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听生:文革前夜:农民们心目中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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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0-10-12 11:08 作者:旁听生 字号:大中小 点击:32次
本篇原名为:《人民们的老故事(之二)》
历史之下,是记忆和遗忘。
记忆和遗忘之下,是生命。
书写生命是另一种历史
永无忘结。
——(法国)保罗.利科
坦克是易朽的,而梨子是永恒的。【笑忘录】
——(捷克)米兰.昆德拉
记思庚————聂绀弩
人不言愁我自愁,风风雨雨又经秋。
曲歌实甫【西厢记】,诗颂南湖烟雨楼。
吨吨钢铁伤小取,粒粒稻禾盼丰收。
为孺子牛谁敢指,只觉今冬肿更浮。
——选自【聂绀弩旧体诗全编(中)】
这,绝不可能是抒情散文,也不太象自传,也许可能有些象小说,这里面是痛苦,全是痛苦。(自述)
(前记)
“城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俗叫‘‘四清运动”后,虽这一政治运动並未刮遍全部国土,可是它不似终结似开始。拖挨到文化大革命全面闹腾,间隔只有年把多点时间。时在一九六五年和次年上半年。就在这一段日子里,江南某地某乡,不对吧?噢,对,叫公社,长青藤公社,对了吧。有一处山还算青,但绝已难寻参天入云之树。水已小,但还秀的大队里,不叫山村叫大队,正确了吗,老弟。——这又摘自一次与友谈天记录)
这个山村大队也就差不多一百十来户人家,有四五个姓氏,只有吴和黄各有几十家人,数量上占了大部分,大队里党支书,大队长,主任和会计们的职位也大都由他们这两姓族人占坐着,牢牢地把持着。
他们也借着大小政治气候挑动着各姓族人互相斗争着,勾结着,合纵连横,堪似战国时的苏秦张仪,意气风发,对邻里族人村人威迫利诱,而对每一个下来“领导”的上级干部,其种种下作言行,比老俄罗斯作家笔下农奴小总管还农奴,还总管!尤其是对村中所谓“黑五类分子”和家人们更是时不时借风顺势,作弄拨弄如工具玩具!还很觉得十分义正词严!
但他们与几乎所有可怜的人民似乎一样可怜,加上权力所带来的无耻!大都是作恶工具也还是领导们的玩具,只是他们不觉得而已。大义凛然,正义在肩状的领袖们和沾沾自喜的工具们!从上到下,从前到后,自认为是爬上或将可能是会爬上蛆堆上端处所的!此处人类直到如今还这般模式,烂药罐子熬百年!真聪明!聪明得能这么经熬。
他们每天拿的是全村的最高工分,上公社.上區.上县开名目繁多让许多人莫名其妙或胆战心惊的会议,既可以躲避与社员一起日晒雨淋下田地劳作,又可以按天数得到上面现钞补贴,当然还有出自田地山野间的一切收获物质更多的占有!又更可以一再得到机会欺辱社员更黑五类分子的口实和机会!以得到肉体和精神上的享受即一点点昆虫般的满足!
当然很可能,现在他们的下一辈或接班人也与时俱进得有了更多途径当官发财了!他们上司们或曰更大的领导们更是进步的了不得,高明,英明,圣明!光明!是三个或四五七八个主意和思想;还是四明主义则莫名其妙,妙不可言!莫明其妙则妙在其中矣!
可当时,这些黑灰人类在他们手中搞得个个痛不欲生,在仅过大约一年多两年后,所谓“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有的更觉得偷生已不能,纷纷自杀了却,如不似老舍,傅雷,剪伯赞,更还似谁?可后来谁为他们开大会平反过?荣誉过?他们在了却自己卑微的生命前,他们中的任何人,何曾王过,又何曾寇过?他们中胆大的敢杀鸡鸭,胆小的敢踩蚂蚁。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只不过四九年前比乡邻们因各种原因头上多了一两片瓦,地里多打了三五斗粮,有的人也只是在白纸上比旁人多认得几个黑!有的更因在民国治下生活过,也许可能有着比芝麻绿豆还要小的新造的罪名原因,实际却更可能是权力者故意暗示或自己猜疑的杯弓蛇影,唯恐受批斗,踢跪,梱打,身心大伤!自己痛苦不说,更还累及妻儿,家人都要受人家指骂之辱,看着害怕,心中颤抖,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这些悲惨故事又都是后话了。
被断裂和粉碎了的是生活,还是木屑刨花?
