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文集·文言津逮·行文借鉴》摘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2:02:48
 学会文言有助于选用词语,这虽然是事实,却很难证验,很难在做法方面讲出什么具体道道来。那么,还有什么能言传的值得借鉴的呢?也还有一些。这可以分作三个方面说:一、避免误用,二、吸取优点,三、引为教训。

  一、避免误用
  上面说过,文言与现代汉语有待承关系,所以现代汉语里有不少东西,到现在还有明显的来自文言的痕迹,其中最突出的是成语。这类东西,比喻说是进口的,有人还不很熟悉其用法,因而使用时就可能出错。如下面的例就是。
  (1)这样的新疗法应该公·诸于世。
  (2)我们植树大队于下午五时凯·旋而·归。
  (3)主犯坦白交·待了罪行。
  (4)以为可以如愿以偿,结果是黄·梁梦一场。(5)人人积极主动,·日·以·继·夜地干。
  (6)学数学更要按·步就班地来,不能三级跳。
  (7)要动脑筋,闯新路,不要总是·固步自封。
  (8)开始学可以·一步·一趋,但不能总是这样。(9)虽然年老体衰,也要雄关·漫·道再越。
  (10)这不能视如·敝·帚,随手扔掉。
  (11)有些货脱销已久,却无人·问·津。
  (12)我是·老·骥·伏·枥,干不了什么了。
  例(1),“诸”是“之于”的合音,说“公诸于”,等于说“公之于于”,当然是错的。例(2),“凯旋”是唱着胜利歌回来,以下加说“而归”,等于说两次“回来”,不妥。例(3),“文待”应作‘交代”,这用的是《左传》庄公八年“及瓜而代”的典故。例4),“黄梁”应作“黄粱”,这用的是唐人小说沈既济《枕中记》的典故:一个姓卢的读书人在邯郸客店枕着吕仙翁的枕入睡,享尽荣华,及至醒来,“主人蒸黍未熟”。“黍”是“粱”,不是“梁”。例(5),“日以继夜”的意义是用白天继续夜里,也就是夜里干不完,白天接着干,自然不合情理;应该说“夜以继日”。例(6),“按步就班”应作“按部就班”,“部”“班”都是总机构之下的小单位,“步”不是。例(7),“固步自封”应作“故步自封”,这用的是《庄子·秋水》寿陵余子往邯郸学行不成,“又失其故行”的典故,“故”是旧有的意思。例(8),“一步一趋”应作“亦步亦趋”,这用的是《庄子·田子方》“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的典故,意思是照样学,不是一步一小跑。例(9),“漫道”是随口说、莫要说的意思,这里指漫长的道路,是错解词义。例(10),曹丕《典论·论文》有“家有弊(敝)帚,享之千金”的话,一般用“敝帚”都本此义,表示自己看重。这里应用“敝展”,例(11),“问津”表示求、取或买,这里应说无人过问。例(12),曹操《步出夏门行》说:“老骤伏枥,志在千里。”这里表消极的意思,不对。像这类说法,如果我们熟悉文言,了解词语的出身和性格,使用时就不会出错了。

  二、吸收优点
  与以上说的避免误用相比,吸收优点的情况比较复杂,比较抽象。可是更重要,因为写现代文,借文言为鉴主要是在这方面。我们都知道,在遣词造句、组织篇章,以及记人记事、抒情写景等方面,文言有许多优点,能不能把这些优点吸收到现代文里,做到功效显著而不留痕迹呢?自然不很容易。但只要用心,多体会,勤练习,逐渐接近还是可能的。用心,要由认识文言的优点起,走向自己笔下有意地求形似,并渐渐过渡到无意地得神似。形似,神似,都比较难说;以下着重说说文言的优点,也只是举例,供学习文言而想多致用的人参考。
  1.简练。我们读文言作品,都会感到文言有个明显的特点,句子和篇幅都比较简短,因而显得干净、充实、紧凑。简短,原因的一部分是词的字数比较少:文言使用单音词比较多,到现代汉语里,许多单音词变为复音词了。但主要还是由于句子短和篇幅短。自然,长短是形式方面的事,形式要为内容服务;如果表现某种内容需要长,当然也未可厚非。不过也要承认,常常有这种情况,本来可以短,甚至短了表现得更鲜明,有些人却惯于用长句,写长篇。像这种情形,就应该尽量学习文言,把可有可无的字和别扭的说法去掉,以求短小精悍、干净利落。
