有天,秦王闲逛到了李斯家。两人对奕,眼看秦王要输,在一旁的小棋子忍不住说道:“跳马,大王,快跳马。”秦王赶快跳马,果然转败为胜。这时,他扭过头来一看,竟是个孩子。    “几岁了?”秦王问。    “七岁了。”孩子跪下回答。    “怪聪明的,叫什么名字?”    “叫小六儿。”    秦王见他长得乖巧,话也说的乖巧,便动了心思,扭头对李斯说:    “把小六儿给我吧。”    李斯当然不会错过讨好的机会,忙对小六儿说:    “还不快谢过大王。小六儿,你的福气来了。”    “谢大王。”小六儿接连给秦王叩头。随后,跟着秦王进了宫。    回宫后,秦王叫来管事太监,对他说:    “把这孩子净了身送到别宫给华阳公主做个伴。”    “是,不知该叫他什么?”太监问。    “唔,他小小年纪还会下棋,就叫他小棋子吧。”    被带走的小棋子在一阵惨叫声中成了宫里年纪最小的太监。没过几天,就被送到僻宫,专门伺候华阳公主。    小孩儿最大的欢乐,抑或最大的悲哀就在于他的健忘。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小棋子那剧烈的疼痛渐渐消失时,小华阳与小棋子已成了好朋友。    按照宫里的规矩,太监、侍女在见到公主时必须下跪,可是只要不是在特别正式的场合(或有奶奶在场)。小华阳总是阻止小棋子下跪:“我们是好朋友,不要下跪。”小棋子感动得直擦眼泪。从小到大,谁将他当人看过?穷人家的孩子并不是没有自尊,只是生活逼使他不得不跪着求生。    小棋子好感激华阳公主,他知道华阳喜欢宫墙外那棵好高好高树上的花朵,可她不让小棋子去摘,她说那好高好害怕。    小棋子见华阳公主时时望着那些洁白、漂亮的花朵出神,他着急了,悄悄溜出宫墙外。只要华阳喜欢,小棋子不害怕,一点也不。他爬上树,摘了满满一篮子花朵,下来时不慎摔了跤,跌得鼻青脸肿,脚被树枝划破,鲜血直流。小棋子忍着痛,扯下一角衣襟将伤口包扎好,又将裤脚放下。他不愿华阳公主看见他受伤的脚,善良的华阳公主怕血,他知道。有次她被小刀划破了手,鲜红的血把她自己吓晕了过去。    有时,小华阳兴致来了,坐在花园里的树下击着筑,唱着奶奶教的歌。悠悠歌声随风飘来飘去,美极了,小棋子总站在一旁呆听。他觉得,华阳公主是落入凡尘的仙女,那么高贵,那么善良,那么美丽……    小棋子是随华阳公主一起回宫的,但他不再留在公主身边,而是被安排伺候大王去了。    小棋子牢牢记住华阳公主的那桩心事,尽管宫中制度严密,个个守口如瓶,但小棋子还是弄清楚了公主的身世之谜。他要找个机会告诉她,虽然那太残忍,但比她被蒙在鼓里好。    他终于有了这个机会,秦王命他给华阳公主送些外国进贡的礼物。走进了她的小院,当他看见急步小跑而来的公主时,便慌忙下跪,小华阳一把扶起他说:    “免了免了,难道你忘了我们以前的约定吗?”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小棋子感觉脸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咸咸的,是泪。    于是,在华阳公主的小屋里,她知道了苦苦追寻几年的答案。原来,她朝思暮想的妈妈是因为生她而死。为此,她哭得死去活来。    她明白了她从小没有母亲的原因,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平日对她很关怀的父王要去追杀慈祥可亲的奶奶。当然,她不会明白,也许她永远也不会明白。    在以后的日子里,人们常常会看见一个孤独的剪影,在黄昏中静立。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小小的华阳,你在想些什么?    今天,华阳公主在父王的带领下去给妈妈上坟,在她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在她的记忆中,父王与她这么亲热也是第一次。他们一同坐上高大华贵用金银装饰得花花绿绿的马车。她坐在父王的膝上,父王坐在马车软软的虎皮垫子上,父女俩一路上讲个不停。    “父王,妈妈的坟有多远?”    “不远。出了宫门,直着走两条街,横着走三条街,出西门向东往北转西,再走几十里就到……”秦王一本正经地说。    “父王”,小华阳拉着秦王的胡子说:“您逗我……”    秦王笑了,华阳公主也笑了。笑了一阵,她问道:    “父王,您说,我们去给妈妈上坟,她知道吗?”    “当然知道,她一定很高兴哩!”    “可是我都六岁了,才第一次去给妈妈上坟。”    秦王沉默了片刻,便道:    “正因为你是六岁,所以才去。”    “为什么?”小华阳眨着圆圆的眼睛,望着父亲问。    秦王对她解释道:    “六,是圣数,办事要依它。你看,我们坐的这马车车箱大小是六尺,大臣们的帽子高六寸,我们坐的车用六匹马拉……所以你六岁了,我们才一起去给你妈妈上坟。”    “那圣数是谁定的呢?”    “当然是我。”    “那您重新定个‘一’不好吗?”    “为什么?”    “那我们年年都可以去给妈妈上坟,让她高兴了。”    秦王大笑起来,他觉得小华阳太乖巧太聪明了。他拍着她的头问道:    “你现在能认多少字了?”    “数不清,”小华阳想想又说:“给您说吧,我会看书了。”    “啊!?”秦王有些惊奇:“你能看什么书?”    “多着哩!什么《诗经》,呀,《论语》呀,《庄子》呀,《秦记》呀……”    秦王听了更是惊奇,但他不信,便说:    “你能背几段我听吗?”    “能,父王说背什么?”    “你先背一首《采蘋》。”    “我猜到父王的意思了,《采蘋》是首祭祀的诗,今天给妈妈上坟,正好用上。父王您听:‘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秦王点头说:“再背一首《无衣》。”    小华阳听了说:“这是一首大人打仗的诗,我不喜欢,可是我能背。父王您听:‘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秦王想,诗容易记,叫她背点别的,便说道:“你背背《逍遥游》,好吗?”    “好。‘北溟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    秦王算服了,他欣喜地望着自己的女儿,不觉想起了甘罗,早慧!他问道:    “女儿,你听说过甘罗吗?”    华阳公主摇摇头,问:“他是谁?”    “跟你一样,还是个孩子,可是他现在已是朝廷的上卿了。”    “他那么能干,请父王讲给我听听。”    秦王讲了——    我们北面有个赵国,很可恶。我派大臣张唐去燕国,联络他们一起攻赵国,可是张唐借口不去。我正为难时,十二岁的甘罗却说:“我可以说服他。”我说:“我的话他都不听,你还是个孩子,能说服他?”甘罗说:“项橐七岁就当孔子的老师,我已经十二岁了。请大王让我去试试。”“好,我就让你去试试。”    甘罗见了张唐,问他:“你的功劳与武安君白起相比,谁大?”张唐说:“白起打败过楚国,又打败过赵国和燕国。每战必胜,每攻必克,我哪敢跟他比?”甘罗又问:“白起的结局如何,你知道吗?”张唐当然知道,白起后来因为不听秦王命令被赐死。他不开腔了。甘罗便给他点明了说:“你不听秦王的话,白起的结局在等你了。”张唐听了,立即打点行装,动身去燕国……    “甘罗好会说话呀!”华阳公主说。    秦王说:“他不但会说话,还很会办事。”    “父王快讲给我听听。”小华阳急着说。    秦王接着讲道:    “那甘罗等张唐走了,又来对我说,我要去赵国一趟,为秦国立个大功。他把他的计划给我讲了,我说行,你去。甘罗去了赵国,对赵王说:‘你知道燕国派太子丹到了秦国吗?’赵王说:‘知道。’甘罗说:‘燕国派太子丹到秦国,表明与秦国友好。现在秦国已派张唐去了燕国,要表明秦国与燕国友好。秦国与燕国友好不为别的,为的是要联合起来攻打你赵国……’赵王听了非常害怕,问甘罗怎么办。甘罗说了:‘秦国主要是为了扩大领土,你不如把挨着秦国的五个城池送给秦国,我回去对秦王讲,请他把张唐从燕国叫回来,把太子丹送回燕国去。然后,我们秦国与你们赵国联合,一起去攻打燕国。’赵王听了,立刻割了五个城池给秦国。而后派兵攻打燕国,占了三十座城池,把其中的十一个送给了秦国。甘罗不费一兵一卒,就给秦国增加了十六座城池。你看他能不能干?所以我任命他为上卿。”    秦王说着,脸上表露出对甘罗的佩服与欣赏。可是他发现小华阳直撇嘴,便问:    “小华阳,你觉得甘罗还不够聪明?”    小华阳回答道:“聪明是聪明,只是他光扯谎,一点不好。”    秦王听了叹了口气,她太善良了,跟她大哥扶苏一个样。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生的儿女都这么善良,他要改变他们。    秦王的车翻了个山坡,到了玉姬的墓前。他和小华阳下了车,踏着铺好的毡毯,一步步走近那修得很有气势的玉姬墓。    这时,随从太监侍女忙着在墓前摆祭品,点香蜡,准备祭奠。    秦王看看陵墓,四周苍松翠柏,园内干净整齐。回过头来从坡上向下看,星星点点满是上坟的人堆。忽然,他看见坡下有支长长的队伍,打着彩旗,吹奏着哀乐,几辆高大华丽的马车紧随其后,分明是一支浩浩荡荡很有气派的上坟队伍。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不悦之色。哼,我堂堂秦王出来上坟还没有这么大的阵势哩!是谁敢这么张扬?他问身边太监:    “山下那浩浩荡荡的队伍是哪家的?”    有知道的便回奏道:    “是丞相李斯的。”    秦王忍不住说了句:    “也太不像话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祭礼开始。    坟前,跪着华阳公主。在她身后,跪的是原先伺候过玉姬的宫女太监。秦王则站在一旁,向着玉姬的墓默哀。    念了祭文,烧了纸钱,小公主恭恭敬敬向母亲叩了三个头。而后,喊一声“妈——”,便上前抱住母亲的石碑痛哭起来。接着,太监、宫女们哭成一片。    铁石心肠的秦王,见此情景也忍不住擦眼泪。    秦王怕女儿哭坏了身体,上前把她抱在怀里,哄着她不哭了。但宫女太监们的哭声不断,小华阳听了又哭起来。秦王有些生气,对太监说:“叫他们别哭了!”哭声才渐渐停了起来。    然而究竟女人的心肠太软,几个宫女想到玉姬生前的好处,又再想到自己身世的不幸,又咿咿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一哭,把那些本已停下啼哭的宫女们引动起来,触发了自身的许多隐痛,便又跟着哭了起来。比先前,哭声更大了。秦王听了大怒道:“谁敢再哭!”    哭声立即停止,但有一个小宫女,大概因为哭得太伤心太专注,没有听到秦王的话,仍在那里呜呜地哭。秦王听了,走将过去,不由分说,一手抓住小宫女衣领,一手攥着大腿,将她提起来,猛地向坟上的碑掼去。只听“轰”的一声闷响,那宫女顿时脑浆迸裂而死。那血,把大半个石碑染得鲜红。    见不得血的华阳公主腿一软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宫女太监们慌忙过去捏鼻子的捏鼻子,掐人中的掐人中,好半天才醒过来。    秦王急得在一旁直搓手。等到听见女儿的哭声,他才松了口气,但本想游玩踏青的兴致全没了。他叫一声“回宫”,立刻过来几个太监,把他扶上马车。因华阳公主已交宫女们照顾,秦王独自坐在宽敞的马车里生闷气。无意间,他掀开窗帘,见山坡上下,数不清的烟柱在空中袅袅摇摆,上坟的人一堆堆正在野餐。他注意起李斯的上坟队伍,见旗帜也收了,乐器也不吹打了,人数减了大半,只有两辆马车停在那里等待丞相祭礼完毕后回府。秦王见了,心中无名火起,脚一顿,震得马车一阵摇晃,接着吼道:“快!”    秦王的马车比来时快得多的速度回到宫中,下车后,秦王立即命令随从太监在殿前集中。    这时,已完全恢复的华阳公主走过来向秦王叩头,说:“父王,女儿告退。”    “慢着,你过来,坐在我旁边看我审案,把你的胆子练练。”    宫女立刻搬过张小凳,让公主坐在秦王身边。    坐在殿上的秦王喝了一口送上的茶,清了清嗓子,对殿下站成一排的太监说道:    “给我报个数。”    下面一、二、三……报了数,一共十二人。    “今天随驾的太监到齐了没有?”    “禀告大王,今天随驾的一共十二人,全到了。”一太监回道。    “你们知罪吗?”秦王问道。    太监们听了,立即齐齐跪下说道:“启禀大王,奴才不知。”    “那我问你们,今天上坟时你们中谁去了李丞相那里?”    下面一片沉默。    秦王慢慢走下御座,在伏地而跪的太监们面前走了两个来回说:    “可能你们还没弄清楚我问话的意思。我明白告诉你们,让你们死得瞑目。今天上坟时,我见李斯上坟的车马队伍浩浩荡荡,吹吹打打,如长蛇阵一般招摇而过,便说了句:‘太不像话。’可你们中谁就去对他讲了,他那上坟队伍立刻偃旗息鼓,人马散了大半。你们好大胆,连朕随便说出的话都马上说出去,不知平日你们透露了多少宫中机密?今天,我要把这个人找出来。快,是谁跑去讲的?自己出来认罪!”    下面仍然一片沉默,只是个个把头伏得更低了。    秦王走到第一个太监面前,问道:    “是你?”    “大王,奴才一直在大王身边,哪儿都没挪一步。”    “那你说是谁?”    “奴才实在不知道。”    “武士快上殿来!”秦王大声吼道。    几个武士奉命上殿。    秦王命令道:    “把他抓下去砍了!”    “是!”武士把秦王指出的那个太监绑了,押下殿去。只听几声“大王饶命!大王冤枉”喊叫声后,便是“咔嚓”一声刀响。远远地见那人头在地上滚了两转,血,流了一滩。    秦王问第二个,也是一问三不知。于是拉下去,在几声“大王饶命,大王冤枉”声中被砍下人头。    秦王再懒得一个个问,对下面抖成一团的十个太监问道:    “你们都没去对李斯讲吗?”    “没有。”    “奴才不敢。”    “奴才一直没离开大王。”    “那你们知道是谁?”    “不知道。”    “实在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    “全都拉下去,砍了!”    于是传来一片“大王饶命,大王冤枉”的呼喊,接着是“嚓、嚓、嚓……”一阵刀声。只见人头滚动,鲜血喷流,把殿下的大院染得一片通红。    当秦王轻松地回到御座时,华阳公主早就晕死过去不省人事了,宫女们正在紧张的抢救。    秦王并不多看一眼,只是说:    “真没出息!”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一定要改变她!”

 

