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稿全文]在反华浪潮与狂热民族主义之间 —— 梁文道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8:51:11

[讲稿]在反华浪潮与狂热民族主义之间 —— 梁文道

2008-05-06 16:3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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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反华浪潮与狂热民族主义之间 —— 梁文道

 

时间:2008年4月26日 周六 14:30
  
地点:华中科技大学招管理学院学术报告厅

 

 

对不起,我下午习惯喝咖啡,大家不抵制这个吧。(星巴克的黑咖啡)

 

非常感谢李校长、谢谢欧阳书记,以及谢谢在此帮忙协助的各位同学,各位朋友。我今天来到华中科技大学,真的是很高兴。因为刚才在校园,虽然只是路过一小段地方,但我已经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优美的学校。我刚刚在一个房间里面看出来的时候,看到很多树,本来想歇一下的,但我都忍不住盯着树看,我没想到一个大学竟然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树。对我来讲,树是一个学院的灵魂,因为一切都教育都是从树下开始的。释迦牟尼悟道、觉悟是在树底下开始的,耶稣最重要的讲道是在山上的树林里开始的,孔子有杏林,世界上所有最伟大的教育、教师都是从树,有树的环境下开始他们教育的,我想,一个有这么多树的学校,一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学校。所以今天真的很高兴。谢谢。

 

其实呢,今天讲这个题目,一开始我还在想会不会有点敏感,好像最近大家很热闹,对这个题目的讨论或种种的行动,但是后来,我昨天收到贵校的一份校报《青年时代》,是你们学校的,对不对?《青年时代》的一位主笔的名片。我发现这名片很有意思,这名片的背面印的是我非常佩服的一位新闻工作者,我们这行的前辈,是南方周末道现在负责编辑评论版的一位编辑,叫鄢烈山,鄢先生他的一段话,“人人都会有青年,但不一定会有青春,只有那些富有青春激情的创造者,为推动这个时代的进步而有所建树的人,才会在时代的年轮上留下印记,不算妄度了青春”。我觉得这番话说得非常好,那么这番话正正说明最近我们面对看到的很多问题,以及大家必然会有的各种情绪反应,乃至于愤怒,那这都是一些非常非常可贵的情操。我常常听人说,现在国家有很多的人被称为“愤青”,这个“愤青”的“愤”,为了表示对他的诋毁,我们把这个“愤”改成“粪便”的“粪”,那接下来又有各种简称,叫“粪粪”,还不止是粪便,还是双重的粪便。那么,我自己并不赞成这样的一种说法。我觉得在这种年代,我们实在太需要真正的愤青了。为什么?因为在这个时代,需要我们去愤怒。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去愤怒呢?很老实地和大家讲,今天我们国家虽然很强大,但是我们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如果大家平时看新闻,知道旧城里面的拆迁户,他们面对一个什么样的生活困境,他们怎么样被逼离开自己居住的家园,然后他们以前居住过的土地、房子让出来给一些土地开放商,一转手盖了新的大楼后,以不知道高出多少倍的价格卖出,而这些原来住在这片土地上,住在城市中心的人却不知道被迁移到什么地方,我们该不该愤怒?当我们看到很多农民工进城,为我们各大城市,包括武汉在内,这么多漂亮宏大的新建筑在做工地上最痛苦的工作的时候,大家知道吗,中国建筑工人的死伤率,数字是相当之高的。我现在走进一栋崭新的大楼或酒店的时候,我几乎都能感觉到在那些钢筋水泥背后有多少幽魂在里面。他们得到合理的赔偿了吗?他们得到大家都尊重了吗?看到这样的情况,我们要不要愤怒?当我看到我们国家还有这种问题,那种问题,各种各样不合理的现象的时候,我们要不要愤怒?我们当然要愤怒。而年轻人的愤怒,总是能改变我们的社会,我相信这点。我过去相信,现在相信,将来还会相信。那什么叫真正的愤青呢?当我们看到我们面对不合理的待遇,我们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即使那些事情不发生在我身上,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会感到同情共感,我会在想什么叫作公益,什么叫作正义。为了这些事情愤怒,难道不是一个年轻人,尤其是一个年轻学子,尤其是一个年轻大学生该有的高贵情操吗?这当然是了。但问题是,我们这种愤怒该怎样把它转化为一种实质的力量呢?我想起来,就前几年的时候,当很多年轻朋友在想,日本跟我们有种种的历史问题,而掀起一股反日的浪潮。那时就说我们的愤青太激动,我就在注意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呢?大家知不知道,在广州曾经有个很重要的公墓,那个公墓是什么呢?大家听过孙立人将军吗?听过吧,孙立人,孙将军当年他是国民军队,当年二战结束,抗战结束之后班师回朝,回到了广州。他回到广州之后,想起他当年许下的一个诺言,他当时带的是一帮热血青年组成的青年军远征滇缅。当时他去的时候他就说过一句话,带多少人去就带多少人回来。当然有无数人战死沙场,但是他们的骸骨我也要带回来。带回来怎么办呢,在那时候?他就在广州寻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地方,特别看中一块地方,觉得是个好地方,要做一个公墓。要把那些他没能够活着带回来的子弟兵,为国捐躯的年轻人葬在那个地方。然后他就下令在那边掘了个公墓出来,然后葬了他们,留个牌楼。后来,这个墓在过去几十年的历史里,历经风霜,被毁坏了。如今孙立人将军手书的一个纪念碑所在的碑楼,是广州一个菜市场的一个公共厕所的一部分。我每次看到这个地方,我去过几次。最初知道这个地方的时候,我想去纪悼英魂,然后我看到这个地方,看到它今天的面目,我每次都非常非常的难过。如果当时我们反日的热情能够拨出一点点去关注这么一个就发生在我们土地上的事,而是我们管得着的事,结果会怎样?我们能不能容许这些为国捐躯为抗日牺牲自己挽救国家的年轻人,我们的前辈,他们身体现在被埋在一个菜市场底下?为了纪念他们的碑文碑帖就这样变成厕所的一面墙呢?能不能?

