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读钱穆先生《谈诗》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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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先生在《谈诗》一文中将陆放翁和王摩诘的两联诗句进行了比较,特别有意思。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陆游       

      如果单看这一联诗,对仗工整,用词谨慎,意蕴凝重,应该是潜心冥思后所得。不过细细品读,正如钱穆先生所说“字面的堆砌,而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也不尽然……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垆香,帘子不挂起来,香就出不去了。他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先生解读得很精辟。这诗中所描绘的应当是一个儒雅之人,想必室内安置着古玩,墙上悬挂着字画,且吟诗作画必净手焚香,所以房间里弥漫着檀香沉沉的气息。这倒也罢了,只是那“重帘不卷”,叫人看得心内堵闷。帘已厚重,却直落落地垂挂着,遮住了轩窗,也遮住了从屋外投射进来的明媚的阳光。何止是阳光被生生挡在了外头,这重帘隔绝了院子里活泼泼的飞鸟,清亮亮的虫鸣,姹紫嫣红的风景。细细想来,那一屋子的香气竟是浑浊的,那室内竟是昏暗的,氤氲着迂腐的糜烂气息,诗写至此已是僵死了。而后半句也未见得能挽救大局。砚只有在研动时才灵光乍现,墨只有在挥毫时才清香四溢。而诗中的砚台尽管是名贵的,可是其中的墨却没有被惊动过,如同死水不见微澜。一汪止水只能衍生腐烂,呆滞、垂死。所以,这重帘留香,古砚聚墨,看似高雅,实则透着矫情,反倒透出难以遮掩的俗气。

       同样写“重帘”,李清照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透着肃杀之气。那重帘是有生命的,怎么也挡不住西风的侵袭,卷动的重帘昭示着一个“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季节已到来,人见落花,人比黄花,那情致是清癯肃然的,但却是生活的,情感的。辛弃疾的“燕飞忙,莺语乱,恨重帘不卷,翠屏平远。”则透着幽怨之气,这“重帘不卷”,绝非刻意不卷,而是情非所以,不能卷。这重帘将燕声莺语隔在了外面,将望穿秋水的思念也隔在了外面。相思最是恼人,所以隔着重帘听到的莺语是迷乱的,想像着燕飞是匆忙的。这里的“重帘”同样是真自然切的,独具生命的。

      所以佳境天成,刻意营造的意境,总让人觉得呆板做作,少了灵气与烂漫。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王维

    王维的这一联诗,妙不可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由此可见一斑。钱穆先生对其评价是,“摩诘诗之妙,妙在他对宇宙人生抱有一番看法”,因此,“此情此景,却尽已在纸上。”

文学创作理论讲究“无我”,即字里行间不能时时处处表现出来,作者的自我身份只能或永远隐匿在文字的背后。从禅理上讲,这“无我”便是“无住无着”,在佛家称“现量”,又叫“如”。佛经中有“如是我闻”之说,这是闻法得益的基本要义。“如是”就是像这样的意思,也就是根据事实的原貌去体认、去认知,不要加入个人的主观意象。闻法应当如此,写诗亦如此。在“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这一联中,诗人的创作手法无他,只是以“如”的方式,将此情此景分毫不差地呈现在读者的眼前。从诗歌字面上,读者绝看不出那个“我”来。诗人没有私人化的或道德、或情感的言说,只是将雨中山果坠落,灯下草虫鸣唱的事实情景客观地提示出来。然而,客观地描写事实绝非简单地临摹。如不加选择,机械地再现实景,诗歌便流于低格庸俗,这样的案例不胜枚举;而牵强附会,刻意地描摹实景,诗歌便趋向矫柔造作,陆放翁的“重帘古砚”便是一例。所以要想将客观事实表现出不凡的意境,无限的情致,绝非易事。王维做到了。“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这现实的景致中有着怎样的意趣啊!应是初秋的深夜吧,应该还没到“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冷秋时分。不知什么时候,雨落下来了,滴落在窗前的青石板上,一滴一滴,掷地有声,在无人的山林中,那雨的声音格外清亮。秋雨轻轻一打,熟透了的山果支撑不住了,间或落在松软的泥土中,闷闷的“扑落”声,竟和雨的音响,雨的节奏配合得天衣无缝。草虫正得时。初秋的深夜,在静寂的山林中,和着秋雨“嘀哒嘀哒”声,和着山果“扑落扑落”声,兀自鸣唱,那鸣声或莞尔,或幽怨,或绵长,或短促。雨声,虫鸣,山果落地声,还有说不出来的自然界的乐音,交织在一起有如天籁。此情此景怎能不令读者心弛神往,浮想联翩。所以“如”是诗歌创作中最见功底,也最难拿捏的,除了技巧,更多的靠心性和天分。窃以为,诗歌创作和佛家的“如是我闻”有异曲同工之妙,两者都在于客观地言说、提示,而诗歌欣赏则与“如是我闻”有着本质不同。佛家要求说法如是,闻法亦如是,也就是说法的人要依据客观事实,不要臆想生造,听法的人也要有这样的心态,不加任何主观的想象,不加主观的意识,佛怎么样讲,就怎么样相信。所以,释迦牟尼佛的爱徒阿难说,阿弥陀佛的名号,是我们往生净土的唯一道路。这件事确实如此,这是我从释迦牟尼佛所亲自听到的,不加一点折扣的。 这就是闻法如是。但是诗歌欣赏则全然不同,不能拘泥于文字的本身,需得结合自己的经历、体验,去读出文字背后所蛰伏着的情、意和诗人的那个不饰张扬的“我”。所以,诗歌创作显性的文字是“如”,而隐性的境界中少不了人。王维的这一联诗中自然有人。那人在秋山深夜,被雨声惊醒了,再也无法入睡。于是,起身点起油灯,披衣静静地靠在窗前,雨声虫鸣,让他感到宇宙的浩大,心灵的超然。如果这是一个落寞的人,耳闻萧索之音,必定感到凄清、哀怨,心意索然。

王维的诗中与“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相似的句子很多,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一个“照”,一个“流”,情趣顿现, “人闲桂花落”,“月出惊山鸟”,一个“落”,一个“惊”意味无穷。王维擅长将动词运用得准确大胆,简洁明快,既表现了“如”,又给人留下想像的空间,诗的禅意,意境就出来了。与前几句相比较,“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则略逊色。诗句中色彩是有了,画面是有了,但少些灵动之气,这应和“直”“圆”的炼字有关。

看了《谈诗》,生出些滥言絮语,只为一抒胸臆,也算是心意的“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