第六章 睡美人   

恨铁不成钢的秦王硬下心肠把小华阳捆在马上,然后使劲给马屁股一鞭。可是女儿不但没有因此变得坚强,反倒瘫痪在床,成了“睡美人”。秦王在叹息中似有醒悟。    接连受了两次惊吓的小小华阳公主当晚就发高烧,一连几天不省人事,嘴里说胡话,不停地手舞足蹈,把个老太后心疼得直哭。幸好医治及时,半个多月后渐渐复元。    可是秦王明知道女儿得了病,病得不轻,且病因与他有关,他却不去看她。    太不像我的女儿了,怕血,怕打仗,怕见死人。如果不打仗,不流血,不死人,能有我大秦国吗?“孩子,究竟是个孩子,而且是个女孩子。”母后总是这样袒护着她。可是,如果不从小就让她把胆子练大,长大了再练能来得及?至于说女孩子嘛,说不定有时候比男孩子还顶用。历朝历代,兴亡在女人手上的事例还少吗?    像小华阳这样聪慧的女孩子还少见,就是胆子太小,要是能训练出来,将来一定是个好帮手。可是她太柔弱,不用两剂猛药不行。    听说她病好了,秦王来到华阳公主的小院。    这是为练她的胆子专为她安排的住处,离王宫中心较远,与御花园一墙之隔,地方比较偏僻。除了几个宫女陪伴外,还有个教她认字读书学习武艺的老太监。夜晚,让她独房歇息,要她从小习惯黑暗,习惯孤独。    秦王不声不响进了小院,悄悄进了小华阳的书房,见她正在专心练字,比照着李斯《仓颉篇》字帖,一笔一画写得好认真。看她写完一篇,秦王在她背后赞道:    “写得好!”    小华阳转过身来,见是父王,吓了一跳,立即跪下叩头:    “给父王请安。”    秦王忙说“免了免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岂知这一搂,却触发了小华阳脆弱的感情,鼻子一酸,竟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她感到委屈,病了这么久,父王没来看她;她感到恐惧,父王那么凶狠地杀人,一天杀了那么多;她还感到陌生,她怀疑今天这么亲热搂抱她的父王,难道就是那天凶恶杀人的父王?……    秦王为女儿擦干了眼泪,拉着她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很大,楼台亭阁,小桥流水,林木花草,水池假山,应有尽有。秦王领着女儿愉快地转游着。有父王陪着玩,小华阳心里的阴影开始消散。    可是今天秦王不是专门来陪她玩的。明天,他要去狩猎,他决定带上扶苏和华阳,让他们出去练练胆子。他怕小华阳病体未好,专门来看看。见她活蹦乱跳的,一点病影也没有了,便对她说:    “女儿,明天随父王外出打猎好么?”秦王的话说得很柔和。    “我,我不去。”    “好玩着呢,你哥哥扶苏也去。”    听说有哥哥,她心动了,但又说:    “我怕。”    “还是怕血?”    小华阳不敢说。她不仅怕血,更怕看到那些动物被杀死的惨状。    “你的胆子太小,跟父王多出去几次,胆子就大了。”    小华阳想了想说:    “等我长大了,胆子也大了,天天跟父王去打猎。”    “傻丫头,胆子是从小练就的,不是随着人长大的。你看有的人七八十岁了,胆子还小得很哩!”    小华阳低着头,身子扭动着,表示不同意父王的说法。    秦王的意志是不允许违抗的,哪怕是自己的女儿,也不许。他心里决定,明天一定要带她去。    第二天一早,秦王不顾小华阳的反抗,把她抱上马,扬起一鞭,向咸阳郊外的狩猎场驰去。    小华阳从来没有骑过马,尽管有父王搂着,她还是害怕,死死抱着马鞍不放。    好容易捱到狩猎场,小华阳被抱下马。秦王叫过两个小太监陪她在山坡上玩,看看打猎的场面。秦王则在众武士簇拥下,带上扶苏,向猎场深处驰去。    小华阳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的山,这么大的森林。鸟叫虫鸣,野花遍地。她又跑又跳,玩得很开心。但是两个小太监不会逮鸟,不会爬树,她便想起了小棋子。    “你们知道小棋子吗?”华阳问。    “知道。”小太监回答。    “他为什么没来?”    “他害病了,已经病了好久了。”    “啊。”小华阳想起来了,那天去给妈妈上坟,就没见到小棋子。不过幸好他有病,不然那天他也会被父王杀掉的。她为他庆幸。    “他现在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    小华阳放心了。    这时,山间响起阵阵吆喝声、狗叫声、野兽咆哮声。狩猎的包围圈在缩小,随着野兽的声声惨叫,围猎进入了最紧张最令人兴奋的时刻。    可是,生性柔弱胆小的小华阳却把耳朵捂上,她怕听到那些声音。    对野兽的围猎结束了,武士们不断向秦王报告:    “大王射死了六只鹿。”    “这只野猪也是大王射死的,看,这是大王的箭。”    秦王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后面是抬猎物的队伍,猎物有野羊,野猪,野鹿,狍子,狼……远远的,秦王就见到小华阳了。他想:她见到打了这么多野兽,一定很高兴。    然而当他骑在马上走近女儿时,却见她双手捂着脸。    秦王生气了,暗暗骂了句:“朽木不可雕也!”他愤怒地下了马,不由分说,将小华阳的手从脸上掰下来。小华阳看见那些在滴血的动物,又看见父王那可怕的脸,吓得直往后退。泪水,止不住流出了眼眶。    在回程的马上,秦王突然想起个逼使女儿胆大的办法。他对华阳说:    “我下去了,你一个人骑马。”    “不,父王,我害怕。”小华阳叫着。    “胆子大些,不要怕。”秦王说着,腿一抬跳下马。    “我会摔下来的。”    “那我把你拴在马上。”秦王说着,命随从取过一根绳子,也不顾小华阳哭着反抗,硬把她捆在马背上。然后,取过马鞭,使劲朝马屁股上一鞭,那马放开四蹄飞奔而去。被捆在马背上的小华阳吓得又哭又叫,扶苏见了可怜,求父王放了妹妹,秦王不理。他只感到一阵畅快,一阵惬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记得小时候就是被父亲这样绑在马背上才练出胆量来的。    秦王爱骑烈马,而今天所骑的这匹马性子又是最烈的。它被重重地抽了一马鞭后很不服气,加上背上捆的孩子又哭又叫,听了心烦,便撒开蹄子乱跑狂奔。一阵抖动后绳子松了,小华阳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立即昏死过去。那马把背上的小孩抖掉后感到轻松,任意飞跑起来。但没跑多远就觉得自己犯了错误,赶快掉头跑回在小华阳脸上嗅来嗅去,打了两个响鼻,便顺路飞跑了回去。    一个哈哈还没打完,秦王便有些焦急了,要是出了意外呢?当远远的见到他的坐骑跑了回来,悄悄地松了口气。他想:小华阳只要经过这么一次,把胆子吓出来,以后准有出息。可是,当那马跑近,马背上没了女儿,只有一截绳子从马背拖到地面时,秦王呆了,眼直直地望着那马。那马自知闯了祸,在秦王面前咴咴叫了两声,又把前蹄刨着地面,表示忏悔。秦王见了,跑过去抓住马缰,腾地上了马,腿一夹,那马掉过头飞奔而去。接着,秦王的贴身随从也策马跟了去。    那马载着秦王飞快地跑到华阳公主落马的地方,只见她静静地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秦王跳下马来,抱起女儿,抹去她脸上的血污和草屑。摸摸她的鼻子,一息尚存,只是软塌塌地在他手腕上,像只被打死的小鹿。    望着手上面色死灰、手足冰冷的女儿,秦王一阵心痛。他感到后悔,不该对她那么残忍。可是,当他突然想到自己在她这个年龄时,有次在邯郸街头被赵国那些小泼皮打得头破血流,晕死过去,直到一只饿狗来舔他脸上的血,他才惊醒。他一拳打开狗嘴,挣扎着慢慢朝自家门口爬去……那时,谁又可怜我?想到此,他无名火起。他恨,他恨赵国那些泼皮;他也恨自己手上的女儿太不争气。这种胆小懦弱的东西,留着她,将来也是被人期负的材料。我后宫嫔妃数以千计,要生多少有多少,就少你一个女儿?没有出息的东西!想着想着,一股恶气窜上脑门,他举起双臂,要把手中的女儿抛向山下的深谷……    “大王息怒!”    “大王手下留情!”    “大王留下小公主一命!”    策马而来的随从们团团一圈把秦王围住,齐齐跪下向他求情。    秦王的手终于软了下来,顺手把女儿抛给身边的一个随从后,纵身上马,叭叭几鞭,朝咸阳城飞驰而去。    小华阳被救活了,但从此下肢瘫痪,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当秦王冷静下来时悔之已晚,四处寻求名医为她医治,却不见一点效果。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小华阳已长成大姑娘了。虽然她瘫痪在床,但发育正常,除了双腿失去知觉不能动弹外,其他一如常人。她长得美如天仙,娇艳无比。夏天,盖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冰雕玉琢般躺在那里,像一座精美的塑像。见到的宫里人都说,那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睡美人。    睡美人的日子只有睡在床上艰难悲苦地数着过。    至此,秦王才自认“改变她”的计划失败,不仅仅失败,他感到自己反倒被她改变了不少。    秦王迷信,他认为小华阳所以这样定是上苍对他的惩罚。要不,她怎么那么柔弱,那么胆小?要不,她从马上摔下却未摔死,留下终身残疾。都长成大姑娘了,天天躺在床上,她的终身大事怎么办?思来想去,还是自己行事太陡,太急,一时性起,不顾后果。于是,他想起被他掼死的那个小宫女,想起被他一口气杀了的那十二个太监。其实那中间只有一个该杀,可是他却杀了十二个。要是不那么性急,那个人是一定会查出来的。    不想则罢,想到这些事秦王心中就烦。    他想到什么地方去散散心。宫中,哪个角落都走到了,他想去咸阳街上逛逛,那还是当太子时曾去过的。最近又听说因为天旱,有不少灾民逃到咸阳。作为一国之君,也该去了解了解下情,他决定微服私访。    黄昏时分,秦王打扮成富商模样,带了四个扮成随从伙计的武士,悄悄出了宫门,到咸阳城中四处游玩。    这咸阳,是秦国的都城,是个人口众多商贸繁荣的地方。全城有数十条大街,纵横交错,密如蛛网。街两旁店铺林立,各种货物齐全,买卖十分兴隆。以往,秦王也多次在马车上经过这些街道,但只是走马观花一闪而过。而今,脚踏实地地走在街面上,望着两旁被各色灯光装点得红红绿绿的店铺,店铺里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有那些川流不息熙熙攘攘的百姓,秦王心中突然升起一阵自豪。这宽宽的街道,华丽的店铺,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都是我大秦的,都属我秦王管辖……想着想着,他便把遮掩自己半个脸的斗蓬取了下来,挺胸阔步无所顾忌地在大街上走起来。    身后的卫士见了大吃一惊,忙上前半步,在秦王耳边低声说道:    “大王,街上冷,请把风帽带上。”    秦王冷冷一笑说:“没事。”顺手把帽子交给向他进言的卫士。    这卫士无可奈何地接过帽子,紧紧跟在他身后。    秦王长相特别:隆鼻长目,虎口满须,身材高大,膀大腰粗,很容易被人认出。四个卫士见秦王取了帽子,招摇过市,都心惊胆战,生怕出事。然而劝他又不听,只有小心翼翼跟在身后,手中紧握藏在长袍里的刀剑,随时准备与歹人搏杀。    秦王先在大街闹市上转了几圈,但大街上除了店铺还是店铺,王宫里什么东西没有?他对店铺不感兴趣。    感兴趣的地方有两个。    第一个是小吃摊。咸阳小吃是有名的,有条小街上专卖小吃,各类摊点一个接一个,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各类小吃花样繁多品类齐全:小碗荞面,大碗拉面,酸辣凉粉,羊肉泡馍,芝麻锅魁,蛋煎薄饼,大葱烧饼,烧羊尾,烤肉串,炸馓子,烙油饼,呼拉汤,八宝粥,酸辣汤……少说也有几百种。老远,秦王就被一阵诱人的香味所吸引。走近一看,好长一条街上全是卖吃的,各种刺激食欲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秦王只觉得口中的分泌物不断涌动,再也忍耐不住,便大步朝那些摊点走去。    远远的,摊主们吆喝开了——    “客官请这里坐,这里有地道的咸阳烤饼,夹的是新卤的驴肉,再加一碗酸辣呼拉汤,吃得饱饱的,暖暖的,一身受活……”    “客官,请这边坐。这里卖大碗拉面,汤宽味鲜,两个小钱一碗……”    秦王见一个摊位宽敞干净,便去上前坐定,四个卫士围他而坐。    “客官,吃点什么?”摊主见一行五人,为首的像个有身份的人,便弯腰问他。    “拣你拿手的送来。”秦王把手一挥说。    听了回话,那摊主一惊。    原来秦王说话声音特别,尖利刮耳,犹如狼叫,初听使人惊奇。摊主本待再问,却被随从打断:    “快去拣好的送来,少噜苏。”    摊主一弯腰,随即进到里间,只听一阵刀板响,便端出几大盘香喷喷的时鲜菜来:有卤牛肉,炸羊尾,红油金钱肉,酸辣黄凉粉,接着是一大摞才烤出来的锅魁。    摊主放下食盘后,见四个随从为主人取过锅盔,夹上肉,放好香料,又把筷子擦了又擦,给他递上。把他服侍得周全后,各自才吃。    接着,摊主端上热腾腾的酸辣汤,先给首坐主人面前送去。刚放上桌面竟一失手,碗里汤泼了一桌,淌下去,又滴在秦王的衣服上。    那四个随从腾地站了起来,对摊主喝叱道:    “瞎了你的狗眼!”    “我看你是不要……”    “算了算了。”秦王制止了他们。    摊主则连连打拱陪话:    “对不起,对不起,小人失手,该死!”说着,向里屋喊道:“快拿抹布来!把那张干净洗脸巾拿来!”    里屋随即跑出个小厮,将桌子抹干净。摊主则接过洗脸巾为主人擦衣服。    “闪开闪开,让我来擦!”一随从抢过洗脸巾,跪着一只腿为秦王擦起来。    收拾干净,摊主重新端上汤来。主人胡乱吃喝了一通,丢下一大把铜钱,扬长而去。    摊主直送到街心,不停地点头打拱道:    “客官慢走,谢客官赏钱!”    秦王的第二个目标是兰池花馆。他听说花馆老板新从楚国会稽买回一批歌舞妓,个个美貌无比。虽然他后宫美女如云,但能寻找些野草闲花玩玩,定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兰池花馆是咸阳城的有名去处,来客多是王孙公子达官显贵。秦王等一行刚刚跨进大门,便被接进宽敞的花厅。老鸨儿见来者不俗,笑脸迎上。坐定,献茶,客套几句后,鸨儿吩咐摆宴。    秦王意不在吃喝,且又想着及早回宫,便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鸨儿才知道是个只图来快活的主,便把馆内姑娘叫出来听选。    但见门帘一掀,一溜进来七八个年青女子。秦王见她们个个长得美俏,偏都腰大殿肥,分明是北方女子,便挥手叫退下。    “听着,我们主人要新近从会稽弄来的那些。”一随从对鸨儿说。    鸨儿听了笑道:    “只是身价颇高……”    “少啰嗦,只管叫来!”    鸨儿又一声唤,帘子一翻,出来一排年轻小姑娘,个个娇柔妩媚,美貌绝伦。秦王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心中大喜,拣最如意的选了两个,由丫环带领,进了后院一所幽静的房间。    老鸨转身对四个随从说:“请各位任选。”    “我们是专来伺候主人的,一个也不要。”说罢秦王随从进了后院,远远守着那红烛照亮的房间。    老鸨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觉得今天来的这帮人非同一般,不敢多说了。    那红烛高悬的房间里已摆好一桌精致的酒宴,秦王被几个女子拥着坐了上席,两个江南小姑娘左右相陪,一杯杯劝酒。凡送到嘴边的,他都一饮而尽。他觉得这酒、这菜、这些女子,比起宫中的来就是不同。    其实,秦王哪里知道,他在宫中至高无上,人人都对他毕恭毕敬,连正眼都不敢看他。再美的酒,再好的菜,吃起来也寡味。特别是那些受他临幸的女子,诚惶诚恐地伺候他,小心翼翼地顺着他,毫无表情地供他玩乐,其目的几乎只有一个:希望能布下龙种。在他面前,她们不敢有丝毫或快乐或苦楚或主动或勉强的表现,否则,就会受到他或鄙夷或不悦或恼怒或叱责的对待。哪像与这些卖笑女子这么随便,她们虽然也为了钱向客人低三下四,但不存在恐惧与敬畏,往往在客人面前还赌气撒娇耍个小性子,逗得客人欢喜;就秦王自己说来,也不必去保持什么君主尊严,可以与她们无拘无束任意取乐……    门外的四个卫士,目不转睛地守望着那红烛窗户,只听里面传来阵阵笑声,笑声过后,窗上的灯光熄灭了。他们静静地守候着。好久以后,也不见亮灯,卫士们急了,但谁也不敢去惊动他。又过了很长时间,城楼上已起三更,那窗户才又亮起来。接着,门呀的一声开了,四个卫士接住秦王,护卫着进入花厅,老鸨见了笑道:    “正好睡时怎么就起来了?”    “我家主人有事。”一卫士回着,取出一个大金锭。鸨儿笑吟吟地接过来说:    “多谢客官,下次再来。”    秦王等一行也不回话,抬脚出了花厅,路过庭院,出了大门。    大门外,是一条长长的巷子,因为是专做夜间生意的花街,两旁大门上红灯高挂,把小巷照得通亮。只是因为已经夜深,没了行人。    为了安全,秦王居中,前后各两个卫士护卫着向大街走去。如果不发生意外,只消半个时辰他们就可以回到王宫了。    可是就在这时发生了意外,使秦王差一点再也回不到王宫了。    早在秦王坐在小食摊上吃锅魁夹金钱肉的时候,就有人把他盯上了。那摊主是一个暗杀团伙的耳目,团伙头目向他介绍过秦王的长像特征:“隆鼻,长目,虎口,豺声,长八尺六寸,大七围。”一一对来都不差,只是说话声音想再听一次,便故意打倒酸辣汤引他第二次说话。一听,果然是他。于是,当秦王一行吃过夜宵走上小街时,几个人就把他们跟上了。见他们进了花馆,估计玩乐一阵后今晚要赶回宫中,便布置了暗杀团成员,把小巷紧紧包围起来。    秦王一行出了大门正往前走,突然前面几个黑影挡住去路,只见明晃晃的钢刀在黑影手中闪动。掉头后看,又是几个黑影紧随其后。秦王低声下令:“冲过去!”四个卫士立即摸出短剑护着秦王朝前冲去。    顿时,响起一阵刀剑的撞击声,卫士们与刺客交上了手。秦王因未带武器,心中不免有些慌乱。正在这时,传来一声惨叫,一名卫士被刺中胸膛倒在血泊中,秦王正准备去取拾他的剑,突然被墙上跳下来的两个黑影把剑直端端地逼向他的前胸和后背。    “哈哈哈,嬴政,你也有今日!”前面的黑影说着,把剑用力向秦王刺来。秦王却并不躲闪,而是挺着胸向剑抵去,眼看那剑被顶弯,然后,叭的一声被顶断。那黑影大吃一惊,连连后退不迭。    “嬴政,今晚你死定了!”后面的黑影说道用剑向他后背刺来,秦王仍不躲闪,背抵那剑用力后退,直把那剑抵弯,然后,叭一声剑被抵断。    原来,秦王出门前为防万一穿了刀剑不入的软甲。因那时这种软甲极为稀有,两个刺客还以为秦王有什么神力,都吓出一身冷汗。但他们并不后退,举着半截剑朝秦王一阵乱砍。只是剑法已乱,一个刺客被秦王飞起一脚踢倒,再当胸一脚,踹得他口吐鲜血。当他只剩下最后一丝气力时,竟举起手中断剑向自己脸上乱划,顿时血流满面,已不成人形。    前面黑影见了,大吼一声,不顾命地举剑向秦王砍来。秦王左躲右闪,与之周旋。    秦王前面两个卫士一个战死,但另一个骁勇无比,与几个黑影对阵,毫无畏惧。    秦王身后的两名卫士武艺高强,面对四五个黑影纵跳腾挪,不露半点破绽,瞅个空儿还把对方砍翻一个。    黑影们见杀秦王不着,又自损了几个兄弟,阵脚有些不稳。此时,又一个黑影被撂倒,那黑影垂死前也将剑指向自己脸部一阵乱削,但见鲜血飞溅,面目已一片模糊。    一连伤了数人,刺客们更加慌乱,其中一头目喊道:    “专杀中间那个大胡子,莫要放过他!”    黑影们听了,躲开对手,一齐向秦王杀过来。    秦王虽然从小习武,有一身工夫,但手中没有武器,只有躲闪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    正在此时,咸阳都尉府巡夜卫队经过巷外,听见厮杀声赶来问道:    “什么人?”    秦王卫士听了喊道:“大王在此,快来救驾!”    巡夜军官听了,领兵杀将过来。    刺客们见有众多兵丁杀来,不敢恋战,呼啸一声,四散逃去。唯有一刺客仍拼死要杀秦王,终因势孤,被卫士击倒。临死时因剑已脱落,便将脸向小巷的砖墙上猛擦,直至面部皮开肉绽连鼻子也被磨掉为止。    另一刺客在逃跑时跌倒,被擒后由两个卫兵反剪双臂押去都尉府。半道上,竟被他挣扎着一头撞进街边赶早市炸油糕的油锅里,拉起来时脸已被炸焦。    秦王明白这是一个有背景的刺客团伙。回宫以后,把御案拍得震天响,愤怒地吼出一个字:“杀!”    杀谁?    凶手活的没逮住,死了的个个毁了容,无从杀起。    文武大臣,皇亲国戚,侍从宦官,以至平民百姓,个个胆战心惊,不知所措,整个咸阳城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    但是出人意料,直至最后,嗜杀成性的秦王都未杀一人。其原因据他的贴身太监说,是因为他去看了华阳公主回来后便改变了主意。    此说当然不足信,但有一点可以相信秦王确实没有因此搞“扩大化”。据史记载,秦王一生遇到四次暗杀,其中三次都查出了行刺人,唯独这次没有。对这次遇刺,《史记》中只留下“关中大索二十日”的记载而已。     

 

第七章 罪过啊,罪过!   

她怕流血,怕死亡,可韩非和他的情人的死却与她脱不了干系,她为此痛苦地叹息着、悔恨着。秦王对她说:“是我的女儿,就要习惯死亡!”    几乎每隔三五天,秦王都要到华阳公主住的小院看看。这时,他已有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但对这个女儿却有一种特别的关怀和爱意:她从生下来就没有了母亲,作为父亲,应当对她多施一份爱;她酷爱读书弹琴,口齿伶俐,聪明异常,也实在逗人怜爱;再说,她是个身有残疾的瘫子,而这又是自己一手造成,应当用更多的爱和关心去补偿。然而,更主要的还是她的母亲的缘故,她长得太像玉姬了,看到她,秦王就想起玉姬,他那难熬的思念就会减轻许多。虽然,他也曾下决心要砍断对她的思念。可是,要砍断这种感情绝不像砍掉那玉石狮子的脑袋那么容易。    比如今天,他又下意识地来到华阳公主的小院。    “父王,女儿听出是您的脚步声了。”秦王刚踏进大门,华阳公主就听出是谁了,她放大声亲切地喊着。    听到女儿鲜嫩的银铃般的声音,秦王心中一阵舒畅,一面打着哈哈,一面加快步伐走进女儿的卧室。    “女儿给父王请安。”华阳公主欠起身,双手向父王不停地打拱。    “躺下躺下,别起来。”秦王过来握住女儿的手,按她躺下。    “换了这个医生,怎么样?”秦王问。    她本想如实讲,还是老样子,但没讲出来。她知道父王的脾气,如果说出来,那医生准该倒霉了。便说:    “感觉好些了。”    “那就好,让他继续给你治。他说过一年之内能让你站起来走路。”    “那就好。”华阳公主并不相信,她已听过几个医生的这类保证了。她不想再谈这事,便把话题岔开说:    “父王,听说最近又有好几个谋士来投靠秦国,我真替父王高兴。”    “不过我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他们都是酒囊饭袋?”    “很难说,”秦王说着,火便上来了,“不说别的,就拿献的见面礼来说吧,都是一般的金银玉器,异地特产之类,没有什么名贵珍奇之物;其中有个魏国人叫尉缭的,献上的竟是一箱黄土,这不明明在戏弄我吗?”    “父王准备怎么处置他?”她偏着头问。    “撵他走!要不,把他杀了!”    “父王,这位尉先生您千万不能撵,更不能杀。”    “为什么?”    “请父王听女儿讲段故事。”华阳公主对父王娓娓讲道:“春秋时,晋文公曾流浪各地,讨饭为生。有一次,他要饭时,乡下人给他一块泥巴。他正要去打那乡下人,同行的人劝说道,这是天赐的吉祥兆征。将来,你一定会成为土地的统治者。后来,晋文公果然继承了王位,还成了霸主。”    “如此说来,他的寓意很深?”    “女儿以为是这样。”    “幸好我今天听了你讲这个故事,才避免我冤枉一个好人。看来,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女儿只不过闲得无聊,爱看看闹书罢了,父王不必夸我。”    “那你还看了些什么闲书呀?快告诉我。”    “最近我看了韩非子的《孤愤》、《五蠹》等,可有意思哩。”    “我早也听说这些书,只是没有时间看,你看过,说几段我听听。”    华阳公主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便背道:“‘智术之上,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    “好,写得好!”秦王拊掌称赞道。    “‘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执于法……’”    “说得好,跟我的想法一样,好女儿,再背。”    华阳公主又背了几段《王蠹》,秦王听了说:    “哼,那种言必称先王之道的儒生,高谈阔论的空谈家,为私利不惜生命的剑客,受贿往法的近臣,盘剥农民的高利贷者,在我秦国也有,这五种蛀虫不除,确有亡国灭朝之祸。”    父女俩越谈越起劲,不觉已到黄昏时分。秦王命就在女儿处摆饭,两人边谈边吃。    “韩非文章写得这么好,他是哪国人?现在何处?女儿你知道吗?”    “我身边有个小宫女名叫小红,原是韩国大户人家的丫头,蒙将军攻韩那年入宫的。她说她见过韩非,是韩国公子,可有学问了,但因为说话口吃,韩王不重用他。”    “能写这么一手好文章,口吃又算什么。怪不得韩国那么弱,有人才不用。他们不用我用,能与这样有学问的人朝夕相处,真死而无憾。我要得到他,明天,我就派人去韩国用重金骋他来。”    华阳公主最佩服父王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的大政治家风度。她高兴地说:    “像父王这样果断干脆,秦国的霸业一定能成功。”    第二天,秦王上朝做的第一件事是重赏尉缭,拜他为秦国尉,专门掌管军事事务;第二件事是立刻派人去韩国聘请韩非。    听说秦国用重金来聘韩非,韩王这才认识到这个结巴的价值,赶快把他请入宫中,封官许愿,赐金赏爵,不让他离开韩国。    秦王恼了,立刻发兵二十万,令大将王翦为统帅,杀奔韩都阳瞿而来,声称,如果韩国放韩非入秦,便退兵。    韩王眼见大兵压境,慌忙召众大臣商议对策。大多数人都认为,因为一个结巴韩非与秦国打仗太不值;何况韩国不是秦国的对手,与其打输了才把韩非送去,不如现在就做个人情让他去吧。韩王别无选择,只有放韩非入秦。不过,他觉得就这么放韩非去了韩国也太丢脸,便召韩非入宫说:    “秦国既然要你去,朕也不能留,但总得给你一个身份才好。这样吧,委你为韩国使臣,代表韩国出使秦国。”    王翦见韩国送出韩非,便下令退兵,带着韩非向秦王复命。    秦王见了韩非大喜,向他请教兴秦方略。韩非因在韩国不受重视,又见韩国政治腐败,无可救药,便一心倒向秦国,向秦王献出灭六国兴霸业的密计,还发誓说,如果大王采纳了我的建议而不获成功,请“大王斩臣以殉”。    秦王听了,十分高兴,便找来相国李斯商议。他说:    “昨晚寡人与韩非谈了大半夜,他提出的消灭六国,统一中华的谋略切实可行,甚合朕意。今日特约相国来宫中,想进一步听听你的意见。”    “大王,韩非与臣曾经同在荀子门下求学,对他我很了解。他的学问才能非同一般,就是臣也是很佩服的……”李斯滔滔不绝把韩非夸奖一番后,立即转弯说:“然而可惜的是,韩非虽有才能,却并不能为秦所用。”    “那为什么呢?”秦王问。    李斯说:“韩非本是韩国公子,一向忠于韩王,他多次向韩王提出联合六国、削弱强秦的建议,韩王没有采纳。但他一心向韩的初衷显未改变。至秦大兵压境,韩王是以国使的身份派他来与秦国谈判,谁又保证他不是来继续实现他的弱秦计划的?大王现在要兼并诸侯,韩非作为韩国公子,最终还是要为韩国作想。现在,趁大王还没有用他,不如把他杀了,免得留下后患。”    秦王听了心中一惊,说道:    “若不是相国提醒,险些中了他的计谋。”    说罢,下令把韩非关押起来。    华阳公主这几天心情特别好,她没想到,自己只不过为了消遣打发愁闷的日子看些闲书,居然对父王有这么大的帮助。看那天父王听我背书多么认真,还赞不绝口说韩非的文章写得好,说能跟那样有学问的人朝夕相处死而无憾。后来,竟为了他发兵攻韩,直到把他弄到手为止。看来,自己虽然瘫倒在床,对父王、对秦国还能有这么大的用处。她越想越兴奋,便命宫女到处搜集书籍,她立下志向要把天下的书读完。    这天,她正在专心读书,只见小红匆匆从外面走来,喊一声“公主”便跪在榻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怎么,谁期负你啦?”华阳公主问。    “呜……”小红不停地哭。    “快说,什么事?”    “救命……”    “谁要杀你?”公主被她哭糊涂了。    “不,要杀公子。”    “什么公子?怎么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别哭了,从头说。”    小红略略忍住了哭声,断断续续地述说着。    公主终于听明白了。她觉得奇怪,为什么父王要杀韩非呢?他不是对他那么崇拜,那么重视吗?不知怎的,她第一个就想到相国李斯,她觉得这事一定与他有关。    “小红,别哭了,快起来。”公主望着仍在流泪的小红,产生了一个疑问,她问:“你为什么对韩公子这么关心?”    “他……他是奴婢的叔叔。”    “啊,怪不得。如此说来,他也是韩国贵族的后裔了。这几年也算委屈你了。此事你放心,我一定尽力。”    “谢公主……”    说也凑巧,这天下朝后秦王又到华阳公主小院来玩,他故意把脚步走得重重的,但却未能如往常一样听到女儿的欢笑声。院落里静得瘆人,只见一个宫女勾着头跪在道边。他感到奇怪,问道:    “公主的病加重了?”    “启奏大王,公主的病未见加重,只是近日心中烦闷,不思饮食。”宫女回道。    跨进女儿的卧室,但见她神情黯然地躺在床上,见父王进来,请了声安,便不说话。    “怎么了?发烧了?”他摸摸她的头,“没有嘛。是下肢不舒服?”他又摸摸她的双腿。    华阳公主摇摇头。    “那什么事情使你不高兴呀?”秦王焦急地问。    “因为女儿杀了一个人。”    “杀了一个人也不值得这么不高兴呀。”秦王反倒笑了起来,“你杀了谁?”    “韩非。”    他明白了,但又不明白的说:    “我是想杀他,可是那是我呀,与你有什么关系?”    “父王,要不是我向您背他的文章,您会发兵韩国把他要来吗?当然是我杀了他。”    “我是准备杀他,但现在还没有杀呀。”    “父王,我不懂,您既然要杀他,为什么当初又那么急于要得到他?”    秦王被女儿问住了,一时回答不上来,便随口说道:    “因为他是韩国公子,他的心不会向着我们秦国。”    “可是我们秦国大臣中又有多少是秦国人呢?就拿相国李斯来说,他就是楚国人……父王,也许是我多疑,我猜呀,这杀韩非的主意一定是李斯出的。”    秦王对自己的女儿只有佩服的份了,她瘫在床上多年,居然对朝廷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可惜呀可惜,要是她是一个男子……    华阳公主见父亲沉默不语,知道自己的猜得没错,便接着说:    “父王,那李斯虽精明能干,但却忌贤妒能,一定是他见韩非比他更有本事,便要借父王的手杀了他……”    “不过,李斯的话也有道理……”    华阳公主稍稍沉默后说道:    “父王,女儿背诵一段文章您听……”    “你又读新书了?好,背给我听听。”    “父王,您听着。”华阳公主说着,调皮地一笑,接着便背诵道: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父王,还有精彩的哩,您听:‘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    “好了好了,你不要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秦王笑着制止道。好厉害的丫头,她背诵的就是李斯写的反对逐客的《逐客令》的奏章。用其之矛攻其之盾,手段高明,令人佩服。便说道:    “好,就听你的,不杀韩非,明天我下令把他放了,封他个官,让他为我大秦服务。”    “父王,我的好父王,”华阳公主脸上立刻锭出笑容说,“您释放韩非,也等于释放女儿。要是他被杀了,女儿的灵魂将永罩在阴影里不得解脱了。只是父王,您最好今晚就下令释放他,俗话说夜长梦多,李斯他……”    “女儿,你也别太性急了,我明天一早就下令。今晚,你就好好睡觉吧。”    可是,当秦王第二天派使者持令前去赦免韩非时,韩非恰在头天晚上一命归天了。是李斯以老同学的情谊送去的酒菜,韩非吃后七窍流血而死。    韩非死了,韩非提出的兼并六国的计划正在被秦国实行。按韩非的计划,秦国兼并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韩非的祖国韩国。就在韩非死后的第三年,秦攻下韩都,韩王当了俘虏。    秦王攻击的第二个目标是赵国。    按秦王的意思,赵国是他的第一个攻击目标,因为他与赵国的仇恨太深了。当年,随当人质的父亲子楚住在赵国,不知受了多少气。且不说赵国的官员,就是一般百姓,也用歧视的目光看他和他一家,整日在羞辱与欺凌中备受煎熬;有时,还被一些恶少打得头破血流。自己当时就立下誓言:有朝一日,一个不留地坑杀!    为了寻仇,秦王曾几次发兵攻赵,均未得手,有两次还被赵将李牧、廉颇带领的部队打得大败。    秦王憋着一肚皮气,作了准备,又计划攻赵。尉缭阻止    “赵有李牧、廉颇等良将,攻之不易。”    “难道罢了不成?”秦王气愤地说。    “大王如要伐赵取胜,请依臣之计……”    秦王采纳了尉缭的计策,用重金收买了赵王近臣郭开。郭开向赵王进谗言,李牧被解职。    赵王准备起用老将廉颇,命郭开先去了解一下他的健康状况。    郭开奉旨去拜见廉颇。廉颇知道他的来意,当着他的面身披铠甲骑马舞刀,英武不减当年;在宴席上,廉颇一顿饭就吃了一斗米十斤肉。言谈中表示自己老当益壮,尚能为国效力。    可是,得了秦国好处的郭开回去向赵王复命时说:    “廉将军虽老,食欲仍很旺,一顿饭吃了斗米之多,而且马上功夫也甚了得。只是在与我对坐闲谈的一会儿,一连上了三次厕所。”    听了郭开最后这些话,赵王对廉颇失去了信心,取消了委他任统帅的打算,另外物色人选。    秦王得到消息后,便准备下令攻赵,尉缭又出面劝止。秦王说:    “现在赵国委派的将军,都是平庸无能之辈,不正好攻打吗?”    尉缭说:“打仗,主帅固然重要,但士兵素质因素不能低估。想那赵国,早在武灵王时代,君主常年身着戎装,带领土兵骑马射箭,练得兵马强悍,能征惯战。五国攻秦时,赵国为纵长,实力最强,士兵打起仗来舍生忘死。现在,虽然没有好的统帅,部队的战斗力仍很可观。因此,这时攻赵,时机尚未成熟。臣夜观天象,东北象天空一片混浊,料定赵国不久会有灾变,可以趁那时社会混乱、军心不稳时攻之,必胜无疑。”    秦王最迷信,听说赵国天空出现异常天象,将有灾变发生,深信不疑,便耐着性子等待。    果然,秦王政十六年(公元前231年),赵国发生大地震。第二年,又大旱。这时,尉缭向秦王奏道:    “大王,时机到了,请发兵攻赵。”    经过一番大荣辱大起落的人生波折后,赵太后归于平静。虽然,她恢复了太后的尊贵,过着锦衣玉食仆从如云的生活。秦王定时请安,王公大臣不时来叩头,但她感到厌倦。她剩下的爱好还有两个:一是漫步花径听赵国来的人讲故乡邯郸;一是半躺在椅子上听华阳公主击筑唱歌。她剩下的希望更少,只有一个,那就是晚上能做一个快乐的梦。    可是,几乎所有的梦都与她的希望相反。比如昨晚上,她竟梦见她母亲出嫁。母亲凤冠霞帔地坐在花轿里直朝她笑……醒来后她觉得这个梦太荒唐,母亲结婚时她还不知在哪儿,怎么就能见到?再说,梦是相反的,梦见办喜事就可能是办丧事……她越想越不对劲,还没起床,便对窗外喊道:“来人。”    “奴婢在。”一个宫女应着走近太后床边。    “早饭后去把华阳公主接过来,我要见她。”    “是。”宫女退下后便去安排。    赵太后叫人去接华阳公主是因为她会圆梦,好几次她圆的梦都说得很准。再说,好久没见着她了,她想她。    这一段时间华阳公主被笼罩在痛苦的阴影里难以解脱。    这当然与韩非死有关,但还远不止此。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晚上发生的一切。    已经是上灯时分了,小红走到自己榻边,扑通一声便跪下了,接着,便是不停地哭泣。    “难道,你叔叔韩非他……”华阳公主猜一定是韩非出了事。    “韩公子,他,死了……”    “什么?”公主惊诧地问。    “大王赦令到时,他已被李斯派的人毒杀了。”    “消息可靠?”    小红哭着点点头。    “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公主,恕奴婢不能相告……”    小红抽泣着,再没多说一句话。    华阳公主躺在床上,她想的很多,但似乎什么都没想,任泪水顺着脸颊流淌。    当她从恍惚中醒来,才发觉床前的小红早已不见。突然,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叫几声小红,无人答应,便叫来宫女问道:    “小红呢?”    “刚才见她匆匆地走出院子,我们还以为公主有事差遣呢。”    “快,快去把她找回来。”    过了半天,找的人回来说,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不见人。    华阳公主叫宫女通知太监总管,扩大范围,在宫中各处寻找。闹腾了大半夜,直至天快亮时一个太监去井里打水,才发现已淹死了的小红。    众人七手八脚把她打捞上来,检查一遍,未见有伤痕,断定是自杀身亡。入殓前替她换衣服,见她手中紧紧攥着一物,掰开来看,是块小巧精致的玉佩。宫女将玉佩呈给公主,公主细细观看,正面精工巧刻一对凫水鸳鸯,背面刻了些花草图案,在花草中隐隐藏着一个字,细看是个“非”字。分明,这是个定情之物。公主心中不由一颤,一个完整的故事便出现在她的脑际:    小红乃韩国贵族小姐,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与韩非邂逅相遇,私订终身,并赠信物。由于战乱,小红被俘,成了秦国宫女。当她得知韩非到了秦国,顿时升起一缕希望。而当韩非被捕,她焦急万分,求我相救;乃至得知韩非被害,希望破灭,不再独自苟活下去……    华阳公主使劝捶自己的胸口。她后悔当初向父王推荐韩非的文章,要不,怎会把他从韩国弄到秦国,然后把他毒杀?他不死,小红何以殉情自尽?    “罪过啊,罪过!就我这个瘫子,竟一次杀了两个人,而且是多么好的两个人啊!”华阳公主悲叹着,自责着。她恨李斯,恨父王,更恨自己。她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胸口,直至宫女们上来把她紧紧抱住。    当晚,在准备把小红的尸体抬出去安葬时,华阳公主叫来太监,拿出那块玉佩对他说:    “将这块玉佩仍放在小红手中,随她一起去吧。”    一连多日,华阳公主寝食难安,明显瘦了一圈。    秦王也来看过女儿几次,但父女相对无言。公主眼里虽有埋怨,但韩非已死,说也无益。至于小红与韩非的故事,她守口如瓶,让那美丽随小红一起埋葬掉吧。秦王未能救出韩非,自觉有些尴尬,但也无从解释。于是坐一坐,问几句,便默不作声地退去。    但是在最后一次退出女儿卧室前,秦王认真地对华阳公主说道:    “你要是我的女儿,就要习惯死亡。”    华阳公主听了一愣,问道:    “难道包括无辜的死亡?”    “是!”秦王回答得很坚定。    “不!”华阳公主的口气也很坚定。    又过了好久以后,父女才勉强恢复了以前的和睦。   

