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小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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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官
沈从文
驻防湖南省西部地方的三十四师,官佐士兵伕同各种位分的家眷人数约三万,枪枝约两万,每到月终造名册具结领取省里协饷却只四万元,此外就靠大烟过境税,和当地各县种户吸户的地亩捐、懒捐、烟苗捐、烟灯捐以及妓院花捐等等支持。军中饷源既异常枯竭,收入不敷分配,因此一切用度都从农民剥削。农民虽成为竭泽而渔的对象,本师官佐士兵伕固定薪俸仍然极少,大家过的日子全不是儿戏。兵士十 冬腊月常常无棉衣。从无一个月按照规矩关过一次饷。一般职员单身的,还可以混日子,拖儿带女的就相当恼火。只有少数在部里的高级幕僚红人,名义上收入同大家相差不多,因为可以得到一些例外津贴,又可以在各个税卡上挂个虚衔,每月支领干薪,人会“夺弄”还可以托烟帮商人,赊三五挑大烟,搭客作生意,不出本钱却稳取利息,因此每天无事可作,还能陪上司打字牌,进出三五百块钱不在乎。至于落在冷门的家伙,即或名分上是高参、上校,生活可就够苦了。
师部的花厅里每天有一桌字牌,打牌的看牌的高级官佐,和八洞神仙一般自在逍遥。
一到响午炮时,照例就放下了牌,来吃师长大厨房备好的种种点心。圆的,长的,甜的,淡的,南方的,北方的,轮流吃去。如果幕僚中没有这些人材,有好些事也相当麻烦不好办,这从下文就可以知道。
这时节一张小小矮椅上正坐得有禁烟局长,军法长,军需长同师长四个人,抹着字牌打跑和。坐在师长对手的军需长,和了个红四台带花,师长恰好“做梦”歇憩,一手翻开那张剩余的字牌,是个大红拾字,牌上有数,单是做梦的收入就是每人十六块。师长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正预备把三十 二块钱捡进匣子里时,忽然从背后伸来一只干瘦姜黄的小手,一把抓捏住了五块洋钱,那只手就想缩回去,哑声儿带点谄媚神气嚷着说:“师长运气真好,我吃五块钱红!”
拿钱说话的原来是本师顾问赵颂三。他那神气似真非真,因为是师长的老部属,平时又会逢场作趣,这时节乘下水船就来那么一手。钱若拿不到手,他作为开玩笑,打哈哈;若上了手,就预备不再吃师长大厨房的炸酱面,出衙门赶过王屠户处喝酒去了。他原已站在师长背后看了半天牌,等候机会,所以师长纵不回头,也知道那么伸手抢劫的是谁。
师长把头略偏,一手扣定钱笑着嚷道:“这是怎么的?吃红吃到梦家来了!军法长,你说,真是无法无天!你得执行职务!”
军法长是个胖子,早已胖过了标准,常常一面打牌一面打盹,这时节已输了将近两百块钱,正以为是被身后那一个牵线把手气弄痞了,不大高兴。就带讽刺口气说:“师长,这是你的福星,你尽他吃五块钱红罢,他帮你忙不少了!”
那瘦手于是把钱抓起赶快缩回,依旧站在那里,啷啷的把几块钱在手中转动。
“师长是将星,我是福星——我站在你身背后,你和了七 牌,算算看,赢了差不多三百块!”
师长说:
“好好,福星,你赶快拿走罢。不要再站在我身背后。我不要你这个福星。我知道你有许多重要事情待办,他们等着你,赶快去罢。”
顾问本意即刻就走,但是经这么一说,倒似乎不好意思起来了,一时不即开拔。只搭讪着,走过军法长身后来看牌。
军法长回过头来对他愣着两只大眼睛说:“三哥,你要打牌我让你来好不好?”
话里显然有根刺,这顾问用一个油滑的微笑找去了那根看不见的刺,回口说:“军法长,你发财,你发财,哈哈,看你今天那额角,好晦气!你不输掉裤带,才真走运气!”
