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为什么不自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3:26:30

张爱玲为什么不自杀
水木丁

前一段时间看蔡康永谈张爱玲的文章里说,“凡有边界的,既是地狱——,人生是监狱。”

 

又说“ 很多人要被拉出去处决了,就大呼小叫,拼命扳住门框不放,搞得其它囚犯心情都变得很坏。当然也有微笑退场,也有发表激昂演说再赴刑的。 

也有人,在大家的注视之下,悄无声息的,越狱了。 ……

 

张爱玲不见了。 
       越狱成功。 
       很多人悄无声息的死了,很多人越狱成功。 
       可是张爱玲,是人生的重刑犯—— 
       她从人生狠狠劈下几块黄金、犯下几件巨案、再大大留下几调线索,然后,飘然远去。”

 

看完有所悟,想起当初刚看完《小团圆》的时候,读了篇书评,作者说有一个困扰了她很多年的问题就是,张爱玲晚年为什么不自杀?当时看到这句话,感到很不高兴,只是因为觉得作为对他人最基本的尊重,任何人都不该被问这样的问题,哪怕她是张爱玲。任何人也不该问别人这样的问题,要死你自己怎么不去死。但是后来看了蔡生的文章,之前又读了米兰·昆德拉《不朽》(天呀,我又要提这本书啦)。从另外的角度想了想,就对之前的耿耿于怀一笑了之了。

 

米兰·昆德拉在《不朽》里,曾经描写过人类的两种灵魂,

一种是做加法的灵魂,要不断的表现自我,突出自我,要让人看到自己走在街上,听到自己的意见,声音,要与这个世界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否则就失去了生活的意义的灵魂,

人们结婚生子,不断的说话,穿奇装异服走在大街上,拍照片搔首弄姿,都是潜意识里,为了让更多的人记住自己,为了对世界说,看我,看我,以此来更加强调自我的存在。

而另外一种人,他们则有一个做减法的灵魂,他们觉得跟这个世界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希望能过点安宁的日子,不被人打扰,去除和人的关系。

在他们的世界里,就像蔡康永说的那样,“凡有边界的,即是地狱,人生就是监狱,” 他们老想逃跑,总想越狱,因此总是自动给自己的灵魂降噪,希望有一天偷偷的挖个去另外一个世界的洞就消失掉而不被人发现。

昆德拉说,前一种加法灵魂走向极端的危险之处在于一个人的自我会过于膨胀。而后一种减法灵魂的声音走向极端的危险,就会最后消减为零。这零,并不是死,只是零而已。

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姐姐阿涅斯是减法灵魂。

 

我从未见过真正的像阿涅斯一样的人物。后来我看到蔡康永说张爱玲的越狱,才突然想到,原来晚年的张爱玲是阿涅斯。她在美国深居简出,没有人能找到她,她的地址连家人和朋友都不会告知。因为身体的缘故,再加上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搬家,世人都在寻找她,有记者甚至住到她家隔壁,但是却毫无头绪,只好翻检她的垃圾想寻得她的一点点蛛丝马迹。这是唯一的一次世人逮到她。但也立刻被她溜走了。在她生命最后的十几年,她把她灵魂的声音几乎削减为零。有一次,她和一直帮助她的林式同先生通电话,抱怨牙痛,林就说:“牙齿不好就拔掉。我也牙痛,拔掉就没事了!”她若有所悟,自言自语地说,“身外之物还是丢得不够彻底。”

 

既然这样,活着为何,何不干脆自杀?

昆德拉说,自杀的人,并不是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是为了让人永远的记住自己。这话不能概括全部,但是的确是一部分的原因。三岛由纪夫是最突出的例子。他暴烈的自杀,是为了永恒的活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但是阿涅斯没有自杀,她只是在一次车祸之后,在丈夫赶来之前,自行的放弃了生命,退出了生命,用自然的消逝,终于越狱成功,也从人们的记忆中渐渐的抹掉了自己,这是一个做减法的灵魂得到的最大的平静和幸福,并不是一死了之就可以。

张爱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做过“不自杀”的决定。这个决定,她贯彻了一生。

因为她洞彻了生死,也洞彻了自杀这件事。她要活着越狱,要活着抛开这一切。冷眼看这世界,看这世人,翻天覆地的将她找遍,想捉拿她的,观赏她的,利用她的,对她品头论足的,但她就是不满足你们,你们只好拿着她前尘遗事反复咀嚼,嘬点滋味出来。你们在监狱里的自以为是的这些人怎会知一个越狱者的平静满足。你们想看她自杀,但是她才不会死给你们看的,你们想以此来满足自己嚼老婆舌的快感,在她自杀后对她指指戳戳的说,看,我早知道她会自杀的。但是你们休想。