(一)
在这前几年,我家被弄到这个农奴大队生存着。大饥饿的那几年后,我父母后来就租得一成份定为上中农的一处空屋住下。此屋历经风雨,显破旧之态,正屋已漏,门窗也需整修,且厨房灶屋好象快倒塌的样子,更要盘沏一灶头来解热水熟菜之必须。所以先搬去住下后,接着就要把屋子整修好,房屋主人事先跟我父母说好的。
父母就在本村里请来一木匠,姓吴,一砖瓦匠,姓黄。砖瓦匠,还会一些石匠本事。今之所谓普通话里借北地言谓“泥水匠”即然。吴木匠时年四十五岁上下,黄师傅也就比他小个三五岁吧。岁代农民几富裕?所以成份却还红或不坏,都让党定属于下中农,中农者。
但四九年前,他们孩童时,可能也读过年把两年书。识字数刚夠自写贵姓大名和识数初算。黄师傅好象还多读了年把吧,【增广贤文】或【惜世贤文】里有很多些文句背得滚瓜烂熟。他们青少年时手艺学好后,跟随师傅师兄们在邻近几县的一些乡镇也走过,后来成大后生后,自己闯码头,找生活,不大不小的世面也见过一点一些的。人生阅历真丰富。靠手艺,靠力气,四九年前也都娶妻或更已生子。
斗转星移,风云乱起,坑坑洼洼,拖泥带水,国民政府时他们没有发洋财,翻身主义后,金光大道上最疯时,也就是在前三四年,饿得大家头昏眼花,黄师傅老婆一脸全显菜色,肚肿如薄皮之鼓。这样饿得快死的人全村一两年内有十好几个,之前已有四五个又老又病更饿的人实挨不下去,干瘪得如阴天带霉烂的黑紫长豆干,悄悄的死了,以老病之名,也只能悄悄埋了。悄悄埋了的还有五六个在襁褓中的饿病婴孩。
以草木为粮!把能找得到,能咽得下去的东西吞下肚后,其中饿得最厉害的这十来个汉子婆娘都已肚皮肿鼓等死时,公社干部一脸光荣似恩赐,终于给他们每家带来了一小袋上面发下的带碎米的糠皮,说是营养品,煮熬菜粥湯喝下去后,好险好彩,都没死,一路熬年头儿到如今。黄师傅后来跟我父亲说;您是知道的,我们这块地方,解放前有谁喝过糠菜粥的。饿不死后还要在社员大会上说感谢救命恩人!他大摇其头。觉得生活变得如此怪诞荒谬而不可思议!
师傅们在动工前,他们先进屋前后后察看一番,大约摸算出需各种材料几何,按当下时半明半黑市价,又估算出材料大概的需要数目。更给出各自完成工作量最少需要的时日数,按天算工算钱,每天工钱多少也按一般市价,完工时再一次结清报酬款,并要在完工时请他们吃一顿带荤菜的晚饭。经短暂的讨价还价后,即达成口头协议。
过了一段日子,得知我家已备好料,过了几天后,吴木匠挑着一工具担子来了,木匠工具多,有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锯子,刨子,凿子加锉刀.刮刀。还有旋钻,斧头和锛,每一件刃口都锋利雪亮。黄师傅跟着也来了,只每只手各提一个木制泥灰桶,桶里装着四样工具,砖刀,批灰刀各一,再加木把铁锤一把和一木灰刮而已。
那时刚在寒假期间,退休了的父亲给师傅们各递上一支香烟,黄师傅摇手说他有点气喘咳嗽病,他已不抽烟了的。吴师傅谢了,点着了叼在嘴上,一边解工具担子,一边拍着上衣口袋说:不用客气,我总带旱烟袋的,抽惯了,喏,旱烟竿子在这里呢。他又摸出一巴掌长竹根制的短烟竿。
他们不慌不忙各自开了工后,在一个屋子里做工,在交错碰面时,也互相搭话聊天,不外是村里村外事,自家邻家人。有时也会大家一起谈天说古的。
此时我已应是上初中年龄了,在村里已住了五六年了,大家都算很熟了。他们的两三个孩子都曾是我的前后同学。在每个星期天和假日里,三餐外我除了看书,偶而也跟邻家孩子甚至大人下棋打扑克。我一直喜欢跟本村里;以至邻村比我大五六岁的十八二十岁的青年小伙子交往。在师傅们在我家干了半个多月的活计间,我和他们更熟了,看他们干活,也跟他们搭话聊天,更多的是听他们聊天。
在我家租住屋背后,有着一大片田,田中央是一大块大约有两个半篮球场面积的打谷晒谷场,地面用石灰搅和清沙浆铺就,收获季节过后,就更显平整干净。傍晚时光,稍有空闲,不大不小的孩子们就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在月光星辉下,玩耍着捉迷藏`问城门等游戏。白天难得听见的笑喊声只能在此地夜空中响起,谁能想到,只一两年后,很长很长时间里,这种笑声几乎全然听不见了。
当然,这又都是后话了。可是这种预兆或称苗头还是有的,可这些不要说乡下,连城里可有几个高人已猜测到吗?