一面说一面笑着,把手中五块雪亮的洋钱啷啷的转着,摇头摆脑的走了。
这人一出师部衙门就赶过东门外王屠户那里去。到了那边刚好午炮咚的一响,王屠户正用大钵头焖了两条牛鞭子,业已稀烂,钵子酒碗都摊在地下,且团团转蹲了好几个人。
顾问来得恰好,一加入这个饕餮群后,就接连喝了几杯“红毛烧”,还卷起袖子同一个官药铺老板大吼了三拳,一拳一大杯。
他在军营中只是个名誉“军事顾问”,在本地商人中却算得是个真正“商业顾问”。
大家一面大吃大喝,一面畅谈起来,凡有问的他必回答。
药店中人说:
“三哥,你说今年水银收不得,我听你的话,就不收。可是这一来尽城里达生堂把钱赚去了。”
“我看老《申报》报上说政府已下令不许卖水银给日本鬼子,谁敢做卖国贼秦桧?到后来那个卖屁眼的×××自己卖起国来,又不禁止了。这是我的错吗?”
一个杂货商人接口说:
“三哥,你前次不是说桐油会涨价吗?”
“是呀,汉口挂牌十五两五,怎么不涨?老《申报》美国华盛顿通信,说美国赶造军舰一百七十艘,预备大战日本鬼。
日本鬼自然也得添造一百七十艘。油船要得是桐油!谁听诸葛卧龙妙计,谁就从地下捡金子!“
“捡金子!汉口来电报落十二两八!”
那顾问听说桐油价跌了,有点害臊,便嚷着说:“那一定是毛子发明了电油。你们不明白科学,不知道毛子科学厉害。他们每天发明一样东西。谁发明谁就专利。报上说他们还预备从海水里取金子,信不信由你。他们一定发明了电油,中国桐油才跌价!”
王屠户插嘴说:
“福音堂怀牧师爱卫生,买牛里肌带血吃,百年长寿。他见我案桌上大六月天有金蝇子,就说:”卖肉的,这不行,这不行,这有毒害人,不能吃!“(学外国人说中国话调子)还送我大纱布作罩子。肏他祖宗,我就偏让金蝇子贴他要的那个,看福音堂耶稣保佑他!”
一个杀牛的助手,从前作过援鄂军的兵士,想起湖北荆州沙市土娼唱的赞美歌,笑将起来了。学土娼用窄喉咙唱道:“耶稣爱我,我爱耶稣,耶稣爱我白白脸,我爱耶稣大洋钱……”到后几人接着就大谈起卖淫同吃教各种故事。又谈到麻衣柳庄相法。有人说顾问额角放光,象是个发达的相,最近一定会做知事。一面吃喝一面谈笑,正闹得极有兴致。
门外屠桌边,忽然有个小癞子头晃了两下。
“三伯,三伯,你家里人到处找你,有要紧事,你就去!”
顾问一看说话的是邻居弹棉花人家的小癞子,知道所说不是谎话。就用筷子拈起一节牛鞭子,蘸了盐水,把筷子一 上一下,同逗狗一样,“小癞子,你吃不吃牛鸡巴,好吃!”
小癞子不好意思吃,只是摇头。顾问把它塞进自己口里,又同王屠户对了一杯,同药店中人对了一杯,同城中土老儿王冒冒对了一杯,且吃了半碗牛鞭酸白菜汤,用衣袖子抹着嘴上油腻,连说“有偏”,辞别众人赶回家去了。
这顾问履历是前清的秀才,圣谕宣讲员,私塾教师。入民国又作过县公署科员,警察所文牍员,(一卸职就替人写状子,作土律师。)到后来不知凭何因缘,加入了军队,随同军队辗转各处。二十年来的湘西各县,既全由军人支配,他也便如许多读书人一样,寄食在军队里,一时作小小税局局长,一时包办屠宰捐,一时派往邻近地方去充代表,一时又当禁烟委员。且因为职务上的疏忽,或账目上交替不清,也有过短时间的拘留,查办,结果且短时期赋闲。某一年中事情顺手点,多捞几个外水钱,就吃得好些,穿得光彩些,脸色也必红润些,带了随从下乡上衙门时,气派仿佛便是个“要人”,大家也好象把他看得重要不少。一两年不走运,捞了几注横财,不是输光就是躺在床上打摆子吃药用光了。
或者事情不好,收入毫无,就一切胡胡混混,到处拉扯,凡事不大顾全脸面,完全不象个正经人,同事熟人也便敬而远之了。
近两年来他总好象不大走运,名为师部的军事顾问,可是除了每到月头写领条过军需处支取二十四元薪水外,似乎就只有上衙门到花厅里站在红人背后看牌,就便吸几支三五字的上等卷烟。不看牌便坐在花厅一角翻翻报纸。不过因为细心看报,熟习上海汉口那些铺子的名称,熟习各种新货各种价钱,加之自己又从报纸上得到了些知识,因此一来他虽算不得“资产阶级”,当地商人却把他尊敬成为一个“知识阶级”了。加之他又会猜想,又会瞎说。事实上人也还厚道,间或因本地派捐过于苛刻,收款人并不是个毫无通融的人,有人请到顾问帮忙解围,顾问也常常为那些小商人说句把公道话。所以他无日不在各处吃喝,无处不可以赊账。每月薪水二十四元虽不够开销,总还算拉拉扯扯勉强过得下去。
