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选集_颜李学派著作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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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元选集

2009-08-30 21:24:34 作者:[清]博野颜元著 来源: 浏览次数:107 网友评论 0 条

颜元选集  [清]博野颜元着
     颜元(1635-1704) 清朝思想家、教育家。字易直,又字浑然,号习斋,河北博野人。颜李(塨)学派的创始者。青年时曾从事「耕田灌园」,晚年在肥乡漳南书院任教。在学术上和学生李塨创立颜李学派,主张恢复孔子「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实学,强调「习行」「习动」,反对读死书的学风。对宋儒「读书静坐」和空谈「心性命理」之学予以猛烈抨击。经济上主张「以七字富天下:垦荒、均田、兴水利」。向往「天地间田宜天地间人共享之」的土地制度。军事上主张「以六字强天下:人皆兵、官皆将」。政治上主张「以九字安天下:举人才、正大经、兴礼乐」。著作有《四书正误》、《四存篇》、《习斋记余》等。近人编入《颜李遗书》。目录
 存性编卷一
  驳气质性恶
  明明德
  棉桃喻性
  借水喻性
  性理评(三十九则)
 存性编卷二
  性图
  图跋
  附录同人语
  书后
 存学编卷一
  序
  由道
  总论诸儒讲学
  明亲
  上征君孙锺元先生书
  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
  学辨一
  学辨二
 存学编卷二
  性理评三十四条
 存学编卷三
  性理评二十八条
 存学编卷四
  性理评三十六条
 存治编
  序
  王道
  井田
  治赋
  学校
  封建
  宫刑
  济时
  重征举
  靖异端
  书后
 存人编卷一
  唤迷途
   第一唤
   第二唤
   第三唤
 存人编卷二
   第四唤
   第五唤
 存人编卷三
  明太祖高皇帝释迦佛赞解
 存人编卷四
  束鹿张鼎彝毁念佛堂议
  辟念佛堂说
  拟谕锦属更念佛堂
 颜习斋先生言行录
  凡例
  叙略
  卷上
   常仪功
   理欲
   齐家
   言卜
   学人
   法干
   刚峰
   吾辈
   三代
   禁令
  卷下
   鼓琴
   王次亭
   学须
   教及门
   杜生
   赵盾
   世情
   不为
   刁过之
   学问
 颜习斋先生年谱
  序
  凡例
  颜习斋先生传
   卷上
   卷下
颜元选集  [清]博野颜元 下  学人第五
 
  先生曰:「学人不实用养性之功,皆因不理会夫子两‘习’字之义,‘学而时习’之习,是教人习善也;‘习相远也’之习,是戒人习恶也。先王知人不习于性所本有之善,必习于性所本无之恶。故因人性之所必至,天道之所必然,而制为礼、乐、射、御、书、数,使人习其性之所本有;而性之本所无者,不得而引之、蔽之,不引蔽则自不习染,而人得免于恶矣。」
  沧州戴道默尚书致仕,与贫士及乡耆结社,五日一会。偶以酒数让其仆,朱弼廷责其作尚书态,怒,起行。戴急引过自责,朱不为止。戴次日乘驴,不带仆从,谒门谢,朱复不出。戴直入呼其妻为嫂,且曰「昨有口过,今特赔罪,幸以复兄」,乃出而平。二人高致,可谓相得益彰,是时戴已七十余矣。
  知己间尽规过之义,遇过即指,最忌隐忍。隐忍之久,便成积轻;积轻之心生,而交不固矣。
  游马生学,教之习端坐功,正冠整衣,挺身平肱,手交当心,头必直,神必悚,如此,则扶起本心之天理;天理作主,则诸妄自退听矣。
  养身莫善于习动,夙兴夜寐,振起精神,寻事去作,行之有常,并不困疲,日益精壮;但说静息将养,便日就惰弱。故曰「君子庄敬日强,安肆日偷」。
  子曰「学如不及」,是何等敏皇,何等急切。吾人尝把时日潦草过去,何以为学?
  不善之念一起于心,精神为之萎败,耳目为之昏瞆,况作其事乎?况与其事相习而染乎?乌得不梏亡天性,日即于禽兽乎!人心诚危已!
  天地之宝,莫重于日月,莫大于水土,使日月不照临九州岛,而惟于云霄外虚耗其光;使水土不发生万物,而惟以旷闲其春秋,则何以成乾坤?人身之宝,莫重于聪慧,莫大于气质,而乃不以其聪慧明物察伦,惟于玩文索解中虚耗之;不以其气质学行习艺,惟于读、讲、作、写旷闲之,天下之学人,逾三十而不昏惑衰惫者鲜矣,则何以成人纪!
  忠臣视其君重于己,孝子视其亲重于己,贤妻视其夫重于己。
  郭氏子为后赵氏,先生曰:「不可绝本宗。」伊言欲去,赵族不肯。曰:「汝必利其产。」伊言未也。曰:「汝必不养今父母。」伊言受产者宜养,先生曰:「否。却产以见归宗之决,养葬今父母以报抚育之恩,斯义无憾矣。」
  思名为道学,而实餍时文,以射名利,吾不敢为也;身承道统,而徒事讲说,以广徒类,吾不欲为也;躬行之而风俗式范,德至焉而天下云从,吾养之爱之,而不能为也。独行先王之道,勉遵圣人之法,严拒异端而不污,孤立无徒而不耻,如孟子「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吾志之学之,而未逮也,庶其勉焉。
  私欲不乘,如天清地宁,风、日也乐,草、木也乐,星月、人物亦无不乐。世人顾以酒色为乐,夫酒色中昏沉病死,并其四肢耳目不觉为何物,况天地万物乎?
  余昔承命异居,不知其情,三月不能饱,每食必下泪,骨肉分离,大为不祥。譬如人病血气不和,生疮疥或筋肉溃败,固是难堪;然终是皮里连属全人,胜似肢解分裂。故谚云:「好儿不吃分时饭。」
  彭平子言:「岳武穆奉金牌诏,是大忠;若不赴召,竟灭金,是达忠。」先生曰:「 不然。当时秦桧是以‘生事’二字吓高宗。若不奉召,便以‘反叛’激高宗,但遣片纸一卒孥问,臣节大亏矣。」
  论修史曰:「相系一时之治乱,史关千古之是非;史之集思广益,与为相同。务聘集宿儒、名士,尽一时之选;搜采野史、遗书,穷一代之事实,文献果无遗憾,方可删录成书。近世凭一二人之笔,风闻之
  言,苟且潦草,失史职也久矣。」
  字某生说,略云礼「男子二十而冠」,「宾字之」,无贵贱尊卑,古无不字之男也。近惟敦诗书,游庠序,乃字;否则终身斥名。使知亲罔所推呼。虽既长且老,子姓卑幼,亦莫之殊别。伯、叔、兄、弟复如,余窃非之。今字某生,非曰示奖,聊以复古云。
  夫子告樊迟问仁,「居处恭」三语,最为亲切详备。盖「执事」、「与人」之外,皆 「居处」也,则凡非礼勿视、听、言、动具是矣;「居处」、「与人」之外,皆「执事」也,则凡礼、乐、射、御、书、数之类具是矣;「居处」、「执事」之外,皆「与人」也,则凡君礼、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朋友先施,具是矣。
  有兄弟反目诉于先生者,先生劝以友、恭。其弟欲辨,先生曰:「家人事但以不辨为是。」其弟遽引罪。又劝之同孝父,勿争产,旁一人曰:「子尽以产让叔,可得其欢心乎?」先生曰:「子之事父惟尽心以欢之,其爱我与否不计也;弟之事兄惟尽心以悦之,其谅我与否不计也。」錂按:先生在蠡时,不知己为颜姓,只因祖、叔不悦,以产让之,欲得其欢心也。及知己非朱氏,决拟归宗,又丝毫无所利,然其事恩祖,老而奉养之尽敬,殁而殡葬之尽礼,是难能也。
  谓法干曰:「正心」不是悬空说正,须尝使心安顿在仁、义、礼、智上,不使引蔽偏向财色、私欲上去,方是;「修身」不是悬空说修,须如夫子「斋明盛服,非礼不动」,方是。
  先生言:「孔子借季氏维鲁,至于敢堕三都;彧借曹操维汉,反为所用。」法干曰: 「荀氏时势难于孔子。」先生曰:「然。观‘鲁一变至于道’,可见鲁国大纲犹在。」法干曰:「孔子若遇曹操,恐亦不能免。」曰:「圣人本领不可测,非比后世权谋术数,乃是从纲常上做去,将我性情布濩出,移天下之性情。今乡党篇所载事君之礼,便是实功夫。初间鲁人习于骄僭,皆以为谄,久之将必人人知哀、定为吾君,而私门自弱,公室日强。迨鲁国既治,君臣合德,夫子便导鲁君如此去事周王,久之,将必天下宗周。礼乐中兴,东周之业成矣。女乐之间,天厌周德,非齐人也。」
  孔子之生,盖合三圣人,而生一大圣也。以颜翁妻启圣公一事观之,年至七旬,使人爱敬,愿以少女妻之,非圣人而能如是乎!略去子女之俗情,断孔氏必兴,举年少之女,妻垂老之人,好贤之至,更难于尧,非圣人而能之乎!二姊在室,圣母必甚幼,而适耄耋之老,又能精诚感天,惟立嗣是求,非圣人而能之乎!
  论周公之制度,尽美尽善。盖使人人能兵,天下必有易动之势;人人礼乐,则中国必有易弱之忧。惟凡礼必射,奏乐必舞,使家有弓矢,人能干戈,成文治之美,而具武治之实。无事时雍容揖让,化民悍劫之气,一旦有事,坐作击刺,素习战胜之能。
  王法干曰:「古者卿相百官,儒之出者也;儒者,卿相百官之处者也;今乃是一种读诗书、说道理、袖手无用之人,谓之儒,可叹矣!」先生曰:「然。此所以与释,老伍,而称三教也。」
  谓马载图曰:「生子虽美才,犹在为父者自强,以为教子地。今子之责重矣,上有父而我为之子,事父未能,非所以教子也;下有子而我为之父,教子未能,非所以为父也。真学问全在‘君子之道四’一节。」
  人之为学,必认定子、臣、弟、友;必认定子、臣、弟、友是所以为道,六艺是所以尽子、臣、弟、友之道,方好。譬如子之事父,只对父说孝;臣之事君,只对君说忠不成。必须有事君、父之礼,乐君、父之乐,射以敌君、父之忾,御以代君、父之劳,书、数以办君、父之事,方是臣、子。
  入其斋而干戚、羽钥在侧,弓矢、玦拾在悬,琴瑟、笙磬在御,鼓考习肄,不问而知其孔子之徒也;入其斋而诗书盈几,着、解、讲读盈口,合目静坐者盈座,不问而知其汉、宋、佛、老交杂之学也。
  忠臣之心,其视大奸之在君侧,如蛇蝎、虎狼之将毒噬其君,往擒之不胜而死,不恤也。传不云乎,「君虽不君,臣不敢以不臣」。故忠臣之心,不见其君之不君也,以为吾君圣明而已矣。
  凡冠不正,衣不舒,室不洁,物器不精肃,皆不恭也。有一于此,不得言习恭。由此推之,杏坛之上,剑、佩、琴、书,一物狼藉,孔子不得谓之恭矣。此吾儒之笃恭,所以异于释氏之寂静,而静坐之学,所以入于禅而不自觉也。
  赵太若居家富有,事烦劳攘,问曰:「古云‘浊富不如清贫’,何如?」先生曰:「不然。‘广土众民,君子欲之’;圣贤之欲富贵,与凡民同。古人之言,病在一浊耳,人但恐不能善用富也。大舜富有天下,周公富有一国,富何累人。今使路旁忽遇无衣贫老,吾但存不忍人之心耳,兄则能有不忍人之政矣,富何负人?要贵善施,不为守钱虏可乎!」
  人子见父母与人忤也,必曲解之,非为人也,安吾亲而已矣。
  张氏不读书,兄弟五人孝友,各司其事,争为劳役。设父母主于正房,忌日则夫妻迁寝,食必献,一如亲在。有泔浆三瓮,三年不倾,曰「吾亲所积也」。家众无长幼孩童,自外还,必行反面礼,遍拜其家。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法干第六
 
  法干论「读书万卷,若无实得实用,终是无益」。先生曰:「然。德行、经济、涵养俱到,读书一二卷亦足,虽不读书亦足。试观‘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皆致知事也,何字是读书?读书特致知之一端耳。
  人有恶攻其短者,先生曰:「是止者也。人立志前进,必期自全,故乐人指其阙,恐有阙也。人无志不前,自谓已全,不乐人破其全,恶闻其阙也。」
  诘士倧曰:「胡氏正名之说,不曾认得书之主脑,告天王、方仙之事,必是孔子作卫贵戚大臣,或婚姻与国,方得。今仲子所问,是卫君待子为政,岂有卫君用夫子,而反废之者。且卫君未用之前,夫子力不能废,既用之后,夫子为臣,辄为君,岂有臣告君之理!则卫名何以正也?」倧不能对。问:「瞆以弑母之人,决不当立;辄已立十二年,不易去;且拒父之人,断不宜君,然则非告天王立郢,卫名终不可正也?」曰:「‘必也正名’,是圣人本领,后人梦不到,子路正谓出公用子,则出公为子之君,夫子虽圣,不应废君,闻‘正名’一语,故怪叹之‘奚其正’!犹言这名如何正的,非何必正名之解。」倧曰:然则夫子必格其非心,而以天理感动出公,使之悔悟谢罪,迎入其父,退就世子之位,名斯正矣。」曰:「然。」倧曰:「弑母之贼,何可君也?」曰:「道理原是随时处中,就天王而言,则瞆可废,辄则惟知吾父而已;犹南子当诛,瞆则不得而诛也。」
  夫子教伯鱼为周南、召南,「为」字不可以读讲混过,若如宋人读讲之学,则人不为二南,何至「一物无所见,一步不能行」?如「正墙面而立」,人即为二南,岂便四通八达乎?为者,歌其诗,奏其乐,则效其义意,率修其事实也。如为关雎于房中,其词韵之温雅,律吕之和平,既足以感一室之和,而学雎鸠之挚而有别,有圣夫必有圣妇,有贤夫必有贤妇,方是「君子好逑」,一忧一乐,皆在德不在色,寤寐反侧,方有着落,琴瑟钟鼓,方有韵致,方能「刑于寡妻」,方是「乐尔妻帑」。否则不能行于妻子,乌能「宜尔室家」耶?为葛覃于宅中,其辞气之谨饬,律度之周详,既足以召一家之瑞,而学其勤俭,则富贵者将谓古人固如是也,何敢逸以侈也?贫贱者必谓国妃且如是也,何敢怠且奢也?而家事理,家积盛矣。学其孝敬,则男有尊,而行不敢自专;女有刑,而严于舅姑,而家法立,家道齐矣。否则「休其蚕织」,其为父子兄弟无法,淫于而家,祸起萧墙矣,乌能「宜其家人」乎?称此以推,二南为之,真是四通八达,不为正是「正墙面而立」。圣门所谓学诗,与「为」字同。
  淫僻之念不作于心,惰逸之态不设于身,暴慢之状不见于行,鄙悖之气不出于口!四者吾志之,而未能一焉。
  修辞之功,全在未言之前,但得先一思方出口,便得力矣。
  选举即不能无弊,而所取为有用之才;科甲即使之无弊,而所得多无用之士。如汉举孝廉,而得曹操,人皆以为选举之害。不知大奸如曹,而犹环顾汉鼎而未敢迁,正因来自选举,犹有顾惜名节意。后世文人,全无顾惜矣。
  论孟之终,皆历叙帝王道统,正明孔、孟所传是尧、舜、三代之道,恐后世之学,失其真宗,妄乱道统也。后世乃有全废「三事」「三物」之道,专以心头之静敬,纸上之浮文,冒认道统,尸祝孔、孟之侧者,可异也哉!
  遇人能不言,言时能徐发,则口过远矣。
  萧治台言,其叔时怨子弟,子弟默然受;言终,子弟辨无过,辄自认误。先生曰:「 君子也。人己兼照,平恕以施者,圣人也;施不无偏,忤物还自返者,君子也。」
  士倧问:「气、数流转乱,天虽欲治,不能也;气、数流转治,天虽欲乱,不能也。 」曰:「子以气、数与天岐而二之,不知天矣。理、气皆天也。但三代前理、气厚,气、数流转之中,尝生维挽之人,而裁成辅相之;三代后理、气薄,气、数流转之中,但生随气升降之人,而参赞维挽不复见矣。气、数者,无作用之天也;圣贤者,有作用之气、数也。气、数无作用,故赖乎圣贤;圣贤亦气、数,故不离乎气、数。」曰:「善人而贫贱夭,不善而富贵寿,何也?」曰:「此气、数之不齐也。如孔子之贫贱,颜子之夭折,椒山之见杀,皆气、数不齐处。故曰气、数者无作用之天也。」曰:「天若无知,作善降祥,不善降殃,何也?」曰:「吾心作善念,吾身作善事,则一身之气理皆善,善与善召,而气、数之善气皆来集,此‘降百祥’之说也。吾心作不善念,吾身作不善事,则一身之气理皆不善,恶与恶召,而气、数之恶气皆来集,此‘降百殃’之说也。‘水流湿,火就燥’,惟达易者知之,此位、育所以本于‘慎独’也。故曰圣贤者有作用之气、数也。」
  坟祭,设宴会,先生为酒史。奉祖训于上,族长率男排班。先生西向立,赞排班。班齐,再拜。乃高声读讲宴戒、宴法毕,公揖。先生乃降,亦拜祖训,归班。族长同行一揖,告坐,就北筵,坐。次行率众一揖告坐,次行同行一揖,就东筵。三行率众一揖,又同行一揖,就西筵。四行、五行仪同。辨主寿族长,佐辨者寿各筵长,皆酬,后乃旅酬。哗席者酒史唱某亲醉,退去。宴毕,公揖而退。是为馂宴仪注。
  谓陈端伯曰:「作诗者皆仿李、杜,作史者皆仿班、马,作文者皆仿韩、欧,作人者偏不仿孔、孟,是可异也。仆亦为诗,不李、杜,无憾也,即以为颜某诗也可;仆亦为史,不班、马,无憾也,即以为颜某史也可;仆亦为文,不韩、欧,无憾也,即以为颜某文也可;惟至于为人,不敢不仿孔、孟也,以为舍孔、孟无以为人。」
  古之人惟「三达德」、「五达道」,此外更无道德。一身智、仁、勇,足以整理一家,是谓「修齐」;一家智、仁、勇,足以型式一国,是谓「齐、治」;一国智、仁、勇,足以镇抚四海,是谓「明明德于天下」。兔罝、六月,想见一斑。「五达道」即「三达德」之设施处。今合数代而未见达德兼备之人,千里而未见达道备举之一家,可谓学衰道丧。而方且汉人以传经为道,晋人以清谈为道,宋人以注解顿悟为道,释氏以空寂洞照万象为道,老氏以奸退仙脱为道;而历代通弊,以混同不辨,仿佛乡原为德,真韩氏所谓「道其所道」,「德其所德」,而古人之道德亡矣。
  谓诸生曰:「制欲为吾儒第一功夫,明伦为吾儒第一关节,而欲之当制者莫甚于色,伦之当明者莫切于夫妇。近世师弟,以此理为羞惭而不言,殊失圣贤教人之旨。且世俗但知妇女之污为失身,为辱父母,而不知男子或污,其失身辱亲一也。尔等渐去童年,得无有情欲渐开,外物易引者乎?此处最宜着紧。立为人根基,其道自不邪视、不妄思始。但保此身,便为人,便可贤可圣;一失此身,便为鬼,便可禽可兽,小子戒之!」
  「人皆可以为尧、舜」,人皆可以为五臣,举人之万有不同,皆统括矣。昔蠡有徐姓,痴而哑,甚慈其子,吾以为尧、舜之一端也。傥能充此,何不可为?盖痴人亦禀元、亨、利、贞之理,而成仁、义、礼、知之性,犹吾言尧、舜事业,不惟其臣各事其一,但作知县,不愧为唐、虞一邑;作吏胥,不愧为唐、虞一职,亦便是尧、舜事业也。只孟子善言学,徐行后长,便是尧、舜,如在父兄前和顺,不反口,便是尧、舜。今教痴人徐行漫语,彼岂不能?不能者,须是禽兽、木石、水草。
  冠所以重元首,故周冕华而不为靡。吾侪岂必作帝王,乃行夫子「为邦」之训乎!如每正月振起自新,调气和平,是即行建寅之时矣;凡所御器物,皆取朴素浑坚,而等威有辨,是即「乘殷之辂」矣;凡冠必端正整齐,洁秀文雅,是即「服周之冕」矣;凡歌吟必正,「乐而不淫」,是即舞舜之韶矣。
  作事有功快,有功而不居更快;为德见报佳,为德而不见报更佳。
  刚峰第七
 
  刚峰集言:「为学在诚正,不先格致。」先生云:「此只由不解‘格物’二字也。不知圣人之言,证以圣人之行;不见圣人之行,证以圣人之言,此‘格’字乃‘手格猛兽’之格,‘格物’谓犯手实做其事,即孔门‘六艺’之学是也。且如讲究礼乐,虽十分透彻,若不身为周旋,手为吹击,终是不知。故曰‘致知在格物’。」
  人之为学,心中思想,口内谈论,尽有百千义理,不如身上行一理之为实也;人之共学,印证诗书,规劝功过,尽有无穷道德,不如大家共学一道之为真也。
  不暴己之长,不形人之短,不扬生人之过,不发死人之私,君子人欤!
  理念胜则心清明,心清明,天地草木无不在目,则天地物我总是一般;欲念胜则心昏惑,心昏惑,眼前一物不见,不惟天地鸟兽与我隔绝,虽一身耳目手足皆非我有。
  礼、乐、射、御、书、数似苦人事,而却物格知至,心存身修而日壮;读讲文字似安逸事,而却耗气竭精,丧志痿体而日病。非真知学者,其孰能辨之!
  王契九问:「取士乡举、里选,行之滋弊。」先生曰:「犹胜时文。如一邑方举一人,一方有不肖之耆、约,党酒食贿赂之家,而登其子弟,将三方皆不肖乎?即皆不肖矣,他邑独不得一良耆、良约乎?三四举而得一贤,或三四邑而得一贤,所得不既多乎!当不至如时文,百千举而不见一贤也。况选举复,则士饬其行。试观周代盛时,士习之美,不可及矣;虽极其流弊,以至战国,亦第云‘修其天爵,以要人爵’而已。今世求一修天爵而要人爵者,岂可得哉!」
  谓边之籓曰:「人心动物也,习于事则有所寄而不妄动,故吾儒时习力行,皆所以治心;释氏则寂室静坐,绝事离群,以求治心,不惟理有所不可,势亦有所不能,故置数珠以寄念。今子病目,既废读讲学习功,当亲师访友,求所以寄心适志;乃惟闭户寂处,乌得不身日闲而心日妄乎!当急改图。」夏希舜父、叔构争,先生谓曰:「为子侄处父、叔闲,须劝父让产以友弟,劝叔勿争以恭兄,乃其职也;若从父拒叔,不惟非所以为侄,亦非所以为子矣。汝不见余处某弟乎?以彼无状,予岂不能罪之?顾宗族之闲宜无校,况胞兄弟乎?且人各有命,争多未必即富,让少未必即贫。若兄弟之情一伤,不可复悔,可不念乎!」
  彭永年言:「行井田法,易扰民生乱,不如安常省事。」先生曰:「古先王之井田浚沟,岂天造地设,不劳民力乎!又如大禹掘江、淮、河、汉,岂果神怪效灵,一呼而就乎?盖古人务其费力而永安,后人幸其苟安而省力,而卒之民生不遂,外患迭乘,未有能苟安者也,故君子贵怀永图。」
  学者须自敛饬,如不识字人,方好;又须有气量包人,尽人而不尽于人。
  观南宋纪至理宗崇故理学,曰:「此其所以为理宗也,此其所以为宋之理宗也。盖使崇生理学则必有裨益,然生理学好裁抑君非,驳折同类以自见,理宗乌能用之,其臣乌能容之!惟崇奖死亡,收美名而不受绳尺,此其所以为理宗也。使崇故帝王,故帝臣王佐,则必有取法。且古儒道若六府、三事、六德、六行、六艺,不可文袭,理宗乌能窃之,其政乌能似之!惟崇奖其本朝之故理学,讲究其制作,刊引其著述,而易省其伎俩,此其所以为宋之理宗也。」
  靳氏子自言十一岁弃书勤家,及其家众和好状。先生曰:「是即道也。自世儒远人以为道,而道不明。今汝安父兄而劳家务,是谓尽子弟之职,在家为干子,在国为劳臣,是为道中人矣。」
  与刘焕章言礼曰:「吾侪当礼法涂地之时,而毅然从事,固将求合于理也,非以苟异于俗也,亦非以礼自我出也。务使神人各安,一人可行,人人可法,远不谬圣,近不悖王,斯可耳。若不究时王之制,古圣之礼,一有增减,岂求合于礼者哉!今俗惑于异端,狃于贪昧者,莫过于‘天地三界’之牌,莫甚于家宅六位之主,吾侪穷居,非有生民政事、宗庙会同、国邑边疆之务,止此学、教、修、齐数事。其修、齐、学、教止有冠、昏、丧、祭数端,所宜酌议。」
  治道不必文、武分途,亦不必举人、进士,只乡里选举秀才。秀才长于文德者充乡约、耆德之职,长于武略者充保长之职,其显有功德者擢大乡长,大乡长之显有功德者升邑令郡守,或备参辅,以至三公,皆通为一体,或次递,或超擢,而又立里史、邑史、郡史以谨戒之。死则有德者配社祠,有功者配道神祀,每五世有继进者则祧之;大功德则进里祀者配享于邑,邑祀者配享于郡,郡祀者配享于国,以激劝之。虽流弊,犹足定百年之太平也。
  今人废学,只是将道理让于古人做,不知古人亦人耳,凡古人可行者,我亦可行。如一旦奋然自新,立志躬行,何道不可能也。
  或言「读书不能记」,先生曰:「何必记?读书以明理,是借书以明吾心之理,非必记其书也。今日一种书之理开吾心,明日一种书之理开吾心,久之,吾心之明自见,自能烛照万理。譬如以粪水培灌花草,久之,本枝自生佳花;若以粪水着枝上,不足观矣。又如以毡、银磨铜镜,久之,本镜自出光明,若以毡、银着镜上,反蔽其明矣。」
  吾辈第八
 
  先生曰:「吾辈若复孔门之学,习礼则周旋跪拜,习乐则文舞、武舞,习御则挽强、把辔,活血脉,壮筋骨,‘利用’也,‘正德’也,而实所以‘厚生’矣。岂至举天下事胥为弱女,胥为病夫哉!」
  过霍侯,思三代下论人平允者尠。如殷高宗、尹吉甫恶至杀其子,而犹不失为中兴之贤君、相,盖杀子是其一恶,大端之人品,自不可诬者,天下不可无高宗、吉甫也。冉有、子路、宰我过至聚敛、诬死、短丧,而终不失为孔门之贤弟子,盖聚敛、诬死、短丧是其一大过,大端之才德,自不可诬者,孔门不可无三子也。后世不务实践,论世亦不论实征,好责备古人以市其识,而以不能诛妻夷霍侯。噫!霍侯其易及也哉。
  赴易,同友人行。指途人谓之曰:「孟子言‘人皆可以为尧、舜’。如彼推车者、荷担者、执鞭者、趋役者,虽加数十年学问之功,兼以师友之熏陶,岂即能为尧、舜?」友不能答。先生曰:「孟子非谓‘钦明’、‘浚哲’、‘知如神而仁如天’,斯为尧、舜之德也;非谓‘时雍’、‘风动’、‘地平天成’、‘万物咸若’,斯为尧、舜之事也;若然,则颜、曾以下恐难言之,况彼碌碌者乎!只就各人身分,各人地位,全得各人资性,不失天赋善良,则随在皆尧、舜矣。如推货者不饰贾,不伪货;鞭役者不罔上,尽下分,斯皆尧、舜矣。此‘人’字,自圣知至庸愚,王公至隶胥,千万人都括尽,‘皆可以为’四字,是将生、安、学、利、困、勉,用学问之择执与不用学问之择执,千万等工夫都包尽。」
  刚主与张自天言,孝继母,任是十分合理,只不得于父母,便不是理。又谓母子断不可异处以相避。如今日问安而骂也,明日复问,推之后日皆然;今年骂也,明年复问,推之后年皆然,是父母终日骂,终日问,尚有亲亲情谊。若各安一方,母亦不骂,子亦不受,虽小得安靖,而此一「疏」字,不孝大矣;况十分承顺父母,亦可冀其回头乎!
  仁、知、勇,古今之达德也,立德、立业俱在于此。如西汉萧何「仁者不忧」也,张良「知者不惑」也,韩信「勇者不惧」也。
  李晦翁先生云:导幼子以正。示之以正,示之以忠,教行谊不教文章,所就自不犹人。錂按:先生此言,深得训幼子之法,依此教子,何患乡无善俗、世乏良材耶?
  刚主谓李毅武曰:「学不徒读。如读一部论语,不徒读,只实行‘学而时习之’一句,便是读论语;读一部礼经,不徒读,只实行‘毋不敬’一句,便是读礼经。如师教我曰‘ 汝南行’,我即南行,不学其说,师无不喜;若不南行,亦学其说曰,‘汝南行’,师必不喜也。」
  高台臣问曰:「大学‘明明德’,朱子或问以为‘心者虚灵不昧,具众理而应万事’ ,性之德乃是‘仁义礼知’,毕竟明德是心乎?性乎?」先生曰:「心也,性也,明德也,一也。大学言心,即性也;中庸言性,即心也。‘性’从‘心、生’,正以其‘虚灵’也,正以其‘具众理,应万事’也。不然,则死心矣。‘明德’之德从‘直、心’,正以‘虚灵 ’,故不假造作,不假矫揉,当爱者直爱之,当断者直断之,当敬当辨者,直敬之、辨之,此其所以为‘具众理而应万事’也。不然,则屈心非德矣,则不虚灵,非‘明德’矣。‘尧舜性之’,‘明德’也;‘汤武反之’,‘明明德’也。若如彼解,则心于仁、义、礼、知之外,别有所具之众理乎?心于恻隐、羞恶、辞让之外,更何以为‘应万事’乎?」台臣曰:「今日乃解‘明德’矣。下手工夫全在‘知止’乎?」曰:「不然。下手到底在明、亲。明德者,诚明者也。其余都被引、蔽、习、染昏此明德,所以在明之,明之是大学工夫也。一人昏其德为昏德,众人昏其德为污俗。只自明我德,便是小学,必并明天下民之德,方是大人之学。所以在亲之,亲之是大学工夫也。明必明到十分,不如尧之‘钦明’,舜之‘浚哲’不止也,还尽力去明;亲必亲到十分,不如尧、舜之‘百姓昭明,黎民于变时雍’不止也,还尽力去亲,故曰,在‘止于至善’。盖至善便是吾道之极也,中也。不及一项人,终是迷惑错乱;太过一项人,终是张惶奔驰。能知此当止处,则未至自不肯止,既至自不肯求,便有主张,有归宿,故曰‘知止而后有定’。」台臣又问:「中庸‘致中和’如注解,则孔子之心正矣,当时之天地何不位?孔子之气和矣,当时之万物何不育?以为必须与天下共立其大本,共行其达道,立纲陈纪,礼陶乐淑,方是‘致中和’。将尧、舜方尽得之一部中庸,帝王方有其事以全其用,儒者但有其心,而存其体矣。」先生曰:「孔子‘致中和’于一身,而一家之天地、万物位育矣;‘致中和’于七十子,而七十子家之天地、万物位育矣;‘致中和’之政,以宰中都、摄相事,而鲁国之天地、万物亦几位育矣,岂儒者而徒有其心乎?」
  或以未列青衿,自憾为废人。先生曰:「不然。吾闻心不思道德,身不蹈礼义,乃为废人;若不作秀才,只废八股业耳,未为废人也。」
  三代第九
 
  先生曰:三代后留心于天地之升降,生民之休戚,吾道之兴废者,曾未闻一人焉;况致力于升降、休戚、兴废之际者乎?乌得睹一二人以慰吾望,乌得效一二分,以杜吾志乎?
  一日独坐斋中,欲入内,思先正云「人君一日亲贤士大夫之时多,见宫妾妇寺之时少;则德日进」。学者自治,何独不然?斋中即独坐,庄对墙壁箴、铭,亦俨然诤友之在旁矣。
  之田杀步屈。思步屈何罪?以至贱妨贵者之养,即罪矣。故蟊、螣生苗中,先王欲思田祖之神,秉畀炎火;豕、鼠妨稼,先王祀猫、虎使食之;甚至鱼、鳖生河海,与人并育不相害,而伏羲网之,孔子钓之。盖天地之性人为贵,杀至贱以养至贵,义也;取之有节,用之以礼,斯仁行其中矣。此圣人造乾坤、差等别之道,异于佛氏假慈悲而颠倒错乱者也。
  思周公、孔子当逆知后世离事物以为道,舍事物以为学,故德行、艺统名之曰「 三物」,明乎艺固事物之功,德行亦在事物上修德制行,悬空当不得他,名目混不得。大学「三纲领」、「八条目」何等大?何等繁?而总归下手处,乃曰「在格物」。谓之「物」,则空寂光莹固混不得,即书本、经文亦当不得;谓之「格」,则必犯手搏弄,不惟静、敬、顿悟等混不得,即读、作、讲解都当不得。如此真切,如此堤防,犹有佛、仙离物之道,汉、宋舍物之学,乾坤何不幸也!
  离骚之人,吾钦其忠,而恶其文之妆堆;左氏之理,吾爱其静,而恶其词之浮夸,以为皆衰世之文,启后世雕刻之风,伤古人典雅之体。所称以文字祸天下苍生者,二子亦分其辜焉。
  永保天禄,允祚遐昌。谁其几及,惟周文王。肃雍敬止,下上偕臧。小子罪戾,尚知景行。夙夜无愧,萃兹百祥。
  壬戌春二月八日,鼓琴,足旁一小蝎,蹴之。思舜作乐致凤仪,予弹琴而召蝎。盖予有暴躁之气,正如方启蛰之小蝎,近阴气而少阳和,宜取为戒。乃更为舒徐和缓之韵,三弄而罢。
  或与族人有口隙,谓之曰:「族人与吾同祖,正如吾四肢手足,虽有歧形,实一体也;一体相戕,吾祖宗之神得无伤乎!彼不知为一体,吾知之;彼不暇思祖宗,吾思之。如今碗阔于蔬,故盛得蔬;桌大于碗,故载得碗。」其人大感,拊心曰:「是吾志也。」
  思周公教法「开而弗达,强而弗抑」,古人奖人常过其量,良有深心;吾坐反此,不能成人材,又不能容众,屡自怼恨,不能悛改,即此便是「闻义不徙,不善不改」。以后凡言人之短,奖人之善,必谨而书之。犯前过轻者,痛自惩艾;重则跪。过在家人宗族,跪于父祠前;过在教人交友,跪于孔子神位前;或遇事忙时迫,亦必叩首拜谢。
  刚主少年时,有骄浮气,先生曰:「仆昔事石卿先生,尝拱手以听,先生院中游走讲论,目不一视,至二鼓,仆不敢移处;事文孝先生,侍坐,先生南面,时而指使如仆役。足下若遇诸先生,恐不能受益也。」刚主亟下拜曰:「承先生教,敢不急改。」
  谓刚主曰:「吾欲三日不刑一人,而化一邑之异端;欲一月不刑一人,而均一邑之田亩,何道而可?」刚主三发策,靖异端,皆不出刑名文墨之套。先生曰:「贤自病后,睿思减矣。」刚主问:「三日不刑一人而邪教化,有成算乎?曰:「有。呼各门头行而开导之,使明邪正,即立为耆、约,使之更教其属,不两日皆良民矣。」问均田,曰:「亦任人耳。八家为井,立井长;十井为通,有通长;十通为成,有成长;随量随授之产,不逾月可毕矣。」
  伊尹耕莘野,非义非道,一介不取与,嚣嚣畎亩,一似全无意于天下生民者;后遇成汤三聘,即「自任以天下之重」乃尔;孔明高卧,「苟全性命,不求闻达」,一似全无意于汉末气运者;后遇昭烈三顾,即「鞠躬尽瘁」乃尔,岂知舜之「饭糗茹草,若将终身」皆然。儒者成法,合当如此。
  天之将兴一代也,必生以勤兵绩武之主,使之征慑海外,而子孙世享太平,宗祀灵长,如汉武帝、唐世民、明永乐是也。天之将亡一代也,亦必生以勤兵绩武之主,或干戈交起之事,使之耗财杀士,而横敛致怨,宗祀以亡,如秦始皇、隋炀帝、元、明末是也。其机只在于岁,岁丰则足以给其雄威,而国运永;岁凶则适以暴民生,乱国运。宋之初兴欠武功,故后代懦弱。
  刚主问:「出将奚先?」先生曰:「使予得君,第一义在均田。田不均,则教养诸政俱无措施处,纵有施为,横渠所谓‘终苟道’也。」刚主曰:「众议纷阻,民情惊怨,大难猝举。」先生曰:「所谓‘愚民不可与谋始’也。孔子犹不免麛裘之谤,况他人乎?吾于三代后最羡神宗、安石,但其术自不好,行成亦无济。今若行先王之道,须集百官,晓以朝廷断决大义,事在必行,官之忠勤才干者,尽心奉法,阻挠抗违者,定以乱法黜罪。今人文墨无识,偏能多言乱挠,不如此,一事不可行也。」
  颜羽深言多子之苦,先生曰:「人世苦处都乐,如为父养子而苦,父之乐也;为子事父而苦,子之乐也;苟无可苦,便无所乐。」羽终言为苦。先生曰:「翁不觉其乐,试观君臣具见之矣。如禹治水,稷教稼,苦人也;颜子箪瓢陋巷自甘,乐人也,禹、稷乐乎?颜子乐乎?如武侯鞠躬尽瘁,呕血而死,可谓苦矣;然与其不遇玄德,高卧南阳,抱膝长吟,孰苦,孰乐?」
  杜益斋规先生三失,曰「务名」,曰「轻信」,曰「滥交」。先生曰:「务名之过,元不及觉;轻信之过,觉不能持;滥交之过,则仆苦心也。气数益薄,人才难得,如生三代而思五臣,不能借也;生两汉而求伊、莱、十乱,亦不能借也;居今而求三杰、二十八将,其将能乎?故才不必德,德不必才,才德俱无,一长亦不忍弃。且人各自成,势难强同。昔蠡人某,恶人也,吾欲治河以救一方,驰寸纸,立集夫五百名,赴吾于数里外,限时不爽也。脱鄙而远之,数十乡为水国矣。又如某子,兄与法干尝面戒元、元亦曾受其辱,然遇使才,犹将用之也。」
  禁令第十
 
  先生曰:「禁令,治之大权也;赏罚,治之大威也;信义,治之大宝也;仁恕,治之大道也;政事,治之大舆也。权、威不立,则信义、仁恕适以病国;宝、道不诚,则禁令、赏罚反以厉民;政事不修,则宝、道无所载,而权、威无所施,故善为治者,必自政事始。」
  治世之官详于下,乱世之官迭于上;详于下则教养举,迭于上则掣肘成。下多一官,则民多一亲;上多一宪,则官多一畏,多亲而政事成,多畏而贿赂通。
  人不作事则暇,暇则逸,逸则惰、则疲,暇逸惰疲,私欲乘之起矣。习学工夫,安可有暇?
  宗人言「坐读之病苦」。先生曰:「书之病天下久矣,使生民被读书者之祸,读书者自受其祸。而世之名为大儒者,方且要‘读尽天下书’,方且要‘每篇读三万遍,以为天下倡’,历代君相方且以爵禄诱天下于章句浮文之中,此局非得大圣贤、大豪杰,不能破矣。」
  明季任邱贡士庞济公,少与大学士文敏友善。文敏贵,亲友干谒者络绎,济公独不至。文敏深念之,寄信乃往。文敏问来意,曰:「思公一晤耳,无他事。」文敏叹曰:「古人哉!」赠金五百。曰:「吾路费财两缗,何须许多也?」文敏固与之,受之。还谓宗人曰:「向固不受也,恐拂公成惭;然吾终不受,尽以修庠。」其孙恺举博学,入翰院。
  居恩祖母丧。思丧中废业,兼以毁瘠,极易萎惰,故先正制为祝祠云:「夙兴夜处,不惰其身。」期以内不惰犹易,练以后不惰更难。盖期之内哀慕之深,常有汲汲切切意,不逸则不惰;练之后哀思日,杀心少念,身少事,逸斯惰,惰斯惫矣。故行丧礼于练前,失犹少;行丧礼于练后,失必多。孔子之「丧事不敢不勉」,事在勉强而已矣。
  「持其志」,敬心之学也,「无暴其气」,敬身之学也。然每神清时,行步安重,自中规矩,则「持志」即所以「养气」也;每整衣冠端坐,则杂念不来,神自守舍,则「无暴」即所以「持志」也。盖身也,心也,一也;持也,无暴也,致一之功也。彼以耳目口鼻等为「六贼」,自空其五脏,而谓定性明心者,真妄也哉!真自诬自贼也哉!何聪明者亦为之迷惑不觉也?皆由务虚好大,纵意玄远,未实用力于此心此身也。
  思勉行仁义,而每得欺侮成怨,是吾人之处世,非为仁义之难,而泛应曲当之难也。自反其过,在自见其是。我居其是,谁处其非?我居其功,谁受其过?必也,上孝下慈,而恒觉其不足;人侮人谤,而不自见其冤,其庶乎!
  陈康如问经旨,先生曰:「经学亦亡矣,亡于注疏、读讲也。今若于经典行一端,即学礼之一端也;若于三事、六府行一事,则学书之一端也;若于风、雅、颂,歌一章、舞一节、为一事,即学诗之一端也。不然,即读之熟,讲之悉,何经学之有哉?而遑问其旨也。」问易与春秋之旨,先生曰:「难言也。予未足知其旨,姑妄言也。易之作也,四圣人合人事之措施,与天地之化工,并而一之,交而易之之书也。诗、书、礼皆定局,而易为活盘。孟子所谓‘孔子圣之时’,其庶几乎!春秋则孔子自解之矣,曰‘丘之志在春秋’。又曰: ‘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着明也。’盖借二百四十年桓、文之事,以自谱为东周手段也。」
  康如问礼,先生曰:「吾久有志于礼,先行家祠礼。」因问「有家祠神主乎?」曰: 「有。有而朔望、令节,祭荐不行,不几使先人为有嗣之馁鬼乎?岁时祭荐,而礼文不举,不几如野人之叩墓乎?祭荐毕,遂行家人礼,拜父母,拜兄长。退入私室,夫妇之礼行焉,闺门之内,肃若朝廷。吾故曰行乎礼则尊矣,体乎仁则富矣。」
  孔子论仁曰:「居处恭。」居处不恭,即居处不仁,恭即仁矣;「执事」「与人」皆然,则仁无间隙,为仁之功亦无间隙。天有不与人以君、相、师任之时,无不与人以三者之时。近但觉无事,是不以「仁为己任」矣。
  孔子言「思无益,不如学」,而近儒惟昼读夜思,笔之书册,却弃孔门所「学而时习 」之六德、六行、六艺不为,是专为其无益,而废其有益矣。何怪乎内无益于身心,外无益于家国,而使圣道荒也哉!
  刚主问操存,先生曰:「予未审孔、孟之操存,第予所得力处,只‘悚提身心’四字。」问:「静中工夫如何着力?」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正是着力处。」问:「阳明何以说静时不着念?」曰:「昔人问阳明,人有无念时否?阳明曰:‘实无无念时’,怎说不着念?」
  胡连城问「忠恕而已矣」,先生曰:「天下人同心也,忠以通之,自无不贯。故大学治平不外一‘恕’,洁矩节明明画出;中庸明‘道不远人’,亦是‘忠恕’。子贡问一言终身可行,子曰:‘其恕乎’!此外更无道。朱注既云‘竭尽无余’,又禁令,治之大权也;赏,治之大威也‘藉以着明之’,是忠、恕尚非一贯正义乎!」
  果斋问:「‘兄弟怡怡’,秀深慕之,而不免躁暴,何以免也?」先生曰:「只知父母在上,我人子也,何敢躁暴?看兄弟是父母之子,何得不怡怡?」曰:「恒苦不自由。」先生曰:「更无他道,知如此是病,便知不如此是药。」
  谓果斋曰:「‘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学者以勤为要。禹惜寸阴,陶惜分阴,不可不知,不可不学也。」
颜习斋先生言行录
 卷下
  鼓琴第十一
 
  先生鼓琴,羽弦断,解而更张之,音调顿佳。因叹为学而惰,为政而懈,亦宜思有以更张之也。彼无志之人,乐言迁就,惮于更张,死而后已者,可哀也!
  思仰不愧,俯不怍,此气真觉浩然。若陷色恶,便为色害,不能浩然矣;陷财恶,便为财害,不能浩然矣;陷机诈残暴,则又害其浩然矣。其直养之要有二:一在平日兢兢慎独,一在临时猛省决断。
  刚主曰:「人言某无担架。塨谓人有小名位便骄狂者,是不能担架小名位;有大名位便骄狂者,是不能担架大名位;有学问便骄狂者,是不能担架学问;有道德便骄狂者,是不能担架道德。吾辈尽是无担架人。必如干卦‘天行健’,方是担;坤卦‘厚德载物’,方是架。」先生闻之,悚然自惕。
  果斋问:「静存动察,如何下手?」先生曰:「静之存也,提醒操持;动之察也,明辨刚断。二者之得力,又有三字,曰‘不自恕’。」
  刚主言:「每一念不合道,便斩截之。」先生曰:「予亦曾用此功,旋动旋斩,如盘草翦屠状,觉得甚难,正是‘克、伐、怨、欲不行’功夫也,不如提醒身心,一齐振起,诸欲自然退听。」
  吴仲常问:「文王三分有二,不过二分之人心归耳,未必疆土尽属。果尔,纣之凶暴肯容之乎?」先生曰:「否。试观自岐迁丰,疆域远矣。况七十里之囿,若在百里之岐,是举国为囿,仅余三十里都鄙,有是理乎?」仲常曰:「三分有二,诚然矣,纣不忮乎?」曰:「纣专以酒色自娱,文王又能率其叛纣来归者以事纣,供赋役如故,纣亦倚恃文王得自遂其淫逸,又何忮乎?」仲常悦。
  果斋问伊尹却汤聘事。先生曰:「夏桀之世,天下无道久矣,无尊德乐道之人,偶有一二,不过虚博下士之名,无一真心慕德者。汤来聘,伊若曰,此不过务虚名,我何用其聘币为哉?及三往,知其可与有为矣,乃幡然改。」问:「何以就桀五?」曰:「此汤忠之至、仁之尽也。得一尹,曰圣人与居,或可以化桀而永神禹之祚也,进之,无济而返。又久之,曰,或知悔也,再进之。五返而不改,无望矣,乃放之。犹曰:‘恐后世以台为口实,惟有惭德!’故曰忠之至、仁之尽也。」
  果斋患忘。先生曰:「孟子不云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今曰忘,是心无事矣。且忘之病每生于无志,助之病每迫于好名。吾昨劝某友学经济实用,诿曰 ‘几时用着’?予曰:‘必待上帝立券明日用,兄今方学乎!昔姜公八十遇文王,假使七十八九寿终,将不得为姜公乎?不用而死,只八百年苍生不被其泽耳,公以全体大用还于天地,曾何缺欠?必用而后学,否则不学,是为利也。学从名利入手,如无基之房,垒砌纵及丈余,一倒莫救。’」
  刁文孝言:「为时文不为古文,文不文;为时人不为古人,人不人。」先生进之曰: 「古文非八大家之谓也,古人非汉、宋诸儒之谓也。当求尧之‘焕乎文章’,孔之‘斯文在兹’者,知其文,则可为其人矣。」
  孝子一念不得亲心,则为不孝;仁人一念不通天心,则为不仁。
  「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是静中真工夫。吾辈必于湛然虚静之中,懔然惕「上帝临汝」之意。
  为善克果,其善乃为我有,否则千思万想,其善终不获;改过必真,其过乃不为我有,否则千悔万恨,其过终不去。
  日夜以此心照顾一身,所以养性也,九思、九容是也;日夜以此心贯通民物,所以事天也,三事、三物是也。精之无间,圣矣;勉之不忘,贤哉。
  「狂者进取」,是夫子状他一段勇往有为意思。凡作想遇事,都向前铺张去做,常常挞起精神,故谓之「进」;凡取道德,取人物,取功名,好提挈到手做一番,故谓之「取」。每好进而不好退,好取而不好舍;其退时亦是他进处,其舍时亦是他取处,是狂者真面目也。进而取法古人,只其中一意耳。「狷者有所不为」,是夫子状他一段谨饬古板意思。凡作想遇事,都向里收敛,将来常常把定门阑,凡遇非道非义,固断断不染,即遇人物亦若有不轻交、不愿交、不敢交意,即遇道德功名事业,亦若有不轻做、不愿做、不敢做意,故谓之「有所不为」;每当进时亦好急流勇退;每当取时却是得舍便舍,是狷者真面目也。守有余,只其中一意耳。天地间惟此两种人,遇大圣人鼓动得起,造就得成,驾驭得出,虽不及「中行」,皆可同心共济,有益苍生也。不遇大圣人,自己担当,在上在下,亦能鼓动得人,造就得人,驾驭得人,虽不及「中行」无破绽,然亦能各成一局,领袖一时。总之,「中行」外,除此两者,更无圣贤,并无豪杰矣。
  谓修己曰:「吾闻君子忍人所不能忍,容人所不能容。如人不之欺侮也,又何言容忍乎!如人欺侮不至甚、不至多也,又何言人所不能容忍乎?」
  人莫患于自幼不从师,又莫患于早为人师。「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孔子言之矣;我自见其恭,而人不我敬,是我之未恭也;推之宽、信亦然。若存自反无愧之心,谓人之孚否不足恤,是即「居之不疑」也,宜深加洗剔。
  祭考致齐,思吾之心,先考遗体也,洗心所以格先考。傥有财念、色念、名念、很毒念一萌,是污先考所遗之心,不孝孰甚焉!吾之身,先考遗体也,修身所以格先考。傥有贪行、淫行、欺世行、暴物行一条,是玷先考所遗之身,不孝孰大焉!又思手为先考遗体,敢不恭乎!目为先考遗体,敢不端乎!不「持其志」,是不能齐栗以奉亲心也;或「暴其气」,是敢为威忤以伤亲气也。
  赵麟书援食我、越椒事,以为气质有恶。先生曰:「请问二子方生,其心即欲贪财好色乎?弑父与君乎?向母、子文听其啼声,知其气禀之甚偏,他日易为恶耳。今指其偏即为恶,是见利刃即坐以杀人罪也,可乎?」
  张仲诚言:「学直是不闲旷。身无事干,寻事去干;心无理思,寻理去思。习此身使勤,习此心使存,此便是闇修,此便是闲居为善,此便是存心养性,此便是豫立。学者以此为苦,何知此中之趣!」
  游王叙亭花苑,谕以苑中宜植果、种瓜,且曰:「天无旷泽,地无旷力,人无旷土,治生之道也。家无三旷则家富,国无三旷则国富。」叙亭悦曰:「傥得永侍先生,则得常闻善言矣。」
  王次亭第十二
 