那几天,在冬日灰云中,柔弱的阳光忽隐忽现,在冷冷的北风里,好象是全公社各生产大队的(即各村子)很大一部分基干民兵集中在那块晒谷场上训练,五六十个青年基干民兵排着队,内中有十来个女青年,另排一队列。她们也与男民兵一般,身着似蓝似青或灰黄灰白家常衣服,只有个别者上衣有着素淡色小米格而已。在指挥下,他们一会儿跑,一会儿站,一下左,一下右,很显热闹。
这热闹引来了趁空偷闲的一大帮大小孩子们。他们围着晒场边沿站着,除几个大队干部的孩子还敢小声议论,大都一声不吭,认真看戏似的,我也悄然站在一旁稍远处。其中一幕场景我至今难忘!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一手拉着大妹妹,一手牵着小妹妹,背上还用靛青蓝土布背带綁背着年已三岁尚不会走路的小弟弟,她们衣裳褴褛单薄,她们的头发干涩,一个比一个稀薄,枯黄带灰,在冷风里飘动颤抖,比不远溪畔处,田埂旁,似死犹存的稀疏而黄白将枯的秋冬之草还显可怜!写至此,我还感觉笔尖有一絲悲凉传至心头。
男孩子们可能大半出于天性,眼睛只盯着枪转。说到枪,当时只有三四把枪托已脫漆露出木色的长步枪,都挂背在队列前面的几个队长副队长的肩上了。还有两个腰间插挎着暗黄色皮套短枪的领导,象是从區上或公社人民武装部下来的“长”们。
他们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了。略微年轻点的那个干部只带着十来个女民兵训练。只见他一会伸出一手搭摸人家的肩膀时顺溜着碰胸脯,一会又伸出两手捧模人家头脸时顺溜下沾颈脖,一本正经样为人家纠正姿态,姿势。弄得她们大都微低着头,红着脸,边跑边喘气,北风吹乱了她们的额前的刘海,更使她们暗黄的脸庞变成了酱红之色。几个男民兵在旁一边跑,一边冷眼觑看着这边,暗藏的妒恨一絲絲射出。
我突然想起父亲一直订阅的某份日报前不久头版刊登的毛检阅女民兵的大幅照片和他的【七绝:为女民兵题照】。一句话差点冒出来:红装今后何人着?可怜的姐姐们!
(二)
我很快转身回了家。从屋后门想进家,正碰上两个师傅在门口作工间休息,都坐着抽烟,喝水,聊天,有时也眯缝着眼觑瞄着不太远处的民兵们操练。见我眉色不乐,不知谁问,不看了?戏不好看?我只笑笑,不作言答。不知谁又说,有什么好看,哪有过去演戏好看。还是真人真功夫在戏台边演边唱,经得看!那时候戏台下又多热闹啊!
说着说着,不咸不淡地乱说着,吴师傅就回忆起青年尚未成家时曾去一外县之乡镇,一群匠人们给一大姓族人整修祠堂几个月,正冬闲时,晚上收工后,几乎每晚赶各大村戏台,不是徽剧或京戏班就是本地目连戏。边看边抽烟,又嗑瓜子花生,饿了吃一碗热香馄饨或桂花甜酒煮汤圆,一点儿也不困。在人堆里钻来碰去,活荡的很。
久了,在戏台下,跟一丈夫长年在外在船上跑单帮的小妇人混熟了,那妇人一儿一女两小毛囡,把他们哄睡着了,也找来戏台下寻靠他,两人似学那戏台上的人眉来眼去,后来就他递给一包瓜子,她塞回几个橘子。两人的肩膀靠紧了,黑夜里,他扯她的腰带也不恼,只吃吃小声笑着,扭捏着,她灵巧地扭转变换着双脚位置,躲闪着。一会儿,跺顿着黑布新棉鞋套着的脚,耳旁细声软语;冷哩,好冷哩,家里有今年冬天刚烧来的好木炭呢,到家里烤火去吧。
黄师傅听到这,就截拦住话尾,哈哈哈大笑说,看你要把人家的小后生教坏了。我不作声,手只摸着刨子玩,脚却不停踩碾着满地木屑刨花,好象它们都很有错罪似地,吴师傅也只嘿嘿嘿的笑着不说了。老脸上泛出了一絲絲红晕。我觉得也好经看的。但我也不意思总盯着他看。
“一马离了西凉界”,他突然挺直身子,嘶哑的嗓子吼出了这一句京戏唱词,走了腔调,但咬字清楚又很有感情。他又嘿嘿地笑着说:那天晚上演的又是【武家坡】,薛平贵要回窑了,我记得好清楚的!