 

不过大家不要被我吓怕了,好像今天很严肃,事实上我们现在的情况可以换种很轻松的角度来看。什么很轻松的角度呢?我今天在武汉的时候,得到郭老师的提醒,我发现原来再过几天就是当年美国所谓的误炸我们南斯拉夫大使馆十周年的日子了。那么当年,也有很多同学,我们学校也组织出去做了些集会、示威和游行。原来一眨眼就十年了。然后我就回想,在这十年里面,我们反过美,前几年我们上过街反日,最近我们反法。这十年里面,我们分别大规模的反对过三个国家。后来我突然想,我不是招逢什么,突然想到一个很好玩的东西,就是假如再过几年,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成长起来,在社会上工作,大家认识了,聊起来,那就会发现我们成长的经验成为我们的共同记忆,集体记忆的一部分。大家到时候会怎么聊天呢?你多大岁数啊?我反美的。喔,反美的,那你呢?我反日的。我反法的。哈哈。我们可以用反美、反日、反法来界定我们是属于哪一代的。如果按照每三年我们反一个国家的频率来算的话,我们接下来还可以反韩,我觉得也快了。世界上还有一百多个国家,让我们继续再这样反下去。那我们中国会不会出现一代的,或两三代的年轻人,他们的共同记忆就是活在反某个外国的,这么一个集体经验当中呢?这样一个集体经验带给我们到底是什么呢?我刚才在吃完午饭后再想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很奇妙的经验。我们当时做过了什么?我们当时愤怒的是什么?我们出去为了什么?什么东西刺激起我们?我们在这个活动中对外国的想象又是什么?

 

这个对外国的想象就是我今天想要谈的一个重点。什么重点呢?就是我们最近常常出现一个字眼,叫“反华浪潮”,反华浪潮前面往往还加一个词,叫“西方反华浪潮”。我觉得这是一个需要好好去分析的概念。什么叫“西方反华浪潮”呢?首先讲“西方”,西方是一个非常笼统,非常模糊的观念,其实。当我们讲西方的时候,你指的是哪个西方呢?你指的是美国?英国?还是指的是冰岛?爱尔兰?列支敦士登?你说的是哪个西方呢?土耳其又算不算西方呢?什么叫西方?所谓的西方,跟东方一样,都是一个很模糊的集体概念,而这个很模糊的概念被我们放进去的东西,它们彼此之间不能够,就把它们很笼统地看起来就一团,有本质很固定的东西。就等于东方一样,过去很多学者谈东方主义问题的时候,谈的就是这点,对不对?什么是东方呢?很多老外说你们东方人,哪个东方?你说的是日本吗?我们中国吗?印度吗?阿拉伯人吗?甚至到埃及都被认为是东方。大家想想看,我们和埃及人有什么共同的地方呢?我们跳肚皮舞吗?呵呵,什么叫东方?是什么可以把我们团结起来?没有。真正让我们成为东方的,不是我们和埃及人有多像,我们和埃及人分享什么东西,而是一种西方人的偏见。在西方人的世界观里,他们很模糊地认为这一大片地方就叫东方,他们有些共同的地方,有些共同的素质,有些共同的文化。而我们,自己被包括在东方的这些人,心里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事实不是这样的,对不对?同样,我们反过来看看,“西方”也是如此。当我们说西方有反华浪潮的时候,西方的很多人会觉得很冤枉啊,他们会说什么叫西方啊?你说的西方是谁呢?你把谁算进西方里面呢?而当我们说西方反华的时候,又出现另一个东西了,就我们有时候会倾向于认为最近我们目睹的反华浪潮是一个很大的阴谋。那这个阴谋是一定要有人策划,有人策划后有人要执行的。当我们这么假设的时候就把这个反华浪潮想象成为一个非常有组织,很精密的东西。就先有一群人躲在后台策划好,哼哼,中国,得好好搞一搞它了。这回该怎么搞呢,先策划好阴谋。策划好了,有阴谋了,交给谁去执行呢?嘿,CNN,去搞搞它!好,我去截图。好,BBC负责什么,给它来段什么。就大伙分头去干了。不是这样,对不对,我们都知道的。所谓的,就拿最近西方媒体的扭曲我们关于西藏事件的报道来看,这里面,很坦白地讲,以我对媒体粗浅的认识来看,我不大相信是这样一个有精密策划的行动,这太困难了。我觉得你要说服时代周刊,CNN,BBC,德国明镜,这么多不同的媒体,叫他们的总编辑坐在一块,或者越洋电话开个会,怎么样恶搞一下中国。大家这么听了,都觉得很好笑。所以这不是一个我们想象中那么有组织的,对中国集体地扭曲。相反,它是个什么东西呢?它是一个被制造出来的共识之下的产物,什么叫做制造出来的共识呢?就是在这次西方反华浪潮里,我们看到的其实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存在于某些媒体之中,他们某种对世界的看法,他们某种价值观的反映。而这个价值观,这个世界观会蒙蔽了他们自己的眼睛。