  王次亭问孔、孟作用。先生曰:「孔子神化,其垆锤乾坤处真不可测。如七日诛少正卯,七日焉能便诛得朝中大闻人,三月堕三都,三月焉能便慑服得四、五世积成大奸,使之拱手听从?万不敢望。孟子王道手段窃有一二不愿学处,如‘善战’、‘辟草莱’之才,自是行道所必用,如何定大罪、‘服上刑’?且七雄以富强为主,此辈皆居腹心要路,只合包容任用,使之将虎贲,行吊伐,服农政,力沟洫,彼将乐我之得用,得比于周、姜、禹、稷矣。今曰吾入门便诛汝,彼又肯容我入乎!观孔子取卫灵能用王孙贾等,则孔子若得用于卫,手段可想矣。」
  张仲诚语录内,有「夷、惠非圣,逸民不足学」等语。先生曰:「我辈今日正要学个可、不可。夫子之无可、无不可,如何学得?‘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是一定程头。若只说完美好听,譬如执路程本说南京,说「年,还只是在此,若实去走,一步也隔越不得。夷、惠,夫子皆称贤,孟子称圣,须知孔子看得细,说贤便是圣;又要知孟子眼高志大,不轻伏人下,若夷、惠非圣,不肯说皆古圣人,亦不肯服他得君皆有天下。我辈不可以见不到处,轻古人也。」
  谓次亭曰:「吾辈只向习行上做工夫,不可向言语、文字上着力。孔子之书名论语矣,试观门人所记,却句句是行。‘学而时习之’,‘有朋自远方来’,‘人不知不愠’,‘ 其为人也孝弟’,‘节用爱人’,等;言乎?行乎?」次亭欣然曰:「当书绅。」
  吾儒「改过迁善」,所以自治也;「移风易俗」,与天下同「改过迁善」也。然 「改过迁善」而不体乎三物,终流于空虚;「移风易俗」不本乎三重,终失之具文。
  「九思」之功,如「言思忠」,非第思忠,是思要忠去;「事思敬」,非第思敬,是思要敬去。世人所谓工夫,上载思忠、思敬重,下截忠去、敬去或稍轻;吾谓工夫下截忠去、敬去重,上截思忠、思敬处,则偏轻耳。
  与傅惕若言:「气质正吾性之附丽处,正吾性作用处,正性功着手处。」惕若问:「 如何着手?」曰:「如敬之功,非手何以做出恭?孝之功,非面何以做愉色婉容?」
  笃周次亭更字也。问「变化气质」之说。先生曰:「是‘戕贼人以为仁义’也。吾性所自有,吾气质所自有,皆天之赋我,无论清、厚、浊、薄,半清、半厚,皆扩而充之,以尽吾本有之性,尽吾气质之能,则圣贤矣,非变化其本然也。」笃周未达。曰:「必疑刚化柔,柔化刚,为学力也。试观甚刚人,亦必有柔处,甚柔人亦必有刚处,只是偏任惯了。今加学问之功,则吾本有之柔自会胜刚,而刚德合于天则;本有之刚自会胜柔,而柔德合于天则,书云‘高明柔克,沉潜刚克’,是也。非是变化其刚柔也。正如技击者好动脚,教师教他动手以济脚,非是变化其脚也。」
  诸欲之引人,惟色为甚。淫凶之夫,强暴以求之,白刃坚梃,不以慑其志,真贞女也;邪荡之女,艳冶以诱之,千娇百媚不以乱其心,真丈夫也。然娇媚之夺,尤甚于梃刃之劫。坚卧不动,强哉!当之不蔽,明哉!
  朱主一言:「用习礼等功,人必以为拏腔做势,如何?」先生曰:「正是拏腔做势,何必避?甲胄自有不可犯之色,衰麻自有不可笑之容。拏得一段礼义腔,而敬在乎是矣;做得一番韶舞势,而和在乎是矣。后儒一扫腔势,而礼、乐之仪亡矣。」
  古人「正心」、「修身」、「齐家」,专在治情上着工夫。治情专在平好恶上着工夫。平好恶又专在待人、处物上着工夫。故「修身」、「齐家」之传引「知子、知苗」之谚,指点人看,吾辈可以知所用力矣。
  聪明不足贵,只用工夫人可敬;善言不足凭,只能办事人可用。
  孔子之道,如宗庙、朝廷,宫殿巍峨,百庑千廊,礼容、乐器,官寮政绩,荡荡济济,贤其座庑,三千人其各得闲舍也,最下亦垣门、沼榭、花柳之属。故吾尝云得其徒众之末,亦师事之,为其实也。后儒之学,则如心中结一宗庙朝廷景况,纸上绘一宗庙、朝廷,图画方寸操存,尽足自娱;读、讲、著述,尽足快口舌,悦耳目;故每自状如镜花、水月,惜无实也。
  谓曹万初曰:「‘改过迁善’,吾儒做圣贤第一义也;‘规过劝善’,吾儒交朋友第一义也;‘纳谏从人’,吾儒做经济第一义也,否则人役耳。乌能居成吾德,出交天下士乎!」
  万初问:「人辄言礼、乐必百年而后兴,何如?」曰:「古人百年后兴,谓教化浃洽也,如唐、虞之‘时雍’、‘风动’也。予则谓一日行习礼、乐,一日之唐、虞,一月行习,一月唐、虞也。一人行习礼乐,一人之尧、舜;人人行习,人人尧、舜也。」
  杜益斋问:「习恭即静坐乎?」曰:「非也。静坐是身心俱不动之谓,空之别名也。习恭是吾儒整修九容工夫,愧不能如尧之允,舜之温,孔之安,故习之。习恭与静坐,天渊之分也。」
  谓祭神感格之难也,非纯心聚精,不能萃神之涣;致飨之难也,非明德蠲洁,不足邀神之歆。故事莫大于祭,道莫精于齐,孔子大圣,亦不得不慎也。
  人各有禀赋之分,如彼农夫,能勤稼穑以仰事俯畜,斯不负天之生农矣;如彼商贾,能勤交易,计折阅,而无欺诈,斯不负天之生商矣;学者自勘,我是何等禀赋?若不能修德立业,便是不能尽其性,便是负天,便是负父母之生。
  勉贾易改过,曰:「吾学无他,只‘迁善、改过’四字。日日改迁,便是工夫;终身改迁,便是效验。世间只一颜子‘不贰过’,我辈不免频复。虽改了复犯亦无妨,只要常常振刷,真正去改。久之不免懈怠,但一觉察,便又整顿。不知古人如何,我是依此做来。」
  或诉家变,先生曰:「圣人称舜为大孝,他圣其不孝乎!贤人称曾、闵为孝,诸贤其不孝乎!惟其际变而不失常,故称耳,处常者无称焉。此固人子之不幸,亦人子之大幸也。」因劝以负罪引慝。
  萧道成言:「治国十年,使金玉如粪土。」先生曰:「齐王恃其俭素,不贵珍宝为言耳。使天不废我,但使民贡本色十年,金玉何用?历代人皆愚,谓本色费脚价。不知王畿之贡,可足朝廷、宗庙之用;盈世州郡边腹皆积仓,何地有事,何地食粮,不用解矣。即使三五百里近道运盘,或山水阻滞,三锺致一锺,一锺亦可用之一锺也;今解白金,一金即致万金,万金终无用之万金也。昔困锦州,五十金易一垆饼,不大可见哉!甚矣,历代之愚也。吾人得君,必当以税本色、均田为泽民第一义。」
  学须第十三
 
  先生曰:「学须一件做成,便有用,便是圣贤一流。试观虞廷五臣,只各专一事终身不改,便是圣;孔门诸贤,各专一事,不必多长,便是贤;汉室三杰,各专一事,未尝兼摄,亦便是豪杰。
  谓曹万初曰:「谨守之士,患其拘执,进以勇为,不可及矣;豪杰之士,患其粗率,济以慎密,莫与敌矣。」
  为门人解屯、师、讼诸卦毕,谓曰:「诵圣人之经,须心会其理而力行之。如师‘长子帅师,弟子则舆尸’,便知老成可贵。我今日做人,便当镇重学老成,去轻佻少年气;他日为政,便宜任用老成,勿轻信少年喜事之人。如讼卦,便宜思,阳属健,易贵之,常以目君子;如何讼卦便恶之,皆云‘不克讼’?可见君子耻争,只以柔忍为德。但健讼刁告,便有眚无吉矣。如此体会,方是会易。不然,与读时文何殊焉!鹿干岳先生四书说约于为学修身等俱向身上打照,一部四书方看活,方有用。他人俱看在纸墨上,四书死矣。」
  儒者得君为治,不待修学校,兴礼乐,只先去其无用,如帖括诗赋之事,世间才人自做有用功夫。有人才则有政事,有政事则有太平,天地生民,自受其福矣。又不必得君,但遇有位,以此告之,得一人决断之,乾坤幸矣。
  法干言:「一代之兴,宜将同起逐鹿之人,皆为立祠录后。盖彼此之起,皆为生民请命于天者,我即得成之彼,彼即未成之我,非同乱臣、叛将,杀诛殄灭,最无名义。此典一行,不惟所以劝将来之豪杰,未必非本朝之福也。」
  刚主佐政桐乡,将往,来拜别。先生赠言曰:「威仪欲庄整,出语贵开明。取人勿求备,看人勿太刻。存怜天下之心,定独行不惧之志。事必矫俗则人不亲,行少随俗则品不立,二者善用之,其惟君子乎!爱人才所以爱苍生,矫世儒所以卫圣道,二者交致焉,其惟君子乎!」刚主拜受。
  孔子开章第一句,道尽学宗。思过,读过,总不如学过。一学便住也终殆,不如习过。习三两次,终不与我为一,总不如时习方能有得。「习与性成」,方是「干干不息」。
  父母生成我此身,原与圣人之体同;天地赋与我此心,原与圣人之性同;若以小人自甘,便辜负天地之心,父母之心矣。常以大人自命,自然有志,自然心活,自然精神起。
  人须知圣人是我做得。不能作圣,不敢作圣,皆无志也。
  庸人苦无气,气能生志;学者患无志,志能生气。志气环相生,孟子志气之说,真体验语。
  丹朱、欢、共辈,尽足成一代桀、纣君臣,尧一让舜,而气运虞、夏矣,尧之「先天而天弗违也」。帝摰荒淫,酿成洪水,尧不能化矣,举舜、禹而治平之,尧之「后天而举天时」也。东迁后,世衰道微,以「在田」之「见龙」,教三千人布于天下,使百世相承,斯道不亡,孔子之「先天而天弗违也」;乱臣贼子有作,王迹竟熄,周游张惶,补偏救弊,孔子之「后天而奉天时」也。
  论历理曰:古人于必用而不常用之官,多命专家,使世修其职。如历与史之类,一欲其精也;一不欲多费人才于不常用之学也。尧之「钦若」,非徒推测其缠度、次舍之气候,欲因气候以行其政令,斯为「敬顺昊天」也;「敬授」,非徒示人以令节迟早,欲令士顺令节以为学,民顺令节以务农也。其所颁月令,必逐年稍有迟早,圣人察天者精,使天人合也;后世全废,只作吉凶卜日之书。惜哉!
  三皇、五帝、三王、周、孔,皆教天下以动之圣人也,皆以动造成世道之圣人也。五霸之假,正假其动也,汉、唐袭其动之一二,以造其世也。晋、宋之苟安,佛之空,老之无,周、程、朱、邵之静坐,徒事口笔,总之皆不动也。而人才尽矣,圣道亡矣,乾坤降矣。吾尝言一身动则一身强,一家动则一家强,一国动则一国强,天下动则天下强,益自信其考前圣而不谬矣,后圣而不惑矣。
  儒道之亡,亡在误认「文」字。试观帝尧「焕乎文章」,固非大家帖括,仰岂四子、五经乎!文王「经天、纬地」,周公「监二代」所制之「郁郁」,孔子所谓「在兹」,颜子所谓「博我」者,是何物事?后世全误。
  治平之道,莫先于礼。惟自牌头教十家,保长教百家,乡长数千家,举行冠、婚、丧、祭、朔望、令节礼,天下可平也。
  学者须振萎惰,破因循,每日有过可改,有善可迁,即成汤「日新」之学也。迁心之善,改心之过,谓之「正心」;改身之过,迁身之善,谓之「修身」;改家之过,迁家之善,谓之「齐家」;改国与天下之过,迁国与天下之善,谓之「治平」。学者但不见今日有过可改,有善可迁,便是昏惰了一日;人君但不见天下今日有过可改,有善可迁,便是苟且了一日。
  张仲诚云:「人言尧舜任其自然,非也;尧舜只是终身兢业。譬如鸢飞戾天,傥一敛翅,便从云际坠下。」
  景州吴玉衡问学。先生曰:「学者,学为圣人也。后世二千年无圣,有二弊:一在轻视圣人之粗迹细行,而不肯为,曰所以为圣人不在此;一在重视圣人之精微大德,而不敢为,曰圣人极诣,非我等常人所可及。然则圣人断是天外人矣。仆下愚也,于圣人大处不敢言,只是向粗迹碎小处勉行一二,如‘齐必变食,居必迁坐’,‘蔬食、菜羹,必祭,必齐’ ;如‘迅雷、风烈必变’等。」
  人于六艺,但能究心一二端,深之以讨论,重之以体验,使可见之施行,则如禹终身司空,弃终身教稼,皋终身专刑,契终身专教,而已皆成其圣矣。如仲之专治赋,冉之专足民,公西之专礼乐,而已各成其贤矣。不必更读一书,着一说,斯为儒者之真,而泽及苍生矣。
  苗揆文有异母二少弟,揆文笃友爱,教养成人,不私先人遗金,出而公用。其二弟赴府县试盘费必倍,曰:「非不知营办之难也,第恐少弟出门,有不如意,此心不可以对先慈矣。」其子独任劳瘁,有扳其叔意,便教之思祖母恩。先生曰:「孝友哉!不蓄私财,不听妻子言,义居可久也。」
  思人和兄弟,所以孝父母也;和从兄弟,所以孝祖也;和再从兄弟,所以孝曾祖也;和三从兄弟,所以孝高祖也;和疏族,所以孝先祖也。
  教及门第十四
 
  先生教及门活心之法,只要自检一念之动,是人欲,便克治之,便刚断之,则自活,引冉妪断指为法。錂因述「前于内室壁上书‘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以自箴,夜即梦念此箴以拒邪妄。昨习礼则梦登孔子之堂,观颜、曾诸贤讲习礼乐。」先生曰:「子根气好,充此即可为圣、为贤,勉之哉!无负吾教也。」
  錂问:「行礼,家人多阻挠,奈何?」先生曰:「然。予之初行礼也亦然,惟刚毅以持之,讲说以晓之,积诚以感之,悠久以化之,自彬彬矣。夫行乎礼,则闺门之内俨若朝廷,不亦贵乎!体乎仁,则万物皆备,天下归仁,不亦富乎!是以在我重,而世味轻也。」
  郝公函问:「董子‘正谊明道’二句,似即‘谋道不谋食’之旨,先生不取,何也? 」曰:「世有耕种,而不谋收获者乎?世有荷网持钩,而不计得鱼者乎?抑将恭而不望其不侮,宽而不计其得众乎?这‘不谋、不计’两‘不’字,便是老无、释空之根;惟吾夫子‘ 先难后获’、‘先事后得’、‘敬事后食’三‘后’字无弊。盖‘正谊’便谋利,‘明道’ 便计功,是欲速,是助长;全不谋利计功,是空寂,是腐儒。」公函曰:「悟矣。请问‘谋道不谋食’。曰:「宋儒正从此误,后人遂不谋生,不知后儒之道全非孔门之道。孔门六艺,进可以获禄,退可以食力,如委吏之会计,简兮之伶官可见。故耕者犹有馁,学也必无饥,夫子申结不忧贫,以道信之也。若宋儒之学不谋食,能无饥乎!」
  又问:「勤慎、和缓,‘缓’字何义?」曰:「孔门为学为治皆尚敏,故曰‘敏于事 ’、‘而敏于行’、‘敏则有功’,孟子曰‘民事不可缓’。」曰:「近世则珍缓,何也? 」曰:「时也。三代气醇,所生之天才既厚,而学养又素裕,敏则有功;近世人才既劣,而学术又失,忙则败事矣。」
  倪鸿宝之弟元瓒亦进士也,甲申变,弃家偕其妻隐深山,治生同农夫。康熙间,有同年友大贵,同某太守更士人服访之,年已耄,不相识矣,叙往事久之。有老妪持箕帚碓糁入,其夫人也。贵人曰:「金币不敢以赠,愿供米麦若干石,炭若干包。」元瓒曰:「素不受人馈,却之恐公弗堪,请为公施粥以赡贫民。」贵人行后尽施之,复键户遁,莫知所之。
  为人日行一善,三年可千善。积善何难?人病不为耳。
  威不足以镇人而妄夷之,惠不足以感人而妄市之,不智也,祸于是伏焉。仁而得暴,仁者必自反也;暴以招暴,又何异焉。恭者来侮,恭者必自反也;侮者致侮,又何尤焉。
  礼、乐,圣人之所贵,经世重典也;而举世视如今之礼生、吹手,反以为贱矣。兵学、才武,圣教之所先,经世大务也,而人皆视如不才寇盗,反皆以为轻矣。惟袖手文墨,语录、禅宗,为至尊而至贵,是谁为之也!
  人须常自衡:天之生我,父母之成我,其中人乎,中人以下乎,抑中人以上乎?果中人以下,则凿井、耕田,已无负于生我矣;或中人也,则随世波流,亦何负;傥中人以上也,则上当为五臣、十乱,中当如三杰、二十八人,下之亦须主城、贰郡,实求辅挽气运,利济生民。不然,则负我资性,为天地父母之罪人矣!
  一吴生气象端凝,先生谓之曰:「人赋性质愚,耕田凿井,勤力养家,无负于天矣,亦无负于亲矣。赋性聪秀,不能出众自强,以才德见于世,如天之生我何;如亲之育我何!故下之为秀民,中之为豪杰,上之为圣贤,在乎人自为耳。」
  人之为善,得人之感报,人之称传,天不必报之矣;人之有长,而自表自见,天亦不必祚之矣。天之所祚报者,人不感称,自不表见,乃所谓阴德也。观舜之为子,禹之为臣,令人愧励!
  志不真则心不热,心不热则功不紧,故多睡之人无远图,立志之子多苦想。
  古人静中工夫,如「洗心退藏于密」,「夙夜基命宥密」,明见于经。吾人宜洗去习染之污秽,退藏精深,而不粗疏表暴。夙夜勤惕,立定天之予我,常令宽广,莫令窄狭;常令精密,莫令粗疏。此明德第一层诚、正工夫。
  思君子之心坦荡,则世路无往不宽平;小人之心险窄,则无时无地不戚戚。予天资非君子,而勉学其一二,能于祸福得失之虑,不参于神明;怨天尤人之念,不累于夙夜,或康节所谓「太平人」乎。
  人必能斡旋乾坤,利济苍生,方是圣贤;不然,虽矫语性天,真见定静,终是释迦、庄周也。
  论郡县体统,曰:「太守即古方伯,州县即古五等诸侯也,何事分道、布、按司,又重之以巡抚,加之以总督,倍加六等方伯乎?贤者掣肘多,而才能莫展;不肖者效媚多,而剥民益重。故曰,治世之官详于下,乱世之官迭于上。」
  大学明德之道,无时不可学,无日不可时习。如时时敬其心,即孔子所谓「齐」,习礼于心也;时时提撕警觉,莫令昏蔽,即孔子所谓「明」,亦习礼于心也。每日正其衣冠,洁净整齐,非法服不服,即孔子所谓「盛服」,习礼于身也;至「目容端」,习礼于视也;「口容止」,「声容静」,习礼于言也,至于「手容恭」,「立容德」,习礼于持行也。凡 「九容」、「曲礼」,无非习礼于身也。礼真斯须不可去者!
  盘铭云,「苟日新」,振起自涤矣;日岂一日乎?而复云「日日新」。盖「日新」,虽上智不能保无间断也。日日已无歇工矣,何必云「又日」?盖功虽有常,不能保久而不因循惰怠也。其必学曾子之「日省」,可乎!
  与李命侯言:「古今旋乾转坤,开务成物,由皇帝王霸以至秦、汉、唐、宋、明,皆非书生也。读书著书,能损人神智气力,不能益人才德。其间或有一二书生济时救难者,是其天资高,若不读书,其事功亦伟,然为书损耗,非受益也。」命侯问:「书可废乎?」曰:「否。学之字句皆益人,读着万卷倍为累。如弟子入则孝一章,士夫一阅,终身做不尽;能行五者于天下一章,帝王一观,百年用不了,何用读着许多!千年大患,只为忘了孔门‘ 学而时习之’一句也。」
  习恭,见壁上书「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思「小心」难矣,「翼翼」更难,「事上帝」难矣,「昭事」则更难。盖「小心」只事敬畏焉耳,「翼翼」则终日干干,同乎天矣。「事帝」明旦若临,仍一敬畏焉耳,「昭事」则为人君臣父子一有不止乎仁、敬、孝、慈者,非上帝命我意矣;视鳏、寡、孤、独一不得所,一或欺残,非上帝降鉴意矣。吾妄从事三十年,而一无可自信也。睹各门上懔乎上帝,箴可惧也。
  教果斋脱俗累曰:「世人之所怒亦怒之,世人之所忧亦忧之,世人之所苦亦苦之,何以言学哉?故君子无累。」
  天无不覆也,吾心有不覆之人,则不能法天之高明;地无不载也,吾心有不载之人,则不能法地之博厚。
  杜生第十五
 
  杜生随行,出里门先生乃乘,因教生曰:「道莫切于礼,作圣之事也。人之不肯为圣者,只因视礼之精鉅者曰,是圣人事,非我辈常人所敢望;礼之粗小者曰,但能此岂便是圣,圣人不在此;是圣人无从学也!吾愿有志者,先其粗,慎其小,学得一端亦可,即如出里门乘,入里门下,出则告,反则面,岂人所不能哉?不为耳。」
  闻人读「举贤才」,谓之曰:「我辈士庶,莫谓学不得此句。见人孝弟便学他孝弟,便到处称扬他孝弟;见人廉干,便学他廉干,便到处称扬他廉干;即吾人在下之举贤才也。凡书皆宜如此体验,不可徒读。」
  念念向天理上想,心上达也;事事向天理上做,身上达也。若百念百事升天,忽一念一事堕地,前功尽弃矣,可恃乎!
  制欲之法,明以辨之,刚以断之。
  孙瑜字叔礼,奭子也。其传载毁蔡州吴元济像改祀裴度。先生曰:「毁之,改之,是矣。然元济至三百年犹庙祀之,则虽窃据一时,亦必有泽及生民处也。今闻青阳县有张定边祠,想亦有不可忘者乎?后世即一日长民之豪杰,皆当知勉。」
  人不办天下事,皆可为无弊之论,若身当天下事,虽圣人不能保所用之无佥邪。盖办事只以得才为主,事成后若彼罪着,再为区处而已。试观尧用三凶,孔子论卫灵用三臣,忠武用延、仪,从来如此。
  「小鲁」,「小天下」,极赞圣人之高。「观澜」,如中庸「语大莫载」、「容光必照」,如「语小莫破」,注意在学圣者如「流水不盈一科不行」,「不成此章不达」。学兵成了片段方学农,学农成了片段方学礼、学乐。孟子所见极真切,不曾岔了孔子路径;后儒见解全别。錂见先生教幼童数也,语之九数不令知有因法,九数熟而后进之因,因法熟方令知有乘,乘法熟方令知有归除。教礼教乐亦然。所谓「盈科后进」也所谓「循循善诱」也,先生其不岔孔子路径与!
  果斋自任有千金不夺之守。先生曰:「噫!何言之易也。尝以不拾遗一节自勘矣:一钱不拾,未必百也,百金不昧,未必千也,千金不昧于通衢,未必不一金昧于深夜也。又尝以好色自勘矣:见三分色,目不睨、心不乱,未必保八分也,八分艳娇而不乱,未必保倾国奇姿也,倾国奇姿不乱于白昼,而野花俗草反溺于隐僻衾枕者,未敢保也。此四十年来与法干交相恐惧警切,而未敢自信者,何言之易也!」
  古者弟子为学,先教之事父、事兄,服劳奉养;今世为学,惟教之读书、作文,逸惰其身,而奴隶其父兄,此时文取士之害,读作为学之弊也。
  人之志道德也,君子积年作之而不兴;志富贵也,俗人一言动之而辄起。甚矣,志道者之鲜也。
  或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一日甚暂,天下至大,一日才克复,焉得天下遂称其仁?」先生曰:「如子今日克己复礼,莫道天下,便左右邻里亦未必称仁,是梦语也。我之本体,原万物皆备,只因自己失了天理之则,便与父子兄弟皆植藩篱,况天下乎!今能一日复了天理之正,则已仍是万物皆备本体,民皆吾胞,物皆吾与,普天之下,皆入吾恺恻涵育之中,那有一物不归吾仁中者?只因自己无志无力,不克真复此理耳。故紧接‘为仁由己’二句。」
  李益溪与陈睿庵习乐舞,每学一舞,详说而习之。先生喜曰:「此方是‘博学而详说之’,方见‘不亦说乎’景趣?」
  益溪言:「学一次有一次见解,习一次有一次情趣,愈久愈入,愈入愈熟。」先生曰:「不实下习工夫,不能咀此滋味。」
  益溪言:「容貌辞气德之符,宜端严修整,不可简率苟且。」
  「文、武之政,布在方策」者,不足言「政举」,必「其人存」,实以之为天下国家,方是「政举」。孔、孟之学,布在经传者,不足言道行,必「其人存」,实以之见习行经济,方是道行。道之息者千余年矣,伤哉!
  思以我易天下,不以天下易我,宏也;举国非之而不摇,天下非之而不摇,毅也。
  王景万言看纲目,先生曰:「先定志而后看史,则日收益矣。如志在治民,凡古大臣之养民教民,兴利黜害者,皆益我者也;志在勘乱,凡古良将之料先策后,出奇应变者,皆益我者也。志不定则记故采词,徒看无益,犹之四书、五经矣。」
  人之心不可令闲,闲则逸,逸则放。
  「今之人修天爵以要人爵」,孟子叹世道之衰也,而吾正因修之、要之者,服周公制法之善。「修天爵以要人爵」,虽文、武盛时不能保无其人,修之久则习与性成,功名之事皆性命之事矣。虽至春秋、战国,周道衰微之极,人犹「修其天爵以要人爵」,即此一修、一要,其存天理成人才者不浅,此所以战国之人才犹盛后世。今世求一修之、要之者,何可得哉!
  羲皇上人亦非异难,但淳朴无机心,无饰雕,无牵系,穆穆屯屯,便近之。所谓「欲与天地不相似,不可得」也。
  天下人之入此帖括局也,自八、九岁便咿唔,十余岁便习训诂,套袭构篇,终身不晓习行礼、义之事,至老不讲致君、泽民之道,且无一人不弱不病。灭儒道,坏人才,厄世运,害殆不可胜言也。噫!
  谒父生祠,思为人臣者每朔望谒圣惕其忠也;吾为人子,每晨谒父,惕其孝也,可不立吾父之身乎!
  一日习数,思习功久旷便忘,况不习乎!宋代诸先生虽天资高,可不习而熟,可久旷而不忘,能保其门下天资皆若之乎!甚矣,孔门「时习」成法不可废也。
  「改过迁善」,吾人实地工夫也,诚逐日有过可改,有善可迁,即「日新」之学矣。
  耨蔬畦草,思草虽甚芜,去一科终是少一科,拣其大者去得一二,蔬陇亦自改观。吾心之欲,去一分自是少一分,虽未遽能去尽,若将好色、好货大段去得一二,本体亦自光明矣。
  先生不视非礼,或反嘲之,先生曰:「制之于外,以防其内,吾儒之学也。」或曰: 「吾见之如不见然。」先生曰:「汝即不动心,何必讶不视者乎!」曰:「此外面工夫,内必无检制。」先生曰:「四勿皆从视听言动上克去,孔子亦骛外乎?」曰:「勿者,心勿之也。」先生曰:「视者,谁视之乎?」
  朱参两以忧郁成疾,先生曰:「兄知天地之性,人为贵乎?万物皆所以奉人,故人贵;若以物役人,则不贵。‘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非特人君然,学者亦有之。有财足以广身之施,无财不足以损身之乐,以财发身也;有财适以益身之愚,无财又以戕身之命,又以身发财也。」参两曰:「莫非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先生曰:「法干讲此书甚宽,不惟桎梏、岩墙之类非正命,凡好色、好货、好贪食、好争胜之类以致死者,皆非正命也。以此推之,作无益之忧以损生者,亦非正命也。」参两悦。
  赵盾第十六
 
  先生曰:「赵盾不忘恭敬,令人不忍刺,锄麑不忍杀民之主而自死,两者俱难及。然君不义,使我刺其大臣,乱命也,信之不必全者也,何必死?是谓伤勇。且使其人而知义也,当对晋君曰,赵氏世有勋劳于国,且忠贤人也,君无自坏长城;傥患其权过盛,宜稍抑其政柄,何至以千乘作盗行乎!不听,以死争之可也,去之亦可也,计不出此,而甘承为盗之令,其人必刚暴小人,偶为赵卿忠敬感发其良心耳。虽然,宁自杀而不贼民之主,亦足多矣。」
  同母弟杨怒其族人。先生曰:「毋!彼于尔今称从亲,相戾如此,岂不思于尔祖则兄弟之亲,于尔曾祖则一人之身也。譬如一身而分二股,二股而分十指,焉有以此股伤彼股,此指折彼指者哉!彼相好,吾与好;彼不相好,吾亦与好。」杨曰:「我劳于彼,彼不酬一二。」先生曰:「方尔之服劳于彼,即计其酬,是利心也,岂服劳哉!」
  圣人以一心一身为天地之枢纽,化其戾,生其和,所谓造命回天者也。其次知命乐天,其次安命顺天,其次奉命畏天。造命回天者,主宰气运者也;知命乐天者,与天为友者也;安命顺天者,以天为宅者也;奉命畏天者,懔天为君者也。然奉而畏之,斯可以安而顺之矣;安而顺之,斯可以知而乐之矣;知而乐之,斯可以造而回之矣。若夫昧天、逆天,其天之贼乎!
  思天地一我也,我一天地也;万物一我也,我一万物也。既分形而为我,为天地万物之灵,则我为有作用之天地万物,非是天地万物外别有一我也。时而乘气之高,我宜效灵于全体;时而乘气之卑,我亦运灵于近肢。分形灵之丰啬!乘气机之高卑,皆任乎此理之自然,此气之不得不然;不特我与万物不容强作于其间,亦非天地所能为也。
  王法干云:「有气数之天,有圣人之天。气数之天,待补救于圣人之天;圣人之天,却有时随气、数之天,有时不随气、数之天。」
  朋友议书,虽各是己见,不可遂成嫌隙。圣贤原是说天下公理,岂容以偏私参之。
  石鹏妻刘氏,清苑庠生源洙女也,贞节贤孝,出于性成。自八九岁时,未尝偶立门外,虽姻亲无见之者。其来嫔石门也,孝谨端凝,族中女长咸为其姑贺。未几鹏卒,氏矢共姜之节,其翁姑皆弗忍,拟命服阕别适。及三载,终不可夺,因属其父谕意。其父曰:「吾子自孩稚知义理,吾信之久矣。此自其真心,吾当成之,何劝焉。」氏伯翁大感伤,曰:「异哉!此子年方十七,且无子息,为人所不能为,守人所不肯守,如若人可令无后乎!」即以己孙为之子,氏抚岁余儿,事翁姑,贤淑勤慎如一日。
  张文典肫诚恳恻,口不出诞语。身着一长布衫,虽盛暑不解。终日斗室中,纺绩不辍。人不堪热,皆乘凉就沼,独足不出户,宴如也。虽未入庠,而强记有文。先生曰:「隐君子也。」
  高三秀才出游,盗斫于河,被救出,家人以死闻。其妻改适。其妾誓守孤女不嫁,家人逼令出门,备极凌虐,妾知节不能全,至夜拟后门自缢。将投缳,其夫适归,呼之,妾疑鬼至,惊且泣曰:「无相厄,少须吾从汝鬼矣。」夫亟呼曰:「吾汝夫也,汝何中夜至此?我人也,非鬼也,可速启门。」妾曰:「舅亲见汝被戕于河,岂复人乎!」其夫语以获救故。妾终骇愕不敢启,因疾入呼家人视之,家人诟其颠诡诒人耳。妾陈其实,乃秉数炬登垣照之,审,乃纳之,家人相向哭。已而问其妻,已从人矣。其夫感妾贞烈,终身不娶正室。錂闻高生获救后,为闯贼李自成伪将一斗谷所虏,奇其文貌,信任之,署为侦将。生率众出,官军营河岸,生故遥候,登一山颠,有关公祠,因入祷,以不忍从逆欲乘便逃去之志,题诗于壁以自见。其副甚恐,生告以朝廷不可负,伪贼不可从之义,乃谕众士各散而归。生之忠正如此,而天即予以贞烈之妾,奇哉!此先生所以表而彰之欤!
  人有好善的念,是天生秉彝之偶动,不可谓之志;日夜专向一事用力,终身不倦者,乃是志。有一时自得之机,是人心偶现之仿佛,不可谓之乐;时时常如那一念无累,反身而诚者,乃是乐。
  夫子作春秋,思学者无日不作春秋,无念不作春秋。吾身,天下也;吾心,朝廷也;统四端兼万善之仁,天子也。喜怒出处,取舍进退,动静之际,皆自仁上起念,所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也;若偏任义、礼、智,则必有过刚、过柔、过巧之患,所谓「自诸侯出」也;若血气用事,如以喜怒为取舍之类,则自「大夫出」也。或任耳目四肢之欲,徒以便不便为喜怒焉,则「陪臣执国命」矣;甚至一朝之忿,忘身及亲,快一丧万,则展跖、郭解之徒司生杀;甚至酒色忘身,饮食殒命,逐外物而不有其身心者,则「蛮夷猾夏」矣。故学者凿丧之后,而居敬存诚,扶立天君者,「春王正月」之义也;「三月不违」,「大有年」之义也;「日至、月至」,「齐侯朝」之义也。虽天理澌微,而必欲光大之,「天王狩于河阳」之义也;虽人欲昌炽,而必欲抑绝之,「楚人、楚子」之义也。存养之功,时证疏密,「 雨,不雨」之义也;纤私点欲,必谨消长,或螽,或蝗之义也。发乎念虑之非常,见乎五官、四肢、百体之违和,必加警惕,「鹢退飞」、宗庙灾、「日有食」之义也。要之,「克己复礼」,吾人春秋之精义也。胡氏之论春秋曰:「遏人欲于横流,存天理于既灭。」真得春秋之旨也夫!
  教人爱兄曰:「吾尽心以爱兄,兄悦之,人称之,吾心无愧。吾尽心以爱兄,兄反疑之,人反诮之,吾亦可以无愧于己,无愧于兄,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宗祖,无愧于九泉之父母,是谓成人。否则惟人言之是顾,则虽有术局,致兄悦、人誉,而吾爱兄之心,实有愧焉,其于人之成否,何如乎!」
  凡有所为,无安坐而获者,须破死力始得。武侯出师表劝后主全是此意。如读书、作文原不是学,而亦足验功力。心静则见理明,必有过人之见;养恬则笔自舒,必有安闲之局,理真则气自壮,必有转折雄宕之致。
  世情第十七
 
  先生曰:「世情任其险阻,君子惟持之以平坦;世情任其刻薄,君子惟将之以忠厚。 」
  谓诸生曰:「世俗读书者,回舍饮馔,或不如意,辄使气,此大不可!若等宁有是乎?吾辈为子弟者,正当劳力得甘旨以奉父母。既不能矣,且反受食于父母,而安逸读书,又何骄侮乎?慎勿然也!」
  孙秉彝言「反心无愧」,先生曰:「须自家庭间求之。汝事老祖、寡母、长兄皆得其欢心,始可云无愧也。往闻尔不率,今后改之。」对曰:「祖年高,悖惑多怒,故人妄传不孝名耳。」先生曰:「嗟乎!人传者不孝之名,子自道其不孝之实矣。子但见祖老悖惑,便是不孝,天地间岂有不是祖父哉!」
  孙其武见先生盛暑衣冠,曰:「君衣冠终日,不几夏日饮汤乎?」先生曰:「夏饮水,冬饮汤,是夏葛冬裘类乎?」曰:「然。」曰:「吾夏衣夏冠,殊未暖巾羔裘也,何违时之有?」曰:「何时去之?」曰:「夜寝去。」曰:「此冠不比前朝,殊压头,正如陈无己却衣冻死,微事耳,兄即垂之简册,此何足传?」曰:「简册不敢问。但人能如陈无己亦佳,常恐第作无己却衣人耳。」
  思人欲之动,如媚臣、佞士之移人于不觉,如醇醪、刍豢之啖人以难置,如白刃、深渊足以夺人之魂,如囹圄、桎梏足以挫人之气,如神龙、猛虎之难捉,如孟贲、夏育之难伏。噫!如是而能窒之,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如是而能寡之,非天下之大贤不能也;如是而能无之,非天下之至圣不能也,可畏也哉!
  夫人目之于色,耳之于声,口之于味,四肢之于安佚,皆欲也,须是强制他;若一任之,将何所不至哉!
  子路称「季路」,人皆谓因仕季氏之门也。若然,则冉子宜称「季有」,恐无因其主改姓之理;况大传明有「季子」之称,焉知非仲氏排行乎?
  「仁者先难」,学者须要先难。此理难知,人知之而我不知,耻也;此事难能,人能之而我不能,耻也;若惮其难而止,是自暴弃也。况学若求明求能,只一用力,便可豁然矣。
  气数所在,虽圣人无如之何。尧、舜之子不才,孔子之子先夭,禹三世几绝嗣,武王八十始立子,气、数何心哉!錂按:先生此言,盖为己发也。先生之学德,而并无不才之子与先夭之嗣,则气、数诚何心哉!先生虽云顺受,君子不能不为之悼叹矣!白虎通四饭解:「天子平旦食、昼食、晡食、暮食,凡四,诸侯三,大夫再。」余按;四、三、再饭,如今设席所云「几道饭」;其每饭作乐侑食,如今每上一饭,必鼓吹一通。盖一食而天子四,诸侯三,大夫再也。是以礼有天子一饭告饱,云云。白虎通似谓天子终日四饭,诸侯终日三,大夫终日再也,然则士将一饭,民将不饭乎!况今惟至贫人始一日再饭,古之大夫,岂亦如是?恐是天子每日四食,每食又各四饭;其余皆三食,诸侯则每食三饭,大夫则每食再饭也。
  伯夷气质近清,柳下惠气质近和,各就所近而使清和,得天理之正,便是圣人。宋儒必欲刚变成柔,似非如是。赞李延平行步近几里如此行,远几里亦如此行,唤人一声不应,二声、三声仍如前,不加大。夫天欲暮,近者缓,远者自宜急;一声人不闻,二声、三声自合加大,岂可以缓小为是,急大为非哉?非「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之道矣。
  讲王曰吾惛一段,谓彭好古曰:「此时齐王不若有志乎?而卒不足有为者,志一发而莫继也。故君子日新,推而为志,则作新,一日不作则不新,一日不新则志萎,先王制礼作乐,正为此耳。」
  或问:「‘杀一不辜,得天下不为’,恐汤、武革命,不能不杀一无辜。」先生曰:「城破杀人,贼也,吾知汤、武无之。顺义倒戈,吾知汤、武悲之。逆刃者死,则贼党也,非辜也。不惟南巢、牧野之地,虽灭国五十,其何害为圣人哉!」
  孔子「祖述尧、舜」,孟子「言必称尧、舜」,正见明、新兼至之学,原是学作君相。后世单宗孔子,不祖尧、舜,虽亦或言孔子即尧、舜,其实是明体不达用之隐病所伏也。所以二千年来,只学孔子讲说诗、书,将其新民之学全失,便是做明德处,亦不过假捏禅法,不惟其成就不堪帝,不堪王,不堪将,不堪相,乃从其立志下功本处,便是于帝、王、将、相之外,世间另做个儒者。噫!岂不可怪也哉。历代相承,又交相掩护其癖而莫为之发,是其割疗无日,将残疾羸疲之儒脉,卒至沦胥以亡而后已也。噫!岂不可哀也哉。
  唐、虞之世,学治俱在六府、三事,外六府、三事而别有学术,便是异端。周、孔之时,学治只有个三物,外三物而别有学术,便是外道。
  法干曰:「静中养得明,自会临事顺应。」先生曰:「书房习数,入市便差。则学而必习,习又必行,固也。今乃谓全不学习经世之事,但明得吾体,自然会经世,是人人皆‘ 不勉而中’矣。且虽不勉之圣人,亦未有不学礼、乐而能之者。今试予生知圣人一管,断不能吹。况我辈为学术所误,写字、习数已不胜昏疲,何与于礼、乐乎?」
  谓马遇乐曰:「今日四书尽亡矣。如「学而时习」一句,夫子言之,不是教人讲说、作文,乃是教人学道、习道也。今日有一「学而时习」者乎?傥以六艺、六府取士,人始真学、真习,四书始有用矣。
  常动则筋骨竦,气脉舒;故曰「立于礼」,故曰「制舞而民不肿」。宋、元来儒者皆习静,今日正可言习动。
  不为第十八
 
  先生曰:「‘不为酒困’,看是小事,夫子直恁作重大难能者。虞舜好‘察迩言’,是大圣人偏于琐细做工夫,故曰‘圣人之心无小事’,此其所以为圣人欤?吾人‘改过迁善 ’,无论大小,皆须以全力赴之,方是圣门「主忠信」、「徙义」之学。
  谓马遇乐曰:「志乎正,不正不敢志焉,志之久,则所志无非正矣。习乎善,不善不敢习焉,习之久,则所习无非善矣。
  世宁无德,不可有假德。无德犹可望人之有德,有假德则世不复有德矣;此孔、孟所以恶乡原也。世宁无儒,不可有伪儒。无儒犹可望世之有儒,有伪儒则世不复有儒矣,此君子所以恶夫文人、书生也。
  极天下之色,不足眩吾之目;极天下之声,不足淆吾之耳;极天下之艳富贵,不足动吾之心,岂非大勇乎!
  或问:「月何为有闰?」曰:「小尽之积耳。」问:「何为尽有大小,而烦置闰也? 」曰:「天度三百六十有奇,日行岁一周天,而尝不齐,尽无小则日速而月数务盈,令节渐差矣;月无闰则气迟,而时数拘序,春、秋不时矣。」问:「冬则日短,何也?」曰:「夏之天日非增,冬之天日非减,冬日南行出地上者少,掩地下者多;夏日北行,出地上者多,掩地下者少,是以昼夜因而长短焉,非天日有长短也。」问:「日亦周地下乎?」曰:「然。固形若卵而转若轮也。」
  高贤名士,人中俊杰,学者宜多友而多识,故过其地不交其贤,君子耻之。然过而不交,与交而不能使其人重,一也。故孟子曰:「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
  天之赋命各异;石崇、王恺致客,紫纱帐四十里,锦帐七十里,若分其五七里所有,几足贫士衣食半生,然而不可得也。颜、曾盛德在躬,道义充腹,若分其片言节行,亦足誉富贵者于千古,然而亦不可得也。虽然,求恺、崇之五七里帐不可必,求颜曾之片言节行犹可勉也,亦为之而已矣。
  齐都司泰阶在江陵,上令逐客官,齐即先事走钱塘。其府守及令独保留,家人复呼还。人曰:「他官皆逐,令独保公,宜谢之。」曰:「令以我无害于地方而留,公也;我以令留而还,亦公也。今谢之,反私矣。」不往。又三载,令休官,乃见之馆舍。令感服。
  思汉、唐来至今日,作文者仿某大家也,写字者仿某名家体也,著书、谈学者仿某先儒宗旨也;惟体道、作事而不仿古人之成法,是可异也。仿文字、书、言,人皆爱慕之;仿古人之体道、作事,人则讥笑之,是尤可异也。而其实不足异,以取士者在文字、书、言,而不在体道、作事也。及其考功课绩,则悖道者斥之,合道者贤之;事治者谓之能,事败者谓之庸,文字、书、言莫之问矣。取非其所考,考非其所取,此唐、宋之惑政,而士风之所自坏也;司柄者宜知变计矣。
  夫子乃乡里道路朝庙之夫子也,其道乃乡里道路朝庙之道,学乃乡里道路朝庙之学也。如谓读书便足处天下事,而不必习行,是率天下而汉儒也;如谓一室主静敬,便足明天下理,而不必历练,是率天下而禅也。
  天理胜则精神清明,人欲炽则意思昏浊。此理甚明,而人每舍清明而甘昏浊,暴弃孰甚!
  军者,天地之义气,天子之强民,达德之勇,天下之至荣也。故古者童子荷戈以卫社稷,必葬以成人之礼,示荣也。明政充军以罪,疆场岂复有敌忾之军乎!
  尤西川云:「轻得利便入得门,轻得色便升得堂,轻得名便入得室。」因思好计得失,利也,非嗣之合,色也;营非所及,名也;学者可不争自濯洗乎!
  治水之法,五要必备,而莫愚于防塞。盖善治水者不与水争地,因其流而导之,即因以歧为二;且水利可兴也。尝观于蠡河,以为当自上流依古河道分疏。自蠡城西南王哥庄来,又歧为二,使潆绕城之左右,至城阴而合,迤达杨哥庄,以通白洋淀入于海。一可为险守,一可来下流鱼、盐、苇、藕之利。且东河势杀,两河沿滨灌园植蒲,水利大兴,不可尽言也。
  录昏礼于议昏下,更旧文曰:「身及主昏者无丧服乃可议,大不得已,功、缌既葬,或可权成。」又补云:「丧家不议,盗家不议,房帷不检之家不议,世有凶人恶病之家不议,曾有父兄怨之家不议,指腹童幼不议,争财无礼不议,伦序乖紊不议。取家法严整醇良,取女婿贤行才品;一时门第富贵,不足羡也。」
  或问:「兵术获罪圣门乎?」先生曰:「然然,否否。今使予治兵三年而后战,则孙、吴之术可黜,节制之兵可有胜而无败。若一旦命吾为帅,遂促之战,则诡道实中庸也。此阳明子所以破宸濠,擒大鬓也。何也?率不择之将,以不教之民,畀之虎狼之口,覆三军,丧社稷,曰吾仁义之师,耻陷阱之术,此不惟圣门之腐儒,而天下之罪人矣!君子何取焉。」
  刁过之第十九
 
