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的文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8:35:09
如意
生活如意而丰富——这样一句,表达不了我之所思所愿;我思愿的乃是:集中于一个目的,作种种快乐的变化。
或说:   许多种变化着的快乐都集中在一个目的上了。
迎面一阵大风,灰沙吹进了凯撒的眼皮和乞丐的眼皮。如果乞丐的眼皮里的灰沙先溶化,或先由泪水带出,他便清爽地看那凯撒苦恼地揉眼皮,拭泪水。
之前,之后,且不算,单算此一刻,乞丐比凯撒如意。
世上多的是比凯撒不足比乞丐有余的人,在眼皮里没有灰沙的时日中,零零碎碎的如意总是有的,然而难以构成快乐。
因而我选了一个淡淡的“目的”,使许多种微茫的快乐集中,不停地变化着。
剑柄
一味冲谦自牧,容易变成晦黯枯涸。终身狂放不羁,又往往流于轻薄可笑。
冲谦而狂放的人不多。
谦狂交作地过一生是够堂皇的。
“忘我”之说,说而不通。应是:论事毋涉私心意气谓之谦,命世不计个人得失谓之狂。这样的谦狂交作是可爱的,可行的。
不谦而狂的人,狂不到那里去,不狂而谦的人,真不知其在谦什么。
拜伦以天才自命,以不多读书自诩。后来在他的故居,发现许多书上密密麻麻地注满他的感想、心得——拜伦的字迹是很容易辨认的。
再者,我们比剑术,比枪法——执笔行文间之所以引一“我”字,如剑之柄,似枪之扣,得力便可。
不可以剑柄枪扣炫人,何可以剑柄枪扣授人。
我友
中国古代人,能见于史册的,我注目于庄周、屈原、嵇康、陶潜、司马迁、李商隐、曹雪芹……他们的品性、才调,使我神往。我钦羡的另一大类:季札、乐毅、孙武、范蠡、谢安、张良、田兴……他们的知人之明,极妙;自知之明,妙极。孙膑没有及早看透庞涓,是笨了三分(笨不起哪)。田兴则聪明绝顶,朱元璋哄不了他,请不动他,只好激之以“再不来的,不是脚色”(流氓口气活现)。脚色田兴来了;话旧旬余,朱赠金银,田慨受不辞。出得宫来,悉数散与平民百姓,孑身飘然而去。
美哉田兴!
季札的挂剑而去,也是最高的潇洒——美哉季札!
潇洒是这样的潇洒,现代时装公司广告上的潇洒是指衣服裁剪得好。
试看古潇洒,值得频回首。
王者
登金字塔,埃及属于我。彳亍拜旦隆的八柱间,雅典臣伏在我足下。小坐巴黎街头咖啡店的椅子上,法兰西为我而繁华。那胡夫法老,那伯律柯斯,那路易十四,都不知后来的王者不烦一兵一卒,长驱直入,谈笑于深宫、要塞、兵家必争之地,享尽风光,扬长而去——旅行家万岁!
凯撒说:
“我来,我见,我胜。”
什么叫“胜”,还不是被谋杀了。即使避过谋杀,威福绵绵,长寿,啊长寿?长寿的意思是年命有限。
如果说:“我来了,我见了,我够了。”这倒还像话。
凡是像话的话,都不必说——那就不说。
夕阳照着威尼斯的太息桥,威尼斯的船夫多半是大学生。
圆满
生命的两大神秘:欲望和厌倦。
每当欲望来时,人自会有一股贪、馋、倔、拗的怪异大力。既达既成既毕,接着来的是熟、烂、腻、烦,要抛开,非割绝不可,宁愿什么都没有。
智者求超脱,古早的智者就已明悉不幸的根源,在于那厌倦的前身即是欲望。若要超脱,除非死,或者除非是像死一般活着。
以“死”去解答“生”——那是什么?是文不对题,题不对文。
近代的智者劝解道:“欲望的超脱,最佳的方法无过于满足欲望。”
这又不知说到那里去了,岂非是只能徇从,只能屈服。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此一偈,好果然是好极了,然而做不到三天的圆满,更何况永恒的圆满。
心脏
十字军行过了。宗教裁判退庭了。斗兽场空着。奴隶市集取缔久矣。拿破伦最后变成女人。希特勒剩下一片假日记的风波。斗牛呢,还可以到西班牙去看货真价实的斗牛,那过程之长,之惨烈,不是目睹,无法想像。梅里美先生的报告文学太风雅,也许当年确乎如此;等到我去西班牙尝试风雅时,惹了一身恶俗,我居然会频拭手心的冷汗看到人牛两亡,热风吹散血腥味——我恨西班牙,不管你孕育了多少个戈雅、毕加索,你为何还要斗牛。
又想起“玛雅文化”的神秘没落。
那血淋淋的祭奉,什么意思呢,天神要这鲜红的跳动的心脏做什么——人类对太奇怪的事,会不觉得奇怪。
对那些并不奇怪的事倒咄咄称奇,大惊小怪。
将醒
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是“人之初”。
际此一瞬间,不是性本善也非性本恶,是空白、荏弱、软性的脱节。
英雄的失策,美人的失贞,往往在此一瞬片刻。是意识和潜意识界线模糊的一瞬,身不由己的片刻。
人的宽厚、浇薄、慷慨、吝啬,都是后天的刻意造作。从睡梦中倏然醒来时,义士恶徒君子小人多情种负心郎全差不多,稍过一会见,区别就明明显显的了。
然而高妙的战略,奇美的灵感,也往往出此将醒未醒的刹那之间,又何以故?
