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

随想录 / 王小平

所以我们一样的睡觉,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饭,出门谋生,吃午饭,继续谋生,回家,吃晚饭,看电视或上网,一个人洗澡,睡前还有力气和兴致的话,到老婆那里交功课,然后接着睡觉,没有梦,有也已经忘了.醒来的时候,2010年的6月4日,就在不知不觉当中,已经过去了.是的,多么普通的一天,就和我们之前的二十几年里,渡过的每一个6月4日一样,就和我们之前的二十几年里,渡过的每一年一样,就和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渡过的这一生一样.------原本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

除了今天天气特别的好,天空特别的蓝,微风吹拂得特别的轻柔.所以你如果睁开眼睛,就会发现太阳发出了金色的光线,它照在每一片叶子上,也照在每一条河流里;它照在每一条喧闹的大街上,也照在一排排沉默的高墙里;它照在我落脚的城市上,也照在我出生的乡村里;还有,还有,它照在每一面迎风飘扬的红旗上,也照在每一块无名的死者的墓地里.

除了今天我的窗台上,那个有道缺口的玻璃缸里面,我养的一条灰色皮肤的鱼静悄悄的死去.他的鳞片是青灰色的,像江南古村落里,那被雨水冲刷过一百年以上的青砖和墨瓦,他的肚子却是灰白色的,向来秘不示人.如今他却仰天漂浮着,向着天空敞开自己的秘密.在这个多年不换的,死水的世界里,他曾经整日整夜的,孤独的游来游去,不管疲惫,饥饿和渴睡如何的拖曳着他的尾鳍让他停下来.现在,他终于停下来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除了今天我的骨头,又流失了许多的钙.我开始无可奈何的老去.我的行动越来越迟缓,稍为剧烈的运动都要让周身的肌肉酸痛好几天.我的视力开始模糊,就像浑浊的洪水缓慢却坚决的漫过碧绿的麦地.我的腰子开始隐隐发胀,使我每天夜里都要起来小便,然后对着马桶上方的镜子长久的发呆,对对面的那个人感到越来越陌生,怀疑他是否就是那个丢了钥匙的孩子.还有,还有,我的小和尚开始闹起了分裂主义,对我的强迫,命令,呼吁,恳求,通通置之不理.他整天垂头丧气的耷拉在那里,就像那条盲肠耷拉在我们的肚子里,又像一条流浪的老土狗趴在垃圾堆旁边,耷拉着他的耳朵.

对了,还有,除了南都网从今天开始实行了网络实名制.非注册会员,不得发言,不得跟帖,只能围观.------也许在不久的将来,非但在说话之前,恐怕我们在打开任何一个网站和程序,打开任何一台电脑和手机之前,都必须被验明正身,到时候连围观也不可得.我是一个孤僻的人,对其他热闹的网站是否一致行动,不太了解,也没有兴趣知道,但想来这样的事,迟早会来,也就像等待戈多一样,无所希翼的等待它的发生.不管怎样,这也算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现在,太阳依然高高的挂在天上,他依然普照大地,让鸟儿鸣唱,让石榴花开放,让高大的木棉的种子,裹在棉絮里到处弥漫.它的花曾经如此美丽,像燃烧的绚烂的红云,飘浮在整个城市上空,如今却结出了黑色的种子.此外,昨夜两点钟,我在茫茫黑夜漫游的时候,看到他们在给伤痕累累的道路上,铺上了黑色的石头和劣质的废油,当时万籁俱寂,人们在熟睡中一无所知,只有铺路机低沉的轧轧的轰鸣声,划破阴沉午夜.

如今,残留的,浸渍着黑色血块的往事被层层覆盖,就像广场上的地砖铺了一层又一层.如今,新铺的平整的沥青路面裸露在太阳底下,正在闪烁着黝黑的光芒,发出刺鼻的清香.在一切的喧闹之中,唯有我保持沉默.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美丽得不真实,整齐得可怕.太阳在苦心营造这个白天的世界的时候,也到处撒播着阴影.这些你看不到或不愿看到的阴影,像种子一样在生根发芽,像母鲨腹中的小鲨鱼一样互相吞噬.黑夜和死亡就在我们的门外逡巡,随时等待破门而入.

这一切的一切,你听见了吗?你看到了吗?你记起来了吗?

是的,从某个时刻起,我们的心脏被安装了统一规格和频率的起搏器,只能由某个芯片和电池决定自己的生死.从某个时刻起,我们的双足被套上了永远无法停止跳舞的魔法靴子,只能在塞满了人潮的广场上整齐划一的挪动身体,从偶像的脚下鱼贯而过,一边呼喊万岁,一边向他敬礼.从某个时刻起,我们的喉咙被割开,声带的肌肉神经被外来的电刺激控制,只能开口唱出千篇一律的颂歌,或者说出自己从未见证过的事实.

从某个时刻起,我们的大脑开始停止思考,神奇的灰质渐渐空洞化和坍塌,美丽的沟壑渐渐被抹平,一亿六千万人被定义为精神病人.只要你对身为肉鸡和蛋鸡的命运稍有怀疑,只要你不甘心被浑身拔去了羽毛,不甘心被机器割掉了睾丸,只要你对红旗下的蛋孵不出小鸡感到奇怪,只要你从养鸡场的笼子里,抬起头望一眼在碧空里飞翔的苍鹰或乌鸦们,发出哪怕一声叹息,那么你随时都会被关进第六病室.

现在,这一切的一切,你听见了吗?你看到了吗?你记起来了吗?

当周围一如往常的吵闹,生活的气息像潮水一样向我挤压过来的时候,我的生命沿着挂在墙上的,反方向旋转的时钟开始倒流.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在想象中伸出自己已经残破冰冷的,露出骨头结满了血痂的手掌,慢慢抚摸着仿似被黑洞吞噬的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那一天,不存在的那一天.

于2010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