  刁过之论讲学分门角争之弊。先生曰:「此道之所以不明也。假令古圣人生于后世,伯夷之徒必诋伊尹之五就汤、桀为无耻;伊尹之徒必谤伯夷之不仕、不友为绝物,乃不惟孔、孟同尊之,而殷、周之际,全无他议。今日不以明道为事,惟以口舌争雄,故不相容也。」
  王法干曰:「学须要讲,只患不明。」先生曰:「道须要行,只患不断。」法干每事要裁先生以义,先生每事助法干以仁。刘焕章曰:「如二君者,真古之所谓和矣。」
  夏希舜问:「如何是慢?」先生曰:「怠也。如汝头容不直,足容不重,便是慢。吾人要为君子,凡读书须向自己身上打照,若只作文字读,便妄读矣。」
  人之为学,心中思想,口内谈论,尽有百千义理,不如身上行一理之为实也。人之共学,印证诗书,规劝功过,尽有无穷道德,不如大家共行一道之为真也。
  礼、乐、射、书、数似苦人事,而却物格知至,心存身修而日壮;读书讲论似安逸事,而却耗气竭精,丧志痿体而日病。噫!非真知学者,其孰能辨之!
  边海若愤目病误学,懊恼不已。先生曰:「尧、舜以前圣贤固不读书,近儒阳明先生亦云;‘虽不识一字,亦须还某堂堂的做个人!’岂必多读而后为学?且学乃随人随分可尽,无论贵贱贫富,老幼男女,智愚聋瞽,只随分尽道,便是学。况汝前此所读书,所受教,已自不少,但实体之,实行之,已自足乎?」
  语法干曰:「古人于所不可追补者亟尽力,良有以也。吾后溪祖今岁便不能与宴矣。故曰:‘亲不在,虽欲孝,谁为孝?年既长,虽欲弟,谁为弟?’」
  朔日行礼毕,二生始至。先生斥之曰:「汝未读孝经乎?‘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 ,士、农、工、商所同也。予少壮时,闻鸡必衣冠而起,无事即坐以待旦。今愧衰疾,然犹昧爽夙兴,摘发沐面,着常服扫拭,更礼服,行三礼。谓家祠、家人、学仪三项礼。今礼毕而汝等始至,何无志乎?」
  与高生言:「事亲,愉色婉容,性所自有,须着力发示。既发,又须频频习熟,不是不费力的做。夫子曰:‘庸德之行,不敢不勉。’」又言:「得亲顺亲,莫谓我不能有此心,此心圣贤庸愚同有,将此心行出来,就是圣贤异人处。今人可怪,不敢言圣贤,并不敢言为圣贤;夫不自圣贤可也,若并不为圣为贤,成何人?」
  败亡之国,未尝无谋,但言之不用耳;废弃之人,未尝无善,但口言之不力行,心思之而不加功耳。
  赌博之不才,去盗一间耳,皆非其有而取之也。昔先王之治,男女分途,路不拾遗,学者即不及圣人,何遽不及圣人之民。人能充路不拾遗之心,无所往而不为义矣。
  序烈香集略云:「宇宙真气,即宇宙生气;人心真理,即人身生理。求其自全真理以生,且以撑持宇宙生生之气者,止数忠臣、孝子、节妇耳。忠臣、孝子复有名心为之者,真不真未易辨。妇人女子,不感之诗、书,非激于僚友亲戚,率多真。若满城花氏女未嫁殉夫,雪棠记已传布海内,今烈妇其又为吾保郡一奇迹乎!其又为全生气以撑持宇宙生生之气者之一人乎!天下后世,闻其风,散者日醇,硗者渐厚,复还虞、夏。」云云。烈妇姓许,自缢殉夫。
  君子以所不及尊人,小人以所不及疑人,恶人以所不及忌人。
  谓士倧曰:「取士之法,洪武初制甚善,第行之欠唐、虞、三代之意耳。不令而天下从,不教而天下善,其惟选举乎?」士倧曰:「弊生法滞,是以不永。」先生曰:「法弊涤弊,则法常行;弊生变法,则法即弊。如弃选举取八股,将率天下贤愚而八股矣;天下尽八股,中何用乎!故八股行而天下无学术,无学术则无政事,无政事则无治功,无治功则无升平矣。故八股之害,甚于焚坑。一风俗而成治功,莫善于取人以德,其本莫重于谨庠序之。教洪武间学政,良法哉!孟子云:‘知者无不知也,急先务也’;一举而万善从焉。小子志之,他日得君,必先正其先务。」錂按:洪武元年设文、武科。应文举者,察之言行以观其德,考之经术以观其业,试之书算以观其能,察之经史时务以观其政。应武学者先之以谋略,次之以武艺。但求实用,不尚虚文。先生以为良法,信哉!
  刚主言:「罢人陈利害,有三等人不可听:一书生拘古论今;一佥人怀诈陈事;一游惰管见投合。」先生曰:「然则尧、舜、禹设鼗、铎、磬等,非乎!防此三等而罢陈利害,是亦因饐废食也。盖天下之祸莫大于上下蒙蔽,国家之福莫良于上下宣通。即明知其为此三项人,圣明犹乐闻之。古人访工、瞽,询刍荛,皆审达时变,无所为而为之者乎?但须详察,不可概行其言,概贵其人耳。」
  彭永年曰:「人之认读书为学者,固非孔子之学;以读书之学解书,并非孔子之书。 」先生曰:「确论。」
  口言圣贤之言,身冒圣贤之行,而屋漏或有放肆之心,对妻孥或有淫僻之态者,真人妖也。
  古人制丧,须必在大门内,中门外,想有深意。中门外,既与内室有远嫌之义,又仍在宅中,有隐隐镇摄一家之意。若后世之入内者固非礼,庐墓者亦失礼意矣。
  汤,圣人也,用日新功。吾辈常人,当时新,时时新,又时新。
  问果斋自度才智何取?对云:「欲无不知能。」先生曰:「误矣。孔门诸贤,礼、乐、兵、农各精其一,唐虞五臣,水、火、农、教各司其一;后世菲资,乃思兼长如是,必流于后儒思、着之学矣。盖书本上见,心头上思,可无所不及,而最易自欺、欺世。究之莫道一无能,其实一无知也。」
  田起凤言:「暑月衣冠不去,何堪?」先生曰:「妇女居室亲灶,而炎热不袒;男子奉父母遗体,乃不及女子乎?朝臣事君,终日不免冠;在野处士,顾諟天命,乃让礼贵人乎?」起凤遽冠。
  诗云:「夙夜基命宥密」,夙夜之间常能宥密,则立受命之基矣。宥者无不容,密者无不精。圣贤成法,多用力于无事之时也。
  居汴,思孔子言「三人行,必有我师」,非必同行也。予今见帘外行人,庄者悚然振予萎,恭者惕然警予肆,轻佻躁暴者起予畏心,觉无一人非师也。
  孔门习行礼、乐、射、御之学,健人筋骨,和人血气,调人情性,长人仁义。一时学行,受一时之福;一日习行,受一日之福;一人体之,锡福一人;一家体之,锡福一家;一国、天下皆然。小之却一身之疾,大之措民物之安,为其动生阳和,不积痰郁气,安内捍外也。
  韩子垂问:「道即在六艺乎?」曰:「子、臣、弟、友,道之归宿。礼、乐、射、御等,道之材具。若无之,则子、臣徒具忠、孝之心,而无其作用。如明末死节诸臣,不可见乎!」
  学问第二十
 
  先生曰:「学问之道,明见论语,曰‘学诗’,曰‘为周南、召南’,岂读、讲可混。惟‘诵诗三百’有一‘诵’字,下却云‘虽多亦奚以为’,正言不学、不为之弊也。」
  教边海若以居官忠廉之道,曰:「官虽小,亦君之臣也,民之主也,只廉能尽职,便自千古。」海若曰:「昔椒山先生作狄道典史,设施甚伟。」曰:「正欲子法椒山也。」
  与门人习礼毕,谓之曰:「试思周旋跪拜之际,可容急躁乎!可容暴慢乎!礼陶乐淑,圣人所以化人之急躁暴慢,而调理其性情也;致中、致和,以位天地、育万物者,即在此。汉、宋误认圣人之学,群天下于读、讲、著作之中,历代遂以文字取士,而圣人之道已亡。再参以禅宗,遂扫地矣。吾辈与苍生,乌得蒙圣人之泽乎?」
  万初问明理之学。先生曰:「治世之民愚,愚正其智也;乱世之民智,智正其愚也。三代之士,习行以为事,日用而不知,功绩备举。近之儒,思、讲以名学,洞悉而大明,精粗俱废;自以为操存明理,无不知无不能也,而实一无知能焉,可哀也!」
  贾易问交。先生曰:「择交,宜急也。吾少时纳交于张石卿、王介祺、刁文孝、张公仪、吕文辅,皆不远百里以会之。近取诸郭敬公、李孝彀而父事兄事之。而久交不懈,三十年相扶翼,则今王法干也。吾勉于亲君子,远小人,则不及法干;子慎于斯二者,何患无交!」
  立春前,砚水连日不冰。因思吾人天理暗长一分,人欲自暗消一分;正道暗进一分,邪途自暗退一
  分。以是知吾人皆可为圣贤,衰世皆可以复三代,不必陡然纯阳而后信之,而后为之也。
  孔门之敬,合内外打成一片,即整饬九容是也。故曰:「修己以敬。」百事无不精详,即尧、舜和三事,修六府,周、孔之六行、六艺是也。故尧典诸事皆「钦」,孔门曰「敬事」,曰「执事敬」。
  一日端坐洗心,思人欲,污心之尘垢也;天理,洗心之清凉也;而持敬,则净拭之润巾也。
  当忧不忧,当怒不怒,佛氏之空寂也;儒者而无所忧怒也,何以别于异端乎!忧则过忧,怒则过怒,常人之无养也;学者而为忧怒役也,何以别于常人乎!惟平易以度艰辛,谦和以化凶暴,自不为忧怒累。
  观子路「告过则喜」,常思大舜合人己通天下,打成一个,善真不可及矣。试思子路与禹,「则喜」、「则拜」,当下是何等了脱,何等谦光,何等愉快!再溯而追思其未告、未闻之前,何等工夫,何等心法!再推而进思其既喜、既拜之后,是何等奋发,何等力量!吾辈自不容一毫自松,一毫自满,一毫自恕矣。
  今世之儒,非兼农圃,则必风鉴、医、卜;否则无以为生。盖由汉、宋儒误人于章句,复苦于帖括取士,而吾儒之道、之业、之术尽亡矣。若古之谋道者,自有礼、乐、射、御、书、数等业,可以了生。观孔子委吏,简兮硕人,王良掌乘可见。后儒既无其业,而有大言道德,鄙小道不为,真如僧、道之不务生理者矣。
  论律法曰:「顺性中度之谓礼,反性贼情之谓辜。礼全性于未迁,律制情于已放。故礼导其顺性,律恶其反礼,一也。三物、八刑,周公何分焉。圣人之世,俗静民安,而十井一廛,盖八十家畜马四匹,革车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加以应供,盖不使一人闲逸也。礼射、乡射、大射,田、苗、狝、狩,盖稼穑外,不使一日暇逸也。圣人岂好劳役其民,而耗其财乎!恐一旦叛逆窃发,戎翟内侵,狃于逸脃之民,必胥亡也。」
  谓文升曰:「事变猝来,当下仁智骈集,便看透始终,自然合义者,圣人也。蔽于事物,仁智不及,便欲乱行,忽然觉非,即迁于义,所谓‘不远复’者,大贤也。当下蒙蔽,行事错乱,仁智皆伤,悔悟,自怨自艾,或师友提撕,即改前非,更图新是,所谓‘闻过则喜’,‘改过不吝’者,贤人也。下此利害判然,能脱其所蔽,而勉于仁智,如汉高、世民者,豪杰也。至于始终滞锢,义理、利害俱蒙蔽焉,斯为下矣。」
  语刚主曰:「立言但论是非,不论异同。是,则一二人之见,不可易也;非,则虽千万人所同,不随声也。岂惟千万人,虽百千年同迷之局,我辈亦当以‘先觉觉后觉’,不必附和雷同也。」
  锺錂曰:先生勉于唐、虞、周之政,学孔、孟之学,尊祖敬宗,老老恤孤,隆师重友,辟邪卫正,改过修慝,务以日新、时惕为功,懔乎上帝降监,期于勿负苍生;乃抱负未展,郁郁以老牖下;惜哉!惟是天吝先生以伦常,使幼无父母,长无君臣,无昆弟,无子息,孑然一身,孤苦莫似;而独不能限其学德,时进日益,一言一行,皆可作世模范。谨于日谱,略摭梗概,以传于后云。 颜习斋先生年谱
 序
  源于癸未介李子刚主执贽于先生,越岁先生殁,时源在关中。也反,刚主以所称先生年谱使源订,源为稍易体例,芟繁,间有所补益。既成,为之序曰:孔孟以前,无所谓儒者,儒即君若臣,功即德,治即教。孔孟穷血在下,始以儒名,然德即功,教即治。视二帝、三王、益、自本、伊、傅、周、吕,宁有殊哉?
  先生尝谓孔子不得已而周流,大不得已而删订。盖著书立说乃圣贤之大不得已,奈何以章句为儒?举圣人经天纬地、尽性质化之能,一归于章句,而徒以读书、纂注为功乎?噫!此圣人之泽所以不被于天下者,二千年于兹也。先生崛起,无师受,确有见于后儒之高谈性命,为参杂二氏,而乱孔、孟之真,确有见于先王、先圣学教之成法,非静坐、读书之空腐,确有见于后世之乱,皆由儒术之失其传,而一复周、孔之旧,无不可复斯民于三代。于是砥行砺德,一以礼乐为准,射御书数,并成其能。毅然谓圣人必可学,而终身矻矻于困知勉行,无一言一事之自欺自恕;慨然任天下之重,而以弘济苍生为心。
  于戏!先生年谱具在,可考而知也。谱自三十岁以前,刚主据先生戊辰自谱及夙所见闻者为之,以后则据日记。后之学者,苟能以先生之学为学,绝去空虚文字之习,合体用经权文武为明亲一致之功,何德不可就?何治不可兴?何乱不可除?而三代之盛,何不可以再见乎?源与刚主及及门弟子共勉之,且愿与天下后世之有志斯道斯民者共勉之矣! 时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季秋,大兴门人王源顿首拜撰。
 凡例一、颜先生年谱,甲辰三月以前,本之先生追录稿,及塨所传闻;以后皆采先生日记。然日记共七十余帙,每岁日记不下七八十叶,嘉言卓行,不可胜收。又塨守先生省减读览之戒,修年谱起乙酉六月二十有五日,讫八月十有二日,除应他事外,一日务完一岁,则其涉猎而录出者,略亦甚矣。故每言如有再为修谱者,将其日记节录,尚可得五六编,编各不同,皆可传世,亦一快也。
一、二帝、三王之道,至孔子而集其成。然秦火以后,兴衰划然一分;汉、唐之士,抱残守缺,宋、明之士,伪袭僭篡,而圣道几委于地矣!先生崛起而寻坠绪,全体大用,焕然重明,天心世道,所关非尠,有志者详谛之,可以兴矣!
一、孔子不可得而见矣;然予以为孔子生知安行,如鲁论乡党所载,人或尚疑高远,以为非中材可以步趋。先生年谱,日日改过,时时省躬,虽愚柔观之,亦不可托言自诿也,诚为后人作圣模范。且讲道透快,剖陈世故剀切,修己治人之方,皆具于是。
一、先生平居教学,每叹先儒伐异党同,虚学欺世。一次河北诸儒为孙征君祝寿,王五公先生代先生作一诗,后先生以书规曰:「祝征君,鄙意也,但某不知而代为吟咏,则非立诚之道矣。」其严如此。故今谱先生,功过并录,一字不为镘饰,以守先生之教也。王昆绳规我曰:「词戆,非述尊者体,可易而婉之。」予曰:「谨受教。」然终无曲隐者。
一、先生交游论定者,各附小传。或谓先生年谱,不宜传他人,然先生会友辅仁之学,见于是焉,故宁赘勿削。
一、是编成,王子昆绳订之,实裨不逮;然终愧识浅学薄,不足写状先生。或再有赐订者,万乞无吝金玉!丁亥七月李塨识
 颜习斋先生传
 