那是梦的残象犹存,思维的习性尚未顺理成章;本能、直觉正可乘机起作用,人超出了自己寻常的水平——本能、直觉,是历千万年之经验而形成的微观智慧,冥潜于灵性的最深层次,偶尔升上来,必是大有作为。
宏伟、精彩的事物,都是由人的本能直觉来成就的。
若有神助,其实是人的自助——这无疑是可喜的。不过不要太高兴。
呼唤
英国得天独厚的是文学之光华,一个莎士比亚足可以使英国永远亡不了国。
英国文学家之多、之大、之了不起,使英国人不以少出画家少出音乐家为憾,他们安心认命,反正英国文学是举世无敌盖世无双的了。
诗人的哈代倒平常,小说家的哈代是伟大的。这不用我说,但我要说,赞美哈代是我的天职,是仁,是不让的。
哈代说:
“呼唤者与被呼唤者很少互相答应。”
此一语道出了多少悲伤,道破了多少人间惨史。
耶稣在十字架上的绝叫,冉达克(贞德)在火堆上的哀吁,都包括在哈代这句话中,虽然哈代并没有这层意思。
话说出后,与说话的人的初衷不相干了。耶稣和贞德是在哈代这句话中,而且是主位,其次才是那迂回行过的为爱情而生而死的凄迷男女。
休息
听三百多年前的人谈论种种尘世事题,感到三百多年的变化,横梗在我与培根之间——弗兰西斯•培根之言,已未必尽然。
惟独培根的分析“嫉妒”,透彻无遗,信达而雅,生于培根以后的人,关于“嫉妒”,就这样听他说说,自己想想,大家聊聊,够了——我佩服他,佩服得身心愉快,因为本来就是巴望那世上的一桩桩糊涂事,能够一桩桩弄清楚。
“在人类的一切情欲中,恐怕要算嫉妒最顽强最持久的了,所以说,嫉妒心是不知道休息的。”
如有人问及:“那么嫉妒又是什么呢?”……我起身从书架抽出培根的文集,给提问者——我坐下,休息。
除此
我原先是从来不知疲倦的,眼看别人也都是不知疲倦的。
一天,我忽然疲倦了,眼看别人也都是疲倦了,疲倦极了。
我躺着,躺着想,天堂是怎样的呢,在天堂里走一天,脱下来的袜子,纯粹是玫瑰花的香味。
天堂无趣,有趣的是人间,惟有平常的事物才有深意,除此,那是奥妙、神秘。奥妙神秘,是我们自己的无知,惟有奥妙神秘因我们的知识而转为平常时,又从而有望得到它们的深意。
土耳其的旗子上有一弯新月,这就对了。
耶稣的父亲实实在在是罗马人,这就对了。
无关
华格纳的音乐不是性感的常识剧情,是欲与欲的织锦,非人的意志是经,人的意志是纬,时间是梭,音乐家有奇妙的编纂法,渐渐就艳丽得苍凉了,不能不缥缈高举,波腾而去,被遗弃的倒是累累肉体,快乐而绝望的素材——自来信仰与悔恨成正比,悔恨是零乱的,整齐了,就是信仰。
因为有一位未曾晤面的朋友说:“华格纳的音乐无疑是性感的。”使我念及是否再为华格纳稍作言诠,以安华格纳在天之灵,以明我等聆受华格纳音乐者的在地之心。
另有一位朋友是英才早展的诗人,他最近写了:“……那载着往事歌剧之轮船/哦,冉冉升笛。”我又感到艳丽而苍凉了,十分赞美——那是与华格纳无关的。
烂去
人类的历史,逐渐明了意向:多情——无情。
往过去看,一代比一代多情,往未来看,一代比一代无情。多情可以多到没际涯,无情则有限,无情而已。
可怕还在于无情而得意洋洋,蒙娜丽莎自从添配了威廉胡髭以後,就此颠之倒之,最近在纽约街头捧卖报刊,而地车站上,大卫新任推销员,放下投石器,抱起一只最新出品的电吉他。