 

人人都感慨张爱玲晚景凄凉。我始终不觉得。在选择生死的问题上,到底选择了生还是选择了死,都不是悲剧的判断依据,最重要的是,你选择了你想选择的那一个。因此三岛由纪夫的暴烈自杀也好,张爱玲选择的活下来也好,在我来说,都是让我尊重的选择。因为他们都是经过了漫长而严肃的思考做出的选择。最后各取所需,得到了不同的结果。

尤其要说的是,张爱玲对生的选择也让我明白了一点,当一个人,在真正经历过生死的抉择,经历过怀疑和迷惑,而最后依然放弃了死而选择了生的时候。才可以说这是由自己做出的,一种相对自由的选择。那些从来不敢追问自己,想都不敢想活着到底是为什么的人,也不敢认真面对死,从来不敢怀疑人生的胆小如鼠的人,却只因为被人教育了人该活着,就认为活着是天经地义的事,一味否定自杀的人,其实和一时冲动就从楼上蹦下去的自杀者,本质上是一样半斤八两,浑浑噩噩的事。

 

蔡康永曾经说到过自杀这个问题,说自己一直都在想这件事,这是我最大的乐趣,一想到可以自杀,就好放松。”

看到这句,我就笑,老琢磨着越狱的人,看到同类就会心有戚戚焉。

我的普鲁斯特问卷里,对于“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这一道题的答案,就是“不能自杀。”

但是自杀是暴动,技术含量明显不高,比如最近离开的贾宏声,他是一个可怜人,他一定是烦这个世界烦得不行了,但是却没法越狱,因为张爱玲毕竟经济上没问题,人又身在美国,生活要求也降到极低,心无挂碍。但是他却只能依靠他人生活,他人也必须对他负责,这是他和家人的双重的监狱,不暴动就没戏。

我相信这世界上肯定在各个角落都隐藏着越狱成功的人,只是他们不像张爱玲这样重罪得惹人注意。所以难度系数也没有这么高罢了。而张爱玲奶奶是肖申克,拿着小勺挖个大洞越狱,剩下的留给你们去扯淡。所以张爱玲这个人,越想越觉得她有意思,她前半辈子灵魂做加法,晚年灵魂做减法,可见加法减法这种事,也不像米兰昆德拉小说里那么绝对

于是我想了想我自己的灵魂,觉得它基本上还是比较倾向于阿涅斯。但也同样不是那么绝对,时而也会摇摆抽风,减减加加。但基本上,还是比较无法忍受自己的灵魂太吵闹了。烦自个儿的时候,就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至于今后如何也挖能个洞越狱成功。这个技术工程,我还没想好做不做,怎么做。反正来日方长,慢慢想也不迟。我也不是劈了金砖的重刑犯,被人遗忘很容易。关键只在于自己扔不扔得彻底,想到这里,就觉得好放松。

 

张爱玲死后,人们第一次进了她的居所,家徒四壁,屋子的女主人,过着极简的生活。我想起《FIGHT CLUB》里,皮特把诺顿家里的东西都扔掉,把房子点着的镜头。人们叹她晚景清贫,她却只嫌身外之物丢得不够。她说:

 

——“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

这收梢,我也喜欢,看得懂的人,就知道她干得有多漂亮。

附:

蔡康永眼中的张爱玲

〈痛快日記〉--蔡康永(1998)

 

我的法术已消失,
     我只剩身上这点力气……
     这一点点薄弱的力气……
     我既已恢复我原来的身分,
     也已宽恕骗过我的人,
     那就请别再逼我住在这荒岛上,
     请求大家好心些,将我释放吧。
     ——莎剧《暴风雨》中,大魔法师的剧终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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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有边界的,皆是监狱—— 人生是监狱。
     
     很多人要被拉出去处决了,就大呼小叫,拼命扳住门框不放,搞得其它囚犯心情都变得很坏。当然也有微笑退场,也有发表激昂演说再赴刑的。
     也有人,在大家的注视之下,悄无声息的,越狱了。
     留下大家在次日清晨,揉揉惺忪的睡眼,望着空空的牢房,纳闷说:“人呢?怎么不见了?”
     张爱玲不见了。
     越狱成功。