  颜习斋先生名元,字浑然,博野人。父昹,为蠡县朱翁义子,遂姓朱,为蠡人。先生孕十四月而生,生之日,人望见其居上有气如麟,忽如凤,皆惊异。既生,啼甚壮,有文在手曰「生」,舌曰「中」,足纹蝉翅甚密,时崇祯八年乙亥三月也。
  戊寅畿内兵,先生父被掠去辽东,甲申鼎革,癸巳为庠生,名朱邦良。先生幼颖异,读书二三过辄不忘。学神仙导引,娶妻不近。既而知其妄,乃益折节读书。朱翁以讼遁,先生被系,而文日进。塾师异之,叹曰:「此子患难不能动,岂可量乎!」
  年二十余,尊陆、王学,未几归程、朱。初先生父被掠去,久之无音问,母亦他适。先生时思父涕泣,而事朱翁、媪至孝,初不知父非朱氏子也。翁纳妾生子晃,稍疏先生,后更才害谋杀之,先生孝愈笃。媪卒,泣血数月,毁几殆。朱氏一老翁怜之,私谓曰:「若过哀,徒死耳!若祖母从来不孕,安有若父?若父异姓乞养者耳。」先生大惊,访之,信。及翁卒,乃归颜。
  自宋周濂溪得陈抟僧寿涯传,以魏伯阳水火匡廓、三五至精,为太极图,言性与天道,主静立儒宗,程、朱因之,谓之道学;以为远述孔、孟,高出汉、唐诸儒上,实杂佛、老,非孔、孟之真。故秦、汉以来,二千年天下不得儒者之用,并佛、老为三教,而世运以雄侠为兴衰。先生初奉程、朱甚谨,后以居媪丧,觉家礼有违性情者,较以古礼非是,因悟尧、舜之道,在六府、三事,周公教士以三物,孔子以四教。静坐,禅也;读书、讲注,空言也。于是着存性、存学、存治、存人四编以立教,名其斋曰「习斋」,帅门弟子力行孝弟,存忠信,日习礼、习乐、习射、习书数,究兵、农、水、火,堂上琴竿、弓矢、筹管森列。尝曰:「必有事焉,学之要也。心有事则存,身有事则修;家之齐、国之治,皆有事也。无事则道与治俱废,故正德、利用、厚生曰事。不见诸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德、行、艺曰物。不征诸物,非德、非行、非艺也。乾坤之祸,莫甚于释、老之空无、宋儒之主静;故先生之学,以事物为归,而生平未尝以空言立教。
  孙征君奇逢,容城人,时讲学河北,先生与之书曰:「宋儒言气质,不及孟子言性善。将作圣之体,杂以习染,而谓之有恶,失践形尽性之旨矣。周公‘以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 ’,孔门‘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一如唐、虞之盛,乃阴阳之秘寄于易,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近世言学者,心性外无余理,静敬外无余功,与周、孔若不相似然。即有谈经济者,亦不过空文著述。元不自揣,撰有存性存学二编,欲得先生一诲正之,以挽士习,而复孔门之旧。顾今天下以朱、陆两门互竞,先生合而同之,意甚盛。然元窃以为朱、陆即独行于天下,或合一同行于天下,而终此乾坤,亦只为两宋之世终此儒运,亦只为空言著书之学,岂不可为圣道民生长太息乎!先生将何以处此也。」又与太仓陆世仪书曰:「汉、唐训诂,魏、晋清谈,虚浮日盛,而尧、舜、周、孔之学所以实位天地育万物者,不见于天下,以致佛、老猖炽,大道沦亡,宋儒之兴善矣,乃修辑注解,犹训诂也,高坐讲论,犹清谈也。甚至谓孝弟忠信不可教,气质本有恶,与老氏以礼义为忠信之薄,佛氏以耳目口鼻为六贼者,相去几何也。元为此惧,着存性编谓理气皆天,气质虽殊,无恶也。恶也者,蔽也,习也。纤微之恶,皆自玷其体,神圣之极,皆自践其形也。着存学编,明尧、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道不在章句,学不在诵读,期如孔门博文约礼,实学、实习、实用之天下,乃二千年来无人道。而元独为之惴惴焉,恐涉偏私,毁谤前贤以自是,顷闻先生先得我心,喜而不寐,故奉书左右,祈一示宗旨,使聋瞽得所尊,奉为依归,斯道幸甚。」世仪号桴亭,隐居不仕,着思辨录,学教以六艺为本,言性善即在气质,与先生所见略同云。
  先生既归宗,欲寻亲,时方乱,且嗣未立,久之,乃如关东,誓不得亲不反。既而果得其于沈阳,殁矣,一女适人。寻其墓,哭奠如初丧礼,招魂题主,奉而归。遂弃诸生,终三年丧。
  自是用世之志愈殷,曰:「苍生休戚,圣道晦明,责实在予。予敢偷安自私乎?」遂南游中州,张医卜肆于开封以阅人,所遇甚众,倡实学,明辨婉引,人多归之;然执宋儒之见者比比,未能化也。
  商水李子青,大侠也。馆先生,见先生携短刀,目曰,君善是耶?先生谢不敏。子青曰:「拳法,诸技本。君欲习此,先习拳。」时月下饮酣,子青解衣,演诸家拳数路。先生笑曰:「如是,可与君一试。」乃折竹为刀,舞相击数合,中子青腕。子青大惊,掷竹拜伏地曰:「吾谓君学者尔技至此乎?」遂深相结,使其三子拜从游。
  又于开封市上见一少年,甚伟,问其姓字,沽酒与饮。叩其志不凡,半醉,起舞,为之歌曰:「八月秋风凋白杨,芦荻萧萧天雨霜。有客有客夜彷徨,彷徨良久鸜鹆舞,双眸空千古。纷纷世儒何足数,直呼小儿杨德祖。尊中有酒盘有餐,倚剑还歌行路难。美人家在青云端,何以赠之双琅玕。」少年,朱越千也。
  盖先生自幼学兵法,技击、驰射、阴阳象纬无不精,遇豪杰,无贵贱莫不深交之。而其论治,则以不法三代为苟道,举井田、封建、学校、乡举里选诸法,作王道论,后更名存治编。又着会典大政记。曰:「如有用我,举而错之耳。」乃隐居数十年,不见用于世。且老,令长及大吏数表其门,或造庐而请,有劝之仕者,笑不答也。
  肥乡有漳南书院,邑人郝文灿修之,请先生往设教,辞三聘始往。焉立规制甚宏,中曰「习讲堂」,东一斋曰「文事」,课礼、乐、书、数、天文、地理等科。西一斋曰「武备」,课黄帝、太公、孙、吴诸子兵机,攻守、营阵,水陆诸战法,射御、技击等科。东二斋曰「经史」,课十三经、历代史、制诰、章奏、诗文等科。西二斋曰「艺能」,课水学、火学、工学、象数等科,门内直东曰「理学斋」,西曰「帖括斋」,皆北向,凡习程、朱、陆、王及制举业者居之,欲罗而致之,以引进之也。比空二斋,左接宾,右宿来学。门内左六房,设客榻;右六厦,容车骑。东,「更衣亭」,西「射圃堂」,东北隅庖厨仓库,西北积薪。立学规甚备,从游者数十人,远近翕然。乃先生至即雨,经月不已,日益甚,书院临漳,漳水盛溢,弥漫七八十里,人迹绝,垣圮堂舍悉没。先生叹曰:「此天意也。」乃辞归,文灿与门人不能留,俱痛哭送之,于是先生之教亦不能大行焉。
  先是自孙征君外,先生自谓父事者五人:曰刁文孝,名包,字蒙吉,祁州人。崇祯举人,高隐卒,学者私谥曰「文孝先生」。曰李孝悫,名明性,字洞初,蠡人,高隐,卒,先生私谥「孝悫先生」。曰张石卿,名罗喆,清苑人。殉难光禄寺卿罗彦之弟,高隐。曰张公仪,名来凤宁晋人。崇祯举人,高隐。曰王五公,名余佑,字介祺,新城人。隐于五公山,孙征君门人。而朝夕共学者曰王养粹,字法干,蠡人。弃诸生,隐。其后诸君子相继殁,养粹亦亡,先生泫然曰:「吾无与为善矣,天乎!其终弃予也乎!」然进修益刻厉不懈。
  年七十,寝疾,七日而卒。卒之时谓门弟子曰:「天下事尚可为,若等当积学待用。 」言罢而逝。先生生平不欺暗室,年三十,与王养粹共为日记,凡言行善否,意念之欺歉,逐时自勘注之。尝暮行委巷中,背痒欲搔,旋自省曰:「昏巷无人,容貌不庄,何以服鬼神?」又尝曰:「吾尊孔学而抑程、朱,苟一事自欺,何以逃程、朱之鬼责?故勇于改过,以圣人必可学,动必遵古礼,老而弥笃,乡里有圣人之目。乃遭人伦之变,艰危贫厄终身。」一子殇,遂无子,以族孙为之后。而传其学者李孝悫先生之子塨一人而已。
  王源曰:孔、孟不得志,天下变为秦,王道熄,而天下无复能平矣。非明行其道之无人哉!宋儒自谓能明、能行,而道其所道,愈失其真。先生起而辨正之,躬行以实之。古今剥复之分,不在是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而尧、舜君民之业,终不获亲见于其身,亦可惜矣!
  颜习斋先生年谱卷上  门人李塨纂 王源订明崇祯八年乙亥(一六三五)三月十一日卯时先生生
 先生姓颜,讳元,字浑然,号习斋。父讳昹,博野县北杨村人。(蠡县刘村朱翁九祚养为子,遂姓朱,为蠡人)。妻王氏,孕先生十有四月,乡人望其宅,有气如麟,忽如凤,遂产先生。啼声甚高,七日能翻身。适园甃井,因乳名曰园儿。 数月后,母疮,损一乳,乳缺,朱媪抱乞奶邻妪,不得,则与朱翁嚼枣肉、胡麻薄饼,交哺之。 先生顶圆,后一凹发,少年甚长,晚岁尺许。面方腴,少红白色,晚苍赤隐白。颧微峙,准方正而鉅,孔有毫。睛,黑白分,中年病目上疮,左目遂眇,然卒视之,若目睛如故者。左眉下疮痕如横小枣核,眉晚出毫三五,耳有轮郭,珠垂,额丰博,横有纹。天庭一凹,大指顶。口方正有髭,丰下。须约四寸左右,髯五六株。两辅各一痣,生毫二寸余。身五尺,胖白,手纹生字,掌红润,舌有文曰「中」,足蝉翅文甚密,其言中行洁之象乎! 朱翁号盛轩,有才智,少为吏,得上官意。沧桑变,偕众守蠡城及刘村,有功。妻刘氏,无出。 父昹,形貌丰厚,性朴诚,膂力过人,爱与人较跌,善植树。
丙子(一六三六)二岁
丁丑(一六三七)三岁
戊寅(一六三八)四岁
 冬,畿内警,兵至蠡,先生父不安于朱,遂随去关东,时年二十有二。自此音耗绝。
己卯(一六三九)五岁
 朱翁为兵备道禀事官,移居入蠡城。
庚辰(一六四○)六岁
 崇祯十三年,岁凶,人相食。 朱翁纳侧室杨氏。
辛巳(一六四一)七岁
 朱翁为先生订张氏女为室。女长先生一岁,博野王家庄李芬润女,因乱弃野,蠡人张宏文收为女。至是宏文为道标巡捕官,故联姻。
壬午(一六四二)八岁
 就外傅吴洞云学。洞云名持明,能骑、射、剑、戟,慨明季国事日靡,潜心百战神机,参以己意,条类攻战守事宜二帙,时不能用,以医隐。又长术数,多奇中。盖先生之学,自蒙养时即不同也。
癸未(一六四三)九岁
 朱翁时以钱给先生,令买饼饵,先生俱易笔。
甲申(一六四四)十岁
 三月,贼李自成陷京师,烈皇帝殉社稷。五月,大清兵入,是为顺治元年。先生尝言,曾戴蓝绒晋巾二顶,明之服色也。
乙酉(一六四五)十一岁
 始学时文。 朱翁侧室杨氏,生子晃。
丙戌(一六四六)十二岁
 吴师洞云纳婢生子,妻弃之枥下,先生连血胞抱至家,告朱媪刘乳之。吴妻怒捶其婢,婢逃。复道之朱家匿之,乃缓颊洞云夫妻,卒还养子,遂成立。然终以吴妻怨怒,不得从吴游矣。 母王氏改适。
丁亥(一六四七)十三岁
 蠡生员蒋尔恂,明户部主事蒋范化子也,以众入城,杀知县孔养秀,称大明中兴元年。朱翁挟先生避之博野,尔恂东略河间,众败遁去,乃还里。 从庠生贾金玉学。
戊子(一六四八)十四岁
 看寇氏丹法,遂学运气术。 见斥奸书,知魏阉之祸,忿然累日夜,恨不手刃之!
己丑(一六四九)十五岁
 娶妻不近,学仙也。
庚寅(一六五○)十六岁
 知仙不可学,乃谐琴瑟,遂耽内;又有比匪之伤,习染轻薄。 朱翁为先生谋贿入庠,先生哭不食曰:「宁为真白丁,不作假秀才。」乃止。县试策问弭盗安民,先生对略曰:「淫邪惰肆,身之盗也;五官百骸,身之民也。弭之者在心君,心主静正,则淫邪惰肆不侵,而四体自康和矣。乱臣贼子,国之盗也;士农工贾,国之民也。弭之者在皇极,皇建其极,则乱贼靖息,而两间熙皞矣。」县幕客孙明明大奇之,试四书文亦异,迎见如上宾,骑遇辄下。朱媪之母王氏患疮,先生日为拭血秽,不倦。后卒,祭其墓者二十年。
辛卯(一六五一)十七岁
 浮薄酣歌如故。 冬会友,夜读书,二三过辄不忘。
壬辰(一六五二)十八岁
 习染犹故也,然无外欲,虽邪媚来诱,辄峻拒之。
癸巳(一六五三)十九岁
 从贾端惠先生学,习染顿洗,而朱翁以讼遁,先生被系讯,作文倍佳。端惠喜曰:「是子患难不能乱, 岂凡人乎?」一日役缧之行,遇妓揖,不顾。役曰:「此而敌所慝者,盍求之解。」先生笑不答。大书其前室,曰「养浩堂」。未几入庠,讳邦良。讼解,因思父,悲不自胜!端惠名珍,字袭什,蠡庠生,幼有文名,长庄悫,厌蠡城纷嚣,栖西北野,从而居者廿家,因名廿家庄。摄邑篆刘公请见,不往,悬扁馈仪以致之,亦不往;及释任去,乃往谢。一姻属,捕厅有讼,艰包苴,曰:「闻汝,贾文学渊也,持渠只字来,即免。」端惠笑曰:「必令渊有进,宁贷之财耳,字不可得也。」禁及门结社酣歌及子弟私通馈遗,先生遵其教,故力改前非。及卒,先生为持心丧五月,私谥曰「端惠先生」。
甲午(一六五四)二十岁
 讼后家落,告朱翁曰:「时辈招筵构会,从之丧品,不从媒祸;且贫不能搘城费,不如旋乡居。」翁遂返乡。以年迈,日费尽责之先生,先生身任之。耕田灌园,劳苦淬砺。初食秫如蒺藜,后甘之,体益丰,见者不以为贫也。与乡人朱参两、彭恒斋、赵太若、散逸翁父子友。 参两名湛,端谨士也。恒斋名士奇,颇有学,先生尝与究天象、地理及兵略。初负节高尚,后技痒,以拔贡,康熙四年授长洲令,厉禁妇女游虎丘,欲有为,终累繁剧,失官卒。 太若少学问,粗直,先生每谓其能攻己过也,而友之。散逸翁姓彭,名之炳,能诗、字,善饮,为庄、老学。子通,亦如之,更工画。虽极贫困,夷然无累也。炳弟之灿,甲申后,弃家出,南游苏门。至顺治戊戌,谓孙征君、高荐馨曰:「吾不愿生矣!」遂坐饿死于百泉之啸台!
乙未(一六五五)二十一岁
 阅通鉴,忘寝食,遂弃举业。虽入文社,应岁试,取悦老亲而已。
丙申(一六五六)二十二岁
 元日望东北四拜父,大哭恸,作望东赋。 以贫为养老计,学医。
丁酉(一六五七)二十三岁
 见七家兵书,悦之,遂学兵法,究战守机宜,尝彻夜不寐,技击亦学焉。源按:宋儒不知兵,以横渠之才,一讲兵法,即为范公所斥,其屈于辽、夏,辱于金、元,不亦宜乎!先生初学未几,即学兵法,此所以远迈宋儒,直追三代经世之学也。
戊戌(一六五八)二十四岁
 始开家塾,训子弟,王之佐、彭好古、朱体三从游。 名其斋曰「思古」,自号「思古人」,谓治不法三代,终苟道也。举井田、封建、学校、乡举、里选、田赋、阵法,作王道论。后更名存治编。 好古父通,号雪翁,以往来孙征君、刁文孝间也,时作道学语。先生问之,乃出薛文清、王文成、蔡文庄指要及陆、王要语;复言孙、刁行迹。先生深喜陆、王,手抄要语一册。渐为人治疾。
己亥(一六五九)二十五岁
 三月初六日,将之易州岁试,生子,名之曰赴考。 抵易,访王五修于山厂,订交。五修名之征,保定新安人,孙征君高足。安贫志道,自号寻乐子。 作大盒歌,略曰:「盒诚大兮诚大盒,大盒中兮生意多,此中酿成盘古味,此中翻为叔季波。兴亡多少藏盒内,高山拍掌士几何,此处就有开匣剑,出脱匣外我婆娑。」小盒歌略曰:「盒诚小兮盒诚小,小盒生意亦不少,个中锦绣万年衣,就里佳肴千古饱。如何捧定无失却,如何持盈御朽索,忽而千里向谁觅,返而求之惟孔老。识得孔叟便是吾,更何乾坤不熙皞,呜呼!失不知哭,得乃知笑。」
庚子(一六六○)二十六岁
 得性理大全观之,知周、程、张、朱学旨,屹然以道自任,期于主敬、存诚,虽躬稼胼胝,必乘闲静坐。人群讥笑之,不恤也。一日,朱翁怒不食,三请不语,大惧,辟席待罪;又祗请,呵曰:「汝弃身家耶!」盖闻人议先生,不应秋试也。谢曰:「即赴科考。」遂入京。 寓白塔寺椒园,有僧无退者,大言曰:「念经化缘僧,犹汝教免站营田秀才。参禅悟道僧,犹汝教中举、会试秀才。」先生曰:「不然,吾教中中举、会试秀才,正是汝教念经化缘和尚。吾教自有存心养性秀才。」僧又侈夸佛道,先生曰:「只一件不好。」僧问之,曰:「可恨不许有一妇人。」僧惊曰:「有一妇人,更讲何道!」先生曰:「无一妇人,更讲何道?当日释迦之父,有一妇人,生释迦,才有汝教;无退之父,有一妇人,生无退,今日才与我有此一讲。若释迦父与无退父,无一妇人,并释迦、无退无之矣,今世又乌得佛教,白塔寺上又焉得此一讲乎!」僧默然俯首。逾日复来,先生迎谓之,曰:「无退参禅悟道,连日何轻出禅关也?」曰:「僧之削发师即生父母;参禅师即受业师。今悯众寺和尚,某削发师也,将归西矣,贫无葬具,力募竣事耳。」先生曰:「吾知汝不募缘久矣,今乃为即生父母破戒,非即孝亲之意乎?」曰:「然。」僧绍兴人,因诘之曰:「绍兴有父母否?」曰:「无。」「有墓否?」曰:「有。」「孰拜扫乎?」曰:「有兄。」先生曰:「即生父母,尚多一‘即’字,遂破戒以尽孝。真父母宜如何?乃舍其墓于数千里外,而不省,舍汝兄于数千里外而不弟,此际不当一思欤?」僧俯首泣下,长叹曰:「至此奈何!」曰:「未晚也,足下年方富,返而孝弟何难?」先生行后,无退南归。 设教于西五夫村,徐之琇从游。
辛丑(一六六一)二十七岁
 先生昼勤农圃,夜观书史,至夜分不忍舍,又惧劳伤,二念交争久之,尝先吹烛,乃释卷。 祁州刁非有以母寿,托彭雪翁求诗。先生因两书问学,俱有答书,入祁拜谒,得其所辑斯文正统。归立道统龛,正位伏羲至周、孔,配位、颜、曾、思、孟、周、程、程、张、邵、朱,外及先医虞、龚。 非有名包,祁州人,举天启丁卯乡试,尝曰:「作时文不作古文者,文不文;作时人不作古人者,人不人。」甲申闻变,设烈皇帝主于所居之顺积楼,斩衰朝夕哭临。闯命敦趣,七书拒之,几及难,遂不仕。孝母,研程、朱学。蔚州魏敏果公象枢甚重之,月送日记求正。所居立益友龛,朔望拜。及卒,江南高汇旃等公呈当道,入主东林道南祠。五公山人私谥曰:「文孝。」
壬寅(一六六二)二十八岁
 时为康熙元年,与郭敬公、汪魁楚等十五人,结文社,立社仪。至日夙集,社长焚香同拜孔子四,起分班,长东幼西,北上再拜。遂列坐,各据所闻,劝善规过。或商质经史,讫,乃拈题为文。先生尝言敬公端恪,不面折过,礼毕,尝秘授一小封规失。敬公构文好步思,先生或对众有溢语,辄遥读曰:「愿无伐善。」先生深投好,为子赴考聘其次女。敬公名靖共,蠡庠生。 通州任熙宇闻先生名,寄书言:「道不外饮食男女、应事接物之间,惟在变化气质,力行不倦。」先生答书云:「君抱萧、曹之才,兼慕孔、孟之道,」以其长刀笔也。熙宇又书至曰:「凡誉人失实,即己身离道,仆之驽下,轻诬以萧、曹,即道丈须臾之离道。」先生展书竦然感佩,每向人道之。后复书至,规先生进锐,恐滋退速。
癸卯(一六六三)二十九岁
 朱翁及侧室杨子晃,与先生日有间言。先生不知其父,非朱氏子,第以为翁溺少子耳。奉翁命,与朱媪刘别居东舍,尽以南王滑村民田让晃。刘病剧,先生祷神求假寿,跪伏昏仆,忽闻空中声若大鼓者六,病顿愈。日之西舍,事翁如常。 作文社规,勉会友共力圣道。 作求源歌示门人,略曰:「六经注脚陆非夸,只须一点是吾家,卄史作金欣经作镢,诚敬桔槔勿间歇。去层沙壤又层泥,滚滚源头便在兹,溉田万顷均沾足,涤荡污尘如洗卮。小子勿惊言太远,试为阙塞负一畚。」辛未年后,先生追录之,识曰:「此与大小盒歌,乃予参杂于朱、陆时所作也,几许虚憍,几许幻妄,周、程所谓‘孔、颜乐处’,陆、王所谓‘先立其大’,‘致良知’,与释氏之洞照万象,自谓‘极乐世界’者,想皆以此也。一追忆之,堪羞堪恨,使当日而即死也,岂不为两间妄诞之鬼哉!尧、舜、周、孔,自有正途,录之以为同病者醒。而彼三途者,亦不得以此误人矣。」闻王法干焚帖括,读经,投佛像于井,居必衣冠,率家众朔望拜祖祠父母,相其生母拜嫡母。人曰癫,先生曰:「士皆如此癫,儒道幸矣。」驰书奖之。后又闻法干自称真武化身,曰:「此则无辅而癫矣。」乃先达信,十二月斋戒三日,廿六日往拜之。 王子法干名养粹,蠡之北泗人,少狂放。十六岁,入定州卫庠。尝以文事,从先孝悫于会,悫语以道,迄年十九,奋然曰:「不作圣,非人也!」遂取所读八股焚之,诵五经,依朱文公家礼行礼。先生闻之纳交。为日记,十日一会,考功过。及后先生悟周、孔正学,王子终守程、朱,后亦移其说曰:「程、朱固一家学问耳。」每会,二人规过辨学,声色胥厉,如临子弟;少顷,和敬依然。大约先生规王子腐旷,而王子规先生以流杂霸也。初,王子志圣学,力于行,习礼、习射、习舞,退食辄令门人站班,高声歌「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王子竦起拱听,乃退。已,连遭妻子丧,心颇冷,因嗜南华,至谓孔学亦佳,有益于中人。先生力攻之,数年乃出。生平以明理为学,自慊为验,于非道事、非道人,收视静坐,不屑一睇也。或盗其柴,曰:「吾欲周之,非渠盗也。」粮被窃,人以告,曰:「不我窃,当谁窃者。」遭祲绝炊,忻然曰:「今乃得贫之益也,向家人不勤,比皆力操作矣。」一马蒙死,曰:「吾每念命蹇,牛或毙,天乃毙马蒙而不毙牛,幸也。」其善处拂逆,类如此。
甲辰(一六六四)三十岁
 正月四日,王法干来答拜,约十日一会。会日,焚香拜孔子四,乃主东客西再拜,主人正客座,客一拱,主人下同客揖,客为主人亦然,乃就坐。质学行,劝善规过。三月,与王法干为日记。先生序之曰:「月之十七日,法干王子谓予曰:‘迩者易言,意日记所言是非多少,相见质之,则不得易且多矣。’予曰:‘岂惟言哉!心之所思,身之所行,俱逐日逐时记之,心自不得一时放,身自不得一时闲,会日彼此交质,功可以勉,过可以惩。’王子喜,于是为日记。」四月行家礼,朔望随祖拜先祠四,拜祖父母四,东向拜父四,元旦冬至则六拜,拜先圣孔子四,拜炎帝、黄帝四,以行医也。日寅起,扫先圣室揖,扫祖室、祖母室,昏定、晨省揖,出告、反面揖,经宿再拜,五日以往四拜,院亦自扫,有事乃以仆代躬耕耨、灌园、铡卄贤,暇则静坐。五月,定每日躬扫室,令妻扫院,晨昏安祖枕衾,取送溺器,冬炙衣,夏扇。进祖食必亲必敬,妻供祖母枕衾饮食。终日不去衣冠。读书必端坐,如古人面命。朔望前一日斋戒。勉力寡欲。 十五日起甚早,行礼毕,静坐观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觉和、适、修、齐、治、平,都在这里。源按:宋儒静坐,与二氏何殊,先生当日,原遵此学。后乃能脱去窠臼,直追孔、孟正传,岂不异哉! 柳下坐记曰:「思古人引仆控马蒙,披棉褐,驮麦里左,仆禾朵,独坐柳下。仰目青天,和风泠然,白云聚散,朗吟程子‘云淡风轻’之句,不觉心泰神怡。覆空载厚,若天地与我外更无一物事。微闭眸观之,浓叶蔽日,如绿罗裹宝珠,精光隐露,苍蝇绕飞,闻其声不见其形,如跻虞廷,听九韶奏也。胸中空焉、洞焉,莫可状喻。孔子疏水、曲肱,颜子箪瓢、陋巷,不知作何心景,今日或庶几矣。所愧学力未纯,一息不敬,即一息不仁;一息不仁,即一息不如圣、不如天;以当前即是者,如隔万重矣!吾心本体,岂易见也哉!虽然,亦可谓时至焉矣;一时之天,与一日一月一岁之天,有以异乎?密克复之功,如天之于穆不己,岂不常如此时哉!」辛未,复自录而识之曰:「暑月被棉驮麦,贫且劳矣,犹能自娱,不谓之穷措大微长不可;然即生许多妄想,为如许大言。尝论宋儒之学,如吹猪膀胱,以眇小为虚大,追录之,自惩自勉也。」塨以为此禅悦也,而宋儒误以为吾心之仁体,圣学之诚敬,所谓「主一无适」,「洒落诚明」者,皆此也,是指鹿为马矣。存养遂歧于异端矣,岂只虚大哉! 约王法干访孙征君,以事不果。征君名奇逢,号锺元,容城人,成童即交定兴鹿忠节公善继,道义气节共淬磨。十七岁,举乡试。居忧,庐于墓。时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为魏珰所陷下狱,征君与鹿忠节公父正、张果中,藏匿其子弟,醵金谋完拟赃,时称「三烈士」。鼎革后,移居辉县之夏峰。鹿忠节公夙与征君讲学宗姚江,及后征君过东昌,访张司空凤翔,凤翔主晦庵,征君遂着论调和朱、王。而接人乐易,道量甚广,兼以气谊鼓舞天下,故从游者甚众。明、清间征聘者累次,皆不就,天下称之曰「孙征君云」。 六月,与王法干纂洒扫、应对、进退仪注,作勺诗舞节。按:勺诗舞节,塨从学时,先生以仪节未备,亡其稿。塨后辑勺歌舞仪,具小学稽业。 时往随东村看嫁母。夜闻风雷,必起坐,食必祭。 闰六月,朔望,偕妻行礼,已而夫妻行礼,身南面起拜再,妻北面不起拜四。 八月九日,欲视非礼,忽醒,遂止。 往耕田,行甚敬。 日鸡鸣夙兴。 二十二日,妻不敬,愧无刑于之道,自罚跪;朱媪命起,妻亦悔过,乃起。 自勘过:易怒,多言。 九月三日,晚坐侧,觉即正坐;又履行,觉即纳。 定日功,若遇事宁缺读书,勿缺静坐与抄家礼。盖静坐为存养之要,家礼为躬行之急也。 朱翁疾,祷于医神、先祠,自此时病,药饵服食,竭力将以敬。 同王法干访五公山人问学。五公山人王姓,讳余佑,字介祺,保定新城人,父行昆弟皆宦于明。少有才誉,长念明季多故,乃读孙、吴书,散万金产结士。甲申,闯寇据京师,遂从父延善及从兄余厚、兄余恪、弟余严、雄县马于等,起兵讨贼,破雄县、新城、容城,诛其伪官。已而贼败,清师入,众散,隐居五公山双峰,每登峰顶,慷慨悲歌,泣数行下!益博读书,尤邃于韬钤,尝集廿一史兵略,为此书十卷:曰兵行先知所向,曰兵进必有奇道,曰遇敌以决战为先,曰出奇设伏,曰招降,曰攻取多于要害,曰据守必审形胜,曰立制在有规模,曰兵聚必资屯田,曰克敌在无欲速。又着通鉴独观,工诗、字,浩气清风,见者倾倒。 入蠡城,晤张鹏举文升,与论通鉴,勉以实修于内,勿尚发露。 内子归宁返,涂失银花,问曰:「反面礼行否?」朱媪云:「失银花不怿,何行?」曰:「失银花小事,遽废礼,大得失当何如!」命行之。 书范益谦七不言及正蒙数语,于记额:「一不言朝廷利害,边报差除;二不言州县官员长短得失;三不言众人所作过恶;四不言仕进官职,趋时附势;五不言财利多少,厌贫求富;六不言淫媟,戏嫚女色;七不言求觅人物,干索酒食。」正蒙云:「言有教,动有法,昼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思省察、操存交济为功,近讲操存,不讲省察,故多过。 十一月四日,驮棉之五夫市,骑至朱祖墓,恐下不能上,不下心则不安,下步至五夫,乃知凡事心安胜于身安。 十三日,子赴考痘殇,恸甚!犹强慰祖母及妻。查礼,不及下殇者,以日易月,服十二日,素衣冠,革缨麻履,常功俱废,惟事亲仪不废。 十四日奠,告以文,略曰:「自汝之稍有知也,不詈人,不与群儿斗,吾表弟三祝时与儿斗,辄引曰:‘无然,恐长者嗔。’自汝能执箸也,遇我之贫。蔬精者,面白者,以奉祖、祖母,我夫妻食其粗黑,汝孩赤,当同老食,汝每推取粗黑,祖母强以分,辄辞曰:‘奶老矣,当食此。’自尔能举止记忆也,每晨、午饭后至我前,正面肃揖,侧立诵名数歌三遍,认字三四句,乃与我击掌唱和,歌三终,又肃揖始退。汝所欲为者,畏吾即止;所不愿为者,顺吾即起。入人之家,玩好不取,饼果之赐,辞而不受。遭吾不德,与叔异产,少汝者寸草知私,汝无分毫为吾累。未病一二日,犹同三祝行礼于祖,又至东院拜祖母,且笑三祝不揖而叩,傍鞠躬伏兴以示之。尔以六载之身,于曾祖父、母称孝孙,于父、母称顺子。呜呼恸哉!」二十五日,复常功。 往北泗,会涂风寒射面,侧跨驴上,忽醒曰:「岂可因寒邪其身哉!」正之。以明岁元旦祭先圣、先灵,二十一日戒,二十八日齐。朱媪率先生内子,亦致齐三日。
乙巳(一六六五)三十一岁
 元日,书一岁常仪功于日记首。常仪常功,逐年酌定,详后。又书日记额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每月朔日书云:「操存、涵养、省察,务相济如环,迁善改过,必刚而速,勿片刻踌躇。」二月九日,访塨父问学。先生深慕先君子。此后入蠡城,尝谒先子,先子返乡曹家蕞,涂去先生居伊迩,不往报也。先生同王法干邀先子入会,先子不往,复法干书曰:「有道之士,文章皆秋实;浮狂之士,道德亦春华。今足下与易直,先生在朱时字。结道义交,‘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愚知学问将大进矣,气质将大变矣,英浮者其将浑融乎,矫强者其将自然乎,圭角者其将沉潜乎!愚于二贤之好学,因而思颜子之好学,何其当时、后世莫有及也,所以异于人者何哉?子曰:‘不迁怒,不贰过。’又曰:‘回也如愚。’或其所难及者,即在‘如愚’乎!曰‘如愚’,不惟不见圭角,亦聪明睿知之毫不露也。即实学之曾子,追而思之,亦惟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曾子之得于颜子,深哉!承邀入会,则愚不能。一居家多故,二骑乘不便,三质腐学薄,无能为役。谨辞。」又复先生问学书曰:「承下询,无可言。必妄言之,当涵养沉潜,炼至‘如愚’光景,则英姿不露,浮俗全销。至此,效孔子之无言可,罕言可,即终日言,有何不可!故孔子于‘时然后言’,不轻为公叔文子信也。至涵养之功,务以诚笃而已。」又复书略曰:「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或易直至寒家,不能相候,或当往贵府,不克必往,此中有情理可谅也,祈如君子之汪汪。」源按:李先生讳明性,字洞初,号晦夫,蠡县人,明季诸生。事亲孝,日鸡鸣,趋堂下四拜,然后升堂问安,亲日五、六食,必手进。疾,侍汤药,洁拂厕牏,夜闻辗转或寤噫咳,则问睡苦若何,思何饮食,比三月如一日。妻马氏亦笃孝,相之无违。亲殁毁瘠,遵古礼三年。事兄如父。兄尝怒而詈,举履提其面,则惶恐柔色以请曰:「弟罪也,兄胡为尔,气得无损乎!」时年六十七矣。初,崇祯末,天下大乱,先生方弱冠,与乡人习射御贼,挟利刃、大弓、长箭,骑生马疾驰,同辈无敌者。甲申变后,闇然弢晦,足迹不履市阙。念圣学以敬为要,颜其堂曰「主一」。慎独功甚密,祭必齐,盛暑衣,冠必整,力行古礼。读书乏膏火,则然条香映而读。晚年益好射,时时率弟子值侯比耦,目光箕张,审固无虚发。元旦,设弧矢神位,置弓矢于旁,酎酒祀之,曰:「文武缺一,岂道乎!」颜先生尝谓生平父事者五人:刁文孝、张石卿、王五公、张公仪与先生也。及卒,率同人私谥之曰:「孝悫先生。」 作妇人常训三章。馌田,即存心于担步。梦自矢曰:「临财勿忘义,见义生可轻。」一日耘蒜,下杂莴苣,工细繁,欲已;思尝言学耐烦,岂可任己便乎!遂耘至半,静坐息片时,耘终畦。王法干将赴真定,先生赠之言曰:「千万人中,须知有己,中正自持;千万人中,不见有己,和平与物。」又云:「良尝往祁,常思如与贤弟对,则少过;大凡人每如诤友在前,可无大失。」又曰:「人有一分意,必心未化,即不能保不为伯鲧;有一分财,色心未去,即不能保不为桀、纣;有一分怨君、父心,即不能保不为乱臣贼子。」会友李贞吉,达先君子候言,及半止,先生诘曰:「不曾言圭角太露乎?」贞吉笑曰:「言君能直规友,惜少一人直之。」先生因乞言郭敬公、徐蓝生,规伐善。 思人不论过恶大小,只不认不是,即终身真小人,更无变换。 一日闻客至,行急,心亦忙;忽思急行耳,心何必忙,乃急步而缓心。 王法干批日记曰:「清刚所长也,似涉粗暴;言语明尽所长也,似少简约。」先生深纳之。 五月,增常仪:事亲必柔声下气。 六月,赴试易州,遇朔望,望拜朱翁、媪。七月,访张石卿问学。石卿曰:「‘敬者德之聚’,所聚者何德?‘诚者自成’,所成者何事?仁而已。仁须肫肫,屯肉象也,厚之至也。」石卿,名罗喆,保定府清苑人,甲申,城守死难吏部主事张罗彦之弟也。于时弃诸生,讲学以仁为主。对乞丐如宾,贫甚,非贤友之周不受也。卒后魏一鳌莲陆,立刘静修等五贤祠,祔食焉。 王介祺来,谈经济。 自勘为学,调理性情甚难,定每静坐,以十四事自省:心无妄思欤?口无妄言欤?耳无妄听欤?目无妄视欤?足无妄走欤?坐如尸欤?立如齐欤?事亲爱而敬欤?居家和而有礼欤?启蒙严而宽欤?与人平而正欤?对妻子如严宾欤?读书如对圣贤欤?写字端正欤? 与王法干言:「六艺惟乐无传,御非急用,礼、乐、书、数宜学;若但穷经明理,恐成无用学究。」塨按:此时正学,已露端倪矣,盖天启之也。 始教内子读书。 思敬则一身之气皆上升,圣人以礼治天下,合乾坤共作一敬,自然淑气上腾,位育可奏,其所谓「笃恭而天下平」欤? 集曾子言行。 有所感,思父悲怆! 思所为既已离俗,居以浑木,犹可容世;而浮躁棱厉,始于绝物,终于杀身,可不畏哉!乃拟勿轻与人论理,勿轻责人过,非有志者勿与言学,勿露己长。 十一月,晤先君子,先子言「冬日可爱」者再,先生曰:「教我矣。」十二月,往见石卿,石卿言:「性皆善,而有偏全厚薄不同,故曰‘相近’。义理即寓于气质,不可从宋儒分为二。」又言:「天者理而已,是;溷语‘无极’,非是。」访吕文辅,文辅言:「四书朱注有支离者,先生时宗程、朱,皆不然之。」问文辅天文。文辅名申,清苑人,习天文、六壬数,讲经济。
丙午(一六六六)三十二岁
 正月定行见墓则式,式见灾异民变则式。式者,骑据鞍而起,在车凭箱而起。 思日记纤过不遗,始为不自欺,虽闇室有疚不可记者,亦必书「隐过」二字;至喜、怒、哀、乐验吾心者,尤不可遗。 二月,王法干谓曰:「李晦夫先生言吾子欠涵养,且偏僻,恐类王荆公。 」先生曰:「某尝谓如有用我者,可谏议、参谋,而不可以宰政、总师,亦自知耳。」 朱媪耳聋,先生叹曰:「人子不早自尽,至此虽欲柔声下气,岂可得乎!」 定日记每时勘心:纯在则○,纯不在则×,在差胜则○中白多黑少,不在差多则黑多白少,相当则黑白均。 三月,看纪效新书。 四月,思学者自欺之患,在于以能言者为已得。 勘静坐心有所驰,目便劲闇,忽忘则又睁开;必是「主一无适」,睫毛间乃得不即不离之妙。塨按:以此为「主一无适」,乃外氏之垂帘内视矣,为先儒误乃尔,不谓一转而即悟也。五月,益日功以讱言为要。 七月,侍朱翁坐,交股,觉即开之。入京秋试,拜寻辽东人,求传寻父报帖。 八月,凡达友书,必下拜;接友书,必拜乃展。 十一月,思孔、孟之道,不以礼乐,不能化导万世。 十二月,思吾身不修,受病莫过于口;吾心不正,受病莫甚于欲。 除夕,写先儒主,称周濂溪为「先圣」。塨按:先生亦尝称朱子为圣人,即宗信之,亦何至是。盖先生性笃挚锐往,故早年见似而以为真也。
丁未(一六六七)三十三岁
 年仪:增过祖墓,经时四拜,月再拜,旬揖,望墓式。 先生以先君子不答拜,稍疏。二月朔日,曰「此非所以亲贤也」,复入城谒先子。先子言行古礼必以诚。先生约翌日再会,及次晨至,则以事出矣。见先子日记,有「易直立朝,必蹈矫激之僻」,先生悚然。观先子学规,又闻先子骨力劲特,为学惟日不足,及年高习射事,叹息而去。 曰:「王介祺春风和气,李晦夫闇然恂恂,吾羡之,不能之,即见贤不能齐,不善不能改,柔莫甚焉。虽有猛厉方强,是暴也,非刚也。」 二十日,新兴村延往设教,石鸑、石鸾、孙秉彝、齐观光、贺硕德、张澍、李仁美、王恭己、宋希廉、李全美、石继搏从游,立学规:每晨谒先圣孔子揖,出告、反面揖,揖师不答。朔望率拜先圣,揖师,师西面答揖。节令拜师,师答其半。朔望令诸生东西相向揖,节令相向拜。 思得仁则富,行礼则贵。言多言贱,言少言贵。 四月,先君子有书至云:「易直凡事皆有卓见,吐时事之务。」先生曰:「谓我有卓见者,是规我好任己见也;谓我吐时务者,是规我轻谈时事也。」王法干亦附书,规以默、以悠。先生书「李晦翁、王法干」六字于笔筒,每坐一拱,敬对之。 养一朱族子,名之曰讱言。 先生每外出,遇朔望,内子必望肃拜四,先生遥答之。 九月,先生辞新兴馆归。 十一月,旗人贾士珩从游。 辩性善、理气一致,宋儒之论,不及孟子。
戊申(一六六八)三十四岁
 二月十四日,朱媪病卒,先生拟以为父出亡,宜代之承重,三年服也。三日不食,朝夕奠,午上食,必哭尽哀,余哭无时,不从俗用鼓吹,恸甚,鼻血与泪俱下,不令僧道来吊者焚疏。四日敛,入棺,易古礼「朝一溢米、夕一溢米」,为三日一溢米,荐新如朝奠。朱翁力命廿四日葬,乃具椁朝祖,祖奠,及墓,触棺号啕,闷绝。既窆,王法干叱曰:「宜奉主归室堂为孝,何得尔?」乃返,行三虞礼。废业,惟读丧祭礼,不废农、医,以非此则养祭俱无也。三月,行朔望奠。后以礼,士惟朔奠,乃望日会哭不奠。四月六日,修倚庐于殡宫外、大门内,寝苫,枕块。三月,昼夜不脱衰绖。思「齐衰不以边坐」,曰近过矣,自此疲甚,宁卧,坐勿偏。五月十五日,行卒哭礼,已后惟朝夕哭,其间哀至,不哭而泣。寝地伤湿,四肢生小疡,朱翁命造地炕。六月三日夜,始解衰绖、素冠,着常衣寝。七月病,八月十四日,闻妻病,遥问之。十月一日,责讱言,以其诈传祖不用辰膳,致误也。时朱翁日必六食:卯一、辰一、巳一、午一、申一、昏黑一。先生以祖母恩深,且恸父出亡,不能归与敛葬,故过哀病殆。朱氏一老翁怜之,间语曰:「嘻!尔哀毁,死徒死耳。汝祖母自幼不孕,安有尔父?尔父,乃异姓乞养者。」先生大诧!往问嫁母,信,乃减哀。时晃唆朱翁逐先生,先生乃请买居随东村,翁许之。 先生居丧,一遵朱子家礼,觉有违性情者,校以古礼,非是,着居丧别记。兹哀杀,思学,因悟周公之六德、六行、六艺,孔子之四教,正学也;静坐读书,乃程、朱、陆、王为禅学、俗学所浸淫,非正务也。源按:先生自此,毅然以明行周、孔之道为己任,尽脱宋、明诸儒习袭,而从事于全体大用之学,非二千年学术气运一大关乎! 十一月十一日夜,梦纳一秀才主于文庙,讱言用火香点之,一老妇随后。寤而思曰:「子点主,非死兆乎?养子拈香,非终无后乎?然主妇已老,则死期尚远也。惟学程日退,焉得入孔庙乎?或后有妄传妄信者乎?愧矣。 因知所居丧不同;又王法干主古礼「父在为母期」,定十一月而练,期而除,仍心丧三年。 思厉言暴色,加于人者不仁,致人加者亦如之。 十二月十五日,盛奠,随朱翁致祭几筵,以练告,甚哀,去负版辟领,焚麻冠,仍悬衰、练衣前,乃复外寝,枕布枕,解衣带,止朝夕哭,惟朔望哭,若无时哭,则记。食菜果,仍非疾不御酒肉。(畿辅丛书本原阙十四字)曰:「衰,表心之哀痛也,去之,何以名斩衰、齐衰。」(畿辅丛书本原阙二行又十六字)
己酉(一六六九)三十五岁
 正月,着存性编,原孟子之言性善,排宋儒之言气质不善。画性图九,言气质清浊、厚薄,万有不同,总归一善;至于恶则后起之引、蔽、习、染也。故孔子曰:「性相近,习相远。」塨后并为七图。 觉思不如学,而学必以习,更思古斋曰习斋。 戒讲着多言,服膺王法干语曰:「口边才发出,内力便已少。」二月,思宋儒不特斥气质之性是染禅,见人辄言性天,即为禅染。 十四日,行忌祭,大哭;思父,益恸哭。十五日除服。祔主于朱氏祠。 朱参两赠联曰:「谭天下事何得容易,做身上功还要安详。」二十一日,迁居随东。春祭,倩晃办而佐之。时先生虽知身非朱氏,而念翁、媪抚养恩,又以翁性厉,未敢质言也。 与王法干言书、数功,即治心功,精粗一贯。 自移居,每出无所告,反无所面,即怅然;晨盥后,无所谒,辄悲楚。乃议立父生主。 始知齐礼,饮酒不至醉,食肉不茹荤;向之不御酒肉,为异端乱也。 时往刘村问朱翁安,朔望往行礼,米面逾月一送,酒钱、日需物,无时。 三月入祁州,以只鸡清酒,哭奠刁文孝! 十一日,以初度望拜父,妻拜答之。往刘村拜朱翁,奠朱媪。 嫁母贫,时周问。 曰:「天下小过,圣人必为提撕,恐陷于恶也;天下大坏,圣人必为包荒,恐绝于善也。故陶诗云:‘亟亟鲁中叟,弥缝使其醇。’」 东平宋瑜从游。 五月,入府哭奠张石卿,遂入山吊王介祺父丧。会坎下田沛然及子经埏、界埏,游雷溪而还。 六月,二十九日戌时书曰:「两时之收心,不敌一时之肆口。」大自恨。 七月,学习数,自九九以及因、乘、归、除,渐学九章。 闻太仓陆桴亭自治教人,以六艺为主。 八月,为王法干书农政要务:耕耘、收获、辨土、酿粪以及区田、水利,皆有谟画。 思心如天之清,毫无遮蔽;如地之宁,一无震摇,岂不善乎!思五福惟「攸好德」可自主,此一福不自享,真无福人矣。六极惟「忧、恶」可尽去,此二极不自远,真极祸人矣。 甲雇耕,欲少直,平留之,不悦。思不获利而怒人,与不与人利而致人怒,一也;既出钱与之,仍立一可受名,甲悦。 十月,学习冠礼。冠礼: 告祠堂,朔日。主人拜告家祠,卜上旬日。若庶子、庶孙则以月之中旬。 戒宾,宾择亲友贤而有礼者一人为之。前期三日,主人使子弟冠服奉庄启诣其堂,再拜致辞曰:「某之子某,年渐长成,将以某日加冠于其首,敬烦吾子教之。」宾辞曰:「某不娴于礼,恐不堪供事,以玷大礼,敢辞。」使者再恳,宾再辞,使者固恳,宾曰:「某辞不获命,敢不敬戒以俟。」使者再拜而退,宾俱答拜。 宿宾,前期一日,使子弟奉主人帖宿宾,揖致辞曰:「某将以某日加冠于其子某,承吾子许以辱临,敢宿宾。」曰:「承再命,敢不齐宿趋事。」 陈设,用时制冠服,三加各异,以次加,盛设房中,桌上皆有覆。鞾、带、杂佩皆具。梳、栉、紒盛匣中,酒肴、果品,盏、箸、盘、席,盥盘、巾架,毡八条,大门挂红彩。 厥明夙兴,安置内外,洒扫房外,近东向西布席加毡,置兀其后,移梳栉匣于此房西。置筵南向,筵南北各一毡,筵上列肴果,筵西有酒尊所,置壶、盏、盘其上。堂中东布一毡为主位,西向;西布一毡为宾位,东向;稍后,在宾左,布一毡为赞位;东之对赞者,傧立位也。西阶下西壁置一桌,移安三冠,各盘仍覆之。阶下之东,安盥盆、巾架,西向。西阶之南,少东,布一毡,南向,为冠者字位。稍南近西布一毡,东向,为宾答拜位。其衣、带、鞾、佩等存房中,各用司执一人,非嫡长子孙,仍冠位而醮。 宾至,宾自择习礼者为赞,至入更衣所,其门亦挂小红彩。子弟迎候,一茶,洗尘更衣,或路远,略用酒饭。执事者告备,子弟延宾立大门西,东向,赞在宾左。傧入揖告宾至,请迎宾。主人出立大门东,西向,傧立主人右。傧赞唱「揖让,再揖再让,三揖三让」。宾入门先左足,主人先右足,每门一揖,一让,及阶三揖三让,唱同前。升堂,傧赞唱「就位」,宾主各就位。傧唱「拜宾,鞠躬,俯伏兴,再拜,平身」。赞唱「答拜」,同。傧唱「执事者各司其事」。将冠者出房,南面立。赞降西阶,盥洗,升,唱「宾揖,将冠者即席」,将冠者就冠位,西向。傧唱「将冠者跪」。赞跪其后,为之梳栉合紒。赞复位,唱「行始加冠礼」:诣盥洗所,引宾降,酌水净巾。傧亦引主人降阶下,对宾立,盥毕,赞傧唱「复位」。宾立一揖让升,复位。傧唱「执事者进冠」,赞唱「降阶受冠」。宾降阶一等,受冠执之。赞唱「诣冠者前」,宾正容,徐诣冠者前。赞唱「祝冠」,宾祝曰:「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景福!」赞唱「跪加冠」。赞者佐整冠缨毕,起唱「兴,复位」。傧唱「冠者兴」。赞唱「宾揖冠者,适房,易礼服、鞾带」。傧唱「冠者出房」,南面立。赞唱「 宾揖冠者,即席」。傧唱「冠者跪」。赞唱「行再加礼」。傧唱「执事者进再加冠」。赞唱「降阶冠」,宾降阶二等受冠。赞唱「诣冠者前」,执行如初加仪。赞唱「祝冠」。宾祝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谨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永年,享受遐福!」赞脱前冠,唱「跪加冠」,佐整如初,唱「兴,复位」。傧唱「冠者兴」,赞唱「宾揖冠者,适房易职服,具杂佩」,职服如其祖父。冠者出房如初。赞唱「行三加礼」: 傧唱「执事者进职服冠」,宾降没阶受冠,余同再加。祝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余同再加,赞唱「行醮礼」,宾揖冠者即醮位,诣醮席右,南向。傧唱「执事者酌酒」,赞受之,授宾,唱「祝醮」。宾北面祝曰:「旨酒既清,嘉荐芬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冠者受爵置于席。傧唱「鞠躬,俯伏兴」者再,赞唱「复位」,东向答拜亦再。傧唱「冠者席前祭酒」,冠者升,取酒进席前南向。宾唱「跪祭酒」。兴,退就席末跪啐酒,授执事者盏,兴。席前谢宾,鞠躬,俯伏兴者再。赞唱「宾答拜」,同。傧唱「拜赞者,鞠躬,俯伏兴」者再,赞答拜同,平身,唱「宾字冠者」。 诣字位,引宾,降自西阶,冠者从之。傧引主人降自阼阶下,西向对宾,宾东向立,冠者在阶东南面立。赞唱「祝字」。宾祝曰:「礼仪既备,吉月令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曰,某甫。」冠者对曰:「某虽不敏,敢不夙夜只奉。」傧唱「谢字」,「鞠躬,俯伏兴」再,赞唱「答拜」,如之,平身,唱「礼毕」。 主人延宾赞就次,使子弟陪之而退。 率冠者见于祠堂,冠者从拜。 拜父母四拜,见家诸父兄各如常仪,见宗亲乡尊长,皆使年长子弟引之。 主人出醴宾,向宾曰:「某子加冠,赖吾子教之,敢谢。」鞠躬,俯伏兴者再。宾答如之。谢赞者礼同。如傧非子弟,亦谢之。凡亲友预者皆为礼。升坐,主人献酒,进馔。筵终,主人奉币,以盘进宾,宾受之,授从者。宾谢,主人答拜,如前仪。力能酬赞傧,皆奉币,谢答礼同。送大门外,揖,俟上马,归宾俎。 十一月,着存学编,共四卷。大要谓学者,士之事也,学为明德、亲民者也。周官取士、以六德:知、仁、圣、义、忠、和,六行:孝、友、睦、渊、任、恤,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孔门教人,以礼、乐、兵、农,心意身世,一致加功,是为正学,不当徒讲;讲亦学习道艺,有疑乃讲之,不专讲书。盖读书乃致知中一事,专为之则浮学,静坐则禅学。 定自力常功:日习数、存理、去欲。日记时心在则○,不在则□,以黑白多少,别在否分数。多一言则□,过五则□,忿一分则□,过五则□,中有×,邪妄也。 十二月,邑士民以先生居丧尽礼,将举贤孝,先生自引不德,且曰:「以亲亡得名,良所深悼!」力止之。 与邑诸生为游孔林会。 自验无事时种种杂念,皆属生平闻见,言事境物,可见有生后皆因习作主。圣人无他治法,惟就其性情所自至,制为礼乐,使之习乎善,以不失其性,不惟恶念不参,俗情亦不入,此尧、舜、三王所以尽人之性,而参赞化育者也。 朱肖文从游。
庚戌(一六七○)三十六岁