 

 第八章 魂断落魂桥   

在韩娥眼里,爱情应该像她的歌那样清纯美丽,然而,她所经历的却是一曲曲灰蒙蒙黑沉沉的爱情悲歌。    高渐离自函谷关告别嬴政母子后,独自一人背着筑和包袱回头往北,直奔燕都蓟城。    这日,临近赵都邯郸,高渐离原打算绕道而过。但他想到因走得匆忙,邯郸城中还有几个朋友未去告辞,这次错过机会,去了燕国,路远迢迢,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便决定穿城而过,去朋友处告别。他去的第一个朋友处是燕国太子丹府上。    那时,燕太子丹作为人质住在邯郸,与作为人质的秦太子子楚同命运,交往密切。又因与嬴政年纪相当,意气相投,关系更非一般。高渐离是他们的好友,三人曾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高渐离来到燕太子丹的住处,两人相见,畅叙别情。    “贤弟,你不是跟韩大姑去了燕国吗?这么快就回来了?”燕丹问。    “太子有所不知……”高渐离把救嬴政的经过讲了一遍。    燕丹听罢,感动地说:    “没想到贤弟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大智大勇,舍命救出嬴政兄弟,可敬可佩。秦军围邯郸那几日,赵兵将我住处围得水泄不通,秦军退后方才解围。只听说跑了子楚一家,还不知道其中有这么多曲折哩。”    听说高渐离马上要去燕国,便说:    “贤弟不必慌着走,再过几天,父王将派人下诏,召我回燕另有任用,不如等几日我们兄弟同行,路上也好叙话。”    架不住燕太子丹一再挽留,加上耽误时间不长,高渐离便应允下来。住在燕丹府上,每日陪他饮酒弹唱,不觉过了月余。    一天,高渐离陪燕丹去酒楼应酬,笙歌曼舞中开怀畅饮。这时,从女乐队中走出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妙龄女子,手抱一张锃亮的筑走向高渐离,先是深深的一揖,然后轻启朱唇莺声燕语地说:    “奴婢这厢有礼了。早就听说高公子敲得一手好筑,又歌声绝妙,令人倾倒。奴婢击筑也有一两年了,却无甚长进,故今晚冒昧请高公子击筑高歌,一则为大家助兴,再则也让我等长长见识。”    说罢,便将筑捧了过来。    高渐离虽说是个走南闯北的男儿,但从未与青年女子接触过,今日突然面前出现这么个美貌的妙龄姑娘,又捧着筑请他演唱,一时间心跳加快,手足无措,面对那张筑不知该怎么办。正在为难之时,燕丹说道:    “贤弟,今日兄弟相聚,不必拘礼。既然这位姑娘盛情相邀,你就为大家表演一曲吧。”    高渐离平日最听燕丹的,听他一说,不好推诿,便大胆接过筑,置于案上,又敲又唱起来。起初,他还有些顾忌,唱了几句后,胆子就大了,手臂也舒展了,手指也灵活了,歌声也自然了。一曲下来,只听叫好声、鼓掌声不绝于耳。自己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那小姑娘又过来了,连连向他打拱道谢,又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抱过筑,碎步走了回去。    今晚高渐离特别兴奋,特别舒畅。他回忆自己以往所有的表演,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成功。无论是击筑和唱歌,都那么轻松,那么投入,那么一泻无余。他感到奇怪,这种良好的心情到底从何而来?想着想着,他感到脸上发烫,心中发热。啊,原来来自她那轻盈的步履、轻启的朱唇、轻声的祈求:来自她那捧筑的纤纤玉手、走路时翻飞的裙带、初识时深情的一瞥、举手投足那迷人的风度……    以后,他们又有过几次短时间的、然而却不能用时间来衡量的接触。就在短短的接触中,他们相互倾诉,相互溶化,达到难解难分的程度。    两个月后,燕王的诏书到了,高渐离将与太子丹一道去燕。    “眉娘”,在邯郸北门外的长亭上,高渐离握着姑娘的手说,“记住,三年后的今天,我一定来邯郸接你……”    “至死,我都等着你。”眉娘扑在高渐离的肩上,不停地抽泣着。    燕丹也忍不住红了眼圈,说道:    “贤弟,改变主意吧,把她带上。”说着,从行囊里摸出一大锭金子:“给,拿去作赎金。”    “不,谢兄长美意。愚弟尚未弱冠,身在江湖,一事无成,待侍奉了韩师父,再随公子干番事业后不迟。”    说罢,他轻轻推开眉娘,用衣袖替她擦干了眼泪,然后,翻身上马,猛抽一鞭。那马叉开四蹄,扬起一阵泥沙,绝尘而去。    从燕国都城蓟城出南门,顺大路走四五里向右,拐上一条小路,再走约莫里把路,便是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桥,人们叫它落魂桥。桥下那条河冬天上冻,人们踏冰而过;一到开春,冰化了,人们便走桥上;到了夏天发大水、水漫过桥面,便没人敢走了,只有等水消了再走。    桥两岸,是缓缓的坡地,坡上长满了野草野树。野草丛中,野兔野狐嬉戏追逐,野树上成群乌鸦哇哇乱叫。桥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两个过客,也匆匆来去,不愿在这荒僻的地方多作停留。    可是,就在这人烟稀少的桥头荒坡上,却有人修了一溜三间草房,四周又围上栅栏。一个三十八九的中年女人正在栅栏里收拾柴草,平整地面,准备搭一个瓜架,让瓜蔓有个栖身之所。    过往人有认得的,都驻脚喊道:    “韩大姑,您好,房子都拾掇好了?”    “差不多了,来,快来坐坐,歇歇脚。”    “不了,我还有点要紧事办,下次再来拜望。”    也有那没急事的,便走进大门,在石凳上坐下问道:    “韩大姑,您老怎么在这个地方修房子,怪荒凉的。”    “这儿嘛,嗯,风水好……”    其实,哪里是因为什么风水好,只是因为她要在这里还一个夙愿,要在这里终了一生。    战国时候,连年的战祸不知留下多少失去父母的孤儿,韩娥也是其中一个。因为从小就是孤儿,她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当她懂事的时候就在韩国南阳一家歌伎馆里学艺,从小受尽折磨。幸好她天资聪慧,歌喉又好,十三四岁时就唱出了名。十五岁那年,她用自己的积蓄赎了身,从此周游各地卖唱,因色艺俱佳,很快就成了闻名各国的名角。    十六岁那年,韩娥唱到楚国,一张筑敲得整个郢都如痴如醉;一副甜美的嗓子,唱得楚国上下心荡神摇。一时间,追逐她的公子哥儿压断门槛,她注意地挑选着。    柳郎,一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子弟,有风度有才气,对她紧追不舍。她动心了,很快,她便坠入如火如荼的初恋中。她鼓励他求学上进,挣个前程,自己将来也有个结局。    柳郎果然听话,从此再不去拈花惹草,白天习武,晚上攻读,甚是勤奋。韩娥看他不负所望,心中暗喜,便倾心相向,将自己积攒的钱财也交给他保存。    谁知,有次演出归来,见屋门大开,喊几声柳郎不见。细看箱笼,翻得乱糟糟的,里面的二百铢钱财及金银细软被席卷一空。    韩娥气得一头晕倒在床上。而床上,新添制的被褥也不翼而飞。    她真想一头扎进滚滚长江了结一切。但她挺了过来,只怪自己轻信。    十八岁那年,她唱到邯郸,火红了大半个赵国。在众多追逐者中,她看上了一个长胡子的学究,人们喊他周先生,也有称他美髯公的。其实他才三十挂零,只因有一把飘然的胡子,就显得有把年纪了。他在邯郸城中开馆教学,讲的是孔孟之道。他追逐韩娥的方式与一般年轻公子哥儿不同,他专为她写海报,惯会用吹捧的词儿,韩娥看了心中受用。当他向她表白爱慕之情时,她见他是讲孔孟之道的儒生,又见他圆嘟嘟胖乎乎的脸上配上副可信赖的胡须,这样人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使答应下来。    “我虽然读孔孟学说,但却淡泊功名利禄,只靠教几个学生糊口。若能在乡下有几垅薄田,几间草屋,再能得到如韩妹妹这样的红颜知己陪伴,下半辈子在耕读中安度岁月,足矣!”    韩娥听了他的表白,觉得很投自己的味口,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个志趣相投可以终身相依的意中人。于是,在一个迷人之夜,一番山盟海誓后,她向他献出了所有的积蓄,让他去濮阳乡下去购置田产房屋。情浓之时,对他说:“奴的一切都属于你,连我自己,今天都一并给你吧……”    送走了去乡下置业的郎君,韩娥一面辛苦演出,一面甜蜜守望。当约定的归期已超过,仍不见郎君的踪影时,她耽心他出了什么意外,便派人去打听。可回来的人说,濮阳并未见到周先生的踪迹,倒是听说有人在大梁看见过他,也在那里开馆授徒,而且正和一个歌伎打得火热。    这次韩娥没有气晕过去,甚至没有哭,她反倒觉得好笑。柳郎,一个破落户子弟,穷疯子,见利忘义,见利忘情,倒可谅解;可怎么熟读孔孟的饱学之士周先生,也居然只看得见钱呢?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但当想到自己失去的钱财时,她才发现他们原来是一路货。不同的是,饱学之士要比破落户子弟值价,他骗走的是一千铢。    两次惨痛爱情教训之后,韩娥才感到这世界绝不像她所想象的那么灿烂。她不怨天尤人,也不悲观绝望,只默默地投入她的音乐事业,从中寻找乐趣和寄托。对慕名追逐者,一概谢绝。这一时期,她创作了许多美好的乐曲,对筑和击筑的技艺作了改进,在各地演出中取得了更大的轰动。    在她二十三岁这年,她卖艺到了燕国都城蓟城。    地处北方的燕国,人们对音乐不如中原及南方各国那么痴迷和疯狂,但当地民风淳朴,豪侠仗义。韩娥觉得这里更适合自己,便长期在蓟城卖艺,收入是少些,心情却好得    冬去春来,不觉过了大半年。    这天,店老板娘来韩娥房中闲坐,谈话间她问道:    “姑娘只知飘泊江湖,走南闯北,倒是自由自在,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韩娥未作回答,只是一笑。    “啊,我明白了,”老板娘笑道:“依姑娘这般人材,这般技艺,当然要千里挑一的选。不过,也不要太苛刻,家财、功名、脾气、年龄、像貌,样样全的实在难找……”    “大娘,谢谢您对小女子的关心。不过,您说的那些我看都不难找,难的是心地好……”    “啊,我懂了,我懂了。你是要找人品好,没坏心眼,能忠忠实实守你一辈子的那种。哪个女人都这样想,可就这最难。你看我那个死鬼,跟我几十年夫妻了,成天不回家,在花街柳巷鬼混。我就恨透了这种男人。”    “唉。”韩娥为她也为自己叹息了一声。    听了一声同情的叹息,老板娘觉得遇上了知音:    “当初呀,花言巧语,天上飞的鸟都能哄下来。什么今后永不变心,要变心天打雷劈。什么咒厉害他咒什么。可以后呀,自从成了俩孩子的妈……”    “孩子他妈,又死到哪儿去了?”    一听那“死鬼”喊,老板娘飞快地答应着出去了。    老板娘倒是个热心肠人,没过几天,就引来一个名叫程寿的公子。    此人二十七八年纪,头戴一顶学子方帽,身着一领皂色长衫,面皮白里透红,双目默默含羞,说话低声细语。见了韩娥,一揖到地说:    “久闻小姐芳名,今日有幸相会,实乃三生有幸……”    见那书呆子模样,韩娥暗暗好笑。在交谈中,看他言谈文雅,举止有度,心中便有几分欢喜。当问到如何这般年纪尚未成家时,他说道:    “小生早年父母双亡,家中贫寒,无有依靠。现暂住一远房亲戚家,帮他看管田庄……”    啊,又是一个落魄书生。满脑袋装着落难公子与多情小姐唱本的韩娥,对他又多了一份同情。而那书生看似斯文,却会风流,韩娥死灰般的心意被滋润得热烈起来。二人便互赠信物,订下终身。韩娥藏在身上的那白玉镯,便是她的程郎赠与她的定情之物。    韩娥怀揣那块心爱的玉镯,住在已盖好的落魂桥头的草屋里,过着清淡枯寂的日子。白天,去桥上走走,望着时清时浊的水发呆;晚上,坐在如豆的灯前,在鹤鸣狐叫声中遐想。她在枯寂中守候着,期待着。她还要了却一桩心愿:要去找他的尸骨,挨着草房给他造座坟,立块碑。生,不能相聚;死,也要陪伴他,一同度过最后的岁月。    发生在那晚上的事她记得很清楚。    她正要睡时,忽听程公子紧急的敲门、喊门声。门一开,满脸血迹的他扑通跪在她的脚前:    “韩娥,快逃,有人要杀我,要杀我们。”    韩娥听了大惊,忙扶起书生,给他擦去脸上的血迹。    “公子别急,说清楚。”    “我已故父亲的仇人寻仇来了,刚才幸好我躲得快,才躲过来了。他们打听到我与你订了亲,要连你一起杀。”    “那给他们钱。”    “他们不要,声称要杀尽我全家。”    “那去找官府。”    “官府早被他们买通……韩娥,我连累了你。但事已至此,只有咱们一起跑,否则性命不保。”程寿万分焦急地说。    韩娥没了主意,只有慌忙收拾钱财衣物,打成两个包袱,与他各背一个,开了店家后门,悄悄逃出城去。    二人出了南门,在夜色中相扶而行。赶不到两三里路,只见后面出现火光,又隐隐听到“逮住他们”的喊声。眼看越来越近,二人便岔上右边的小道上。后面的火把顺大路撵了过去,二人稍稍松了口气。但不一会,火把便折回,直奔小路而来。    韩娥实在跑不动了,便说:    “程郎,你快跑,别管我了……”    “那哪成,是我连累了你,我岂能一人跑。要死,也死在一起。”说着,取过她身上的包袱背上,架着她朝前跑。    二人跑上一座石桥时,追的人也撵到。火光下,见有三四个手执兵器的大汉,呐喊着上了石桥。只听为首那个大汉大喊:“姓程的哪里走?”举刀便向他砍去,但听“嚓”的一声响,接着“哎哟”一声惨叫,程寿便跌下桥去,落入汹涌的河水中。    韩娥回头不见了公子,大叫一声“程郎,我随你来了”,也纵身跳下桥去……追上来的大汉伸手一把,没拉住。    每天,韩娥都到这座石桥上走走,去找回那天的回忆。程郎在哪里落水的,自己是在哪里跳水的,她都找得很准确。她又朝下游的远处望去,大概就在那片沙石滩上她被人救起。那天,她不敢在这凶险之地久留,没等伤愈,便告辞救命恩人远走他邦了。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桥,那水,那人。“说不定他还活在世上。”“不可能,那一声落水前的惨叫……”“可是他的尸骨呢?”她常常对自己这样发问。    事隔多年,她回到落魂桥。她的信念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见不到人,找不到尸,那就在这与他最后生死离别的地方,守侯他到终老。    日子是孤独的,但却分外安宁,听不见吵架斗嘴,看不见相互倾轧。偶尔去城里打听打听消息,采购些用品。其余时间种菜养鸡,纺线绩麻。滚滚红尘中混久了,过腻了,能过上这种清悠悠松散散的日子,她感到无比的惬意与舒畅。    夜晚是属于音乐家的。    每当皎月高悬或繁星点点的夜晚,落魂桥边的茅屋里便传出一曲曲动人心弦的歌声,随着夜色,向四周漫开去。最常听到的是那首《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    皎皎汉河女。    两星遥相对,    两情紧相依。    银河横天宇,    七夕有桥渡。    人间无天河,    何日能相逢?    唱得蝉不鸣蛙不叫,山风不再呼啸……    近一段时间,韩娥心中甚是烦躁不安,原因不仅是因为丝毫没有关于他的消息,也没有徒儿高渐离的消息。她算了算时间,早已超过了。她早就给蓟城的朋友打过招呼,高渐离来时到落魂桥找她。那孩子忠诚实在,是不会不来的。可是,他为什么还没来呢?    她天天在门口守望着。    这天下午,远远看见桥那边有个人影,她眼睛一亮。但细看,原来是个拄着棍子的老太婆。只见她步履艰难地走到河边,弯身下去,双手捧着河水猛喝。    看那可怜模样,韩娥便想到自己,再过一二十年也不那样?看她一定是饿了,等她走过桥来,让她到屋里坐坐,舀碗稀饭她喝。可怎么她就在河边躺下了?一定是有病。    韩娥快步走过桥去。但见她骨瘦如柴,衣衫褴褛,双目紧闭晕倒在地。韩娥把她扶起来背上,慢慢走过桥来,放在屋里的床上。    一看便知道是饿的,忙舀上碗稀饭,给她一口口喂去。    果然,几口饭下肚,便有了活气。喂完一碗,她睁开了眼睛说还要。    一连喝了三碗,老太婆便坐了起来。脸上也有了表情,点着头说:    “谢谢大姐……”    韩娥又打了盆热水,替她擦洗。当洗净了她脸上的尘垢,与她四目相对时,都惊呼道:    “是你!”两人都认出了对方。    那老太婆竟是当年的店老板娘。她望着韩娥,不禁垂泪道:    “唉,韩大姐,我命好苦。两个儿子打仗死在外头,那死鬼把家产糟踏干净后也就走了,丢下我一个在阳世受罪……”    “大娘别难过。这人一辈子谁又能说得清?”    “你,”老板娘奇怪地问:“你不是跳水死了吗?怎么在这儿?”    韩娥便把她的经历说了一遍。    “真是吉人天相。你,你没见到他?”    “谁?你说是程公子?”韩娥急切地问。    “是他。”    “快说,他在哪儿,我要见到他……”韩娥的眼里放着异样的光,口中不住地念:“谢上苍保佑,谢上苍保佑……”    “保佑谁?”老板娘问。    “程公子呀,他大难不死……”    “呸!什么程公子,他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赖,天打雷劈坏蛋……”    “您说什么?”    “韩大姐,你听了别伤心……”    “罪过呀,罪过!”老板娘的讲述在连声叹息中开始。    “那无赖说起来还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儿,从小上过几天学。后因父母早逝,无人教管,便在世面上鬼混,学得油头滑脑,专门结交孤朋狗友,干些不见天日的勾当。他见你卖艺挣了些钱,便许我厚礼请我说媒。哪知道这小子心怀鬼胎,串通几个泼皮把你骗到落魂桥劫了你的钱财,然后准备把你卖到胡地。那天晚上把你骗到落魂桥,谁知强盗遇上贼,那几个泼皮早已通谋,把姓程那小子砍于桥下。正要抓你,你却投了水。他们下河捞起那小子,打开包袱分了钱财,便一哄而散。”    “真叫祸害千万年。没想到那小子被砍一刀并未丧命,被人救起后养了几个月伤便好了,只是左臂没了。但他并不改邪归正,整日甩着一只空袖子在街面上逞强,谁见了谁躲。就连我家也被他讹去不少钱财,要不,我们怎么会败得这么快?……”    “不”韩娥听了,尖声喊道:“不!我不相信!你说的是假话。他,他绝不会那么坏!”    “你应该相信!她没说假话!我比她说的更坏!”    冷峻的、无情的、好像是从空中掉下来的话音,把韩娥和老板娘吓愣住了。    随着话音走进来三个人。为首那个飘着只空袖子,韩娥一眼便认出了他。他冷笑着,一步步走近韩娥,说:    “韩姑娘,没想到,我们还挺有缘份的,都大难不死,现在又见面了。”    韩娥望着那张变得凶恶冷酷的脸,变得凶恶冷酷的话音,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用愤怒的目光望着他。    “韩姑娘,你不要生气,我早就想来拜望你了,只是没得闲。今天到府上不为别的,我们几个兄弟要借你这几间草屋住几天。”    韩娥死死盯着他,不说话。    “还有,我们兄弟这几天手头有些紧,把你的钱借些给我们使使。”    韩娥还是不说话。一边的老板娘却说了:    “姑娘,别借给这帮畜牲……”    “住口!刚才你多嘴饶舌我还没找你算帐哩!”    “算帐,我倒要跟你算算帐,你骗去了我多少钱?”    “兄弟,”程寿对身后的两个人说:“让她老实点!”    两人各自从裤腿上抽出尖刀恶狠狠地对着老板娘,她便不再开腔。    韩娥也不做声,只把手慢慢伸进怀里,摸了一阵,摸出那玉镯来。    “啊,原来是当初我送给你的那玉镯,可它,又价值几何?”说着,程寿准备去接。    “滚!”韩娥使劲将那玉镯朝他脸上掼去,嘴里不住地喊:“滚!滚!滚!”    程寿被那玉镯打痛了,脸更难看了。他摸了摸痛处,然后把手指张开,伸向韩娥的颈项……    只听传来“哎呀”一声惨叫。   

 

第九章 人为至灵,何以自咬?   

