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中国式”自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12:15:41
   最近国内自杀风行,而且基本采取了相似的一种结束生命的姿势,从高楼飘然坠落。这不免引人猜想。猥琐一点的想法是,若是穿白裙的女孩,那坠落的身姿美不美?答案一般是否定的,因为结局不分男女没有例外,总是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堆而已,那么另一个恶作剧式的提问是:为什么非得跳楼?干嘛不选点优美的地方了断自己?比如从美丽海边的某座大桥上纵身跳下?恶毒的提问还有诸如:飘到空中后他∕她后悔了吗?后来听一位朋友谈到一本书,才知道自杀也是有成本的。那书名挺瘆人,叫《完全自杀手册》,日本人写的,让人想到自残的三岛由纪夫和颂扬死亡凄美的川端康成。《手册》里讲到毒死、淹死、上吊死、烧死、熏死、冻死等各种死法。那书里说,要想死得舒服,就得费点脑筋。据说,雪地里冻死最具仪式化的优雅,试想在风景优美的滑雪圣地,在白雪皑皑的景致中体温慢慢散去,没什么疼痛窒息感,这死法浪漫的可以吧?但我总有点怀疑,冬天在北京热暖气里呆惯的人,跑到没暖气的上海尚且跺脚大骂过的是非人生活,慢慢冻死岂非如赤条条插入冰窟窿,心理的惊悚蔓延成深入肌髓的寒冷,恰如另一种寸剐,能浪漫得起来吗?

  最近出版的一本谈中国人自杀的书,却说到了一种成本更低的自杀方法,喝农药。作者吴飞在北方一个县里做调查。发现了大量冲动型自杀的案例。他发现,农村女性往往一赌气抓起手边的农药一口气喝下去,“喝药”变成了表达爆烈情感的一种武器。这种冲动发生的一霎那,几乎完全不计小命立马完蛋的后果,喝药频度之高,变成了农村的一种生活常态。城市人从高空飘然坠落之前,显然要经过一段延绵已久的绝望体验和心理挣扎,这招式没法普及。农村女性在一刹那间做出的“喝药”动作,当然也是长久积怨的发酵,却因农药到处可见,变成了不须深思熟虑即可随手而得的致命武器,无形中减低了自杀成本。农村自杀率近年有所提升与这种“仪式”频繁的操演不可说毫无干系。

  当然,不能说农药物美价廉,人手一瓶,一仰脖即可了断此生就是近三十年来农村自杀率上升的主因,农药毕竟不是可口可乐,喝完就没事了,事后要付出惨痛代价。吴飞书中一句话触动了我,他说,农村自杀自1976年以后逐渐增加,“1976”这个数字带有一种特殊的历史分期兴味,那就是中国改革开放刚刚起步的年代。那么1976年后自杀率上升的原因何在呢?一个解释是,封闭的政治氛围导致了人们对渴求生活欲望的迟钝,大干快上的政治热情转移了人们的视线和精力,成了治疗自杀情绪的良药,试想,女人都被赶到水库工地上扛石头去了,净想着和男人比拼肌肉,即使农药在工地上随处可见,也哪有功夫想自杀的事。

  1976年以后的情形不用说了,农村的变化难以让人置信,政治的强制恶化了人们之间的情感,自戕的冲动却也可能被一些虚幻的目标胶固减缓下来,比如那时在“个人”和“集体”的关系里,“个人”的角色根本就可忽略不计,玩“自杀”这种个人游戏毫无正当性,换句话说,那年头在城市玩自杀都觉得太奢侈,是小资知识分子受不了人民群众的过度“关心”,不过是那可卑可怜的自尊心在作怪,死也是白死,说不定还会被扣上自绝于人民的帽子。农村小民如草芥,谁还敢拿“自杀”说事要挟?可是一旦政治被视为一种骗局而让人漠不关心,就如安全阀被彻底扭断,“自杀”变成了一种极其轻易的情绪释放手段。