 正月,学习书、射及歌舞,演拳法。 誊存学编,曰:「存学将以明学,而书多潦草,即身谤之一端。 古云:‘明无人非,幽无鬼责。’今抑程、朱而明孔道,倘所学不力,何以辞程、朱之鬼责哉!」 二月,与孙征君书论学,略曰:「某思宋儒发明气质之性,似不及孟子之言性善最真。将天生作圣全体,因习染而恶者,反归之气质,不使人去其本无,而使人憎其本有,晦圣贤践形、尽性之旨。又思周、孔教人以礼、乐、射、御、书、数,故曰‘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故曰‘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故诸贤某长治赋、某礼乐、某足民,至于性天,则以其高远,不陵等而得闻也。近言学者,心性之外无余说,静敬之外无余功,与孔门若不相似然。仆妄着存性、存学二编,望先生一辨之,以复孔门之旧,斯道、斯世幸甚!」有聘作馆师者,以方解正学,恐教时文费功,辞之。口占曰:「千年绝业往追寻,才把工夫认较真,吾好且须从学习,光阴莫卖与他人。」 刘焕章、齐泰阶来访。焕章名崇文,蠡人,崇祯己卯举于乡。后任荆州兴山县,以寇据不得之任,巡抚委署枣阳、宜城县事。及解组,绒巾布袍,恬如也。母性严,晨昏朔望,拜侍惟谨。五旬后,母怒,辄跪受责,曲意务得欢心。闻先生学,忘年爵来拜,入会,力涤夙习,立日记,以圣贤相规勉者几二十年,至卒不懈。身颀直,容庄而和,见人谦抑善谭论,七十五岁,无疾而逝。门弟子甚众。泰阶名治平,荆州人,性通豪,官至都司,访先生问礼。 遥哭奠任熙宇。 定州某聘为馆师,甲价,先生辞曰:「家有子弟,以买宅累之,不得往。」介曰:「还所假。」曰:「义不得也。」价曰:「聘仪甚厚。」曰:「以义,不以利。」 闰二月,迎朱翁养于随东,复事祖常仪,同寝,尝夜出溺,朱翁曰:「披吾裘,不裤可。」对曰:「出门如见大宾,脱披裘不裤,敢见大宾乎?孙夜出,必衣冠具也。」曰:「溺室中如何?」对曰:「不敢露体。」 先生时知父为博野颜氏,而不得其乡,乃往博野访之。有王翁者,为先生父居间过嗣于朱氏者也,访之王庄,亡矣。其子在,问之悉,导之北杨村一巷,皆颜姓,果其父乡也。祖母张氏尚存,八十矣,先生悲喜泪零,族众欢留,次日乃返。刘焕章谓先生曰:「朱翁抚育恩不可负,年迫旦夕,俟其终归宗,情理乃合。」先生然之。 见王法干日记曰「妇人性阴,可束而不可顺」,是之。 语法干曰:「我辈多病,不务实学所致。 古人之学,用身体气力,今日只用心与目口,耗神脆体,伤在我之元气,滋六气之浸乘,乌得不病!」 思后儒每以「一警策便与天地相似」自多。不知人子原是父母血气所生,但不毁伤点污,便可仿佛父母形体;然必继志、述事,克家、干蛊,乃为肖子耳。 三月朔日,始不往谒朱氏家祠,朱翁祭拜,仍随之。 马遇乐从游,能规先生过,先生欣然谢之曰:「吾之于人,虽良友,非责吾善,其交不深;虽嫌隙,但责吾善,其憾即释。」出吊归,过友人,留酒食,辞以吊。友曰:「非吊处也。」先生曰:「昔固然也,后读礼记曰‘吊丧之日,不饮酒食肉’,岂特吊处哉!」然先生自谓此礼,凡三断而后能行。初未决也,断之自吊柏氏始。移处犹饮食也,终日,自读礼始。归家,晚夜犹饮食也,既思日戒而夜违之,伪也,又一断也。 思世人尽有聪明慈惠,而交人无善道,应事无成法者;亦有内外善交,而德性不修,礼乐不明者;又有娴习技艺,而邦家多怨,秉彝不可问者,乃知周礼之三物,缺一不可也。 五月着会典大政记,摘大明会典可法可革者,标目于册。 罢道统龛所祀炎帝、黄帝、唐帝、虞帝、殷西伯主,不祀,专祀孔子。以刘焕章言,士不得祀帝王也。 行端午礼,以内子病,令免,曰:「佳节忍见相公独为礼乎!」勉起行之,先生曰:「能自强矣。」王法干如元氏,先生有忧色。内子问之,曰:「良友远离,恐自倒塌耳。」曰:「无虑,外无强辅,妾当努力相规,勿即于邪。」先生喜曰:「果如此,虽古贤女,何以过焉。」家人私假人器,让之,曰:「小事。」曰:「小事亦不可私。」齐泰阶曰:「天下之元气在五伦。」先生曰:「元气虚矣,何以壮之?」「六艺,所以壮之也。如父慈子孝,岂托空?言:自有父子之礼;四伦皆然。故礼序此五伦者也,乐和此五伦者也,射、御、书、数,济此五伦者也。舍是而言伦常,即为空虚,即为支离。」 七月,朱翁子晃唆翁百计陵虐先生。一日,谋杀之,先生逾垣逃,忧甚。旋自宽,益小心就养。 十月二十九日,立父生主,刺指血和墨书牌,出告反面,晨参,朔望行礼,一如在堂。但不敢献酒食,恐类奠祭也。 十一月,常仪增:过祠则下,淫祠不下,不知者式之,所恻所敬皆式。 定不答弟子拜,遵明典也。 访王介祺于河间,介祺出所著此书及通鉴独观,示先生。 思己近墨,王法干近杨,宜返于中。十二月,以贫,断自新岁礼节再减,虚门面再落,身家勤苦事再加。此即「素贫贱行乎贫贱」。自古无袖手书斋,不谋身家,以听天命之圣贤也。 解干卦九三爻辞、旧解「终日干干;夕惕若」,为昼夜惕厉,未晰也。「终日干干」,乃终日加力习行子臣、弟友、礼乐、兵农,汲汲皇皇,一刻紧于一刻,至夕无可作事,则心中提撕警觉,不自怠息。观下释曰「终日干干行事也」,可见。 以王法干言,立五祀主,春、夏、季夏、秋、冬,分祀之。
辛亥(一六七一)三十七岁
 正月增常仪:齐戒礼戒,食肉不茹荤,饮酒不过三盏,不入内,不与秽恶,不吊丧,不问疾,不形怒。齐迁坐变食,沐浴着明衣,不会客,不主医方,专思神,小祭一日,时祭三日,大祭七日戒,三日齐。凡食必祭,祭必齐如也,惟馂余不祭。 内子言隐过不可记,先生曰:「恶!是伪也,何如不为记!且卿欲讳吾过,不如辅吾无过。夫凡过皆记,虽盈册无妨,终有改日也;若不录,即百过尽销,更愧,以终无改机也。」 之杨村拜祖母、叔母及族尊长。刘焕章评先生日记,规以静穆,先生服之。 二月,之杨村、随族长致清明祭。 止孔子神位前出告、反面礼,以事亲仪,非所以事神也。 谓王法干曰:「甲辰、乙巳,功程颇可对;至夫妇三月一榻,身未尝比,不意后反退也。相约日新。」学习士相见礼、祭礼。 士相见礼:来见者,先使价通姓名于主人,主人使辞曰:「吾子辱顾,不敢当也,暂请旋驺,卜日往见。」宾固请,傧入告曰:「宾至,请迎宾。」宾立大门之西,东面,介在其后,稍北立。主人出立大门之东,西面,傧在主人后,稍北立。赞揖宾,介赞答揖,傧介赞让,再揖再让,三揖三让。宾入门先左足,主人先右足,每门让一拱。及阶,傧介赞三揖三让,同前,宾先左,主人先右,同前,每阶聚足登堂。傧介赞就位,傧赞拜宾,介赞答拜。若宾敬主人,则介赞拜主人,傧赞答拜,鞠躬,俯伏兴者再,平身。傧赞安座展坐,宾拱揖;傧赞献爵,宾拱揖;傧赞献箸,宾拱揖。主人降,并揖,介赞为主人同,并揖。毕,傧介赞即席,乃拱让就坐。若非食宴,去献酒献箸。 祭礼:副通唱:「执事者各司其事,排班,班齐,分献官就位,献官就位,瘗毛血。」通赞唱:「迎神,鞠躬,俯伏兴,俯伏兴,俯伏兴,俯伏兴,平身,献帛,行初献礼。」引赞唱「诣盥洗所」,酌水净巾,「诣酒尊所」。司尊者举幂酌酒,「诣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前,祭他神随宜。跪献帛,初献爵,俯伏兴,平身」,「诣读祝位,跪读祝文」。副引跪献官之左,读祝毕,引赞唱:「俯伏兴,平身,复位。」凡引赞神前唱伏兴,通赞赞陪祭者,俱同。通唱:「行亚献礼。 」仪注同初献,但无献帛,不读祝。通唱:「行终献礼。」仪注同亚献。平身后,引唱:「点酒,诣侑食位。」主人立门左,引唱:「出烛。」执事者皆出,阖门。若祭家祠五祀,主妇立门之右,引唱:「初侑食祝。」祝曰:「请歆。」再侑食,三侑食,并同。启门,然烛,通唱:「饮福受胙。」引唱:「诣饮福位,跪饮福酒,受胙,俯伏兴,平身,复位。」通唱拜兴同。引通唱:「谢福胙,鞠躬,俯伏兴,俯伏兴,平身。」彻馔,送神四拜,与迎神同。读祝者捧祝,执帛者捧帛,各诣燎所,焚帛,焚祝文,望揖。副通唱:「礼毕。」 从王法干学琴,鼓归去来辞,未就,后从张函白学客窗夜话、登瀛州诸曲。 王法干曰:「宋儒,孝女也,非孝子也。」先生曰:「然,明末死节之臣,闺中义妇耳。」四月,习恭,日日习之,即论语「居处恭」也。自验身心气象,与学静坐时天渊。 十二月,寅盥毕,把巾出室门。内子谏曰:「君昏夜从无露首出,今何有此?」先生即整冠曰:「吾昏放矣。」 十七日,思习礼一人亦可,乃起习周旋之仪。凡习礼,以三为节,转行宅巷,必习折旋。 五月,张公仪遥赠颐生微论,乃达以书,摘存性、存学数篇相质。 习卜,备遁行及朱翁终寻父资也。 七月,蠡县教谕王心举先生行优,先生达书力辞。邑令单务嘉请见,不往。 补六艺、六府于开蒙三字书内,端蒙识也。 十一月,定凡饮酒不过三爵,极欢倍之,过一盏必书。 赴曲阜会,以其馔丰,减食。 先生与人骑行,马逸,先生善御无失。其一坠,众因共言明朝生员骑马,必一二人控辔,近失其规。先生秘叹,「不悔不惯乘,而悔不多控仆,士习为何如哉」! 张公仪约会于祁州刁宅,论学深以存性、存学为是。公仪宁晋人,原名来凤,中崇祯年乡试魁,鼎革后易名起鸿,号河朔石史。逆闯屡征不起,特下伪勅,擢为防御使,怒骂不受,伪守执之,槛解北上,至保定而李自成败奔,监送者碎槛放归。笑曰:「几追文文山揖矣,乃不及。」 十二月十六日,先生因会日王法干惮学习六艺,曰:「古人‘以文会友,’后世以友会话:谭论声话也,纸笔划话也,敬静之空想,无声未画之话也。」三十日,立祖神主,用父称曰:「显考王庄颜翁讳发神主。」侧题「孝子昹奉祀」。于其祭也,曰:「孝子某使蒙孙元致荐。」王庄翁娶张氏,于万历四十五年举先生父,日者言难育,遂以天启元年,因宅主王翁过给蠡东朱氏为子,至三年,复举先生叔父愉如,家贫而尚礼,严内外,因赁居王庄以卒也,故以追号。是时先生易名元,元、园同声,先生念初生名园,父知之也。自此日记书朱翁、媪称「恩祖、恩祖妣」。
壬子(一六七二)三十八岁
 二月,谓王法干曰:「人资性其庶人耶,则惟计周一身,受治于人。其君子耶,则宜明、亲兼尽,志为大人。若两俱不为,而敢置身局外,取天地而侮弄之,取圣贤而玩戏之,此仆所恶于庄周为人中妖者也!」 哭奠师吴洞云,助其葬。 三月,与陆桴亭书论学。桴亭名世仪,字道威,太仓人,隐居不仕。其学重六艺,言性善即在气质,气质之外无性。着思辨录。先生喜其有同心也,致之书,略曰:「汉、唐训诂,魏、晋清谈。宋人修辑注解,犹训诂也;高坐讲论,犹清谈也;甚至言孝、弟、忠、信不可教,气质本有恶,其与老氏以礼义为忠信之薄,佛氏以耳目等为六贼者,相去几何也!某为此惧,着存性编,大旨明理、气一致,俱是天命。人之气质、虽各有差等,而俱善。恶者,乃由引、蔽、习、染也。为丝毫之恶,皆自玷其本体;极神圣之善,止自践其形骸。着存学编,申明尧、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大旨明道不在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实习之,毕生不懈者。」 闰七月,族婿贻桃,食之,又食蔡米、商瓜二条。先生平日非力不食,用识人纸半张,留钱三文。吴氏强食片瓜,曰:「数载犹在胸中未化。」至是曰:「近思吾与斯人为徒,若贻我以情,款我以礼,不宜过峻以绝物也。」 八月,哭奠彭朝彦,朝彦,刘村佣者也。狷介勤力,少有余即施人,力为善,先生敬而筵之。朝彦曰:「生平非力不食人一盂。」先生曰:翁守高矣,然请大之,为述如其道舜受尧天下事,朝彦犹辞;又述徐稚食茅季伟事,乃食。 九月,先生以王法干遭妻子凶变,遂耽庄周南华而惰正学也,乃告以止会。自矢独立不惧。 十五日,祭孔子,自是每季秋致祭。祝文略曰:「夫子一身之仕、止、久、速,即天时也;缝掖、章甫,即水土也;府、事、行、艺,即尧、舜、文、武也,为学、为教、为治,皆是也。迨以无能用者,不得已而周流,又大不得已而删述。苏、张学夫子之不得已,汉后以至宋、明儒,学夫子之大不得已,而俱舍其为学、为教、为治之身,则非矣。元不自揣,妄期博文、约礼,实由圣教,惟神相之,俾无颠踬。且佐帝牖民,多生先觉,圣道重光,元庶免罪戾焉。」 十月,至杨村,叔父愉如、自山西归,拜聚。 十一月,王法干来悔过,请复会,定仍以月之三六日。 十二月,王法干曰:「兄遭人伦之穷,历贫困之艰而不颓,可谓能立矣。」盖是时先生尽以朱氏之产与晃,且代偿其债百余缗,而晃又欲夺其自置产,屡兴变难也。 内子病,不服药,曰:「妾既不育,夫子有年,坚不置再醮,而处女又不轻为人贰,不如妾死,使相公得一处女,犹胜于待绝也。」先生曰:「此有天焉,汝勿躁,强之药。」书孙征君联云:「学未到家终是废,品非足色总成浮。」
癸丑(一六七三)三十九岁
 正月朔,祭显祖考,望祭恩祖妣,因限饮三盏,改齐戒款云:「饮酒不至三盏。」凡恩祖生日,父生日,己生日,俱同朔望仪。凡扫祠及恩祖室,自东而西,从容挨次,转则面向尊,而身自移,却扫至门除出。夏则先洒,每晨一次,非重故疾病,不令人代。室人不用命,之跪,至二鼓,谢过,乃命起。 与人曰:「穷苦至极,愈当清亮以寻生机,不可徒为所困。」 同会人如曲阜,遇风,次日大风,吟云:「谷风懔懔逆行人,继日尘霾日倍昏,山左扬鞭游孔墓,不堪回首望燕云。」二月三日至曲阜,齐戒具牲,五日祭孔子庙及墓,思圣人之道,若或临之。九日祭泰山,赋诗云:「志欲小天下,宁须登泰山,聊以寄吾意,身陟碧云天。」 旋里至杨村,过祖茔下拜,入里门下,出里门乘,后为常。 思吾身、口及心,何尝有「从容」二字?须学之。 与王法干习祭礼,法干曰:「劳矣,可令子弟习观之。」先生不可,曰:「所贵于学礼者,周旋跪拜以养身心,徒观何益?」乃同习。 四月,五日朱翁卒,先生哭尽哀,是日三不食,次日辰始食。与王法干议律,异姓不许过嗣,即同姓而其养父有子者,许归宗。今若以孙礼服期,是二本矣。可义服大功,既葬,练,复内,复常食。若葬缓,从俗以五七日可也。 越五日,以遭变中之变,不能朝夕会哭,定哀至北向跪哭。 先生本族叔父羽洙来呼归宗,先生求俟毕葬终丧,羽洙又促之。先生曰:「葬秋以为期,倘逾时即归。」羽洙语以「危行言孙」,谨慎保身。 五月,九日练,惟朔望往哭殡宫,不与燕乐,不歌,复常功,如:习书,数类,仍废常仪,如:朔望拜类,晨谒告面生祠不废。 十四日,买食豆腐,怆然流涕。盖先生养恩祖、祖母十一年,未尝特食一腐,今伤腐之入口也! 投呈于县转申学院,求定服丧毕归宗,批许归宗,服以期。乃将让产后凡存朱氏物尽还之,令养子讱言亦归宗,曰:「吾不忍讱言之徒父予也!」给以物。 六月,至杨村,携叔父之子至,名曰亨,教之读书。 闻刘村孝子朱莪贫,馈以钱。 论明政四失:设僧道职衔,信异端也;立宦官衙门,宠近幸也;以貌招选驸马、王妃,非养廉耻也;问罪充军,以武为罪徒也,谁复敌忾! 七月,思无事之时,朔望前一日必齐戒。迨遭三年丧,则无日不哀,亦无日不齐且戒矣,故朔望节令哭奠,皆不云斋戒。若期、功以下,既葬则饮酒食肉,非常戒,哀不及重丧之纯,亦不得言常齐;凡朔望前一日,仍当齐戒。遇横逆不校,然郁郁。思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愧悔久之。 一日觉气浮,思气不自持,其灾乎,已而伤手。 十一月十五日,哭奠恩祖考、妣墓,以出馆博野杨村告;又哭招亡子赴考之魂,令从而西。盖杨村族人公议挽先生还家教子弟也。时朱晃复谋吞先生随东产,起衅,先生不校,且使人解之,不肯与绝往来也。十九日,杨村颜氏族人,来迎先生归,复为颜氏。告父祠,奉生主升车,随之西归。朱族及刘村、随东各乡诸亲友饯送,或村首,或至蠡城,或及杨村,皆哭泣不忍别!刘焕章赠圜榼一,内果,曰:「外无圭角,美在其中。」先生受之。谢曰:「敢不佩教!」至杨村、次日夙兴,易吉服,告新宅五祀之神毕,反丧服,宅本其祖居,先生复之者也。边之藩、颜士俊、士佶、士钧,士侯、士镇、士锐、夏希舜、王久成从游。 王法干述焕章规先生之言曰:「对宾言长,不能尽人之意;偏向,不及遍人之欢。」先生谢之。 十二月,朔望拜哭朱翁于野所。
甲寅(一六七四)四十岁
 正月朔,哭祭朱翁于南学,五日,大功服阕,以学宪批期,定内除。 常仪俱复,祭先与神吉服,余服素,终期乃之蠡,哭奠朱翁墓,告大功阕,期服内除。 以大明会典品官祀四世,庶人祀二世,立显祖考讳子科、祖妣某氏神主,旁书「孝孙昹奉祀,」及「显考讳发神主」,以先生殇子赴考祔食。春祀祖,以考配享,秋祀祢,不及祖。盖仿佛程伊川所撰礼,而谓分时专祀一主,齐心乃一,乃能聚涣。又祭尊得以援卑,祭卑不可援尊也。后以为误,改之。 三月,率家人行忌祭礼于恩祖母墓,并哭恩祖! 阖族供清明祭于墓,先生奉族长命立族约:约孝,约弟,约行冠、昏、丧、祭诸礼,约周恤,约勿盗,赌、奸欺,详载家谱。 四月,五日期服阕,率家人舁供入蠡,祭恩祖考、妣于墓,告以归宗。易吉服。延朱晃及朱氏族长贤者共馂,遍拜辞。 先生既归宗,谋东出寻父,值三藩变,塞外骚动,辽左戒严,不可往,日夜凄怆。 思向谓有心作欺之害大,无心为欺之害小;今知有心作欺之害浅,无心为欺之害深。 或劝先生献策,曰:「张齐贤不以此出乎?」先生笑曰:「王文中何以不出?人隐见命耳,天之用吾也,深隐而人求焉,故刘穆之困卧无袴,一朝而相宋;天之废吾也,插标自市,而终不售,韩昌黎三上宰相书,何益哉?」 魏帝臣来访,先生待以脱粟。帝臣欣然曰:「君以君子待我矣。」帝臣名弼直,博野县庠生,善容仪周旋,喜宾客,谭论款款然,终日无倦。施目疾药,远来者辄延款下榻,尝仆马居数月,疾逾乃去。与妻宋氏相敬如宾,每外退必入宋榻。宋氏尝请之副室,或已至副室,宋氏辄来,副趋出垂手迎,搴帘肃入,夫妻坐谭,久副侍,不命不坐也。及宋氏卒,副祝氏以哭病亦死。帝臣晚年,闻先生学,甚重之,致敬尽礼焉。 士钧问:「孔子称管仲为仁,而孟子不许,何也?」曰:「孔、孟因时立论,所谓时中也。春秋周室卑,荆楚逼,不有管仲,孰有尊攘?至七雄之世,功利夸诈之习成,发政施仁之道息,孟子自不得傍孔子口吻也。后之讲学则不然,虎豹已鞟矣,犹云宁质;邢、卫已亡矣,犹云羞管;虚言已蠹世矣,犹云讲读纂修,而生民之祸烈矣! 九月,修家谱,其目十七:曰姓氏源流,曰世系派衍,曰迁移离合,曰别嫌明微,曰庄居宅第,曰坟茔图像,曰祭田树株,曰馂宴仪注,曰家礼仪注,曰家法劝戒,曰人才列传,曰嘉言善行,曰先人遗影,曰珍器文章,曰简书诰命,曰妇女甥婿,曰拾遗杂记。 买田氏女为婢。 王法干为子加冠,宿先生为宾,行如礼。 王法干谓先生曰:「凡食,祭先代造食之人,敌客,客先自祭;降等之客,主人先祭导客,客从之。臣侍君食,则君祭而己不祭,若君以客礼待之,命之祭,乃祭。大兄凡食自祭,非礼也。」先生曰:「此礼久废,故吾独行以为人倡,承教,敢不如礼。」 自勘有美言伤信之过。 或言:「天下多事,盍济诸?」曰:「仆久有四方之志,但年既四十,血嗣未立,未敢以此身公之天下耳。」因怆然!
乙卯(一六七五)四十一岁
 正月增常仪:洒扫,惟冬不洒,清明十月朔祭墓,恩祖考、妣忌日,亦往祭其墓。 时及门日众,乃申订教条,每节令读讲教条,诸生北面恭揖,令一长者立案侧高声读讲毕,又一揖而退。有新从游者,必读讲一次。教条:一、孝父母。须和敬并进,勿狎勿怠,昏定、晨省,出告、反面各一揖,经宿再拜,旬以上四拜,朔望、节令俱四拜,惟冬至、元旦六拜,违者责。有丧者不为礼,但存定省告面,父母有丧者亦然。一、敬尊长。凡内外尊长,俱宜小心侍从,坐必隅,行必随,居必起,乘必下,呼必唯,过必趋,言必逊,教必从,勿得骄心傲气,甚至戏侮,干犯者责。一、主忠信。天生人只一实理,人为人只一实心,汝等存一欺心,即欺天,说一谎话,即欺人,务存实心,言实言,行实事,违者责。一、申别义。五伦若父子之亲,君臣之义,长幼之序,朋友之信,其义易晓;独夫妇一伦,圣人加以「别」字,洵经纶大经之精义也。七年男女不同席,行路男子由右,女子由左,叔嫂不通问,男女授受不亲,此皆男女远嫌之别也。至于夫妇相敬如宾,相戒如友,必因子嗣乃比御,夫妇之天理也,必齐戒沐浴而后行。「别」义极精,小子识之。一、禁邪僻。自圣学不明,邪说肆行,周末之杨、墨,今日之仙、佛,及愚民之焚香聚会,各色门头,皆世道之蟊蛊,圣教之罪人也。汝等勿为所惑,勿施财修淫祠,勿拜邪神,勿念佛,勿呼僧道为师。若宗族邻里惑迷者,须感化改正。至于祖父有误,谕之于道,更大孝也。违者责,罪重者逐。一、勤赴学。清晨饭后,务期早到,一次太迟及三次迟者责。一、慎威仪。在路在学,须端行正坐,轻佻失仪者责。一、肃衣冠。非力作不可去礼衣,虽燕居昏夜,不可科头露体。一、重诗书。凡读书必铺巾端坐,如对圣贤,大小便后,必盥帨洁净,方许展读;更宜字句清真,不许鼻孔唔唔,违者责。一、敬字纸。凡学堂街路,但见字纸必拾,积焚之,或不便,则填墙缝高处。一、习书。每日饭后仿字半纸,改正俗伪,教演笔法,有讹落忘记者责。一、讲书。每日早晨试书毕,讲四书或经,及酉时,讲所读古今文字,俱须潜心玩味,不解者不妨反复问难,回讲不通者责。一、作文。每逢二、七日,题不拘经书、史传、古今名物,文不拘诗、辞、记、序、诰、示、训、传,愿学八股者听。俱须用心思维,题理通畅。不解题、不完篇者,俱责。一、习六艺。昔周公、孔子,专以艺学教人,近士子惟业八股,殊失学教本旨。凡为吾徒者,当立志学礼、乐、射、御、书、数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予虽未能,愿共学焉。一、六日课数,三、八日习礼,四、九日歌诗、习乐,五、十日习射。一、行学仪。每日清晨饭后,在师座前一揖,散学同。每遇朔望、节令,随师拜至圣先师四;起,北面序立,以西为上,与师为礼;再分东西对立,长东幼西相再拜。一、序出入。凡出入齐班,上、中、左鱼贯论前后。行辈异者,以行辈叙,相遇相别皆拱手。出学隔日不相见,见必相揖;十日不相见,见必再拜,皆问纳福。一、轮班当直。凡洒扫学堂,注砚,盛夏汲水,冬然火,敛仿进判,俱三日一班。年过十五,文行成章者免;惟有过免责,则执小学事一班,随有善可旌者,即免。一、尚和睦。同学之人,长幼相敬,情义相关。最戒以大陵小,以幼欺长,甚至殴詈者,重责。一、贵责善。同学善则相劝,过则相警;即师之言行起居有失,俱许直言,师自虚受。至诸生不互规有成,而交头接耳、群聚笑谭者,责,甚至戏嘲亵侮者,重责。一、戒旷学。读书学道,实名教乐地,有等顽童,托故旷学,重责,有事不告假者,同罪。 二月,闻王五修卒,为位齐戒哭奠! 曰:「瞽瞍愚父也,而舜齐栗祗载;定、哀庸君也,而孔子鞠躬踧踖。故孝莫大于严父,忠莫大于严君。」 二月,王契九来访,观存性、存学编,是之。契九名鳦,清苑人,少有高才,与吕申习兵学。好雌黄人,为恶少所侮,深悔之,晚年绝口不言人过。有以文事质者,辄称佳,博学工诗。 闰五月,陈见旉来访,见旉名振瞻,清苑人,豪狂博览。 托束鹿任最六访父,以其为商于关东也。 二十八日,未,坐不正,觉即正之;申,交股坐,觉而开之。 九月五日,率门人习射村首,中的六,门人各二。因思孔子曰:「回之仁贤于丘,赐之辩贤于丘,由之勇贤于丘。」此圣道之所以光也。汉高祖曰:「运筹吾不及子房,攻战吾不及韩信,给饷守国吾不及萧何。」此汉代所以兴也。今从吾者更不吾若,吾道其终穷矣乎! 思人不亲,教不成,事不谐,多以忿累之,屡惩而不免,愧甚! 给孙衷渊书,规其惑佛、老也。衷渊名之萍,高阳人,孙文正公侄孙,隐居力学,以孝母名。访彭大训永年,博野庠生,孝继母,端谨。
丙辰(一六七六)四十二岁
 正月,保定府阎经略鸣泰之裔,有妇人被妖魅,符箓驱之莫效,其妖自言一无所畏,惟畏博野颜圣人。是时先生与王法干,人皆以「圣人」称之。专价来聘,先生谢不往;又力请,力却之,恐虚传招祸也。 有求文者,谢以仪,却之。语门人曰:「君子贵可常,不贵矫廉邀誉。昔子路拯溺人,劳之以牛而不受,孔子责之曰:‘自此鲁无拯溺者矣。’今蠡无医,自朱振阳施方医始也;博人无师,自吾家先三祖施馆教食学者始也。小子识之,吾之却此,有谓也,不可法也。」曰:「言而尽人者大,尽于人者小。」 二十七日之市,市麻不成,信手拈麻一丝,将作鞭提,思麻未买而用其一丝,非义也,还之。谓门人曰:「君子于桓、文也,贱其心而取其功;于程、朱也,取其心而贱其学。」 日功增:抄天文占法,读步天歌;废本日近出告家祠礼,从王法干「之死而致生之不智」之言也。 三月,易砥石十余片,后出者不如前所目;念贫人也,如所言价与之。 知刘焕章缺粮,馈粱石六。 思体人之情则不校,体愚人之情则生怜心,体恶人之情则生惧心;怜则不忍校,惧则不敢校。又思祸莫大于驳人得意之语,恶莫重于发人匿情之私。 一僧求人邀入寺,辞曰:「儒为尽人伦之道,寺为无人伦之地,不往。」 思齐明者,正吾身之德也;耳聪目明肢体健,利吾身之用也;寡欲积精,寡言积气,寡营积神,厚吾身之生也。否则非尧、舜之修身也。闲男女之邪心,饬彝伦之等杀,正一家之德也;宫室固,器皿备,职事明,利一家之用也;仓箱盈,凶札豫,厚一家之生也。建学校,同风俗,正一国之德也;百工修,百官治,利一国之用也;仓府实,乐利远,厚一国之生也。否则非尧、舜之齐、治也。 六月十一日牧驴,思事虽至琐,但当为即义,不可有厌心。题日记面曰:「学如愚。」思心神在内,天清地宁,岂不善乎?惜未能久也,勉诸! 二十日,晚与人坐,遇可言,乃一二语;即正言,但见人非倾听,即止。八月定此后行医,非价非聘,不往。 九月立齐戒牌。 十月过王家庄,问室人生父家,无后矣,但有同曾祖兄弟三人。 思得从弟子者其道行,得畏弟子者其道光。 羽洙规先生未融锋棱。
丁巳(一六七七)四十三岁
 正月朔,思气不沉,神外露,非雄壮也。萎歉不学,而省言敛气,非沉定也。 萧九苞问曰:「复井田,则夺富民产,恐难行。」先生曰:「近得一策,可行也:如赵甲田十顷,分给二十家,甲止得五十亩,岂不怨咨。法使十九家仍为甲佃,给公田之半于甲,以半供上终甲身;其子贤而仕,仍食之,否则一夫可也。」 元宵悬斋前一灯,群聚观。先生叹曰:「盌大纸灯何足盼,而群聚者,通巷无灯也。士君子生于后世,虽群望集之,必当进而与尧、舜、周、孔相较,则自见其卑,前途无穷;若遽以寸光自多,不几穷巷之纸灯乎!」 王法干曰:「每苦无聊,便思息肩。」先生曰:「此大恶,宜急改。庄周、佛氏,大约皆不耐境遇之苦而逃者也。」 五月嫁祖母张氏逝,服吊衰,葬除。 六月,如易州,会田治埏、冯绘升、杨孔轩,论学。治埏名乃亩,易州人,孙征君弟子。绘升名梦祯,安州人,孝继母,知正学。孔轩名思茂,山东人,以祖旅辽左,遂入旗,孔轩赎归民籍,居新城,有文武伟志,亲丧,庐墓三年。 九月,与王法干交责为学不实,宜天降殃,共服先君子朴实。 十月,访宋赓休、杨计公,论学。赓休名会龙,博野人,童年游京师,一僧讲法曰:「说人升天堂,自己升天堂;说人下地狱,自己下地狱。」赓休笑,僧曰:「汝童子何笑?」曰:「笑汝不识字耳。说,悦也,一言罪小,悦人福,心何其善,福至矣;悦人祸,心何其恶祸,至矣。」僧愕然,已而曰:「君必前世如来也,拉至一水瓮照之,见己头璎珞环垂,如绘佛、菩萨状。」赓休遽醒曰:「幻僧,而以术愚我入邪教耶!」僧惊谢去。善事续母,祭神必齐戒,乐施与。邑数十乡有纷难难平,赓休到即释。其生忿弟殴其子,且将兴讼。赓休曰:「君爱子乎,惜令先君不在耳;若在,令弟胸创可使见乎!」生遽已。一少妇缢死,其母必令婿家作佛事,赓休往说之。妪掩扉拒曰:「翁所言皆听,惟吾女苦死,必资佛力拔,勿启齿。」赓休曰:「嫂寿几何?」曰:「七十。」曰:「求出共商。」曰:「吾妇人,孰与男立!」赓休乃大言曰:「七十老妪,尚不立男侧,况幻女牌位,令群僧随舁,不惊魂飞越乎?若女苦死,怜之惟慈母,岂可又使僧众諠阗,惊散其魂乎!」乃止。其它类此难仆数,而不食人一盂,不受人一钱谢也。计公、安平诸生,知兵,能技击,精西洋数学。 十一月,如宁晋,哭奠张公仪;之赵处士墓,吊之。处士名琰,安肃人,甲申后,不应童子试,就学于公仪,其卒也,白虹贯日。先生诗云:「孝友清高素慕君,神交未遂范、张心,白虹贯日当年事,遂拜孤坟凭吊深!」 过滱水,由桥,思桥、舟,王、霸之分也。桥普济而无惠名,舟量济而见显功,君子其桥乎! 曰:「陈同甫谓人才以用而见其能否,安坐而能者不足恃;兵食以用而见其盈虚,安坐而盈者不足恃。吾谓德性以用而见其醇驳,口笔之醇者不足恃;学问以用而见其得失,口笔之得者不足恃。」 十二月,访安平赵卫公、启公、兄弟,皆有武勇;言可讱言、少年志为圣贤,亦访之。讱言名默,自此时来问学。
戊午(一六七八)四十四岁
 正月,定每年元旦后,以次宴敬族尊长。 思海刚峰曰:「今日之信程、朱,犹战国之信杨、墨,吾谓杨、墨道行,无君无父;程、朱道行,无臣无子。试观今日臣子,其有以学术致君父之安,救君父之危者,几人乎! 抄祁州学碑,刻洪武八年颁学校格式:六艺以律易御,礼、律、书为一科,训导二员教之;乐、射、算为一科,训导二员教之。守、令每月考试,三月学不进,训导俸半月。监察御史、按察司巡历考试,府生员十二名,州八名,县六名,学不进者,守、令、教授、训导俸有差;甚多,则教官革职,守、令笞四十。三代后无此学政,亦无此严法,谁实坏之!源按:三代以后,开创帝王,可与言三代治道者,明太祖一人而已。惜无王佐之才如先生者以辅之,遂将所创良法如此类,不久即变,不变者后人坏之。惜哉!惜哉! 八月一日,亲御载粪,失新易鞭。思以年长多疾,定不力作;今复力作,省半工而失一鞭,非命乎!徒自贻不安命之咎耳。 九月,会李天生于清苑,论学。天生名因笃,陕西富平人,能诗文,时以博学鸿儒举,至京考授翰林院检讨而归。 十月,一门童欧先生弟亨,责之不伏,逐之失言,既而悔之,以犯刘焕章所戒也。焕章尝规先生曰:「君待人恩义甚切,而人不感,或成者,以怒时责人语过甚也。」夜不眠,内子问故,曰:「吾尝大言不惭,将同天下之贤才,为生民造命;乃恩威错用,不能服里中之童,愧甚!忧甚!」 与高生言承欢。生曰:「非无心也,发不出耳。」曰:「发不出,痼蔽深也。愉色婉容,性质本具,但痼蔽后须着力发,发出又须频频习熟;故曰‘庸德之行,不敢不勉。’」 十一月,入蠡哭郭敬公,三日不歌不笑;送葬,哭之哀! 先生族人为尉虐,被系累累,乃讼之县,事解。 曰:「为治去四秽,其清明矣乎,时文也、僧也、道也、娼也。」 十二月,以今岁觉衰,书一联曰:「老当更壮,贫且益坚。」
己未(一六七九)四十五岁
 正月,塨同李毅武拜先生问学。先生谓塨曰:「尊君先生老成寡言,仆学之而未能;内方而外和,仆学之而未能,足下归求之而已。」毅武名僩,邢台人,志学圣学,笃孝友,燕居必衣冠,如对大宾,见不义事,去之如掩鼻而走恶臭也。如蠡与塨交,共学琴,学舞,学礼,辟佛、老力,故同问学于先生。 二月,谓门人曰:「天废吾道也,又何虑焉;天而不废吾道也,人材未集,经术未具,是吾忧也。孔子修春秋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着明也。’会典大政记,实窃取之。如有志者鲜何!」因吟曰:「肩担宝剑倚崆峒,翘首昂昂问太空。天挺英豪中用否,将来何计谢苍生?」 或问:「守礼,人将以为执?」先生曰:「礼须执,圣言也。」 安州陈天锡来问学,谓程、朱与孔、孟,隔世同堂,似不可议。曰:「请画二堂,子观之:一堂上坐孔子,剑佩、觿、决、杂玉,革带、深衣。七十子侍,或习礼,或鼓琴、瑟,或羽钥舞文,干戚舞武;或问仁孝,或商兵、农、政事,服佩皆如之。壁间置弓、矢、钺、戚、箫、磬、算器、马策、各礼衣冠之属。一堂上坐程子,峨冠博服,垂目坐如泥塑,如游、杨、朱、陆者侍,或返观打坐,或执书吾伊,或对谭静敬,或搦笔著述。壁上置书籍、字卷,翰砚、梨枣。此二堂同否?」天锡默然笑。 之田行徐而庄,思此无暴其气也,而即所以持志。 思老将至,而身心未可自信,如作圣初志何!又思致用恐成马谡,宜及时自改。 贾子一问家变。先生曰:「舜之化家也,其机在不见一家之恶。为子计,须目盲,耳聋,心昧,全不见人过失,止尽吾孝友,方可化家而自全。」 途遇蠡令,避人门下,令回首谛视久之。因思吾人不言不动,犹的然致世别眼,况轻言妄动,焉能晦其明以求免乎?九月谓人曰:「人宅内供仙、佛不祥,如人请僧或道士常住宅中,可乎?」 吊蠡县殉夫徐烈妇。 客有见先生扬场者,异之。先生曰:「君子之处世也,甘恶衣粗食,甘艰苦劳动,斯可以无失已矣。」 语可讱言曰:「佛氏是勿视、听、言、动,吾儒是非礼勿视、听、言、动。」 十月,左目上生疮,后久不愈,左目遂眇,途行遇风辄作痛,避息。
庚申(一六八○)四十六岁
 正月朔,丑兴,隐然见一乌衣矮人。巳,祭祖考,父生牌忽跌仆如稽首状。疑父已逝矣,大恸!自此于父生位前供箸馔,以人神之间事之。 看陈龙川答朱子书,至「今之君子,欲以安坐而感动之」,浩叹曰:「宋人好言习静,吾以为今日正当习动耳!」 王法干父廷献卒,先生往哭奠!规法干行丧礼。廷献翁名蕴奇,定州卫诸生,性仁厚,友于弟,以次女妻塨,巳而卒。先君子曰:先共法干议。婿则犹是也,而君女亡矣;俗以婿继娶为续女归宁非礼也。」翁然之。其女未于归时,有粮数石,翁遣车送至。先君子曰:「令女在时,未闻有此也,则君家物耳,请载归。」翁曰:「亡女为李氏之鬼,其遗物岂王氏之物哉!必不可归。」先君子受之。 四月二十四日,先生叔父愉如卒于京邸,先生闻之,恸哭成服!五月,塨来谒,先生衰麻出见,教学小学、曲礼。 深州国公玉来问学。公玉初名之元,避先生,改名之桓。先生自二月买石氏女为侧室,以身有疾未纳,女痴且颠,为媒欺也。至四月,让媒氏返得原金。六月,媒转鬻之旗下,先生悔之。七月,塨往谏。先生泣曰:「吾过矣!吾父无处所,而年四十余,先人血嗣未立,住与行罪皆莫逭。前拟有子即出,后迫于时晚,以为但见子产即出;后更不及待,但见有孕即出。乃天降,老妻不育,置一婢为人所欺,短;又置一侧,为人所欺,痴。故眩乱之极,遂欲将此原金再图一人,而不知其过戾至此也,敢不速更!尽出原金赎女归其父,不责偿。」塨感先生改过之勇,立日谱自考,自此始。 闰八月,思为学之难也,如行步也,心在则中规矩,心不在则不中规矩,所争在敬肆。而人见其某时如此,某时又如彼,遂指以为伪矣,敢不力乎! 王法干指其门人某曰:「渠能以冷眼窥人。」先生曰:「切不可教之如此。昔人有言,社稷丘墟,凡为子孙者,当戮力王室,且勿以名分相责。方今孔子之道涂地,但有志者,即宜互相鼓舞,以相勉于圣道之万一。有八长而二短,姑舍其二;有八短而二长,姑取其二。后生尺寸未进,先存心摘人短,此何意也?」 或告兄弟恶,先生凄然曰:「君有恶兄弟,幸也;若某欲求一恶兄而恭之,一恶弟而友之,得乎!」其人感动。 闻先君子事亲,夙兴拜床下,初不令父母知;独左右就养,委曲有道,以使昆弟安。叹曰:「吾不如也。」 塨规先生言躁而长,犹未改。先生曰:「古人养充而神灵,养充则改过有力,神灵则一点即化,仆正赖良友夹扶耳。」因出日记令塨评。 刘焕章规先生曰:「颜子之明,何至为佞人欺,而夫子教之远者,乃恐贤豪恃聪明,欲驾驭英雄,不觉为佞人误耳。」先生服其言。 九月,博野乡耆谋公举先生贤能,先生力沮之。 语塨曰:「春秋惟当以道致霸,战国必当以道致王。孔子欲为尊攘事,故仁管仲;孟子无须此矣,故卑之。易地则皆然。」 教塨三减:曰减冗琐以省精力,减读作以专习行,减学业以却杂乱。如方学兵,且勿及农;习冠礼未熟,不可更及昏礼。 又语塨曰:「犹是事也,自圣人为之,曰时宜;自后世豪杰出之,曰权略。其实此‘权’字,即‘ 未可与权’之‘权’,度时势,称轻重,而不失其节,是也。但圣人纯出乎天理,而利因之;豪杰深察乎利害,而理与焉。世儒等之诡诈之流,而推于圣道外,使汉、唐豪杰,不得近圣人之光,此陈龙川所为扼腕也。仆以为三代圣贤,‘仁者安仁’也;汉、唐豪杰,‘智者利仁’也。」 塨问:「古人子妇事舅如父,今远避以为礼,何也?」曰:「古人三十而娶,有子妇则已老矣,故可近事。今人昏早,父子年多不甚相远,则别嫌为礼,今时之宜也。」 十二月,先生叔父柩还自京,竭力佐其子亨葬之,因思父,哭甚恸! 曰:「勇,达德也,而宋人不贵,专以断私克欲注之,则与夫子‘不惧’二字及‘勇士不忘丧其元’,‘临陈无勇非孝’等语,俱不合矣。奈之何不胥天下而为妇人女子乎?」
辛酉(一六八一)四十七岁
 正月,携塨如献县拜王五公先生,吊高公梦箕墓,并会五公门人吴瑾等。回过深州国公玉家,抵安平,晤彭古愚、彭子谅。 二十五日,哭奠叔父主前,告练! 二月,往哭奠朱参两。 坐王法干斋,相对衎衎,忽觉期服忘哀,即谨。 三月,观塨日谱,白圈甚多,曰:「此非慊也,怠也;怠则不自觉其过,不怠则过多矣。仆记中纯白圈,终岁只数个。自勘私欲不生,七情中节,待人处事,无不妥当,乃为慊。故尝与吕文辅言,圣门‘三月不违仁’者固难及,即月至日至,亦何容易!仆并不可言时至,只刻至耳。」 期服虽练,每日必思慕数次。 谓夏希舜曰:「舜何罪?须知父母不悦,即我之罪;舜何慝?须知感动父母不能,即我之慝。‘慝’字更苦,更精。盖罪犹有事实可指,慝则并无其事,但见父母不允不若,必我心中暗有不可感动者在也。」 养同高祖侄为子,名之曰尔檥。 书塨所箴「滕口木鸡」四字于东西壁,庄对致敬,如诤友在旁。 思人不能作圣,只是昏惰,惰则不缉,昏则不熙。 参订司马光十科取士法。源按:唐、宋科目甚繁,温公十科差胜,要皆出仕之人,而间杂以未仕者,总不外明经、进士而已。是取之以章句辞华,而另设科以用之,欲人才之得难矣。不如即以先生所述三物之教,复古制乡举、里选,各取其长,而分兵、农、礼、乐诸科以用之,终身于一职;以其职之尊卑为升降,而不杂其途,庶人才可以竞出,政事可以毕举,又何事于唐、宋科目哉!先生存治之意如此。今盖姑取其科之近似者,检较之耳。 曰:「彭济寰尝戒予,谓大病是心中话即说在口中,至今二十年未改也,耻哉!」 四月二十四日,哭奠叔父主,告释服! 闻刘宰宇以豪侠老而甘贫,奖之。齐爟燧侯问学。 时与张文升共学韬钤,先生每入蠡城,则商酌彻昼夜。 观王法干日记曰:「仁者不见菲薄之人,情不相召也;存于中者戾,而感应甚神,可畏哉!」服其深中膏肓,录之。 思周、孔似逆知后世有离事物以为道,舍事物以为学者,故德、行、艺总名曰物;明乎六艺固事物之功,即德行亦在事物内。大学明、亲之功何等大,而始事只曰「在格物」;空寂静悟,书册讲着,焉可溷哉! 八月,以患疮久,气血虚,乃更吊日在丧家不御酒肉,移处则用。 偕塨习礼,教之曰:「旋转贵方圆,唱礼贵高亮;方圆又贵中节,高亮又贵有谨慎意。仆尝谓呼弟子及奴仆,声音亦宜庄重,而忌陵傲之。」 王法干摘塨过曰:「刚主交某某,又与某通有无,可忧。」先生曰:「果有之乎?然吾以为刚主不及吾二人在此,其胜吾二人亦在此。吾二人不苟交一人,不轻受一介,其身严矣;然为学几二十年,而四方未来多友,吾党未成一材。刚主为学仅一载,而乐就者有人,欲师者有人。夫子不云乎,‘水清无鱼,好察无徒’,某将以自改也。」 思齐家之难,诚哉颦笑不可苟也。 行必习恭,步步规矩,如神临之。 始制悬门齐戒牌,每齐戒悬大门外云:「今日交神,不会客,不主医方,亲友赐访,请暂回,或榻他所,祭毕领教。」 看家语至赵简子铸刑鼎,孔子叹曰:「晋其亡乎?法铭在鼎,何以尊贵,何业之守!」因着说,谓法寄之人也,铭在鼎,将重鼎而轻人,法必失。道行之人也,刻在书,将贵书而贱人,道必亡。 十月,约塨以月之三五日会质学。 先生从不入寺,不与僧道言。至是悔,曰:「如此何由化之?此即褊狭不能载物之一端也。」 十二月,着明太祖释迦佛赞解。
壬戌(一六八二)四十八岁
 正月,先君子设谷日之筵,先生司礼,同刘焕章、张函白、王法干、张文升、魏秀升诸友弹琴、赋诗,习射,演数,歌舞,藏钩,极乐。先生作谷日燕记。 塨从先生如献县,与王五公先生议经济。 国公玉邀衡水魏纯嘏来,传天文之学。 思古学教法,「开而弗达,强而弗抑;」又古人奖人尝过其量,吾皆反此,不能成人材,不能容众,自今再犯此过,必跪。 先君子规先生曰:「满腹经济,再求中节。」先生谢焉。 四月,塨病疫,先生盘桓蠡城,医之。 七月,着唤迷途,后又名曰存人编:一、唤寻常僧道,二、唤参禅悟道僧道,三、唤番僧,四、唤惑于二氏之儒,五、唤乡愚各色邪教。 九月,与塨订规约,以对众不便面规者,可互相秘觉也,云:「警惰须拍坐,箴骄示以晴,重视禁暴戾,多言作嗽声,吐痰规言失,肃容戒笑轻。」 谓张函白曰:「千古学者,皆被孔子‘狂、简’二字说定;狂而不简,则可进于中行矣。千古狂者,皆被孟子‘进取不忘其初’一语说定;进取而忘其初,则可几于圣域矣。吾与法干、刚主皆愧是焉。 如保定府,哭奠吕文辅,晤孙征君十一子君夔。 塨进于先生曰:「五谷之生也,生而已矣,长也,长而已矣,不自知其实而穑也;学者有进而无止也如之。孔子从心不逾时,犹思再进也。塨窃窥先生,近若有急急收割意焉。且夫英雄败于摧折者少,败于消磨者多,故消磨之患,甚于摧折,不知是否?」先生曰:「是也,愿急改策!」
癸亥(一六八三)四十九岁
 正月,如易州,望荆轲山,诗云:「峰顶浮图挂晓晴,当年匕首入强嬴,燕图未染秦王血,山色于今尚不平。」 四月,博野知县罗士吉差役来候,以王五修子贽及崔詹事蔚林、杨太仆尔淑言也。蔚林字夏章,学宗陆、王;尔淑字湛子,孙征君门人,俱新安人。 六月,河南杨荫千来访问学,奉唤迷途而去。乔百一书来论学。百一名己百,临城人,明末给事范士髦尝荐于朝,已而国变,遂高隐。与塨往返书有云:「孔子教人不过忠信、忠恕等语,不止罕言命,亦罕言性。盖性命之说渺茫,不如实行之有确据也;实行敦,而性命自在其中矣。此孔子维世立教之深意也。」可为名言。 闰六月,纳所买田氏女为侧室。 张函白规先生固执,兼轻信人。王五公先生亦谓曰:「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先生服之。 一族弟无状,先生责之,其人曰:「大兄惠我一家,原感不忘;因大兄表功,故反成怨耳。」先生悚然自悔。 九月,先君子病,先生视之。既弥留,先生问教,曰:「嘉哉!尚有始有终。」卒,先生哭奠。挽联曰:「劲脊柱乾坤,操严端介。柔肠和骨肉,德重孝恭。」 批周子太极图之误,主静之失。
  颜习斋先生年谱卷下甲子(一六八四)五十岁
 正月,国公玉来请执贽,先生以其年长于己,辞之。 二月,王五公先生卒,先生闻之大恸!已而闻其目不瞑,叹曰:「五公不瞑目矣,吾之目其可瞑耶!」初志寻父,以事恩祖不遂,及归宗,值天下多故,又思为父母立一血嗣,乃出,耽延数年,今不及待矣,遂决计寻亲。三月,为位哭奠王若谷。若谷字余厚,五公从兄,同起兵讨贼者,尝过先生。至易州坎下,会葬五公先生,私谥曰「庄誉」。又之郎仁,哭奠杨计公。先生自誓寻父辽东,不得则寻之乌喇、船厂诸处;再不得,则寻之蒙古各部落,再不得,则委身四方,不获不归,故凡友朋当哭奠者,皆行乃出,不欲留亡者以缺也。四月八日,只身起行,如关东寻父。 过涿州,晤陈国镇。国镇名之鋐,涿州人,鹿忠节公善继弟子。善继讲学宗王守仁,而躬行切实过之;尝语人曰:「传吾学者,杜越而外,陈氏子而已。」年七十余,谆谆提引后进,不少倦。人问之曰:「先生亦苦寂寞乎?」曰:「动静皆有事,何寂寞之有?」大学士冯铨同城居,谋请见,不得。 十七日入京,刻寻父报帖,贴四城门及内城各处。对人言则泣,人聚观则叩首白,求代寻。来报,重谢之。斧资取给医卜,亲友馈赆亦受之。五月十五日,出朝阳门而东,每朔望必望拜家祠,答室人拜。二十日抵山海关,海吼,山水暴涨,又无路引,不得出关。 见山海之雄,叹曰:「夏、殷、周之得天下也以仁,失以不仁。汉、唐、宋之得天下也以智,失以不智。金、元之得天下也以勇,失以不勇。」 六月四日,遇豪士曹梅臣者,为经营路引,乃得出。十三日,过韩英屯南,已至奉天府,即沈阳也,主堂兄在旗者希汤家。时束鹿友人张尚夫之兄张鼎彝束岩任奉天府丞。往拜尚夫,因见束岩,求散布州县寻父报帖。逢人则流涕跪恳,与之报帖,求其传布。七月,张束岩作毁锦州念佛堂议,先生为之作檄,作说,入存人编。 八月,报者沓至,往验则非,先生日夜悲楚。 交程玉行。玉行,山东人,有学,具壮志,以事编居沈阳。 满州笔帖式关拉江问性、情、才。先生曰:「心之理曰性,性之动曰情,情之力曰才;因言宋儒不识性,并才、情俱误。」拉江惊服,遂拜从学。拉江宿于外,先生问之,曰:「吾妻有亲丧,念妇人亦人子也,岂可乱其丧哉!」先生喜曰:「礼所未制之礼也,而合矣。」四出寻觅,日祷父信于神明。
乙丑(一六八五)五十一岁
 二月朔日,传盖州南有信,先生如海、盖等处。三月,宿辽阳城,出陷翻浆泥中;七日至盖平,十九日又陷泥中,失履出;过耀州,二十日入海城县,二十五日入辽阳,俱贴报帖,遍咨询不得。三十日,复返沈阳。三月三日,拟东往抚顺。四日,沈阳有银工金姓者,其妇见先生报帖,类寻其父者;使人延先生至家,问先生寻亲缘故,先生泣诉。妇惊泣,曰:「此吾父也!」先生乃详问父名字、年貌、疤识,皆合。妇又言:「父至关东,初配王氏,无出;继配刘氏,生己。曾以某年逃归内地,及关被获,遂绝念。康熙十一年四月十二日卒,葬韩英屯。」因相向大哭,认为兄妹。先生又出遍访父故人,言如一。八日乃定税服,十一日,宰猪羊祭墓,立主恸哭!自此寝苫、枕块,不食甘旨,朝夕奠,午上食,哭无时,识交皆来吊奠,人人叹息称道。十二日,行初虞礼。四月朔,奠告奉主归,只身自御车,哭导而行。日朝夕奠,午上食,不怠。凡过大水、桥梁、城门必下而再拜祝告,沟渠、徒杠、庄门,车上跪祝,或俯车秘祝,乃过。是日兄及妹夫金定国识交等,俱远送哭别。十二日达松山堡,行忌日奠,途哭无时,惟至人宅,哭止数声,不扬。十八日,入关,往谢曹梅臣,梅臣来吊奠。嗣后遇前助力馈赆者,皆谢之,吊奠绎接。十九日行再虞礼。三十日过京,五月五日至博野七里庵,先期达服亲,皆成服迎奠,哭拜,相向哭!已入里,至宅安主,行三虞礼,远地亲友皆来吊奠,赙则辞。十三日葬父生主于祖兆,告蠡庠教谕以丁忧。六月八日,行卒哭礼,九日行祔祭礼,自此惟朝夕哭。 读士丧礼,叹古圣书多记事,后儒书多谈理,此虚实之别也。 从三叔父怡如病,请同寝奉养之。七月十六日,怡如卒,其子早壮方孩提,贫,先生代葬之。是后朝夕哭考。其间思及从叔,则哭叔。 十二月十六日,哭奠三从叔,告除服。高阳齐林玉有雄才,河南垦荒,先生韪之。
丙寅(一六八六)五十二岁
 正月,教谕不敢以税服报先生丁忧,先生必不易服应考,因弃诸生。二月,思孟子曰「先立乎其大」,今小事皆能动心,小不平皆能动性,正是大不立也。 三月八日,行小祥礼。自此易练服,止朝夕哭,惟朔望哭奠,颇食甘美,但不饮酒、不食鱼肉稻。 王学诗来执贽,先生不许,长跽两昼夜以请,先生曰:「吾恶夫世之徒师弟名而无其实者。汝今居大母丧,能从吾丧礼行,再来,受子矣。」乃去。学诗字全四,完县人,佣身葬父,割股肉疗母疾,学使奏闻,并及其父三锡之孝、祖母金氏、母边氏之节,领六十金,建三世节孝坊;尝从孙锺元征君、魏庸斋司寇游。 四月十一日,思丧礼不言齐戒,以无时不齐戒也。今予年逾五十,愧不成丧,食蔬不免葱韭,则祭前须齐戒。十二日,行忌日奠。 博野知县罗士吉具牲来吊祭成礼。先生往县谢,致胙二方,望署门稽颡拜而还。 先生偶坐门外,闻言几失笑,乃知丧礼不耦坐,不旅行,有以也,遂入。 一日晏起,因思丧中废业,兼以毁瘠,极易萎惰。故先王制祝词曰:「夙兴夜处,不惰其身。」然期以内哀慕不遑,不惰犹易;练以后,哀思日杀,心身少事,逸斯惰矣,惰愈惫矣;故孔子曰:「丧事不敢不勉。」 五月十三日,闻关东大兄卒,税服三月。 先生自外过中门,侧室田氏急掩扉避,先生遥嘉之曰:「可谓能守礼矣。」 八月十三日,为关东大兄位,奠告服阕。 谓门人曰:「初丧礼,‘朝一溢米,夕一溢米,食之无算。’宋儒家礼删去‘无算’句,致当日居丧,过朝夕不敢食,当朝夕遇哀至,又不能食,几乎杀我。今因家礼‘练后止朝夕哭,惟朔望未除服者会哭’,凡哀至皆制不哭,疑圣人过抑人情。昨读子夏传曰:‘既练,舍外寝,始食菜果,饭素食,哭无时’,乃叹先王制礼,尽人之性;宋人无德无位,不可作也。」
丁卯(一六八七)五十三岁
