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明《茶鸡蛋》(短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6:37:57
刘继明《茶鸡蛋》(短篇) 作者:刘继明:     

    一个茶鸡蛋值一千块钱?
  
  何幺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是蒋婆亲口告诉她的。昨儿上午,何幺婆到车站门口的摆摊点,刚把煤炉子、盛满卤汤的铁锅和茶鸡蛋及那些杂七八拉的零食一五一十地摆出来,就注意到紧挨着她旁边的蒋婆神色有些异样,她像吃多了人参燕窝那样两眼放光、满脸喜色不说,还不时扎下脑袋咯儿咯儿笑几声,像一只吃了隔壁家白食的老母鸡。何幺婆寻思,蒋婆八成碰到什么喜事了,不是她那个在武汉汉正街做生意的幺女儿给她生了个外孙,就是蒋婆自己买的彩票中奖了。这两年,镇上的男女老少成天买“码”(注:一种彩票的俗称)猜号,都像着了魔一样,有的把多年积蓄都拿出来买码,到头来连末奖也没中到一个,弄得不少人倾家荡产,跳楼吞药水自杀的都有。未必蒋婆刚买几张彩票就拔了头筹?她的儿女都在外面赚钱,自己吃喝不愁,到车站门口卖茶鸡蛋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要是真这样,这个人的命也太好了。何幺婆想着,心里忍不住有点儿酸溜溜的,好奇心也就更强烈了。她打开马扎坐下,瞟了蒋婆一眼说:“一个人乐成这样,发了么子洋财齒?”蒋婆似乎才注意到她,抿了抿干瘪的嘴巴,脸上仍旧挂着那种掩饰不住的笑意,又咯咯笑了两声,“你还莫说,我真的发了一笔财咧!”她故意卖关子地掐住话头,神秘地眨巴一下眼睛,“你猜猜看。”何幺婆说:“我才懒得猜呢,猜中了你也不会奖给我一分钱。”蒋婆说:“你怎么晓得我不会奖你?说不定你也会发一笔财咧!”何幺婆说:“我生下来就是穷命,不做这个梦。”蒋婆白了她一眼说:“你呀,就是吃这个犟脾气的亏。好吧,我告诉你,昨儿,我一个茶鸡蛋卖了一千块钱呢!”何幺婆以为她这些天被彩票的事搞得中邪了,差点儿捧腹大笑起来。“你不信?”蒋婆恼火地抖了抖围腰子,从夹层里拿出一叠崭新的钞票,在何幺婆面前呼啦啦晃动着,“你看看,这是黄老三吃完那个茶鸡蛋给我的一千块钱咧!”何幺婆瞄了一下,果然都是一张张百元的大票子。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我本来送了十个茶鸡蛋去,可黄老三只吃了一个鸡蛋,就从皮包里夹出一叠钱塞到我手里,剩下的鸡蛋又让我提回来了。要是他都收下,那不整整一万块钱么?”蒋婆无比惋惜地说,“那黄老三真是财大气粗啊,每次回家来过年,都是用皮箱装的钱,自己大把大把花钱不说,还见人就发利市(注:喜钱的意思),黄老三爱打牌,每次都只输不赢,这是故意散财咧。听说凡是陪他打麻将的人都发大财了。镇上那帮游手好闲的后生子一听说黄老三回来了,就争先恐后地往他家里凑,腿子都跑断,黄老三给他们每个人的红包,每次也是千儿八百的。啧啧,这不是活财神爷么?你想想,要是给黄老三送些土特产和吃货子去,给的利市不就更多?其实,也莫怪大伙要钱要得这样饿相,就是镇里那些领导还不都一样?黄老三哪次回来,他们不是孙子一样前呼后拥地围着他,好像黄老三变成了领导似的!这全都因为人家有钱咧,全镇的水泥路不就是黄老三捐款铺上的么!听说他还要再捐一笔款子,给镇里的干部每人建一栋楼房。你说黄老三从哪儿赚的那么多钱呢,未必他自己就是印钞票的?……”蒋婆的声音像蜜蜂一样嘤嘤嗡嗡地在何幺婆的耳畔萦绕着,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我说的你都听见了么?”蒋婆捣了捣她的肩膀,“你那茶鸡蛋比我的强多了,要是给黄老三送几个去,人家一高兴,说不定给的钱更多。我可是看在咱俩一起卖了这久的茶鸡蛋的份上,才告诉你这消息的咧……”
  