他家里有一个怀孕七个月的妇人,一个三岁半的女孩子。
妇人又脏又矮,人倒异常贤惠。小女孩因害疳结病,瘦得剩一把骨头,一张脸黄姜姜的,两只眼睛大大的向外凸出,动不动就如猫叫一般哭泣不已。他却很爱妇人同小孩。
妇人为他孕了五个男孩子,前后都小产了。所以这次怀孕,顾问总担心又会小产。
回到家里见妇人正背着孩子在门前望街,肚子还是胀鼓鼓的,知道并不是小产,才放了心。
妇人见他脸红气喘,就问他为什么原因,气色如此不好看。
“什么原因!小癞子说家里有要紧事,我还以为你又那个!”顾问一面用手摸着自己的腹部,做出个可笑姿势,“我以为呱哒一下,又完了。我很着急,想明白你找我作什么!”
妇人说:
“大庸杨局长到城里来缴款,因为有别的事,当天又得赶回××寺,说是隔半年不见赵三哥了,来看看你。还送了三 斤大头菜。他说你是不是想过大庸玩……”“他就走了吗?”
“等你老等不来,叫小癞子到苗大处赊了一碗面请局长吃。派马夫过天王庙国术馆找你,不见。上衙门找你,也不见。他说可惜见你不着,今天又得赶到粑粑坳歇脚,恐怕来不及,骑了马走了。”
顾问一面去看大头菜,扯菜叶子给小女孩吃,一面心想这古怪。杨局长是参谋长亲家,莫非这“顺风耳”听见什么消息,上面有意思调剂我,要我过大庸作监收,应了前天那个捡了一手马屎的梦?莫非永顺县出了缺?
胡思乱想心中老不安定,忽然下了决心,放下大头菜就跑。在街上挨挨撞撞,有些市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跟着他乱跑了一阵。出得城来直向彭水大路追去。赶到五里牌,恰好那局长马肚带脱了,正在那株大胡桃树下换马肚带。顾问一见欢喜得如获八宝精,远远的就打招呼:“局长,局长,你来了,怎不玩一天,喝一杯,就忙走!”
那局长一见是顾问,也显得异常高兴。
“哈,三哥,你这个人!我在城里茅房门角落哪里不找你,你这个人!”
“嗨,局长,什么都找到,你单单不找到王屠户案桌后边!
我在那儿同他们吃牛鸡巴下茅台酒!“
“吓,你这个人!”
两人坐在胡桃树下谈将起来,顾问才明白原来这个顺风耳局长果然在城里听说,今年十一月的烟亩捐,已决定在这个八月就预借。这消息真使顾问喜出望外。
原来军中固定薪俸既极薄,在冷门上的官佐,生活太苦,照例到了收捐派捐时,部中就临时分别选派一些监收人,往各处会同当地军队催款。名分上是催款,实际上就调剂调剂,可谓公私两便。这种委员如果机会好,派到好地方,本人又会“夺弄”,可以捞个一千八百;机会不好,派到小地方,也总有个三百五百。因此每到各种催捐季节,部里服务人员皆可望被指派出差。不过委员人数有限,人人希望藉此调剂调剂,于是到时也就有人各处运动出差。消息一传出,市面酒馆和几个著名土娼住处都显得活跃起来。
一作了委员,捞钱的方法倒很简便。若系查捐,无固定数目派捐,则收入以多报少。
若系照比数派捐或预借,则随便说个附加数目。走到各乡长家去开会,限乡长多少天筹足那个数目:乡长又走到各保甲处去,要保甲多少天筹足那个数目;保甲就带排头向各村子里农民去敛钱。这笔钱从保甲过手时,保甲扣下一点点,从乡长过手时,乡长又扣下一点点,其余便到了委员手中。(委员懂门径为人厉害的,可多从乡长保甲荷包里挖出几个:
委员老实脓包的,乡长保甲就乘浑水捞鱼,多弄几个了。)十大半月把款筹足回部呈缴时,这些委员再把入腰包的赃款提出一部分,点缀点缀军需处同参副两处同志,委员下乡的工作就告毕了。
当时顾问得到了烟款预借消息,心中虽异常快乐,但一 点钟前在部里还听师长说今年十一月税款得涓滴归公,谁侵吞一元钱就砍谁的头。军法长口头上且为顾问说了句好话,语气里全无风声,所以顾问就说:“局长,你这消息是真是假?”