 自儆曰:「尧、舜之圣在精一,吾不惟不精,而方粗如糠稗;不惟不一,而且杂如市肆,愧哉!惧哉!须极力培持,上副天之所以生我者,可也。」 三月二日,闻嫁母病,亟之随东侍疾。 五日回里斋戒,八日行大祥礼,始参用仪礼。先生主初献,主妇亚献,以边生作宾,三献。 祭讫,急如随东,则母卒矣,大哭!服吊衰。吊宾为先生来者,拜谢,非则否。十一日奠,十五日送葬,十六日哭拜,辞主而回。 二十五日行禫祭礼,四月朔日,奉考主于家祠,行吉祭礼。乃迁曾祖考妣主于祧室,安祖考主于祖室,考主于祢室,以殇子赴考祔。十二日行忌日祭,十五日始行望礼于家祠、习斋。与家人为礼,命田氏随女君拜祠,拜君,女君,皆四。坐受子拜父母毕,揖之,一切复常。惟不乐,不华饰,以尚有心丧也。 行医于祁州,济贫,且欲广成人材也。 六月,刁过之、石蓝生约共习礼。罗令悬匾表先生门。 许酉山致书于先生,论学。先生以周、孔正学答之。酉山先生,讳三礼,河南安阳人,顺治辛丑进士,选杭州海宁令。邑烦剧,又值三藩变,政务旁午,先生抚民擒寇,皆有方略;且延士讲学,行礼乐,考经史。厨传缤纷,先生处之裕如也。署后建告天楼,每晨必焚香告以所为。辛酉入授御史,己巳迁至副宪,特疏劾内阁徐元文与其兄尚书干学,侍郎高士奇镌一级,而徐、高亦由是去位。着河洛源流、政学合一等书。源流略云:「圣道一、中,原通天地民物为一,全体大用,揆文奋武,皆吾心性能事。但自孔子没,而中行绝,狂、狷两途,分任圣道,乃气数使然,不可偏重。狂者进取,如张良、韩信、房、杜诸人,皆能开辟世界,造福苍生,然求其言行之尽规规圣道,不能也。狷者不为,如程颢、朱熹、陆九渊诸人,不义不为,主持名教,然欲其出而定鼎济变,如古圣之‘得百里而君之,朝诸侯,有天下’,不能也。二者分承协任,庶见圣道。若但认孔子为一经学儒生,则非矣。」庚午,官至兵部督捕右侍郎,辛未卒。塨与张文升推衍存治,文升着存治翼编、塨着瘳忘编,先生订正之。 七月三日,谓绍洙曰:「檥其来,予心告矣。」绍洙问,曰:「素不妄动。」已而尔檥果至。绍洙,远族叔也,以贫养于习斋,数年如一。 八月过保定府,入谒魏莲陆所建五贤祠:程明道、程伊川、刘静修、鹿忠节、孙征君,以其皆郡人也。配飨者为杜紫峰、张聚五、张石卿、孙君侨、高荐馨、孙衷渊。王法干谓先生曰:「君子口代天言,宁容易乎!」先生是之。 十一月,过安平,可讱言劝先生以时文教人,藉以明道倡学。先生曰:「近亦思及此。」 十二月,订塨所著阅史郄视。闻刘焕章无疾而卒,面色如生,大哭。往吊奠,为作行状。
戊辰(一六八八)五十四岁
 正月,常功增:日三复「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朔日,遭还初伯缌丧,哭奠,恸。 时先生内子复姓李。 复移祁州药铺于家。 思待圣贤以豪侠,待豪侠以圣贤,待庸愚以圣贤豪侠,待奸恶以圣贤豪侠,或处之如庸愚,则失其心,则致其侮或害,皆己过也。而乃委命之不淑,人之难交耶! 二月,出棉百斤,助还初子文芳治丧。文芳,尔檥生父也。 王学诗卒,先生如完县吊之,揖而不拜,以其归能行朔望哭奠礼,收之为门人也。四月朔日,告还初伯于殡宫,除服。看塨四书言仁解。 七月朔日,行礼毕,谓内子曰:「吾与子虽病,但能起,勿怠于礼。」 塨规先生病中郁郁,是中无主也。先生即书于册面,自警。 鹿密观来访。思宋室臣子所宜急商榷者,正在朝廷利害,边报差除;乃范益谦首以为戒,与门人舍职掌谈学,皆失圣道,而予中年曾受其疫染也。 十月,如献县哭奠王曙光。 十一月,如高阳拜孙文正公祠。 如新安,拜谢马开一,会僧鹗立,是时凡助寻父者,皆往谢之。  如郝关,与冯绘升言存性、存学。绘升初疑,后是之。  十二月,李植秀从游,学礼。
己巳(一六八九)五十五岁
 正月,订一岁常仪常功:凡祭神用今仪,通三献,诣位读祝,共十二拜,较会典减三拜者为成仪,连献五拜者为减仪。春祭祖考,秋祭考,俱大齐。季秋特祭孔子,孟春祀户,孟夏祀灶,季夏祀中溜,孟秋祀门,孟冬祀水,俱中齐。清明、十月朔,从族众祭祖墓,亦中齐,皆用成仪。凡朔望、节令、亲忌日、己生日及祭外亲友,或同老幼祭分派族人墓,俱小齐,用减仪。朔有荐,望惟酒果。大齐,七日戒,三日齐;中齐,散齐二日,致齐一日;小齐,散齐一日,致齐一夜。大齐必沐浴,中齐沐浴或澡拭,必人齐房;小齐必别寝。戒日悬内齐戒牌,书云:「戒不吊丧,不问疾,不怒责人,不入内,不与秽恶,饮酒不至三盏,食肉不茹荤。」齐,沐浴,着明衣,迁坐,不会客,不方主,不理外事,致思所祭如在。齐日悬外齐戒牌,书云:「今方交神,不敢会客,不敢主方,赐访亲友暂回,祭毕候教。如远客,烦族亲延榻他所,祭毕恭迎。」凡仓卒与祭外神亲友,又有时齐、刻齐之例,谓立刻即屏他念,禁言语,专思所祭也。凡祭令家人办祭品,务洁肃。凡朔望、节令谒祠出,中堂南面,妻北面四拜,惟冬至、元旦八,皆答再,妾拜同,不答;子拜同,不答;妾拜妻,仪同拜君;子孙惟元旦拜妾再,妾答拜。凡出告、反面于家祠前,俱如生人礼。今因礼言「无事不辟庙门」,定即日反者揖告祠外,经宿以上再拜告帘外,旬日以上乃启帘焚香设荐告之。教妻行礼同,是谓家礼。朔望出至习斋,焚香,率子及从学弟子拜圣龛四,毕,坐受弟子拜四,是谓学仪。凡出,过祠必下,淫祠不下,不知者式之,行树壁外式。文庙壁外亦下,过墓必式,恶墓不式。若名贤宗族及至亲厚友之父母,准下祠例。有所恻,必式,如见瞽者、残疾、丧衰、城仓倒、河决、杀场之类。有所敬必式,如遇耄耋,望祠庙,望祖茔,过忠臣、孝子、节烈、遗迹、贤人里之类。凡过祖茔,日一至揖,再至趋,旬以上再拜,月以上四拜。恩祖父母、师墓同。凡宾主相见,见师,曰见揖,旬以上再拜,月以上四拜;交友皆再拜,会常客如常仪。凡吉礼遭丧皆废,虽缌亦然,此一岁常仪也。习礼、乐、射、御、书、数,读书,随时书于日记,有他功随时书。每日习恭,时思对越上帝,谨言语,肃威仪。每时心自慊则○,否则□,以黑白多少别欺慊分数,多一言□,过五则□,忿一分□,过五则□,中有×,邪妄也。如妄念起,不为子嗣比内,皆是。每晨为弟子试书讲书,午判仿教字,此一岁常功也。有缺必书。新为却疾求嗣计,增夜中坐功。 谓张文升曰:「如天不废予,将以七字富天下:垦荒,均田,兴水利;以六字强天下:人皆兵,官皆将;以九字安天下:举人材,正大经,兴礼乐。」 二月,塨执贽,正师弟礼。 先生叹曰:「‘素隐行怪’者有其人,‘半涂而废’者有其人,‘依乎中庸遁世不悔’ 者,吾非其人也,窃有志焉。」 思心时时严正,身时时整肃,足步步规矩,实时习礼也。念时时平安,声气时时和蔼,喜怒时时中节,实时习乐也。玉帛周旋礼也,不尔亦礼;琴瑟、钟鼓乐也,不尔亦乐。故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 王法干论友主择交,先生主节取。 三月习琴。十一日,诞日也,家人请拜。先生泣下曰:「予两间罪人,不及事父母,敢当家人祝乎!乃例不祝寿。是日与人送葬,遂泣不已,自伤也。 知养子有隐疾,不能嬗嗣,且有室变,大忧;旋以命自解,乃谋养孙为后。 李植秀来问礼,曰:「子有祖父在,礼不得专行。吾闻人子善言常悦于亲耳,善行常悦于亲目,须潜孚祖父,若自其己出,而我奉行之者,乃善。此吾在朱氏时所自勉也。」 习骑刀式,始及双刀。四月,学使李公应荐、知蠡县事赵公旭,俱遣人悬匾旌闾,赵兼有馈仪,先生受而不报。时蠡人士公举先生于县,将达道院上奏,国公玉亦谋遍扬当道,先生力止之。 谓塨弟培曰:「仆抱禹、稷之心,而为沮、溺之行,如函剑而欲露寸光者;法干谓不如全函,刚主谓不如多露,皆非仆志也。」如蠡哭奠塨世父保初。世父讳成性,康熙初,以恩贡截留提选通判,辞老不就。先生私谥之曰「节白」。  五月,塨问曰:「近日此心提起时,万虑皆忘,只是一团生理,是存养否?」先生曰:「观子九容之功不肃,此禅也;数百年理学之所以自欺也,非存养也。予素用力,静则提醒、操持,动则明辨、刚断,而总以不自恕。盖必身心一齐提起,方是存养;不然,则以释氏之照彻万象,混吾儒之万物一体矣。」 七月,教李植秀及幼弟利,学士相见献酬礼,令肄三。王法干曰:「程、朱何可操戈?试看今日气运,是谁主持?家读其书,取士立教,致君临民,皆是也。」先生曰:「元亦谓今日是程、朱气运,正如周季自是五霸持世;然必以为五霸持世,不如尧、舜;程、朱持世,不如孔、孟。」已而曰:「谓朱、程持世,尚过其分。十分世道,佛氏持三分,豪侠持三分,程、朱持三分,仙氏持一分,圣道焉得不皇皇表章也!」刁文孝之子静之来,言灵寿知县陆陇其求先生所著书,清苑知县邵嗣尧欲相见。先生谢曰:「拙陋不交时贵,吾子勿游扬也。」陇其字稼书,浙江平湖人,为程、朱学,居官清介。嗣尧字子昆,山西猗氏人,学陆、王,清威有吏才。 以祭门神齐戒,有杂念,思祭神犹难于齐,况平常而能齐明也,即专思神。二十九日,出也行中规矩,入则否,叹曰:「甚矣,周旋中礼之难也!」 李植秀问曰:「秀寻师问道,人多毁忌,如何?」曰:「天下方以八股为正业,别有讲作,皆曰闲杂,皆属怪异。汝初立志,当闇然自进,不惊人,不令人知,可也。然亦须坚定骨力,流言不惧,笑毁不挫,方能有成。」 八月,抚院于公成龙,使来悬匾旌闾,先生受而不报。 九月,订塨所编讼过则例。 吹钥。 自勘,「出门如见大宾」,近多如此。 国之桓、介塨执贽,先生辞;固请,乃受之。思「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必于湛然虚静之中,懔上帝临汝之意,则静存正功也。若宋人观喜、怒、哀、乐未发气象,非丹家所谓内视乎!塨问曰:「自整饬矣,已又忽忘昏惰,何以免此?」先生曰:「汤铭‘苟日新’ 矣,何必复曰‘日日新’?日日则无间矣;何必赘曰‘又日新’?可见忽忘昏惰,古今学者通患,除时常振刷,无他法矣。」 李植秀问:「闲念朋从,屏之不退,如何?」先生曰:「但将精神竦起,使天君作主,诸念自然退听。然非用力有素,而骤言竦起退听,亦殊不易,先儒所谓‘工夫即是效验’也。」 族弟借乘,家人对,碓矣。先生思此人鲁钝,无所借,命家人改日碓。 十二月,往哭奠阎大来。大来名际泰,蠡人,豪侠好义,所施散万余金,交游几遍天下,而待人宽让,遇横逆笑受之,不报。 三从叔子早壮,以孩提从母嫁,至是取归养之,率之招神于墓,立主习斋旁室,行虞礼。 书一联云:「虚我观物,畏天恕人。」
庚午(一六九○)五十六岁
 正月三日,养族孙保成为孙。 国之桓至,先生曰:「学人未有真诚如子者,惜老矣!」之桓曰:「竭力向前,死而后已,敢以老阻乎!」 先生与王法干同榻,问曰:「元有寸进否?」曰:「有,遇人争辩,能不言矣。」 二十二日,行中矩,望见壁上书「母不敬」,快然。思敬时见箴而安,怠时见箴而惕,不啻严师争友矣。汤、武逐物有铭,有以哉! 博野令罗公致仕,先生往谢,罗公寻来拜谒,深以先生之学为是;作唤迷涂序。 二月,张束岩通政来访。 二十二日,遭从世母缌服。 三月,订塨族约。 思事可以动我心,皆由物重我轻,故兵法曰:「败兵若以铢称镒。」 曰:「后世诗、文、字、画,乾坤四蠹也!」习射。 门左演爨弄,家众寂然,室中各理女工,如无闻。先生喜曰:「谁谓妇女不可入德也!」 五月九日,子弟俱往田,思吾庭除日新,有乏人,无废事,今不洁,衰惰甚矣。乃各处亲扫,惟场,三息乃毕。 思内笃敬而外肃容,人之本体也,静时践其形也;六艺习而百事当,性之良能也,动时践其形也;洁矩行而上下通,心之万物皆备也,同天下践其形也,禅宗焉能乱我哉! 二十二日,哭奠从世母墓,告除服。 六月,书谨言八戒:一戒闲言,二戒俗言,三戒类引,四戒表暴,五戒陵人,六戒幽幻,七戒传流言,八戒轻与人深言。 思文墨之祸,中于心则害心,中于身则害身,中于家国则害家国。陈文达曰:「本朝自是文墨世界。」当日读之,亦不觉其词之惨,而意之悲也。 思高明覆物,万物归我;洞照万象,一象不沾,儒、释相去天渊也。思定其心而后言,自无失言;定其心而后怒,自无妄怒。失言妄怒,皆由逐物,未尝以我作主。 八月朔日,以祭门神齐,思人心不如圣人之纯一也,齐日之心,必如圣人,而神乃可格。人身不如圣人之九容也,齐日之身,必如圣人,而神斯可交。 一日行容恭,因思刘焕翁。谓门人曰:「予当恭庄时,辄思刘焕章,矜庄时思吕文辅,坦率时思王五修、恳挚时思陈国镇,谦抑时思张石卿,和气包括英气愤发时思王五公。嗟乎!使诸友皆在,其修我岂浅鲜哉!」 九月,思人大则事小,伊尹五就汤,五就桀,人未闻讥其反复背逆也。 二日,行中规矩,思昨终日中度,今日惟此时,纯敬之难也。 思人才无用矣,厌其无用,即己才无用。世路不平矣,怨其不平,即己情不平。 以祭考齐戒。思齐戒日,有不悦宜宽之,曰先考之量容之也;有交财宜让之,曰先考之惠及之也。 十月,为蠡人士作祭刘润九文。润九名荫旺,蠡人,恭兄,富而行仁,环居十余村,有讼争,皆往质之。 十一月,涞水曹敦化来问学,求列门人,先生辞。 王法干曰:「自知周、孔三物之学,却缺静功,不及前日。」先生曰:「易曰‘洗心’,中庸曰‘齐明’,非齐不明,非明不齐,非洗心不能齐明,非齐明不能洗心。何事闭目静坐,拾释子残沈也!」 十二月,教之桓、敦化学礼。敦化介塨执贽,先生许之。 先生语塨曰:「伯夷仁也,柳下惠义也。」塨曰:「塨亦谓伯夷非佛、老可托,以其不念旧恶也;柳下惠非乡愿可托,以其必以道也;伊尹非杂霸可托,以其乐尧、舜之道,而一介取与必严也;孔子非经生可托,以其志为东周,而教人以兵、农、礼、乐也。」先生曰:「然。」 先生曰:「唐杨管疏言,选士专事文辞,自隋文帝置进士科始;加以帖括,自唐高宗听刘思立之奏始。乃为世害至今乎!」
辛未(一六九一)五十七岁
 正月,思凡罪皆本于自欺,言圣人之言,而行小人之行,全欺也;即言圣人之言,而行苟自好者之行,亦半欺也。法干规先生曰:「身不及口,口不及笔。」先生曰:「心更不及身,愿共勉之。」思有一夫不能下,亦傲恶;有一事不耐理,亦怠恶;有一行不平实,亦伪恶;有一钱不义得,亦贪恶。又思不怨、不尤,下学而上达,真无声、无臭,于穆不已,上通于天矣。故曰:「知我者其天乎!」内返歉然自愧! 看韩非子至说难「强以其所不能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怃然恨予交人每蹈此,危哉! 名保成曰重光。 思予以浅露为直,暴躁为刚,执滞为坚定,屡过不改,废才也。 三月,先生将出游,曰:「苍生休戚,圣道明晦,敢以天生之身,偷安自私乎?」于是别亲友,告家祠,十六日南游中州。 至安平县阎晖光斋。阎教其门人揖立应对,朔望拜父母仪。奖之。 至深州,国之桓请从,以其年老家贫子幼,辞之。对曰:「吾敢逊子路乎!」固请徒步从。先生教之曰:「正心、修身之功,不可因途行懈,吾尝内自提撕也。」又教以齐家先严内外。 野庄头遇郑光裕克昌,示以唤迷涂,大悦。 至顺德府冯庄,访杨雨苍及其弟济川,示以唤迷涂,杨录之。晤邢台教谕贾聿修,故人也。曰:「人言教职为闲署,不知人才为政事之本,而学校尤人才之本也。」勉以修身布教之道。 四月朔日,行望拜家祠,答拜家人门生礼。 至安阳,哭奠许酉山先生。访徐孝子适。适闻存学、存治,曰:「适每夜祝天生圣贤,以卫圣道,其在先生矣!」 抵回龙,与陈子彝、耿子达、宁天木、熊伯玉、耿敬仲、孙实则、柴聚魁、丁士杰论学,为宁季和、阎慎行言经济。 至浚县,教谕国之蒲男玉,之桓弟也,来迎。游大伾山,谕道士归伦。 考忌日,齐宿遥奠,终日素衣冠,不御酒肉。 与男玉论井田,固留之桓而行。宿班胜固,见民以岁凶流亡,恻然,出钱及衣周之。草游客书,寄县令,讽以四急:一急停征,一急赈济,一急捕蝻,一急请上官行文各处,安集流民。 至夏峰,晤孙征君子:五君协,七君孚,十一君夔,具鸡酒祭征君,哭之!拜耿保汝。因同孙平子、孙箕岸登啸台,游安乐窝,吊彭饿夫墓,酹以酒。盥嗽百泉。时保汝率子尔良及杨荫千、杨诚甫、李天佑、孔益仲,陆续至。乃以存学质保汝曰:「请问孔、孟在天之神,以为是否?程、朱罪我否?」保汝曰:「孔、孟必以为是也,程、朱亦不之罪也;但目前习见不脱者起纷纭耳。」先生曰:「苟无获戾先儒,而幸圣论道粗明,生死元不计也。」保汝曰:「如此无虑矣。」乃为畅言六艺之学。保汝出其王制管窥,井田、封建,与先生存治合,深相得。流连几十日乃别,荫千以车马送。保汝名极,定兴人,从孙征君移家夏峰,高隐力学。 至延津,访周础公论学。渡黄河。 五月,至河南开封府,张医卜肆以阅人。 思今出游,即「用九」也,必见「一尢首」,乃为善用。 十日夜,店人喊盗,先生坚卧,亦不言。 访张子朗、刘念庵、郭十同、李瑶之。 杜聿修、周炎、赵龙文来访。时时习恭,心神清坦,四体精健。时疫气流行,兼之斧资不给,而先生浩歌自得,绝不动心。 一日见一翁过,骨甚健,异之,挽入座,则孙征君门人原武张灿然天章也。先生以常功及存学质之,天章喟然曰:「礼乐亡矣,存学诚不容不作。」问水政,先生略言之。天章曰:「先生何不着礼仪、水政书?」先生曰:「元之着存学也,病后儒之著书也,尤而效之乎!且纸墨功多,恐习行之精力少也。」自此来问学者日众。 二十七日,始食杏,恐食早,家人未荐也。 张天章来,曰:「学者须静中养出端倪,书亦须多读,著书亦不容已。」先生曰:「孔子强壮时,学成教就,陶铸人材,可以定一代之治平矣;不得用,乃周流,又不得用,乃删述,皆大不得已而为之者也。如效富翁者,不学其经营治家之实,而徒效其凶岁转移,遭乱记产籍以遗子孙者乎!且孔子自居于述,乃武、周述事之述,家居习礼、乐;执射、御,为司寇辨五土之性,乃述六府、三物之事也;非注记其文字也。后儒以讲书注解,托圣人之述,可乎?况静中了悟,乃释氏镜花水月幻学,毫无与于性分之真体,位育之实功也。圣门下学上达,原有正途;不然,孔子日与七十子习行粗迹,而性命不得闻,孔子不几为千古之拙师,七十子竟成愚徒乎!」天章曰:「颜子仰、钻、瞻前,如立卓尔,是何物,岂颜子枯禅乎?」先生曰:「否,颜子明言‘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岂空中玩弄光景者比耶!后儒以文墨为文,以虚理为礼,将博学改为博读、博讲、博着,不又天渊之分耶!」天章拜手曰:「闻命矣。」时主客坐久,体愈庄,容愈恭。先生因指曰:「非夙用戒慎功,此容不得于人前矫强妆饰也,故一望识君。」天章悦服,抵夜乃去。 偶见笔有乱者,因思杏坛之琴书不整,孔子不得谓之「恭而安」,俱正之。 六月,游于衢,遇一少年,颇异,问之,朱超越千也。约来寓,已而果至。问其志,愿学经济,乃沽酒对酌,与之言。已,提剑而舞,歌曰:「八月秋风雕白杨,芦荻萧萧天雨霜,有客有客夜彷徨。彷徨良久鸜鹆舞,双眸空千古,纷纷诸儒何足数,直呼小儿杨德祖。尊中有酒盘有餐,倚剑还歌行路难,美人家在青云端,何以赠之双琅玕。」翌日报一刺曰「吴名士拜」,遂行。 抵杞县,访田椒柏、郑吉人,皆以存学为是。 至鄢陵,访梁廷援以道,于伏村晤刘子厚。 访王延佑次亭。次亭述其师张仲诚所传,将好货、好色,作成色相制绝。 先生曰:「是主人不务守家,而无事喊盗也。予谓白昼干健习行,夜中省察操存,私欲自不作;即或间作,只一整起亦必退听。孔门为仁与克、伐、怨、欲不行之分,即在此。」次亭请执贽,辞之。晤常贞一、苏子文。 七月,访刘从先,言礼当习。从先奋起曰:「此时即习,何待乎?」习祭礼二度。日入,从先曰:「灯可读书,灯不可习礼乎!」秉烛终三。教从先三郎丧礼。从先问丧服制,言之。 访韩旋元。旋元阅存性曰:「‘仁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岂心之理善而身乃杂恶乎? 」阅存学,曰:「是吾儒唤迷涂也。」 访韩智度。指易「修业、居业」曰:「学者须知田产籍非祖业,讲读籍上田产非修业,乃得求其业而修之;修乃得居之,吾侪急事也。」智度曰:「然。」 观邓汝极传,以当时心学盛行,崇证觉以九容、九思、四教、六艺为多。汝极驳之曰:「九容之不修,是无身也;九思之不谨,是无心也。」先生续曰:「四教之不立,是无道也;六艺之不习,是无学也。」 闰七月,思化人者不自异于人。抵上蔡,访张仲诚。仲诚曰:「修道即在性上修,故为学必先操存,方为有主。」先生曰:「是修性,非修道矣。周公以六艺教人,正就人伦日用为教,故曰‘修道谓教’。盖三物之六德,其发现为六行,而实事为六艺;孔门‘学而时习之’即此也,所谓格物也;格物而后可言操存诚正。先生教法,毋乃于大学先后之序有紊乎?」论取士,仲诚曰:「如无私,八股可也。」先生曰:「不然,不复乡举里选,无人才,无治道。」仲诚名沐,以进士知内黄县事,有惠政。论学大旨宗陆、王,而变其面貌,以一念常在为主,弟子从者甚伙。 观上蔡知县杨廷望所开杜渠,又闻其毁佛寺,重建蓍台伏羲庙,清丈地亩,躬率人习文庙礼乐,盖有用才也。 先生谓李子楷曰:「朱子论延平观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曰‘以不观观之’,此是禅宗否?」子楷曰:「此诚近禅;愚等操存不如此,乃将学、问、思、辨俱在‘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内用功。」先生曰:「如此,则孔子学于识大、识小,问礼、问官,终日以思,辨闻与达,皆其兀然静存,不睹不闻时也,而可通乎?」 八月,先生与仲诚及其门人明辨婉引,几一月。将行,申曰:「学原精粗内外,一致加功。近世圣道之亡,多因心内惺觉,口中讲说,纸上议论,三者之间见道,而身世乃不见道。学堂辄称‘书院’,或曰‘讲堂’,皆倚‘学之不讲’一句,为遂非之柄,殊不思置‘学之’二字于何地。孔门是为学而讲,后人便以讲为学,千里矣!」仲诚笑曰:「向以为出脱先儒籓篱,不知仍在其窠中也。」及行,仲诚率门人远送,先生拜手曰:「承教不敢自弃,勉加操存;先生操存有年,愿进习行,以惠苍生。」仲诚拜手许诺。 访侯子宾诸人,勉以习行有用之学。 至商水,访傅惕若,论学,惕若服焉。以「吴名士」刺,拜李子青木天,与言经济,木天是之。先生佩一短刀,木天问曰:「君善此耶?」先生谢不敏。木天曰:「君愿学之,当先拳法,拳法武艺之本也。」时酒酣,月下解衣,为先生演诸家拳法,良久,先生笑曰:「如此可与君一试。」乃折竹为刀、对舞、不数合,击中其腕。木天大惊曰:「技至此乎!」又与深言经济,木天倾倒下拜;次日令其长子珖、次子顺、季子贞,执贽从游。 渡小黄河,访王子谦及寇楣等,随问引以正学。 抵奉天峙,访王焉倚、李象干。焉倚初执习见,已而服。返鄢陵,访李干行等,论学。干行曰:「何须学习,但操存功至,即可将百万兵,无不如意。」先生悚然,惧后儒虚学诬罔至此。乃举古人兵间二事,叩其策,次日问之。干行曰:「未之思,亦不必思,小才小智耳。」先生曰:「小才智尚未能思,大才智又何在?岂君操存尚未至耶!」干行语塞。 九月朔日,偕王次亭昆仲,习冠、燕诸礼。次亭问明德、亲民,先生曰:「修六德,行六行,习六艺,所以明也;布六德、六行、六艺于天下,所以亲也。今君等在仲诚先生之门,从未以此为学教,然则何者为若所以明之、亲之者乎?闭门静坐,返念收心,乃二氏之学,非吾儒之操存也。」次亭感佩。 先生渡河北归,过淇县,访王余严柔之,五公先生弟也;老病,留金于其孙世臣为养资。 至汤阴访朱敬主一,他出。其父宁居出会,夙儒也,语之学,抵掌称善。主一归,先生与主一及其子侄习礼。宁居曰:「予可任老乎!」即主位伏兴,彬彬如也。夜与主一论学,论治,主一曰:「不见先生,几枉度一世。」行,徐适仲容已来迎,出日省记求教,问礼乐,答之。已而主一复来,追送至磁州别。主一请先生习恭,观之,因并坐习恭。先生曰:「吾儒无一处不与异端反,即如我二人并坐习恭,俨然两儒;倘并静坐,则俨然两禅和子矣!」 十月,至临城,拜乔百一,耄耋清苦,布衣单敝。馈以金,力却,出酒食,寒舍论学。 五日抵里,族侄修己、尔俨从游。 闻家人前以家书至,相谓曰:「不闻朝廷诏至,人臣必拜受乎!夫子,一家之君也,宁以妻子异人臣?」相率拜受。先生惕然曰:「吾无以当之,尚容少自菲薄乎!」因以非礼勿视听言动,与家人相勉。 思言终未能谨,复拟五字用力:曰省、徐、文、礼、逊,或寡少乎!王法干论道在于书。先生曰:「书之文字固载道,然文字不是道;如车载人,车岂是人!」法干曰:「如‘坐如尸’,非道乎?」曰:「是人坐乎,书坐乎,抑读之即当坐乎?」法干无以应。 给李介石书,返其币,以南游后,介石具币仪来问学也。介石名柱,深泽人,黄门人龙子也。辛酉举于乡,能技击,好乐,教子甥及门人各习一音,每日读书毕,即登歌合乐,沨沨如也,乐易好施,人多德之。
壬申(一六九二)五十八岁
 二月,观塨所辑诸儒论学。关中李中孚曰:「吾儒之学,以经世为宗。自传久而谬,一变训诂,再变词艺,而儒名存实亡矣。」批曰:「见确如此,乃膺抚台尊礼,集多士景从,亦只讲书说话而已;何不举古人三事、三物之经世者,与人习行哉!后儒之口笔,见之非,无用;见之是,亦无用,此所以吾心益伤也!」 观古月令,每月教民事,至命乐正习舞,命宗正入学习乐之类;叹今历,授时布政之法亡,添入「建除」、「宜忌」诸术,亦周、孔学失所致也。 谓塨曰:「子纂诸儒论学,名曰未坠集,盖忧予存性、存学,大翻宋、明之案,逆而难入,录其合道之言,欲使人信吾说不谬于先儒,而教易行,意甚盛也。然予未南游时,尚有将就程、朱,附之圣门支派之意;自一南游,见人人禅子,家家虚文,直与孔门敌对,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愿矣。且所谓未坠者,非也。未坠者,在身世也;今诸儒之论,在身乎世乎?在口笔耳!则论之悖于孔、孟,坠也,即合于孔、孟,亦坠也!吾与子今日,苟言而不行,更忧其坠矣,而暇为先儒文饰,曰‘未坠’哉!」 六月,教俨曰:「人之不为圣人也,其患二:一在视圣人之大德,为不敢望;一在视圣人之小节,为圣不在此。吾党须先于小节用功。」 七月,录四书正误偶笔,皆平日偶辨朱子集注之误者,至是命门人录为卷。 八月,侧室田氏卒,葬之祖茔傍,行三虞礼于别室。以无所出,准无服殇例,令子弟十二日除服。田名种宜,有女德,柔顺而正,事先生十八年,未尝一昵近,未尝仰首一视先生面也。事女君如慈母,死后数年,女君时时哭焉。 十一月,王次亭北来问学,先生详示之。 王法干规先生杂霸,先生曰:「子以仆为杂霸,或即子染于老、庄之见乎?仆以子为老、庄,或即仆流于杂霸之见乎?各宜自勘。」
癸酉(一六九三)五十九岁
 正月,书塨规先生:「道大而器小,宜去褊,去矜,去躁,去隘。」语于记首。二月,王法干曰:「吾二人原从程、朱人。」先生曰:「从程、朱入之功,不可没也;然受其害亦甚。使我二人不见程、朱之学,自幼专力孔、孟,所成岂如今日而已哉!即以贤弟聪颖,屡悟屡蔽,受害岂浅。故吾尝言仙、佛之害,止蔽庸人;程、朱之害,偏迷贤知。」 置侧室姜氏。 亡岐刘懿叔延往。先生曰:「后儒失孔子之道,致我辈不得见君子‘以文会友’之乐矣。即如今日,如圣学未亡,与公郎等吹笙鼓瑟,演礼习射,其快何如?乃只闲论今古,差胜俗人酣赌而已,可胜叹哉!」 四月,以三物一一自勘。 思一日不习六艺,何以不愧「习斋」二字乎! 阅宋人劝其君用晓事人,勿用办事人,叹曰:「官乃不许办事耶!晓事者皆不办事耶!愚谬至此,不亡得乎!」 六月,王越千来问学。 观明臣传,每以著书成,加官进秩。夫爵位所以待有功者也,而以赏著书之人,朝野胥迷乃尔! 观周密癸辛杂识,载周平原云:「程伊川言,有‘真知,所行自然无失’,以致学者但理议论,不力实行。」沈仲固云:「‘ 道学’之名,起于元佑,盛于淳熙,居官不理政事,以为俗吏所为,惟建书院,刊书注,辑语录,为贤者;或稍议之,其党必挤之为小人,异时必为国家莫大之祸,不在典午清谈下也!」当时儒者犹觉其害如此,今则举世罔觉矣,吾敢不惧哉! 李植秀问曰:「张仲诚学术错,先生亦时称之,何也?」曰:「辩学不容假借;若其居官廉干,自是可取。吾尝谓今日若遇程、朱,亦在父事之列,正此意也。」 思与常人较短长者,常人也;与小人争是非者,小人也;如天之无不覆帱,斯大人矣。 十月,观春秋,思孔子只记某事某事,其经济裁处之道,皆在胸中未录也,故游、夏不能赞一辞。予皇明大政记,只录条件,不参一议,以待用之则行,似孔子当日,亦此心事。后人专以文字观经,至年、月、日皆寻义意;遇不相合,又曰:「美恶不嫌同辞。」恐皆穴(丬(白木))语耳! 如涿州,哭奠陈国镇! 十二月,与尔俨言致用以税本色、均田为第一政。
甲戌(一六九四)六十岁
 正月朔日,祭祖考,侧室田氏亦祔食。 二月,肥乡郝文灿公函来问学,请先生主漳南书院设教,先生辞。 王法干为定州过割地亩于己名下,书状不如式,气象郁郁然。先生曰:「为爱静空谈之学,久必至厌事,厌事必至废事,遇事即茫然,贤豪不免,况常人乎?予尝言误人才、败天下事者,宋人之学,不其信夫!」 六月,以祭中溜,齐,自勘行坐皆如礼,使他日尽如齐日也,无愧矣;而不如也,非忘乎!故「助、忘」二字,非孟子实力作圣功,不能道也。 语塨曰:「吾与文升不言操存,与法干不议经济,兼语者惟子,子其勉之。勿以虚文毕事也。」谓魏帝臣曰:「近世翰林院侍读、讲、修撰等官,为朝廷第一清贵之臣,奈何唐、虞命官诏牧乃忘此要职乎?学术误及政事,可叹也。」 十月,思「夫子之温、良、恭、俭、让」,石卿先生有三焉:温、恭、让也;介祺先生有二焉:温、恭也;晦夫先生有二焉:良与俭也。予曾未有一焉,愧哉! 十一月,郝公函具币帛舆仆,遣苗生尚俭来聘主漳南书院,先生又辞。
乙亥(一六九五)六十一岁
 三月,修己曰:「近日取士,书艺攒砌,策表互换,只为欺局。」先生叹曰:「岂惟是哉?孟子后之道之学,二千年总成一大谎!」 四月,曰:「施惠于人,乃其人命中所有,第自吾手一转移耳,何德之有?故世间原无可伐之善,可施之劳。」 七月,之小店,途诵程子四箴,觉神清气耸。因思心净气舒一时,乃为生一时,故君子寿长;神昏气乱一日,即是死一日,故小人年短。 谓敦化曰:「三重之道,王者之迹也;三物之学,圣人之迹也。亡者,亡其迹也,故孟子曰:‘王者之迹熄。’孔子曰:‘不践迹。’吾人须践迹。」又曰:「多看诗书,最损精力,更伤目。」 教修己、尔俨曰:「学者但不见今日有过可改,有善可迁,便是昏惰一日。」 十一月,谓修己曰:「子读律,而时文乃进,可知经书皆益于文,不在读八比矣。然尚未尝实学之味也。苟时时正吾心,修吾身,则养成浩气,天下事无不可为也,况区区文艺乎?‘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韩退之文人之雄,亦云。」 十二月初三日,为孙重光行冠礼,延杜益斋为宾。 思以厚病人之薄,即己薄也;以宽形人之刻,即己刻也。
丙子(一六九六)六十二岁
 二月朔日,行朔礼。已旦矣,出行学仪,久之入,家人仍虫官巾阑候请拜。先生曰:「吾德衰,不能振一家之气,不足拜也。」室人惧,拜内户外,立而不答;侧拜,坐而不立。 谓曹敦化曰:「天下无治乱,视礼为治乱;家国无兴衰,视礼为兴衰。」 四月,郝公函三聘请主教肥乡漳南书院,乃往;重光及门人锺錂从。五月朔日在涂,率重光行望拜礼,使錂望拜其父母。四日抵屯子堡,漳水泛,公函率乡人以舟迎入。公函学士相见礼,因告家事。先生曰:「为兄之道,只不见子弟之过则善矣。」 议书院规模,建正厅三间,曰「习讲堂」;东第一斋西向,榜曰「文事」,课礼、乐、书、数、天文、地理等科。西第一斋东向,榜曰「武备」,课黄帝、太公及孙、吴诸子兵法,攻守、营阵、陆水诸战法,并射御、技击等科。东第二斋西向,曰「经史」,课十三经、历代史、诰制、章奏、诗文等科。西第二斋东向,曰「艺能」,课水学、火学、工学、象数等科。门仍悬许公三礼漳南书院扁,不没旧也。门内直东曰「理学斋」,课静坐、编着程、朱、陆、王之学;直西曰「帖括斋」,课八比举业;皆北向,以应时制,且渐引之也。北空二斋,左处傧价,右宿来学。门外左房六间,榻行宾;右厦六间,容车骑。东为更衣亭,西为步马射圃堂,东北隅为仓库、厨灶,西北隅积柴炭。 思孔子讨陈恒,而料其民不予,会夹谷而却莱兵,反汶田,圣人之智勇也;乃宋儒出而达德没,仅以明理解智,去私解勇,其气运之厄哉!又思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天下之达道也,自佛氏出,而天下有不达之道;知、仁、勇,天下之达德也,自宋儒起,而天下有不达之德。 郝也鲁、苗尚信、白宗伊、李宏业、韩习数、郝也廉、郝也思,拜从学。 六月,书习讲堂联云:「聊存孔绪励习行,脱去乡愿、禅宗、训诂、帖括之套;恭体天心学经济,斡旋人才、政事、道统、气数之机。」 思多言,由于历世事不熟,看人情不透。 阅家语,至游农山,叹曰:「观于子路、子贡,则赵奢、李靖、仲连、陆贾,皆吾道所不摈矣。乃自宋儒分派,而诸色英俊,胥不得与于吾道,异哉!」思有所事则心景日上,无所事则心思日下,尚书曰「所其无逸」,有以也。 命诸生习恭、习数、习礼,与公函顾而乐之。 七月朔,行学仪毕,曰:「朔望行礼,匪直仪文,盖欲每月振刷自新也,汝等知之?」又教弟子舞,举石习力,先生浩歌。 八月,如回龙,晤诸故友。程潜伯请筵,语之曰:「程、朱与孔门,体用皆殊。居敬,孔子之礼也;静坐惺惺,程、朱之礼也。兵、农、礼、乐为东周,孔子之用也;经筵进讲‘正心、诚意’,程、朱之用也。」潜伯曰:「解矣。」访路趋光骧皇,论治主封建井田相合。谓之曰:「圣人不能借才异代,须宽以收天下之材,和以大天下之交。」 十六日,以漳水愈涨,书斋皆没,叹曰:「天也!」乃旋。门人皆哭别,也鲁送至家,九月始返。 思「非礼勿视」四句,向二字一读,谓不视邪色云云,非孔子复礼意也;当四字一气读,重在一「礼」字,谓视听言动必于礼也。「天下归仁」,即「王天下有三重,民其寡过也」,皆复于礼也。思威不足以镇人,而妄夷之;惠不足以感人,而妄居之,不智也,祸于是伏焉。 十一月十五日,为爽然行冠礼,延刘涤翁为宾;爽然,即早壮也。二十七日,遭叔母期丧,寝于外,不入内,饮食行处,非哭时皆如平居,不致毁矣。十二月,着宋史评,为王安石、韩侂胄辩也。其辩安石略曰:「荆公昼夜诵读,著书作文,立法以经义取士,亦宋室一书生耳;然较之当时,则无其伦比,廉孝高尚,浩然有古人正己以正天下之想。及既出也,慨然欲尧、舜、三代其君。所行法,如农田、保甲、保马、雇役、方田、水利、更戍、置弓箭手于两河,皆属良法,后多踵行。即当时至元佑间,范纯仁、李清臣、彭汝砺等,亦讼其法,以为不可尽变。惟青苗、均输、市易、行之不善,易滋弊窦。然人亦会考当日之时势乎!太宗北征,中流矢,二岁疮发而卒,神宗言之,惓焉流涕;夏本宋臣,叛而称帝,此皆臣子所不可与共戴天者也。宋岁输辽、夏银一百二十五万五千两,其它庆吊、聘问、赂遗近幸又倍是,宋何以为国!买以金钱,求其容我为君,宋何以为名?又臣子所不可一日安者也。而宋欲举兵,则兵不足;欲足兵,饷又不足。荆公为此,其得已哉!辟之仇戕吾父兄,吾急与之讼,遂至数责家赀,而岂得已哉?宋人苟安日久,闻北风而战栗,于是墙堵而进,与荆公为难,大哄极诟,指之曰奸、曰邪。并无一人与之商搉曰某法可,某法不可,或更有大计焉;惟务使其一事不行,立见驱除而后已,而乃独责公以执拗,可乎!且公之施为,亦彰彰有效矣;用薛向、张商英等办国用,用王韶、熊本等治兵,西灭吐蕃,南平洞蛮,夺夏人五十二砦,高丽来朝,宋几振矣;而韩琦、富弼等,必欲沮坏之。毋乃荆公当念君父之,而韩、富、司马光等,皆当恝置也乎!矧琦之劾荆公也,其言更可怪笑,曰:‘致敌疑者近有七:一招高丽朝贡;一取吐蕃之地建熙河;一植榆柳树于西山,制其蕃骑;一创团保甲;一筑河北城池;一置都作院,领弓矢新式,大作战车;一置河北三十七将,皆宜罢之以释其疑。’嗟乎!敌恶吾备,则去备;若敌恶吾有首,将去首乎!此韩节夫所以不保其元也。噫!腐儒之见,亦可畏哉!且此七事,皆荆公大计,而史半削之,幸琦误以为罪状遂传耳,则其它削者何限。范祖禹、黄庭坚修神宗实录,务诋荆公,陆佃曰:‘此谤书矣。’既而蔡卞重行刊定,元佑党起,又行尽改,然则宋史尚可信耶!其指斥荆公者,是耶?非耶?虽然,一人是非何足辨,所恨诬此一人,而遂普忘君父之也;而天下后世,遂群以苟安颓靡为君子,而建功立业、欲搘柱乾坤者为小人也;岂独荆公之不幸,宋之不幸也哉!」辩侂胄略曰:「南宋之金,与北宋之辽,又不可同年而语也。乃累世知岳飞之忠,累世皆秦桧之智,独韩平原毅然下诏伐金,可谓为祖宗雪耻地下者矣;仗义复,虽败犹荣者矣。乃宋人必欲诛之以畀金也,尚有人心哉!然兵临城下,宗社立墟,敌问戎首,无如何也。乃夷考当时,叶适、丘崈、辛弃疾等支吾于北,敌无胜计,而宋相之首,已不保矣,异哉!有题朝门者,曰:「晁错既诛终叛汉,于期一入竟亡燕!」可见当时人即惜之,非诛平原而宋存,留平原而宋亡也。及金主见平原首,率群臣哭祭礼葬曰:「此人忠于谋国,缪于谋身」,谥曰‘忠缪’,则金非恶平原,而深笑宋室也可知矣。宋史乃入之奸臣传,徒以贬道学曰‘伪学’,犯文人之深恶耳。宋儒之学,平心论之,支离章句,染痼释、老,而自居于直接孔、孟,不近于伪乎!其时儒者,如沈仲固、周密等皆曰‘今道学辈言行了不相顾’,其徒不已有伪乎,而遂深疾之也!至于指数其奸,除贬伪学外,实无左验,徒曰‘姬媵盛,左右献媚’而已。郭汾阳犹穷奢极欲,张曲江犹喜软美,而欲责平原以圣贤乎!且此等亦未必非珥笔文人媒孽之也;而七百年来,直视为奸宵,无一察焉,不其冤哉!」郭子固寓书问学。 子固名金城,北京人,少能诗文,闻塨言颜先生之道,辄弃去,为天文、地理、礼乐、书数、河渠诸学。仕刑部员外郎,精练刑名,十四司稿皆倚定,每奏谳,再四欷歔,全活甚伙;升御史,上疏谓官宄残民,请汰之。性孝友,谦默有容,非其义,强之财,弗受也,年四十一卒。 博野知县徐公国绶造庐拜见。
丁丑(一六九七)六十三岁
 正月,偶观宋孙鼛、吴时二传,叹宋家每论人,先取不喜兵,能作文读书,不可疗之痼癖也。殃其一代君臣,毒流奕世,伤哉! 思人至衰老,容色气度,宜倍宽和,以乐人群;骨力志情,宜更刚毅,以保天命。吾未有一焉,岂不可惧。 二月,思宋人但见料理边疆,便指为多事;见理财,便指为聚敛;见心计材武,便憎恶斥为小人,此风不变,乾坤无宁日也! 阅韩诗外传,仁道有四:圣仁、智仁、德仁,而磏仁为下。叹曰:「予求仁而好其下,殆哉!」 观古书言十淫,有「淫中破礼」,「淫文破典」,曰:「其宋儒之谓乎!」 三月,广平陈宗文来访。 四月,王法干与先生言学,忽叹曰:「宋儒竟是惑世诬民!」先生笑曰:「 子乃今始知乎!」 答塨书曰:「吾所望与于此道者,惟足下一人;故惧其放,畏其杂,相见责善过切,如日暮途远,担重力罢,将伯之呼,不觉其声高而气躁也。」 六月,思天之所祚报者,人不感称,己不表见,所谓阴德也。又思对越上帝,不为世味纠缠,不为喜怒劳扰,不为疾病困缚,乃为晚年进益。 七月,定兴刘棻旃甫刊先生订改王应麟三字书。 九月,思古人静中之功,如「洗心退藏于密」,乃洗去心之污染,退然自藏,极其严密,一无粗疏,即「不动而敬」也。何事宋人借禅宗空静,而文之以「主一」,又赘之以「无适」,以似是而非者乱吾学哉!十一月十七日,哭奠叔母墓,告服阕。
戊寅(一六九八)六十四岁
 正月,登厕,皆梁之糠秕也,出谓人曰:「昔年岁俭,入刚主家,厕矢积糠。此处正堪自对,焉知贫之苦乎?」 三月八日忽长吁,自愧必有隐忧不自觉者。 思千古无暴戾之君子。 四月,思诸子不及门,吾即无学习,亦是无志,遂独习士相见礼,如对大宾。 鄢陵裴文芳子馨来问学。 五月,观朱子语类「秦桧爱与理学交,自谓敬以直内,终日受用」,则当日理学之为小人假者,固多矣! 六月,保定詹远定侯来问学。 观语类曰:「本朝全盛时,如庆历、元佑间,只是相共扶持,不敢做事,不敢动,被外人侮,亦只忍受,不敢与较,方得天下少宁;积而至于靖康,一旦所为如此,安得天下不乱?」不知此言,是怨庆历、元佑诸人乎?抑怨靖康诸人乎?宋家可笑可怜,积成祸乱之状如此,而乃归狱荆公,何也?思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观一处又观一处,自喜为通天下路程人,人亦以晓路称之;其实一步未行,一处未到,周行榛芜矣。遽返己,正堕此,处事非惰即略,待人非偏即隘,仍一不能走路之宋儒也,可愧可惧!塨谓走路者,兵、农、礼、乐也,路程本者,载兵、农、礼、乐之籍也,宋儒亦不甚喜观此籍;盖其所喜者,尚在安乐窝居,不在通晓路程也。如论语「敬事而信」等书,必曰「是心不是政」,可见。 思吾身原合天下为一体。「行夏时,乘殷辂,服周冕,舞韶乐,放郑声,远佞人」,合天下之视听言动,俱归于礼也。故曰:「天下归仁。」 七月,曰:「天下宁有异学,不可有假学;异学能乱正学,而不能灭正学,有似是而非之学,乃灭之矣。」 徐公解任来作别,先生往答之。 八月,觉胸中恬静,与天地相似。 十月,王法干曰:「自居功者,人必共怨之;自居长者,人必共短之;自居是者,人必共非之。」先生曰:「然。」 十二月,李植秀请专志于礼,先生曰:「善、刚主在浙学乐,俊射粗可,修己学律,希濂学书,赏白及俨数俱可用,近法干大奋于礼,汝又佐之,六艺备于吾党矣。予何憾。勉之!」 习祭礼,为身近衰惰,乃主献,升降跪拜以自振。 国之桓卒,先生闻之大哭!易素冠服,为位哭奠,受吊,持心丧三月。之桓字公玉,深州生员,性乐善,悫诚敢为。邑人王之俊庐墓苦孝,桓遍走当道及诸王举扬。田逢年行佣得直,以佐斧资,桓辞之;逢年恚曰:「善不分人乎!」凡五载,卒上达建石坊于之俊墓。长颜先生八岁,束修长跽求教,先生辞。桓曰:「昔董萝石执贽王阳明不论年,桓乃逊萝石耶!」卒成礼。先生南游,桓步从,时年几七十矣。尝拟草民疏,言天下疾苦,人笑其愚,不恤也。老以无子置侧,凡求嗣,必偕齐戒沐浴,联生三子。 为重光娶妇,行醮命、亲迎、馈食、飨妇礼。
己卯(一六九九)六十五岁
 二月,规王法干不系念民物。法干引易「何思何虑」,先生曰:「子自返已至圣人乎!元则自愧衰昏,不能‘昼有为、宵有得矣。’」观朱子语录,见其于岳忠武也,虽从天下之公好称之,有隐忌焉,曰「岳飞诛」,曰「岳飞亦横」,曰「岳飞只是乱杀」;于秦桧也,虽从天下之公恶而贬之,有隐予焉,曰「秦老」,曰「士夫之小人」,何也! 为植秀、錂言用人:自乡约保长,与州县吏胥同禄,更代任用,三年,乡里公课其功德,而上之邑宰,邑升府,府升监司,监司登之朝,以至公卿。 思每昼夜自检,务澄澈方寸,无厌世心,无忘世心,无怨尤心,无欺假心,方与天地相似。不然,昏昏如无事人,老而衰矣。 吟诗云:「本来一点无亏缺,遭际穷厄奈我何!自从知得吾儒事,不大行也亦婆娑。」 三月,思言行不相顾,即欺世也;使路人指为圣人,而一德未立,一行未成,即盗名也;见祸于天,受侮于人,不亦宜乎! 四月,之桓心丧已阕,以未得往哭,犹不忍歌笑为乐。 十八日,王法干卒,先生恸哭!为之持缌服,朔望祭礼俱废。 五月,送法干葬,为谋家事,托其门人王怀万,教遗孤溥。 一僧从先生言,归伦,姓姚,名之曰宏绪,字曰昌裔。 思畏友云亡,须时时畏天,不则堕。 六月,思三事、六艺若尽亡,三才亦不立矣;所亡者,士不以为学术耳。语修己,勿观性理语录。 抵某家,寅起,宾主皆未寤。思吾方自愧衰惰,而人犹称励精,世运乃至此哉! 省过,近多自老,大过也。 七月,已前不时哭恸!至十九日之北泗哭、奠、释麻。既而考礼,乃悔误废吉礼。盖朋友麻,乃吊服加麻,非缌麻服也,谢过于家祠、五祀。 闰七月,塨自浙来,见先生,命吹遂、笙,听之。塨谓先生曰:「先生倡明圣学,功在万世。但窃思向者,束身以敛心功多,养心以范身功少,恐高年于内地更宜力也。」乃以无念有念、无事有事、总持一敬之功质。先生曰:「然,吾无以进子,子乃于外出得之,可愧也。敢不共力!」乃书「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二语于日记首,日服膺之。 观毛大可乐书、王草堂书解正误。大可先生名奇龄,浙之萧山人,多学善文,少为家构,避之四方。康熙戊午,举博学鸿儒,授翰林院检讨,已告归,益邃经学,礼、乐、易、诗、书、春秋,各有论著,一洗旧儒痼说。草堂名复礼,淑行好学,初年调和朱、陆,晚见益邃,着四书集注补书正误,驳朱注讹谬,内入颜先生说。 曹敦化以新乡尚重威如及朱主一咏先生辞来。威如辞曰:「卓识绝胆,踢篱折藩。存性学,恨不亲孔、孟传;讲治法,真如见三王面。不得已,跳过汉、唐,举首尧天。眼睁睛,总不教尘沙眩!」主一辞曰:「唤回迷涂,亿兆添多,三存如愿,万邦协和。喜先生寿考作人,闻风起,焉肯蹉跎!」威如、主一寄辞,俱四拜。 塨质所著大学辨业于先生。大略言:格物、致知者,博学于文也,学问思辨也;诚正、修齐、治平者,约之以礼也,笃行也。物即三物之物,格,至也,即「学而时习之」。诚意,慎独也,内省也;正心,心在也,「洗心退藏于密也」,「不动而敬」也。总之,不分已发、未发,皆持一敬,孔子所谓「修己以敬」也。谓心无静时,只一慎独尽之而已;朱子分静存、动察者非也;分静于动,而以主静为功者,亦非也。何者?心之静而为其所不睹不闻者,只属须臾,不可主之也;主之,必入二氏矣。先生喜曰:「吾道赖子明矣。」后为之作序。 八月、语曹敦化曰:「论语,孔子之经济谱也。汉高只得‘惠则足以使人’一句,即兴;项王只犯‘有司出纳’一条,即亡。」 自以衰病,敬身功疏,省过自振。 九月,安州冯绘升来,以法干亡,与绘升约一年两会,责善辨学。 以衰病不能理他功,惟常习恭;觉萎怠,习恭庄;觉放肆,习恭谨;觉暴戾,习温恭;觉矜张,习谦恭;觉多言,习恭默;觉矫揉,习恭安。 先生以屯子堡水患益甚,屡请不往。至是郝公函书至候安,附一契云:「颜习斋先生生为漳南书院师,没为书院先师。文灿所赠庄一所,田五十亩,生为习斋产,没为习斋遗产。」 十一月,省过,恐振厉时是「助」,平稳时是「忘」。 十一月,博野知县杜公开铨造庐拜见。 阅陆桴亭思辨录。
庚辰(一七○○)六十六岁