    没等到中午,蒋婆就收摊回家了。“黄老三难得回来一趟,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要抓紧点!”临走时,她又叮嘱了一句。何幺婆用那把快散架的芭蕉扇驱赶着飞来飞去的苍蝇,一边对车站门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拖长声调吆喝:“买茶鸡蛋,香喷喷的茶鸡蛋呀,七毛钱一个,又便宜又实惠,吃一个嫌不够,吃两个还想吃,吃三个不嫌多咧……”那声音软软的、绵绵的,抑扬顿挫、悠悠扬扬,像唱歌似的,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子。她的脑子也没歇着。她看见蒋婆乐颠颠地离开了摆摊点,暗想,老婆子高兴成这样,真应证了“钱再多也不怕咬手”那句古话啊,只是千万别为了一千块钱跌个跟头,把老骨头闪坏可就不值得了。一个茶鸡蛋卖一千块钱!要不是蒋婆亲口说出来,打死她也不信咧。她每天从早上卖到天黑,腰杆子都坐断,也只能卖出十多个茶鸡蛋,七毛钱一个,扣去每个五毛钱的成本,再加上煮茶鸡蛋用的油盐酱油和五香桂皮之类花的钱,每个茶鸡蛋赚一毛多钱。一千块钱,那得需要多少日子,卖掉多少个茶鸡蛋才能赚那么多呢?一年?两年?一千个茶鸡蛋?两千个茶鸡蛋?这些数字在何幺婆的脑子里转来转去,把她快转糊涂了,也估算不出来。卖了这么多年的茶鸡蛋,她甚至都不清楚究竟卖出去了多少个茶鸡蛋和卖了多少钱。这以前,她其实对自己的账目是一清二楚的。她从来就不是那种糊里糊涂过日子的人。可现在,这一千块钱一个茶鸡蛋的奇事,将她的脑子完全搅乱了。随后的大半天里,她有些恍惚,眼皮子也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祸右眼跳福,可何幺婆的两只眼皮都跳!总觉得有人像皮影戏那样在眼前闪来闪去,那人影子一会儿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一会儿又变成了个牛高马大、满脸麻子的壮汉,但总是模模糊糊的,像鬼魂一样,始终看不清脸。何幺婆知道,那个小孩子是黄老三,那个壮汉是黄老三他爹黄聚财……何幺婆越来越心神不宁,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等到天黑,就收摊回家了。
  
    何幺婆的家离镇子不远,煮一锅饭的工夫就到了。她每天都要在这条从村里往镇上去的路上走两个来回,以往总觉得一抬腿就到了,可今天她却感到比过去漫长了许多。一路上不时有人跟何幺婆打招呼,她都心不在焉地嗯唔着,连正眼也没有看一下人家。她的心思仿佛飘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我跟老黄家这怨结算是解不开啦。”那死去多年的丈夫的叹息像一阵风灌进了何幺婆的耳朵里,她悚然一惊,赶紧抬起头四下张望着,生怕被人听见了似的。路上空荡荡的,除了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晚风吹过路边的杨树叶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响声。
  