对情人一往情深一腔热血的韩娥,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欺骗和背叛。她悲怆地唱着绝望的歌,走进熊熊大火中。    燕太子丹与高渐离等一行离开赵国都城邯郸,晓行夜宿,直奔燕都蓟城。    这天中午,他们来到一片柳荫树下,见有酒招儿在风中飘动,便下马走进这家酒店,准备吃喝点什么再走。    这是一家只有两张桌子的小酒店,燕丹一行七人围坐两桌却缺两张凳子。原来刚才两个客人酒饭后一人拖了一张去柳荫下睡觉去了。店家走近一看,二人翘着腿睡得正香。他走到一个大胡子面前,正准备喊醒他,但见他膀大腰粗,长一身起疙瘩的肉,不敢惊动,便转而去叫一位面皮白净的客人。他推了推他说:    “客官,清醒醒,我取板凳一用。”    喊了几声,那客官打着哈欠醒来,听说要凳子,极不情愿地站起来相让。    店家取过长凳,安顿了燕丹等人坐定。他无意间转身,竟呆在那里了。他听见那面皮白净客人走到大胡子身边唤道:    “兄长醒醒,今天起得太早,实在困得慌,你朝那边挪挪,让半边凳子我睡。”    大胡子被喊醒,哼哼唧唧应着,极不情愿地把身子侧过去,让出半边凳子来。面皮白净客人侧身一倒睡了下去,还说了一句:    “挤着你哪,兄长。”    大胡子客气地说:    “没事,朝我这边睡睡,小心别摔下去了。”    二人客套儿句后,便都睡去。    店家想不明白,那长凳宽不过五六寸,怎么两个大汉睡在上面就摔不下来?他走近瞧瞧,见两人脚不沾地背靠背睡着,中间还透风,一点不见挤。    店家看呆了,竟忘了端酒菜。    燕丹等见店家在屋檐下发傻,好奇地走过来看,只见两人平平稳稳地睡在一根长凳上不停地打呼噜。大家惊奇不已,燕丹摆手示意不要惊醒了他们。    这时,店家已摆好酒菜。席间,他们纷纷议论起这两个人的奇异功夫,都说大开了眼界。燕太子丹专好结交江湖异人,便说:    “能与这种人交个朋友,也是一大幸事。”    随从听了说道:    “这还不容易,把他们叫醒就是。”    “不,”燕丹制止道:“打扰别人好梦为无礼之举,待他们醒来后再去相请不迟。”    酒饭毕,大家坐等了大半个时辰。至太阳偏西时,二人才醒来。这时,燕丹方走上前双手一拱说:    “二位壮士好睡。”    那大胡子见一仪表不凡的公子拱手相问,也拱手回礼说:    “我两人因贪赶路程,走得疲乏,竟在路边树下睡到这般时候,相公休得见笑。”    燕丹见他身长八尺有余,虎背熊腰,满脸豪气,说话声如洪钟却不粗鲁,心中便有七八分喜欢,问道:    “不知二位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在下卫人荆轲……”    “啊!”燕丹惊道:“原来是与盖聂论剑的荆壮士,久仰大名,今日见面,幸甚幸甚。这位是?”燕丹向面皮白净者拱手问。    “他是我的同乡,结义兄弟田仇。”    “久仰久仰。不知二位意欲何往?”    “准备去燕都蓟城,投奔燕太子丹。”    “啊,在下便是燕丹……”    二人听说,慌忙下拜道:    “我兄弟慕公子盛名,不远千里而来,不想在这里与公子相遇,实乃缘分……”    “快请起,快请起……”燕丹扶起二人,又把高渐离等向他们作了介绍,接着喊道:    “店家,快摆上酒宴,先给二位壮士接风洗尘。”    说罢,燕丹让荆轲、田仇坐了上座,自己与高渐离相陪。    荆轲有惊人的酒量,又因与燕太子丹路上巧遇,酒逢知己,话又投机,便开怀畅饮起来。四人在觥筹交错中纵论古今,无话不谈,尽醉方休。当晚,就在酒店搭铺住了一夜。    次日清晨,燕丹与荆轲、高渐离、田仇等一行人马,一路谈笑风生,向蓟城进发。在马上,当谈到的榆次与盖聂论剑的情形时,荆轲手舞足蹈,跳下马来,抽出随身带的宝剑,当场舞弄一番。阳光下剑光闪耀,令人目眩。燕丹等看了,果然好剑术,不断拊掌称赞。荆轲又谈到当初曾向卫元君进言治国之道,不为所用,果然不久便亡于秦。说着,不禁摇头跌足,长声叹息。    燕丹见荆轲心胸坦荡,豪爽大度,且博学多智,又有一身好武艺,便越发尊敬他;高渐离十分羡慕他的才能武艺,二人很是投机,就在路上结拜为兄弟,立志共扶燕太子丹干一番事业。    不两日,到了蓟城,太子丹向燕王复命后每日忙于公务。高渐离、荆轲被留住府上,每日酒宴相待,列为上宾。    这天,高渐离打听得师父韩娥住处,约了荆轲和田仇一同去落魂桥。    走出蓟城南门,他们发现几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在前面晃荡。三人都是江湖中人,一眼看出几个家伙绝非善类,便远远地跟着他们,一直跟到落魂桥。见他们闯入韩娥的茅屋。三人相互示意了一下,悄悄向那座茅屋围去。    三人躲在窗外,把一切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当程寿伸出鹰爪般的右手向韩娥颈项伸去时,荆轲顺手从土墙上抠下块泥团向他手掌打去,但听“哎哟”一声,程寿便缩回被打中的手痛得直甩。他见窗外有人,放过韩娥,跳向门外喊道:    “哪里来的小人,敢对大爷我施放暗器?有种的快出来。”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手执长剑满脸胡须的彪形大汉站在面前。    程寿也不再问,抽剑便向他砍去。那大汉只是躲闪,并不还手。程寿砍了十几剑,剑剑落空,自觉心虚,想趁机逃走。荆轲这时才使出手段,一个箭步闪到他身后,出手一掌,又出脚一勾,将他勾翻在地。这时,程寿的两个伙计早被高渐离和田仇制服,蹲在墙角不敢动弹。    这时高渐离已拜见了师父,并请她上坐,然后一把捉过程寿,向他说:    “快向韩师父请罪。”    荆轲过来说道:    “对这种忘恩负义的畜牲,何必与他多说,一剑结果了就是。”    说着,举剑向程寿刺去。    “韩,韩姑姑救命……”程寿不住向韩娥叩头求情。    “壮士且慢动手。”韩娥向荆轲说。    “韩大姐,您千万别放过这个坏种……”老板娘忙说。    “我要问他几句,”韩娥说:“要他亲口说出来他谋害我的经过……”    “那好,叫他说。”荆轲用剑指着程寿。    但他低头不语。    荆轲顺手割去他一只耳朵。    程寿嚎叫一声,把耳朵处捂上,血,从指缝间流出。    “你再不说,我就割掉你另一只,然后鼻子,嘴……一块块地割。”荆轲把剑指在程寿的鼻尖上说。    “我说,我说……”程寿如实招认了谋害韩娥的经过。    韩娥听了,不停地叹息,最后,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韩大姐不用哭,您要想开些,世上男人哪个不是这路货?”老板娘插嘴道。    “不对,”荆轲说:“这种畜牲只是男人中少数败类,恰巧让韩师父碰上了。”    高渐离指着程寿说:    “师父,您看,对他怎么处置?”    “饶命,韩,韩大姑,看在我们以前的份上,饶了我一命。以后,我一定革面洗心,重新做人……”    韩娥以手掩面,背过脸去,默不作声。    荆轲见了,不再犹豫,一剑直刺过去。只听“嘡啷”一声,剑被程寿左臂挡开。原来,程寿在被砍断的左臂上,安了一截可以伸缩的三角铁椎,常趁人不注意时用来伤人。    程寿挡过荆轲刺过来的剑,顺势将铁锥伸出,直刺荆轲心窝。荆轲急忙一闪,用剑拨开铁锥,一剑向程寿颈项刺去。只听那厮呻吟一声,便直挺挺躺下了。    荆轲说了声“好险”。他在程寿衣服上擦了剑,命令两个在墙角哆嗦的程寿同伙说:    “过来!”    “大爷饶命,小人是他花钱雇来的……”两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今日权且寄下你们的脑袋,以后再干坏事,必取你等的狗命。快过来把这畜牲拖得远远的埋了。”    二人叩谢了不杀之恩,抬着程寿的尸体急慌慌地出去了。    当晚,高渐离、荆轲、田仇等在韩娥茅屋留宿。韩娥与高渐离畅叙师徒别情。第二天,荆轲、田仇要回太子府,高渐离请他们转告太子,因侍奉师父之事为大,不再回府,请太子见谅。    高渐离每日悉心侍奉师父,如儿女尽孝;韩娥对高渐离关怀备至,如慈母爱子。师徒相依为命,胜似亲情。高渐离又向韩娥学习琴、筝、筑、萧等乐器……技艺,在短短时间内,吹奏弹唱学得精熟。    这期间,燕太子丹曾数次派人前来邀请他们师徒去太子府作宾客。韩娥决心绝决尘世,不再出山;高渐离信守侍奉师父终身的诺言,回绝了燕丹的邀请。    韩娥见了心中着急,把高渐离叫到身边说道:    “徒儿,你尚年轻,理应出去干番事业,不应为我这个老婆子而误了你的青春。”    高渐离说道:    “徒儿一向视师父为亲生父母。圣人云,父母在,不远游;何况,我早有誓言在先,服侍师父终老。再说,当今乱世,徒儿也无心去争什么功名,只求在师父点拨下,悉心钻研音乐。要是在这上面有所成就,也就心满意足了。”    韩娥听了,不便再劝。    此时的韩娥,因程寿的背叛被揭露,心情大变。她感到人世间许多事情太不可理喻,怎么一腔热血,一片忠诚,却换来如此令人痛心的虚假与恶毒?她曾经产生过一个非常奇怪的想法:假如程寿真的死了,假如他的阴谋不被拆穿,哪怕她沉入的只是一个虚假的梦,也觉得好受些。可是现在,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在面前,连最后一点遮掩也都褪去。唉,在这么一个虚假的世界活着有什么意思?    当然,如高渐离、荆轲这样的义士世上也有,但谁又能把他们看透呢?谁又能说他们没有个人打算呢?比如高渐离,他要是学完我的技艺便弃我而去呢?她不敢再想下去。    不觉又过了几天。这天,燕太子丹带了随从亲自到落魂桥,一则拜访韩娥,再则请高渐离去太子府掌管乐队。虽然燕丹一再相邀,韩娥又一再相劝,他坚持不去。后来,还是荆轲提了个折衷办法:暂去太子府几日,待把乐队组建好后便回。高渐离不便推辞,告辞了师父,随太子去了蓟城。    不到十天,高渐离便将太子府乐队的事办好,回到落魂桥,与师父相伴,过起闲散日子。    又过几日,太子丹再次亲临落魂桥,说他将去秦国作人质,秦王带信说希望高渐离同去。高渐离听了说:    “我与师父亲如母子,她现已年老,我离她而远去秦国,实为不孝。此事实难从命。”    太子丹只得怏怏而回。    燕太子丹起程去秦那天,高渐离特去送行,送了一程又一程,数日后方回。    谁知,当高渐离回到落魂桥时,远远看见师父的茅屋只剩下烟薰火燎的断壁颓垣了。怎么,才走几天就发生一场大火?他想到仇杀,想到抢劫,及至走近一看,韩娥师父端坐在堂屋的石凳上,早已烧焦了。他在外面菜园里,找到几块压在石头下的竹简,上面写道:    日月昭昭,明星遥遥。    人为至灵,何以自咬?    鱼游在水,鸟飞在天。    草木沙沙,可知人世之艰?    至亲至情,肝胆可鉴,    一日得手,瞬间即变。    叹人生之险,悲尘世之相煎。    不如且去寻觅,另一世间。    高渐离读罢师父的绝命诗,跪在师父的座前哭得死去活来。他心里明白,师父之死固有看透人生的原因,然而也更有不愿成为自己的拖累,影响自己前程的因素。想到此,他悲痛欲绝。    韩娥既死,高渐离以孝子身份为她办理丧事,修墓立碑。守孝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到太子丹府上调教乐队去了。    高渐离与荆轲交情深厚,二人朝夕相处,习文论武。闲时便去街市上玩耍,喝得醉醺醺之后,高渐离击筑,荆轲唱歌。唱到高兴时哈哈狂笑,唱到悲哀时相对而泣。路人见了皆驻足围观,他们全不在意,好像日子过得还从来没有这么舒畅痛快过。    从燕国的蓟城到秦国的咸阳有数千里之遥,其间跋山涉水,过关走隘,还要越过荒凉的沙漠和人迹罕至的草地,旅途的艰辛可想而知。可是太子燕丹对这趟去秦国作人质的差事毫无怨言,相反,他满怀信心地主动请缨,一路之上心情也特别好。因为当今秦国的国王是他的好友嬴政,他们同在赵国邯郸作人质,又结拜为兄弟。虽然分别已七八年了,但小时在一起打打闹闹、捉迷藏、恶作剧的事都记忆犹新。他去秦国作人质一定会受到热情的接待,对两国关系将大有好处。惟一觉得不足的是高渐离没来,这不仅仅是路上少个伴,更主要的是嬴政指名叫他来。他没来,嬴政一定会不高兴。    路上走了两个多月才到咸阳,先去有关衙门打点,递了名帖,只待秦王接见了。    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一个月也很快过去了,还未听到秦王接见的消息,燕丹等得不耐烦了。但在别国的土地上,不耐烦又怎样。“也许他实在太忙。”燕丹只有这样想了。    一直等到光秃秃的树枝上长满绿叶,接见的时间才通知下来。又等了十来天,才是接见的日子。    清晨,燕丹换上整齐衣帽,步行到长乐宫外排班等候。    日近中天了,才听到从远远的大殿上传出一声:“宣燕太子丹上殿。”    燕丹慌忙再整衣冠,随来人快步向前。及至走到殿前,已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了。    步入殿上,行了拜叩之礼。燕丹本想借机看看昔日小伙伴的尊容,刚要抬头,就听到左右卫士警告的吼声,赶快把头埋得更低。    燕丹双手向传事太监递上公文,半响,才听秦王说道:    “怎么,高渐离没来?”    “启奏大王,高渐离因待奉师父,未能……”    还没等燕丹说完,秦王就厉声说:    “什么侍奉师父,明明是藐视本大王嘛,哼!”    燕丹还想解释,忽听秦王冷冷地说一声:    “退下!”    在回去的路上,燕丹气得浑身发抖。这小子,一坐上王位,说话声音也变了,连总角之交的朋友也不认了。他的气还未平,门外传话进来:    “秦王有诏,燕丹快跪接。”    燕丹只得快步走下台阶,跪于院中。但听传旨太监念道:    “燕国公子丹既来大秦为质,要严守本大王以下之规定:一不得擅离咸阳;二不得交朋结友;三不得私藏兵器;四不得诋毁王朝;五不得议论朝政;六不得……如有违,定当重治不贷!”    燕丹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下旨太监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    “到底我在哪上面开罪于他呢?”燕丹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只归结到他没有见到高渐离的缘故。于是连夜修书,派人回燕国,把高渐离召来。    高渐离接到太子丹的书信,即刻起程,但赶到咸阳时,已是初冬天气了。    果然,高渐离一到咸阳便受到秦王接见。    接见是在秦王的寝宫中进行的。    见了秦王,高渐离欲行大礼,秦王忙把他扶起,说道:    “这是我的寝宫,并非殿堂之上,那套繁文缛节就免了吧。”说着,叫太监搬过椅子,让高渐离坐下。    “大王召见在下,不知有何吩咐?”高渐离欠身说。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秦王笑道:“只因你我兄弟多年未见,十分想念。当然,另外嘛,也有些事。你是知道的,我秦国历来以击木为音,敲罐为乐。朝堂之上,甚是不雅。我要组建一个宫廷乐队,找你来任教练。”    高渐离不敢拒绝,答应道:    “谨遵王命。只是在下才能有限,恐负陛下所望。”    “你就不要客气了。从今天起,你就住在宫中专办此事,需要什么乐器设备,你开出来,立即派人去采购。至于乐妓,宫中有宫女数千,任你挑选……”    秦王虽然要到了高渐离,但对燕丹的态度却无丝毫改变。这天,高渐离来看燕丹,谈及此事,高渐离放低声对他说:    “对嬴政,我们再不能用以前的眼光去看他了。他而今坐了王位,一心想的是权,只要对他的王权有利,哪怕低三下四也可以。尉缭原来不过是魏国的一个平常读书人,因为他建议用三十万金收买各国权贵,使各国不攻自破,受到嬴政器重,对他恭维备至,连衣食车马等待遇都与他当大王的一样,又封他为太尉。尉缭私下对人说:“秦王相貌,鼻如黄蜂,眉眼细长,鹰胸豺声。这种人无情无义,虎狼之心。有难处时对人卑躬屈膝,一旦得势则翻脸不认人,甚至轻易把人杀掉。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他居然曲意奉承,将来秦国如称霸天下,大家都要遭殃。对这种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人,不能与他久处。所以尉缭几次想跑,都未能跑掉。”    “啊!”燕丹听了,不由发出一声惊叹。    高渐离接着说:    “尉缭的话说得很在理。想起来,你我与他从小在一起,就那么个德性,需要人时亲热你,不需要时,一脚把你踢开。现在,他需要我,对我十分谦卑;他不需要你,所以对你这么刻薄。说不定他对你还有另外的盘算,你是燕国太子,有能力有威信,将来继承王位,对他称霸诸侯威胁最大。所以,请公子要分外小心,另图良谋才是。”    “听了贤弟这番话,我似大梦初醒。当初我来秦国作人质,只想到与嬴政有朋友之谊,没想到有利害冲突,更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变化。事已至此,只有想办法早日离开,才是上策。”    “我也是这个想法。”    于是二人商量离开秦国的办法。    过几天,燕丹便向秦王递上一个报告,说母后有病,作为儿子的,要回去伺奉汤药。    很快,秦王便有批示下来:“不准!燕丹要回燕国,除非乌鸦白头马长角。”    燕丹看了,又把高渐离找来商量对策。    不久,市面上传出流言,说某地出现白头乌鸦,某地马头上长了角。流言传入宫中,秦王召地方官询问,回奏果有其事,并即刻献上白头乌鸦和长了角的马。群臣都恭维说这是上天降下的祥瑞,是大王的福分,是秦国的吉兆。秦王本来迷信,听了非常高兴。    恰在这时,秦王收到燕太子丹的报告。报告上说,大王曾说,乌鸦白头马长角时让燕丹回去尽孝,而今果然出现了这样的奇迹,这预示上天将降大喜于秦,也是上天对燕丹的怜悯,望大王开恩放燕丹回国。    君王口中无戏言,又逢心情舒畅之际,秦王便在报告上批了“准予放行”四个字。    拿了批示,燕丹找来高渐离说:    “有了秦王的批示,你我一同走吧。”    “不行,”高渐离说:“在下本应随公子一道回燕,但现在是秦王正需要我的时候,我要走,他必不同意,弄不好连你也走不成。嬴政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公子应立即起程,迟了恐怕生变。至于我,请公子放心,等你安全回到燕国后,我会追随而来的。”    燕丹觉得高渐离的话有理,便连夜收拾行装,出了咸阳,一路快马加鞭回燕国去了。    高渐离奉命组建宫廷乐队的工作进展很顺利。后宫打扫出一个大院落,专供教练演习之用,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乐器,整日鼓锣笙歌之声不断。顿时,冷清清死沉沉的宫墙内便有了许多活气。全宫上下,包括太后、王后、嫔妃、太子,公主乃至只知低头伺候人的小太监小宫女,一概都活跃起来。就连整日板着面孔的秦王,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不过宫中最快乐的人还要算华阳公主。    那天清晨她还在梦中,一阵鼓乐之声随风徐徐吹来,随着乐声,她走进了一座云雾缭绕的大殿里。但见殿上灯火辉煌,一队舞女正在和着乐翩翩起舞。她原来坐在大殿上方,忽听一女子说:“请公主领舞。”她便起身走进舞女队中,随着音乐飘飘然旋转起来。    明明是个梦,怎么醒来音乐声还在响?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仙乐?仔细听,却来自不远处的宫墙之内。她很奇怪,便叫来宫女打听。宫女告诉她,是才成立的宫廷乐队在演练。    从此,她的日子不再寂寞,她沉浸在激动与欢乐之中。    但是,更使她激动与欢乐的还是夜里传过来的琴声与歌声。白天,那演练的乐声歌声虽然欢快热烈,但杂乱无章,听不出头绪。晚上的音乐就不同了,那是一个人独自演奏的,有时弹琴,有时击筑,有时还伴以或欢乐或忧伤或舒缓或激越的歌声。听着,真叫人心荡神摇,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感到无比舒畅。    听,那乐声传过来了,如丝如缕,如烟似雾,好像微风吹过面颊,好像绸缎揉过肌体,浑身上下痒酥酥,麻沙沙。那乐声传过来,又像天上飘下一阵毛毛细雨,落在心头。那乐曲她从未听过,却觉得很熟悉。拂着脸上湿润润,沾在唇边甜丝丝。听那节奏,舒缓而又明快;那音律,柔和而又鲜丽。她轻声地哼着,手指不断轻轻地叩击着床沿。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为了更清楚的听那音乐,华阳公主让宫女把她抬到廊沿下。月光,穿过稀疏的树枝树叶洒下来,把她的圆脸照得更白更亮了,恰如一轮小小的月亮。脸上,还闪着红白色的光,好似要与天上那轮明月争美斗艳。    琴声,从墙头传过来了。先是一阵飒飒风声。接着,是一片沙沙雨声。微风细雨过后有片刻的宁静,然后,是哧哧的欢笑声,窃窃的细语声。笑的什么,说的什么,听不见,但华阳公主觉得都能懂。    随着琴声,歌声唱起来了。虽然因离得较远,时断时续听不清,但那浑圆的男中音,那带着气声的哀叹与倾吐,她听得明明白白。她被震动了,被融化了。随着歌声哼唱着,身体摇晃着,手指叩击着……    “猫!”身边的小宫女指着盖一层薄薄锦被盖的公主的腿说。    “什么猫,大惊小怪的。”打断了公主的兴致,她有些生气。    “公主,你脚边在动,不是小猫咪钻进去了?”    华阳公主自大腿以下早就失去知觉,脚边有没有猫,她不知道。    “一定是小猫,我看见它在公主的脚边动弹。”小宫女又说。    公主说了:“那就翻开看看。”    小宫女立刻翻开盖在公主脚上的锦被,没发现小猫。    “一定是你眼看花了。”公主说。    “咪、咪、咪……”小宫女唤了几声,没见猫的影子。    “公主,奴婢刚才看的实在……”小宫女委屈地哭了。    “你看你,这点小事也值得哭,快过来我给你擦擦。”    小宫女真的走到公主身边,任公主给她擦眼泪。    一曲终了,第二曲又开始了。    一阵激越的筑声,如狂风骤雨,如沙场鏖战;像瀑布直泻而下,像临阵拼命搏杀。而后,是高亢昂扬的歌声从天而降。她激动,她亢奋,她感到血液在沸腾,心跳在加快。她屏住呼吸,紧握的双拳一下下在空中挥动着。    小宫女看见那“猫”在公主脚边动了,这次她没有惊叫,她只指着公主的脚,用目光向公主示意。    公主便把目光移向自己的脚,果然在动。那绝不是“猫”,分明是自己的脚随着歌声的节拍在一下下摆动。她惊喜了,没等一曲听完,便拉过小宫女搂着欢叫起来:    “我的脚能动了!”    突然,她又感到脚有些冷,叫小宫女快拿被子盖上。    “我的脚有知觉了!”她不停地欢叫着。    公主的小院沸腾了。    第二天,“公主的脚能动了!”“公主的脚知道冷暖了!”……好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整个朝廷,整个咸阳城。   

 

