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颖:谁能挥去生命之初的阴影?(南方周末 2005-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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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挥去生命之初的阴影?
[追寻被拐幼童]

对着寻人启事,亮亮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这个娃娃找不到爸爸妈妈,找不到了,娃娃真苦。”   本报记者 王轶庶/摄
经历最初孩子归来的狂喜之后,怎么能抹平孩子心理的创伤?这些每日忙着打工的父母们简直没辙
父母笑,孩子哭
一个30多岁的中年男子,抑制不住激动,憨憨地笑着,他看准了自己的孩子,伸出手去抱,手还没碰到孩子的身体,孩子就“哇”的一声扯开嗓子大哭起来出来了!
出来了!亲生父母望眼欲穿。
8个漂亮的女警每个人手里抱着一个4岁左右的男孩子鱼贯而出。
接着,这8个穿着统一的褐色套装的男孩子坐成一排照相。他们的亲生父母在一旁睁大眼睛,激动地辨认着自己的孩子。镜头闪烁中,孩子们神情木然。
虽然事先已经通过 D NA亲子鉴定准确知晓了哪个孩子是自己的骨肉,但是由于孩子离开一年甚至几年,模样大变,有的父母一转眼就又有些认不清楚了。
然后,8对父母被允许上去抱自己的孩子合影。一个30多岁的中年男子,抑制不住激动,憨憨地笑着,他看准了自己的孩子,伸出手去抱,手还没碰到孩子的身体,孩子就“哇”的一声扯开嗓子大哭起来。
父母笑,孩子哭。这是记者在录像中见到的警方将解救回来的孩子交还给亲生父母新闻现场的一幕幕。那是在2004年初。
昆明丢失孩子的家长自发形成了寻找孩子的网络——“寻子联盟”,在200多个丢失孩子的名单中,有10个成了其中的幸运者。第一批回归的有8个孩子。
4月,记者在昆明试图追寻这些找回孩子的家庭,这个过程超乎想象地艰难。实际上,在这次归还行动之后,再没有任何社会机构或者官方机构对这些找回孩子的家庭进行追踪回访,记者甚至也无法通过警方联络到这些家庭。最终,是在“寻子联盟”的帮助下,记者访到了5个找回孩子的家庭。他们都是住在城中村一带的打工者。
这些人家里经常有人来探望,其实是不相干的人,是寻子联盟里那些还没找到孩子的父母。每次听说警方从哪又解救孩子回来,他们都要跑到人家家里去看,把每个孩子看个清清楚楚。
“每次我觉得自己难受时,就到回来的孩子人家去看看,看着别人的孩子安全回来了,就总觉得自己的孩子也还有希望。”一个父亲神色黯然地对记者说。
“娃娃真苦”
对着寻人启事,亮亮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这个娃娃找不到爸爸妈妈,找不到了,娃娃真苦。”
记者到亮亮家时,他的父母正在黑乎乎的纺织作坊里干活,他们从重庆来昆明打工十几年了。走上三层的阁楼,亮亮在看电视,他才4岁半,但是看上去非常聪明。记者问他你坐过火车吗?他说坐过。这时父亲插话说,他们从来没带他坐过火车,是人贩子带他去的。
亮亮曾被拐卖到了广东汕尾。
一年前亮亮3岁时自己出去买东西,一会儿工夫就被人拐走了。
亮亮的父母告诉记者,现在这孩子每次一听到出去买东西,神情就变得很复杂,一定要磨着大人带他出去,他一个人是再也不敢出去了。
父亲昨晚带他出去吃烧烤虾子,他盯着虾子突然说“广东的爸妈是养虾子的”,让父亲心里一阵难过。
记者蹲下身子,和他对话。
广东有什么?有个姐姐,有爸爸妈妈。
那边发生了什么?那边的妈妈要打我。
在那边想不想这里的爸妈?他说:想哭了。
想不想出去玩?不想。
为什么不想出去?怕坏人,坏人多。
你还怕什么?怕警察,警察把广东的爸妈都抓了。
怕触发孩子过去不好的记忆,父母亲很少问亮亮过去的事,也没有去认真纠正他。时间过去了一年,亮亮还是觉得自己有两个父母,他仍无法理解时空转换带来的改变。
在亮亮家门口附近的路上,新贴了一张寻人启事。“2月21日,一个两岁半的小男孩在王家桥附近被人拐走了。”
记者去采访时,顺手撕了一张带到了亮亮家。亮亮的眼睛紧紧盯着这张寻人启事,记者问他上面的孩子能不能找到爸爸妈妈,他一字一顿地说:“找不到。”然后就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这个娃娃找不到爸爸妈妈,找不到了,娃娃真苦。”