    是的,他们家跟老黄家真的有仇啊。何幺婆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都是那个年代结下的怨业咧,她想,都是上半辈子的事情了。那时候,她还不叫何幺婆,而叫何幺姑,丈夫何大奎是生产大队的贫协主席,她是妇女主任,当时村里一些男人私下开玩笑为他俩编过一幅对联:两个旧家伙,一对革命人。何大奎从小就给老黄家扛长工活,她呢,三岁时就给镇上一家药铺老板的儿子当童养媳。1949年,世道大变,何大奎成了土改积极分子,她也在人民政府的支持下,跟那个有癫痫病的药铺老板儿子终止婚约,回到了娘家村子。她参加革命了!每天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参加这个会那个会的,不是批斗地主恶霸,就是商量分田分地和选举新干部,还参加宣传队,唱歌跳舞扭秧歌,从村里演到镇上和县上,她的嗓子亮,唱起歌来脆生生的,像百灵鸟,她的身段又细又长,跳起舞来就跟风摆杨柳似的。那些年,何幺姑的花鼓秧歌红遍了四乡八村,用现在的话说,称得上半个明星了。那时村里流行这样一句话:“听何大奎斗黄聚财,看何幺姑扭秧歌。”这差不多成了保留节目,每年都要上演好几次。苦大仇深的何大奎在斗争会上控诉老东家可不是装装样子,每次都现身说法,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把黄家大院的私事丑闻一五一十全抖落出来,当数落到他媳妇被黄聚财强暴后带着三个月的身孕投水自尽的惨事时,何大奎总是捶胸顿足、声泪俱下,站在台上一遍一遍地挥舞拳头,高呼口号:“打倒恶霸地主黄聚财!叫黄聚财永世不得翻身!”在何大奎一次又一次的愤怒声讨中,黄聚财脸上的麻子不断地由深变浅,再由浅变深,他那高大威严的身胚也一点一点地矮了下去,何大奎的五短身材则一天一天变得高大起来了。1953年底,也就是朝鲜战争结束的那一年,刚满十八岁的乡拥军模范和共青团员何幺姑就嫁给了快三十岁的共产党员和互助组长何大奎。两年后,他们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何解放。再后来,何大奎当过合作社社长、村党支部副书记、民兵连长和贫协主席,成了地方上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何幺姑也不甘心落后,积极参加村里各项热火朝天的宣传工作,忙得都顾不上照看儿子何解放。1958年大跃进时,她当上了村妇女主任,终于可以跟她丈夫何大奎平起平坐了。也就是在那以后不久,三年自然灾害发生了。说是自然灾害,其实是一半天灾,一半人祸。尽管那几年不少地方大旱大涝,可要不是许多干部头脑发热,为了多放卫星,一个劲地虚报产量,把各家的口粮都交上去了,后果也许不至于那么严重。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连续两年一歉收,不饿肚子才怪咧。那时村里许多人吃不饱,只得靠吃野菜树皮度日,脸都肿起来了,邻县还发生了饿死人的事情。地主黄聚财就是那年麦收时节上吊自尽的。黄聚财的老婆一年到头病歪歪的,哪里经得住挨饿,眼看快不行了,黄聚财为救他老婆一条命,半夜里偷偷摸进了快要收割的麦田,可麦穗还没把麻袋装满,就让带领民兵看护庄稼的何大奎亲自给抓获了。那年月,别说半麻袋,就是一根麦穗也被人当成命根子呢。这种事如果放在贫下中农头上,顶多挨几句批评也许就过关了,但放在黄聚财头上,事情就完全不同了,用何大奎在会上的讲话,这不只是半袋麦穗的事,是阶级敌人向社会主义和人民公社发起猖狂进攻,妄图夺回他们失去天堂的信号咧。这还得了?接下来,黄聚财由何大奎和几个民兵押着,从小队到大队,从大队到公社,游街批斗,大会小会,一连斗了半个多月。在一次批斗会上,何幺姑看见被五花大绑着的黄聚财双目紧闭、脸色灰暗,高大的身胚弯成了一个虾米,像死人那样木木地站在台上,心想:再斗下去,这个人肯定就活不成啦。她寻思着回家后劝劝何大奎,好歹给黄聚财留条性命。可没料到当天夜里,黄聚财就上吊自尽了。黄聚财死后第二天,他老婆也跟着去了。何家与黄家的生死冤仇就是在这天结下的。
  