第十章 残月   

在高渐离的乐曲声中,华阳公主一双瘫痪了多年的腿渐渐复苏了。随着她的站立,关于她的故事就更加丰富多彩了。    听说女儿的脚能活动知冷暖了,秦王顾不上吃饭,顾不上早朝,匆匆赶到华阳公主的小院。    “女儿,父亲看你来了。”刚跨进小院,他就亲切地大声叫喊起来。    但是里面没有反应,只有几个宫女低头跪接王驾。    秦王收起了笑容,向她们问道:    “怎么,公主的腿不是大有好转吗?”    宫女们都低着头,没人回答。    秦王甩了一下袖子,急步走进女儿的卧室。只见女儿睁大了一双哭红了的呆滞的眼睛发愣。    “怎么了,女儿?”秦王过去,握着女儿冰冷的手问道。    只听女儿叫声“父王”,便哇的一声哭倒在秦王怀里。    秦王伸手摸摸女儿的脚,干瘪瘪的,冷冰冰的,与往常一样。他问:    “女儿,不是说好多了吗?”    公主摇摇头。    他看着女儿这副可怜相,心中格外难受。没想到,那一马鞭会给她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他常常为这事折磨得寝食难安。今天,当听到女儿的脚有了好转,便兴致勃勃地赶来。可是一看,还是老样子,就怒气冲冲地说:    “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华阳公主知道父王说的这个“他”是指医生。为了自己这双腿,父王已不止杀了一个医生了,怎么又要杀?她连忙揩了眼泪说道:    “父王陛下,这不关医生的事。昨晚,我在廊下看月亮,突然,我的脚能动弹了,也有些知觉了。当时我好高兴,以为从此就会慢慢好起来。但半个时辰后,又是老样子。我把腿捶呀掐呀,一点用也没有。刚出现的一点希望又没了,怎么不叫人伤心?”    华阳公主是个绝顶聪明又有才学知识的女子,她知道自己的腿跟那音乐有关,但她不便明说。那抚琴唱歌的明明是个男子,说出来岂不惹人笑话?    “如此说来,莫非与月亮有关?今晚不妨再去赏月,看看又是怎样?”秦王说。    “女儿也说不清。女儿谨遵父王之命,晚上陪父王一同赏月。”    “好女儿,你等着,我一定来。”    是夜,月华如水。秦王早早来到华阳公主住的小院里,与女儿坐在廊下闲谈。一轮明月正翻过墙头,躲在树影后面向小院窥望。    时光,静静地流淌着,围绕着公主的人们都静悄悄地注视着她的脚,可那被锦被盖着的一双脚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昨晚,大概就在这些时候……”公主又把当时的经过和自己的感觉向父王细细说了一遍。    说着,公主焦急等待的那乐声缓缓传过来了。先是一阵沙沙沙的筑声,接着便是颤悠悠的歌声。那曲调是欢乐的,歌声是欢乐的。细听起来,像牧童在草地上翻滚打闹,像村姑在溪水边洗衣嬉戏,又像一群青年男女在暮色中追逐欢笑。    乐声刚起,秦王就听出是高渐离在练指法吊嗓子,他边听,边向女儿讲高渐离,讲与他那段不平凡的友谊。公主听得很入神,但她并没有忘记听音乐,那欢乐的音乐把她带到天真活泼的童年,带到玩跳绳、荡秋千、捉迷藏的游戏里。记得有一次捉迷藏,在逃跑中一脚踩进水沟里,已是冬天,那脚冻得好痛好痛……怎么,她突然真的感到脚冷得发痛了,她高兴地叫了起来:    “父王,我的脚感到冷,冷得发痛……”    秦王听了立即兴奋起来,伸手去摸女儿的脚,说道:    “不,不是冷,是热。平日,我摸到你的脚都是冰冷冰冷的,怎么今天就热起来了?好,一定是血脉通畅了。快,”秦王对身边的宫女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毯子来给公主盖脚。”    “公主的脚又知冷暖了。”    “恰恰又是昨天这个时候,你说怪不怪?”    “那一定是月亮神的保佑。”    宫女太监们悄声交谈着,议论着。    真正的原因除了公主外秦王也知道,他早就听说音乐往往会有治病的效果,没想到高渐离居然有了这么高深的造诣。看来,我的女儿有救了。    “女儿,明天,我给你找个不用吃药不用扎针的好医生来,准保把你的病治好。”    “谢父王。”公主听懂了父王的话,含笑回答道。    秦王转脸看着女儿胖乎乎的圆脸在月色的映衬下越发红润了。    高渐离本来对秦王留他在宫中当乐队教练就不情愿,今天又传诏叫他到华阳公主住处去为她“治病。”他早就听说秦王有个女儿小时从马上摔下来跌坏了腿,瘫在床上已十年有余,换了几茬医生都没医好,嬴政为此还杀了人。现在,叫我这个操琴唱歌的去岂不是有意为难我?但王命难违,只得带上几件乐器,随太监去见公主。    公主从昨晚父王的话里已听出他将派来为自己治病的“医生”是谁了。长这么大了,她还没跟父王以外真正的男人接触过。太监,她天天都能见到,但他们不算男人。只有扶苏,但他早已被父王派去戍边了,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何况他是自己的兄长,不能算她所界定的那种男人。可是今天,她要见到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她从父王的介绍中,从听到的他那委婉的琴声和浑厚的歌声中,她在为他画像,想象他的言谈举止风度……    在她的心里,他的模样还没有画好,就听门外太监禀报:    “禀告公主,乐师高渐离奉诏前来拜见公主。”    “快请他进来。”华阳公主对身边的宫女说。    透过窗棂,公主见一个留着三绺胡须的男子迈着敦实的步子走进庭院,踏上台阶,在廊前停了下来,远远的对着她的卧室拱手说:    “高渐离奉命见过公主。”    公主听清了,正是那浑厚的男中音唱歌人的声音,不觉心中一阵慌乱,忙说:    “高先生请屋里坐。”    高渐离低头进屋,在宫女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    走得近了,公主才把他看清楚:大额头,尖鼻梁,一双浓眉下闪动着神采奕奕的眼睛。两颊丰满,唇红齿白。身材虽不高大,但魁伟坚实。微低着头坐在那里,如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    公主首先打破沉默说道:    “连日来,听到先生的琴音和歌声,悦耳动听,且能调剂心境,使我受益匪浅。今日得见,当面致谢。”    高渐离欠身道:    “在下为排遣寂寞,每晚弹唱几曲,打扰了公主的清静,还望公主恕罪。”    “哪里哪里,奇怪的是,近两日听了先生的音乐,我这多年麻痹的脚居然知冷暖能动弹了……”    高渐离听了也觉奇怪,自己本来是无心的弹唱,居然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便说:    “这恐怕是太医的药功吧,在下只是随便弹唱,哪有这等效力。”    “我也想过,但两次都是在听到您的音乐后见效,这就不得不让人感到奇怪了。其实,古书中也有过音乐能治病的记载……”    “可那是异人才有的手段,在下只不过是个平常的乐工。”    “先生不必过谦。我已卧床多年,经过不少名家高手诊治,皆不见效。而自从听了先生的音乐就有如此明显的反应,看来绝非偶然。”    听了这些话,高渐离心头掠过一阵惊喜。师父生前曾教过他许多奇异功夫,但对音乐治疗,她说这是一种长期修炼才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要有天赋和领悟,还要有对方的默契与配合,难道自己已在不知觉中掌握了这种方法?他还不敢相信,便说:    “如果公主确实因为听了在下的音乐,使您的疾病有好转,那也只能说是上天赐给您的福分,是您内心的感应所致。在下尚无这种功力,不敢贪天之功……”    听了这些话,公主对高渐离的好感更加深了一层。他好谦逊,好会说话。莫说听他抚琴唱歌,就是能天天和他在一起说说话,自己的病也会好一大半。想到这里,她自觉脸上有些发烧,便含笑道:    “先生真会说话,不过,就依先生所说,那也是我听了先生的音乐,才触动我的内心而产生感觉的。《乐记》中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如果不是先生发自内心的演唱,是不会对他人产生这么大影响的。今天,请先生再给我一次这样的机会吧……”    早听说嬴政有个瘫痪的公主,心地善良,聪慧机敏,且美貌无比。听她说话,以理服人,没有半点公主的骄横与霸道,那声音又如此柔和鲜嫩,十分迷人动听。只是她的美貌,虽近在咫尺,但他不敢抬头直视,这除了礼仪上的原因外,更主要的是他心中已经有了那个她……他自从与她相遇、相知到相爱,一直恪守自己暗下的誓言,哪怕再美的女子,他也不愿去多看一眼。即便是无意中看的一眼,他都会感到内疚,认为是对她的背叛与亵渎。他打算把宫中乐队的事办好后,便向奏王告辞,到邯郸与她相会,然后一同去燕国。想到这里,他的头又向下低了许多。    公主见他低头不语,又说:    “高先生,刚才请您再给我一个机会,难道先生有什么困难吗?”    “啊,不,不,”高渐离立刻从遐想中醒悟过来,说道:    “公主吩咐,在下岂敢不从。不知公主喜欢听什么曲子?”    “随先生的便。这一向我晚晚都听您的演唱,曲曲我都喜欢。”    高渐离说一声:“遵命。”便站了起来,从怀中取出一支长约尺余的萧来,把它横在嘴边吹起来。只见他手指翻动着,或快或慢或轻或重地按着那些小圆孔,美妙无比的音响从那些小孔中钻出来,在公主宽敞的卧室里回荡着,如洒下一片艳丽的阳光,如吹过一阵暖和的春风。顿时,卧室里春意融融,明媚灿烂,一派生机。    华阳公主见高渐离侧着身子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吹奏着,随着音乐的变化,身体有节奏地摇晃着,宛如在风中摆动着的银杏树。    公主听着听着,感到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然后那热气从胸部渐渐向下传导,在腰部作了几次回旋后向下移动,如蚂蚁在爬动,从腿部一直爬到脚尖。她感到从来有过的舒服,她似乎晕昏了过去,但又实在清醒着。她知道,这是因为音乐就在她面前演奏,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其效果当然更明显;另外,她又似乎觉得与今天跟他的愉快见面和交谈有关。总之,她感到自己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好,她的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领略到音乐的快感。    一曲奏完,公主无比高兴地说:    “这等美妙的音乐只有在天上才能听到,今日听了,真是三生有幸。高先生,如果我没猜错,您奏的一定是那宋玉所说的‘曲高和寡’的《阳春》。”    高渐离听了不觉一惊。都说华阳公主学识非凡,果然不错,连这种很少有人能听懂的高雅乐曲她居然了解,心中不觉便产生了几分佩服。他说道:    “公主说的不错,正是那首《阳春》。”    休息片刻后,高渐离又为华阳公主击筑唱了一曲轻松活泼的《采菱》,直唱得华阳公主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日近中午,高渐离告退。    根据秦王的安排,高渐离每天上午来华阳公主处为她演奏音乐。高渐离跟韩娥游历各国卖艺,熟悉各地音乐,他又会多种乐器,演奏一两个月,不见重复。华阳公主的双腿便在音乐声中渐渐恢复了知觉。    但是华阳公主感到自己更大的收获还不在此,而在与高渐离交往中所受到的感染与鼓舞。她发现他身上有一种巨大的、她一时还说不清的精神力量,她试着用伟岸,用高大来形容,但并不准确,她把它归结为一种性格魅力。她发现,就连父王也主要是为他的这种气质所吸引,而不是过去的友谊和救命之恩。    她还发现他读过很多书,凡是她读过的书他都读过,不仅能大段大段的背下来,而且还能作出很独到的评价。比如有次谈到音乐,她问道:    “这音乐有悦耳动心传情的许多好处,可是为什么先贤老子和墨子都反对呢?他们提出‘非乐’理论,说什么‘五音令人耳聋’,对人没有益处。我实在不懂,请先生赐教。”    “依在下看来,”高渐离说:“墨子与老子虽然对音乐都持批评反对态度,但出发点并不一样。墨子讲兼爱,他认为在百姓中普遍存在饥不得食、寒不得衣的情况下,去撞钟击鼓弹琴吹竽,有什么意义?如果老百姓沉溺在音乐中,会影响耕织劳作;当政者沉溺其中,便不能听狱断政。这样会造成国家乱和社稷危的严重后果,由此可以看出墨子的一片苦心。然而老子就不同了,他的‘大音稀声’,提倡无声的音乐,听起来很玄妙。但音乐无声,岂不是取消了音乐?愚下斗胆说一句,老子是个无所作为的老朽,他不懂音乐,所以反对音乐。”    “真是从未听说过的妙论,佩服之至。”公主说罢又问:“先生对音乐有什么见解,请说出来我见识见识。”    “在下谈不出什么自己的见解,公主读过的那本公孙尼子的《乐记》我也读过,里面的许多说法我很赞同比如书中说‘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在文,谓之音’。音乐既生于人心,动于情中,必对听者的心灵产生感染。如果音乐表现的是善心和真情,会对人生产生积极影响,能唤醒和鼓励人;如果音乐表现的是丑恶和虚伪,便会使人消沉绝望,对生活失去信心……”    公主笑道:“如此说来,先生给我弹唱的都是表达善心和真情的音乐了,不然,怎么会对我的病能产生如此神奇的效果?”    高渐离说:“在下为公主演唱的都是从许多歌曲中选出来的高雅音乐,不过这些音乐能对公主的病痛起作用,主要还靠公主自己。如果公主没有这方面的修养,不投入,不专注,便不能产生共鸣,也就很难产生治疗效果……”    华阳公主听入了迷。    她觉得他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在他身上找不出一丝缺点,但她不相信世上有这种完人。    她努力寻找着,很快就被她找着了一个很大的缺点:这么久了,他竟不敢正面看我一眼,一个堂堂汉子竟如此拘束,如此胆小。看他,无论是演唱或讲话,不是侧着脸就是勾着头。是礼法对他的约束,还是别有原因?不管怎么,她都认为这是他最大的不可饶恕的缺点。她多希望一个男人,一个她崇敬的真正的男人能认认真真地看她一眼啊!    她终于等到了他改正缺点的那一天,他无比真诚无比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她把那当作决定她一生的瞬间。    那是在一个月以后。    秦王眼见女儿的病体好转,两腿有了热气,皮肤开始红润起来,脚趾也能活动了。只是整个大腿尚不能弯曲,不能下地站立和走路,不过看来也是不久的事了。    真没想到音乐还有这么大的用处,女儿的那双腿不知换了多少医生也没医出点明堂来,为此他杀过人,惩办过人。现在,居然让高渐离弹弹唱唱就见了效果。可恨宫中那些御医,一个个酒囊饭袋,连对伤风感冒头痛脑热的小毛病都如临大敌,手足无措。再过几天,一个个把他们撵出去。有病,找高渐离就行了。    说起病,秦王突然想到自己似乎也有什么病,比如常常闹头晕,换了几个医生都没能治好。还找过巫师,跳跳闹闹一阵不但不见效,反倒把头吵得更晕了,不如找高渐离来给我治治。    想到这里,立即下诏,召高渐离来寝宫。    高渐离应诏进官,拜见毕,秦王说:    “吾女华阳公主蒙先生治疗,病情大有好转。又不吃药又不扎针,真神仙手段也。没想到,十年未见,你竟学得这么一手好本领。你知道,我从小就怕扎针吃药,我这头晕的病,怕只有你才能治好了。”    高渐离说道:“启奏大王,公主的病,吉人天相,我的音乐只不过起了点辅助作用。至于大王的头晕病,在下听说陛下每天要阅读一百二十斤的公文,定是操劳过度所致。”    “我想大概与政务繁忙有关,不过,要是有你每天下午来为我弹琴奏乐,一定会使我轻松许多……”    高渐离听了,心中十分不悦,这不是把我当乐伎了吗?便说:    “音乐乃消遣的勾当,大王在处理政务时听音乐恐怕会分心,影响决策。再说,大王与臣僚商议军国大事,有在下在,也不便……”    “你这是不必要的担心,听音乐与处理朝政完全是两码事,不会有影响。至于有你在嘛,更不是什么问题。对你,无论什么事也无须回避。”    高渐离实在不愿为他操琴解闷,便不得不抬出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墨子,说道:    “墨子有云,为政者不宜听乐,听了音乐不能‘早朝晏退,听狱治政’。否则,会造成‘国家乱而社稷反’的严重后果……”    还未等高渐离说完,秦王便打断他:    “别听那墨翟老儿危言耸听,要是音乐真有这么大的能量,对付齐、楚、燕、赵诸国,我只消派些音乐家就马到成功了,何必兴师动众去征讨……哈哈哈,高渐离呀高渐离,你的书也读得太多了。”    高渐离本想用墨子的话去吓唬吓唬他,役想到反被他奚落了一番,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就这样吧,每天下午我在寝宫恭候你。”    没有回旋余地,高渐离只有喏喏退下。    于是,高渐离便在秦王寝宫、公主小院和宫廷小乐队间转圈。在乐队,调教那些天真活泼的小宫女,虽琐屑,也还轻松;在公主小院,能与公主平等对话,更是惬意。唯有在秦王寝宫,隔着一层帷账为他弹琴奏曲,隐隐约约见他有时伏案批阅文书,有时召大臣商讨政事。这倒罢了,有几次,他竟召来嫔妃宫女调笑玩耍,阵阵浪声狎语传来,把高渐离操琴的手气得打颤。他有意加大弹琴击筑的速度与力度,以提醒秦王,可是他全然不顾。    每次从秦王寝宫回来,他都窝着一肚皮气。原先痴迷于音乐,是因为它能给人间带来欢乐,可是现在,却去为他制造享乐的气氛与效果。一种不可抗拒的耻辱感鼓动着他,他决定跑。可是,高高的宫墙,戒备森严,如何跑得出去?即使跑出宫墙,又怎能跑得出咸阳。他在等待,在寻找……    一个机会来了。王翦领兵打败了赵国,秦王要以胜利者的身份去赵国巡游。要是他离开皇宫,必然带走许多贴身侍卫,皇宫的管理自然会松懈,那时就好跑多了。但是,他不希望这个机会马上到来,因为眼看公主即将重新站起来,他不愿在这至关紧要的时刻离开她。他多么希望能亲眼看到她站立起来,一如常人那样走路啊。要是能出现这样的奇迹,也不负韩娥师父对自己的一片苦心。    可是就在这天下午为秦王演奏后,秦王对高渐离说:    “这段时间来听了你的音乐,我的头晕病似觉好了许多。后天,我将去赵国巡游,你随我同行。公主那里和乐队那里,你去安排一下,待回来后再去。”    没想到嬴政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他明明知道公主的康复指日可待,却要偏偏把我叫走。你嬴政只不过是点头晕的小毛病,而公主的腿却关系到她一生,错过这个时机将前功尽弃。嬴政呀嬴政,你也太自私了。    然而转念一想:叫自己去赵国也好。眉娘在邯郸,把她找到一起投奔燕国岂不更好。不过他觉得这时离开公主,对她的病太不利,便向秦王说:    “大王,华阳公主的病情已有根本转机,估计再有十天半月,她就可以重新站起来了,不如把我留下等她的病体完全康复……”    秦王听得有些不耐烦,说道:    “她的病我知道,回来再治不迟。”    完全是不容更改的口气,高渐离不敢再说。    第二天上午去公主的小院,高渐离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为公主演奏了。他表演得很卖劲,很投入,但他未能掩盖住自己的凄伤。    公主的耳朵是再灵敏不过的了,哪怕是很欢快很壮烈的曲调,她也从中听出了些许悲凉的不谐之音。她在他的脸上,似乎看出了难言的忧伤。    不觉间,空气便变得沉闷起来。    为了压制自己的情绪,他一曲接一曲不停地演奏,专拣公主最喜欢的乐曲弹着,唱着,直至精疲力尽。    早在今天踏入公主小院时,高渐离就决定冒一次险,他要一睹公主的芳容。都说公主生得娇艳无比,可惜近在眼前都未敢一观。而今天,在最后一次机会面前,他难以自持了,决心要正面看看她,然后毫无遗憾地离开。    虽然,在整个演奏过程中他的这个决心曾几次动摇,但当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向公主半躺着的那张床望去……    他搜罗所有的语言也无法形容华阳公主的美,他只觉得像看到一轮初升的圆月,放射着鲜亮柔和的光,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他已完全陶醉在那白朦朦暖融融的月光里了。    直到告辞,他都不敢看第二眼,再看,他自己也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   

 