当人们一发觉亵渎神圣可以取乐取宠,就乐此宠此不疲了,不会感激从前的人创造了这么多可以供他们亵渎的素材。
是故未来的人类会怎么样,并非窅渺不可测,“无情”而已。
从多情转向无情就这样转了,从无情而转向多情是……以单个的人来看,没有从无情者变为多情者的,果子一烂,就此烂下去。
问谁
人文主义,它的深度,无不抵于悲观主义;悲观主义止步,继而起舞,便是悲剧精神。
毋庸讳言,悲观主义是知识的初极、知识的终极,谁不是凭借甘美的绝望,而过尽其自鉴自适的一生。
年轻的文士们,一个一个都很能谈,谈得亮亮的,陈列着不少东西——冰箱!这些人真如冰箱,拉开门,里面通明,关了,裏面就黑暗。冷着。
我们最大的本领,不过是把弄糟了的事物,总算不惜工本地弄得差强人意了些——没有一件事是从开始就弄得好好儿的。
也有人认为一切都可以化作乖觉的机器,或者更原始朴素些,把人群分类,像秤钮、秤钩、秤杆、秤锤那样搭配起来,就行了。
这样搭配起来的“秤”,用来秤什么呢?秤“幸福”。
就算秤幸福吧,秤幸福的“秤”,即是幸福吗。
你问他,他问我,我问你啊。
败笔
新鲜的怀疑主义者把宿旧的怀疑主义者都怀疑进去了。
像爱默生那样是多么脆嫩的怀疑主义者啊。Transcendentalism其实是一种推诿。
“结结实实的怀疑主义者”这顶枯叶缀成的桂冠,是否奉给蒙田,尚未决定。
苏格拉底,不予置评。
宁可让这顶桂冠悬浮在空中,宛如一只小飞碟。
蒙田临终时,找神父来寝室,什么,还不是做弥撒。
苏格拉底到最后,说了一句千古流传的不良警句,托朋友还个愿心,欠神一只鸡。
此二史实(弥撒,还愿),都是西方“怀疑世家”列传中的伤心败笔。
随俗,无限大度,以徇顺来作成脱略,能算是潇洒吗。
真奇怪,什么事都有节操可言,达节、守节、失节,一个怀疑主义者的晚年的失节之悲哀,悲哀在他从前所作的“怀疑”都被人怀疑了。
败笔决不能再改为神来之笔。
迟迟
然而在许多读者之中的许多读者是手里拿着玫瑰花的。玫瑰花是新鲜的。
一眼看透威廉•莎士比亚,一语道破列夫•托尔斯泰,那就最好,那就好了。
我想,我想有一天,老得不能再老,只好派人去请神甫来,神甫很快就到,我说,我倚枕喘然说:“不不,不是做弥撒,您是很有学问的,请您读一段莎士比亚的诗剧,随便那一段,我都不能说已经看过了的。”
神甫读了罗蜜欧与朱丽叶的阳台对话,我高兴地谢了,表示若有所悟。
然后请他讲托尔斯泰的故事,神甫传述了尼古拉维奇最后出走的那一夜,很冷的冬夜,帽子也不小心跌掉了,我很惊讶:“真的吗,真是这样的吗。”
神甫说:
“真是这样的。”
走了
昨夜,我还犹如汤姆斯 哈代先生那样地走在荒原上,蔓草中的金雀花快乐而无畏,一起叫道:
“诗人来了!”
我回头眺望,没见有谁出现,远处有许多白雾。
平平安安过完十八、十九世纪已非容易,二十世纪末叶还活着步行到艾格敦荒原来,不高兴也得装得高兴。
真有乌斯黛莎吗,真有玳丝吗,那红土贩子怀恩也真可爱,而玖德,濒死的热病中披了毯子冒雨登山去赴约……把哈代害苦了……搁笔了……我止步而回身。
“诗人走了!”