那局长说:
“我的三哥,亏你是个诸葛卧龙,这件事还不知道。人家早已安排好了,舅老爷去花垣,表大人去龙山,还有那个‘三尾子’,也派定了差事。只让你梁山军师吴用坐在鼓里摇鹅毛扇!”
“胖大头军法长瞒我,那猪头三(学上海人口气)刚才还当着我面同师长说十一月让我过乾城!”
“这中风的大头鬼,正想派他小舅子过我那儿去。你赶快运动,热粑粑到手就吃。三哥,迟不得,你赶快那个!”
“局长,你多在城里留一天吧,你手面子宽,帮我向参谋长活动活动,少不得照规矩……”
“你找他去说那个这个……不是就有了边了吗?”
“那自然,那自然,你我老兄弟,我明白,我明白。”
两人商量了一阵,那局长为了赶路,上马匆匆走了,顾问步履如飞的回转城里。当天晚上就去找参谋长,傍参谋长靠灯谈论那个事情。并用人格担保一切照规矩办事。
顾问奔走了三天,盖着大红印的大庸地方催款委员的委任令,居然就被他弄到手,第四天,便坐三顶拐轿子出发了。
过了廿一天,顾问押解捐款缴部时,已经变成二千块大洋钱的资产阶级了。除了点缀各方面四百块,孝敬参谋长太太五百块,还足巴巴剩下光洋一千一百块在箱子里。妇人见城里屋价高涨,旁人争盖新房子,便劝丈夫买块地皮作几栋茅草顶的房子,除自己住不花钱,还可将它分租出去,收一 二十元月租作家中零用。顾问满口应允,说是即刻托药店老板看地方,什么方向旺些就买下来。但他心里可又记着老《申报》,因为报上说及一件出口货还在涨价,他以为应当不告旁人,自己秘密的来干一下。他想收水银,使箱子里二十二封银钱,全变成流动东西。
上衙门去看报,研究欧洲局势,推测水银价值。师长花厅里牌桌边,军法长吃酒多患了头痛,不能陪师长打牌了,三 缺一正少个人。军需长知道顾问这一次出差弄了多少,就提议要顾问来填角。
师长口上虽说“不要作孽,不要作孽”,可是到后仍然让这顾问上了桌子。这一来,当地一个“知识阶级”暂时就失踪了。
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完成
过岭者
沈从文
××向西约四十里,有个杀鸡岭,长岭尽头,连绵不绝罗列了十三个小阜。接近长岭第五与第六个小阜之间,一片毛竹林里,为××第七区的一个通信处。
那地方已去大路约三里,大路旁数日来每日可发生的游击战,却从不扰乱到这方面来。
时间约下午五点左右,竹林旁有个××交通组的特务员,正在一束黍秸上坐下,卸除他那一只沾满泥浆的草鞋。草鞋卸去后,才明白先前一时脚掌所受的戳伤实在不校便用手揉着,且随手采取蔓延地下的蛇莓草叶,送入口中咀嚼。待到那个东西被坚实的牙床磨碎后,就把它吐出,用手敷到脚心伤处去。他四下看望,似乎正想寻觅一片柔软的木叶,或是一片破布把伤处包裹一下。但一种责任与职务上的自觉,却使他停止了寻觅,即刻又把那只泥草鞋套上了。
他还得走一大段山路。他从昨夜起即从长岭翻山走来,不久又还得再翻山从长岭走去。
至于那个岭头的关隘,一礼拜前却已为××××占领去了。
天气燠热而沉闷,空中没有一丝儿微风。看情形一到晚上必有雨落。但现在呢,却去落雨的时间还早咧。远处近处除了一些新蝉干燥嘶声外,只有草丛间青绿蚱蜢振翅习习的声音。对山山坳里,忽然来了一只杜鹃,急促的鸣着,过一 会,那杜鹃却向毛竹林方面飞来,落在竹林旁边一株枫树上。
但这只怪鸟,似乎知道这竹林里的秘密,即刻又飞去了。坐在黍秸上的那个年青人,便睨着杜鹃飞去的一方,轻轻的喃喃的骂道:“你娘××的,好乖觉,可以到××去作侦探!”
