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菜花那样幸福-06为了天堂里那个爱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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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是幸运地存在,幸福地活着,越是感到心灵的巨大破碎……

         妻 的灵堂设在城关实验小学的教室里。这里是妻奉献了毕生精力的岗位。亲戚、朋友、同事都来看妻,没有不震惊她走得匆忙的。妻一直是那种熟睡的样子,只是不再 有鼾声。我守着灵堂,守着妻,眼泪不干。妻的生命融入我的生命,成为我的经络,不可支解。我和儿女们跪在铁栅门外哭喊。苍天无助,妻被推进了炉堂。我被朋 友们架到了树阴底下,呆望着那座高高的烟囱。妻化作青烟,升腾着。

         妻回归大自然,入土为安了。我却还在大自然里行走,带着生命中永远的痛。妻远行两年多。人们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方,我却认为时间只会掩盖真相,对抚慰伤痛无能为力。

         越是幸运地存在,幸福地活着,越是感到心灵的巨大破碎。世界给我的快乐,总是被失去妻的痛楚所代替。

         妻一生做过两种职业,一是演员,一是教师。做演员,她没有沾染过演员的恶习;做教师,有着教师的种种美德。她抚养着3个 孩子,照顾我的父母,照顾我双目失明的弟弟。她是我生命的支柱,用毕生心血支持着我的文学事业。在妻的呵护下,我什么家务也不会做,柴米油盐不用管,我幸 福地退化了。要是我上街去买菜,别人就知道,那一定是妻病了,或因事外出了。有回我对妻说:“罢了罢了,我何必还这样用功写作呢?也可以像许多人那样去潇洒潇洒啊。”妻说:“好啊,不写也行,现在你就去洗衣做饭。”我立即说:“不行不行,我还是要写作。”妻笑了:“你是怕洗衣做饭才写作的啊。”

         现 在,当我面对生活的时候,油完了,盐完了,米完了,理所当然地要去买,孩子们不在身边,我必须亲自去做。先前我以为那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完的,就像聚宝盆, 完了又有。我不会做饭,也不会做菜,或者说我没做过饭,没做过菜,这些妻在世时全承包了。我在美国的女儿和女婿奔丧回来,一日三餐只能是由我动手。女儿也 是被她母亲惯坏了,跟我一样无用。我第一次掌勺,却想起还没买菜。冰箱里有妻生前亲手做的香肠,我拿出香肠放在饭上蒸,蒸得我眼泪直流。还有几个土豆,也 是妻经过手的。我炒土豆片,不断地试咸淡,烧干了不断加水,端到桌上,颜色没有颜色,味道不成味道,女儿女婿尝了连说“好吃”。尤其是美国女婿,还伸出大 拇指,学着中国广告词说:“味道好极了!”我到厨房去抹眼泪。

         我 保存了妻的两块骨灰。一块放置在我的景泰蓝奖杯里,用白绸包裹着,上面写着“星暗遥天岂仅文章能益我,云迷沧海可堪风雨更思君”的挽联。一块被女儿带到了 美国,女儿将她妈妈的骨灰安葬在她家院子里的桑树下,将桑树叫做妈妈树。女儿劝慰我:“我们走到哪里,妈妈就在哪里。”

         这是我第二次去美国使馆签证,第一次是和妻一起去的,签证的准备材料应当说是齐全的,可签证官还没问上三句话,我就被拒签了。他问有没有我女婿访问中国的签证复印件?妻说有照片。签证官坚持要看那个护照的签证复印件,妻说没有带来。于是我被怀疑有移民倾向。这次我孤身一人北上。在美国使馆签证大厅,我神情木然,不抱任何希望。我是完成女儿女婿要我完成的任务,再送一次钱给美利坚合众国而已。签证官是个女人,30多岁。排队签证的人小声说,在她那里是最难签的。排在我前面的3个人都被拒签了,其中一个还大声跟她吵了起来,她竟然把窗帘一拉,过了好半天才重新拉开。

         我走到窗前。她问:“你叫赵金禾?”我说是。她又问:“你女儿结婚了吗?”我如实回答。“你有你女婿访问中国的签证复印件吗?” 她又问到了这个,我心里一下子被堵住了。妻的回答一下子活现在眼前,我的眼泪顿时直往外涌。女签证官一时愣住了,说:“慢慢说。”我说一年前,我和我妻就 站在这里,被问到同样的问题,被拒签了。现在我又站在这里,被问同样的问题,只是没有妻,妻在一个多月前去世了……我流着泪说不出话来。我把她要的材料递 给她,她扫都没扫一眼,就给了我一张小纸条。我还木然地站在那里,直到她说:“祝你开心。”我才意识到已经签了。我走到签证大厅外的一角,面壁饮泣不止。 只能是我一个人去美国了,妻再也不能亲眼看到她的女儿,她的小外孙女了……大厅那些等待签证的人,肯定看到了我的眼泪。他们会以为我这个人太没出息,拿到 美国签证就哭成了这样。他们哪能明白我现在内心的痛苦呢?丧妻之痛,让我的生活变得郁郁寡欢。我总沉浸在对妻的思念之中。朋友们都说:“你赵金禾是何等达观的人,怎么就想不开?”我也这样问过自己。直到这时,我才体会到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话是何等深刻: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我总记得扫墓的情景。凌晨4点,我们就起床,驱车到达墓地。传说中新到地府的人,还没有受到规范的制约,会在天亮之前守在自己的墓旁,我们早去,她就会看到我们。我不想错过让妻看到我的机会。3岁的小外孙女起不来,她妈妈将她弄醒又睡着了。我轻轻拍着她说:“乖乖,我们去看奶奶。”她居然睁开了一双大眼,来神了。

墓地大门紧锁着,叫来了管门的人,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不敢放声哭,怕吵了住在附近的活人,也怕妻看到我哭会难过。我们烧纸,烧香,上供品。妻,你看到我们了吗?看到了你的儿孙了吗?小 外孙女学着大人向她的奶奶跪下磕头。我把她搂在怀里,流着眼泪说:“奶奶疼你,保佑你。”她却抛开我,在青草地上一蹦一跳,双手指向布满星星的夜空说:“ 奶奶在天上。”我惊奇她的说法,又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任泪水流淌。妻的生命消逝了,外孙女的生命蓬勃地生长着。这是生命的启示:生与死就是这样交织着。我 唯一要做的,就是从悲哀里挣脱出来,为了我的亲人,开始新的生活。而且,我知道,妻是不希望我悲哀的。妻活着的时候,喜欢听我的笑声。我喜欢哈哈大笑,笑 得由衷,笑得无忌,笑得感染她。妻曾说,我的笑声比我的作品更好看。

今年春节,女儿从美国打回电话,为我唱着“爸爸爸爸,不老的爸爸”;4岁的美国外孙女操着美国腔调说着中文:“外公外公,恭喜发财,红包拿来!”我大笑不止,久违的快乐又回到了我身边。我想到了刘欢的歌:“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至爱的亲人/心若在梦就在/天地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是的,人世间很多事,都可以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