     很多人悄无声息的死了,很多人越狱成功。
     可是张爱玲,是人生的重刑犯——
     她从人生狠狠劈下几块黄金、犯下几件巨案、再大大留下几调线索,然后,飘然远去。
     
     2
     
     “你知道张爱玲为什么要拿着‘金日成猝死’头条的报纸拍下最后一张公开照片吗?”聪明爱人考我。
     “不会是讨厌韩国人吧?”我答。
     “当然不是!”聪明爱人提供解答:“张爱玲看见这条新闻的时候,心里一定在冷笑——‘哼哼哼,给金日成这样子跑掉,就算得上是厉害了吗?到时候瞧我的吧!’
     聪明爱人把张爱玲的心声,用这么江湖气的腔调来表现,当然很可笑。不过,照张爱玲在那张最后照片里的表情来看,恐怕不是离谱的猜测吧。
     面对欢喜赞叹、溢于言表的爱人,我唯有取下架上的《暴风雨》,念一段剧终时,主角大魔法师偷偷代表莎士比亚,向观众道别的独白——
     “我的法术已消失,
     我只剩身上这点力气……”
     这位大魔法师,由于疲倦,也由于领悟,自行毁弃了人们眼中的大能、无上神奇的法术。
     张爱玲的法术,一样,早已消失不见。
     
     3
     
     文学,跟文学史无关。
     我不会因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去爱上乏味的史诗《罗兰之歌》;就像我不会因为在动物进化史上的地位,去爱上鸭嘴兽一样。
     我入迷张爱玲,可从来没有想过她和文学史有什么关系。迷张爱玲的人,大都是贴身的迷、贴心的迷——
     迷卡文克莱内裤的人,谁会想在博物馆里看到它?
     我的张爱玲,是和文学史无关的张爱玲。
     更何况,整个不成气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有什么好称霸的?
     张爱玲的香火,供在每个入迷者胸中那一座任何宗教都有可能的神龛里,不在琉璃黄瓦的大庙上。 
     有求必应的、隐密的张爱玲。
     
     4
     
     我读张爱玲,从小就无意识的,用上海话读。
     我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一直到有一天,焦姓朋友问我道:“喂,听说你都用上海话念张爱玲的啊?”
     “是啊。”我说:“不然要怎么念?”
     “用普通话念啊。”
     “嘎?那你怎么念‘桂花蒸阿小悲秋’里讲的话?你怎么念阿小的儿子呆看天空时,喃喃自语的‘……月亮小来,星少来……’?”
     对方就用国语念了一遍“月亮小来,星少来”。
     我很诧异的听着她念完,大吃一惊原来有人这样念张爱玲的!
     她倒过来要求我用上海话念了一遍“月亮少来,星少来”。我照办了,她也大吃一惊:“原来有人这样念张爱玲的!”
     确实是,什么异教徒都有。
     
     5
     
     上海人,像任何都市的人一样,也多的是老土。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任何都市的人,拿来跟上海人并肩一放,很容易就会“略土一点”。不见得是外貌的土、见识上的土,多半时候,是一种面对人生的土。
     我讲的,自然是彼时的上海人。
     拿所有三十年代作家来,放在张爱玲的身边,立刻分晓;白话文有白话文的土、文艺腔有文艺腔的土、左派左派土、右派右派土,一个一个不是青筋暴露、就是灰头土脸。
     唯一不土的是钱钟书,可他写一写又不写了。
     
     也有想把张爱玲围起来不让人家碰的,也有再怎么招惹、也招惹不够的。
     我也不想招惹她。
     我也不想窥探她。
     如果想的话,在洛杉矶那几年,埋伏在她必经的路边,总能够督见一眼两眼的。可是这不是我想要她现身的样子。
     我唯一想要她现身的样子,要像现代中文小说家里面,唯一够传奇的天王巨星那样,站在台中央,接受几十万张迷的欢呼跳叫,感知一下有多少人因为她的小说,尝到了本来就囫囵错过的人生滋味。

     也许有人会端来一碗虾爆鳝面,有人献上一盘糯米糖藕,之类的事情。
     反正不是诺贝尔奖那样的玩意就是了。
     
     然而,她不在乎。
     有过、又没有了的法术;有过、又没有了的欢呼,她都不在乎。
     她从人生,越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