  那么,“自杀”是一种自我解放的表现吗?在吴飞的个案里,大部分女性都是在与老公、公婆或孩子的争吵后仰药自尽的。这些行为在表面上都相当轻率,多是为小事而轻生。似乎很不值得,但这里也透露出一些信息,就是有可能过去能忍的事现在却不想忍了。中国人一直给人以“耐劳吃苦”的印象,我们过去的政治话语也不断赞扬这种形象,比如小时候看烈士被扎竹签灌辣椒水,身体就会发生莫名的亢奋反应,觉得自己也想被绑到老虎凳上试试当英雄的滋味,我相信这是整整一两代人的心理焦虑。冯小刚电影《甲方乙方》中李琦扮演的那个胖厨子自己掏钱进牢房受假想中的折磨,就是反映这代人的受虐情结。可当年在传教士的眼里,中国人的忍耐吃苦可不是什么好品性,你本来就落后肮脏,挨打还不叫疼,可不是天生就是挨人痛揍的那块料?可见,“忍耐”也要具体分析,不是瞎忍硬熬都可以充成个英雄好汉,当然为个什么崇高目标打熬的皮焦肉烂,是让人佩服,比如《风声》故事中展现出的刑法大全,似乎让人再度亢奋,但一想到电影里那些在棍棒交加的折磨下语调坚韧地吐出“信仰”二字的大牌女星,走下荧幕后却大谈嫁“富二代”的心得,那味道好象和我当年要叫嚷着上老虎凳的虚伪心理相差无几,终于掉尽了欣赏的胃口。因此,“自杀”也许是不想忍的表现,说的高调好听点,也许是一种自由的表达。按照吴飞的说法是,此时农村对“过日子”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就拿“赌气”和“挣面子”常导致自杀来说,很可能是成就人格的两种方式,不可从人格上轻易否定,这就是进步的表现。

  说到“过日子”,刚看到一本美国人戈夫曼写的名著《污名》,大体是讲那些受社会歧视的群体如何与他人相处的故事。其中几个案例给人印象很深,这些案例是说,一些带有生理或心理残疾的人,当别人有意对他们施与特别照顾的时候,他们反而会有种屈辱感,觉得自己和常人不一样,会采取反抗和报复的态度作出回应。如果大家表示过度关心,又会使他∕她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可是如果真把他们当常人看,一旦超出他们的能力给予要求,自己又觉无法胜任时,就会顿生挫败感。

  其实这种焦虑不只是会表现在“污名者”的身上,常人也会对周围人的态度表现出似乎过度的“敏感”。比如吴飞书中所举茹蕙的故事就属于因过度敏感而自杀的例子,茹蕙的丈夫和儿子都对她很好,几乎满足了她的所有生活要求,因此她的自杀并非是人们想象的只是家庭暴力的牺牲品,人们在对此死因不解的情况下,只好给出个犯了“魔怔”的描述。其实,茹蕙的死即与前述对生活的敏感而产生的心理紧张有关,也许她对生活的祈盼隐隐超越了一般农村中对“过好日子”的常态需求,以致于让人有生在福中不知福的感叹。现在的大众媒体拼命鼓吹什么“平安是福”“平淡是真”等庸俗人生警语,那些不安于现状的人被排挤到边缘,自然会产生类似不正常的心理“疾患”,这让人想起福柯所描写的“疯人船”上那昏暗摇曳的灯火,结局只可能是孤独地自生自灭。

  当然,这里说的“个人觉醒”,也可能恰恰是在一种不太坏的制度废墟上饮鸠止渴。前几天还听一个朋友在会上发牢骚说,下去农村调查,发现“孝悌”之情早已荡然无存,据说一个村子里,不少儿子辈的人会在老爸家门口放一瓶农药,意思是你赖着我还不如赶紧喝药死了算了。过去人们说家族制度拥有许多礼仪和对“孝悌”情感的精致训练,似乎能保证家族的亲情氛围对自杀举动具有缓冲作用,但家族的阴郁对边缘人超越世俗的追求却同时造成压抑的后果,家族统治对社会的秩序是种维系,可对人性的完善却并非总是正面的,这也许是历史与现实难以调和的景况下,中国式“自杀”往往兼具悲剧与喜剧色彩的原因之一。注:孝悌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