我们常常说新闻媒体要追求客观,特别是过去我们一直有个浪漫的幻想。这次事件给我们最好的教育是什么呢?过去很多人都认为我们中国自己的媒体是不可信的。为什么?因为我们中国的媒体不够独立。西方媒体理论上是很独立的,所谓独立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比如说,像CNN,它是不会听政府的话的,理论上它不是一个政府的下属机构,它是一个独立的商业媒体机构。它是独立的,就应该可以是客观的。客观是什么呢?我再引用贵校校报《青年时代》这个名片上面有一行字,“Fact is fact; view is view.”,事实是事实,观点归观点。我们大家都这么认为这叫做新闻的方法:事实摆出来,观点放一边。先陈述事实,再谈我对这个事实的看法,这叫观点。我们过去以为西方媒体都做得到这点,结果这回让我们发现不是的。他们的view,他们的观点会反过来影响,跟遮蔽了他们看到的事实,会指引他们注意到哪些事实,没注意到哪些事实,是不是?所以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有个什么阴谋,而在于这些偏见背后的世界观是怎么形成的呢?是怎么样的一套东西呢?再分析下去,我们就会发现,所有最近我们在各个网站上看到的西方媒体它的各种扭曲,错误的、造假的、局部放大的报道跟图像的处理,它反映了出来的这种偏见,其实讲的是长期以来他们有固定看法,这个固定看法有几个方面。第一,关于西藏问题,他们觉得西藏是一个49年前独立的国家,后来被中国侵占了,侵占之后肯定要暴力镇压一下,暴力镇压就很惨了,到现在都还在压着呢,修青藏铁路是为了快速运军队过去,去平暴,等等,当时很多这样的故事。真的,这些说法早就出现过了。这是一点。第二,他们认为中国政府是个很封闭的政府,它对媒体是很不客气的,它对媒体的掌控如此牢实,使得任何中国媒体的报道都是不可信的,包括后来我们在中央台上看到我们种种的澄清和发表的声明,让大家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们本能上觉得这是不可信的,为什么?因为你“中央台”嘛。外国人是不信中央台的,我不知道我们信不信。这件事我们信,别的时候不一定。恩,不,呃,我不应该批评我的同行,哈哈,我太信了,哈哈,我不仅信,而且,只信中央台。这个,恩,那么他们就不信。他们不信的时候就觉得你们出来的东西全部都是被扭曲的,再下来呢,他们就觉得他看到的东西,比如看到些图片,为什么会作出盲目的行为,那个图片明明是我们的救护人员在救援一些受伤的人,他却偏偏把它变成我们在逮捕一个西藏和平示威分子,为什么会扭曲成这样呢?这都是一些很系统的偏见底下的作用。当然我看一些西方记者,坦白来讲我也认识一些大家所痛恨的驻华西方媒体的记者,我认识几个,他们那几天心里很恐慌,你们知道吗?前阵子和我说,他们有些也有孩子,他们说家里开始收到恐吓电话,然后他们的博客上有留言,用英文写着“你们的名字会被钉在中国历史的耻辱柱上”。他私下和我开玩笑,“我名字被钉在中国耻辱柱上,那我赶快回美国”。那么,他们开始恐慌,但是他们有这么一个说法,大家可以不同意,这个说法挺有趣,他们说当时他们能用的东西很少,能够看到的东西很少,当时西藏一出事,他们首先被赶出去了,所以有几天的真空期,他是没办法去做采访报道的。他们没办法做采访报道,又是被赶出去嘛。我们是说为了他们的安全而请他们出去,我们的说法是。在他们来看,这一定就是有问题了。从他们的习惯看,不晓得中国政府打算干什么事了,就先把我们清场赶出去,所以我本能地要先怀疑你。而这是很多西方媒体的一种本能,他们对很多政府行为本能上先不相信。那么当然,在过去几年我们看西方媒体有太多问题,比如,特别是911之后美国的媒体是怎样被美国的政府很系统地用很细腻的现代的这种政治沟通工程去操控他们,是有的,但他们本能上是会去怀疑政府的行为,用意在哪里?由于经过种种的偏见和盲点,就形成我们所看到的扭曲报道。而这些报道本身,并不是,我再重复一遍,不是一个很系统的经过策划的阴谋,执行得很精密的这么一个过程的结果。可是呢,我们很多人却偏偏认为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集团阴谋在背后,我们甚至认为这是代表了一个集体,我们想象中定西方世界,他集体地从上到下对待中国的共同想法,共同的扭曲,共同的偏见。所以我们的愤怒会一下子从对个别媒体的表现迅速上升,上升到一个对总体,对一整个国家,它的国民,乃至它的文化的否定。比如说,今天我喝咖啡,我就不敢叫caffelatte(拿铁),caffelatte是法国人发明的。恩,喝普通黑咖啡就好了,别喝caffelatte,黑咖啡是阿拉伯兄弟发明的,我们喝这个。