他这时神态有点难过,有点失态,他轻轻地起身走到门口,站靠在门框柱石边,眼望着西空里凝固般的冬云好一会。他没有马了吗,他的马去了哪里?所以总离不了如此悲凉荒凉的西凉界。因为他永远不可能是白马白甲的薛平贵?还是他从来没有过自己的马?我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感觉到他心里有些难以与人诉说明白的痛苦。
黄师傅也从歇息的小木凳上站起身,在后门的小块空地上一边拿起铲子搅拌灰浆一边说:老吴,你晓得的,抗战快胜利时,我也早已出师带徒,在本县顶东边某某乡镇也是给一大姓旺族人家重修旧祠堂,祠堂也在镇东边,靠山面江。好风水!那族人了不得,前朝古代光进士就出了五六个!举人秀才无数!读书人多,做官的人也就多。水路陆路交通太便利,做生意发财的也是多啊!横直两条街全是鋪子,还设有邮电所哩,街面上的人钱财好旺盛!这不,我们这一伙人在那里修整修复祠堂,包括宗社戏台和设在围院里面的一座初小学堂。把老旧的厅堂殿阁,还有围院花墙都照原样复原。真大,真气魄!
对了,老吴,你那在那地方某村的师兄也跟我们一起做的,差不多弄了半年啊!做好后,请了好几个名戏班就在我们给新修的祠堂戏台上唱了七天七夜,文戏武戏轮着演。我和大家一样,夜夜赶场。附近县城的戏迷们都赶去捧场!不几日,那时就听说日本人投降了。
听到这里,我精神一振,突然问:胜利了,那当时你们呢,在做些什么?黄师傅听了,好奇怪的眼望着我,连正磨着刨刀的吴师博也抬头望着我。渐渐地,他们的眼神从问号变成了感叹号。我后来到现在,一想起,都直为我那时那样的问句时时惭颜。一日更比一日愧。青少年时,那样式的书和电影看多了,不傻不蠢才怪。
我,我们能干什么!凭力气,凭手艺,为人家沏墻造屋,铺路造桥,赚铜钱,挣钞票,养家活口呗。我,我们会干什么?嗨,你这小后生!黄师傅说罢,哼哼哧哧,似慢性气喘病又犯了,鼻孔里嘘气,不冷不热地笑着。
接着,我们这些人又去给一老太太家翻修房屋庭院,做完了又去给她家族整修祖宗墓园,连带上山的石板石阶的甬道。快做完时,老太太的儿子们就给她做七十大寿,摆的是流水宴,请来戏班子连唱了三天三夜。人家祖上就留下一大片好田地,还有林山兼茶园。听本地人说城里的几家茶庄和绸布店还有她家的股本。她的大儿子是城里高级学堂的校长还是教授,老二儿子是当时军队的师长旅长,打日本人时听说就是少将吧!小儿子在家侍奉母亲,当然还帮着打理家业。
老太太人生得真富态,待人真客气,最后那晚上,命媳妇们要人在戏台靠前点的一旁摆了一长条旧桌,两长凳,让我们五六个匠艺师傅坐着看,瓜子.花生.旱烟.热茶摆在桌,随便吃!那夜晚戏班先演的是窦而敦【盗御马】。那武生功夫了不得,从四五张八仙桌叠起的宫中屋顶上一跃而上,翻滚而下,边跳边打边唱,不出差,喝彩声一片,不间断。唱戏人这么精神,只总听说名角色们很多人是要抽鸦片烟打吗啡的?白天黑夜都是人山人海,到夜里,各种夜市小吃摊生意更是好得不得了!
就这样,我跟着大家白天做活,大雨天才歇息一阵。晚上不是看戏就是打点小牌,“没有弄个相好的”,带点戏谑,吴师傅突然发问。
想是想啊!但那一年里真的没有哇,是不能啊,不能,家里已打下地基脚和备好一些材料,等着我拿钞票回家盖房起屋!憋闷忍着,死命用力干活挣钱,干了差不多一整年,梱绑着一腰带的钱连天轴夜赶回家来,和合着我娘母省吃俭用半辈子积存的钱粮,不到半年里自己盖起了那幢一堂两厢两层石砖混杂的小木楼,先急着装修了底楼前面两间房,被我娘母逼赶着和那苏北饿饭逃命来的黄脸婆圆房结了婚。
老吴,你清楚的,我那女人是我老子从前镇街上米店前,拿光洋搭铜元和花纸钞票从她亲戚手里要来作童养媳的。身底子太差,总咳喘,又是老胃病,一个药罐子守着我,用了我不少血汗钱,所以我那后厢屋和楼上一直到现在都直统统,空荡荡的。结婚成家后,她身体刚稳定点,钱用完了,刚想闯出去再挣点钞票回来,又接着打仗!金圆券纸满天飞,兵败如山倒啊,青天白日满地红!嗬嗬嗬,老蒋们跑的这么快!