远远什么地方送来了一声枪响。在岭东呢,一只狗完事了,在岭上呢,一个××完事了。这枪声似乎正从岭上送来,给年青人心上加了一分重量。但年青人却用微笑把这点分量挪开了。没有枪声,这长日太沉静了一点,伏在一片岩石后或藏身入土窟里,等到机缘过岭的人,这日子,打发它走去好象不容易的。
这年青瘦个子的特务员,番号十九,为二十个特务中之一个,还刚从岭东××第十区的宋家集子赶来,带来了一个紧要文件,时不多久,又还得捎一个新的报告向原来地方出发。
半月以来的战事,各方面得失不一。自从×××××,与××七区政治局被炸毁长岭被占领后,××方面原有的交通组织,大部分已被破坏,因此详细全部情形转入混乱中。
××总部与宋家集子及其他各地必需取相当联络,各方面消息才能贯串集中,就选定了这样二十个精壮结实的家伙,各地来往奔走。正由于技术上的成就,得到非常的成功,故××与×××军事实力比较起来虽为一与四,不但依然可以把防线支持原状,且从各种设计中,尚能用少数兵力的奇袭,使×××蒙受极大的损失。××××,×××,×××××××,××,××,××。但一星期以来,自从向南那方面胜家堡与接近水道的龙头嘴被人相继占领后,××总部和各区的联络,业已完全截断。作通信工作的,增加了工作危险与艰辛。番号第六,第七,第十三,第十五,第二十,都陆续牺牲了。番号第二,第四,第十,也失了踪,照情形看来或跌下悬崖摔坏了。番号第八被人捉去,在龙头嘴一小庙前边枪决时,居然在枪响以前一刹那,窜入庙前溪涧深篁中,从一种俨然奇迹里逃脱,仍回到十区,一只脚却已摔坏,再也不能继续工作了。对于通信特务的缺额,虽然××××即刻补充了预备员九人,但一些新来的,就技术与性格而言,一 切还皆需要训练与指导。因此一来,原有几个人工作的分量与责任,无形中便增加了不少。但这是革命,是战斗!各人皆得咬着牙,在沉默里支持下去!
小阜前边向长岭走去的大路,系由××修路队改造过了的。这条路被某方面称为“魔鬼路”。大路向日落处的西方伸出,一条蛇似的翻山而去,消失在两个小谷坡边不见了。
向东呢,为越过长岭关隘的正路。×××将长岭占取时,所出的代价为实力两团。长岭关隘虽已被占领,然而这里那里尚每日发生游击战,便因为路被改造,某方面别动队在这种游击战中,一礼拜来损失了三个小队。
那只杜鹃又开始在远处一个林子里锐声的啼唤时,坐在黍秸上的年青人,似乎因为等候得太久了一点,心中有些烦躁,突然站起身来。一只青色蚱蜢正停顿在他面前草地上,被惊动了一下,振翅飞去了。年青人极其无聊的向那小生物逃走的一方望去,仿佛想说:
“好从容的游荡家伙,世界要你!”
但他实在却什么也不想,只计算着回去的时节,所应经过的几个山涧。
竹林旁一堆乱草里,有了索索的声音。原来那里是一个土窟窿。土窟中这时节已露出一个小小头颅来了。那人摇着小小头颅轻轻的说:“兄弟,你急了!全预备好了,你来,你进来!”