 

所以,你看我们为什么跳跃得这么快,我们是不是某程度上犯了跟很多西方媒体这次所表现出来的同样的毛病,同样的逻辑呢?这个逻辑,就是一个很简化的逻辑,就是把局部迅速上升到整体,把个别上升到全面来看,而这个整体被放大后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呢?举个例子,大家知道最近一些媒体的表现常常被人批评。比如,我自己也参与写作的一份报纸《南方都市报》,听说最近成为了反华媒体,因此我也是反华媒体的一分子,于是就被推论出来,我是反华势力在华的代言人之一。哈哈。这个倒不奇怪,我一向都被人认为是汉奸了,已经。汉奸的理由是什么?我发现很奇怪,过去多年我写一些东西,我发现我所写东西的观点,当然没有内地很多同行写得好,但走到路线差不多,但他们没被骂是汉奸,但我被骂是汉奸。后来我明白了,我是香港人。为什么香港人是汉奸?因为香港被殖民统治过,所以香港人是很值得怀疑的一种人。我今年三十多岁,有二十多年活在英殖之下,所以我身上的血液因此有三分之二还残留着这种毒血,要把它们放干净,换一换血,比如待会各位给我换一换血的话,我就能做回纯正的中国人。那么,我们很多很多这样的想法,就认为《南方都市报》是反华媒体的主要理由是,其中的主笔长平兄,长平先生他写了一篇文章,呼吁新闻自由啊等等,那太反华了。我听到的时候,觉得很可笑,为什么呼吁新闻自由就能反华呢?我马上回想起,我对我们的建国史还是稍稍有点皮毛的认识,以我粗浅的记忆,我记得当年毛主席写过很多文章痛批过国民党政府,其中最大的一个控诉,就是控诉国民党政府不给我们老百姓新闻自由,不给我们知情权,这都是我们革命先烈呼吁过的东西,要求过的东西,怎么今天突然之间就变成一个西方的东西?这就是一个简化的逻辑。看到法国有人上街抗议我们,有媒体扭曲我们,恩,接下来我们就说这是个阴谋,接下来是个西方国家的反华阴谋,接下来所有我们认为来自西方的价值观,所谓的民主啊,自由啊,新闻的客观自由啊,等等,全部都是西方的东西,全部都是一种阴谋。再这么推理下去的话,我们可以推理到个什么样的地步呢?比如我的衣服就不该穿了,这叫西装。我们要重新检视生活中有多少所谓西方的痕迹,把它们全部都扔掉,是不是这样呢?我们今天抵制法国货,前年抵制日本货,前阵子有人鼓吹抵制韩国货,这种抵制一个国家货品的爱国运动其实由来已久,全世界各地在过去反殖民运动都出现过。这就让我想起来,中国大概是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当时中国在很特殊的情况下发起“抵制洋货,爱用国货”的运动有个特别的时代特点,就是当时的中国面对很庞大的出超贸易问题,也就是你在中国市场上看到的很多产品都是所谓的洋货,而当时对我们本土工业、产业经济造成很大的影响。按照惯例,一个国家是可以通过调节关税来控制这个问题,但是当时的中国是个半殖民地状态,我们没有关税上的自主权。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国民,我们的政府发起呼吁“用国货,要罢用洋货”这样的运动。但一谈这个,当时就有一个很大的争论,什么争论呢?就是争论该怎么界定国货和洋货。比如穿西装算不算洋货呢?后来大家说穿西装不算。为什么?分析要从下面四点来分析,各位如果接着这几天还要杯葛法国货的话,还要谨记这四点。将近一百年前,我们的前辈发明了分析一个东西是不是国货的四大原则。第一,看它的资本,它的资本是不是中国的资本;第二,它的经营者是不是中国人;第三,它的原料是不是中国产的;第四,它的劳工是不是中国人。满足这四大原则的就叫国货。所以,一件西装,只要它的原材料是中国产,做它的师傅是中国人,经营的经理是中国人,投资者也是个中国人,它就突然不再是个西装了,它是件国货。反过来,你要是穿了件唐装,由于它用了日本制的丝绸,所以它就不是国货了。记住了,记住这四点,我们下次买东西的时候要拿下来好好分析一下这是不是国货。我们前辈当年在做这个的时候,面对很多问题,我们现在也都看到了,当时的商人在想这是一个很好的发财机会,什么发财机会?也就是鼓吹大家要爱国,他们可能出现过一些很不好的商品,明明生产出的是次货,有骗人,又有假货,又掺水,什么都有,但他们突然说,我们卖的东西虽然不怎么样,都是国货。我们做的东西或许你吃了会有毛病,但我们爱国。哈哈。为了爱国,我们牺牲一点点算得了什么呢?这样的言论也就出现了。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当时都搞出来了。当时有些爱国学生团体组织起来搞爱国的运动,要抵制洋货运动,他们当时有列名单出来,通告全国国民哪些公司卖的东西是我们要杯葛的,我们要抵制的。而当时有些编这种名单的学生领袖偷偷地跑去恐吓一些商人,说如果你不给我钱,我就把你的名气弄上去,你要给我钱,我就把你分析成是国货。结果有个学生领袖在二几年的时候就被揭发,还好,好在当时有个更爱国的学生团体,叫铁血团,铁血团的学生就把这个学生领袖暗杀了。当时爱国爱到这个程度。我们今天当然不鼓吹大家干这样的事了啊,各位。

 

我刚才讲这堆国货洋货,我想提的是什么呢?这里面有个我觉得很值得注意的一点,我们要注意现代民族主义在中国的兴起是个很短的过程。虽然说中华民族有五千年历史,但这是一个民族主义的谜团,什么谜团呢?就是世界上每个民族都说自己的民族历史很悠久,但它真正有这个民族意识,意识到自己是个民族,本身的这段历史却是很短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一百多年前我们的革命先烈他们特别强调我们中国人要有国民性,要有民族主义,为什么要呼唤这个?因为当时的人不大知道什么叫民族,当时没听过。民族当时是个外来语,当时的人不知道什么叫民族。在这短短的一百多年的历史里,我们民族的热情,对民族的认同是怎么样发生的呢?它透过跟很多的物品、物质的东西发生关系的。这是一位学者最近出版一本书的研究,大家可以看看,那本书叫《制造中国》,非常出色的一本书。这本书里提到很多这些东西是如何通过被命名为国货,我们去消费它,哪些东西被命名为洋货,我们去抵制它。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培养出一种民族的认同感。而再看看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一连串的东西被国家化,什么东西呢?比如说我们开始出现国花,国歌,国宝,对不对?比如说故宫里面的宝贝,它原来是皇家的,私人的珍藏,但后来突然变成不是属于皇室一族的东西,而是全国的东西,国宝。那今天还有什么东西是国宝?熊猫也是国宝。熊猫怎么会是国宝呢?这是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懂得问题。当年我在香港,香港有个名人,我们以前财政司的司长梁锦松后来娶了伏明霞,当时说的是娶了国宝。因为我过去心里想的国宝就是熊猫嘛,哈哈。我也想娶个国宝回去,挺可爱的。熊猫是怎么成为国宝的,大家有没有想过,这些东西是自然界的东西,它们是如何也有了个国家的身份。大家有没有觉得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它本来是自然界的,不属于任何人,它是恰巧在你这个国家的国界范围之内,它就如何表现你这个国家的国民性呢?它和国家的国民性有什么关系呢?熊猫如何代表了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呢?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但是,正是这样的一个过程,我们把一系列的东西都国家化,透过这样的过程我们培养出一种爱国的热情。比如看到一些自然的风光山水,我们觉得这是我们国家的一部分,看到山水你就会很爱国,当然看到伏明霞你也很爱国,看到熊猫你也很爱国,看到牡丹你也很爱国,看到国产烟你也很爱国。我们这样的情绪是透过这样一件一件的其实它背后的机制还很神秘还有待解释的事件发展出来,呼唤出来的。这个东西构成了我们民族认同和情绪培养机制这个过程的一部分。