解放了,说是天亮了,天亮了!土改,杀人,当成了打靶子!一批批打靶鬼的鬼魂总不肯离去!老人和小孩总说在深夜或快早晨时分听到了从前山后背的树林里传来一声更比一声凄厉的惨鸣,我也有一两夜迷糊中听到让心发寒噤的叫声,大家都说那绝不是猫头鹰的叫法!
吴师傅接着这样说;接着,又是集体化,合作化,化来化去一下弄成了大公社。一下把人赶上山去砍树炼钢铁,青山变成了癩痢头!一下把人赶下溪河修水库,清溪从此少见鱼儿虾米游,秋天冬天又干枯,嗨,弄得这些年,女人一直不晓得去哪里敲棒槌洗被窝衣服!狭窄的水涓里洗东西不爽兴,难干净。(注:水涓即水渠)
怪哉,怪哉啊!鬼叫声从那时到现在好象也听不到了。都让我们赶跑了,是我们大家赶跑的啵!什么帝国主义都夹着尾巴逃跑了,他们能不跑吗?都一起赶去帝国主义那边转世投胎了?也只不知去了哪些洋鬼子人家!黄师傅说后嗨嗨嗬嗬一阵笑,吴师傅也跟着这般地笑。我真弄不清笑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又算什么模样的笑,头皮只感觉有点紧。
更可恼的是,今天坐火箭,明天放卫星。大办食堂,大办食堂!肚皮饿得胀如鼓!嗨,我那个病怏怏的黄脸婆命真大!管他妈的什么旧社会,新社会!你就是饿不死她!还给我生下三个讨债鬼!虫贱草贱畜生贱,最贱不过是人命贱!德贵,你说说,我们贱不贱?你说!
我知道吴师傅大名叫德贵。只见他直点头,口中直应;贱,贱,贱,我们不贱谁贱啊!
我心中有点点好笑,德贵真是一点儿也不贵。
“这是一部奇特的机器,”军官对旅游者说,并以某种赞许的目光看了看那架他早已了如指掌的机器。——卡夫卡【在流放地】
途经秦始皇墓----(唐)许浑
龙盘虎踞树层层,势入浮云亦是崩。
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汉文陵。
坚强坚韧的南瓜啊!人民们的老故事(之二:中)
(三)
鬼使神差,下意识似的,我忽然问,解放后呢?那个富态的老太太?黄师傅稍感一惊,眼望着我,停了一下,还是回答了。
前好几年了,大跃进前后,正在闹人民公社时,县里区上到处开大会庆祝,我在人海中,碰上,并听那块地方我以前一师弟说起,老太太解放前一年多就一梦末醒,一天早上起不来,一媳妇推开房门去问候,叫着,娘母,娘母啊,总不应,才发现老太太人魂魄已去,大哭,才全家惊醒。当是半夜时分,突然中风心堵了吧。有福之人必有福在。老吴,你说是不是啊!
吴木匠直点头,很羡慕般叹道;是真正有福气啊!她老人家是真正有大福气啊,掐准时间来,扣准钟点走哇!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啊!从前总听老辈人说这句话,后生时总不大听得进耳,现在快老了,才觉得人真的是越老越聪明啊!
他总叹着气,摇着头,手脚不停只推着木刨干活。又好一会儿沉默,只听见木刨嘘嘘地吹哨似响着,淡黄色的一束束刨花,被近正午从云中逃出的一小节阳光从门端上的气窗里散逸着,眷怜般地照应下,象一段段绸带缎片般的飘出落地,卷曲成堆,黄柏木和杉树木混合成的木香味四溢,钻入鼻子。我连打了几个喷嚏,似感闷塞的心肺有了一些爽快。这断离破碎了的生活啊!这最后一句是我现在写字时的感叹。
过了一会,黄师傅弄好了浆,两手各拎着一个装满沙浆的木桶想到厨房去干活时,吴木匠突然叫住他,说:“哎,哎,仁发,我刚刚为什么要说真正是人比人,气死人?你晓得吗?哎”,他又叹着长气。不紧着说。
黄师傅摇摇头,只说:“你说,你说,你说啊,我总拎着桶,手吃力啊”。
那年那时当公社干部们拎着一小袋,一小袋米糠皮走进各家快饿死人家时,多少人想跪下叩头谢恩啊!只是因为肚子太肿大,没有办法跪下罢!是不是?为什么吃了米糠皮就肚皮消了肿,起死回生象仙丹吗?听我大儿子宣传说,那里面有一种药啊!叫什么…,
叫什么狗屁维吧?黄师傅回答说。对,对,是叫维生素。仁发啊,仁发,你老婆吃了维生死变生。你还不满想反动!嗬嗬嗬。可有人就没得吃,在发米糠皮豆饼渣的前后几天里,你听说在前面上王宅村旁的破凉亭里就饿死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吗?村中泼妇骂人咒人语是叫倒路死,倒路尸的,这就是啊!