    走在回家路上的何幺婆恍恍惚惚地想。她回忆起黄聚财下葬后的那个傍晚,她背着何大奎来到村头的那片乱葬岗,在黄聚财和他老婆的坟前烧了些纸钱,又默默站了好一会儿,心里一片迷茫。后来,当她准备离开时,忽然觉得自己的后背上仿佛被牛蚊子叮了一口似的,隐隐作痛,她转过身去,看见黄聚财的小儿子黄老三脸色阴沉地站在离他父母坟头不远处,瞪着眼睛,目光仿佛一枚利箭似的朝她射过来。她不由自主地往下缩了缩脖子,赶紧转过身,匆匆离开了。她一边往家里走,嘴里一边反复念叨:这是老何家和老黄家结下的怨业啊……
  
    何幺婆走进村口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在忙着做晚饭,一缕缕淡青色的炊烟飘荡在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中,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味儿。是啊,马上就要过年了,春节的热闹气氛不仅从人们的脸上,也能从屋顶上消散的炊烟里闻出来咧。
  
    只有何幺婆家里仍然冷冷清清的。她一个人住着一幢破败的土墙屋,那座屋子还是她老伴何大奎活着时砌的,挖了整整一亩水田的土砖,距今已经二十多年,屋顶修缮了好几次,四面的土墙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裂缝,有的连手都伸得进去,后墙更是发生了严重的倾斜,如果不是用几根木条支撑着,也许早就倒塌了。像这样破败不堪的房屋,在村子里越来越少了。何幺婆回到家,看见她养的那二十来只母鸡围聚在门口,怕冷似的瑟缩着脖子挤成一团。天快要黑下来了,老北风刮得一阵比一阵紧,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它们要归笼呢。一看见何幺婆,它们就像看到母亲的孩子,呱呱叫着向她围拢过来。何幺婆赶紧掏出钥匙打开屋门,返身端了一盆子苞谷,撒到堂屋中央,鸡们就拍打着翅膀,争先恐后地冲了上去。看着这群抢食的母鸡,仿佛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那样,何幺婆脸上浮现出一缕慈祥的笑意来。这些母鸡可是她卖茶鸡蛋的命根子。每天的鸡蛋都是一个个从鸡屁股下面吐出来的。这可都是用粮食喂养的纯种土鸡,生出的鸡蛋比那些用饲料喂养的洋鸡蛋味道鲜得多。何幺婆每天跟这些鸡朝夕相处,就像养着一大群孩子,热热闹闹的,也不觉得有什么孤单。那些鸡呢,只要哪天她从镇上回来得晚一点儿,它们就齐整整地聚集到村路口去等候她,也把她当成了母亲似的。
  