 

当这种民族主义的情绪、民族认同的东西出来之后,它首先要认同我们身边的东西,它还要一个参照系,我先要找到对方才能认同自己。比如说,我怎么知道我是我,首先要有你的存在,我跟你不一样,我才知道我是谁。同样的,中国人如何是中国人呢?你要说明中国人和其他地方人的分别。我们当时找到的最大参照系,就是所谓的西方。而在这样的对立之中寻找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认同的时候,无可避免的会出现一些逻辑上的暴力。所谓逻辑上的暴力,就是简化和粗糙,就像我刚刚讲西方人为了认为自己是西方,他就必须要找个东方出来,甚至是幻想的东方。有没有听过很有名的故事,就是今天我们讲莎士比亚是英国的国宝,英国人觉得他们对人类最大的贡献之一就是出了莎士比亚,过去虽然莎士比亚在文坛上面大家很尊重,但他没达到国宝的位置,那是英国文学在十七世纪以前,在英国的教育体制以内,不被认为是一种特别重要的教育,跟国家没什么关系。什么时候他们才觉得英国文学很重要呢?那是当英国变成一个庞大的帝国,开始海外殖民地的时候,为什么?因为当时英国人在殖民时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什么问题呢?他们一方面觉得自己是天朝大国,日不落帝国,文明先进,要殖民别的国家就是要让别的国家跟上他们的文明步伐,要被他们解救出来。但是他们碰到了印度。印度对英国人来讲是很大的难题,难在什么地方?第一,他们觉得印度人很落后,平常坐地上(文道突然发现前面的同学是坐在地上听他的讲座,大笑起来,感慨了一句“我们都是东方兄弟啊!各位印度的朋友。”),用手吃饭,但再看下清楚,看下去,他们发现印度文明居然那么了不起。这个文明,它的内核,它的精彩,它的深远,尤甚英国不知道多少倍。英国的祖先萨克逊人在茹毛饮血的年代,印度已经出了佛陀一千多年。那他就慌了,你知道吗,那英国人。他觉得来征服蛮族,搞半天他才像蛮族,那怎么办?这时候他回头找国家的骄傲在哪里了。英国文化的精髓在哪里?他找到了,就是英国文学,英国文学里有谁能和印度两大史诗比拼呢?莎士比亚。整个英国文学史,跟英国人国家的骄傲,national pride这个东西的挂钩是在他们遭遇印度之后的事情。所以,我们国家的骄傲,对自己国家的认同,对我们国家的文明,对所有东西的发掘跟认识都来自我们遭遇外国,遭遇外人。那在这个过程中,同时我们还简化了外人。英国人对印度人向来有种很简单的看法,透过这样的看法,他才能维持自己对自己的认同。今天的中国也是面对同样的问题,我们也是西方当成一个笼统的镜子,一个他者,来看到我们是谁。正是因为我们把它当成对立面,特别是在最近发生了这么多风潮里面,我们才会很轻易地归纳出一堆也被我们接受的价值观,比如说讲民主,讲自由,讲新闻自由。这都是共产党前辈争取过的东西,这都是我们平常都认同的东西,今天我们却说这是西方的阴谋,把这些价值归到一个对立面上去看。我自己认为这是一个很不妙的逻辑,而这个不妙的逻辑所引致的后果可以是很危险的。危险在哪里?我待会回来再说。

 

我们接下去,为什么今天会有这样一个问题发生呢?我觉得我们过去几年,过去十年来,我们中国国民的情绪之中有种东西很有趣,什么东西呢?我具个很简单的例子。我一直想写一篇文章,还没写,这篇文章整篇没有一句话是我写的。我全部都是抄人家的句子,集合而成的一篇文章。抄人家什么句子呢?句子是这样的,我相信大家一定都看过,我们网上随便找到都有这种句子,句型和句式是这样的,“是中国人的,就该XXXX”,“你不这样这样,你还是中国人吗?”。然后我做笔记啊,找了大概两百多个这样的句子,里面讲的东西是完全不一样的。比如说前阵子华南虎的时候,我看到网上有网民骂那位号称发现华南虎的老农说,“这种事你都干得出来,你还是中国人吗?”。那么,有时候是怎么样的?比如说我们国足某两场踢得很烂,“球这么踢,你还算是中国人吗?”。我把这些句子放在一起,归纳起来,发现做中国人真难!球踢不好不叫中国人,不排队上车也不叫中国人。这些句子表达出来怪的地方在哪里?比如说华南虎造假的事情,其实你用不着是不是中国人,作为人类都不该造假的,对不对?可是有时候我们说一个人偷东西,打劫,杀人,放火,网上很愤怒就骂他,“你算是中国人吗?”。我就奇怪,难道他是美国人就可以了吗?那英国人就能杀人放火了吗?世界上就中国人不杀人放火吗?但这是为什么?本来我们谴责这种行为,我们应该用的是普世价值观。这是普世价值,人不能杀人。各位可别告诉我这也是西方的阴谋啊。人不能杀人,这是人之为人最根本的良心底线。我们为什么谴责犯了人类最根本的良心底线的罪恶时,都会把它拉到一个中国人的身份问题的高度呢?它表现出来的是什么?它表现出来的就是这十年我们对身份的一种焦虑。什么焦虑?我们想知道我们是谁?中国人是怎样的人?所以这些话其实全部都在暗暗地定义着什么叫中国人。我们对中国人是什么人,要包括什么样的素质,要做什么样的行为,的一种想法,隐含了这么一种欲望。我们很关心我们到底是不是中国人。我们天天都在探讨,面对很多问题,在想怎样才能做更好的中国人。于是中国人就变得不是一个客观的身份描述,它变成什么?它变成一种道德上值得追求的理想和目标。就是做一个中国人,是人生中一个莫大的追求。以前正常情况底下,一般说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我们说我想做个好人,对不对?我追求的一种价值,我要做一个自由的人,我要做一个仁慈的人,我要做一个成功的人。但现在在很多人的身上看到的是什么呢?他追求的最大理想是,我要做个中国人。你本来已经是了。你本来已经是中国人。那为什么你还说我不够,我要做中国人。你就看到了,中国人不止是个身份来,是个价值和理念,是个价值的理想。由于它是价值的理想,所以我们才会把它看成是种道德判断的源泉。一个人偷东西,我们不会说他犯了盗窃罪,我们说他不是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变成一种道德判准。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当然在哲学上面,我们知道有些政治哲学家,比如一些社群主义者会认为一个国家它传统分享的文化会界定出一系列的道德源泉,一些基本的道德价值观,这是对的。但我们现在运用到情况是不一样的。我觉得这种状况的出现是由于我们今天有种集体的焦虑,为什么我们会有这种焦虑呢,最近十年?做中国人对我们来说,本来是再天然不过的事情。但我们为什么那么忧虑我们是不是中国人?这是我们过去十年间,我们面对内部的和外部的大环境的变化,出现许多不协调和不适应。这些不协调和不适应,非常集中的表现在最近的事情上面。怎么讲呢?我看到很多朋友在网上留言,就会说,中国人不能再让人欺负了。像这回,我们不能再让人欺负我们了,我们要给他们颜色看看,我们不是东亚病夫了。这种说法好像仿佛在说,我们今天是八国联军兵临城下,就是法国佬要打过来了,各位。美国,英国要带着舰队要赶来,塘沽口再炸一回了。几乎要达到这种程度了。这正正是我觉得很怪异的一种心理。我能够明白我们过去所受过的教育,对历史的认识告诉我们中国过去曾经处于那么一个凄惨的状态,可是这样的一个认识是不是完整的自我认识呢?是不是客观的自我认识呢?