第十一章 鹬蚌相争,渔人未必得利   

围绕高渐离与眉娘的爱情,带出了许多精彩的明争暗斗,然而最后,却没有一个赢家。    秦王十六年发生在赵国的那场大地震,赵都邯郸房屋一半倒塌,死伤不计其数。第二年又是大旱,一连七八个月不下雨,粮食颗粒无收,饥民易子而食的惨剧屡有发生。青壮年忍不住饥饿四处逃荒,老弱妇幼跑不动,只有在家中等死。可是他们又不甘心等死,惟一的办法只有祈求上苍。    每天,从清晨到深夜,那祈雨的祭坛周围都跪满了求雨的百姓,不停地作揖磕头一阵后,便仰望苍天,虔诚地祈祷着:    “老天爷,您就开开恩下几滴雨吧!”    “老天爷,可怜可怜我们苍生百姓吧!”    可是天空一片晴朗,连一点云丝也没有。    人们并没有失望,仍然日复一日地跪拜祈祷着。他们相信心诚则灵,老天越不下雨,我们越要求,直求得老天爷不好意思为止。    然而另一些人的想法不一样,他们憎恨上苍太冷酷无情,太顽固不化,便把水神菩萨的像从庙里抬出来,放在太阳下曝晒,“让它也尝尝晒太阳的味道”。有人还居然看到那泥塑木雕的菩萨晒得额头上渗出汗珠。据说,菩萨被晒出了汗,离下雨就不远了。    “看,天边有朵乌云”。一个孩子指着远方的天空说。    “哪儿?哪儿?”人们纷纷顺着小孩指着的远方望去。    “我看见了,是有一块云,菩萨显灵了。”    “我也看见了,究竟孩子的眼更尖。”    远处,果然飘过来一团乌云。人们欢呼着跳跃着,好像马上就要下雨了。    眼看,那片乌云越来越大,还伴着呼呼风声,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了。    但当那团乌云快飞到头顶时,人们都惊呆了。一个老人首先恐怖地喊道:    “坏了,大难临头了,蝗虫来了……”    果然,如雨点般的蝗虫从天而降。顷刻,大地便铺满了黄黄的一层。那蝗虫见东西就咬,就啃,只听嚓嚓嚓一阵嘈杂声,田里的枯草麦茬稻杆,树叶树片,房子上的稻草,很快被啃食一空,甚至连人们头上戴的草帽,身上穿的麻布衣,也被啃得洞洞眼眼,残破不堪。    饿急了的人见从天上掉下来这么多蝗虫,随手抓来就往嘴里塞,于是满口便发出嘁嘁嚓嚓的声音,一起汇入那蝗虫啃食大地的可怕声音中;有那讲究的,拾些干柴点燃,把蝗虫烧烤了吃。“好香!”他们边吃,边啧啧不停地夸奖着。    那几天夜晚,天空中还出现了彗星,像一把大扫帚横扫过天际。    赵国上下,人心惶惶,一片混乱。    “老天爷要收我们了。”    “老天要灭我们赵国了。”    地震、旱灾、饥荒、彗星、谣言……    秦国选择了这样的时机攻打赵国,王翦率领的大军于秦王十八年(公元前229年)攻下邯郸。捷报传到咸阳,秦王大喜,即刻命祝官看了吉日,起程去赵国巡游。    秦王早就盼望着这一天了。    他从生下地到离开赵国的十多年中,在他的记忆里可以说没有一件事不带上屈辱的迹印。父亲说起来是个王子,但是,在秦赵两国关系一直十分紧张的年代当人质,时刻有性命之忧。每当两国间发生战争,一家人就不敢出门,弄不好就会被仇视秦国的人杀掉。就是平日,也经常受到赵国君臣官兵和平民百姓的奚落侮辱甚至打骂。他把这些一一记在心上,总有一天他要向他们算帐。    秦王坐在宽大舒适的马车里,脚下,有两个宫女在给他轻轻捶腿。他微闭着眼睛,计划着到邯郸后要做的那几桩事情。    首先是寻仇。他把仇家名字一一排在心头,排一个,他的嘴角轻微地抽搐一次,那是他在笑,他觉得世界上最惬意的事莫过于眼见仇人跪在自己面前求饶了。他已经有了这种体验,这次去赵国,要细细地、多多地体验。他要让那些过去迫害过他的、欺侮过他的,甚至嘲笑过他、轻视过他以及背后嘲笑轻视过他的那些人尝尝他的厉害。    记得离开咸阳前向母后告辞时,母后还向他提出了一个长长的仇家名单。他要一个不漏地把他们抓起来,然后……    大概是车轮被一块石子或硬土疙瘩挡了一下,车子轻微一颠,秦王从朦胧中被颠醒。睁眼瞧瞧,前面是望不到头的彩旗、马队和步卒。左右看看,无边无际的大平原的尽头,是蜿蜒起伏的山的轮廓。好大一片土地啊,现在都划在我秦国的版图之内了。    眼前的一切都使他着迷,不足的是空气有些沉闷,除了士兵铠甲的撞击声和偶然的马嘶声外,没有一点声响。他感到愤怒:    “快去叫高渐离把乐奏起来。”    高渐离就在秦王身后的一架小马车上,接到王命,只得拿出一管竽,咿咿呀呀地吹将起来。    于是,秦王便又在乐声中编织着另一个计划。    其实,高渐离心不在焉吹得一塌糊涂。他一心想着他的眉娘,还有他对一路上秦王的颐指气使骄横不可一世的态度非常恶心。他巴不得马上就到邯郸,找着她以后便立刻逃之夭夭。    邯郸被攻陷后,赵王投降。公子嘉领一部分宗族士兵逃出城去,在代地自立为王,依靠燕国以图再起。    眉娘所在的酒楼虽然历经灾难却未倒闭,只是生意十分清淡。里面的歌伎佣工十走七八,眉娘因无家可归,只有暂在那里栖身。    王翦带的秦军攻入邯郸后,酒店老板立即挂出欢迎秦军的标语,又买来鞭炮一阵猛放,招到了不少秦军官兵前来饮酒作乐,生意做得火红。    这日,一个军官带着随从来酒楼饮酒,见乐女眉娘长得美貌,便叫她陪酒,眉娘不从。    “老子是大秦军校尉,打了胜仗,尔等亡国臣民理应前来慰劳,不想竟推三阻四,好不识抬举。弟兄们,不管那么多,把那小妞给我带回兵营去,让大家都玩玩。”    说罢,几个随从士兵就把眉娘拖出店门,架在马上。尽管眉娘抵死呼叫反抗,老板作揖求告,那军官也不理,挥着马鞭就走。    “停下!”一声炸雷似地吼叫突然在人们头上响过,那军官一惊,抬头一看,见一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将军正指着自己喝叱,他正要对他骂去,定眼一看,立刻像晒蔫了的庄稼似的把头搭拉着滚下马来,跪倒在地。    原来,骑在那高头大马上的正是大将军王翦。他是伐赵大军的主帅,攻下邯郸后,在邯郸设下帅府,指挥秦军追击赵国残军。今日,他在街上巡游,便碰上这件事。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掠妇女,败坏我秦军声誉。左右,给我拿下,押回帅府治罪!”    左右应了一声,拿出绳索将那校尉及随从一起捆了。    酒店老板见状,立刻匐伏在王翦马前叩头道:    “果然秦军乃仁义之师,名不虚传,小人向大将军叩谢。小店备有上等酒菜,请将军光临小酌,以谢相救之恩。”    “不必了。”王翦说着,手挥马鞭正准备离开,忽见挨着酒店老板跪着的姑娘果然姿色不凡,又听她莺声燕语地说:    “谢大将军为小女子作主,小女子永记大将军恩德。”    王翦扬起的马鞭停下了,说道:    “姑娘,你受委屈了。我秦军号令严明,秋毫不犯,对有违纪者,严惩不贷。今天,对这个敢于为非作歹的校尉一定要绳之以法。只是要对他治罪,必有证人证据,故请姑娘随往帅府一趟,她与这厮当堂对质……”    眉娘听了忙说:    “那位军爷对小女子失礼,但幸亏大将军及时相救,未造成后果,就请大将军饶了他这一次吧,小女子就不必去帅府作证了。”    “那哪行?这是军法,就烦你走一遭。左右,快扶这位小姐上马。”    到了帅府,立即升堂。王翦亲自审问,那校尉对抢掠民女等情供认不讳,录了供状,签字画押;眉娘作为受害者,作了证词。王翦当即判打校尉一百军棍,在十字街头戴枷示众后,充军千里以外。其随从士兵也给了处罚。眉娘见这位王将军如此公正,一再叩谢后便要回酒楼。    王翦却说道:    “小姐且慢。虽然是部下犯罪,实在也是我治军不严所致。今日已晚,后堂已备有薄宴,有本府内眷相陪,为你压惊,并示慰问。”说罢一挥子,从屏风后走出两个妇女,扶起眉娘往后堂去了。    秦王一路摆着威风,走走停停,一个多月后才走到邯郸。    王翦设计了最隆重最庄严最能讨秦王喜欢的入城式:城楼装饰一新,城墙插满彩旗;街道两边是跪接的百姓;在路线安排上特别让秦王的马车从他以前住过的那几条街上经过,然后直抵原赵王的王宫。    入城那天,秦王高坐在他的豪华马车上,命车马缓缓而行。鞭炮声、锣鼓声和“秦王万岁”的欢呼声震耳欲聋。所经过的街道还是老样子,他所住过的房屋也都还在。在哪条街上他曾挨过打,在哪个十字街头他曾挨过骂,他都记忆犹新。    进了王宫,众文武官员参拜奏事毕,宣布散朝。秦王特把王翦留下,命太监抬过一个木箱交给他说:    “打开木箱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王翦领命回府,打开木箱,里面装的全是竹简,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的姓名。王翦沉思片刻,叫来几个心腹将校,对他们说:    “按竹简上写的名单,一个不漏地抓起来。要快,连夜行动。”    立刻,邯郸城便陷入一片恐怖之中。    一到邯郸,高渐离便去寻他的眉娘。然而他兴高采烈而去,却满怀狐疑和失望而归。    在那座酒楼他见到了老板,老板对他说,一个多月前眉娘进了王翦将军帅府再未回来,帅府传信说眉娘已在那里当了歌伎,不再回酒楼了。    他绝对不相信,他觉得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隐情,但他到处打听都一无所获。他也曾想过亲自登门帅府问个明白,但与王翦素无交往,帅府门卫森严,岂不自讨没趣?    他想到秦王,这事只有求助于他了,尽管心里很不情愿。    这天,他利用为秦王奏琴之机,说道:    “大王,在下有一事相求。”    秦王听了感到稀奇,高渐离进宫这么久了,从未向自己提过什么要求,今天怎么突然主动提出有事相求了?莫非看我国势日雄,想要个一官半职?听他对我讲话总自称“在下”不称“臣下”,怕也是有意思的。其实,高渐离呀高渐离,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位置了,可是你竟如此清高,从来不透露点意思。难道还要我来央求你?好,今天你终于开口了,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想到此,秦王笑道:    “有什么事情讲,你我就不要这么客气了。”    “三年前,我在邯郸一酒楼认识一个名叫眉娘的歌伎,与她一见倾心,订下终身,约定三年后接她完婚。这次随王驾到了邯郸,昨日我去酒楼寻她,老板说眉娘于一月前被王翦将军接入府中作歌伎去了。在下与王将军素无交往,故请大王对他讲讲,放眉娘出来,以了却在下一桩心事。”    秦王听了,原来求的是这个。看他高渐离平时很是庄重,还以为他淡于男女之事呢,没想到也是个多情种子,三年前一个歌女的一句话如今还死记在心,难得难得。便说:    “此事好办,我把王翦叫来,叫他把眉娘还你。趁这几日大家高兴,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喜上加喜,岂不更好?”    没想到秦王答应得这么干脆,高渐离便上前深深一礼说:    “谢大王。”    须臾,传来了王翦。秦王问道:    “听说月前你府上收了个名叫眉娘的歌女,不知可有此事?”    王翦听了一惊,但很快平静下来,奏道:    “大王,有个名叫眉娘的歌女……”    没等王翦往下说,秦王便说:    “那就好。那眉娘原与高渐离先生订有终身之约,你把她放出来成全了他们吧。”    王翦听了忙说:    “禀大王,此事有些难办了。那眉娘入府不久我便纳她为妾了……”    “你……”高渐离忍不住怒气,对王翦恨恨地说。    “我,怎么了?”王翦也对高渐离怒目而视地反问道。    “王将军身为秦军统帅,这样做怕有损秦朝天威吧!”    “胡说!那眉娘身为青楼歌女,是专供人玩乐的下等女子。我纳她为妾实为善举,又完全是她自愿,并无半点强迫,怎么有损大秦天威了?”    高渐离听王翦出言不恭,话中带刺,也就回道:    “将军所言不实,是真正的胡说。想那眉娘虽为歌女,却是个有志气的女子,三年前与我订了终身。据我所知,将军采取了欺哄手段将她骗入府中……”    “姓高的,我王翦堂堂大秦统帅,岂容你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不要讲了。”秦王见二人为一个女人闹起来,甚是不雅。但王翦是刚刚攻下邯郸的大将,高渐离是自己小时的朋友,都不便斥责。他想了想,想出了个办法便说道:    “你们一个说已订终身,一个说自愿为妾。这样,马上把眉娘接来,让她自己决定,她说跟谁就跟谁。”    说罢,也不等二人开口,使命太监去帅府把眉娘叫来。    不一会,眉娘被接到,叩拜了王驾后就远远地低头跪在那里。    眉娘听说要进宫见驾,不知何事,及至跨进宫殿第一眼便看到她日夜牵挂的高渐离,心头一酸,止不住泪水要往下掉。高渐离呀高渐离,你为何不早两个月来啊!又斜眼一看,王翦也站在那里,心头说不出是恨还是怨,只是泪如泉涌。    她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走进帅府后堂,果然摆好了酒宴,几个妇女陪她喝酒,一再说是王将军安排为她压惊,向她致歉。不知不觉中就喝醉了,几个妇人便把她安置在一张宽大的床上睡下。    不一会,她见高渐离走了进来。“我好想你呀!”他喊了一声便把她紧紧抱住。“我听说你在秦王宫中当乐师,我想,秦军攻占了邯郸,秦王又要来巡游,你一定会跟来。果然,你真的来了。我的好人,你叫我等得好苦。”高渐离不等她说完,便解开了她的衣裙。“反正,我是属于你的。”她只稍稍忸怩了几下,一切,全都任随他了。    醒来,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轻轻飘飘的,如树叶在风中摇来摇去。想到昨晚发生的一切,她又有些兴奋,缓缓地睁开双眼,发现她的高郎站在床前向她微笑。怎么,三年没见,他就成一个大胡子了?她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顿时吓得惊叫起来。    “怎么?是你!”    王翦捋着胡须笑道:    “是我,昨天替你惩办那个坏蛋的王将军,你不记得了!”    眉娘只感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从此后,她被留在帅府,天天为王翦将军伴寝。    “朕问你,眉娘,”她听见了,是秦王的尖利的声音:“朕遇到一个难题要你才能解决。你看,你左边站的是宫廷乐师高渐离,他说三年前与你订下婚约;你右边站的是大将军王翦,他说你是自愿嫁他作妾的。此事你最清楚,今天叫你来,让你自己决定,你说跟谁,朕就把你断给谁。”    高渐离注意到眉娘刚刚踏上殿时向自己投来的那一瞥,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目光中却包含了无尽的哀怨、责问、委屈和苦楚。眉娘啊眉娘,你只要把我的名字说一遍,我们几年的梦就可以圆了。我将带你远走高飞,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不管你与王翦有什么关系,我都可以原谅,毕竟,你是个弱女子啊!眉娘,你快开口吧!    王翦不愧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他自信地站在那里,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专听她说一声:“我跟定王将军了。”立马就把她带回去。说实话,我王翦不仅在战场,就是在情场,也是能征惯战百战百胜的将军。女人都是这样,开始时很勉强,还很委屈,一旦上手,发现那个男人的好处,再叫她分开,比要她的命更难受。再说,我已许诺她,只要她给我生个儿子,我一定立她为正室。至于出身下贱,哪又有什么?出身下贱的女人生的儿子都大富大贵……想到这里,王翦不觉朝秦王的宝座上斜着看了一眼……    秦王坐在龙椅上很得意自己的这个哪方都不得罪的极有趣味的处理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大男人,一个是百战沙场的老将,一个是才艺双全的饱学之士,怎么就被一个小女子迷得这么厉害。堂堂大男子汉,实在也太没出息。    看那王翦,对高渐离怒目圆睁,咬牙切齿;而那高渐离则冷眼相对,一副不共戴天的架式。看着真叫人不解,这眉娘长得到底有多么美貌,竟让他们如此倾倒?想到这里,秦王才想起还没来得及看看惹起一场风波的主角眉娘。他忙叫太监传话,叫低头跪在远处的眉娘走近些,大王好问话。    眉娘起得身来,缓步走向御座。但见她酥胸颤颤,腰枝款款,那姿态轻盈得如风摇嫩柳;她面如桃花,口似樱桃,目若流星,美丽天成,恰似仙女下凡。秦王看得怦然心动,不觉惊叹道:“好一个绝色女子!”    他竟看得呆了,好久,才想起问她的话:    “你就是眉娘吗?”    眉娘点点头。    “刚才朕问你的话,你听见了吗?”    她又点点头。    “那好,你是跟高渐离,还是跟王翦,快对朕说来。”    眉娘不开口,只把头低下,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嘀嗒”一声落在她的脚前方砖上。    她感到两难。    她原来决定说跟高渐离,但想到自己已失身于王翦,且已有身孕,这样太对不起他;转而想说跟王翦,而那高渐离哪知内情,认定我只不过是个忘情背盟、高攀富贵的残花败柳女子。这做人,怎么这么难啊!她真想一头向那阶前的石头柱撞去,但肚里似乎已开始蠕动的小生命制止了她。    她只有低头不语,任泪水不停地往下滴,直至打湿她的鞋面。    “你怎么不说话呀?”秦王焦急地问。    连问几声,眉娘才开口,她说:    “任凭大王裁定。”    高渐离、王翦听了,都大吃一惊,但很快把目光转向秦王。    这时的秦王,主意已定,果断地说:    “看来,这眉娘一时还难决定。为为让她多些时间细想,今天就留在宫中,三天后再让她作出决定。”    说罢,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太监,那太监便大声喊道:    “退朝。”    当晚,秦王便让眉娘侍寝,尽管她极不愿意。    第二天,宫里太监向高渐离、王翦传话:    “眉娘说你们两个她都不跟,要留在宫中侍候大王。”    然而没过几天又从宫中传出眉娘自尽的消息。    原因只有秦王一个人知道,因为他发现她已有身孕,那是王翦遗下的种。    秦王有些不寒而栗,岂能让自己的故事重演?    他交给眉娘一段白绫,对她说:    “你自己去吧!”    眉娘哭了,跪地求道:    “大王,饶我一命吧,我要让他生出来,放我出宫吧!”    “自古就是这个规矩,凡君王临幸过的女人是不准出宫的;而你,只有死!”    为了眉娘的事,王翦窝了一肚皮火,但他仍然忠实地执行秦王的复仇计划。连续几次大搜捕,邯郸监狱已关押了上万人。    秦王一一与他们见面,欣赏他们跪在自己面前求饶的种种姿态与哀告。    监狱人满为患,王翦向秦王请示处理办法。    “一律坑杀!”秦王毫不犹豫地说。    王翦吃了一惊,但王命难违,只是说:    “这挖坑的工程也不小。”    “有什么难的?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谁挖的坑?”    一句话提醒了王翦。当晚,王翦命部下把囚犯一千人一队赶出城外,使他们各不相闻,发给工具命他们刨坑,并对他们说:    “这些坑是为那些罪大恶极的人准备的,你们挖了坑,把那些重犯埋了,明天就放你们回家。”    于是囚犯们都努力挖坑,盼望早些回家。    坑挖好后,果然押来许多被捆了手脚,堵上嘴巴的犯人,一一把他们推入坑中,迅速填上土。    待坑填平后,囚犯们正待走,忽然上来一批兵丁,将他们一一捆了,也堵上嘴,拥去另一处坑边,推下去,那边的囚犯便迅速地挥锨填土,把坑填平夯实。    如此循环,两个晚上,就把监狱腾空了。    秦王在邯郸住了不到一个月,报了仇,雪了耻,光了宗,耀了祖。临走,将赵王宫中的美女和金银财宝搜刮一空,悉数带回咸阳去了。只是,邯郸城已空了一大半。    秦王满载而归,然而遗憾的是高渐离不辞而别。因为成天忙于寻仇,忙于寻找美女美玉金银珠宝,头晕病也忘了犯,把高渐离忘在一边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跑的,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秦王大怒,拍着御案吼道:    “给我把他抓回来!”   

 

 第十二章 燕赵悲歌   

自古燕赵多慷慨豪侠之士,荆轲、高渐离、燕太子丹……然而,也不乏懦夫和愚汉。    “快,快把我抬出去?”华阳公主生气了,声音很严厉,脸色也变得从未有过的凶恶。    “公主,外面实在冷,今晚,就不出去吧。”宫女们都这样劝她。“不,我不怕冷。少噜嗦,快些抬!”华阳公主喊着。    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好。    已经是秋末初冬了,庭院里树木上的叶子都快落尽了,只有少数几片在树枝上孤零零地挂着,悲凉地俯视着零落的小院。月亮,透过稀疏的树枝间隙漏下来,把廊檐照得雪亮。并没有刮风,但却有阵阵冷气从门窗缝里钻进来,把屋里每个宫女的手都冷得藏进了衣袖里。    可是,公主竟然还要去赏月。那廊檐下,四面通风,莫说病人,就是好好的人,也不能久呆。大家当然都知道,公主并不是去赏月,她是想去听音乐,听那个高渐离乐师的音乐,但是高渐离早就随大王去了赵国,她不是不知道呀。    自从高渐离随秦王去了邯郸,华阳公主的心情就暗淡了下来,双腿又慢慢变得不能动弹没有知觉了。原因大家都知道,但都不敢讲。    敢讲的只有老太后,她摸着孙女冷冰冰的双腿埋怨道:    “他只顾自己……”    “奶奶!”公主坚持对太后用小时的称呼:“父王那边更重要……”    “唉!”太后叹口气,说道:“不用急,一两个月就会回来的。”    可是现在早过了一两个月了,已经快三个月了,公主心里怎么不急?    她急着他回来给她治那双本已快康复而又变得麻木的腿,她更急着想见到他,听他弹琴唱歌,讲历史,讲人生……从前,他天天来的时候,似乎还不觉得,怎么一旦离开,她就感到六神无主天昏地暗,日子就这么难熬?    “我要去赏月,快抬找出去!”她更加大声地命令道,但宫女们个个低着头,一动不动。    正在这时,走进一个太监,传太后旨意说:    “太后要公主安心静养,稍安勿躁。眼下已过白露,医书上说:‘白露身不露。’公主赏月,易受风寒,故不宜外出。请公主在屋内静养,心气平和下来,腿疾才会慢慢地好。”    惊动了太后,华阳公主不便再闹,只有坐在床上生闷气。气消了,叫宫女取过高渐离留下的琴弹起来,又学着高渐离唱过的歌曲唱起来。她记性好,悟性高,弹得悠扬和谐,唱得宛转动听。宫女们听得入神,她自己也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过了几日,传说秦王要回来了,宫里便有一阵紧张和骚动:打扫庭院,修葺房屋,高墙内外,焕然一新。又说大王从赵国带回许多美貌女子和奇珍异宝,阖宫上下都怀着不同的心情期待着,盼望着。    盼望得最殷切最焦急的莫过于华阳公主了。她盼望的不是什么珍宝,更不是美女,她盼望的是随父王一起回来的他。    她说不出来为什么,只觉得宫里有他和没有他大不一样。有他,再空荡她都感到充实;没他,再热闹她都感到空荡。    父王终于回来了。    那天,她无法去迎接。但她听到了欢迎的隆隆炮声、锣鼓声和欢呼声,她只觉得心头阵阵发热,忧戚的脸上居然出现了笑容。她思忖着,头天嘛,父王是不空的,第二天他一定会来看她,把他还给她。    她陷入了新的一轮焦急之中。第二天,第三天……五六天都过去了,父王居然没来。至于他的消息,她更无法捕捉。她心急火燎地巴望着,猜测着,等待着。    这天午后,她终于盼到父王那熟悉的脚步声了。    先是一声“大王驾到”把她从哀怨中唤醒。    接着一声“女儿,我来看你了”,把她带进一阵惊喜之中。    再接着,是父王走进庭院,匆匆上廊沿台阶的沉重有力的脚步声。然后,门帘一翻,父王的高大身影便出现在眼前。    “父王在上,女儿接驾。”华阳公主满脸笑容,欠身行礼。    “不必了,不必了。”秦王摆着手,快步走到女儿床前。    “父王一路辛苦。”公主说着,抬头看看父王,比原先长胖了,晒黑了。    “女儿病体如何?”秦王冲口问了,便有些后悔,有些不自在地盯着女儿。见她比原先消瘦了许多,脸色更苍白了。心中的内疚更增加了。    在回咸阳的路上,随着车驾的靠近,他越发感到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女儿解释。说高渐离因为眉娘的事赌气走了那当然不行,说他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更说不过去。他等着去追寻高渐离的人回报消息。消息却说,他跑到燕国去了。    又是燕国。看来,这个燕国的太子丹要跟我作对到底了。樊于期叛逃,他敢接纳;败兵之将赵公子嘉自立为代王,他支持;高渐离逃走,他又收留。眼里还有我大秦国吗?于是秦王令王翦在燕国边境集结军队,要消灭掉燕国,活捉高渐离,把他押回秦国来。    可是现在还没有押回来呀,如何向女儿解释?    “父王,自从您去赵国以后,女儿的双腿又不行了,您看……”公主哭丧着脸向秦王述说着。    “啊!”秦王不知道如何回答女儿,他摸着她冰冷的腿,支支吾吾地说:“这样,我再找高……高明医生。”    公主听了吃惊道:“高渐离不是很好吗,叫他接着医,女儿的腿一定会好的。”    “他么,”秦王犹豫片刻,接着说:“别提他了。”    “为什么?”    “他,他跑了。”    “为什么?”    “他与燕太子丹关系密切,投奔他去了。”    “那女儿的腿……”公主几乎哭出来。    “我已派人找他去了,大概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公主真的哭起来了。    秦王不知所措,转身对宫女们吩咐一声:“好好服侍公主。”便踱出门去。    从那以后,他再不敢到女儿的小院去,而小院不断传出来的消息不是“公主更消瘦了”,就是“公主的腿更干瘪了”。秦王听了很恼火,下令加紧攻燕。    秦军大兵压境,燕国君臣忙作一团,没了主张。太子丹却胸有成竹地献上一计,燕王觉得事已至此,不妨一试,命太子丹快办。    高渐离回到燕国后,在太子丹府上作宾客,每日除了乐队的事务外,便与荆轲、樊于期等去街市上饮酒作乐,消遣日子。喝得醉了,便在茶楼酒肆里纵论天下,是非古今,豪侠之气,直冲上天。    这天,燕太子丹专请荆轲游东宫池,一路嘻笑玩耍,甚是欢乐。这时池中有一千年老龟浮出水面,昂首张望,甚是可爱。荆轲见了,顺手拾过一块瓦片朝它投去,那龟头一偏,竟躲过了。众人都惊异老龟的灵巧。    “给,再打,没有打不着的。”说着,燕丹顺手递过两颗圆圆的弹子,荆轲接过后也没细看,就瞧准那老龟的头打去,两颗都打个正着。那老龟被打痛,忙缩了头,潜入水中去了,众人见了开怀大笑。这时,荆轲才发现燕丹颈项上的那两颗纯金弹子不见了,甚为感动地说:    “太子,您……”    “只要讨得兄弟高兴,这算什么?”燕丹并不在意地说。    中午,燕丹设宴与荆轲饮酒叙话,当谈到最好的下酒菜时,荆轲说:    “马肝佐酒最佳,而千里马之马肝为最上乘。”    燕丹听了便指着他拴在树下的坐骑说:    “此马乃经伯乐亲自相过的千里马,已随我多年,荆兄言千里马之肝下酒最美,杀了它,为荆兄佐酒。”    荆轲制止不及,那马已被燕丹一剑结果了性命。顷刻间,厨子便端上一盘爆炒马肝,食之果然鲜嫩无比。    傍晚,移宴乐阳殿,燕丹命歌伎奏乐助兴,丝竹笙歌中,开怀畅饮。一阵悦耳动听的琴声掠过耳际,荆轲兴奋起来,趁着酒兴,拨剑起舞,但见寒光闪闪,上下翻飞,如雄鹰展翅,如蛟龙出海。舞毕,在抚琴歌伎面前站定,看她那纤纤十指,洁白如玉,不停地在琴弦上翻滚,忍不住叫道:    “好一双美丽灵活的小手。”    叹罢入座。一巡酒后,侍者向他恭恭敬敬献了一个盘子,盘内,并列摆着一双白玉般女人的小手。侍者把盘子放在他的案前说:    “太子听荆先生说那抚琴女子手美,特献上。”    荆轲见了,说不出内心的滋味,只是朝燕太子丹投去感激的目光,燕丹则以淡淡的一笑作答。    当晚,荆轲睡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也不顾已是深夜,来到燕丹居室,进门便一揖到地说:    “公子待我恩重如山,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吩咐,在下万死不辞。”说罢跪地不起。    燕丹忙拉他起来坐下,止不住热泪盈眶,说:    “秦军大兵压境,我燕国危在旦夕,朝廷上下,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依我看来,也许是天意让秦国当兴,燕国气数当尽,故请兄弟饮宴。一醉方休,也不亏你我兄弟一场……”    “太子此言差矣!”荆轲正色道:“太子待我亲如手足,而今燕国有难,焉有不顾之理。太子如此悲观,甚为不当。想秦国灭了韩、赵之后,派大军欲进攻我燕国,来势凶猛。但秦嬴政暴虐成性,国内并不稳定。其他诸侯国也不会坐等他一个个消灭,势必作出反应。太子宽厚待人,广纳天下士,并非无能之辈,绝不能采取坐以待毙的消极办法。”    “唉,”燕丹叹口气说:“我也知道消极等待是下下之策,但国人怯弱成性,视强秦为猛虎,奈何?”    荆轲听了,拍案而起,说道:    “燕国虽小国,但自古多有豪侠仗义之士。从目下情况看,不是百姓贪生怕死,而是朝廷苟且懦弱。如果朝廷有抗秦的决心与意志,拿出办法,我等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公子乃朝廷栋梁,当振作起来,筹划救亡之策,切勿得过且过,冷了我等心肠。”    燕丹听了,正中下怀,便说:    “难得有先生这等豪侠仗义之士,我已想好一计,此事非先生莫属。”    “那就请公子直说,即使赴汤蹈火,我也不会眨一眨眉毛。”    燕丹听了,精神大振,起身关好门窗,小声对着荆轲的耳朵说:    “刺杀嬴政!”    “哈哈哈,”荆轲打了几个响亮的哈哈说:“英雄所见略同,公子与我想到一块了。那嬴政野心勃勃,残杀成性,天下皆受其苦。如果能杀了他,秦国必乱,而天下太平矣。只是那嬴政生性狡诈,秦宫警卫森严,如果想不出周全的办法,是很难接近他的。”    “办法么,我倒想好一个。嬴政性贪,只要诱之以重利,他必动心。我这里准备好了燕督亢地图一卷,图中所绘五百里肥美土地,献给嬴政,他一定高兴……”    “督亢五百里土地固然有吸引力,但仍嫌太轻,嬴政未必动心。”荆轲叩着额头说:“依在下看,嬴政是个复仇欲极强的人,要想打动他,还得从这方面考虑。”    “愿闻先生高见。”燕丹凑过身子道。    “秦嬴政对我燕国最痛恨的是收留了樊于期。樊于期乃秦国将军,与长安君谋反失败后投靠燕国,嬴政用重金收买他的人头。如果能有樊于期的首级,再加上督亢地图,一齐献给嬴政,他才会高兴地接见我。否则,连他的面都见不到,怎么刺杀?”    燕丹听了,摇头道:    “那樊将军在穷途末路时来投靠我,我实在不忍心伤害他。”    荆轲听了说:    “公子所虑者,仁义也。窃以为自古成大事者,若拘泥于小仁小义,定难成功。今燕国处于危亡关头,能救燕于死难者,乃大仁大义也。樊于期是个有见识的仁人君子,如公子将此事暗示于他,他是不会吝惜自己生命的……”    燕丹听了,低着头回道:    “虽然如此,吾亦不愿为。请荆兄另图良策。”    荆轲见公子如此固执于仁义,对他越发钦佩了。他决定将一切罪名自己背上,以报公子。    告辞了公子,荆轲立刻去找樊于期。    荆轲深夜来访,樊于期料定必有要事,急披衣起床问道:    “荆兄深夜来敝处有何见教?”    “眼看秦兵压境,一旦破了燕国,你我何处安身?实在睡不着,想与将军聊聊。”    “荆兄,您与秦无仇,倒还罢了,然而我就不同了。我鼓动长安君反秦,失败后逃到这里,嬴政恨我入骨,杀了我全家,又出重金收买我的人头。幸遇燕太子丹收留我,才得以活命,苟且至今。不想嬴政仍不放过我,以取我的人头为名伐燕。我只感到很对不起公子,时刻都在想如何报答他……”    荆轲说道:    “听樊将军之言,有小看在下的意思。我虽与嬴政无私仇,但他暴虐天下,肆虐华夏,今天攻楚,明天伐魏,后天又要灭燕,弄得天下都不太平。我乃堂堂一条汉子,深受公子恩惠,一心想为燕国作点事,只是没有机会。今夜想了个谋杀嬴政的办法,但又苦于没有重礼去见秦王,看来只有留下终身的遗憾了。”    樊于期听了,沉吟良久后说道:    “荆兄既然敢于冒生命危险刺杀秦王,实在是燕国大幸,天下大幸,也是我樊于期的大幸。你去见秦王的礼物我已准备好了,明天清晨你来取。”    荆轲听了,也没问什么礼物,告辞而去。    第二天清早,荆轲去樊于期住处,但见门户大开,樊于期已自刎于榻下。书案上留有血书一封,写道:    荆轲兄:    樊于期苟生于世,愧对父母,连累亲友,不孝不义也。    每思念之,痛于骨髓。今兄以身赴仇,弟无以为助,愿以头颅为兄入秦晋见礼,以赎对父母宗族之罪,报燕丹公子之情于万一。望兄速行,马到成功。                  弟 樊于期顿首    燕丹听说樊于期自刎,急急赶来,伏尸痛哭,悲哀至极。无奈人死不能复生,只得用木匣将他的首级装了。又以重金购得一锋利无比的匕首,用见血封喉的毒药煮了,藏于督亢地图中。又为荆轲物色了一个名叫秦舞阳的随从。这秦舞阳虽然才十三岁,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小伙子。一切准备好后,专等荆轲起程。    一连等了好几天,未见荆轲动静。燕丹心想:难道他后悔了不成?便问道:    “不知先生好久起程。如果先生有什么事还要等待一下,我就先派秦舞阳去,您意下如何?”    荆轲听了,心中很不是滋味,便说:    “我之所以迟迟未行,是等好友田仇与我同行,可他回家未归。既然公子等不及了,那现在就走。”    说罢,立即上马。秦舞阳背了装有樊于期首级的木匣和地图,紧随其后。    太子丹知道荆轲的脾气,也不阻拦,马上换了白衣白帽,与高渐离等几个知情好友一路送到易水河边。    已是秋末冬初的天气,阵阵冷风吹来,凭添了几分悲凉。燕丹一再举酒为荆轲壮行。高渐离平日与荆轲相处最好,他取下随身带来的筑,且击且歌。歌曰: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歌声筑声,伴着哗哗水声,飒飒风声,把这次历史上有名的送别烘托得无比悲壮与凄楚,在场的每个人都忍不住流下了热泪。    荆轲满满饮了三大杯酒后,双手抱拳,道一声:    “永别了,公子。永别了,朋友!”而后翻身上马,叭叭几鞭,便和秦舞阳消失在滚滚黄尘之中了。    荆轲与秦舞阳一路快马加鞭,晓行夜宿,到了咸阳。为了能见到秦王,用重金贿赂秦王宠臣蒙嘉。    这天早朝,蒙嘉出班奏道:    “燕王惧大王神威,虽秦军压境,不敢举兵反抗,愿向大王称臣。今差遣使臣向大王献上樊于期首级及督亢地图,望大王验收。从此以后,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唯大王之命是从。”    秦王听了大喜,说道:    “快宣燕使臣上殿见我。”    听了宣召,荆轲捧着装有樊于期首级的匣子在前,秦舞阳捧着藏有匕首的督亢地图在后,依次上殿。    那秦舞阳究竟年少,在接近秦王御座时,心跳加剧,神色慌张,殿上大臣见了感到奇怪。荆轲回过头来,对秦舞阳笑道:    “真是没见过大世面的乡巴佬,见了大国天子竟吓成这个样子。没出息!”说着,又朝秦王躬身道:“请大王宽恕这孩子。”    荆轲献上樊于期的首级,秦王看了不错,笑道:    “樊于期,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可惜你是这个样子来见我。”说罢,命左右:“快把它挂到殿外的旗竿上,让那些对朕有二心的人看看。”    左右取过樊于期的头走后,秦王对荆轲说:    “快把那小子手上的地图拿上来我看。”    荆轲听了,转身从秦舞阳手中取过地图,放在秦王案头。荆轲又殷勤地解开捆地图的丝绳,当那图徐徐展开至最后时,“图穷匕首现”,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立刻出现在秦王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荆轲右手一把握过匕首,左手紧抓住秦王的衣袖,把刀尖指向秦王的鼻尖说:    “不准动,我这刀是有毒的,只要碰一下,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秦王吓得直退,说:    “好汉有话请讲……”    “你嬴政自恃武力,贪得无厌,蹂躏天下,暴虐百姓。我今命你对天起誓,从此收敛野心,多施仁政,与各诸侯国和睦相处……”“可以可以……”秦王连声答应。    “口说无凭,要立下誓词,永不反悔……”    “可以可以……”    荆轲忙对王座下的秦舞阳说:“快把写好的誓词拿上来,让秦王签字画押。”    秦舞阳应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块白绸,走向王座,慌乱中,上台阶时滑了一跤。荆轲听身后响动,以为有变,急掉头一望,秦王趁机闪身,躲过刀尖,抽身就跑,衣袖竟断在荆轲手上。    秦王躲过了荆轲的挟持,便去抽剑,无奈剑太长,抽几次竟没有抽出来。    荆轲丢下手中的空衣袖,越过书案蹿过去,秦王则向大殿上的柱子后面躲闪,荆轲围着柱子紧紧追赶。两人在圆柱间转圈,有几次荆轲已抓住秦王的衣襟,都被他挣脱。    殿上大臣见状,个个吓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秦王规定文武大臣上殿不得带兵器,而殿下带兵器的卫士没有大王命令不能擅自上殿。秦王被撵得晕头转向,一时竟想不起召殿下武士上殿来捉刺客。    正在危急之时,在殿上的御医夏无且提着药袋朝荆轲打去,击中头部。趁他回头之时,夏无且喊道:    “大王快拔剑!”    这一喊,提醒了秦王,这才抽出长剑,恶狠狠地向荆轲刺去。荆轲被刺中左腿,血流如注,倒在地上。秦王上前欲刺第二剑,荆轲将匕首向他投去。秦王见白晃晃的匕首向自己飞来,一闪身,呼地一声从耳际飞过,又嚓的一声刺进殿上的木柱中,足有寸余。秦王说一声“好险”,提剑上前,连向荆轲刺了七八剑。荆轲倚柱不倒,哈哈笑了几声,叹道:    “今天之所以没有杀死你,是想通过签订不去攻打燕国的誓约,以报太子。不想竟让你逃脱一死。如果你仍然如此暴虐和贪得无厌,终有一日会得报应……”    说罢,荆轲闭目含笑而死。    这时,秦舞阳早已被秦卫士擒获,砍成肉浆。    荆轲行刺失败,更加激怒了秦王,他命令王翦大军全线进攻燕国。第二年,攻下了燕都蓟城。燕王喜带领余部与赵国代王残兵汇合,逃往辽东,但王翦紧追不舍。    代王对燕王喜说:“秦军如此紧逼,皆因太子丹之故,如果你把他杀了,向秦王献上他的头,秦王一定会退兵。只有这样,才能保存燕国的宗庙社稷。”    燕王喜听了,觉得有理,便召燕丹,赐他白绫自尽。燕丹欣然接过白绫说:    “秦乃虎狼之邦,用我的头绝不会换来嬴政的怜悯与仁慈。儿臣死不足惜,只可惜我燕国再无复国的希望了!”    说罢自缢而死。    燕王派使臣快马送上燕丹首级以求退兵,秦王见了,对来使说:    “你回去告诉燕王,只有燕丹的头还不行。想当初我秦兵伐赵,赵残部拥代王继续与我作对,而你们燕王还庇护支持他。今天要想我罢兵,再把代王的头送来。”    使臣回到辽东,对燕王如实讲了。燕王立即找来代王,对他说:    “因你兵败投靠我,秦王怪罪,要我取了你的首级去谢罪。我看在过去友谊的份上,不忍杀你,给你一段白绫,请自便吧!”    代王听了哭道:    “燕王明鉴,此乃秦王使我自相残杀之计。吾死不足惜,可惜燕王你的势力更加单薄,不堪秦兵一击了。请燕王三思。只要饶我一死,我将听命于麾下,合兵共抗强秦,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燕王冷冷地说:    “你我燕赵两国当初那么多兵马,都未能阻止秦兵进攻,而今败落至此,还有什么力量反抗?请勿延误时间,影响我向秦王请罪。”    代王道:    “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为了我燕国的香火,也顾不得许多了。快请上路吧。”    “唉!”代王想到燕丹的死,叹了口气说:“这才叫‘始作俑者,自食其果。’”    说罢自缢而死。    燕王遣使臣快马去秦,将代王的首级献上。    秦王看了后,笑道:    “像燕王喜这等愚蠢的人,哪里配当王?”    立即下令,向燕国的最后据点辽东发起进攻。    秦王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燕亡国,燕王喜成了秦兵的俘虏。    当燕王喜被押到咸阳叩拜秦王时,还有一段精彩的对话。燕王喜说:    “大王,请念及亡国之君燕喜杀太子丹以赎荆轲冒犯天颜行刺大王之罪,念及杀代王赎我支持包庇他抗秦之罪,请开恩饶我不死。”    秦王道:    “对我大秦,你是有功之臣;然而对你的儿子燕丹,对你的盟友代王,你是有罪的。不杀你,不仅他二人的亡灵不服,天下人也不服。然而,念及你对我秦朝有功,我不忍杀你,赐你白绫一段,你自便吧。”    这时,燕王才约略觉得有些清醒,他捶胸顿足地恨透了自己。他把自己像对待别人一样,狠狠地投进那白绫的圆环中。   