    何幺婆喂完鸡食,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做晚饭,而是走到房里坐了一会儿。房里的光线已经很暗淡了,但何幺婆没有开灯。为了省钱,她只装了一个二十五瓦的灯泡,在堂屋和房之间的墙壁上掏了一个正方形的洞口,这样,灯光就能照明两间屋子了。何幺婆坐在床沿上,双手拢在胸前,腰板挺得很直,仿佛在别人家里做客那样。即使到了这把年纪,已经满面皱纹了,在她身上依然看不到那种老态龙钟的样子,熟悉何幺婆的人,一眼就能找出当年扭秧歌、唱花鼓戏和扮演喜儿时那个活泼漂亮的文艺骨干的影子来。挨墙和床摆放着的是一张像文物那样陈旧的五斗柜,漆皮早已剥落殆尽,四根柜腿子也断了两根,用砖垫着。五斗柜的上方,有一块同样像文物那样的镜子,镜子上的水银快掉光了,只能依稀看清上面印着一行毛泽东的手书:“社会主义好!”这是当年何幺婆参加全县妇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时的纪念品。在镜子的下部,一左一右镶嵌着两张照片,左边那张是老伴何大奎,右边那张是儿子何解放。他们离开何幺婆都已经二十多年啦。这会儿,何幺婆的目光在这两张照片之间移动着,一会儿停留在老伴何大奎那张骨瘦如柴、胡子拉茬的脸膛上,一会儿又停留在儿子那张稚气未脱、酷似自己的英俊面孔上,眼神也变得有些凄然。何大奎死于1973年,由于到了血吸虫病晚期,这个以前走路都四脚生风、精力总是那么旺盛,结实得像个铁疙瘩的人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像根干柴了,肚子里的腹水也鼓胀得像座小山,最后几天,腹水突然消退下去,他的呼吸也越来越艰难。大概晓得自己剩下的时日不多了,他把何幺姑叫到床边,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幺姑,你记住,以后无论世道哪样变,你都不要忘本……咱们好不容易挺直腰杆子,可决不能轻易再弯下去咧……”何幺姑明白丈夫话里的意思,一阵辛酸,早已泣不成声。当天下午,没等在镇中学念书的儿子解放赶回家,何大奎就咽气了。丈夫死后不到两年,中学毕业回乡务农的儿子何解放就积极报名到葛洲坝,参加了330工程建设的民工队伍。此后整整一年杳无音讯,直到同村其他民工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何幺姑也没看见儿子的影子。那年的年关前一天,公社人武部长和几个干部走进了她家门,当他们表情凝重地把一张烈士证书送到何幺姑的手中时,她当即就倒在地上,晕了过去……她就是从那以后慢慢变老,逐渐由“何幺姑”变成“何幺婆”的。此刻,她呆呆地看着老伴何大奎和儿子何解放那两张已经褪色的照片,神色有点木然。她就那样呆坐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夜色把整个屋子吞没。四周一团漆黑,如果不是北风吼叫着从墙缝里灌进来,还以为是呆在一口棺材里呢……
  
    何幺姑炒一碗剩饭吃过后,就上床歇息了。可是她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老伴何大奎和儿子何解放的影子,一会儿是她在黄聚财坟前遇到黄老三时的情景,像看一部被剪辑得零零碎碎的电影。人这一辈子不就像放电影么,这其中的沟沟坎坎、恩恩怨怨谁能说的清?老辈子不是讲过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说那黄老三吧,从小没爹没娘,饥一餐饱一餐的,连中学都没念,后来分田到户了,他家的地主帽子倒是被摘掉了,可黄老三照样不务正业,成天跟一帮流打鬼混在一起,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不久便在一次严打中被公安局抓起来,判了十年徒刑,送到沙阳劳改农场去了。何幺婆以为,老黄家祖上的那根气脉到了黄老三身上,恐怕真的要断掉啦。可谁晓得,过了些年,黄老三竟摇身一变,成了闻名四乡、腰缠万贯的大款呢?瞧那种用皮箱装钱、见人发红包,花一千块钱买一个茶鸡蛋,进进出出都有人前呼后拥的派头,当年他爹黄聚财可都没这么威风啊。
  
    “你那茶鸡蛋比我的强多了,要是给黄老三送几个去,人家一高兴,说不定给的钱更多……”何幺婆耳边又响起蒋婆的那句话。是啊,她的茶鸡蛋在全镇真是出了名的,附近村庄还经常有人为了吃她的茶鸡蛋走几里路到镇上来买。但她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去给黄老三送茶鸡蛋,毕竟黄家同何家有那么一段恩怨咧。可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两个冤家也早就不在世上,再说当时黄老三还只是个孩子,他也不至于把这桩上辈人之间的恩怨老记在心上吧。这样想着,何幺婆的心里又活泛了起来。一千块钱一个茶鸡蛋,这个诱惑对她来说的确太大了!像何幺婆这样年纪的乡下老人,大多都准备好了寿材,一口棺材也就一千多块钱,可她卖了这些年的茶鸡蛋,还没攒够买寿材的钱。她是个孤老婆子,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望的,莫非到头来,自己的寿材竟要靠黄老三来置办么?何幺婆这样想着,心里像打破了五味瓶一样,怪不是滋味的……
  