 

我们再看一下所谓的西方为什么会出现所谓的反华浪潮呢?很主要的理由在哪里?就是对他们来讲,这我最近也写过,就是中国变得太大、太强,而且它变得太大、太强的过程还太快。仅仅在五年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过,中国是所谓的世界强权,没有人说过这件事,大家只是预言中国会很厉害。但是到了今天,各位,你们去看书,我这回在香港机场上来的时候,在机场书店买了两本新书,都是新出的,专谈一个问题,讲中国产品的价格怎么会那么低的两本英文书。我们再放眼看过去,书架上一堆06到08年西方出版谈中国的书,里面共同的主题是,中国是个super power(强权)。去年还在讲next super power(下一个强权),现在它就是the super power(强权)。我们是强权喔,各位,一个13亿人口的大国,占去了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全世界学中文的人越来越多,在美国,在世界各地。大家知道有这么一本书,很好玩,就是一对美国夫妇,一个美国家庭,他们下定决定要一年不用中国产品,看看是怎么样的一个生活,后来出了一本书记录这个经验,非常的痛苦。要一天完全不碰中国产品的日子是不用过的,比如说这个杯子是中国做的,他喝咖啡得自己带杯子去买,带的那个杯子还要研究是不是中国产的。已经到了全世界每一个人,任何一个角落的人,身上一定有中国制造的产品。今天最大的碳排放国家已经不是美国,而是中国。中国今天已经大到这样一个程度。所以现在问题是那些所谓的西方反华势力背后的真正心理情结是什么?是他在害怕。我们却还以为人家在欺负我们呢,人家是怕我们欺负他们。人家怕你欺负他,你还说“你别搞我们,别欺负我们,我们可不好惹啊”。人家知道你不好惹,人家就是怕你不好惹。你懂我意思吗?就是这个心态的调整很重要。我不是说我们不要去抗议,不要去示威,不是。而是要去理解这背后的心态,掌握要很清楚,定位要准确。我们不要一副我们是受害者的样子,我们不是受害者。OK,对,我们被扭曲了,那是受害。但是我们不要以为我们是受害到那种完全无力反抗“你们想怎么样?哎呀,你们别搞我!”,不是这样。人家很怕你,好不好。他们真的很怕,像最近做了些调查,加拿大前几天公布一个国民调查,他们60%多的人恐惧中国军力的上升,这种恐惧蔓延到这种地步。最近的中国威胁论,他们的历程是这样,一开始是来自于中国变成所谓世界工厂,就抢走了他们很多工人的饭碗。大家注意到最近的美国大选,共和党加民主党三个候选人突然最近一个月都开始反华了,一些反华言论都出来了。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他们开始要拉蓝领的票。因为蓝领在美国是最受所谓中国威胁的人,是中国抢走他们的饭碗。然后,再来,这种恐惧就从饭碗到那碗饭本身了,就是中国输出的产品是有问题的。中国过去几年搞那个食品调查,很可怕,它后来发现这个东西不仅中国人自己吃了很可怕,外国人吃了也很可怕,这些东西还一直往外国去,他们又开始担心了,开始什么虚假的东西都出来了。再到后来,最近的这波浪潮里面,他们又怕什么?他们怕的是这个国家这么大、这么强,影响力还会继续发展下去,它会抢走大家的饭碗,它输出的产品可能会有问题,它会吃掉大家的能源。最近不是全球粮食紧张吗?各位,这个全球粮食紧张也有人赖在中国人头上,你们知道吗?当然我们知道主要的原因是最近很多植物,农作物要去做生物能源。但另一个常被人提起的原因就是中国和印度的崛起、富裕,使得我们中国人消耗的食物多了,特别是肉吃多了,而吃肉是种很浪费粮食的行为,这是真的。你想想看,牛要吃草,那块地如果拿来种粮食的话,本来可以喂饱更多的人。那么,他们就发现中国要让世界的人饿肚子了。一连串这样的误解,一连串这样的恐惧,你又崛起得这么快,最近的事情让他们更怕的是什么?他不了解你。他不了解你是什么意思呢?比如说他们讲的很多人权问题。其实在圣火传递过程中的示威,你去分析那些示威的组合,他们有好几种,有一种是我们熟悉的支持藏独的,另外一种是谈所谓中国人权问题的。他们谈中国人权问题是什么意思?是说中国政府压迫人权,中国政府使得中国老百姓没有言论自由,政治的愤青就拉去坐牢,没有独立工会,等等,是这些问题。这些西方的NGO,非政府组织,西方媒体,西方的热血青年,他们也有热血青年,和各位一样,很多在巴黎示威的是大学生。那些大学生想的是什么?想的是他们是来解放中国人民的,他们说他们关注中国人权问题,为了我们好啊。就说“嘿,你们现在没有言论自由吗?我现在在帮你争取啊。你们怎样还来抗议我们呢?为你好,你还不理解,不同情。”,他有这样的想法。那么,接下来他很合理的推理就是说,为了中国人民老百姓好来示威一些事情,还要中国老百姓骂,他就会想这些中国老百姓、这些中国留学生都给洗脑了,就是中央台看多了,都给洗脑了。所以他们就认为中国是个集权国家,塑造出的国民性格是个集权性格,全部人都没有独立的思想,没有自己的判断,全部人的大脑都是有一块出了问题的,都被设定一个程式了。他们都这么想。那么这时候,他们就觉得你们13亿人,你们想法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你们价值观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你们世界观和我们完全不一样,这时中国变得更可怕了。换句话来说,最近我们反西方反华浪潮,我们的示威游行,包括海外留学生示威游行,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效果,就是这个效果使得一些政府,官方层面,比如法国政府,它要放低身段来跟你好好谈一谈这事怎么搞,但在最近做的调查里面,昨天我才看到《英国金融时报》委托民意机构做的一份调查,发现在过去一个月里对中国人反感的欧洲人人数上升得非常快。为什么?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些原因。我们示威完后,他们觉得我们更可怕了。他完全在害怕,他觉得这帮人不仅强大,而且想法和他们不一样。比如说,中国说绝不称霸,最近胡锦涛主席最近在博鳌论坛上又提到这点,我们绝不称霸。那么,他们会想到什么呢?那些西方人说不定会想到,中国说的“称霸”和我们的概念是不一样的,说不定他们去把外蒙古打下来了,他们还说他不称霸呢,会不会是这样呢?他们真的觉得你们是一群完全不同的人,跟我们真的不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没有共同语言,你们讲的民主和我们讲的民主不一样,你们讲的自由和我们讲的自由不一样,由此推论你们说爱好和平可能和我们的和平会是两个概念。懂我意思吗?所以今天,我们在一种相当紧绷的状态下,这个状态下,我们面对的是一条很困难的路,我们都在恶性循环,我们双方都在走一条恶性循环的道路。而这时候很现实的问题是,还有四个月奥运就要开幕了。怎么办?还有四个月,来自全世界的记者、游客、运动员就要到北京了,那么,这时候,如果让我们想象,如果这些外国记者来了,他们会收到电话,门口上贴张字条写“你的名字会留在中国的耻辱柱上”,又或者发现我们那时候又不知道在抵制什么东西啊,那怎么办?北京奥运到底是一个让大家彼此认识、沟通、互相和解的机会,还是各种矛盾、彼此误解、偏见的更集中的引爆点呢?如果是后者,那真的是很可悲的一件事,会是奥运史上一个非常罕见很让人遗憾的结果。