年青的一个,知道即刻又要上路了。微笑着,走过草堆边去,与小头颅一同消失到那个草丛里的潮湿土窟中去了。
一会儿,他便又从土窟里钻出,在日光下立定。一切都布置好了,他预备上路。
那个有着一颗小小头颅的角色,从草丛间伸出,望望天空,且伸举起一只瘦黑手来向空中捞了一把,很阴郁的说:“到了七点八点会落雨的,鬼天气!”
那一个年轻人却用了快乐的调子低低的说道:“算什么呢?我还得让这阵雨落下来,才过得了大坡。这雨打湿了一切,也会蒙着那些狗眼睛!”
小头颅诙谐似的说:
“狗眼睛,羊眼睛,我告你,见了赵瑞,告诉他,明天若来,要他莫忘记为我带点盐,带点燕麦粉!”
接着,从土窟里抛掷出一个大红薯到年青人脚边。
“兄弟,吃了再走,时间还早咧。”
年青的却说:“我不要这个!”只一脚,把那红薯踢入草丛里不见了。
“你得等到落雨时过那个×坡,八点到三区,今天十九,还可以赶得××热闹的晚会……
晚会中不是有慰劳队娘女唱歌吗?“
年青的开玩笑似的说,“自然呵!”
“你不想结婚吗?”
“不想结婚?可是这是什么时候,说这个!……”过一会却又问对方“你呢?”薄拔夷兀医衲晁氖辍U馐嵌甑娜俗龅氖虑椋乙氖茄危 ?
因为年青的那一个不说话,小头颅便接着又说:“可是你们晚会中一定有好些有趣味事情……”年青的那一个忍不住了,“什么晚会!那边每夜都摸黑,要命!……再见!”
那一个从竹林尽头窜入山沟中,即刻就不见了,小头颅却尚在草丛中,向同伴所消失的方向茫然眺望着。
天边一角响了隐隐的雷声。云角已黑,地面开始动了微风,掠着草丛竹梢过去。
小头颅孤单沉默守在这个潮湿土窟里,已到了第九个日子。每日除了把过岭特务员送来的秘密文件,或口头报告,简单记下,预备交给七区派来的特务带走,且或记录七区特别报告,交给第二次过岭者捎回以外,就简直无事可作了。带着一点儿“受训练”的意义,被派到这土窟里来的他,九天以来除了在天色微明时数着遥遥的枪声,计算它的远近,推测它的得失,是没有别的什么可言的。
日头匆匆的落下时,沿岭已酿了重云,小头颅估计那特务必已从山沟爬到了长岭脚下,伏在大石后等候落雨,或者正沿着山涧悬崖爬去,雷却在山谷中回环响着。忽然间,岭上响了枪声,一下两下,且接着又一连响了十来下,到后便沉默了。显然那个年青人已被某方面游动哨兵发现了,而且在一阵枪声中把那一个结果了。小头颅记起了先前一时年青人口传来×部命令中一个字眼儿。“从××里方可见到一点光明”。
于是他来设想什么是光明,且计算向光明走去的一路上,可见到些什么景致。一串记忆爬到了这个小小头颅中脑髓襞褶最深处。
×××××,×××××。
……围城,夜袭,五千人一万人的群众大会,土劣的枪决,粮食分配的小组会议,××团的解决,又是围城,夜袭,……大刀,用黄色炸药作馅的手榴弹发疯似的抛掷,盒子,手提机关,连珠似的放,啪……一个翻了,訇……一堆土向上直卷,一截膀子一片肉在土墙上贴着。又是大会,粮食分配……于是,交通委员会的第七十一号命令,派熊喜做××第七区第九通信处服务,先过××××处弄明白职务上的一切。
××××,×××××,×××,×××,××××××,××××××!