 二月,把总赵光玉来拜。去,谓俨曰:「汝今日见吾会武夫辞气乎?」对曰:「异平日矣。」先生曰:「因事致礼,因人致对,窃有慕焉;友人不知吾者多矣。」 三月,朱主一来,考习六艺,复具贽,令其少子本良从学。 一日习恭,忽闭目,自警曰:「此昏惰之乘也,不恭孰甚!」已而喟然叹曰:「天置我于散地,二十有八年,曾不切劘我矣。」植秀问曰:「何也?」曰:「困抑不若在蠡之甚,左右共事,不若在蠡之才,忽忽老矣,是以叹也!」 五月,思法干不已,因曰:「行敬一步,即若法干之监我一步也;心敬一念,即若法干之范我一念也,何必戚戚为无益之悲乎?」 作先君子传曰:「年几七十,受兄掌面,不怒益恭;此一节也,几尧、舜矣。」 六月二日,觉天清地宁,风和气爽,身舒心泰,诚如象山所云「欲与天地不相似不得」者。倘如是以死,子张所称「君子曰终」,其庶乎! 思昔年工程,静敬中检昏惰,近日昏惰中检静敬。 七月,徐仲容来问学。 思释氏、宋儒,静中之明,不足恃也,动则不明矣。故尧、舜之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不见之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周公之六德、六行、六艺谓之三物;不征诸物,非德、非行、非艺也。 许恭玉忧学人弱如妇人女子。先生曰:「非去帖括制艺与读、着、主静之道,祸终此乾坤矣!」 八月,高阳李霖沛公寓书问学,称「弟子」。 谓李命侯曰:「法干卒,良友中再无以圣人相责者。」遂泣下不已。 十月,思家人有不化者,须谆谆谕之,以法齐之,乃书「言教、法束,人治之要」,于日记额。 悔过,自讼骄、浮二事。 十一月,思文王「缉熙敬止」,若宋人释之,必写一派禅宗。大学「为人君」五句,乃真熙、真敬。 十八日,夜就榻矣,闻子弟樵还,复出围坐,成一联云:「父子祖孙,幸一筵共乐;渔樵耕牧,喜四景长春。」 十二月,谓重光曰:「三达德之定天下也,有互用之时,有独胜之时;光武战昆阳,此德勇独胜之时也。」评塨日谱,戒以用实功,惜精力,勿为文字耗损。 口占云:「宇宙无知己,惟有地天通,须臾隔亦愧,自矢日兢兢!」 思人使之才易,使人之才难。
辛巳(一七○一)六十七岁
 正月十五日,祭户神,祝成。教重光安五祀龛,奉上额,正行,家众当者令辟,坐者令起。净扫神位,拂拭神主,置祝垆前,恭揖禀明日寅时恭祭,垂帘而退。此仪几四十年,皆先生自行,今始命孙。塨弟培从学。 二月,培请先生之李家庄。塨门人管廷耀、李廷献、管绍昌皆来习礼。 三月,修己侍,告之曰:「浮躁人无德,亦鲜福寿。吾年少自断不过三十,今幸苟延也。子戒之!阎公度半日默对,尝阖座称羡。」 四月,李甥问孟子尽其心节,先生曰:「尽其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者,知其仁、义、礼、智之性也;知其仁、义、礼、智之性,则知元、亨、利、贞之天矣。」 五月,曹干斋刊存学编。六月,思「小心翼翼」,翼翼者,如翼之飞,进进不已也。 八月,塨将入京,先生曰:「道寄于纸千卷,不如寄于人一二分。北游,须以鼓舞学人为第一义。」 自伤三老:有不下之族墓,一也;田有菅旷,二也;歌兴不长多忘句,三也。 九月,语杜生曰:「道莫切于礼,作圣之事也。今人视礼之精鉅者曰不能,粗细者曰不必,是使圣人无从学也。有志者,先其粗,慎其细,学得一端,亦可。即如出告、反面,苟行之,家道不亦秩,孝弟不亦兴乎!」 教塨曰:「今即著述尽是,不过宋儒为误解之书生,我为不误解之书生耳,何与于儒者本业哉?愿省养精神,苟得行此道之分寸,吾即死无憾矣。」 十二月,有惑者,盛气解之,思此即己惑也。 曹干斋寄所刻存学编至,或言盍走书谢之。先生不可,曰:「吾二人不识面,渠以明道也,非以为我也,何谢?」后有问学书至,乃答之。
壬午(一七○二)六十八岁
 正月朔日,始祖、祢同祀。初先生遵程伊川说,春祭祖,秋祭祢。塨按:古礼皆祖、祢同日祭,程说非也,质之先生;先生考而然之,至是改从古礼。 闻人称边之藩孝、恤二行,曰:「吾门有人矣!」 雪夜,重光取薪烘火,他人者近,欲把之,思不可,而远取己薪。先生闻而奖之曰:「充此意,可为圣矣。昏夜不欺,一也;义利分明,二也;举念能断,三也。」 二月四日,哭从姑丧,思礼七十衰麻在身而已,而况功、缌乃定葬日朔望礼,哭勿伤,其余但追慕,不哭。 服膺「小心、昭事」。思任人情之颠倒,事变之反复,君子之心总不其失对越上帝之常,其几矣! 三月八日,忽思少年最卑污事,因思张仲诚言「鸢飞戾天,一敛翅即落地」,岂不信乎!自今不可任此身颓衰,须日日有工程,但择老力可能者为之耳。 刘懿叔称其长郎、近勤子职,先生因奖之。语懿叔曰:「数子十过,不如奖子一长。数过不改也,徒伤情;奖长益劝也,且全恩。」 五月四日,哭奠从姑,告除缌! 自勘:期人过高,望人过厚,百苦百咎所从来也。 或馈肉,家人德之,先生曰:「此施百而报一也。」家人言,报一亦佳。先生因自愧一言三失:伐善,校物,器小。 思老来懈惰之态,不施于身,昏慢之慝,不作于心,无所郁累,无所贪系,斯学力之验也已。 六月,自勘曰:「李晦夫气象朴穆,全不入世局;王法干专一畏避,故皆不受侮。予既甘心沮、溺,而又不能认确‘穷则独善 ’一句;且至诚不足动人,恭也皆取耻辱,爱也皆招玩侮,是谁之过与?」思宋儒之学,南误张仲诚,西误李中孚,北误王法干,皆天生秀杰,可为斯人立命者;误常人之患小,误秀贤之祸大。又思吕新吾、陆道威材识又高矣,亦沾泥带水,更可惜也! 族孙保邦,初不识字,先生爱其勇力,教之武,为讲鉴史,遂渐通文;闰六月,乃入班行学仪。习恭,觉足容微开,敛之。 十四日,小便秘,几殆,书命塨勉力益光圣道,已少静,谈笑如常,夜乃通。越数月,錂侍,请曰:「刚主曾请于师,以习斋作千秋公所,门人恭祀师主,集则讲习其中,先生可手书一纸。」先生许之。 七月,先生闻某不分父劳,叹曰:「古者弟子为学,即教之事父事兄,服劳奉养;今学读书作文,必袖手静坐,安其身,而奴隶其父兄。此时文取士之害,读作为学之弊也。」 八月,思大人自恃其聪明,则不能用人;小人自恃其聪明,则不能为人用。 闻师贾金玉卒,奔哭。持心丧五月,罢,无时哭,犹朝夕哭,葬时率门人往哭送! 九月,河南周璕,介塨执贽从学,先生率行释菜礼于先圣,传之经济,嘱以勿为书生所误。 培始编日记求教,诲之曰:「务有恒。」
癸未(一七○三)六十九岁
 正月,或求教授书文,先生曰:「衰疲自知天废,姑舌耕以济绝粮,亦可也。」于是曹可成、田得丰、郝品、郝梦祥、郝梦麒来从游。 清苑冯辰拱北书来问学,答之。 六月,大兴王源,介塨执贽从学,先生辞不受;固请,乃受之。曰:「文升、刚主,道吾友英雄之气,与夫文章识力,想望久矣!近又闻因刚主言,为省身录,从事身心,尤使仆喜而不寐,过谦不敢当。然相期于周、孔之道者,宁有既乎!愿断自今,一洗诗文之习,实力圣学,斯道斯民之幸也。」因问曰:「闻子知兵,其要云何?」对曰:「源何足知兵要,但以为不过奇、正而已。」又曰:「假以乌合数千,使子治之,何法为先?」对曰:「莫先束伍。」先生跃然曰:「子真其人矣!」次日,率源祭告孔子,行释菜礼,祝圣阴佑,使之成德兴行,有功乾坤。评省身录,勉以迁善改过。源问刀法,告之。源纪二诗曰:「离迷禾黍问南村,惭愧担簦五柳门。十载低颜随燕雀,半生孤眼横乾坤!先生有道青云上,今日从游皂帽尊。虞、夏高歌人未老,无边风雨正黄昏。藜羹、麦饭话情亲,今古兴亡赖有人。破屋寒飞宵练影,荒篱远隔夕阳尘。直将文武传洙、泗,未许安危系洛、闽。山势东蟠沧海尽,应知燕、赵自生申!」 七月,塨使弟培、门人陈兆兴为共学会,以日记质之先生。塨质所撰小学勺舞仪节,画舞位,执干、戚、羽、钥以舞。先生观谱,监之。 八月,评培日记,曰:「既脱俗局,而高视远望;再敛空虚,而自卑自迩,则可与适道矣。」 俨侍,言有心疾。曰:「习行于身者多,劳枯于心者少,自壮。」 一日,曹可成观天象,言寅时东方见黑云,似雨兆,然不大;次晨果微雨。先生曰:「若可成者,可与传瞻天之学矣。」 九月,祭孔子。祝曰:「李培从元及其兄塨学日记,逐时自省,改过迁善;因之元门下侄修己、尔俨及门人李植秀、锺錂,各集册互相纠绳。元亦用自振拂,庶末路无踬,惟神相之!」 订塨所谱小学。 十月,夜坐久,无惰容,为修己述故友刘肇南以六十乡宦,失一出告,受跪责于其母事。 十一月,语可成曰:「孔子称仲弓可使南面,称子贱霸王之佐,论由、求等从政,及子贡、孟子之称孔子,得邦家,得百里而君,圣贤之学之德可想矣。宋人相推有是乎!」 先生见学堂礼器位,乃知诸子自习礼也,錂盖倡之,私喜。培来与錂习勺文舞式。 教培痛除假冒将就。 十二月齐,凭案者再,因思古人之老也,行有杖,冯有几,是古人固不讳老。齐之日,不拘行、立、坐、卧,以一心思神而不忘为主,不必尽庄坐也。
甲申(一七○四)七十岁 九月二日酉时先生卒
 正月朔日,祀祖、祢。祝文末曰:「尚其冥佑,末路干干,寡增罪戾,庶保降衷以归元!」 率门人习礼,先生作通赞,新岁习勤也,必终肄三。 汉军崔璠奂若来问学。先生谓之曰:「学之亡也,亡其粗也,愿由粗以会其精。政之亡也,亡其迹也,愿崇迹以行其义。」十五日,行学仪,有后至者。乃命凡遇行礼日,专任一人,或轮班传呼齐集,务于先生未出前严办,听候勿误。自勘一生勉于明虞、周之政,学孔、孟之学,尊祖敬宗,老老恤孤,隆师重友,辟邪卫正,改过修慝,日新时惕,懔乎帝监,勿负苍生。乃年及七十,而反身自证,无一端可对尧、舜、周、孔而无惭者;且有败坏不可收拾,如化族一事,良可伤也! 戒子侄,后日敛用布,勿以丝帛。 二月朔日习礼,先生主献,问诸子有失仪否?俨曰:「无失,且始终恭敬。」 谓门人曰:「孟子‘必有事焉’句,是圣学真传,心有事则心存,身有事则身修,至于家之齐,国之治,皆有事也。无事则道统、治统俱坏。故乾坤之祸,莫甚于释氏之空无,宋人之主静。」 与门人言博、蠡修河法,曰:「北人只思除水患,不思兴水利,不知兴利即除害也。」 二十日看书,俨曰:「伯父言诵读为病,而又犯之,况年迈宜养。」先生笑置之,曰:「子弟不当如是乎!」 族祭,籑,三盏及限,若有醉意;乃坐久止一盏,较指输一盏,即止。 曰:「吾事水学,不外‘分、浚、疏’三字;圣王治天下,亦只此三字。 」 三月,将以银易新冠。思此门人周璕所寄遗者,当为天下公用之,不可以私华其身;乃易纸,抄唤迷涂。 思生存一日,当为生民办事一日,因自钞存人编。 游西圃,可成从。因言王五公之教于陑阳也,谓主人曰:「吾登山,即偕弟子登山,玩水即偕玩水;吾吟酌,吾看花,吾步骑射,无不弟子偕,诸公勿问也,只取弟子学问科名胜人耳。」学且勿论,其门人甲遂中进士,即帖括也,岂仅在诵读哉! 书「立心高明,俯视一切」,于记首。 四月,谓门人曰:「齐宣王欲授孟子室,养弟子,使大夫、国人矜式,是以宋儒待孟子也。孟子志作名世,乌肯居哉!倘以留宋儒,必悦。」使翻朱注,程子果曰:「齐王处孟子,未为不可。」慨然叹曰:「程、朱之学,焉得冒孔、孟之学哉!」 十二日,素服行忌祭礼,其祝末曰:「呜呼显考飨哉!知儿之将献,尚得几时哉!悲咽哀怆,何有极哉?」塨来,叩禀应郾城知县温公益修聘,因议南迁。先生曰:「吾夙志也,然屡谋不遂,而竟昏耄,天殆使我葬斯土也已矣!」 五月,坐场中,觉脊骨俯屈,振起习恭。 二十五日,塨以往郾城,拜辞求教,先生曰:「持身庄竦,力断文墨,爱惜精神,留心人才,佐政仁廉,足民食用,特筒武壮,不问小过,出入必慎,交游勿滥。」塨拜受。行后,先生凄然。 许恭玉来,言一统志、广舆记等书,皆书生文字,于建国规模,山河险要,未详也。先生曰:「岂惟是哉!自帖括文墨遗祸斯世,即间有考纂经济者,总不出纸墨见解矣。」 六月沐后,见指肉红润,甲色稳秀,叹曰:「天何不使我栉风沐雨,胼手胝足也!」以祭中溜,齐。戌,卧以致思,觉不专一则坐,坐觉不专一则立,期不以暑困胜吾心之齐。 思「修其天爵以要人爵」,虽文、武盛时,不能保无其人也。惟修之久,则习与性成,功名之事,皆性命之事矣。即或虚假,而有此一修,其存天理、成人材者亦不浅;故战国才俊,犹盛后世。此周公立法之善也。今时文取士,求一修天爵以要者,亦安可得哉! 七月,谓门人曰:「心性天所与,存养所以事天;道义师所授,习行所以事师。」曹可成死,先生哭之恸!为素服十二日。 八月二日夜,梦中大哭父!阖巷皆闻。十一日,行中矩,习恭。十二日,行中矩,已而习恭,坐如泥塐。夜半,左肋下病发,儿时积也。 十三日,习恭者二。 十五日,行中秋礼,献先祠瓜果、酒肉,夜与修己、尔俨、尔檥、重光饮月下,不歌,不能忘可成也。 二十五日,寝疾,李植秀、锺錂俱来侍。二十七日,张振旅、张智吾来视,起,冠。智吾曰:「病,何必冠?」先生曰:「卧则脱,起则冠,固也。」三十日,王巽发、王浚、王泽、王怀万、王溥、王绳其来候,命人扶揖。 九月朔日,张文升来视疾。二日辰,令燂汤沐浴。培及贾子一来视疾,先生谓门人曰:「天下事尚可为,汝等当积学待用。」申,命自学舍迁于正寝,酉卒,面貌如生。 安阳徐适闻讣,北面拜哭,正弟子礼。 塨闻讣,自郾城奔回,哭奠!与及门培、边之藩、颜修己、李植秀、颜尔俨、锺錂、贾易、田得丰、郝品、郝梦麒执丧,衰服加绖,绅士许璠、彭大训等百余人,共奠。嘱塨为祝,曰:「呜呼!秦火焰而大道隐,讲坛盛而学术歧,悠忽者千余年,昧痼者数百载;乃今始得一先生,而先生又忽逝也,悲哉!天之于人,其有意耶,其无意耶!先生崛起侧陋,直以圣道为己任,以为圣人必可学而至,希贤则已卑。方总,即能干师门内难。及长,躬灌园,事恩祖,甘毳随欲敬进,虽劳不怨。日五漏起,坐必直首端身,两足分踏地,不逾五寸,立不跛,股不摇移,行折必中矩,周旋必中规,盛暑,终身未尝去衣冠。尊长,恤族里。与王法干十日一会,纠日记,记详十二时言行,时下圈黑白,别欺慊。好言论,行尝忤俗,然生平无一言非道,无一事不以尧、舜、周、孔相较勘。朔望谒家祠,二时祭以及冠昏,力行古礼。居丧倚庐垩室,衰麻无时哭,三年不懈,虽功、缌皆如礼,无少假。待妻如君,抚子如师,屋漏独居,身未尝倾欹,是为先生之躬行。非其有,一介不取,一钱赠必报。邑令约车骑造斋下拜,惟遣弟子答。士民公举德学苦孝,学使者李公、巡抚于公,将交章上荐,先生力阻若伤之,乃止,是为先生之守。慨然谓周、孔之道,在六德、六行、六艺,后儒以静坐致良知,参杂异端,篡吾心之德,且乡党自好,遂负高谊,罕见一一考行古道,丝发不苟者;至攻诗文,纂章句,群趋无用,而先王兵、农、礼、乐之艺,嗒然丧失,以致天地不得位,万物不得育。乃定课外整九容,内顾明命,一致加功,自终日迄夕,干干惕若。家礼学规,酌古准今,务曲当。帅弟子分日习礼、习射、习乐、习数、习书,考究兵、农、水、火诸学。学堂中洒扫洁甚,琴竽、决拾、筹管森列,众生揖让进退其间,已而歌讴舞蹈。唐、宋后儒室久不见此三代威仪矣。于是着存性、存学、存治、存人以立教,是为先生之学术。而谓先生之生徒然耶,天无意耶!故尝谓先生之力行为今世第一人,而倡明圣学,则秦后第一人。海内文士无论,即称笃儒致行者,与先生疏密,固大有间。而至于秦火之余,如董仲舒、郑康成、文中子、韩昌黎、程明道、张横渠、朱晦庵、王阳明,其于学术,皆襭此蹛彼,甚至拾沈捉风,侵淫虚浮,以乱圣道。呜呼!千余年于兹矣。先生生亦晚近,居蓬荜,孰传之,孰启之?一旦爬日抉月,尧、舜、周、孔之道,拾之坠地,而举之中天,奚其然耶!岂天道运会,一盛一衰,尧、舜盛以至于周、秦衰,而逦迤至明,自此以后,干旋坤转,圣道重明,斯民蒙福,故特生其人耶!乃少困以患难,中厄贫贱,内苦于家庭,外之闻者,或疑或信,或谤且滋,而且奄忽以去。抑天地之气,如烛灺火烬,已成灰滞,后转萤点,红艳然自照,而竟熸耶!呜呼!吾无以知天矣。呜呼恸哉!凡我同人,皆有后死者之责,其何以不负先生?其何以终邀福于天?先生之神,万世不磨,矧兹旦夕,而不予临。呜呼哀哉!尚飨!」李植秀挽联云:「持身矻矻,备历错节盘根,大德行,二千年后无双士!树议岩岩,直排迷途歧路,真学术,十八代来第一人!」锺錂联云:「手着四存,继绝学于三古;躬习六艺,开太平以千秋!」颜尔俨联云:「关外寻亲,辽水东西钦大节;洛中辩道,嵩山南北识真儒!」张文升上私谥曰:「文孝先生。」 十二月六日,葬于北杨村西祖兆。塨与及门诸子送葬,哭恸失声!葬返,从孝子尔檥、孝孙重光行虞祭,相向哭尽哀!持心丧三年。 先生卒前遗嘱子孙,以习斋为门人公聚学习之所,塨等共议悬匾门额曰「习斋学舍」。敬书神牌曰「颜习斋先生神位」,供于习斋。晨兴设祭,告以后每年二八月上辛公集致祭,讲习先生学术。 乙酉四月,郾城知县温德裕刊先生存性、存人、存治三编于郾城。 六月,塨修先生年谱。 丙戌八月,王源哭奠先生于习斋学舍。 十月,订先生年谱。
  阅颜习斋先生年谱,见其自幼英毅,慨然有志于圣道,切己束修,壮而明周、孔不传之学,礼、乐、兵、农,实履其事,晚年上达,所见益精贯,其德弥上,心弥歉,倍加淬励,造世之志,无顷刻忘,行己教人,干惕如一日,呜呼!此真周、孔之道之学也。璋自甲申秋阅国语,感古人、父子、君臣之际,民社、世故、政事之端,莫不实有规画,自反无似,因发愤与郑君知芳共学。乙酉立日记,记得失过恶以自考。抵上谷,始闻先生,而先生已没不可见矣。呜呼!何璋之不幸哉!虽然,其言与行俱在,穆然思之,如见先生,璋苟能孜孜不懈,学先生之学,是即亲受教于先生也。况有刚主李先生身得其传,谆谆以此道提诲,就而正之,犹见先生也,又何憾焉!是在自勉而已。 康熙丁亥三月棘津后学张琡璋谨识。  杨子云:「务学不如务求师,师者人之模范也。」嗟乎!模范讵易得哉?今观颜先生年谱,诚哉模范矣!平居每叹大儒自命,而误以面壁为存养,章句为学问,如焚鼎造冰;至于言行相违,借名行私者,又不足道也。今得先生模范,窃有志焉。但自顾谫陋,不知果能私淑以善其身否也,行滋惧矣! 丁亥菊月后学郑知芳拜识。存性编卷一
 驳气质性恶
  程子云:「论性论气,二之则不是。」又曰:「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朱子曰:「才有天命,便有气质,不能相离。」而又曰:「既是此理,如何恶?所谓恶者,气也。」可惜二先生之高明,隐为佛氏六贼之说浸乱,一口两舌而不自觉!若谓气恶,则理亦恶,若谓理善,则气亦善。盖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乌得谓理纯一善而气质偏有恶哉!
  譬之目矣:眶、疱、睛,气质也;其中光明能见物者,性也。将谓光明之理专视正色,眶、疱、睛乃视邪色乎?余谓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疱、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气质之性;只宜言天命人以目之性,光明能视即目之性善,其视之也则情之善,其视之详略远近则才之强弱,皆不可以恶言。盖详且远者固善,即略且近亦第善不精耳,恶于何加!惟因有邪色引动,障蔽其明,然后有淫视而恶始名焉。然其为之引动者,性之咎乎,气质之咎乎?若归咎于气质,是必无此目而后可全目之性矣,非释氏六贼之说而何!
  孔、孟性旨湮没至此,是以妄为七图以明之。非好辩也,不得已也。
 明明德  朱子原亦识性,但为佛氏所染,为世人恶习所混。若无程、张气质之论,当必求「性情才」及「引蔽习染」七字之分界,而性情才之皆善,与后日恶之所从来判然矣。惟先儒既开此论,遂以恶归之气质而求变化之,岂不思气质即二气四德所结聚者,乌得谓之恶!其恶者,引蔽习染也。惟如孔门求仁,孟子存心养性,则明吾性之善,而耳目口鼻皆奉令而尽职。
  故大学之道曰「明明德」,尚书赞尧,首曰「钦明」,舜曰「浚哲」,文曰「克明」,中庸曰「尊德性」,既尊且明,则无所不照。譬之居高肆望,指挥大众,当恻隐者即恻隐,当羞恶者即羞恶,仁不足以恃者即以义济之,义不足以恃者即以仁济之。或用三德并济一德,或行一德兼成四德,当视即视,当听即听,不当即否。使气质皆如其天则之正,一切邪色淫声自不得引蔽,又何习于恶、染于恶之足患乎!是吾性以尊明而得其中正也。
  六行乃吾性设施,六艺乃吾性材具,九容乃吾性发现,九德乃吾性成就;制礼作乐,燮理阴阳,裁成天地,乃吾性舒张,万物咸若,地乎天成,太和宇宙,乃吾性结果。故谓变化气质为养性之效则可,如德润身,睟面盎背,施于四体之类是也;谓变化气质之恶以复性则不可,以其问罪于兵而责染于丝也。知此,则宋儒之言性气皆不亲切。
  惟吾友张石卿曰:「性即是气质之性,尧、舜气质即有尧、舜之性,呆呆气质即有呆呆之性,而究不可谓性有恶。」其言甚是。但又云「傻人决不能为尧、舜」,则诬矣。吾未得与之辨明而石卿物故,深可惜也!
 棉桃喻性  诸儒多以水喻性,以土喻气,以浊喻恶,将天地予人至尊至贵至有用之气质,反似为性之累者然。不知若无气质,理将安附?且去此气质,则性反为两间无作用之虚理矣。
  孟子一生苦心,见人即言性善,言性善必取才情故迹一一指示,而直指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明乎人不能作圣,皆负此形也,人至圣人乃充满此形也;此形非他,气质之谓也。以作圣之具而谓其有恶,人必将贱恶吾气质,程、朱敬身之训,又谁肯信而行之乎?
  因思一喻曰:天道浑沦,譬之棉桃:壳包棉,阴阳也;四瓣,元、亨、利、贞也;轧、弹、纺、织,二气四德流行以化生万物也;成布而裁之为衣,生人也;领、袖、襟裾,四肢、五官、百骸也,性之气质也。领可护项,袖可藏手,襟裾可蔽前后,即目能视、耳能听、子能孝、臣能忠之属也,其情其才,皆此物此事,岂有他哉!不得谓棉桃中四瓣是棉,轧、弹、纺、织是棉,而至制成衣衫即非棉也,又不得谓正幅、直缝是棉,斜幅、旁杀即非棉也。如是,则气质与性,是一是二?而可谓性本善,气质偏有恶乎?
  然则恶何以生也?则如衣之着尘触污,人见其失本色而厌观也,命之曰污衣,其实乃外染所成。有成衣即被污者,有久而后污者,有染一二分污者,有三四分以至什百全污不可知其本色者;仅只须烦撋涤浣以去其染着之尘污已耳,而乃谓洗去其襟裾也,岂理也哉!是则不特成衣不可谓之污,虽极垢敝亦不可谓衣本有污。但外染有浅深,则撋浣有难易,若百倍其功,纵积秽可以复洁,如莫为之力,即蝇点不能复素。则大学明德之道,日新之功,可不急讲欤!
 借水喻性  程、朱因孟子尝借水喻性,故亦借水喻者甚多;但主意不同,所以将孟子语皆费牵合来就己说。今即就水明之,则有目者可共见,有心者可共解矣。
  程子云:「清浊虽不同,然不可以浊者不为水。」此非正以善恶虽不同,然不可以恶者不为性乎?非正以恶为气质之性乎?请问,浊是水之气质否?吾恐澄澈渊湛者,水之气质,其浊之者,乃杂入水性本无之土,正犹吾言性之有引蔽习染也。其浊之有远近多少,正犹引蔽习染之有轻重浅深也。若谓浊是水之气质,则浊水有气质,清水无气质矣,如之何其可也!
 性理评  朱子曰:「孟子道性善,性字重,善字轻,非对言也。」  此语可诧!性善二字如何分轻重?谁说是对言?若必分轻重,则孟子时人竞言性,但不知性善耳。  孟子道之之意,似更重善字。
  朱子述伊川曰:「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曰喜、怒、哀、惧、爱、恶、欲,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  「情既炽」句,是归罪于情矣。非。王子曰:程子之言似不非。炽便是恶。予曰:孝子之情浓,忠臣之情盛,炽亦何恶?贤者又惑于庄周矣。
  又曰:「动字与中庸发字无异,而其是非真妄,特决于有节与无节、中节与不中节之间耳。」  以不中节为非亦可,但以为恶妄则不可。彼忠臣义士,不中节者岂少哉!
  朱子曰:「‘人生而静,天之性’,未尝不善;‘感物而动,性之欲’,此亦未尝不善。至于‘物至知诱,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方是恶。故圣贤说得恶字煞迟。」  此段精确,句句不紊层次。吾之七图,亦适以发明朱子之意云尔。而乃他处多乱,何也?以此知朱子识诣之高,而未免惑于他人之见耳。按朱子此段,是因乐记语而释之。可见汉儒见道,犹胜宋儒。
  又述韩子所以为性者五,而今之言性者皆杂佛、老而言之。  先生辈亦杂佛、老矣!
  张南轩答人曰:「程子之言,谓‘人生而静以上更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继之曰:‘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  玩程子云「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盖以易「继善」句作已落人身言,谓落人身便不是性耳。夫「性」字从「生心」,正指人生以后而言。若「人生而静」以上,则天道矣,何以谓之性哉?
  朱子曰:「人之性论明暗,物之性只是偏塞。」  人亦有偏塞,如天哑、天阉是也;物亦有明暗,如沐猴可教之戏、鹦鹉可教之言是也。
  程子曰:「韩退之说叔向之母闻扬食我之生,知其必灭宗,此无足怪,其始便禀得恶气,便有灭宗之理,所以闻其声而知之也。使其能学以胜其气,复其性,可无此患。」  噫!楚越椒始生而知其必灭若敖,晋扬食我始生而知其必灭羊舌,是后世言性恶者以为明证者也,亦言气质之恶者以为定案者也。试问二子方生,其心欲弑父与君乎?欲乱伦败类乎?吾知其不然也。子文、向母不过察声容之不平而知其气禀之甚偏,他日易于为恶耳。今即气禀偏而即命之曰「恶」,是指刀而坐以杀人也,庸知刀之能利用杀贼乎!程子云:「使其能学以胜其气,复其性,可无此患。」可为善论,而惜乎不知气无恶也!
  朱子曰:「气有不存而理却常在。」又曰:「有是气则有是理,无是气则无此理。」  后言不且以己矛刺己盾乎?
  孔、孟言性之异,略而论之,则夫子杂乎气质而言之,孟子乃专言其性之理。杂乎气质而言之,故不曰「同」而曰「近」。盖以为不能无善恶之殊,但未至如所习之远耳。  愚谓识得孔、孟言性原不异,方可与言性。孟子明言「为不善非才之罪」,「非天之降才尔殊」,「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又曰「形色,天性也」,何尝专言理?况曰性善,谓圣凡之性同是善耳,亦未尝谓全无差等。观言「人皆可以为尧、舜」,将生安、学利、困勉无不在内,非言当前皆与尧、舜同也。宋儒强命之曰「孟子专以理言」,冤矣!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此二语乃自罕言中偶一言之,遂为千古言性之准。性之相近如真金,轻重多寡虽不同,其为金俱相若也。惟其有差等,故不曰「同」;惟其同一善,故曰「近」。将天下圣贤、豪杰、常人不一之恣性,皆于「性相近」一言包括,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将世人引蔽习染、好色好货以至弑君弑父无穷之罪恶,皆于「习相远」一句定案,故曰「非才之罪也」,「非天之降材尔殊也」,孔、孟之旨一也。昔太甲颠覆典刑,如程、朱作阿衡,必将曰「此气质之恶」。而伊尹则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大约孔、孟而前,责之习,使人去其所本无,程、朱以后,责之气,使人憎其所本有,是以人多以气质自诿,竟有「山河易改,本性难移」之谚矣,其误世岂浅哉!
  此理皆圣贤所罕言者,而近世大儒如河南程先生、横渠张先生尝发明之,其说甚详。  以圣贤所罕言而谆谆言之,至于何年习数,何年习礼,何年学乐,周、孔日与天下共见者而反后之,便是禅宗。
  邵浩问曰:「赵书记尝问浩:‘如何是性?’浩对以伊川云:‘孟子言性善是极本穷原之性;孔子言性相近是气质之性。’赵云:‘安得有两样?只有中庸说天命之谓性自分明。’」曰:「公当初不曾问他,‘既谓之善,固无两般;才说相近,须有两样。’」  善哉书记!认性真确,朱子不如大舜舍己从人矣。殊不思夫子言相近,正谓善相近也;若有恶,则如黑白、冰炭,何近之有?
  孟子言性只说得本然底,论才亦然。荀、扬、韩诸人虽是论性,其实只说得气。  不本然,便不是性。
  问:「气质之说起自何人?」曰:「此起于程、张。某以为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  程、张隐为佛氏所惑,又不解恶人所从来之故,遂杜撰气质一说,诬吾心性。而乃谓有功圣门,有补来学,误甚!
  程子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或过或不及便如此。盖天下无性外之物,本皆善而流于恶耳!」  玩「本非恶,但或过或不及便如此」语,则程子本意亦未尝谓气质之性有恶,凡其所谓善恶者,犹言偏全、纯驳、清浊、厚薄焉耳。但不宜轻出一恶字,驯至有「气质恶为吾性害」之说,立言可不慎乎!「流于恶」,「流」字有病,是将谓源善而流恶,或上流善而下流恶矣。不知源善者流亦善,上流无恶者下流亦无恶,其所为恶者,乃是他途岐路别有点染。譬如水出泉,若皆行石路,虽自西海达于东海,毫不加浊,其有浊者,乃亏土染之,不可谓水本清而流浊也。知浊者为土所染,非水之气质,则知恶者是外物染乎性,非人之气质矣。
  问:「‘善固性也’固是,若云‘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则此理本善,因气而鹘突;虽是鹘突,然亦是性也。」曰:「他原头处都是善,因气偏,这性便偏了;然此处亦是性。如人浑身都是恻隐而无羞恶,都羞恶而无恻隐,这个便是恶的。这个唤做性耶不是?如墨子之心本是恻隐,孟子推其弊到得无父处,这个便是‘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  此段朱子极力刻画气质之恶,明乎此则气质之有恶昭然矣,大明乎此则气质之无恶昭然矣。夫「气偏性便偏」一言,是程、朱气质性恶本旨也。吾意偏于何物?下文乃曰:「如人浑身都是恻隐而无羞恶,都羞恶而无恻隐,这便是恶。」呜呼!世岂有皆恻隐而无羞恶,皆羞恶而无恻隐之人耶?岂有皆恻隐而无羞恶,皆羞恶而无恻隐之性耶?不过偏胜者偏用事耳。今即有人偏胜之甚,一身皆是恻隐,非偏于仁之人乎?其人上焉而学以至之,则为圣也,当如伊尹;次焉而学不至,亦不失为屈原一流人;其下顽不知学,则轻者成一姑息好人,重者成一贪溺昧罔之人。然其贪溺昧罔,亦必有外物引之,遂为所蔽而僻焉,久之相习而成,遂莫辨其为后起、为本来,此好色好货,大率偏于仁者为之也。若当其未有引蔽,未有习染,而指其一身之恻隐曰,此是好色,此是好货,岂不诬乎?即有人一身皆是羞恶,非偏于义之人乎?其人上焉而学以至之,则为圣也,当如伯夷;次焉而学不至,亦不失为海瑞一流人;其下顽不知学,则轻者成一傲岸绝物,重者成很毒残暴之恶人。然其很毒残暴,亦必有外物引之,遂为所蔽而僻焉,久之相习而成,遂莫辨其为后起、为本来,大率杀人戕物,皆偏于义者为之也。若当其未有引蔽,未有习染,而指其一身之羞恶者曰,此是杀人,此是戕物,岂不诬乎?墨子之心原偏于恻隐,遂指其偏于恻隐者谓之无父,可乎?但彼不明其德,无晰义之功,见此物亦引爱而出,见彼物亦引爱而出,久之相习,即成一兼爱之性,其弊至视父母如路人,则恶矣;然亦习之至此,非其孩提即如此也。即朱子亦不得不云「孟子推其弊至于无父」,则下句不宜承之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
  朱子曰:「濂溪说:‘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矣。’濂溪说性,只是此五者。他又自有说仁、义、礼、智底性时,若论气质之性则不出此五者。然气禀底性便是那四端底性,非别有一种性也。」  既云「气禀之性即是四端之性,别无二性」,则恶字从何加之?可云「恶之性即善之性」乎?盖周子之言善恶,或亦如言偏全耳。然偏不可谓为恶也;偏亦命于天者也,杂亦命于天者也,恶乃成于习耳。如官然:正印固君命也,副贰独非君命乎?惟山寨僭伪非君命耳。如生物之本色然:五色兼全,且均匀而有条理者,固本色也;独黄独白非本色乎?即色有错杂独非本色乎?惟灰尘污泥熏渍点染非本色耳。今乃举副贰杂职与僭伪同诛,以偏色错彩与污染并厌,是惟正印为君命,纯美为本色,惟尧、舜、孔、孟为性善也,乌乎可?周子太极图,原本之道士陈希夷、禅僧寿涯,岂其论性亦从此误而诸儒遂皆宗之欤?
  言若水之就下处,当时只是滚说了。盖水之就下,便是喻性之善,如孟子所谓「过颡」「在山」,虽不是顺水之性,然不谓之水不得。这便是前面「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之说。  竭尽心力,必说性有恶,何为?弑父弑君亦是人,然非人之性;「过颡」「在山」亦是水,然非水之性。
  水流至海而不污者,气禀清明,自幼而善,圣人性之而全其天者也。流未远而已浊者,气禀偏驳之甚,自幼而恶者也。流既远而方浊者,长而见异物而迁焉,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浊有多少,气之昏明纯驳有浅深也。不可以浊者不为水,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  水流未远而浊,是水出泉即遇易亏之土,水全无与也,水亦无如何也。人之自幼而恶,是本身气质偏驳,易于引蔽习染,人与有责也,人可自力也。如何可伦!人家墙卑,易于招盗,墙诚有咎也,但责墙曰「汝即盗也」,受乎哉?
  因言:「旧时人尝装惠山泉去京师,或时臭了。京师人会洗水,将沙石在笕中,上面倾水,从笕中下去。如此十数番,便渐如故。」  此正洗水之习染,非洗水之气质也。
  而今讲学用心着力,都是用这气去寻个道理。  然则气又有用如此,而谓其有恶乎?
  或问:「‘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其所以有善恶之不同,何也?」勉斋黄氏曰:「气有偏正,则所受之理随而偏正;气有昏明,则所受之理随而昏明。木之气盛则金之气衰,故仁常多而义常少;金之气盛则木之气衰,故义常多而仁常少。若此者,气质之性有善恶也。」  是以偏为恶矣。则伯夷之偏清,柳下惠之偏和,亦谓之恶乎?
  愚尝质之先师。答曰:「未发之前,气不用事,所以有善而无恶。」至哉此言也!  未发之前可羡如此,则已发可憎矣,宜乎佛氏之打坐入定,空却一切也!黄氏之言,不愈背诞乎!
  气有清浊,譬如着些物蔽了,发不出。如柔弱之人见义不为,为义之意却在里面,只是发不出。如灯火使纸罩了,光依旧在里面,只是发不出来,拆去了纸,便自是光。  此纸原是罩灯火者,欲灯火明必拆去纸。气质则不然。气质拘此性,即从此气质明此性,还用此气质发用此性。何为拆去?且何以拆去?拆而去之,又不止孟子之所谓戕贼人矣!
  以人心言之,未发则无不善,已发则善恶形焉。然原其所以为恶者,亦自此理而发,非是别有个恶,与理不相干也。若别有个恶与理不相干,却是有性外之物也。  以未发为无不善,已发则善恶形,是谓未出土时纯是麦,既成苗时即成麻与麦,有是理乎?至谓所以为恶亦自此理而发,是诬吾人气质,并诬吾人性理,其初尚近韩子「三品」之论,至此竟同荀氏「性恶」,扬氏「善恶混」矣。
  北溪陈氏曰:「自孟子不说到气禀,所以荀子便以性为恶,扬子便以性为善恶混,韩文公又以为性有三品,都只是说得气。近世东坡苏氏又以为性未有善恶,五峰胡氏又以为性无善恶,都只含糊云云。至程子,于本性之外又发出气质一段,方见得善恶所从来。」又曰:「万世而下,学者只得按他说,更不可改易。」  程、张于众论无统之时,独出「气质之性」一论,使荀、扬以来诸家所言皆有所依归,而世人无穷之恶皆有所归咎,是以其徒如空谷闻音,欣然着论垂世。而天下之为善者愈阻,曰,「我非无志也,但气质原不如圣贤耳。」天下之为恶者愈不惩,曰,「我非乐为恶也,但气质无如何耳。」且从其说者,至出辞悖戾而不之觉,如陈氏称「程子于本性之外发出气禀一段」。噫!气禀乃非本来者乎?本来之外乃别有性乎?又曰「方见得善恶所从来」,恶既从气禀来,则指渔色者气禀之性也,黩货者气禀之性也,弑父弑君者气禀之性也,将所谓引蔽、习染,反置之不问。是不但纵贼杀良,几于释盗寇而囚吾兄弟子侄矣,异哉!
  潜室陈氏曰:「识气质之性,善恶方各有着落。不然,则恶从何处生?孟子专言义理之性,则恶无所归,是‘论性不论气不备’。孟子之说为未备。」  观告子或人三说,是孟子时已有荀、扬、韩、张、程、朱诸说矣,但未明言「气质」二字耳。其未明言者,非其心思不及,乃去圣人之世未远,见习礼,习乐,习射,习书、数,非礼勿视听言动皆以气质用力,即此为存心,即此为养性,故曰「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故曰「养吾浩然之气」,故曰「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当时儒者视气质甚重,故虽异说纷纷,已有隐坏吾气质以诬吾性之意,然终不敢直诬气质以有恶也。魏、晋以来,佛老肆行,乃于形体之外别状一空虚幻觉之性灵,礼乐之外别作一闭目静坐之存养。佛者曰「入定」,儒者曰吾道亦有「入定」也。老者曰「内丹」,儒者曰吾道亦有「内丹」也。借四子、五经之文,行楞严、参同之事,以躬习其事为粗迹,则自以气骨血肉为分外,于是始以性命为精,形体为累,乃敢以有恶加之气质,相衍而莫觉其非矣。贤如朱子,而有「气质为吾性害」之语,他何说乎!噫!孟子于百说纷纷之中,明性善及才情之善,有功万世。今乃以大贤谆谆然罢口敝舌,从诸妄说辩出者,复以一言而诬之曰,孟子之说原不明不备,原不曾折倒告子。噫!孟子果不明乎,果未备乎?何其自是所见,妄议圣贤而不知其非也!
  问:「目视耳听,此气质之性也。然视之所以明,听之所以聪,抑气质之性耶,抑义理之性耶?」曰:「目视耳听,物也;视明听聪,物之则也。来问可施于物则,不可施于言性。若言性,当云好色好声,气质之性;正色正声,义理之性。」  诗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彝德。」详诗与子言,物则非性而何?况朱子解物则,亦云「如有父子则有孝慈,有耳目则有聪明之类」,非谓孝慈即父子之性,聪明即耳目之性乎?今陈氏乃云「来问可施于物则,不可施于言性」,是谓物则非性矣。又云「若言性,当云好色好声,气质之性;正色正声,义理之性」,是物则非义理之性,并非气质之性矣。则何者为物之则乎?大约宋儒认性,大端既差,不惟证之以孔、孟之旨不合,即以其说互参之,亦自相矛盾、各相抵牾者多矣。如此之类,当时皆能欺人,且以自欺。盖空谈易于藏丑,是以舍古人六府、六艺之学而高谈性命也。予与友人法干王子初为程、朱之学,谈性天似无龃龉。一旦从事于归除法,已多艰误,况礼乐之精繁乎!昔人云:「画鬼容易画马难。」正可喻此。
  临川吴氏曰:「孟子道性善,是就气质中挑出其本然之理而言。然不曾分别性之所以有不善者,因气质之有浊恶而污坏其性也。故虽与告子言而终不足以解告子之惑,至今人读孟子,亦见其未有以折倒告子而使之心服也。  孟子时虽无气质之说,必有言才不善、情不善者,故孟子曰:「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非天之降才尔殊也。」「人见其禽兽也,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凡孟子言才情之善,即所以言气质之善也。归恶于才、情、气质,是孟子所深恶,是孟子所亟辩也。宋儒所自恃以为备于孟子、密于孟子,发前圣所未发者,不知其蹈告子二或人之故智,为孟子所词而辟之者也,顾反谓孟子有未备,无分晓。然犹时有回护语,未敢遽处孟子上。至于元儒,则公然肆口以为程、朱言「未备」,指孟子之言性而言也,言「不明」,指荀、扬世俗之论性者言也,是夷孟子于荀、扬、世俗矣。明言气质浊恶,污吾性,坏吾性。不知耳目、口鼻、手足、五脏、六腑、筋骨、血肉、毛发俱秀且备者,人之质也,虽蠢,犹异于物也;呼吸充周荣润,运用乎五官百骸粹且灵者,人之气也,虽蠢,犹异于物也;故曰「人为万物之灵」,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其灵而能为者,即气质也。非气质无以为性,非气质无以见性也。今乃以本来之气质而恶之,其势不并本来之性而恶之不已也。以作圣之气质而视为污性、坏性、害性之物,明是禅家六贼之说,其势不混儒、释而一之不已也。能不为此惧乎!是以当此普地狂澜泛滥东奔之时,不度势,不量力,驾一叶之舟而欲挽其流,多见其危也,然而不容已也。观至「虽与告子言,终不足以解告子之惑。至今读孟子,亦见其未有以折倒告子而使之心服」,叹曰,吴临川何其似吾童时之见也!吾十余岁读孟子至义内章,见敬叔敬弟之说,犹之敬兄酌乡人也,公都子何据而遽燎然不复问乎?饮汤饮水之喻,犹之敬叔敬弟也,孟季子何见而遂怃然不复辩乎?至后从「长之者义乎」句悟出,则见句句是义内矣。今观孟子辩性诸章,皆据人情物理指示,何其痛快明白!告子性甚执,不服必更辩,今既无言,是已折倒也。吴氏乃见为不足解惑,见为未折倒告子,是其见即告子之见,而识又出告子下矣。
  朱子曰:「孟子终是未备,所以不能杜绝荀、扬之口。」  程、朱,志为学者也;即所见异于孟子,亦当虚心以思:何为孟子之见如彼?或者我未之至乎?更研求告子、荀、扬之所以非与孟子之所以是,自当得之。乃竟取诸说统之为气质之性,别孟子为本来之性,自以为新发之秘,兼全之识,反视孟子为偏而未备,是何也?去圣远而六艺之学不明也。孟子如明月出于黄昏,太阳之光未远,专望孔子为的,意见不以用,曲学邪说不以杂。程、朱则如末旬之半夜,偶一明色睒烁之星出,一时暗星既不足比光,而去日月又远,即俨然太阳,而明月亦不知尊矣。又,古者学从六艺入,其中涵濡性情,历练经济,不得躐等,力之所至,见斯至焉。故聪明如端木子,犹以孔子为多学而识,直待垂老学深,方得闻性道,一闻夫子以颜子比之,爽然自失,盖因此学好大骛荒不得也。后世诵读、训诂、主静、致良知之学,极易于身在家庭,目遍天下,想象之久,以虚为实,遂侈然成一家言而不知其误也。
  吴氏曰:「程子‘性即理也’云云,张子云:‘形而后有气质之性’云云,此言最分晓。而观者不能解其言,反为所惑,将谓性有两种。盖天命之性,气质之性,两性字只是一般,非有两等性也。」  程、张原知二之则不是,但为诸子、释氏、世俗所乱,遂至言性有二矣。既云「天地之性浑是一善,气质之性有善有恶」,非两种性而何?可云恶即理乎?
  问:「子罕言命,若仁、义、礼、智、信五常,皆是天所命。如贵贱、死生、寿夭之命有不同,如何?」曰:「都是天所命。禀得精英之气,便为圣、为贤,便是得理之全,得理之正。禀得清明者曰英爽;禀得敦厚者曰温和。禀得清高者便贵,禀得丰厚者便富,禀得长久者便寿;禀得衰颓、薄污(天命无污,当作「浊」)者便为愚、不肖,为贫,为贱,为夭。天有那气生一个人出来,便有许多物随他来。天之所命固是均一,而气禀便有不齐,只看其禀得来如何耳。」  此段甚醇。愚第三图大意正仿此。
  「三代而上,气数醇浓。气清者必厚,必长,故圣贤皆贵,且富,且寿。以下反是。」  愚谓有回转气运法。惟行选举之典,则清者自高自厚矣。
  程子曰:「性无不善,其所以不善者,才也。受于天之谓性;禀于气之谓才。才之善不善,由气之有偏正也。」  罪气因罪才,故曰孟子时人言才情不善即气质之说。程、张气质之性,即告子二或人之见也。
  告子所云固是,为孟子问他,他说便不是也。  愚谓程、朱即告子之说,犹属遥度之语。兹程子竟明许告子所言是,且曰「为孟子问他,他说便不是」,似憾告子辞不达意者。不知诸先生正不幸不遇孟子问,故不自知其不是也。
  朱子曰:「性者心之理,情者心之动,才便是那情之会恁地者。情与才绝相近,但情是遇物而发,路陌曲折,恁的去底;才是有气力去做底。要之,千头万绪,皆是从心上来。」  此段确真。乃有「才情恶,气质恶,程子密于孟子」之语,何也?
  伊川所谓才,与孟子说才小异,而语意尤密,不可不考。  伊川明言「其不善乃是才也」,与孟子之说如冰炭之异性,燕、越之异辕矣,尚得谓之小异乎!
  气质之性,古人虽不曾与人说,考之经典,却有此意。如书云「人惟万物之灵」,「亶聪明作元后」,与夫「天乃锡王智勇」之说,皆此意也。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孟子辩告子「生之谓性」,亦是说气质之性。  「气质之性」四字,未为不是,所差者,谓性无恶,气质偏有恶耳。兹所引经传乃正言气质之性善者,何尝如程、张之说哉!朱子既惑于其说,遂视经传皆是彼意矣。若仆曲为援引,较此更似:「道心惟微」,义理之性也;「人心惟危」,气质之性也;「命也,有性焉」,义理之性也;「性也,有命焉」,气质之性也;然究不可谓之有恶。
  问:「天理人欲同体异用之说如何?」曰:「当然之理,人合恁地底便是体,故仁、义、礼、知为体。如五峰之说,则仁与不仁,礼与不礼,智与不智,皆是性。如此,则性乃一个大人欲窠子,其说乃与东坡、子由相似,是大凿脱,非小失也。」  以气质之性为有善有恶,非仁与不仁礼与不礼皆性乎?非说性是一大私欲窠子乎?朱子之言,乃所以自驳也。
存性编卷二
 性图
  窃谓宋儒皆未得孟子性善宗旨。故先绘朱子图于前,而绘愚妄七图于后,以请正于高明长者。
  朱子性图
  性善(性无不善。)恶(恶不可谓从善中直下来,只是不能善,则偏于一端而为恶。)
          善(发而中节,无性不善。)
  右图解云:「发而中节,无性不善。」窃谓虽发而不中节,亦不可谓有性不善也,此言外之弊也。「恶」字下云:「恶不可谓从善中直下来。」此语得之矣。则「恶」字不可与「善」字相比为图,此显然之失也。又云:「只是不能善。」此三字甚惑,果指何者不能为善也?上只有一性,若以性不能为善,则诬性也;若谓才或情不能为善,则诬才与情也;抑言别有所为而不能为善,则不明也。承此,云「则偏于一端而为恶」,但不知是指性否?若指性则大非。「性善」二字,更无脱离。盖性之未发,善也;虽性之已发,而中节与不中节皆善也;谓之有恶,又诬性之甚也。然则朱子何以图也?反复展玩,乃晓然见其意,盖明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之别,故上二字注之曰「性无不善」,谓其所言天命之性也;下二字「善」「恶」并列,谓其所言气质之性也。噫!气质非天所命乎?抑天命人以性善,又命人以气质恶,有此二命乎?然则程、张诸儒气质之性愈分析,孔、孟之性旨愈晦蒙矣。此所以敢妄议其不妥也。
  妄见图(凡七)