    这天夜里,何幺婆睡得不踏实。外面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看样子是要下雪了。当家里唯一的那只芦花公鸡叫第二遍时,何幺婆就起床了。往常,芦花公鸡叫第三遍时何幺婆才起床的,但今天她提前了至少半个时辰。
  
    何幺婆去厨屋里生煤炉子,生好炉子,等水烧开后,她便开始往锅里放油盐酱醋、生姜大蒜、五香桂皮,再兑进早就熬好了的筒子骨汤汁,这些都是她煮茶鸡蛋常用的佐料。当锅里的水再一次烧开之后,她才将鸡蛋放到锅里去,等鸡蛋从锅底浮上来后,她便用一个竹制的小勺子把鸡蛋捞上来,放到凉水里浸泡一会,再一个个把薄薄的鸡蛋壳敲破,然后重新放回锅里去,盖上锅盖,用慢火煨上一个时辰,直到香味儿从锅盖缝里一缕缕飘散开来,弥漫整个屋子,茶鸡蛋就算煮好了。这是何幺婆煮茶鸡蛋的诀窍,如果缺少任何一道工序,茶鸡蛋的味道都出不来。

    天麻麻亮时,外面响起了村里人去镇上买菜或置办年货的阵阵脚步声、说话声和咳嗽声。年关逼近,不论是有钱还是没钱的人家,都忙起来了。平时,何幺婆也不用去这么早,但今天她好像有些性急,不等天光大亮,她就打开鸡笼,把鸡们放出来了,喂完鸡食,又迫不及待地把它们轰出了家,然后锁上大门,提着那只用棉布盖得严严实实、装满茶鸡蛋的篮子,往镇上走去。“幺婆,今日起这早?”一路上不时有人跟她打招呼。“你比我还早咧。”她也面带笑容地应着,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镇上。
  
    黄老三那幢五层高的楼房坐落在镇东头的水渠边。但何幺婆没有直接往那儿去。她晓得有钱人都喜欢熬夜打牌,起床很晚。她本来想去蒋婆家坐一会儿,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提着篮子往十字街口走去了。
  
    十字街口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四通八达,来来往往的客车货车都从这里经过,每天从早到晚都挤满了人,与何幺婆卖茶鸡蛋的车站紧挨着。平时她都是在街边的小吃摊上买一碗馄饨当中饭,摊主们跟她很熟,经常帮着招徕生意,让她给顾客送几个茶鸡蛋来。今日何幺婆是没吃早饭出来的,就到一家摊子上要了一碗馄饨。“幺婆,都快过年了,也不歇歇?”摊主把馄饨端上来时说。“我一个人又不用办年货,闲着也是闲着咧。”何幺婆说。她吃完馄饨,又说了会儿话,便站起身,提着篮子,往镇东头走去。
  
    这时候,日头已经爬到一树杆子高了,街上行人逐渐增多起来。何幺婆走到酒厂门口,拐进了旁边一条僻静的小巷。这条小巷是近些年才形成的一条新街,居民大都是附近村子在外面做生意发了财的人家。街面不是水泥路,只是铺了一层不均匀的油渣。人一走进巷子,就能看到小巷的顶头黄老三的那幢楼房,在一溜都是平房和两三层楼房的街巷里,格外引人注目。快走到黄老三家时,何幺婆下意识地放慢脚步,伸出手指捋了下头发,又整了整自己的衣裳,仿佛出门做客似的,显得端庄整洁,让人一下子就能找到当年那个何幺姑的影子来。
  