雷雨沿长岭自南而北,黄昏以前雨头已到了小阜附近,小头颅缩回土窟中时,藉着微光尚看得见土窟角隅一堆红薯的轮廓。小头颅想起了那个被年青人一脚踢到草丛里的红薯,便赶忙爬出土窟,来搜索它。
××××,××,××,×××××。××××××,××××。
大雨已来了,他想:“倒下的,完事了,听他腐烂得了,活着的,好歹总还得硬朗结实的活上去!”摩摩自己为雨点弄湿的光头,打了一个寒颤,把检收的红薯向土窟抛去,自己也消灭到那个土窟里,不见了。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来客
沈从文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使人忧郁,不好招架,某种友谊也象是这样的。
一九二八年夏天,我住在上海拉斐德路一个小弄堂的二 楼上,一天下午两点钟左右,正在自己住处那个小小房间里,为《读者月刊》写一篇创作回忆录,觉得记忆中充满了各种河水。生平在各个地方所见到的各种河流,似乎正一一从心上流过。河面还泊了灰色小船,漂浮了翠绿菜叶。实在说来,这世界地面上有若干小河两岸,都和我发生过不可分离的关系。我的教育可以说是在河水上面得来的。当我回忆到各种河水,思路正从从容容,为我生平极少有的舒适,还以为至少可以一气写个五千字,刚把那文章写到第二行时,只听得楼下后门有人用不纯粹的北方话语询问娘姨,象在找寻谁。那四川娘姨正在自来水龙头边洗衣,把头昂起向上面问:“找甲先生,在屋里不在?”
娘姨一听楼上有人开门,明白我没出去,不待我启口说话,就要那来人上楼,来人便即刻从那黑黑的窄窄的楼梯走上来了。在楼梯口觌面时,原来是个还不识荆的白脸少年绅士,服装潇洒,仪表不俗,一见我时就问:“我找甲先生。他在家不在家?”
从那种语言神气看来,显然他不会以为面前的一个,就正是他所要找的人。既然见了主人还问主人,想来这个陌生不速之客,预备晤面的事,也不过是“久仰”,且希望见到的人,应当是比目前的我更象个主人的一位了。我当时为尊重客人的感觉起见,只好装点愚呆,请客人在房中坐坐,自己走出房门,到楼梯边站了那么一会儿,回到房中时恭恭敬敬的回答客人:“甲先生先前一会儿还在这里,不知怎么的一来不见了。
你驾有什么事,是不是要紧的事?“
大约先前这人还只“疑心”我是仆人,现在算已“明白”我是仆人了,见我问他,就大洋洋的说:“我刚从北京来,不久就要到外洋去留学。我也是——一 个作家。久仰你先生的大名,特意前来拜访!”
说过了这些话后,来客似乎即刻发觉他所说的话,原只应当同主人说的,如今和听差说来,殊无意思,实在也不须乎,就做出太守对当差王贵、汤怀说话的神气,向面前的我询问:“我是你先生的同志。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
“没准儿。”
来客游目四瞩,各处看了一会,同拍卖行办事人估价样子,把房中每样东西在心上记上一个数目。各事弄清楚后,俨然大事业已办妥,应当休息休息,不必主人相请,就大模大样,选定了一个靠窗边的椅子坐下了。坐定以后喝了我为他倒上那一杯清茶,气色也稍稍从容了一点,一时又不想走路,见我畏畏缩缩的站在屋角,似乎安慰我不要怕“大人物”,就向我攀谈起来,完全用的是个什么长官和下级谈话神气。
“先生客多不多?”
“不多。”
“你们自己做饭吗?”
“自己不做,房东做。”
“你跟他多久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就笑笑。
“你认字不认字?”
“认字不多,写个账单儿还勉强。”
“你先生是作家,怎么不跟他学写小说?”
“先生说,写小说是河水告他的。”
“怎么,河水告他的!什么河水井水?他同你说笑话!他这个人很humourous.他一定跟姓贺姓何的读过书,你不懂!”
“他说的是河水。”
“他说河水告他?那你怎么不到河边去问问河水?河水也会告诉你的!试试看吧!”
“我生长在河边,河水告我……”
那绅士见我那么说话,便向我望着,微笑着,好象我笨得动人怜悯。大约见我样子萎萎琐琐,且有点儿戆,发生了兴味,便带玩笑似的询问我一些生客不作兴询问仆人的事情,向我探听这房中主人的一切。到后就问我,“先生是不是当真在霞飞路买了一幢房子?××报上说的,那幢房子值七千!”