  2.词汇丰富,表达方法变化多。这种特点也是很容易觉察的,比如同是一千字的文章,统计用词的数目(重复的不计),文言比现代文一定多好多;表现相类的意思,文言可用的形式也比现代文多。多,其结果不只显得灵活,而且常常能够更确切,所以值得仿效。
  3.由修辞的角度看,炼字的工夫深。在这方面,文学史上流传的故事不少,如“僧敲月下门”,“春风又绿江南岸”,“红杏枝头春意闹”之类,虽然过于在这上头耗费精力难免有舍本逐末之嫌,但是认真求好,不草草了事的写作态度还是可取的。
  4.写情写景长于造境。文言里有不少大家熟悉的名句,如文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诗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词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曲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都能用少数文字点染,画出一种优美的境界。现代汉语或者由于不注意,或者由于句法松散、冗长,已经不大有这种本领。能不能以文言为借鉴,在这方面有所创造呢?这就有待于作家们努力了。
  5.委婉。这也是文言中常见的一个特点。表现在多方面,由谦称到避讳等等都是。其中不少是封建社会的糟粕,如上书一定要说“死罪死罪”之类。但也有一些,如《论语·先进》:“非曰能之,愿学焉。”《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资治通鉴》卷六十五:“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都是意思很真率而话说得很委婉,显得比直说巧而得体。现在,需要这类辞令的机会大概不多了,不过在适当的场合,直说显得粗野莽撞的时候,学学文言的这种手法还是有好处的。
  6.注意句法整齐。文言作品着重修辞,办法比较多。有些比较琐细,可以从略;这里只想谈两个方面,句法整齐和声音和谐。所谓句法整齐指字数相同(少数只是相近)的语句的重复。又可以分为三种情况。一是散行,如“寺西有园,多饶奇果,春鸟秋蝉,鸣声相续。中有禅房一所,内置祗园精舍,形制虽小,巧构难加。”(《洛阳伽蓝记》)二是对偶,如“遥衿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滕王阁序》)三是排比,如“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谏逐客书》)这样运用整齐的句式表情达意,我们读了会感到内容更切实,更显豁,而且形式上有回环往复之美(其中有音韵美的因素)。现代文想照猫画虎自然有困难,但是在适当的地方酌量用一下,是一定会起不小的修辞作用的。
  7.声音和谐。这比较多地表现在骈体,尤其是诗词方面。办法是调平仄、用对偶和押韵。我们写现代文,一般用散体,似乎与声音和谐风马牛不相及。其实不然,尤其是调平仄,在散文里也未尝不重要。比如平行的两句,都是平声或仄声收尾,就不如用一平一仄或一仄一平收尾;在一句里,比如达意要用四个字,而两种说法都通顺,与其用平平平平或仄仄仄仄,就不如用平平仄仄或仄仄平平。当然,希望散文做到声音和谐,要求像是高了些,细了些。但这情况还可以从另一面看,辨别声音和谐的能力、喜欢声音和谐的爱好是人本来有的,只要动笔时多多注意,养成修辞的习惯,即使不能句句抑扬顿挫,但做得好一些还是不难的。