 

第十三章 大地上洒下斑斑血迹   

燕太子丹被杀后,高渐离改名换姓,隐匿民间,度过一段苦楚酸涩的日子,但他却从中品尝出几多甘甜。    “大王,华阳公主已经三天没吃没喝了。”太监向秦王跪奏道。    “嗯。”秦王答应得很随便,像没事似的,可是他心里却很不平静。起初,他觉得女儿太不自量,竟要跟老子较量,不吃不喝,以死相挟。那好,看你能饿几顿?于是,父女俩就较上劲了。    他知道女儿的意思,要他兑现他的诺言:攻下燕国就把高渐离找来。可是现在燕国已灭,高渐离却不知所终,他实在无法向她交待。他想先拖一拖,也许拖到把高渐离找到,也许拖到她把高渐离忘掉,可是……    他也想过干脆不理,你要死就死,宫中死个把人算什么。可是他放不下这个心,这不仅仅因为是他的女儿,更主要的还是那个怎么也拂不去的玉姬的影子。说来也怪,她死去已十七八年了,怎么还缠着他。夜里,常常入梦;白天,冷不丁竟冒出一两声她甜甜的话语。他知道,她是太爱他了。可是他呢,堂堂一国之君,身边美女无数,特别是攻下韩、赵诸国之后,掠来大量绝色女子充实后官,但不知怎的却难以忘记她。因为死去多年的她,他不止一次失态,只要一想起,他都觉得自己太可笑。    那次楚国使臣送来楚王的妹妹,真是一个少见的美女,一见到,他就难以自持,在御花园散步时,忍不住搂着她的腰狠狠地亲了她一口,还说:    “玉姬,你真美。”    楚王的妹妹愣住了,慌忙跪下纠正说:    “陛下,妾名楚云云,就叫云儿就是。”    “啊!”秦王也愣了一下,忙纠正说:“对,云儿你真美。”    楚云云才进宫不知道玉姬的事,也就不在意。    可是王后那里就不行了。那次,他正在她身上捧着她的脸亲,口中却不停地喊:    “玉姬,玉姬,我的好人儿……”    正在亢奋与甜蜜中的王后听他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她不干了,身子一扭,竟把他颠了下去。他真想抽剑杀了这个破坏自己美好兴致的女人,但一想到她身后占据朝中重要位置的她的父亲和几个兄弟,他忍下了,但从此再不去她的寝宫。    这类笑话他还闹过许多次。    要是真的把她的女儿饿死了,她会饶过我?迷信鬼神的秦王不敢再想下去,赶快吩咐:    “摆驾后宫。”    走进华阳公主的小院,他发现母后早就来了。见过母后,然后握着女儿枯瘦如柴的小手问道:    “女儿,你怎么了?”    “你看看,把她给饿成什么样子了?”女儿闭着眼睛没开口,母后先说了,而且口气有些埋怨,他只有听着。    “我知道你忙,可是再忙,也不能不管自己的女儿呀?听说,两三个月了,都没过来看看……”    他怕母亲没完没了地说下去,趁她稍停的当口,转向公主身边的宫女:    “公主今天吃了些什么没有?”    “大王,公主已三天三夜什么也没吃了。今天送来的银耳羮汤、莲米稀饭、鸡肉粉丝,都热过几次了,公主不吃。”    “快去热了端来。”秦王命令着。    “是。”宫女们应声退下。    “你看看,这是为什么?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可一连几天不吃,能撑下去吗?我的好孙女,你也睁眼看看,你父王也来看你来了……”    秦王俯下身来,轻轻叫了声:“女儿。”    女儿只微微动了动嘴唇,表示听见了。但并未睁眼,只是从眼角边流出两滴亮晶晶的泪水。    秦王见了,忙用他那粗大的手为她揩掉。    莲子稀饭端来了。    “公主,请用膳。”小宫女舀了半汤匙,慢慢向公主唇边喂去。    但公主不开口。    “孙女,你就张嘴吃点吧。”太后着急地说。    秦王见了,从小宫女手中接过汤匙,重新在碗里舀了稀饭,用嘴尝尝,有些烫,又吹了几口,再尝尝,才送向公主唇边:    “女儿,父亲给你喂饭了,你就尝尝吧。”    母后感到惊奇,她从来没见嬴政有这么温柔体贴过。    周围的宫女太监更是惊奇,他们平日见到的秦王总是板着面孔,动辄杀人。可是今天,居然这么慈爱。    华阳公主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她跟父亲赌气,是要他兑现把高渐离找回来的诺言。一时找不到也该给自己一个回话,可他两个月不回话,连人影也见不到,所以只有用绝食来抗议了。今天,父王来了,又是慰问,又是亲自喂饭,也算自己胜利了。俗说见好就收,适可而止。要是赌翻了,父王发起脾气来,那可不是好玩的。想到此,她微微张口嘴,把父王送来的稀饭慢慢喝了下去。    一连喝了三汤匙后才微微睁开眼睛,向父王深情地望望,用微弱的声音吐出一句话。    “谢父王。”    太后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从秦王手中接过汤匙说:    “孙女儿,你父王成天够累的了,我来喂。”    公主开始进食了,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    临走,秦王对公主说:    “我要张榜各地,用重金悬赏,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把他找到。”    秦王走了后,太后对着孙女的耳朵问道:    “你父王说的那个‘他’,是不是就是那个姓高的乐师?”    吃了大半碗莲子稀饭的华阳公主,已渐渐有了精神,她望着奶奶微微点了一下头,苍白的脸上飘过一团红晕。    “这就神了,那么多医生都没看好的病,他弹弹唱唱就能见效,”太后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问公主:“换个人来弹唱,不一样吗?”    公主微微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    看着孙女瘦削憔悴的脸,太后心里一阵心疼,没娘的孩子实在可怜,连说个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她看出她有心思。    都十七八岁了,怎么会没有心思?自己在她这个年纪,早已开怀,春风几度了。女人,只有女人才懂。不过,她觉得一个公主跟一个乐工,实在相差太远了,尽管他很不错,还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她忽然想起有个外孙,年轻英俊,知书识文,吹拉弹唱也内行,不妨叫他来陪陪公主,将来亲上加亲,让那小子也有个发达的机会。想到这,太后便试探着问道:    “我的小公主,看你成天这样,真叫人心疼。过两天,我对你父王讲讲,把你表哥叫进宫来,给你弹琴唱歌,让你的病体早日康复,你看好吗?”    公主听了,也不回答,只把脸朝里一歪。    一看那样,就知道她不愿意。太后也就不好往下说。    她是过来人,她懂。一个女人只要把心许给了一个男人,就别想轻易动摇她。就拿自己来说吧,如果死后到了阴司,子楚、吕不韦、嫪毒……问她选谁?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吕不韦。她怎么也忘不了与他度过的那些美妙的好时光。    太后见公主歪过头去,双眼闭着,以为她真的睡着了,便把被子给她掖紧,悄悄地退出去了。    太后刚刚出门,公主就睁大了眼睛叫侍候她的宫女剥水果,拿点心。她实在饿了,刚才,有父王和太后在,她不好放开吃。现在没人了,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吃了。    她吃得很香,还不仅仅因为饿,更因为心情好。顽固的父王终于让步了,父王临走时的话给了她新的希望,她相信高渐离不久就会回到她身边来,而且,不仅仅以“医生”的身份。    是另外什么身份?她说不清,但她有根据认为那是一种超过一般朋友的关系。根据就是他临走时最后的那个眼神。    他到她卧室为她演奏那么长时间,从来没有与她正面相望过。只有那次,他们四目相对,时间那么短,短到只有一眨眼的工夫,而那目光中却留下了一串长长的回忆与思念,仅那目光就足以值得她等待一生。她细细分辨,那目光里有睿智,有英武,有深邃,有愤懑:还有惊异,有崇拜,有爱意,有依恋。千百种情绪都在那一闪之间传导到她身上。她觉得在这一瞬间竟发现一个可以信赖,可以托付,可以终身相许相依的人。    可是他现在在哪里呢?    如果华阳公主知道她日夜思念、苦苦等待的人眼下的处境,她一定会难过得昏死过去。    燕太子丹被处死后,众门客群龙无首,眼看燕国复兴无望,便都纷纷散去。高渐离改名换姓,装扮成一个流离失所的农民,投在一家大庄主门下作佣工。    这是一个略具规模的庄园,每天有百十个农奴上工。因连年战争,男人多当兵打仗去了,农奴中大半是妇女,还有一些老人和孩子。工头见高渐离是个壮实的中年汉子,便安排他挑粪。    正是下种季节,地里农活单调而紧张:翻地、打窝、丢种、浇粪、盖窝。分工明确,环环相扣。    高渐离虽是个精壮的汉子,但对农活不熟。挑粪看似简单,却也讲究技巧,会挑的人平平稳稳,粪桶里的水不簸不荡。高渐离挑起来就不一样了,桶里的粪水直晃荡,洒了一路。    “怎么,你桶里有鱼在跳?”    他知道是跟他开玩笑,并不计较。不过半天工夫,他便摸到窍门,桶里的粪水再也不跳了。    但有种本事他却未能学到。    看那几个老庄稼把式,赤着脚,挑起粪在地里往来穿梭,如履平地。而自己还穿着鞋,挑大半天下来,鞋底穿了,脚上划了无数道口子。    他痛恨自己的脚太娇嫩。难道他们的脚不是肉做的?想到这里,他咬咬牙,把鞋子一撂,赤脚上阵,若无其事似的向那些土块踩去。开始时,脚板一阵痛,痛过发热,热后发麻,发麻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感觉了,他心头一阵高兴。    农奴的劳动又苦又累,但他们也善于苦中作乐,特别是有女人在,脚踩毛毛虫的尖叫,粪水溅在裤脚上的咒骂,相互揭露隐私的哄笑,为枯燥单调的劳动凭添了许多欢笑。她们多半是成年女子,有的已当了妈妈,说起话来无所顾忌,玩笑也开得放肆,还专会捉弄人。听,那大喉咙又在那边惊叫起来了:    “喂,是哪个婆姨今天好不晓事,不干不净就出门,也不怕污秽了土地菩萨?”    七八个妇女顿时便向她围过去,但见她们对地上指指点点,接着,就像一群麻雀似的叽叽喳喳闹了起来:    “就是,红兮兮的。”    “新新鲜鲜的,不知是谁。”    “我没有。”    “不是我。”    “我刚过。”    “我还早。”    ……    男人们好奇,也围了上去,原来是土地上几块血迹。大家轰然一笑,便散开了。有那迷信的,还扭头吐了泡口水。    高渐离有些明白了,他虽然从未碰过女人,但活了这么大,这点事也是听说过的。女人,每月都有经期,有血流出,只是从未见过。今天头次见到,也算长了见识。他感到有几分神秘,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倒底是那个地方流出来的、分外鲜红。    “哈哈哈,”大喉咙女人发出一阵震耳的笑声后宣布:“我知道哪个了。”    “谁?”女人们都望着她问。    “他!”大喉咙指着高渐离说:“你们看他脚底下……”女人们顺着大喉咙的手指看去,果然,凡是高渐离走过的脚印里,都有一团鲜红的血迹。    “哈哈。”女人们爆发出笑声,但只笑出一半就噎回去了。    男人们一个也没笑,都同情地望着高渐离。    高渐离羞得脸通红,但却毫不在乎的又把桶挑上,向粪池走去。    直到天黑工头叫收工,整个工地再没有一点笑声。    晚上,高渐离在他住的草棚里的油灯下,轻轻地擦洗伤口,再用布包扎了。明天,他绝不退缩。    第二天清早,他打开篱笆门,惊喜地发现门口放满一地鞋子,有布鞋,有草鞋,有麻鞋,不下十双。虽然,他已是个快四十岁的汉子了,也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挑粪固然又苦又累,但挖地也并不轻松。两手紧握锄把,挖一天下来,腰酸臂痛不说,那手指已变得僵硬,要张开,得用另一只手去掰。而且,手指竟变成了方形,麻得失去了知觉。手掌处,便是几个大血泡,多天以后,血泡没了,慢慢结成老茧。这时,才不觉痛了。    高渐离看着自己一双手变得结实有力了,他欣喜不已:从此,我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找饭吃了。不觉中,他竟幻想起那种有薄田几亩,老牛一头,自耕自食,与世无争的清静无为的生活来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他感到一阵轻松,好像在清泉中洗了一个痛快的澡,把满身的附属物和污秽洗了个干净。    想当初,雄心勃勃,妄想仗三尺剑,行义天下。稍懂事后,才发觉自己实在可笑。群雄争霸,弱肉强食,区区一个高渐离,能有何为?转而学音乐,虽也得到不少乐趣,没想到竟成了嬴政专有的工具,想想实在窝囊。燕太子丹算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重义轻利,铮铮铁骨,而最后竟死在自家人手里。平生大事难成,倒也罢了,连个人娶妻生子的小小意愿也被粉碎。由此想到眉娘,胸中不免又升起一阵愤怒。    眼下,怎么就落得这般田地,无家可归,无国可投,衣不蔽体,食难果腹,终日劳累,还不时受到工头的喝叱和鞭打。昔年立下普救天下壮志的英雄,而今却等待英雄的搭救。是这世界太滑稽,还是自己太滑稽?高渐离一时还弄不明白。    这日下工回来,喝了稀粥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听有乐声传来,嘈嘈切切,如歌如泣。好久没有听到音乐了,他感到分外亲切。披衣起床,寻声找去,原来庄主客堂上有人击筑。显然,那筑声并不高明,但高渐离却听得心里发慌,手上发痒,怎么也忍不住了。便转身回到自己的草棚,解开包袱,取出收藏的筑来,忘了从此不再拔弄琴弦的誓言,将那筑弦调好音,就纯熟流畅地敲起来。敲得兴起,竟忘乎所以引吭高歌唱道:    筑声呛呛,    歌声扬扬。    时光易逝,    两鬓己霜。    筑声切切,    歌声凄凄。    人不我知,    昔情依依。    哀人世苍茫,    叹世事无常。    转瞬华衮服。    却成田中郎。    田中亦有乐,    荣辱两相忘。    皎皎一轮月,    匀匀照四方。    歌声筑声,悠悠传了开去,夜色中的山庄活跃了起来,人们纷纷朝高渐离的草棚聚集。客堂的筑声停下了,击筑的客人在庄主陪同下也来到草棚前。大家都静悄悄地听着,听到动情处,无不唏嘘流涕,赞叹不已。    一曲唱罢,庄主即入棚内,向高渐离施礼,请他进客堂叙话。灯光下,庄主见高渐离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与之交谈,博闻多识,且彬彬有礼,举止有度,知非等闲之辈,忙取出上好衣帽请他换了,重新入座细谈。高渐离只说自己是一乐师,因战祸家破人亡,孤身一人,流离失所,在此栖身。庄主听了不疑,待为上宾,不离左右。从此,庄上歌声不绝于耳,一派平和安宁景象。    庄主有一妹,因战乱误了青春,已二十好几仍待字闺中。她见高渐离气宇轩昂,人品端正,又精通音乐,便有竟托付终身。她把这个意思告之兄长,兄长亦觉得甚是般配,有意成全此事。一日,趁弹唱间隙,庄主用言语试探道:    “乐师孤身一人,日子甚是清苦,弟有心为乐师作媒,娶一良家女子为妻,不知乐师意下如何?”    高渐离听了,长长叹口气,未作回答,只是抚琴叹道:    暮秋之木,    其叶焦焦。    零丁孤雁,    其声啕啕。    身如槁木兮,    心如死灰。    愿来世之重铸兮,    叹今生之飘摇。    庄主听了,明白了他的心迹,也叹了一口气,不再往下讲。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因秦王用相国李斯建议,在全国清查人口,建立户籍,高渐离隐匿不住。很快,发现一个会击筑唱歌乐师的信息传到秦王耳朵里,他立即下令:把他押到咸阳来。    这时的高渐离反倒胆大了,他觉得一切似乎都是天意的安排。周朝分封诸侯,初时尚稳定,然不久便各自为政,各行其是。为了称霸,兵革不休,天下大乱,百姓遭殃。现在看来,秦国力量强盛,诸侯各国渐渐被征服。一旦天下归秦,嬴政为图长久之计,当会改弦更张,不再滥杀无辜,虐害百姓,也是天下苍生之大幸。待天下太平,自己做个无所作为的小百姓也很不错。只是荆轲、太子丹,还有眉娘,你们死得也太冤。不是我不义,实在是天意难违哟……    押送高渐离的车离咸阳越近,他越想得多。当他远远看到咸阳那高大宏伟的王宫殿宇时,一个女人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实在好久没想到她了,但并未遗忘,他记得与她相处的那些愉快的每一个日子,那是他一生中最有趣味最有价值最难忘怀的时候。    公主实在是个奇女子,奇就奇在她根本不像个公主,说话那么平易,那么谦和;性情那么温顺,那么灵巧。在她面前心情特别舒畅,为她演奏,没有丝毫奉命行事的感觉,而是全身心地投入。拨动每根琴弦,就像拨动她腿部的每根神经;敲击筑丝,恰如敲击她的经络穴位。对他唱的每支歌,就像阵阵鼓声,震动着她的心扉。眼看她的腿能动弹,能弯曲了,他们都沉入到成功的喜悦之中。    然而他在咀嚼那些回忆时,又品尝出另一些难以言说的滋味,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说清的而又确实存在的滋味。他在回忆中搜寻着每一个细枝末节,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足以使他怦然心动,尤其是他在离别时最后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就是现在想起都觉得好像一道闪电在眼前一亮。那圆圆的脸恰如一轮初升的满月,那一头秀发恰如烘托圆月的云彩。两弯黑黑的眉毛下,如星星般闪耀着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清彻透明,又深不见底;热情天真,却略带羞涩……    想到这里,高渐离只感到自己心跳加剧,但他压制着自己,斥责着自己,甚至用拳头重重地捶击着自己,他要让自己清醒过来。    清醒过来的高渐离在殿上叩见了秦王。秦王捋着自己棕须般的胡鬚,哈哈大笑道:    “高渐离,久违了。你不辞而别去了燕国,而且据说荆轲来行刺寡人时你还击筑唱歌为他壮行。仅凭这些,就是死罪。不过,念你我是总角之交,且于我有救命之功,饶你不死,仍然留在宫中把华阳公主的腿病治好,把宫中的乐队训练好。另外,寡人头晕病虽已痊愈,但心痛病不时要犯,你要为我精心医治。你虽是死罪之人,寡人念及以往,也不苛刻于你,望你小心自重,戴罪立功……”    跪在阶下的高渐离说了声“谢大王”,便被太监带到他原先的官廷乐队住处去了。