    黄老三家的大门敞开着,门口还停着一辆看上去很豪华的小汽车,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像过节一样热闹。黄老三平时在外面做生意,但他的老婆孩子都住在镇上,家里的人气一直很旺。何幺婆这是第一次到黄老三家,她站在门口,看到楼房四面墙壁都贴着五彩斑斓的马赛克,阳光一照,像金子一样熠熠生辉,把她的眼睛都照花了。她正在门口愣怔着,有个虎头虎脑、穿一身运动服的半大小子斜着眼睛问:“喂,你找谁呢?”何幺婆认出这是黄老三的儿子,听说在省里的体校打篮球,平常回来很少,自然不认识她。 对他不客气的盘问,何幺婆支吾着,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正在这当儿,黄老三的老婆从屋里出来了。这是个大脸的胖女人,耳朵上、双手和腕子上都戴着亮闪闪的戒指耳环首饰,走动时全身上下叮当作响,像一台移动的风铃。虽然她是黄老三在外面娶的媳妇,但平时常到何幺婆那儿买茶鸡蛋,所以一看见她就招呼说:“这不是幺婆么?您可真是稀客哟!”何幺婆仍旧期期艾艾的,不晓得说什么好。胖女人见她这副神情,猜出了什么。“您是来找……老三?”何幺婆嗯唔了一声。胖女人似乎显得有些为难。“老三从回来那天就没消停过,来找他的人把门槛都快踏破了。您看,他打了一夜的麻将,刚打一会儿瞌睡,一大早又让县领导从被窝里叫醒了,这会儿正在屋里说话咧。”何幺婆听了,脸微微一红,仿佛黄老三被人打搅都是她造成的。“是咧是咧。”她附和地说,一边往后退了半步,像是要离开的样子。胖女人这时注意到了她那只用棉布盖得严严实实的篮子,似乎有点儿过意不去。“您先别走么,我去给老三说一声。”说完,就返身回屋去了。过了片刻,她出来说:“幺婆,你进去吧。”
  
    何幺婆一走到里屋的门口,就看见了黄老三。此刻,他四仰八叉地靠在一条阔大的皮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正在和人说话,身上也穿着一件皮服,整个人已经发福了,那副高大的身胚,看上去跟当年他爹黄聚财一模一样。何幺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黄老三仍然没注意到她,就叫了一声:“老……三。”
  
    黄老三这才把目光投向何幺婆。他的目光在何幺婆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像没认出她来,又像是在认真地端详她,脸上紧绷绷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后来,他的脸部肌肉松弛下来,仍旧后仰着身体。“哦,是何幺……婆?”他似笑非笑地说,“好多年不见,你也老了。”
  
    “是咧,老、老了。”何幺婆点着头说。
  
    “郭主任,你不知道这个何幺婆吧?”黄老三把脸转向坐在他对面的客人说,“她年轻时叫何幺姑,在我们村里可是一枝花呢,能歌善舞,干起革命工作来也是一把好手……”
  
    那个郭主任哦了一声,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何幺婆。她觉得很不自在,像个小姑娘似的,脸又红了。“老三,我老了。”她低声说,仿佛在为自己申诉什么。“我都……六十多岁了。”
  
    “对对,你是老了。”黄老三说,“你找我有么事?”
  
    “噢,”何幺婆说:“你难得回来一次,我给你送几个茶鸡蛋咧。”说着,她把那只篮子从胳膊上移到胸前,小心翼翼地放在黄老三面前的茶几上,掀开了盖在上面的棉布。
  
    “是么?”黄老三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看着篮子里那一个个被汤汁熬成酱黄色的茶鸡蛋。“是么,这都是送给我的?”他似笑非笑地瞟了何幺婆一眼,“好么,我尝尝看,好吃我就全买下了。”说着,黄老三就伸出手,从篮子里拿了一个茶鸡蛋,放在鼻下嗅了嗅,然后皱起眉头,用夸张的语调说:“怎么一股臭味儿?”
  