黄师傅说;我那个时候不是先被大队公社派弄去建设红旗水电站,吃得还算勉强。刚回来几个月,又弄去弄超英水库吗,什么狗屁倒灶的建设!硬困在那里开山炸石,修堤筑坝!算技术工,还说是给了什么**毛的优待啊!中午杂米红薯干絲饭外,有时再加一碗烂陈米加红薯干絲煮的粥或一个半糠半面的馒头。菜是老辣椒炒红薯梗叶或包心菜皮,菜面上很难见到油花星儿沾!做不夠半个月就硬不给你回家!我也差点倒在工地上!我回家后,老婆被糠皮维生弄活过来时我才听人说起过这件事。
可怜啊,可怜!差不多两天没人认管,破旧的衣服包不住干瘪的尸体,两只脚上听说只有一只烂布鞋!尸身开始有点发臭了,上王宅大队报告给公社,公社干部也一下弄不清,公社只好命令村里去几个还有点力气的民兵,弄一两根稻草蒲蓆包裏了,又用几根草绳捆紧了,弄到了山脚溪畔间的土坎中,正东一锄,西一锹挖着坑,来了几个前王宅村人不认识的男女,脸铁青,眼睛红着,一声不吭地用一块破旧门板不知抬去哪里了。
吴师傅说着又拿出了烟袋烟竿,点燃了引点烟絲的晒干了的一短截野苧麻杆,叭叭地抽起旱烟来。一缕缕青灰色的烟雾象他的愁绪伤情在屋子里弥漫着,似乎等了好久,他才继续一边抽,又一边说下去。
老黄,仁发,你识得清楚那个倒路死的女人是哪个吗?老黄很有点奇怪了,带点反问意思说:你不是说公社上当时都一下弄不清,我怎么会清楚!你倒识得!(注:“识得”一词疑是古语遗传,就是知晓明白的意思)
老吴点点头,我识得,但我觉得你也很可能以前就见过认识这女人的。黄师傅一惊,浆桶差点拎不住而落地,叫起来;我见过?我认识?老吴,德贵,你怎么这样肯定,怎么...怎...
见他真有点急,急于想辨别辩明什么的样子,吴木匠就这样说道,你急什么嘛!我只是从你刚才前面话里猜出来的,你应该识得或者见过的!
见他话说得这样干脆肯定,黄师傅已放下手中桶,并马上问,怪哉,我刚才说什么了?你就能猜得出来!
她就是县东边刚才你说的那个在夜里梦中上了西天的,富态命好的老太太的一个儿媳妇啊!
黄师傅这回真有些急了,一迭连声惊问:真是她的儿媳妇吗?是真的吗?你是怎么识得弄清楚的?是她的哪个儿媳妇?
我怎么识得的?我弄不清楚好敢乱说的!你刚才不是说我在那个地方的师兄那时候与你一起做过活吗?我师兄的一个妹妹早年间嫁在后面汪村,前两年他外甥中秋节后结婚,师兄又坐船又走路过来喝喜酒,我那时不正在汪村做活吗,遇碰上谈起来,乱糟糟地七扯八扯,才晓得才清楚的,可他好象真没有给我说是老太太的第几个媳妇的呢。
黄师傅点点头,不作声,提起两个浆桶走去灶屋干活,十几分钟就拎着空桶出来了,去空地铲浆满桶后对低头正锯着板子的吴师傅这样说:她的三个儿媳妇我都见过的,听说都是大户书香人家出来的,人长得个个好看不说,在婆婆寿宴上都围着老太太转,老太太脸上放光,乐呵呵的。那种孝顺恭敬样,真不是一时一刻马上可以装得出来的。
特别是那个才三十多岁的小儿媳妇,不高不矮的身材,灵巧地踩点着一双看着象是放大出来的解放脚,那几天连轴转,安排得妥妥帖帖。那天晚上快收工,特地过来,带着笑脸对我们说,今晚就早点收工吧,我按老太太吩咐,已让人在戏台下前一点地方摆下了桌凳,备好了吃的东西,晚饭后,就都去看戏吧。
那说话的样子和那时的情景我现在都还记得。当时她身着黑缎面带小红梅花朵的斜襟布扣的絲棉袄,黑緞绣花鞋,衬配她的雪白皮肤,太胆小的人都不敢多看她一眼!怕自己眼睛把心给害着了。实际上,她对人很和气的,跟谁说话都平心静气,为人处事合情合理。
天啊,天!饿死的不会是她吧?噢,想来又大半应该是她了吧!黄师傅小声叫起来。
见他自问自答,吴师傅沉吟了一下,突然又冒出一句;你那年时见过那几个儿子吗?
