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伤痕琐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1:47:34

后惟泰

 

伤痕

 

十年浩劫,从表面上看,遭劫难的只是受批斗的部分知识分子,他们伤痕累累;一时称雄的大将小将们似乎无伤可言,至于未曾参与的工农民众也好象与己无关。其实不然,我认为除极少数别有用心的阴谋家之外,大部分人都受到创伤。中国的经济和传统文化遭到严重破坏,人们的思想观念被搅乱了,给人心灵留下的创伤比皮肉的创伤更为沉痛,在短期内是很难愈合的。

就拿当时最红的青年学生来说,难道不是受害者吗?正当读书上进的金色年华,放下该读的书不读,离开课堂干些不该干的事,最后被统统赶到“广阔天地”,虽然也得到一些锻炼,可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广大工农民众想想那时过的是啥日子?心里也不好受。

人之初,性本善。那年月一些心地不善、行为不端的人也绝非都是天生,其中大部分还是出于“不忘”、“紧跟”、“要求进步”的心理。

那些天真幼稚的孩子们,说要和“牛鬼蛇神”的亲人划清界线;我的子女在就业时宁愿当售货员、当工人而不愿当教师,还不是由于我的劫难在他们纯洁的心灵留下了伤痕。

还有些被“烈火”烧伤了神经的“司令” ,自己受了伤,还执迷不悟。

如此等等,难道不都是那年代留下的伤痕?

 

告别

 

她和他已相识三年多了,虽没有卿卿我我,也没有情感直白,但要说一点感情没有也不实在,要么她为什么总要找借口寻机会和他凑到一起说说笑笑,有时还约他在节假日到她家作客,家中父母也不嫌弃,耳边的闲言碎语也全然不顾,似乎有点动真格。

可就在这时飓风骤起,他首当其冲被“横扫”。一天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吞吞吐吐,十分无奈地发出了一则具有历史意义的告别宣言:“我哥回来了,他反对我和你来往,他已向单位递交了申请,正在接受组织考察,若有不好的社会关系,会影响他的进步------我实在没办法,只有------”。

他只爽快地说了句“好哇!”再没说什么了。此时的他已伤痕累累,何必在乎这小小的一刀,再者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对一个瞧不起自己的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换水

 

那年代学校还没自来水,也没楼房,我在厨房劳改期间曾遇到一件十分气恼的事。一天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将水缸挑满了水,可就在这时有两个小将爬上屋顶打闹,被踩碎的瓦片纷纷掉在地上、掉进水缸,更让人恶心的,竟在屋顶向下面水缸里拉尿,在场的人都成了哑吧。

事后食堂管理员向上反映,那位进住学校的贫下中农轻飘飘地说了句“叫他把水换掉就是了”。大家悄然无声,是否在内心崇拜这位领导对革命小将的“爱护”。

别人都在吃晚饭了,我还在一担一担地挑水,第二天又一大早上屋盖瓦补漏。

 

买肉

 

在山河一片红的大好形势下,这年国庆节每户有半斤猪肉供应,超前好几天就发下肉票。我一大早爬起来,三口并作两口地扒完了一碗泡饭,急急忙忙赶到食品公司买肉。卖肉的大厅已排了长长的队伍,从屋里排到屋外,我紧步上前排在末尾,歪着脑袋从头数:12345678910,我是第11,虽有些着急,但回头一看,瞬时在我身后又接上十几个,我已在中间了,自感走运。只见货台上放着半边猪肉,薄薄的肉膘,显然是头缺食饲料的瘦猪。尚未开卖,排队的人个个急得抓耳挠腮,七嘴八舌,头颈伸得长长的,眼光盯着台板上那点肉,但都还守规矩,没有插队的。大家的心里一个想法,今年过节能吃上肉了,谁不打心眼里高兴。我心里还在盘算着这肉买回去怎么吃法,割一点小炒,余下的掺些干菜红烧,让孩子们好好过下牙祭。

终于开卖了,队伍一寸一寸的向前挪动,就要轮到我了,我激动地将肉票和数好的钞票紧紧地攥在手中,准备一手交钱,一手提货,收银员接过我手中的票和钱,张肉的膘了我一眼,于是十分熟练地将猪脚上端的一块大骨剁了下来,一称正好,往我面前一丢“拿去!”我气得目瞪口呆,哀求着:“师傅,这全是骨头,总要给我点肉。”“你不要算了!”将那块骨头朝旁边一挪,“下一个!”我站着不肯离开,嘴里咕噜着:“这也太欺负人了。”“就欺负你这牛鬼蛇神,怎么样?”我呆呆地在旁边站了一会,连退钱也不行,无奈只有拿着块骨头回家了。

现在的年轻人听了也许不以为然,甚至会说:“现在人还专门买骨头熬汤呢。”可那年代,我一家人心里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

 

吵架

 

k64 届大学毕业,搞了两年社教,调到我校,正好碰上那年代,很快当上了“司令”。经两年的“熏陶”,择偶的大方向坚定不移,定要找个红色家庭的伴侣,“司令”的显豁 ,终于使他如愿以偿,和一位女工对上了,大家很快吃到了喜糖。“城头变幻大王旗”,他的“司令”官没了,好在已晋升为父也还高兴。