    何幺婆怀疑自己听错了,忙说:“不会呀,老三,这是我昨儿才从鸡笼里拿的新鲜鸡蛋咧。”
  
    但黄老三仿佛没听见她的话,把那个茶鸡蛋扔到茶几上,重新捡起一个,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臭的,还是臭的!”
  
    他一连嗅了好几个茶鸡蛋。每次都嘟哝一句“臭的,臭的!”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嗅觉,还将一个茶鸡蛋递给那个郭主任,“你闻闻,是不是臭的?”但郭主任嗅也不嗅,便堆起笑脸,顺着他的话头说:“对,黄总,是臭、臭的!”
  
    何幺婆没反应过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黄老三像做完了一件开心事那样拍了拍巴掌,翘起二郎腿,点燃一根香烟,慢悠悠地说:“何幺婆,我听人说你的茶鸡蛋是镇上最好的,你怎么弄些臭蛋给我送来?要过年了,你总不能让我花钱买臭鸡蛋吃,这多不吉利!你说是不是咧?”
  
    何幺婆完全呆住了。她眼冒金星,耳边嗡嗡乱响,像有一千只蜜蜂在头上飞来飞去,从未有过的羞辱使她从脸上到耳根子都变得火烫火烫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儿栽倒在地上……
  
    何幺婆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还不到中午,天气很阴晦,刮了整整一夜的老北风倒是停下来了,可天空像一块越积越厚的的大冰块,像是随时可能掉落下来,让人感到一股飕飕的寒意。那群母鸡到村边觅食去了,家里空荡荡、冷清清的,像一片荒芜的坟地。
  
    何幺婆走进家门,就把大门拴上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在床头坐了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像座泥菩萨。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水从她的眼窝里滚了出来,一串一串的,像一条条蚯蚓在她布满细密皱纹的脸上爬行着,但她没察觉到似的,任其流淌着。她的脑子里反反复复浮现着当年在黄聚财坟头碰上少年黄老三时的情景,那阴郁的表情,那利箭样的目光。“天啊,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那段怨业,从来没有咧……”何幺婆嘴里不住地这样念叨着。后来,她把目光投向镜子里的那两张早已褪色的旧照片。恍恍惚惚中,她觉得老伴何大奎和儿子何解放都在用一种严厉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说:“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这是给我们丢脸呢!”她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那两道隔世的目光,感到脸上像针刺一般,羞愧难当。是咧,我不仅自己丢脸,也给你们丢脸了。何幺婆在心里说,鼻子一酸,突然把头埋到被子上哭泣起来。她觉得,当年大奎和解放死时自己都没有这样伤心过。
  
    这时如果有个人从窗外经过,听见屋里传出的那种老年女人特有的沙哑哭声,一定会吓一跳的,没准还以为自己碰上了幽灵。
  
    何幺婆养的那群母鸡是在傍晚时分从野外回来的。当它们像往常一样,在那只芦花公鸡的率领下,从大门旁边的小孔内钻进屋内时,屋里死寂一片。芦花公鸡咯咯叫了几声,像是在跟何幺婆打招呼:我们回来了,快给吃的吧!但没有任何回音。芦花公鸡便探头探脑地往隔壁房里走去。一进门,它就看到了用一根绳子吊在屋梁下面的何幺婆,脚下面是一张被蹬翻的凳子……
  
    芦花公鸡吃惊地往后跳了几步,拍着翅膀咯咯大叫起来。它这一叫,引来了后面的母鸡,它们纷纷涌了进来;它们仰起脖子,对吊在屋梁上的何幺婆呱呱叫个不停,后来,就排成整齐的队列,在芦花公鸡的带领下,围绕何幺婆的尸体转起了圈子,一边转圈,一边低一声高一声地啼叫着。
  
    听上去,既像是在痛哭,又像是在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