黄师傅赶紧回答说,只见过两个儿子的面,大的和小的,大的斯文,严肃。小的严肃,斯文。但有时与我们碰上见面时,虽不太笑,总还点个头的。当军官的老二听人说是军务繁忙,两边那时不是正打着嘛。赶不过来给他娘母祝寿,就让他太太先赶着过来侍奉老太太几日。所以就没见过。
噢,噢,所以。吴师傅点头应道。又沉默下来了。
(四)
哎,哎......她,她那时那么苦,那么远,跑到我们这厢里做什么呢?黄师傅长叹后又疑惑了。
这个我又清楚一点点,听我老师兄说,她有一个亲亲的小侄女,家里成份也给定弄的好差的,大炼钢铁快结束时,家里大人怕她受村子里一些人更大的欺侮,更又怕她这么小年纪就饿死,不到十八岁就让她嫁到离我们三四十里的深山寨——酸枣沟.荆刺坪去过日子。她是去找侄女的,半路上就倒了,倒了,是前世作了什么大孽吗?
啊呀,到那几个村寨的路又偏僻又窄又陡,小手推车都进不了的,交通太不方便!每个村才七八十几二十户人家,田很少的,东一块,西一块的!连不成坂的半水半旱田,大半年里吃的都是苞米和红薯,更苦啊!
我也只听说过这些山巅山沟村落位于两省两县交界处,从来没去过,我只有一两个同学来自那里,要住校,每隔一两个星期回家一次。
听黄师傅还这么说,吴木匠小声叫道;仁发啊,你还不清楚吧?那几年里,那些个山沟.山棚人家倒没有听说过饿死饿昏过什么人吧?你知道吧,在早一年多里,他们就大家一起不管不顾,偷偷摸摸在山里沟沟坎坎中开荒种地,到处点种了玉米.红薯.高梁和粟米,还有大大小小藏躲在漫山遍野里的南瓜。夏秋时房前屋后晒满了红薯南爪干片。富余点的,又偷偷摸摸接济点这些杂粮杂食给山外的亲戚。山高皇帝远还是好啊!要皇帝来干什么吗?啊!
黄师傅一听也恍然大悟,也小声叫道;山里的事我也晓得点,她也是饿得忍受不住,想去弄点吃食来骗饱肚子吧?
是啊,是啊,她也是听说侄女这边有点点生路,想来侄女这里来寻问讨点东西吃,更想借点吃食让家人活下去。身体太弱,肚子又饿,日头又太毒,死在正午的太阳底!后来来抬尸首的就是她侄女和侄女婿,还有她闻讯赶来的几个还走得动的至亲们。
你知道老太太儿子们的下落和下场吗?好惨好惨啊!吴师傅又这样问说。你说,你说吧。黄师傅也只这样回答。
大儿子一直在城里教书,后来城里更是这反,那反,教书先生不知倒在第几反里。弄去了西北还是东北的哪个天寒地冻的农场还是林场里!尸骨难存回不了家!
小儿子死得更早,一土改镇反,就定个大地主剥削阶级还反革命分子,和另外几个乱七八糟,罪名差不多的人,就分别一个个手脚都给梱绑上,象端午节前先包好扎紧,准备在夜里要扔下大锅的粽子,丢在你们修复好的大祠堂里,等候着第二天早上天一亮的公审大会,他自知必死无疑,七别八扭,弄脱了鞋袜,脚踝刮脱了皮,渗出了一条条血絲痕,松脱了梱脚之绳,趁押守的民兵困倦瞌睡,全力跳起来,一头撞死在祠堂的大石柱墩上!