 

同样,我们讲回奥运,我岔开一句话讲,我们认为奥运是跟政治没有关系的,但其实我们都知道奥运对中国来讲太重要了,我们倾全国之力来做它,我们投注了巨大的国家资源,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把熊猫当国宝一样,北京奥运也是国家骄傲,我没说它不是啊,它是,但它不只是中国人的骄傲,但我们现在很集中的注意到这一点。比如我们在翻译很多名词上很有趣,我常常讲这一点,比如像“圣火”,欧洲语文里他们没有“圣火”这个概念,torch,火把、火炬,他们并不是很神圣的一件事,但是我们觉得很神圣,而且这个神圣不是奥运的神圣,而是中国人的神圣。我们对待这件事的看法有很大的差距,想法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又比如说示威游行,很多外国人对我们为什么怎么会反应那么强烈也很不理解,他们不了解我们现在在学习重新当大国的这么一个状态。但他们不能理解的,他们想的是,我们搞一下示威,你们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我们天天都在示威,我那些法国朋友就跟我说他们一天到晚都在示威,他们有时候出来示威伊朗要发展核武器,第二天就有另一帮人又出来示威你们对伊朗有偏见,天天都在搞,从早到晚都在示威,怎么搞一下反华示威,你们反应那么大呢?人家反美不是更多吗?我常说这句话,从东半球到西半球,从年头到年尾,全世界反美的集会,反美的活动要是串起来的话,是绕地球一圈365天没中断的,是“日不落集会”,大家都在反美。美国人可没空天天回去就说你们世界人反美,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太清楚国大,自己很大了。用句我们广东人爱说的话“你吹得我涨咩?”听得懂我意思吗?就是说,你们反我,怎么样?我大,你怎么样?你反啊!他就这个态度,你反我你又怎么样,你能拿我怎么样。其实我觉得今天的中国,已经很接近这个状态了。这回我们遇到那么多的反对,包括前阵子达富尔危机上中国面对的反对,过去中国从来没有被别的国家谴责过我们在国际事务上面做得不够好,有没有注意到这点?这正正说明我们国家力量现在有多重要了。过去有没有说中国,你在非洲问题上没搞好?没有。因为你没有力气去管非洲的事,现在突然我们被人要求这个了,就一个非洲国家有没有内战变成是中国人的责任了。大家有没有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就像以前,很多地方发生人道危机的时候,有人会去谴责美国、北约没有去负责任,我们当时还在想那管人家什么事呢?非洲的一个人道危机,北约为什么要负责任呢?同样的,今天非洲人道危机,有人说中国有责任。大家理解这句话背后对中国看法的改变吗?我们那么大了原来,一下子,就几年间的事情。所以我建议我们要有很恰当的一个转变,认识自己,我们是个很厉害的国家了,很牛了,已经。这时候我们要理解别人对我们的恐惧,这时候我们要怎么化解当前危机的方法不是去让他们更害怕,而是要告诉他们:“恩,乖,别怕,别怕啊。”我们不会搞你的,你放心。应该是用这样的态度,而不是那样的。我觉得那几个在北京的外国记者也挺惨的。人家才说我们是暴徒,CNN那个当然是很离谱,我们要示威,我们要抗议,要求他们道歉。但我们不能用暴徒的方法去警告他们说我们不是暴徒,对不对?我们不能写些东西恐吓他们,要把你们宰了什么的。人家说你是暴徒,最好的方法就是你很微笑地,“喔?是吗?”应该是这样,冷笑面对他们,让他们怕,而不是用行动证明给人家我们果然是暴徒。哈哈。要有大国的风范,大国的气度,我们今天是个很大的国家,但是我们同时,也要认清楚我们不能自大,就像我前面说的,有很多的问题在我们身上,这些问题,我们该怎么样去处理好。说得难听一点,我们这么大的国家,我们今天是有一点点内忧外患的。内忧,我们都很清楚,我们和环境的问题,社会正义的问题,公平的问题,等等。外患,就是指这种中国迅速崛起的时候,整个国际格局怎么改变,这个规则还没找出来,这是外患。这个时候,我们其实在走钢丝,我们真的要很小心每一步该怎么走,我见过一些朋友说我最近说的话也不是没理性,而是不够血性,对,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血性,当然。但问题是我们只有血性的话,走钢丝不是只要有勇气。走钢丝你不能说你从来没受过训练,你也不讲什么身体平衡,你有勇气,有胆子就能走过去了,不是这样。我们现在走钢丝,我们在一个相当复杂巧妙的角色底下。

 

