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者 的 风 流 作者 断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21:10:00
隐 者 的 风 流   作者 断戈
中国传统文人历来都有着归隐的情结。
且不论那些将“归隐”当欺世盗名筹码的假隐士,或是刻意玩终南捷径闹剧的奸政客,对于大多数文人来讲,也就是在诗词歌赋中发些牢骚,或在精神世界里撒个欢儿罢了。毕竟,真要归隐,需要付出太多,也没有几人真能耐得住那份贫困和寂寞。可陶渊明是个例外,千百年来,在他之前,或在其后,恐怕再没有人像他那样能把隐士做得这样风流,那般潇洒。
当然,大多时候,文士的归隐,多是不得已的选择。对此,同是江西人的朱熹有着精辟的看法,他说:“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陶欲有为而不能者也。” 陶渊明正是如此,他是东晋开国元勋陶侃(能征善战,曾以军功而官至大司马)的后代,也许缘于家传,陶渊明自小除却“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胸怀和抱负外,还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剑术尤佳。正如他在诗中写道:“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便是在他晚年时,他也写过“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的豪放诗句,在这首《咏荆轲》诗中,他总结荆轲行刺失败的原因是:“可怜剑术疏,伟功遂不成”。想来他是以一个专业剑客的身份分析荆轲行动的,也许他还曾比划过行刺的招式呢。引述这些,意在说明陶渊明并非我们想象那样,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然而,陶渊明处在一个乱世的年代。曾祖父那一代的铁血英雄,早已远去,历史在那时好像打了瞌睡,无序无边的黑暗中,唯有跳梁的小丑在卖力表演。对于陶渊明而言,身为名士的后代,又身怀绝技,岂会甘心半途而废的北伐大业?又岂能漠视东晋王朝的覆灭?作为一个把“忠孝节义”看得比生命还重的儒士,又怎能坦然世风日下的道德败坏?然而,纵是文武双全,纵是济世之材,可生不逢时,他一介书生,除却不甘,也只有“空视时运倾”的悲愤和无奈!
好在是,真正的文人,常怀有一颗勇敢坚持自我的心。身逢乱世,如果无法低下骄傲的头颅,那就不必与“时”俱进。污浊的“世务”,还是不识为好,骄躁的“俊杰”,还是不当为妙!孔老夫子云:“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陶渊明坚持归隐,也正是要给世人亮出一个鲜明的人生态度,给自己一个坦然的交待。和他同时代的那些所谓名流相比,陶渊明的精神世界并没呈现病态的分裂状,他不会一边清谈玄学,扮“风流名士”一边招权纳货,做“势利小人”。权重位高的名士,表面虽是风光,可国势衰微,政权混乱的现实,使得他们的骨子里充满了恐慌和绝望,于是,那些名士的所谓“潇洒”举动,不过是在“五石散”药物催发下的一种末世狂欢罢了。相比而言,陶渊明要健康得多,挺拔得多。他不需要服什么五石散,也不需要发疯装痴扮风流。对于他而言,岂能为做捞什子的官,而让心灵去做肉体的奴隶?!
活着就要对自己有个交待。“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陶渊明的伟大和高明之处,便是真洒脱。如果现实中难得痛快,那么不妨去自然里寻找快活吧。故土田园,当是乐土,高山流水,自有知音。尘世间几多挣扎和洗炼后,陶渊明终于找到人生理想的归宿和精神栖息的园地。他在著名的《归去来辞》中欣然写道:“乃瞻衡宇,载欣载奔,童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大彻大悟后的陶渊明欣然发现:田园之乐、天伦之乐,才是人间正道呀。从此后,没了官场繁琐的应酬,没有了枯燥文书的劳形,有青山松林做伴,有琴弦书卷消忧,有美酒明月解愁,此世何求?春耕时,或携子插秧,得播种之欢,或赤膊挽犁,品劳作之乐,那是多么快意;农闲时,或套牛车,访幽幽山谷,或棹孤舟,看涓涓溪流,这是何等潇洒。田园山水,家乡草木,浸润着他的生命,温暖着他的性情,也激发着他的灵感。
然而,品酒赏菊,吟诗作歌,只是陶渊明归隐生活的一部分,更多的时候,他必须直面的是惨淡而毫无诗意的真实生活:“居备勤俭,躬兼贫病”。他最高贵之处,便是“不为三斗米折腰”,不论这米是官府给的,贵人赐的,还是好人舍的。他要的是自食其力的骄傲,要的是遗世独立的挺拔。作为一位有影响名士,他不是没有机会改变自己的贫穷,可他就是不向贫穷困苦低头,他一次次“隐约就闲,迁延辞聘”,正是明证。对于陶渊明来讲,“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轩冕之无荣,岂缊袍之为耻?”是呀,穷点苦点又算什么呢?便是死,他都不怕,要不他怎么会潇洒地自作挽歌,自祭自唱呢?他自谥“靖节”,就是明誓自己要终生坚守清操高义。
是的,归隐付出代价,而且远远不止物质上的贫困。对于一个文人来讲,也许更难容忍的是来自世俗的猜忌和嘲笑。正如陶渊明在诗中写道:“浮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无论在他生前死后,都有人怀疑过他“与时乖”,不过是钓名钴誉罢了。好在是陶渊明早已洞悉了世间冷暖和人心叵测。他深深懂得:“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于是,他终可以怀着一颗平常心,坦然地面对生活,勇敢地选择生活。不论是弃官的绝然,还是忍穷的坚毅,他都是那样令人感动和钦佩。难怪千年之后的元朝大画家赵孟頫感叹到:“抚琴三叹息,世久无此贤。”
陶渊明的伟大,正在于性情的敏锐和丰富,正在于人格的立体和玲珑。清远脱俗、超迈旷达的隐士形象背后,隐藏着一个丰富而生动的他:他豪情过、慷慨过、激愤过、彻悟过……也正是精神世界沉淀的养料是如此肥沃和丰沛,才使得生命之花绽放得这般漂亮和精采。这一切,在他的诗作中都有鲜明的体现:“有忧劝语,有自任语,有知足语,有悲愤语,有乐天安命语,有物我同得语”等。这一切,也都缘于不管上天赐予他什么样的人生,都无法阻止他对生命的热爱,而且爱得如此浓烈,爱和如此深刻,但也爱得太过寂寞,爱得太过无奈。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当陶渊明这颗伟大的尘埃落定时,中国文人的精神气象终有了另一种高度,另一个境界。当我们再一次翻看他千年前的诗作,字里行间,依然鲜活着一个抚剑独行的少年侠客,一个挂冠而去的彭泽县令,一个采菊东篱的五柳先生……高情千载,风流万年,也就是这个穿粗袍、饮淡酒的陶渊明,几句浅吟,几声低唱,方使得不再痴迷颜如玉和黄金屋的读书人,觅得几许感动,寻来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