嗯,嗯。你说的经过和我听说的也差不多一样。黄师傅又补充着,脸色灰暗接着说下去。
他也是跟他两个哥哥一样,读过不少书的!原也在南京.上海.还是苏.杭二州这些大地方做着正事的,只因为父死母老,为家着想,按兄弟们相商的意思,为母尽孝,要做孝子,才回家乡帮着母亲和妻子一起管理家业。虽脸色板正,但从不管很多杂七杂八事的!那时也真从不听见过有对乡亲和下人做下过如何可恶可恨的事。
我这时又按着自己的纷乱思路小声乱问了一句;他喜欢看书吗?你看见过他看书吗?
他家后厢院靠园子处,有一间小书房的,我在那园院里做活时,只看见过两三次他坐在那里看书,有一次我从窗边看见,记得他读的还是洋文码子的书呢!我听当地人说起过,他读过洋学堂呢,好象学的是天文地理吧?究竟是学过什么科学的?你问我啊?我怎么会弄得清楚呢?
但我只知道他一得空闲时,就喜欢在家中后院的竹园菜园里忙着,他自己在那里弄了一小座木板架棚,上盖大块玻璃亮瓦的花房,里面种了不少盆的花,有十好几种。碰上大雨大冷天,他总一人搬进搬出的忙。好上心的!他最爱的一种花,好大朵,红的好鲜亮!样子很有点象我们屋檐下,菜园边,沟壑上野生的月季花。但他把那花叫什么“梅贵”。意思是不是比冬天的梅花更金贵?我也不识得。其他的我都不太叫得出名堂,但样子都很好看的。真的!可都是有钱人玩的啊!
嗨!都因为“钱财”这两个字,钱财搁在手,运气不好,它就是个要你命的祸根!后来与他一般样的,弄死了弄惨了多少人!我那时也可能耳朵有时真不灵光吧!反正那时一吃过完工酒,他家把工钱一个不少的结清给我们这些手艺匠们,我才回到了家过了年。一点也不耽搁,清爽痛快得很!
他们兄弟的死和老太太归天时的情景;我都是听我刚才前头说起那个师弟说过的。所以我刚才马上又觉得倒路死的很可能是那个小儿媳妇。我那个小师弟也死了,六零年又饿又病,黄疸病,太饿了,太饿了!死时才不到四十岁!虚岁才是三十七!
我一直听着,听着,少年的心在紧缩着。折磨着。都想不起要卖弄般纠正那花儿应叫“玫瑰”,乱纷纷地想着,后来只想着,想着那些,那些很好看的花儿去了哪里,哪里去了。
沉默,沉默,沉默了好一阵。“杀!杀!杀!”一片杀声从晒场传来,民兵们正在练习拼刺技术。
我似乎从梦游病中惊醒,只问;老二,那个老二呢?他死了吗?他现在在哪里?
黄师傅对着我看了好一下,只扬起了一只手,用一根手指指着后门村溪方向说;“在对岸,对岸。”
我年纪太轻,太轻。反应不过来,眼睛总眨巴着。一下子还不明白他指说的对岸是什么意思。嘴唇轻轻动着,喃喃地问:对岸,对岸?在哪里?
吴师傅轻走两步,走到我面前,用一只手卷握成筒状,放在嘴前轻声说:台湾。
我听清楚了,耳膜好象受震,头嗡嗡地。
我眼前闪出了我所读学校的操场边和几乎每个农村生产大队的大墙上从没有退色的;常常是一人高的血红大字标语---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这就让多少人的血液在体内冲突翻腾,又使多少人胆战心惊!多少时间过后我才弄明白一点点;很多情况下,环境中,无知就是力量!
我用力甩了甩头,颈脖有些酸疼。我感觉自己好象是一只饥不择食的鸡,刚紧张吃下的一只带碎壳的蜗牛,一下无法下咽又很难吐出,很觉难受痛苦而又一时无法解脱。
我慢慢又从木匠的工作长凳旁走到屋子后面,似乎是在漫不经心的看,漫无边际的想,实际上没有任何东西在我眼晴里得到反映,山野没有了,田地和人也没有了,甚至天地之间的寒冷都没有了。
我脑子里似有空洞又似被堵塞,泪水顺着鼻沟流淌到我的嘴角边,咸咸带涊的味道惊醒了自己的感觉器官。进入我眼眶的第一样东西是南瓜,一个大南瓜,一个表皮已老得黄白难分带灰色的老南瓜,它躲在我屋后菜园里已倒败的瓜棚架下,我只觉得,是一根在它前面的大香椿树和围园的青白石块跟枯草败叶一起共同掩护着她似的。
南瓜,南瓜,坚贞不屈的南瓜,坚韧不拔的南瓜,你又在这里啊。心中在叫喊着。叫喊着。
(转载请注明出处,商业性用途请通知本人。原创来于心血,侵权定当必究。二零一零年九月三十日定稿)
来源:共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