 

第十四章 撞击   

在一阵猛烈的情感撞击中,生命的火花被点燃。高渐离在惊喜中有几分慌乱。华阳公主胸有成竹地说:“您大胆照我的安排去做,没错。”    自从秦王去华阳公主小院探视她的病体并亲自为她喂了三汤匙莲子粥后,小院就热闹起来了。今天西垂宫王后来,明天栎阳宫王后来,至于贵妃、夫人等等,来的就更多了。她们带上各式各样珍贵礼物来讨好公主;有的,还学着秦王给公主喂饭,并以    “公主殿下,小人早就给公主物色了四个机灵乖巧的宫女,今天带来献上。”说罢,转身对站在门外的四个宫女说:“还不快进来给公主殿下叩头请安。”    华阳公主听了心想:我身边的宫女已够用了,何必又增加四个?她正想说不要,把她们领回去,但抬头一看,四个整整齐齐站成一排向自己行礼的小宫女,她立刻高兴起来。四个小宫女长得一般高矮,十三四岁年纪,一个个眉清目秀,伶俐可爱。便改口说道:    “谢公公关照,就把他们留下吧。”    总管听见公主这么客气说话,心里高兴,转脸对四个宫女说:    “公主留下你们,是你们的福气。今后,要小心伺候,若有什么差错,我定不轻饶。”    说罢,向公主行礼告退。    “来来来,你们四个都走过来,让我好好看看。”四个小宫女走到公主跟前,公主看了越发满意,便问她们的名字。一个个报来,不是什么娇,就是什么艳,听了好俗。公主问了她们出生年月后,便取名为春雨,夏风,秋月,冬雪,都留她们在身边伺候。    这四个小宫女都是新近从赵王宫中带回来的,自幼受到宫廷调教,知礼仪,懂规矩,细心体贴,忠诚老实,很逗公主喜爱。公主性格善良,宽柔温和,从不摆架子。小宫女们也都庆幸自己遇上好主儿,心情格外欢乐,整日公主小院里笑声不断。    “春儿,天都快亮了,起床吧。”公主对睡在门边的小宫女轻声喊道。    春儿被叫醒后,伸个懒腰,穿衣起床,走到屋外廊檐下看看天色,又点灯看看沙漏,回屋对公主说:    “公主,还早着哩,刚刚才寅时。”    “怎么天就那么亮了呢?”    “那是月亮。”    “啊!”公主自觉好笑,忙对春儿说:“再睡再睡。”    春儿和衣上床,但再也睡不着。    她知道今天公主这么早就叫她起床的原因。前天,她就听说了,今天那个高乐师要来。也是,一个乐师算什么,又不是什么尊贵客人,可公主却要洒扫庭院,洗擦门窗,连窗帘、帷帐、床单、被褥,都要换洗。屋里的几盆花,说太艳了,要换淡雅点的。从来不甚讲求衣着妆扮的公主,这几天又抹胭脂又画眉。其实,公主就是不打扮,也够美的了,这一打扮,就更美得没法说了。可惜的是她只能半躺在那儿,要是能起来走走,配上那身材,一定更美。这老天爷怎么就不长眼,这么好的一个公主,竟让她不能动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迷糊中,听见有人讲话:“太阳都三丈高了,春雨这丫头还睡,我把她打起来。”是秋月的声音。    “算了,昨晚我把时间弄错了,早早就把她叫醒,耽误了她的瞌睡,就让她再睡睡。”分明是公主在说话。    春儿一惊便醒了,一看,果然太阳已老高了。她慌忙起身,收拾被褥,整理床铺。这时公主已洗罢脸,夏儿、冬儿正端着铜镜伺候她梳头化妆。    今天,公主特别挑剔。头上的髻本已挽好,她看了,说有点歪,叫打散重挽。脸上的胭脂已抹好,她说浓了,叫洗了重抹。几个宫女都觉得奇怪:今天公主怎么了?原因嘛,只有春儿知道,当然,她不能说。    早饭后,一向安静的公主却变得情绪焦燥起来,当宫女们把她扶起来坐好后,一会儿叫拿书来,一会儿叫拿笔来。书换了几种,没找到一本好看的;字没写几个,就撂下不写了;又叫把琴摆在面前,可没弹上几下,就叫拿开。    就连公主自己都觉得有些失态。她定定神,拾过那卷刚丢在一旁的《庄子·逍遥游》大声读道: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冬儿,你去看看,院子里谁来了?”    冬儿应声跑出去看了看回来说:    “是花匠送花。”    “……化而为鸟,其名曰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公主强迫自己读下去……    她听到那熟悉的脚步了,就是他……她立即放下竹简,然后用手拢拢头发。正在这时,门外来报:    “高乐师参见公主。”    她听见他那稳健的脚步声了。她已走进庭院,走上台阶,走过廊沿。现在,已在自己门前停下。    “快请高先生进来。”公主吩咐宫女们。    两个宫女掀开门帘,说道:“请进。”    他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了,还是往常那副打扮,可是脸明显的黑了,瘦了。脸上的那三绺胡须不见了,减了许多儒雅的风度,但却显得年轻精神了。他仍然低着头,欠了欠身    “给公主请安。”    “快,快请坐。”公主忙不迭口地说。    宫女搬来椅子,请他坐下。    “先生旅途劳顿,尚未休息过来,又劳您来给我看病,实在过意不去。”公主首先打破沉默说。    “公主殿下不必客气,为公主效力是我分内之事。不知公主这一向玉体如何?”    “唉!”公主长长叹了口气说:“先生走之前我的腿眼看就要好了,然而这一耽误,就又还原了。现在,又是老样子了……”    高渐离不好再问,便说:    “那就从头开始吧。”    “只是有劳先生了。”    自从上次为公主演奏取得医疗效果后,高渐离便潜心钻研,看了不少医理药理的书籍,又搜集了一些相关病例,思路一下宽了许多。从医理上说,声音能治病,恰如针灸能治病一样,都是刺激经络穴位。不同的是,针灸对穴位是从外部刺激,而声音是通过耳朵传导于心,是从内部刺激,只要找准穴位,就能收到效果。但这要求病人的默契与配合,如果病人没有音乐修养,甚至毫无乐感,那就等于“对牛弹琴”了。他总结上次为公主治疗的经验,针对她懂音乐、悟性高的特点,设计出一套快捷稳妥的方案;又接受上次医疗效果未能及时巩固的教训,采取有节奏有步骤循序渐进的方式,在乐曲、乐器,歌曲风格、内容上,作组合搭配;在演唱上,避免上次那种被动勉强、奉命行事的拘束,要充满信心和力量,洋溢着激情与欢乐。    对华阳公主来说,她把听高渐离的音乐演奏既当作一种高尚的娱乐享受,更当作一种治疗过程。如果上次的治疗带有偶然巧合的因素,那这次到是一种完全自觉的精神投入。    仅仅半个多月的时间,公主的病情就明显好转了,大腿恢复了知觉,也能动弹了。王宫上下自然是一片欢喜。    最欢喜的当然是华阳公主,她对高渐离说:    “我觉得,这次比起上次来,见效要快得多,想来高先生又使了什么高招吧?”    高渐离说道:“在下没有什么高招可使,我想大概因为有了上次的基础,血脉经络已大都畅通,所以便更快些。”    “先生所言固然有理,但从我的感觉看,您在乐曲安排组合上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就像医生开方搭配各味药物的比例分量一样,对症下药,又恰到好处。”    高渐离听她说在点子上了,笑而不答。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公主问。    “既然已被公主听以来,在下就不好再说了。”    “高先生,您怎么老是在下在下的,不能换个说法吗?”公主因为已纠正过他两次,见他不改,佯装发怒道。    “是,在……”高渐离说。    “在下。”公主说。    “哈哈哈……”公主大笑,他也抽动了一下嘴角。    “还有,”笑了一阵后,公主开口说:“我注意到,您在演奏中对断连、顿挫、轻重、徐疾的处理上非常有趣,使我感到似乎有个小人儿用他柔软的小手在我腿部捶击,或重或轻,或快或慢;又像有一股热流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在我周身流淌循环,使我非常轻松和舒畅。”    高渐离听了分外高兴,他觉得他预期的效果即将达到了。公主把感觉说得这么生动,比喻这么贴切,要是换个人,把病给他治好了,他也说不出所以然。他说道:    “公主所说的感觉,正是我想要达到的。公主的病是腿部经络受到损伤而麻痹所致,要使其恢复,必须刺激神经经络,内外夹攻,贯通经脉,方能收效。”    “不过,除此之外,我还从您的音乐中听出一些令人心神飘逸、热情激荡的内容来,我感到这对医治我的病起了很大作用。”    听了公主的话,高渐离不觉脸上有些发热。    公主实在太聪明了,她居然听出他隐藏很深很深的意图,要不是她提出,他是不会说出来的。即使她听出来了,他也不便直说。    他确实有意识地安排了一些具有挑逗性的乐章。公主虽长年卧于病榻,但她处于青春年华,春情萌动在所难免,但因病体限制,不能舒展和宣泄,难免不影响她身体机制的正常运转。如果用音乐把她的这根情之弦拨动起来,使她青春热血燃烧,于她的病体将会大有好处。果然,一切如他的想象那样。他有些得意,但他却说得比较含蓄:    “公主的病虽然在腿上,但却与心绪有关。心情好,则气脉通;气脉通,则筋骨活。好心情需要好的音乐去激发,去诱导。人们常说,感人心者,莫始乎言,先乎情,切乎声……”    公主听了,笑着抢过话头说:    “我见先生整日不苟言笑,目不斜视,还以为是个迂夫子哩。今天看来,先生琴音中含情,谈话中也言情。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冒昧请先生再奏两曲抒表之曲,以饱耳福,好吗?”    听到这里,高渐离便豁了出去,说一声遵命,立即调弄琴弦,先奏了一曲屈原的《山鬼》。    因为这是一首较为流行的写神仙恋情的歌曲,高渐离只弹曲,并不唱。他想让公主唱,然而公主只和着琴音在鼻子里哼,实在也不好唱出声。    歌曲弹奏着女神的美丽丰润,婀娜多姿,把公子迷得神魂颠倒。公主只在心里默默地唱着,然而最后,弹奏到女神等待情人的急切与凄迷时,公主竟忘乎所以地随琴声唱了起来:    雷填填兮雨冥冥。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琴音与歌声停了下来,高渐离抬起头来,正好对着公主那哀怨迷人的眼光,不觉心摇神荡起来;而公主,却分明从他眸子里看出了期盼和凄苦。    接着,是一个长时间的沉默。    沉默,是恋人间一种最神奇的情感交流,在默默守望中的一种心灵勾通,一种情感的触摸,一种无声的对话,一种从相知到相爱的彼此认同。他们互相都感到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存在和位置,但却一语不发,静悄悄等候着那粒种子在心田中萌发。    公主究竟是主人,她笑着先开口说:    “好美妙的音乐啊,怎么就忍不住唱了起来。既然唱了,那就尽兴唱吧。高先生,请您弹一曲宋玉的《招魂》,我来唱。不过,我唱的不好,别见笑。”    此时的高渐离已无法自持,服服贴贴地听从公主的安排.弹起《招魂》曲。    这是一首写宫庭生活的抒情歌曲,幻想十分奇特,韵律十分优美。公主和着琴声深情地唱着,当唱到“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时,公主不禁黯然伤神,眼圈竟红了起来。高渐离也感动得低垂着头,把最后几个音符反复地拨弄。    稍稍休息后,公主又说了:“今天难得有这么好的兴致,我毛遂自荐不怕献丑。想来高先生也会趁兴拣您最喜欢的高歌一曲的……”    音乐家是听不得别人唱歌的,高渐离哪里忍耐得住,何况公主相邀。话音刚落,他就拨动着琴弦唱了起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高渐离唱的是《诗经》中的《采薇》。这本是一首写征人在返乡路上的一段哀情,但高渐离却赋与它以自身的感觉与经历,唱得凄凄惨惨哀哀怨怨,唱到最后竟悲哀得呜呜咽咽,难以卒章。而这时的华阳公主已被感到得像个泪人儿了。    高渐离唱完后,慢慢冷静下来,自觉有失体统,低头告辞而去。    高渐离走后,华阳公主心里久久难以平静。她细细品味他唱的那首《采薇》,那依依不舍的是谁?那用霏霏雨雪滋润他饥渴的又是谁?她好像有所悟,但又很难说清。还有那句“莫知我哀”,实在叫人猜不透。你,高渐离,到底有些什么难言的悲哀呢?告诉我吧,我会为你抚平的。    高渐离走在回住处的路上,头脑晕乎乎的,他觉得今天的太阳特别鲜亮,照在身上特别暖和。一想到刚才发生的那一切,他好不兴奋,简直欣喜若狂。他感到胸口热乎乎的,身上暖洋洋的,因为有颗心在向他靠拢,有个异性的身体在向他贴近。从此,他再不孤独,再不迷茫,再也没有孤苦伶仃的感觉了。    然而当他刚刚走进自己的卧室,坐定下来细想时,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怖,他好像在玩一场死亡的游戏。她是谁?我是谁?这种非分之想最终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几乎一夜失眠。第二天,他怀着黯淡的心情走进公主的小院。但当他一跨进她那华丽的卧室,看到她那光彩照人笑容满面的圆脸,听她一声银铃似的呼喊时,心头的乌云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恰如浓密的晨雾在阳光中顷刻间便化去一样。    “高先生,您猜我昨晚做了个什么梦。”    高渐离望着她,摇摇头。    “我梦见我能站起来了,能走路了。”    “那是个好兆头,我们不妨今天就试试。”    高渐离说罢,取过他的筑,嘁嘁嚓嚓铮铮呛呛地击打了起来。    华阳公主感到与以前不一样,她从他的乐声中好像听见一股清泉从山间流出,那晶莹清彻的水流从陡峭的山岩上急冲直下,噼噼叭叭砸在万丈悬岩下的深潭里,恰如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双腿上。她感到一阵麻木,一阵胀痛。而后,则量阵轻松,一阵跃跃欲试的冲动。    “春儿,你们快过来,”公主大声喊着守候在门外的宫女们:“你们快过来扶我下床……”    宫女们进屋来把公主愣愣地看着,以为听错了。    “叫你们过来,我要下床!”公主再说一遍。    几个宫女忙过来搀扶公主。    公主慢慢移动双脚,让宫女们穿上鞋袜,双脚向床下伸去。    当她的脚踩上坚实的土地时,宫女们都高兴得欢呼跳跃起来。而公主,却兴奋得流下热泪。    这时,高渐离的筑声如雨点般沙沙沙地响着,像风吹起的沙粒,轻轻向公主的腿上撒去,好像在鼓励她,催促她。她于是抬起脚,跨步向前,一步,两步,像孩子蹒跚学步似的走了起来。    高渐离全神贯注地敲击着筑,随着乐声,公主的步伐慢慢变得稳沉了,坚实了。她完全摆脱宫女们的扶持,开始一步步地走起来。    “公主能走路了!”    “公主好了!”    惊人的好消息很快传遍了王宫,传到秦王的耳朵里。    当秦王目睹自己的女儿站了起来,一如常人那样走路时,他高兴得拉起女儿的手开心地大笑起来。    但是不到两天,华阳公主小院就传出不幸的消息:“公主的腿又不能动弹了。”    立刻,王宫又笼罩在乌云之中。    秦王见女儿苦着脸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皱着眉头问道:    “怎么了,女儿?”    “不知怎的,腿又还原了,只是还有知觉。”    秦王摇头,顿足,对随从的太监说;    “传我的话,叫高渐离赶快治好,否则……”    秦王是个极敏感的人,他以为这是高渐离故意干的,在捉弄他。要真的是这样,他绝不轻饶。    高渐离更是心急如焚,秦王那里还是次要的,公主的病眼看好了怎么又翻了过去,他很难过。他恨自己的功夫太浅薄。于是他起劲地对着公主吹竽、弹琴、击筑、鼓瑟……    “公主,你感到腿好些了吗?”他焦急地问。    公主摇摇头。    他觉得唱歌的效果更好,便拣平日公主喜欢的歌唱了一曲又一曲……    “公主,你再试试你的腿,有好转吗?”    “嘻嘻嘻。”公主掩口笑了起来。    “公主,你……”高渐离迷惑不解地望着她。    只见公主向宫女们使了个眼色,她们便纷纷退出门外。    “高先生,谢谢您今天给我唱这么多歌。”公主说着,对高渐离神秘地一笑,而后,从被褥里慢慢抽出双腿说:“这是一个不得已的办法,我怕父王见我好了又要把您叫走……”    “啊!”高渐离明白了。    “这事只有我的几个宫女知道,她们是不会讲的。现在,您也知道了,想来,您也是不会讲的。”    高渐离佩服她的胆大和机智,觉得有她在,什么难处也不怕。    这时,公主渐渐走近了他,深情地看着他,一双小手紧紧盖住他抚琴的手。他轻轻抽出一只手,把她的手压住,更紧地压在自己的双手之间。接着,公主两片鲜红的嘴唇便藏进高渐离那浓密的胡髭里了。    爱情,不仅能使人胆大,更使人聪明。    一切,都在华阳公主的周密布置、天衣无缝的安排下进行着。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太阳,像懂得高渐离的心情一样,欢快地跳跃着从东方升起。宫廷乐队的小乐伎们早已起床,有的在树荫间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有的在廊檐下吹竽弹琴。上午,就这样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由于高渐离的细心教导,这群乐伎的基本功进步很快。现在,已进入第二步排练,开始和乐了。好在这群孩子个个聪明伶俐,一点就通,没多久,就能合奏出好几个大型乐章了。高渐离信心十足地望着那些孩子们,他要让他们个个都成为乐坛高手,成为演奏家和歌唱家。    午饭以后,稍事休息,高渐离便向华阳公主的小院走去。    其实,按直线距离,从乐队住处到公主小院并不远,但因为要穿过几道宫墙,绕来拐去,虽然一路多是花径和林荫道,花香扑鼻,芳草萋萋,但仍觉太远,特别是对今天的高渐离来说。    路上,他几次把手伸进袖子里。那里藏有一扎竹简,上面写的是他专为公主献的诗,还谱好了曲。他要在今天唱给她听。    刚跨进小院,就传来一阵欢笑声,宫女们个个笑脸相迎,齐声说:    “高先生请进。”    她们把他带进公主宽大的卧室后,便纷纷退出门外。    梳妆打扮整齐的华阳公主笑吟吟地迎上来,双手拉着高渐离,一头拱进他的怀抱。接着,一阵低低的嘻笑声和窃窃私语声便飘散开去。再过一会儿,伴着乐声,歌声唱了起来。今天是新曲新歌,高渐离唱得很投入,守候在门外的宫女们个个听得入神:    长夜遥遥,    莺啼晓晓。    斯人憔悴,    无依无告。    明月皎皎,    三星高照。    秋水伊人,    相依相靠。    抚琴为乐,    鼓琴以和。    琴瑟相依,    日月不息。    高渐离刚刚唱完,华阳公主便一头靠在他胸上,而后,整个地融化在他的怀中。    正在此时,外面嚷道:    “太后驾到。”    公主慌忙从高渐离的怀中挣脱出来,翻身上床,把腿伸进被窝里。她一边用手理着散乱的头发,一面对高渐离扮个意味深长的鬼脸。    太后进屋后,见高渐离向她跪着请安,扶起他说:    “快起来快起来,坐下弹你的琴,不必如此拘礼。”    “老太后,孙女给您老人家请安。”华阳公主娇滴滴一声,喊得太后心里好不舒服,赶快走到公主床前,握着公主的手问这问那,喋喋不休地说起来:    “你父王外地巡游去了,让我来看看你。说你的腿又不听使唤了,他很着急,叫我问问高乐师倒底是怎么搞的。一会儿好,一会儿歹。你要是好了,他回来倒好说;要是没好,……他的脾气,你可是知道的……”太后说着,还朝高渐离看了一眼。    “奶奶,我的腿这一向在高先生治疗下,已好多了。您看,这不,能伸能屈,知冷知热。大概再过几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那就好,也免得连累高乐师。”    “高乐师,”公主转脸对高渐离说:“老太后最喜欢听您的演奏,快给她老人家奏几曲。”    高渐离应了一声,立刻弹奏起来。    听了演奏,老太后心旷神怡,满心欢喜地回寝宫去了。    “怎么,不高兴?”公主见高渐离面带忧戚之色,问道。    “高兴。”高渐离说:“与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是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最高兴的日子。我从小不知父母,流浪江湖,行踪不定,飘若浮云。虽然也曾遇上好心的韩娥师父和侠义的燕太子丹,但他们却都早早离我而去。本想隐身山野,了却一生,不想能与公主有缘相逢,又蒙公主垂爱,愿以终身相托,这也是无意的安排。我本一草泽小民,能得到公主如此大的恩泽与爱意,哪怕就是现在死去,也无怨无悔。只是你我一段情缘了无结局,我深感疚歉,又给公主带来伤害,故而感到悲哀。”    “先生不必悲哀,我这里早想好一个长远之计,只要你依计而行,加上我的配合,我们的事一定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连高渐离自己都不明白,一向很有主见的他为什么那么听她的话,他好像守候在妈妈面前的孩子那样听她讲她的计划。她想的那么周密,那么大胆,又那么精细。他佩服她,甚至崇拜她。他认定她不是一个平凡女子,她是一个精灵,一个上天专为他而派来人间的女神。    他望着她那微微凸起的胸口,那里一定藏有数不清的智慧与聪明,他俯身而下,把耳朵紧紧贴在她的胸口上,似乎要从中听出些什么秘密。    他听到了……    那里跳动着的是一颗多么欢快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