孩子变了
有一次父亲带孩子上街看到店里卖的透明胶布,孩子突然指指透明胶布,再指指自己的嘴巴,露出惊恐的神情
父母们普遍反映,回来的孩子变了。性格变了。
西西的妈妈王云秀说,刚回来时,这孩子不亲近他们,只是麻木地瞪着她,让她揪心。西西的爸爸说,谁牵他的手他都会跟着走,没有了小孩子对陌生人本能的抗拒。他知道,孩子是由于心里极度恐惧才表现出对任何人都顺从。
孩子讲着一口福建音的普通话,听不懂他们的昆明话,为了迁就孩子,全家人只好憋着也说普通话。
后来他们发现,除了长高了,会写字、背诗外,孩子竟还懂得了看大人的脸色。只要大人脸色不好,他就会跑到里屋躲起来。好几次,孩子爸爸喝醉了酒,回家说话大点声,孩子竟躲在屋里发抖,眼里噙着泪水。家里人不得不对他说话格外注意,尽管他只有4岁。
亮亮的妈妈告诉记者,晚上睡着睡着,孩子会一个激灵突然坐起来。他到现在也不敢一个人出去玩。妈妈出去买菜,他一看不见妈妈就要哭。有时候数落他几句,他就发呆,沉默很长时间。她对此毫无办法,只能期望时间是一剂良药。
另一个孩子的父亲告诉记者,孩子原来挺活泼的,刚回来的时候,见到生人就害怕,大人问他怕什么,他总是不吭声。有一次父亲带孩子上街看到店里卖的透明胶布,孩子突然指指透明胶布,再指指自己的嘴巴,露出惊恐的神情。父亲忽然明白了。为了不让他们发出呼喊的声音,人贩子就是用这样的透明胶布,封住他们的嘴巴。
怎么能抹平孩子心理的创伤?这些每日忙着打工的父母们简直没辙。
据记者了解,国外对此是有些经验的。在泰国,有专门的庇护所接待警方解救的被拐孩子,有社会工作者和心理学家提供心理咨询,当他们回家后继续会做跟踪家访。但是,国内目前没有类似的庇护所。对于这些在婴幼儿时期频频流转于买主、人贩子、亲生父母之间的孩子,谁能挥去他们生命之初的阴影?
母亲的恐惧
时至今日,刘英仍处在惊恐之中,她总是担心某一天某个角落里还会伸出一只无形的手,把孩子再次掳走
斌斌看上去似乎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在机场附近一个城中村的平房院子里,他正戴着一个纸糊的面具和弟弟妹妹玩。摘下面具,见到陌生的记者,他突然哆嗦了一下。

妈妈不高兴的时候,斌斌的应对方法就是低下头不吭声。   本报记者 王轶庶/摄
斌斌5岁半了。从去年4月15日回家至今,时间过去了一年。
记者问斌斌曾经发生的事情,他开始不说话,想了会,突然说了一串——“每天瞎子哥哥拉着我的手当拐杖去上课。瞎子哥哥还让我给他做饭,如果不做,他会打我,好凶。”
斌斌曾被拐卖到云南和贵州交界处。斌斌开始被带到云南富原县,后来一个女人贩子把他带到贵州一个家里,给一个农民做了儿子,这个农民自己的儿子眼睛瞎了。
孩子丢了。母亲急疯了。斌斌的母亲刘英,是从云南小县城来昆明打工的。她家对面住着一个贩毒的人,曾坐过牢。刘英一直怀疑就是这个人干的。因为当她正着急找不到斌斌的时候,这个人竟然主动找上门来,说他有孩子的线索,但是要3万元钱。刘英警觉起来,立刻向派出所报告,警察根据线索带着妈妈一起去了贵州盘县,果然找到了斌斌。
带着斌斌回到昆明,没想到对门那个贩过毒的人就带了4个吸毒的人到她家来要3万元钱。“纠缠了我很久,我实在没办法,最后给了他们三千。”刘英发狠地警告他们说,“15年之内,如果我的孩子出什么问题,我都要来找你们算账。”
后来,有其他丢孩子的家庭找刘英帮忙,刘英就热心地带了人家一路到盘县打听着找孩子。当她这次去盘县时,发现了一件焦心的事。上次因为斌斌的事情被抓起来的一个人贩子,实际上被关了十几天就放出来了。
时至今日,刘英仍处在惊恐之中,她总是担心某一天某个角落里还会伸出一只无形的手把孩子再次掳走。
记者随后在昆明的街道多方寻找警方解救回来的几个孩子家。发现有3个家长已经把孩子送回老家乡下去养了。
“老家农村只剩下老人了,让老人带男孩子,条件差点,可不会被拐啊。安全。”一位无奈的母亲说。(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录入 钟婷)
作者: 沈 颖 来源:南方周末 时间: 2005-04-21 14:0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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