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梿飘飘>:成功的拼凑和批判的消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15 20:04:15
小燕是牡丹江的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她利用旅游签证在香港拼命卖淫。三个月后她回到家乡,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南方做生意赚了大钱。一天她收到一件意外的礼物,一个巨大的榴梿,那是阿芬寄给她的。阿芬是一个在香港过期居留的非法居住儿童。她告诉小燕,她已经被警察抓住,并被送回家乡深圳。而这时,燕子身边的许多年轻人正坐在开往异乡的火车上,憧憬着"到外面闯一闯"。
陈果又一次把他的镜头对准了城市中下阶层的青年,仍是不动声色的纪实风格,还有对市民文化的津津乐道以及对民间俚语的兴致勃勃,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陈果在《榴梿飘飘》里一脉相承了他在告别九七三部曲中固定下来的个人风格。但我们不能因此就对他在《榴梿飘飘》里做出的改变的努力视而不见。依我看,这才是重要的。事实上即使是那些看上去类似的表面因素在这部影片里也因为做了不同的排列组合而呈现出异样的色彩。如果我们不能对这些微妙的差别做出区分,那么虽然曾经喜欢过陈果电影的人会继续喜欢这部《榴梿飘飘》,但由于新鲜感的丧失和对意外的期盼的不断落空,因而这种喜欢不免要大打折扣。举个例子,有人说陈果这次再次选择了城市边缘人(妓女!)的题材,诚然不能算错,但就影片的后半部分而言,这样的概括是缺乏说服力的。小燕的生活在牡丹江市起码能够代表百分之五十一的年青人(若严格按照影片的暗示,这样的估计无疑是太保守了);而牡丹江市呢?在全中国百分之五十一的中小城市恐怕都可以找到它的影子。说她是城市边缘人,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也正因为如此,《榴梿飘飘》幸运地未能成为告别九七四部曲之一。
影片首先值得关注的是剧作结构上的精雕细琢。小燕的两段生活(香港的和牡丹江的)看似是用一种生硬的姿势拼凑起来然后塞入一部电影之中的。然而如果注意到了精心安排的情节因素和视觉因素,就会感觉出影片的两部分之间构成了一种隐隐约约,却又无处不在的张力:香港的小燕像一台冷漠的高速运转的机器,在她的前面是一个倒计时的期限和紧随其后的“充满希望”的日子;牡丹江的小燕则是一个已达彼岸的行人,但生活并未因此而心安理得。彼岸生活的琐屑,平凡和隔靴搔痒和青春的冲动,鲁莽,激情难抑格格不入,于是曾经发愿永不回首的此岸生活又成为一个在遥遥招手的诱惑。在这层意义上,影片的片名“榴梿飘飘”就像是两种意象的嫁接,代表南方城市香港的水果之王榴梿,和代表北方城市牡丹江的飘飘大雪。影片结尾的画面在我看来有着全片最为讲究的构图。小燕立在画面水平线的黄金分割点处,镜头从远景推成中景,然后意味深长地静止着。大雪在她的周围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个看上去依然年轻的年青人的苍茫心绪。
香港和牡丹江就像两个迥然相异的舞台,小燕在上面扮演着截然相反的角色。香港是一个高度发达的现代都市,可小燕作为大陆来的一个妓女并未享受到它的物质文明。小燕只是生活在一群陌生人中间,甚至连她自己都是陌生的。将自我认同降到最低,她才可能将卖淫做成一份心安理得的正当职业。紧张的生活节奏,无所谓白天黑夜,人与人赤裸裸的利益关系和虚与委蛇,道德感的丧失恐怕才是她对香港的最深切的感受。而在牡丹江,小燕扮演的是一个乖顺的女儿,一个知心的朋友,一个有想法有勇气并小有成就的年轻人。这个她与香港的她是多么的不同啊,到了牡丹江她好象才活过来,才变得有血有肉。这里到处都是熟人,人人都没有也不应该有秘密。这里的生活悠长缓慢,日复一日,有煦煦的人情,也有她青少年的回忆。总之这里是温暖的安全的,让人全身心放松的,但它又无法满足年轻人内心深处的渴望。之所以说扮演,是因为无论哪一个小燕我们都不能将其认可为一个完全的,真实的小燕,倒是两者形成的参差对照让我们若有所悟。影片用不稳定的机位,快速剪切造成的动荡和紧张与固定镜头,长镜头造成舒缓和平静的对比来突出两座城市及两段生活给人的直观感受上的差异,从而传达出主人公情绪上的微妙差异。