  8.风格的百花齐放。写文章,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风格。现代文自然也是这样,但没有在文言作品中表现得那样显著。风格是作家的才能、学识、性格、兴趣等在文字上的表现,像是不可学,其实不然。苏东坡的文章以奔放流利见长,有人说这是得力于《庄子》,还有人说是得力于《华严经》,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学习他人的风格以形成自己的风格。学风格还可以兼采众长,不主一家。学习某作家的风格,化入自己的笔下,这自然是比较难的。但多用心,慢慢来,点点滴滴地吸收还是容易做到的。比如我们已经熟读了先秦的主要典籍,体会到《论语》的风格是朴厚,《庄子》是飘逸,《荀子》是谨严,等等,然后可以就自己的性之所近,心之所好,在自己的文章里,先是有意地模仿,以后渐渐成为习惯,就会不知不觉地得其神理。我国旧时代作家如林,各有各的风格,多体会,多学习,结果就会如蜜蜂的杂采而酿成自己的蜜,收获是不可限量的。
  学文言,正面学其优点,可走的路还有很多,只要细心摸索,不难由以上的例类推而得之。

  三、引为教训
  任何人类创造的事物都有好有坏,文言作品自然也不能例外。好坏的情况相当复杂,就汗牛充栋的大量典籍说,有的很好,有的很坏,有的大醇小疵,有的很少可取,有的瑕瑜互见,有的可上可下;就一种书或一篇文章说也是说样。有好处,我们要容纳;有坏处,我们要唾弃。但唾弃的办法是消极的,不如更进一步,了解坏处的所以然,把它当作反面教员,引为鉴戒,以期不在现代文里蹈其覆辙。
  文言作品的缺点,常见而比较明显的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偏于内容方面,是言之无物;一类偏于表达方面,是不能平实自然。
  先说内容方面。文言作品是旧时代的人写的,旧时代的人,思想受旧时代的影响是自然的,对此,我们不应该苛求。但是提笔写作,不管你旧到什么程度,总要有所信,有些见识,并且能够说得合情合理。有些作品不是这样,而是内容很贫乏,专在文字上耍花样。这又可以分为三种情况。一种是极力求秾丽,修饰铺张,像隋朝李谔所批评:“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由汉朝起直到初唐,不少赋和骈文就是这样。一种是虚张声势,“呜呼”“盛矣哉”一大堆,由表面看像是有所感而发,慷慨激昂,煞有介事,仔细一推敲,却完全是背诵老调,毫无新意。像吕祖谦的《东莱博议》和其他人的一些史论就是这样。一种是无病呻吟,心中本来没有实感,饱食之余,附庸风雅,也装腔作势地说说愁,抹抹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扮演。像有些男作家写《寡妇赋》和《闺思》之类就是这样。
  再说表达方面。写文章是为抒情表意,所以能够“辞达”就好。可是有些人不以此为满足,偏偏要字面上不同凡响,其结果是既不平实,又不自然。这也可以分为三种情况。一种是极力求古奥。旧时代的读书人,几乎都厚古薄今,人是古的好,文章也是古的好。像明朝的前后七子就更加厉害,主张文必秦汉。其实所谓学秦汉,也只是多用些古字,多用些怪句式,结果是诘屈聱牙,生硬别扭。一种是在词句方面讲究气势,如唐宋以来的有些大家的有些篇章,读起来像是音节铿锵,仔细吟味,总觉得在形式方面用力过多,不是以内容说服人,而是以腔调吓唬人,不像读朴实自然的文章那样心平气和。一种是极力造作,避熟就生,以求出奇制胜。像明朝晚年竟陵派的文章就是这样,拿到手里,想读,却不能顺流而下,甚至不反复捉摸就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集缺点之大成的是元明以来的八股文,用钦定的格式起承转合,代圣贤立言,表面头头是道,骨子里却强词夺理,虚夸疲弱。幸而现在读这种文体的人很少了,谬种不至原样地流传;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借尸还魂的危险还是可能有的,所以至少为了防患未然,以文言中的严重覆辙为鉴戒还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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