好,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自己还有什么问题,除了刚刚我说的对西方笼统化的认识,有时候是无限上纲的阴谋论推论,无限地把人类很多美好的东西都推到西方那边去说那些是阴谋,我们不要,这个对我来讲,是很不好的一件事。就有些东西,西方人觉得好,我们也觉得好,对不对?我举个例子,我很喜欢美国一个女演员Scarlett Johansson,好性感,我不会说这是美国人喜欢的,我不要。她找我,我要,哈哈。开玩笑,我戒色啊。所以,西方的东西我们是不是都完全不加辨别,都推斥呢?不是。再看回我们这回的问题,西方媒体对我们的扭曲,对我们的误会,认为我们是被洗脑的人,为什么他们会认为我们是被洗脑呢?那是因为他们认为我们的媒体环境不够好,这就是长平在《南都》写的那篇文章的重点所在,牵涉到一个很敏感的东西,就是对于最近发生的种种事件,我们自己有没有一个完全事实的掌握呢?可能是没有的,可能是有局限的。比如是最近我们说反CNN,反外国的媒体,这些运动刚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是海外留学生,海外华人起到很大的作用,为什么?那是因为他们看得到,我们看不到,在那阵子你在网络上打Tibet(西藏),有时候不容易显现一些东西出来。现在我要知道西方人士怎样扭曲我们,妖魔化我们,我要好好抗议一番,但问题是我连他们怎么扭曲这件事都看不到,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扭曲我呢?其实我们要求的就是这个简单的东西,这个东西对不对呢,我们要求的这个?我觉得长平兄说的这个,其实他不认为西方媒体没有扭曲中国,有,但问题是他怎么扭曲的,让我瞧瞧一下,好不好。他要求的是这种,这个要求合理不合理呢?我自己觉得是合理的。什么叫“Fact is fact; view is view.”,就是这个例子。事实是不是尽量清楚地呈现出来,我过去一直担心有个问题,北京奥运的时候,那么多世界各地的人来到中国,他在中国上网顺不顺畅呢?他如果来到中国要是发现他平时上的网站都上不去,他会有什么想法呢?他会不会说中国真是个太好的地方了,对国民的身心健康如此照顾,我移民中国,还是他会觉得这个国家怎么这个样子呢?当我们要求一个事实,让各方都能摸得到它,抓得到它的时候,这样一个东西,不管你是愤青也好,反愤青也好,你是觉得西方反华势力干得妙也好,还是觉得西方反华势力很可恨也好,这就是我们说的普世价值,都会共同承认的一点,就是有些事实真的是要摊出来,看清楚,事实大家都看得到,然后双方据理力争。我们前提是先要有事实让我们看得到,这个东西是不是只能被西方垄断呢?我觉得不是。

 

所有,我觉得透过最近的种种争论,我们学到几点。第一,把我们长期想象中的西方反华势力,所谓的西方这一大块东西,仔细地分解开来看,不要很笼统地去想象它。第二,我们中国该怎么去调整自己对自己的认识,要学习怎么消除过去十年的那种焦虑感,就是我们觉得被人欺负,或者我们迷失了,不知道我们是谁,这种焦虑我们要重新地调整它,消除它,然后我们走路走得更稳。最后,我们真的也需要去反省一下,当我们批评人家的时候,我们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过什么问题呢?反省,是我在大学所受到的任何教育告诉我,我要学的其中最重要的价值,做学问的最重要的一个价值,就是我们时刻地要反省自己,对世界的认识,人类一切知识的积累,人类一切进步都来自我们反省我们有过的东西,我们身上的东西,这个东西只会对我们是有好处,而不会有坏处的。

 

我在此就说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