影片一些场景设计饶有趣味,如镜子的运用。影片在表现小燕与嫖客做生意时有一个从床垫下捡分币的情节,这个情节就是从床头的镜子里拍的,隐隐的有一丝偷窥的意味,偷窥的不仅仅是这么一个私人的,“儿童不宜”的场面,更多的意味是似乎不小心窥视到了小燕的内心世界(这个情节在影片的后半部分有个与之对照的细节,小燕在朋友家里过夜时拿出存折来看,存折的特写显示了一笔笔数目不小的支出。这一进一出两个细节代替了许多激烈的外部动作表现了小燕的内心世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出卖肉体和尊严,只是为了赢得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些人心目中的看起来更重要的尊严)。等回到牡丹江,许多内景的拍摄开始大量使用镜子。常常是一个镜头已经进行了许久,我们已经习惯了那个方位,忽然镜头一转,我们才发现那原来是镜子里的影子。叶圣陶的《苏州园林》里说,镜子的巧妙使用可以使空间有限的园林显得更加宽敞,但在这里镜子起到的似乎是相反的作用。镜子使局促的房间更加局促,人与人之间本来就狭窄的空间被进一步压缩。稍微想一想,也不难明白,镜子虽然好象是拓展了一个空间,但如果有人在场,那么人数也被翻番了,尤其当有人走动时,这种走动也被翻番,怎不叫人眼花缭乱,呼吸急促呢?这样的局促倒是和当地过分亲密的人际关系息息相通的。它是密不可透风的,似乎是想关怀备至,但又是隔阂很深的。这几乎是小燕很多地方的沉默寡言和言不由衷的一种形象注解。
影片还抓住洗澡这一象征动作大做文章。洗澡,即香港人所谓冲凉,这一动作在电影里被反复利用。小燕的冲凉不过是接待客人时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而已,冲凉已没有任何洗涤的欢愉。当小燕一次次的在镜头前摆弄她褪皮的脚时,当前辈好心的劝她尽量减少冲凉次数以便多接客人时,我们都能强烈感觉到洗澡的异化,而这无疑是人的异化的一个信号。反观小燕在牡丹江的两次洗澡,都是在正在进行的情节中的突然插入,其叙事功能基本等于零。画面没有任何声音,和小燕与客人冲凉时的喋喋不休形成对照。洗澡在这里被处理成一种脉脉温情的抚慰,我们第一次看到小燕对自己身体的珍惜和留连,这时我们才能发现她在港的疯狂卖淫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顺理成章和风平浪静。
和客人冲凉基本上是在小旅馆的浴室里进行的,那是一个私人的空间,但我们看到的却是隐藏最深的小燕;而在牡丹江的洗澡都是在公共澡堂进行的,但我们却看到了小燕的情感的最真实和直接的流露,这种流露甚至是在与亲人和朋友的相处中也不曾有过的。把玩这样的差异是很有意味的。
由于影片在前后两部分中的许多情节因素和视觉因素(如小燕腰间的那根红腰带,从来没有在台词里交待过,但我们知道那是一个希望平安的象征)的苦心经营,不仅造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对比,而且这种对比还常常以互相补充,平行,映衬拓展了影片的艺术内涵,增强了影片的艺术感染力。
影片刻意回避甚至掩盖了可能产生的冲突,(如小燕和父亲在是否要带学跳舞的女孩出去闯闯的事情上意见相左,再如公共浴室本来是对私人空间的粗暴侵犯的象征,但我们惊奇的发现每次小燕洗澡时那里都空无一人,)这需要惊人的克制力,戏剧情节张力的缺席迫使观众将注意力集中到鸡毛蒜皮的日常生活形态中,这就形成了影片的引而不发的艺术激情。然而,另一方面这种克制也阻止了主题向深处的发展及多义化的可能,暴露出影片某种程度上的平庸。
小燕的人生态度多少是让人有些困惑的,这在陈果以前影片的人物中是从未出现过的。她的情绪不是躁动的,行为也不激烈。看上去很坦然,对自己的人生有一种切实的把握,但细想想,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她绝不麻木不仁,但有一种什么都看透后的沧桑,她是懂得自我宽慰和自我舒展的。小燕对生活,包括对身边的人,的平静态度似乎聚焦着创作者欣赏的目光。
当一种体贴入微的揭示代替了锋芒毕露的社会批判,这是否意味着陈果由青年导演向中年导演的成功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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