一天,女士突然抱着小“千金”来到学校,不知何故,两口子吵了起来,引来许多人围观,我在外围听得不甚分明。他一改司令的威风,变得低声下气:“这吃奶的孩子怎能丢给我呢?我要上班呀!”她放机关枪似的进行反击,老k 从中插话:“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听你的!你算什么?别忘了,你是臭知识分子,臭老九!我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就要领导你!你就得听我的!”可怜西西的老k被骂得垂头丧气。

那年头连夫妻吵架也富有色彩。

 

决裂

 

那年代“和某某彻底决裂”的话很时髦,和剥削家庭决裂,和“牛鬼蛇神”决裂,和“走资派”决裂,和“帝修反”决裂,一句话,“斗”即“裂”。我又想起那次同台批斗回家自尽的那位姓凌的干部。据说凌的死与他老婆有关,但不能归罪他老婆。

她是位出名的紫红妇干,争强好胜,老公被贴大字报,她火冒三丈,决心和他划清界线。那次批斗会,她老公被斗得最惨,受尽侮辱,她觉得很失面子,回去以后给他狠狠地一顿臭骂,不给饭吃,不让上床睡觉,下定决心,要和他彻底决裂。

老凌在绳索套上脖颈的瞬间,是否想到,他是在效法屈原,以结束生命来表达心中的愤懑?但至少会想到,连朝夕相处,终身相托的至亲至爱也失去理智,不相信自己,“众叛亲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护膝

 

我有个老乡在地委机关搞后勤,一次我到他家作客,听一位邻居大娘讲了文革时的一件小事。

大娘是位缠过小脚的家庭妇女,没有文化,也没有正式工作,她老伴是当时徽州地委书记万立誉,被打成“走资派”,一次被拉去批斗,回家后她发现老万的膝盖跪得红肿,非常心疼,于是她就想了个办法,为老万特制了一付厚厚的护膝,外穿一条大裤管的裤子。每次老万被拉出去,她都想跟着去,但有人监视不让她去,她连上街买菜都有人盯梢。她节省其他开支,隔三差五地买只老母鸡煨给老万吃,夜晚不管再迟她都要等他回来才睡,她还千方百计暗地里到处找人求情,塞香烟给看守,求他们关照点。

事后有人开玩笑地说:“万大娘是最大的保皇派。”这个真实的故事不胫而走,成为夫妻恩爱的美谈。

 

白卷

 

1977年我参加地区高考阅卷工作,非常轻松,不象后来阅卷那么紧张。由于耽误多年,刚恢复高考,考生成绩普遍较差,常常出现交白卷的,翻到一本白卷多的试卷非常高兴,因为阅卷是以本数计任务的,其中有的考生还在白卷上写几句打油诗,或发些牢骚,阅卷人员多以此传为笑料,相互提供、转抄,称之为“白卷诗”。至今我还记得一些,摘录如下:

荒学已多年,书本未粘边,实在做不来,只有交白卷。

小子本无才,老子逼我来,白卷交上去,鸭蛋滚下来。

并非我无才,只因四妖害,今年交白卷,明年我再来。

离校已六年,复习不上点,不如交白卷,免得费时间。

含着眼泪叫亲娘,娘的眼泪似水淌,点点洒在儿心上,

满腹的话儿不知从何讲——走吧!考不取了……

…………

我是专阅作文,一个考场三十份试卷,很少能看到几篇象样的文章,大部分都是些三言两语,更谈不上选材立意了。面对这些试卷,尤其是“白卷诗”,说归说,笑归笑,每个教师的心情却是沉重的。记得当场有位教师深有感慨地重复着五四时期的一句话:“中国之大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这些无痕的伤痛比肉体的伤痛更让人揪心。

 

牢骚

 

我有位当年的同事,在前不久的一次退休教师会上,他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地发了一通牢骚:

1964届大本毕业,参加过“社教”,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我紧跟伟大统帅毛主席,高举“造反有理”的大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今天在座的老后,我曾上台批斗过他,押他戴高帽游街。我当过公社干部,当过中学校长,我出身贫下中农,我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先进分子,他是什么!现在他的职称竟然比我高,工资比我多。说老实话,我是有看法的。为了我们的党永不变色,我在家教我的孙子天天唱《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

几乎占去了全部自由发言的时间,最后还是主持人招呼大家到某某饭店吃饭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

说起职称,不由得想起在九十年代我在县里的一次教育会议上,一位县领导当众叫过一次“委屈”:说他在市里开会,市领导点名批评我们县里有教师申报职称时竟拿大字报底稿当教学论文,据知情人士透露,说的就是他。就凭这一点就不能上“中高”,他实在想不通。

说当过校长也是事实,那是“村村有中学”时的初中班,后来初中班撤了,他的校长也就“下岗”了。为此他到处鸣冤叫屈,找县、市领导,据说有一次他背着一大袋在大学读书的教材,到县教育局申诉说:“人家初中毕业的都能当校长,我大学毕业的为什么不能?我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于是一“诉 ”就是好几年没有正式上过班,终因“没犯错误”,凭着“老人老政策”分文不少的拿着工资。

在去饭店的路上,他走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后,我说到你了,别生气啊!你现在混得比我好。”我开玩笑地和他比着个头说;“你看,我本来就比你高嘛!——我不生气,你也别发牢骚。”

2008-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