听到这话我真是又惶恐又忧愁,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用最谦卑的微笑应付下去。我不作声。
这客人说得正好,但看看我只知道傻笑,又似乎觉得同这样一个听差谈话真不合式,就把那双小生式眉毛皱皱,走到写字桌边去,意思似想看看主人桌上的情形。这一来真使我又急又窘,可又想不出什么方法拦阻他一下。情急智生,我把书架上一个六朝白石佛头和一个汉代白石猪头拿到手中,招呼他看,两件小雕刻还是一个朋友昨天刚从北京送来的。
可是我的行为竟全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这时不需要赏鉴这个古雕刻,他仍然把我那篇文章看到了。他只默默的看着,那上面我写的是:我的教育全是水上得来的,我的智慧中有水气,我的性格仿佛一道小小河流。我创作,谁告我的创作?就只是各种地方各样的流水,它告我思索,告我如何去……大概看了两三遍吧,看完事后,这个绅士才向在他身边显得有点窘迫的我说:“你的先生说河水告他一切,说得真古怪。哪有这事情?”
我因为不明白用仆人身分如何来答复这句话,才见得措词得体,故仍然只向他笑了一下。这客人从我的微笑上,似乎感觉到一点小小不快处,话语即刻庄严了许多。他说:
“甲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他上文学会开会去了,是不是?”
“他从不上那些会里去。”
“他爱看电影?”
“他不看电影。”
“他常常跳舞?”
“他不会跳舞。”
每次回答都象不能适如客人所估计的样子,又好象有意同他想象作对,客人到这时节,一面把手杖剥剥剥的敲打地板,一面便问我来到了这里多久。我回答他来此不多久。这一下我的把柄被他拿定了。
“你不知道你的先生。你先生在他自己的书上,说过他自己的性情同嗜好;似乎还提到过你,就说家中有个用人全不了解他。我问你,你是不是个‘司务长’?”
我说,“你是不是说军队中的‘司务长’?我不是。”
“我猜想你就不是。往年他有个当差的司务长,年纪比你大,比你有趣味。”他手中正拿着一本《新月》,那上面有篇小说叫作《灯》,故事中就有个司务长。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说过这句话时,客人似乎为了报复起见,就问我:“你名字叫什么?”
我说:“我名字叫高升。”这倒真是我一个常用的名字,可是我说出口时,我瞅他那脸上做了一个古怪的表示。
大约就是这个俗气的名字,把客人谈话兴致索然而尽,不愿意再等待下去了。因此他就把名片夹拿出来,抽出一张小小名片,伏在桌上写了一阵。写成后,自己沉吟了一会,摇着头,象觉得不甚得体,撕去了,再换第二张,但仍然不成,又换第三张。名片写妥后,看看自己所写的话语,仿佛已很满意,便把那名片摆在桌上,用一个玉镇尺压定,又把我那文章看过一遍,把头点点,似乎明白了些先前所不明白的东西,这一回很满意了,才向我开口:“高升,我不等候甲先生了。我留下这个,他回来时你就告他,不要忘掉!”
“知道知道。先生,你放心。”
客人一走,我便恢复了我做主人的身分,赶快走过桌边去,看看那名片究竟写了些什么,刚看完头上两句话“你是水教育的,我是火教育的”,忽然一个人訇的把门推开,好象是明白主人不在家,就不必叩门似的。一进门时见我正坐在桌边,似乎已知道我看过了他那名片上的文字,显得不很高兴的神气说:“高升,你怎么的!”又说,“我忘了件事情。”
我真又窘又急,赶忙站起来侍候那客人。“先生,你要什么?”
他什么也不说,只走近桌边,把原来那张名片收回,换了一张新的,写了两行字,便又匆匆的走了。
我估计他已走出后门,推开小窗望望,就见到衖口俄国老妇人家那只小小哈叭狗,正追赶到这绅士身后汪汪的吠着,那人却回过头来,把手杖向狗扬起,用英文轻轻吼着“ d og !dog!”
我把窗子关好后,放了一口气,走近桌边捡起那张名片看看,原来换了一张有北京某大学文学士衔的,可是却把我先前看过的那两句话去掉了。我想,“那么这人自己也觉得并不是火教育出来的了!”想到这些字句和这人一切,我很忧郁的苦笑了一忽儿。
我那篇文章,自然写不下去了。这客人此后从不再来第二次,大约已照他所说的那样,当真放洋去了。我那篇文章,也永远不想作了。
我总是记着这个“用火教育出来”的人,每次写什么时,一想起他,就把写作的气概馁尽,再也无从下笔。不知道什么“火”会教育他。算算日子,他应当在美国得文学博士学位了。
一九三三年四月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