蔓草中的金雀花又嚷成一片,这次才知道它们有意挑逗,写写诗就叫诗人,喝喝茶喝喝咖啡就叫茶人咖啡人么,蔓草中的金雀花啊。
出魔
传记、回忆录,到头来不过是小说,不能不,不得不是写法上别有用心的小说,因为文学是不胜任于表现真实的,因为真实是没法表现,因为真实是无有的。
最好的艺术是达到魔术的境界的那种艺术。
一群魔术家在阳台下徘徊不去,声声吆唤:
“出来啊,让我们见见面哪!”
之所以不上阳台是因为我正在更衣,更了七袭,都不称心……
我全身赤裸地站在阳台上,二十个汽球围住了我,三只白鸽交替在我头顶下蛋——与魔术家们周旋就是这样谐乐。
与魔术家们周旋就是这样短暂。
我没有传记、回忆录,没有能力把艺术臻于魔术的境界,魔术家们没有到我的阳台下来吆唤。
世界上曾有九种文化大系,阿拉伯的曾被号为“魔术文化”,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那“一千零一夜”在其本土被列为“淫书”而遭禁后,阿拉伯只剩下1234567890,怪纯洁可爱的。
笔挺
上帝造人是一个一个造的,手工技术水平极不稳定,正品少之又少,次品大堆大摊。
那时我还是行将成为次品的素材,没有入眶的眼珠已能悄悄偷看——他时而弯腰、时而直背,时而捶捶腰背,忙是真的忙个不停。
前面的一个终于完工。上帝造我先造头颅,在椭圆形上戳七个洞……眼珠捺入眼眶,眼睑就像窗帘那样拉下,什么都看不见。红红的。
来到人间已过了半个多世纪,才明白老上帝把我制作得这样薄这样软这样韧这样统体微孔,为的是要来世上承受名叫“痛苦”的诸般感觉。
我一直无有对策,终于——不痛苦了!
老上帝显然吃惊,伸过手来摸摸我的胸脯:
“就这样?不痛苦了?”
我站得笔挺:
“就这样,一点也不痛苦。”
缀之
窗外的天空蓝得使人觉得没有信仰真可怜,然而我所见到所知的无神论者都是不透彻的。
上帝是无神论者,上帝必是无神论者,上帝信仰谁,上帝是没有信仰的。没有皈依,没有主宰,这才是透彻的无神论者。
那些崇拜上帝的人,竟都不知是在崇拜无神论。
尼采为此而写了一本言不能过其实的书,今补缀之。
宗教始终是信仰,哲学始终是怀疑,曾经长期地把信仰和怀疑招揽在一起,以致千百年浑沌不开。从宗教家一动怀疑就形成叛逆这点事实看来,宗教是不可能作推理研究的。而从哲学家一荫信仰即显得痴騃这个症状而言,哲学又何必要妄自菲薄,去乞求神灵的启示。
二者皆不足奇,前者尤不足奇,后者至多奇在曾有那么多聪明绝顶的人,竟去攀缘茫茫天梯,平素事事发问而独独不问自己何以委身于这个一成不变的福利观念。
无神论亦因人而异。无神论已敝旧了,人还可以新鲜。新鲜的人的无神论是新鲜的。
尖鞋
一个人,在极度危难的瞬间,肉体会突然失去知觉,例如将要被强行拔指甲,倏地整条臂膊麻木了。二次大战时纳粹的集中营里的犹太俘虏,就曾经发生过这种现象——是心理与生理至为难得的冥契吧——简直是一种幸福。
这奇迹,一次也没有发生在我的臂膊上、心灵上、头脑上。在积水的地牢里我把破衫撕成一片片,叠起来,扎成鞋底,再做鞋面,鞋面设洞眼,可以缬带。这时世界上(即城市的路上)流行什么款式呢,我终于做成比较尖型的。两年后,从囚车的铁板缝里热切地张望路上的行人,凡是时髦的男女的鞋头,都是尖尖的——也是一种幸福。我和世界潮流也有着至为难得的冥契。金字塔、十架、查理曼皇冠、我的鞋子,是一回事中的四个细节,都是自己要而要得来的。我便不多羡慕那条将要被强行拔指甲而突然整个儿麻木的臂膊了。
我已经长久不再羡慕那条犹太人的臂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