  仆自颇知学来,读宋先儒书,以为诸先正真尧、舜、孔、孟也。故于通书称其为二论后仅见之文;尊周子为圣人,又谓得太极图则一以贯之;大程子似颜子;于小学称朱子为圣人;于家礼尊如神明,曰如有用我者,举此而措之;盖全不觉其于三代以前之学有毫厘之差也。惟至康熙戊申,不幸大故,一一式遵文公家礼,罔敢陨越;身历之际,微觉有违于性情者,哀毁中亦不能辨也。及读记中丧礼,始知其多错误。卒哭,王子法干来吊,谓之曰:「信乎,非圣人不可制作,非圣人亦不可删定也!朱子之修礼,犹属僭也。」盖始知其非圣人也。至练后,哀稍杀,又病,不能纯哀思,不若于哀不至时略观书。于是检性理一册,至朱子性图,反复不能解。久之,猛思朱子盖为气质之性而图也,猛思尧、舜、禹、汤以及周、孔诸圣皆未尝言气质之性有恶也,猛思孟子性善、才情皆可为善之论,诚可以建天地,质鬼神,考前王,俟百世,而诸儒不能及也。乃为妄见图凡七,以申明孟子本意,此则其总图也。
  大圈,天道统体也。上帝主宰其中,不可以图也。左阳也,右阴也,合之则阴阳无间也。阴阳流行而为四德,元、亨、利、贞也,(四德,先儒即分春、夏、秋、冬,论语所谓「四时行」也。)横竖正画,四德正气正理之达也,四角斜画,四德间气间理之达也。交斜之画,象交通也;满面小点,象万物之化生也,莫不交通,莫不化生也,无非是气是理也。知理气融为一片,则知阴阳二气,天道之良能也;元、亨、利、贞四德,阴阳二气之良能也;化生万物,元、亨、利、贞四德之良能也。知天道之二气,二气之四德,四德之生万物莫非良能,则可以观此图矣。万物之性,此理之赋也;万物之气质,此气之凝也。正者此理此气也,间者亦此理此气也,交杂者莫非此理此气也;高明者此理此气也,卑暗者亦此理此气也,清厚者此理此气也,浊薄者亦此理此气也,长短、偏全、通塞莫非此理此气也。至于人,则尤为万物之粹,所谓「得天地之中以生」者也。二气四德者,未凝结之人也;人者,已凝结之二气四德也。存之为仁、义、礼、智,谓之性者,以在内之元、亨、利、贞名之也;发之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谓之情者,以及物之元、亨、利、贞言之也;才者,性之为情者也,是元、亨、利、贞之力也。谓情有恶,是谓已发之元、亨、利、贞,非未发之元、亨、利、贞也。谓才有恶,是谓蓄者元、亨、利、贞,能作者非元、亨、利、贞也;谓气质有恶,是元、亨、利、贞之理谓之天道,元、亨、利、贞之气不谓之天道也。噫!天下有无理之气乎?有无气之理乎?有二气四德外之理气乎?恶其发者,是即恶其存之渐也;恶其力者,是即恶其本之渐也;恶其气者,是即恶其理之渐也。何也?人之性,即天之道也。以性为有恶,则必以天道为有恶矣;以情为有恶,则必以元、亨、利、贞为有恶矣;以才为有恶,则必以天道流行干干不息者亦有恶矣;其势不尽取三才而毁灭之不已也。
  呜呼!汉、魏以来,异端昌炽,如洪水滔天,吾圣人之道如病蚕吐丝,迨于五季而倍微。当此时,而以惑于异端者诬圣曰「圣人之言性本如是也」,必诸先正之所不忍;天道昭布现前如此,圣经贤传指示亲切如此,而必以惑于世俗者诬天曰「天生人之气质,本有恶也」,亦必诸先正之所不敢。其为此论,特如时谚所云「习俗移人,贤者不免」耳。是图也,正就程、张、朱发明精确者一推衍之,非敢谓于先儒之见有加也,特不杂于荀、扬、佛、老而已矣;正即气质之性一订释之,非谓无气质之性也,特不杂以引蔽习染而已矣。意之不能尽者,仍详说于各图下。无非欲人共见乎天道之无他,人性之本善,使古圣贤性习之原旨昭然复明于世,则人知为丝毫之恶,皆自点其光莹之本体,极神圣之善,始自践其固有之形骸;而异端重性轻形因而灭绝伦纪之说,自不得以惑人心,喜静恶动因而废弃六艺之妄,自不得以芜正道。诸先正之英灵,必深喜其偶误顿洗而大快乎!圣道重光,仆或幸可以告无罪矣。其辞不副意,未足阐天人之秘,或反汩性理者,庸陋亦不敢自保其无也,愿长者其赐教焉!
  阴阳流行而为四德。顺者,如春德与夏德,顺也;逆者,如春德与秋德,逆也。交者,二德合或三四合也;通者,自一德达一德,或中达正、间,正、间达中,正达间,间达正,正、正达,间、间达之类也。错者,阴阳、刚柔彼此相对也;综者,阴阳、刚柔上下相穿也。熏者,如香之熏物,居此及彼,以虚洽实,不必形接而臭至之也;烝者如烝食,如天地絪缊,下渐上也,一发而普遍也。变者,化也,有而无也,无而有也,或德相变,或正、间、斜相变也,如田鼠化鴽,雀化为蛤之变也;易者,神也,往来也,更代也,治也,阳乘阴,阴承阳也。感者,遥应也,如感月光,感苍龙,感流星之类是也;触者,邂逅也,不期遇也,如一流复遇一流,舟行遇山,火发遇雨,云集遇风之类是也。聚者,理气结也,一德聚,或二三四德共聚也;散者,散其聚也;舒者,缕长直去也;卷者,回其舒也。十六者,四德之变也。德惟四而其变十六,十六之变不可胜穷焉。
  为运不息也,止有常也,照临、薄食也,灿列、流陨、进退、隐见也,吹嘘、震荡也,高下、平陂、土石、毛枯也,会分、燥湿、流止也,稚老、雕灾、材灰也,飞、潜、蠕、植,不可纪之状也。至于人,清浊、厚薄、长短、高下,或有所清,有所浊,有时厚,有时薄,大长小长,大短小短,时高时下,参差无尽之变,皆四德之妙所为也。世固有妖氛瘴疠,亦因人物有所激感而成,如人性之有引蔽习染,而非其本然也。
  或谓既已感激而成妖瘴,则禀是气而生者即为恶气恶质。不知虽极污秽,及其生物,仍返其元,犹是纯洁精粹二气四德之人,不即污秽也。如粪中生五谷瓜蔬,俱成佳品,断不臭恶。秽朽生芝,鲧、瞍全圣,此其彰明较著者也。
  四德之理气,分合交感而生万物。其禀乎四德之中者,则其性质调和,有大中之中,有正之中,有间之中,有斜之中,有中之中。其禀乎四德之边者,则其性质偏僻,有中之边,有正之边,有间之边,斜之边,边之边。其禀乎四德之直者,则性质端果,有中之直,正之直,间之直,斜之直,直之直。其禀乎四德之屈者,则性质曲折,有中之屈,有正之屈,间之屈,斜之屈,屈之屈。其禀乎四德之方者,则性质板棱,有中之方,正之方,间之方,有斜之方,方之方。其禀乎圆者,则性质通便,有中之圆,正之圆,间之圆,斜之圆,圆之圆。其禀乎四德之冲者,则性质繁华,有中之冲,有正之冲,有间之冲,有斜之冲,有冲之冲。其禀乎僻者,则其性质闲静,有中之僻,正之僻,间之僻,有斜之僻,有僻之僻。其禀乎四德之齐者性质渐钝,禀乎四德之锐者性质尖巧,亦有中、正、间、斜之分焉。禀乎四德之离者性质孤疏,禀乎四德之合者性质亲密,亦有中、正、间、斜之分焉。禀乎四德之远者则性质奔驰,禀乎四德之近者则性质拘谨,亦有中、正、间、斜之分焉。其禀乎违者性质乖左,禀乎遇者性质凑济,亦有中、正、间、斜之分焉。禀乎大者性质广阔,禀乎小者性气狭隘,亦有中、正、间、斜之分焉。至于得其厚者敦庞,得其薄者硗瘠,得其清者聪明,得其浊者愚蠢,得其强者壮往,得其弱者退诿,得其高者尊贵,得其下者卑贱,得其长者寿固,得其短者夭折,得其疾者早速,得其迟者晚滞,得其全者充满,得其缺者破败:亦莫不有中、正、间、斜之别焉。此三十二类者,又十六变之变也,三十二类之变,又不可胜穷焉。然而不可胜穷者,不外于三十二类也,三十二类不外于十六变也,十六变不外四德也,四德不外于二气,二气不外于天道也,举不得以恶言也。昆虫、草木、蛇蝎、豺狼,皆此天道之理之气所为,而不可以恶言,况所称受天地之中、得天地之粹者乎!
  既有万物图,复摘绘其一隅者,全图意有所不能尽,复即一隅以尽其曲折也。此上黑点,亦象万物,姑以人之性质言之。如中角半大点,理气会其大中,四德全体,无不可通,而元亨为尤盛。得其理气以生人,则恻隐辞让多;或里元而表亨,则中惠貌庄之人也;或里亨而表元,则中严貌顺之人也。然以得中也,四德无不可通也,则有为圣人者焉,有为贤人者焉,有为士者焉;以通元亨之间,去利贞之济远也,则亦有为常人者焉;皆行生之自然,不可齐也。仁之胜者,圣如伊尹,贤如颜子,士如黄宪,常人如里巷中温厚之人;礼之胜者,圣如周公,贤如子华,士如樊英,常人如里巷矜持之人。南边一大点,则偏亨用事,礼胜可知也。准中之礼盛例,而达乎元者颇难,达乎利贞者尤难。然而可通乎中以及乎贞,可边通乎元利,可斜通乎利亨之交,可边通乎亨利之间,而因应乎元贞之间,可边通乎亨元之间;而因应乎贞利之间,可斜通乎亨元之交。故虽礼胜而四德皆通,无不可为樊英、子华、周公也。东边一大点,则偏元用事,仁胜可知也。准中之仁胜例,而达乎亨者难,达乎贞利者更难。然而可通乎中以及于利,可边通乎贞亨,可斜通乎贞元之交,可边通乎元贞之间,而因应乎利亨之间,可边通乎元亨之间;而亦因应乎利贞之间,可斜通乎元亨之交。故虽仁胜而四德皆通,亦无不可为叔度、颜子、伊尹也。东南隅一大点,元亨之间也,然直通元亨之斜以达于中,而与贞利之间为正应,虽间,而用力为之,亦无不可为黄、樊、颜、西、伊、周也。隅中一大点,居元亨斜间之交,而似中非中。然斜中达于大中而通及贞利,虽间斜,而用力为之,亦无不可为黄、樊、颜、西、伊、周也。其隅中若干小点,或大,或小,或方,或圆,或齐,或锐,或疏,或密,或冲,或僻,或近中,或近正,或近间,或近斜,或近元,或近亨,盖亦莫不以一德或二德,总含四德之气理而寓一中,所谓「人得天地之中以生」也。是故通、塞、正、曲,虽各有不同,而盈宇宙无异气,无异理。苟勉力为之,而勿刻以行其恻隐,不傲以行其恭敬,亦无不可为黄、樊、颜,西、伊、周也。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而全体从可知矣。
  圈,心也;仁、义、礼、智,性也;心一理而统此四者,非块然有四件也。既非块然四件,何由而名为仁、义、礼、智也?以发之者知之也,则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也。发者情也,能发而见于事者才也;则非情、才无以见性,非气质无所为情、才,即无所为性。是情非他,即性之见也;才非他,即性之能也;气质非他,即性、情、才之气质也;一理而异其名也。若谓性善而才、情有恶,譬则苗矣,是谓种麻而秸实遂杂麦也;性善而气质有恶,譬则树矣,是谓内之神理属柳而外之枝干乃为槐也。自有天地以来,有是理乎?后儒之言性也,以天道、人性搀而言之;后儒之认才、情、气质也,以才、情、气质与引蔽习染者杂而言之。以天道搀人性,未甚害乎性;以引蔽习染杂才、情、气质,则大诬乎才、情、气质矣。此无他,认接树作本树也,呜呼,此岂树之情也哉!
  中浑然一性善也。见当爱之物而情之恻隐能直及之,是性之仁;其能恻隐以及物者,才也。见当断之物而羞恶能直及之,是性之义;其能羞恶以及物者,才也。见当敬之物而辞让能直及之,是性之礼;其能辞让以及物者,才也。见当辨之物而是非能直及之,是性之智;其能是非以及物者,才也。不惟圣贤与道为一,虽常人率性,亦皆如此,更无恶之可言,故孟子曰「性善」,「乃若其情,可以为善」,「若为不善,非才之罪也」。
  及世味纷乘,贞邪不一,惟圣人禀有全德,大中至正,顺应而不失其则。下此者,财色诱于外,引而之左,则蔽其当爱而不见,爱其所不当爱,而贪营之刚恶出焉;私小据于己,引而之右,则蔽其当爱而不见,爱其所不当爱,而鄙吝之柔恶出焉;以至羞恶被引而为侮夺、残忍,辞让被引而为伪饰、谄媚,是非被引而为奸雄、小巧,种种之恶所从来也。然种种之恶,非其不学之能、不虑之知,必且进退龃龉,本体时见,不纯为贪营、鄙吝诸恶也,犹未与财色等相习而染也。斯时也,惟贤士豪杰,禀有大力,或自性觉悟,或师友提撕,知过而善反其天。又下此者,赋禀偏驳,引之既易而反之甚难,引愈频而蔽愈远,习渐久而染渐深,以至染成贪营、鄙吝之性之情,而本来之仁不可知矣,染成侮夺、残忍之性之情,而本来之义不可知矣,染成伪饰、谄媚之性之情与奸雄、小巧之性之情,而本来之礼、智俱不可知矣。
  呜呼!祸始于引蔽,成于习染,以耳目、口鼻、四肢、百骸可为圣人之身,竟呼之曰禽兽,犹币帛素色,而既污之后,遂呼之曰赤帛黑帛也,而岂其材之本然哉!然人为万物之灵,又非币帛所可伦也。币帛既染,虽故质尚在而骤不能复素;人则极凶大憝,本体自在,止视反不反、力不力之间耳。尝言盗跖,天下之极恶矣,年至八十,染之至深矣,傥乍见孺子入井,亦必有怵惕恻隐之心,但习染重者不易反也。蠡一吏妇,淫奢无度,已逾四旬,疑其习性成矣;丁亥城破,产失归田,朴素勤俭,一如农家。乃知系跖囹圄数年,而出之孔子之堂,又数年亦可复善。吾故曰,不惟有生之初不可谓气质有恶,即习染凶极之余亦不可谓气质有恶也。此孟子夜气之论所以有功于天下后世也。程、朱未识此意,而甚快夜气之说,则亦依稀之见而已矣!
  吾之论引蔽习染也,姑以仁之一端观之。性之未发则仁,既发则恻隐顺其自然而出。父母则爱之,次有兄弟,又次有夫妻、子孙则爱之,又次有宗族、戚党、乡里、朋友则爱之。其爱兄弟、夫妻、子孙,视父母有别矣,爱宗族、戚党、乡里,视兄弟、夫妻、子孙又有别矣,至于爱百姓又别,爱鸟兽、草木又别矣。此乃天地间自然有此伦类,自然有此仁,自然有此差等,不由人造作,不由人意见。推之义、礼、智,无不皆然,故曰「浑天地间一性善也」,故曰「无性外之物也」。但气质偏驳者易流,见妻子可爱,反以爱父母者爱之,父母反不爱焉;见鸟兽、草木可爱,反以爱人者爱之,人反不爱焉;是谓贪营、鄙吝。以至贪所爱而弑父弑君,吝所爱而杀身丧国,皆非其爱之罪,误爱之罪也。又不特不仁而已也;至于爱不获宜而为不义,爱无节文而为无礼,爱昏其明而为不智,皆不误为之也,固非仁之罪也,亦岂恻隐之罪哉?使笃爱于父母,则爱妻子非恶也;使笃爱于人,则爱物非恶也。如火烹炮,水滋润,刀杀贼,何咎!或火灼人,水溺人,刀杀人,非火、水、刀之罪也,亦非其热、寒、利之罪也;手持他人物,足行不正涂,非手足之罪也,亦非持行之罪也;耳听邪声,目视邪色,非耳目之罪也,亦非视听之罪也,皆误也,皆误用其情也。误始恶,不误不恶也;引蔽始误,不引蔽不误也;习染始终误,不习染不终误也。去其引蔽习染者,则犹是爱之情也,犹是爱之才也,犹是用爱之人之气质也;而恻其所当恻,隐其所当隐,仁之性复矣。义、礼、智犹是也。故曰「率性之谓道」也;故曰「道不远人」也。程、朱惟见性善不真,反以气质为有恶而求变化之,是「戕贼人以为仁义」,「远人以为道」矣。
  然则气质偏驳者,欲使私欲不能引染,如之何?惟在明明德而已。存养省察,磨励乎诗、书之中,涵濡乎礼乐之场,周、孔教人之成法固在也。自治以此,治人即以此。使天下相习于善,而预远其引蔽习染,所谓「以人治人」也。若静坐阖眼,但可供精神短浅者一时之葆摄;训诂著述,亦止许承接秦火者一时之补苴。如谓此为主敬,此为致知,此为有功民物,仆则不敢为诸先正党也。故曰「欲粗之于周、孔之道者,大管小管也;欲精之于周、孔之道者,大佛小佛也」。
  又如仁之胜者,爱用事,其事亦有别矣。如士、庶人、卿、大夫、诸侯、天子之爱亲,见诸孝经者,仁之中也。有大夫而奉亲如士庶者不及,士庶如大夫之奉亲者过,而未失乎发之之正也。吾故曰,不中节亦非恶也。惟堂有父母而怀甘旨入私室,则恶矣;若甘旨进父母,何恶!室有妻媵而辱恩情于匪配,则恶矣;若恩情施妻媵,何恶!故吾尝言,竹节或多或少皆善也;惟节外生蛀乃恶也。然竹之生蛀,能自主哉?人则明德明而引蔽自不乘,故曰:「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全体者为全体之圣贤,偏胜者为偏至之圣贤,下至椿、津之友恭,牛宏之宽恕,皆不可谓非一节之圣。宋儒乃以偏为恶;不知偏不引蔽,偏亦善也,未可以引蔽之偏诬偏也。木火一隅图中,仁胜之说可玩也。
  或疑仁胜而无义,则泛滥失宜,将爱父母如路人,对盗贼而欷歔,岂不成其不宜之恶乎?仁胜而无礼,则节文不敷,将养父母同犬马,逾东家搂处子,岂不成其不检之恶乎?仁胜而不智,则可否无辨,将从井救人,莫知子恶,岂不成其迷惑之恶乎?予以为此必不知性者之言也。夫性,则必如吾前仁之一端之说,断无天生之仁而有视父母如路人诸恶者。盖本性之仁必寓有义、礼、智,四德不相离也,但不尽如圣人之全,相济如携耳。试观天下虽甚和厚人,不能无所羞恶,无所辞让,无所是非,但不如圣人之大中,相济适当耳。其有爱父母同路人,对盗贼而欷歔等恶者,必其有所引蔽习染,而非赤子之仁也。礼、义、智,犹是也。熟阅孟子而尽其意,细观赤子而得其情,则孔、孟之性旨明,而心性非精,气质非粗;不惟气质非吾性之累害,而且舍气质无以存养心性,则吾所谓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学是也。是明明德之学也,即谓为变化气质之功,亦无不可。有志者倘实以是为学为教,斯孔门之博文约礼,孟子之存心养性,乃再见于今日,而吾儒有学术,天下有治平,异端净扫,复睹三代乾坤矣!
 图跋  嗟乎!性不可以言传也,而可以图写乎?虽果见孔、孟所谓性,且不可言传图写,而况下愚不足闻性道如仆者乎!但偶尔一线悟机,似有仿佛乎方寸者,此或仆一人之所谓性,尚非孔、孟所谓性,未可知也。况仆所见尚有不能图尽者乎!语云,理之不可见者,言以明之;言之不能尽者,图以示之;图之不能画者,意以会之。吾愿观者寻其旨于图间,会其意于图外,假之以宣自心之性灵,因之以察仆心之愚见,庶不至以佛氏六贼之说诬吾才、情、气质,或因此而实见孔、孟之所谓性,亦未可知也。若指某圈曰此性也,某画曰此情也,某点曰此气质也,某形势曰此性、情、才质之皆善无恶也,则胶柱鼓瑟,而于七图无往不捍格背戾,且于仆所谓一线者而不可得,又安望由此以得孔、孟所谓性乎!恐此图之为性害,更有甚于宋儒之说者矣。
  虽然,即使天下后世果各出其心意以会乎仆一线之意,遂因以见乎孔、孟之意,犹非区区苦心之所望也。仆所望者,明乎孔、孟之性道,而荀、扬、周、程、张、朱、释、老之性道可以不言也,明乎孔、孟之不欲言性道,而孔、孟之性道亦可以不言也,而性道始可明矣。
  或曰:孔子罕言矣;孟子动言性善,何言乎不欲言也?曰:有告子二或人之性道,孟子不得已而言性善也,犹今日有荀、扬、佛、老、程、张之性道,吾不得已而言才、情、气质之善也。试观答告子诸人,但取足以折其词而止,初未尝言性善所由然之故,犹孔子之罕言也。宋人不解,而反讥其不备,误矣!
  或曰:吾儒不言性道,将何以体性道,尽性道?余曰:吾儒日言性道而天下不闻也,日体性道而天下相安也,日尽性道而天下相忘也。惟言乎性道之作用,则六德、六行、六艺也;惟体乎性道之功力,则习行乎六德、六行、六艺也;惟各究乎性道之事业,则在下者师若弟,在上者君臣及民,无不相化乎德与行艺,而此外无学教,无成平也。如上天不言而时行物生,而圣人体天立教之意着矣,性情之本然见,气质之能事毕矣,而吾之七图亦可以焚矣。故是编后次之以存学、存治云。
 附录同人语  上谷石卿张氏曰:「性即是气质底性,尧、舜底气质便有尧、舜底性,呆呆底气质便有呆呆的性,而究不可谓性恶。」
  又曰:「人性无二,不可从宋儒分天地之性、气质之性。」
  先生赐教,在未着存性前。惜当时方执程、朱之见,与之反复辩难。及丧中悟性,始思先生言性真确,期服阕入郡相质,而先生竟捐馆矣!呜呼!安得复如先生者而与之言性哉!
  督亢介祺王氏曰:「气质即是这身子。不成孩提之童性善,身子偏有不善。」
  又曰:「天生人来,浑脱是个善。」
  又曰:「气质、天命,分二不得。」
 书后  孟子曰性善,即鲁论之「性相近」也,言本善也。晏子曰「汩俗移质,习染移性」,即鲁论之「习相远」也,言恶所由起也。后儒不解,忽曰气质有恶,而性乱矣,圣贤之言背矣。先生辞而辩之,功岂在禹下哉?特先生性图,入「太极」「五行」诸说,则于后儒误论,当时尚有未尽洒者。塨后质先生曰:「周子太极图,真元品道家图也。‘易有太极两仪’,指揲蓍言,非谓太极为一物,而生天地万物也。五行为六府之五,乃流行于世以为民物用者,故箕子论鲧罪曰‘汩陈其五行’,非谓五行握自帝天而能生人生物也。生克乃邹衍以后方家粃说,圣经无有。」先生曰:「然,吾将更之。」及先生卒后,披其编,则更者十七而未及卒业,于是承先生意,而湔洗之如右。  康熙乙酉三月上浣,蠡吾门人李塨书。存学编卷一
 序
  予幼读四书,惟知解字离句。稍长,略晓涂鸦,随肆力于诗文。及弱冠,虽潜心经史,亦惟博览强记是图,忽忽焉若以为为学之道遂在是者。
  乙丑岁,晤李子刚主,语予曰:「子知读书,未知为学。夫读书,非学也。今之读书者,止以明虚理、记空言为尚,精神因之而亏耗,岁月因之以消磨,至持身涉世则盲然。曾古圣之学而若此!古人之学,礼、乐、兵、农,可以修身,可以致用,经世济民,皆在于斯,是所谓学也。书,取以考究乎此而已,专以诵读为务者,非学也,且以害学。」予幡然大呼,如醉而醒,如梦而觉。
  李子复言:「此学乃尧、舜、周、孔正传,至后而晦。今倡而明之者,始自习斋颜先生。其议详载于所著存学编,可观也。」予心志之,屏去浮文,遂十余年矣。
  今岁丙子,李子至都,出是编以示予。予读之,且叹且喜。以举世之沉溺诵读而不知返,而予得以屏去浮文而不坠迷途,其得力于习斋先生,岂浅鲜哉!虽然,学者,实学也;是编所以明实学耳,犹空言也。吾党若不尽力实学,而徒沾沾抱是编以为得,吾恐浮文之士,且起而笑其同浴讥裸也。  康熙丙子,一之日,北平后学郭金城拜撰。
存学编卷一
 由道  圣人学、教、治,皆一致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孔子明言千圣百王持世成法,守之则易简而有功,失之徒繁难而寡效。故罕言命,自处也;性道不可得闻,教人也;立法鲁民歌怨,为治也。他如予欲无言、无行不与、莫我知诸章,何莫非此意哉!当时及门皆望孔子以言,孔子惟率之以下学而上达,非吝也,学、教之成法固如是也。
  道不可以言传也,言传者有先于言者也,颜、曾守此不失。子思时,异端将盛,或亦逆知天地气薄,自此将不生孔子其人,势必失性、学、治本旨,不得已而作中庸,直指性天,已近太泻。故孟子承之,教人必以规矩,引而不发,断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离娄方员、深造诸章,尤于先王成法致意焉。至宋而程、朱出,乃动谈性命,相推发先儒所未发。以仆观之,何曾出中庸分毫!但见支离分裂,参杂于释、老,徒令异端轻视吾道耳。若是者何也?以程、朱失尧、舜以来学、教之成法也。何不观精一之旨,惟尧、禹得闻,天下所可见者,命九官、十二牧所为而已。阴阳秘旨,文、周寄之于易;天下所可见者,王政、制礼、作乐而已。一贯之道,惟曾、赐得闻;及门与天下所可见者,诗、书、六艺而已。乌得以天道性命常举诸口而人人语之哉!
  是以当日谈天论性,聪明者如打诨猜拳,愚浊者如捉风听梦,但仿佛口角,各自以为孔、颜复出矣。至于靖康之际,户比肩摩皆主敬习静之人,而朝陛疆场无片筹寸绩之士。朱子乃独具只眼,指其一二硕德,程子所许为后身者,曰「此皆禅也」,而未知二程之所以教之者实近禅,故徒见其弊,无能易其辙。以致朱学之末流,犹之程学之末流矣,以致后世之程、朱,皆如程学、朱学之末流矣。长此不返,乾坤尚安赖哉!
  或曰:佛氏托于明心见性,程、朱欲救人而摈之,不得不抉精奥以示人。余曰:噫!程子所见已稍浸入释氏分界,故称其「弥近理而大乱真」。若以不肖论之,只以君子之道四一节指示,虽释迦恶魁,亦当垂头下泪,并不必及性命以上也。然则如之何?曰:彼以其虚,我以其实。程、朱当远宗孔子,近师安定,以六德、六行、六艺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之类教其门人,成就数十百通儒。朝廷大政,天下所不能办,吾门人皆办之;险重繁难,天下所不敢任,吾门人皆任之,吾道自尊显,释、老自消亡矣。
  今彼以空言乱天下,吾亦以空言与之角,又不斩其根而反授之柄,我无以深服天下之心而鼓吾党之气,是以当日一出,徒以口舌致党祸;流而后世,全以章句误乾坤。上者只学先儒讲着,稍涉文义即欲承先启后;下者但问朝廷科甲,才能揣摩皆骛富贵利达。浮言之祸甚于焚坑,吾道何日再见其行哉!友人刁蒙吉翻孟子之言曰:「着之而不行焉,察矣而不习焉,终身知之而不由其道者,众也!」其所慨深矣!吾意上天仁爱,必将笃生圣哲,刬荆棘,而兴尧、舜以来中庸之道,断不忍终此元会,直如此而已也!
 总论诸儒讲学  仆妄谓性命之理不可讲也,虽讲,人亦不能听也,虽听,人亦不能醒也,虽醒,人亦不能行也。所可得而共讲之,共醒之,共行之者,性命之作用,如诗、书、六艺而已。即诗、书、六艺,亦非徒列坐讲听,要惟一讲即教习,习至难处来问,方再与讲。讲之功有限,习之功无已。孔子惟与其弟子今日习礼,明日习射。间有可与言性命者,亦因其自悟已深,方与言。盖性命,非可言传也。不特不讲而已也;虽有问,如子路问鬼神、生死,南宫适问禹、稷、羿、奡者,皆不与答。盖能理会者渠自理会,不能者虽讲亦无益。
  自汉、唐诸儒传经讲诵,宋之周、程、张、朱、陆,遂群起角立,亟亟焉以讲学为事,至明,而薛、陈、王、冯因之,其一时发明吾道之功,可谓盛矣。其效使见知闻知者知尊慕孔、孟,善谈名理,不作恶,不奉释、老名号。即不肖如仆,亦沐泽中之一人矣。然世道之为叔季自若也,生民之不治自若也,礼乐之不兴自若也,异端之日昌而日炽自若也。以视夫孔子明道而乱臣贼子果惧,孟子明道而杨朱、墨翟果熄,何啻天渊之相悬也!
  仆气魄小,志气卑,自揣在中人以下,不足与于斯道。惟愿主盟儒坛者,远溯孔、孟之功如彼,近察诸儒之效如此,而垂意于习之一字;使为学为教,用力于讲读者一二,加功于习行者八九,则生民幸甚,吾道幸甚!仆受诸儒生成覆载之恩,非敢入室操戈也。但以人之岁月精神有限,诵说中度一日,便习行中错一日;纸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试观朱子晚年悔枝叶之繁累,则礼乐未明,是在天者千古无穷之憾也。
 明亲  大学首四句,吾奉为古圣真传。所学无二理,亦无二事,只此仁义礼智之德,子臣弟友之行,诗书礼乐之文,以之修身则为明德,以之齐治则为亲民。明矣而未亲,亲矣而未止至善,吾不敢谓之道也;亲矣而未明,明矣而未止至善,吾亦不敢谓之道也。亲而未明者,即谓之亲,非大学之亲也;然既用其功于民,皆可曰亲。其亲而未明者,汉高帝与唐太宗之类也;其亲且明而未止至善者,汉之孝文、光武之流也。凡如此者,皆宋明以来儒者所共见,皆谓之非道者也。其明而未亲,明且亲而未止至善者,则儒者未之言也。非不肯言也,非不敢言也,尧、舜不作,孔、孟不生,人无从证其为道者。
  一二聪明特杰者出,于道略有所见,粗有所行,遽自谓真孔、孟矣,一时共尊为孔、孟焉,嗣起者以为我苟得如先儒足矣。是以或学训解纂集,或学静坐读书,或学直捷顿悟,至所见所为,能仿佛于前人而不大殊,则将就冒认,人已皆以为大儒矣,可以承先启后矣。或独见歧异,恍惚道体,则辄称发先儒所未发,得孔、颜乐处矣。又孰知其非大学之道乎!此所以皆未之言也。天下人未之言,数百年以来之人未之言,吾独于程、朱、陆、王之外别有大学之道焉,岂不犯天下之恶,而受天下僇乎?然吾之所惧,有甚于此者,以为真学不明,则生民将永被毒祸,而终此天地不得被吾道之泽;异端永为鼎峙,而终此天地不能还三代之旧。是以冒死言之,望有志继开者之一转也。
  夫明而未亲即谓之明,非大学之明;然既用其功于德,皆可曰明。其明而未亲者,庄周、陈抟之类也;其明且亲而未止至善者,周、程、朱、陆、薛、王之俦也。何也?吾道有三盛:君臣于尧、舜,父子于文、周,师弟于孔、孟。尧、舜之治,即其学也,教也,其精一执中,一二人秘受而已。百官所奉行,天下所被泽者,如其命九官、十二牧所为耳。禹之治水,非禹一身尽治天下之水,必天下士长于水学者分治之而禹总其成;伯夷之司礼,非伯夷一身尽治天下之礼,必天下士长于礼学者分司之而伯夷掌其成。推于九官、群牧咸若是,是以能平地成天也。文、周之治,亦即其学也,教也,其阴阳天人之旨,寄之于易而已。百官所奉行,天下所被泽者,如其治岐之政,制礼作乐耳。其进秀民而教之者,六德、六行、六艺仍本唐、虞敷教典乐之法,未之有改,是以太和宇宙也。孔、孟之学教,即其治也。孔子一贯性道之微,传之颜、曾、端木而已。作当身之学,与教及门士以待后人私淑者,庸言庸德、兵农礼乐耳,仍本诸唐、虞、成周之法,未之有改。故不惟期月、三年、五年、七年胸藏其具,而且小试于鲁,三月大治,暂师于滕,四方归之,单父、武城亦见分体,是以万世永遵也。
  秦汉以降,则著述讲论之功多而实学实教之力少。宋儒惟胡子立经义、治事斋,虽分析已差而其事颇实矣;张子教人以礼而期行井田,虽未举用而其志可尚矣。至于周子得二程而教之,二程得杨、谢游、尹诸人而教之,朱子得蔡、黄、陈、徐诸人而教之,以主敬致知为宗旨,以静坐读书为工夫,以讲论性命、天人为口受受,以释经注传、纂集书史为事业。嗣之者若真西山、许鲁斋、薛敬轩、高梁溪,性地各有静功,皆能著书立言,为一世宗。信乎为儒者,煌煌大观,三代后所难得者矣!而问其学其教如命九官、十二牧之所为者乎?如周礼教民之礼明乐备者乎?如身教三千,今日习礼,明日习射,教人必以规矩,引而不发,不为拙工改废绳墨者乎?此所以自谓得孔子真传,天下后世亦皆以真传归之,而卒不能服陆、王之心者,原以表里精粗,全体大用,诚不能无歉也。
  陆子分析义利,听者垂泣,先立其大,通体宇宙,见者无不竦动。王子以致良知为宗旨,以为善去恶为格物,无事则闭目静坐,遇事则知行合一。嗣之者若王心斋、罗念庵、鹿太常,皆自以为接孟子之传,而称直捷顿悟,当时后世亦皆以孟子目之。信乎其为儒中豪杰,三代后所罕见者矣!而问其学其教如命九官、十二牧之所为者乎?如周礼教民之礼明乐备者乎?如身教三千,今日习礼,明日习射,教人必以规矩,引而不发,不为拙工改废绳墨者乎?此所以自谓得孟子之传,与程、朱之学并行中国,而卒不能服朱、许、薛、高之心者,原以表里精粗,全体大用,诚不能无歉也。
  他不具论,即如朱、陆两先生,倘有一人守孔子下学之成法,而身习夫礼、乐、射、御、书、数以及兵农、钱谷、水火、工虞之属而精之。凡弟子从游者,则令某也学礼,某也学乐,某也兵农,某也水火,某也兼数艺,某也尤精几艺,则及门皆通儒,进退周旋无非性命也,声音度数无非涵养也,政事文学同归也,人己事物一致也,所谓下学而上达也,合内外之道也。如此,不惟必有一人虚心以相下,而且君相必实得其用,天下必实被其泽,人才既兴,王道次举,异端可靖,太平可期。正书所谓府修事和,为吾儒致中和之实地,位育之功,出处皆得致者也;是谓明亲一理,大学之道也。以此言学,则与异端判若天渊而不可混,曲学望洋浩叹而不敢拟,清谈之士不得假鱼目之珠,文字之流不得逞春华之艳。惟其不出于此,故既卑汉、唐之训诂而复事训诂,斥佛、老之虚无而终蹈虚无,以致纸上之性天愈透而学陆者进支离之讥,非讥也,诚支离也;心头之觉悟愈捷而宗朱者供近禅之诮,非诮也,诚近禅也。
  或曰:诸儒勿论,阳明破贼建功,可谓体用兼全,又何弊乎?余曰:不但阳明,朱门不有蔡氏言乐乎?朱子常平仓制与在朝风度,不皆有可观乎?但是天资高,随事就功,非全副力量,如周公、孔子专以是学,专以是教,专以是治也。或曰:新建当日韬略,何以知其不以为学教者?余曰,孔子尝言:「二三子有志于礼者,其于赤乎学之。」如某可治赋,某可为宰,某达某艺,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王门无此。且其擒宸濠,破桶冈,所共事者皆当时官吏、偏将、参谋,弟子皆不与焉。其全书所载,皆其门人旁观赞服之笔,则可知其非素以是立学教也。
  是以感孙征君知统录说有「陆、王效诤论于紫阳」之语,而敢出狂愚,少抑后二千年周、程、朱、陆、薛、王诸先生之学,而伸前二千年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孟诸先圣之道,亦窃附效诤论之义。而愿持道统者,其深思熟计,而决复孔、孟以前之成法,勿执平生已成之见解而不肯舍,勿拘平日已高之门面而不肯降,以误天下后世,可也。
 上征君孙锺元先生书  某发未燥,已闻容城孙先生名,然第知清节耳。弱冠前为俗学,枉度岁月,懵懵不知道为何物。自顺治乙未,颇厌八股习,稍阅通鉴、性理、诸儒语录,乃知世间有理学一脉。己亥在易水,得交高弟五修,乃又知先生不止以节着,连年来与高弟介祺尤属莫逆。德驾旋容时,已禀老亲,同王法干裹装出门,将进叩,老亲复以涝后不谙路,恐遭杨子之悲阻之,逾年则闻复南矣。恭祝绫辞,蒙介翁不外、玷贱名其末。迨读先生岁寒居文集寄介翁札,不知过听何人之言而侪之郡贤列,见之不胜惶愧!今在天地间已三十有六,德不加修,学不加进,曾不得大君子一提指之,每一念及,恨不身飞共城旁!兹先大母去世,服阕矣。幸大父犹康健,欲曲求俞允,今岁中一炙道范,未审得遂否也。敝庠耿师,东郡人也,以告休南归,去先生七十里,敢以便略吐愚衷于门下。
  某静中猛思,宋儒发明气质之性,似不及孟子之言性善最真。变化气质之恶,三代圣人全未道及。将天生一副作圣全体,参杂以习染,谓之有恶,未免不使人去其本无而使人憎其本有,蒙晦先圣尽性之旨而授世间无志人一口柄。又想周公、孔子教人以礼、乐、射、御、书、数,故曰「以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故曰「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故性道不可闻,而某长治赋、某长礼乐、某长足民,一如唐、虞之廷某农、某刑、某礼、某乐之旧,未之有爽也。近世言学者,心性之外无余理,静敬之外无余功。细考其气象,疑与孔门若不相似然。即有谈经济者,亦不过说场话、着种书而已。
  某不自揣,撰有存性、存学二编,欲得先生一是之,以挽天下之士习而复孔门之旧。以先生之德望卜之,当易如反掌,则孟子不得专美于前矣。论今天下朱、陆两派互相争辩,先生高见,平和劝解之不暇,岂可又增一争端也!但某殊切杞人之忧,以为虽使朱学胜陆而独行于天下,或陆学胜朱而独行于天下,或和解成功,朱、陆合一,同行于天下;则终此乾坤亦只为当时两宋之世,终此儒运亦只如说话著书之道学而已,岂不堪为圣道生民长叹息乎!粗陈一二,望先生静眼一辨,及时发明前二千年之故道,以易后二千年之新辙,则斯道幸甚,斯民幸甚!临楮南望,不胜想慕战惧交集之至!某再拜言。
 上太仓陆桴亭先生书  某闻气机消长否泰,天地有不能自主,理数使然也;方其消极而长,否极而泰,天地必生一人以主之,亦理数使然也。然粤稽孔、孟以前,天地所生以主此气机者,率皆实文、实行、实体、实用,卒为天地造实绩,而民以安,物以阜。虽不幸而君相之人竟为布衣,亦必终身尽力于文、行、体、用之实,断不敢以不尧、舜不禹、皋者苟且于一时虚浮之局,高谈袖手,而委此气数,置此民物,听此天地于不可知也;亦必终身穷究于文、行、体、用之实,断不敢以惑异端、背先哲者肆口于百喙争鸣之日,著书立说,而误此气数,坏此民物,负此天地于不可为也。
  自汉、晋泛滥于章句,不知章句所以传圣贤之道而非圣贤之道也;竞尚乎清谈,不知清谈所以阐圣贤之学而非圣贤之学也。因之虚浮日盛,而尧、舜三事、六府之道,周公、孔子六德、六行、六艺之学,所以实位天地,实育万物者,几不见于乾坤中矣。迨于佛、老昌炽,或取天地万物而尽空之,一归于寂灭,或取天地万物而尽无之,一归于升脱,莫谓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人伦、世故举为道外,并己身之耳、目、口、鼻、四肢皆视为累碍赘余矣,哀哉!倘于此有尧、舜、周、孔,固必回消为长,转否为泰矣。即不然,或如端、言、卜、仲、二冉之流,亦庶几衍道脉于不坠,续真宗于不差,而长泰终有日也。奈何赵氏运中,纷纷跻孔子庙庭者,皆修辑注解之士,犹然章句也;皆高坐讲论之人,犹然清谈也!甚至言孝、弟、忠、信如何教,气禀本有恶,其与老氏以礼义为忠信之薄,佛氏以耳、目、口、鼻为六贼者相去几何也!
  故仆妄论宋儒,谓是集汉、晋、释、老之大成者则可,谓是尧、舜、周、孔之正派则不可。然宋儒,今之尧、舜、周、孔也。韩愈辟佛,几至杀身,况敢议今世之尧、舜、周、孔者乎!季友著书驳程、朱之说,发州决杖,况敢议及宋儒之学术、品诣者乎!此言一出,身命之虞所必至也。然惧一身之祸而不言,委气数于终误,置民物于终坏,听天地于终负,恐结舌安坐,不援沟渎,与强暴、横逆内人于沟渎者,其忍心害理不甚相远也。
  某为此惧,着存学一编,申明尧、舜、周、孔三事、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道,大旨明道不在诗书章句,学不在颖悟诵读,而期如孔门博文、约礼、身实学之,身实习之,终身不懈者。着存性一编,大旨明理、气俱是天道,性、形俱是天命,人之性命、气质虽各有差等,而俱是此善;气质正性命之作用,而不可谓有恶,其所谓恶者,乃由「引、蔽、习、染」四字为之崇也。期使人知为丝毫之恶,皆自玷其光莹之本体,极神圣之善,始自充其固有之形骸。
  但孔、孟没后二千年无人道此理,而某独异,又惴惴焉恐涉偏私自是,诽谤先儒;将舍所见以苟就近世之学,而仰观三代圣贤又不如此。二念交郁,罔所取正。一日游祁,在故友刁文孝座,闻先生有佳录,复明孔子六艺之学,门人姜姓在州守幕实笥之,欢然如久旱之闻雷,甚渴之闻溪,恨不即沐甘霖而饮甘泉也。曲致三四,曾不得出。然亦幸三千里外有主张此学者矣,犹未知论性之相同也。既而刁翁出南方诸儒手书,有云,「此间有桴亭者,才为有用之才,学为有用之学,但把气质许多驳恶杂入天命,说一般是善,其性善图说中有‘人之性善正在气质,气质之外无性’等语;殊新奇骇人!」乃知先生不惟得孔、孟学宗,兼悟孔、孟性旨,已先得我心矣。当今之时,承儒道嫡派者,非先生其谁乎!所恨家贫亲老,不得操杖亲炙,进身门下之末。兹乘彭使之便,奉尺楮请教,祈以所著并高弟孰长礼、乐,孰长射、书,孰为体用兼优,不惜示下,使聋瞽之子得有所景仰尊奉。倘有寸进,真一时千载也!山河隔越,不能多寄,仅以性、学编各一纸,日记第十卷中摘一页呈正,不胜南望恺切想慕之至!
 学辨一  性亦须有辩,因吾友法干王子一言,彻底无纤毫龃龉,莫有能发吾意者,遂有待。今存学之说,将偕吾党身习而实践之,易静坐用口耳之习,为手足频拮据之业,非存性空谈之比。虽贤者不能无顾惜故窠、惮于变革之意,幸相举辩难,不厌反复。予撮其大略如左,病中亦多遗脱,不能尽述也。
  己酉十一月二十六日,予抱病,复患足疮,不能赴学,惟坐卧榻,誊存学稿。闻王子来会,乃强步至斋,出所誊以质王子。甫阅一叶,遽置之几,盛为多读书之辨。
  予曰:「人之精神无多,恐诵读消耗,无岁月作实功也。倘礼乐娴习,但略阅经书数本,亦自足否?」王子曰:「诵读不多,出门不能引经据传,何以服人?」予曰:「尧、舜诸圣人所据何书?且经传,施行之证佐;全不施行,虽证佐纷纷,亦奚以为?今存学之意若行,无论朝廷、宗庙,即明伦堂上,亦将问孰娴周旋,孰谙丝竹,孰射贤,孰算胜,非犹是称章比句之乾坤矣。且吾侪自视虽陋,倘置身朝堂,但忧无措置耳,引经据传,非所忧也。」王子曰:「射御之类,有司事,不足学。须当如三公坐论。」予曰:「人皆三公,孰为有司?学,正是学作有司耳。辟之于医,黄帝素问、金匮、玉函,所以明医理也,而疗疾救世,则必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为之力也。今有妄人者,止务览医书千百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以为术家之粗,不足学也。书日博,识日精,一人倡之,举世效之,岐、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可谓明医乎?愚以为从事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疗疾救世者,所以为医也,读书取以明此也。若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灸、摩砭,妄人也,不惟非岐、黄,并非医也,尚不如习一科、验一方者之为医也。读尽天下书而不习行六府、六艺,文人也,非儒也,尚不如行一节、精一艺者之为儒也。
  王子曰:「栋梁材自别,岂必为檩榱哉?」予曰:「栋梁亦自拱把尺寸长成,成时亦有皮干枝叶。世岂有浑成栋梁哉?」王子曰:「艺学到精熟后,自见上面。幼学岂能有所见?」余曰:「幼学但使习之耳。必欲渠见,何为哉?」王子曰:「不见上面,何与心性?」余曰:「不然。即如夫子使阙党童子将命,使之观宾主接见之礼,有下于夫子客至,则见客求教尊长悚敬气象;有班于夫子或尊于夫子客至,则见夫子温、良、恭、俭、让,侃侃、訚訚气象。此是治童子耳目乎,治童子心性乎?故六艺之学,不待后日融会一片,乃自童龆即身心、道艺一致加功也。且既令渠习见无限和敬详密之理,岂得谓无所见!但随所至为浅深耳。讲家解一贯章,有谓曾子平日用功皆是贯中之一,今日夫子教以从一而贯。夫用功于贯中之一,是夫子所以教三千人者也,岂得曰‘六艺非心性’也?」
  王子曰:「礼乐自宜学,射御粗下人事。」余曰:「贤者但美礼乐名目,遂谓宜学,未必见到宜学处也;若见到,自不分精粗。喜精恶粗,是后世所以误苍生也。」王子曰:「第见不足为,若为,自是易事。」余曰:「此正夫子所谓‘智者过之’。且昔朱子谓‘要补填,实是难’,今贤弟又谓‘易’。要之,非主难,亦非主易,总是要断尽实学,不去为耳!」王子大笑。予曰:「李晦翁年逾五旬,勤力下学,日与弟子拈矢弯弓,甚可钦也!」王子曰:「晦夫叔尝言,‘射为男子事,何可不习!’余曰:「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岂若真学一复,户有经济,使乾坤中永享治安之泽乎!」王子曰:「六艺之学,诚有功于乾坤。」予曰:「不但尔也。子产云,历事久,取精多,则魂魄强。今于礼乐、兵农无不娴,即终身莫之用而没,以体用兼全之气还于天地,是谓尽人道而死,故君子曰终。故曰学者,学成其人而已,非外求也。」王子又笑。
  予曰:「此学终无行日矣。以贤弟之有志,且深信予,又入朱学未深,似无可恋惜,而犹难挽回如此,况彼已立崖岸者乎!」因复取首数篇进曰:「幸终观之!」王子阅毕,喟然曰:「孔子是教天下人为臣为子,若都袖手高坐作君父,天下事叫谁办哉!」抚卷叹息久之。余曰:「某急就三存编,以为天生某,使复明此学而已,非身见之材也。欲进之孙征君,藉以回天下。」王子曰:「人自为耳。何必伊!」予曰:「天生材自别。伊尹圣之任,夏季之民如在水火,何不出而延揽豪杰,自为奉天救民之举,必待成汤之三聘乎?张良志复韩仇,亦尝聚众百余,何不决于自为而终属沛公乎?盖天生王者,其气为主持世统之气,乃足系属天下,非其人不与也。儒者教世,何独不然!是其人也,天下附之;非其人也,学即过人,而师宗不立。如龙所至则气聚成云,否则不可强也,况愚之庸陋不足数乎!自料只可作名教中一董三老耳。」王子辞行。
  越十日,予病痊,往会王子。因论风言复闰十二月,有诸?王子曰:「此间亦颇闻。」予曰:「噫!岂非学术不明,吾儒误于空言,无能定国是者乎!使吾党习谙历象,何以狐疑如此!」因言帝尧命羲、和,教以钦天授时及考验推步之法,尧盖极精于历。因言帝王设官分职,未有不授以成法者。尧命司徒,授以匡、直、劳、来等法,舜命士师,授以五刑、五服、五流、五宅等法,命典乐,授以直温、宽栗等理及依永和声、无相夺伦等法,成王置农官,授以钱镈、铚艾、耕耦等法。观命官之典,厘成之诗,是君父亦未有不知六府、六艺之学者,则袖手高坐,徒事诵读,固非所以为臣子,亦岂所以作君父哉!
 学辨二  又越旬,王子来会,复曰:「周公制礼作乐,且以文、武之圣开之,成、康之贤继之,太、召、君陈辈左右之,亦不百年而穆王乱;迨东迁而周不可问矣。汉、唐、宋、明不拘古法,亦定数百年之天下,何歉于三代哉?」予曰:「汉、唐后之治道,较之三代,盖星渊不可语也,吾弟未之思耳。吾弟但见穆、平之衰而未实按其列国情势民风也。吾兹不与贤弟论三代盛时。且以春秋之末,其为周七百年矣,只义姑存鲁、展禽拒齐二事,风俗之美,人材之盛,鲁固可尚也;齐乃以妇人而旋师,闻先王命而罢战。由此以思,当日风俗人心,岂汉、唐后所可仿佛哉?」
  王子曰:「终见艺学粗,奈何?」予曰:「此乃不知止耳。观大学言明亲即言止至善,见道为粗,是不知至善之止也。故曰‘知止而后有定’。」王子乃欢忻鼓舞曰:「昨子产一段,已深悚我心。自今日当务精此学,更无疑矣。」因述乃父命计田数不清。予曰:「计亩,人以为琐事矣。然父命而不清,非不能为子之一乎?」王子曰:「无大无小,无不习熟,固也。弟昨言栋梁材,兄不以为然。恐天下自有可大不可小之材,如庞士元非百里材,曾子教孟敬子持大体,非乎?」予曰:「孔子乘田、委吏,无不可为。若位不称材,便酣惰废事,此自豪士之态,非君子之常也。孟敬子当时已与鲁政,乃好理琐小,故曾子教以所贵道三,岂可以此言便谓笾豆之事不宜学乎!况当时学术未失,家臣庶士无不能理事者,第忧世胄骄浮不能持大体耳。能持大体,凡事自可就也。」
  王子曰:「博学乃古人第一义。易云‘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德’,子路曰‘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可见古人读书,诵读亦何可全废?」予曰:「周公之法,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岂可全不读书!但古人是读之以为学,如读琴谱以学琴,读礼经以学礼。博学之,是学六府、六德、六行、六艺之事也。只以多读书为博学,是第一义已误,又何暇计问、思、辨、行也?」王子行。
  越一日,予过其斋。王子曰:「连日思乐能涤人滓渣。只静敬以求惩忿窒欲,便觉忿欲全无,不时却又发动;不如心比声律,私欲自化也。」余曰:「噫,得之矣!某谓心上思过,口上讲过,书上见过,都不得力,临事时依旧是所习者出,正此意也。夫礼乐,君子所以交天地万物者也,位育着落,端在于此。古人制舞而民肿消,造琴而阴风至,可深思也。」
  王子又问:「道问学之功,即六艺乎?」予曰:「然。」又问:「如何是尊德性?」予未答。又问:「如何是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盖因程、朱好语上,王子欲证语上之为是也。予曰:「离下无上。明德、亲民、尊德性,道问学,只是此事,语上人皆上,语下人皆下。如洒扫应对,下也,若以语上人,便见出敬;弦指徽律,下也,若以语上人,便见出和。某昨童子将命一段,正是道艺一致,耳目性情一滚做也。」王子怃然曰:「至言!」予曰:「此亦就贤弟之问为言耳。其实上有上,下有下,上下精粗皆尽力求全,是谓圣学之极致矣。不及此者,宁为一端一节之实,无为全体大用之虚。如六艺不能兼,终身止精一艺可也;如一艺不能全,数人共学一艺,如习礼者某冠昏,某丧祭,某宗庙,某会同,亦可也。夫吾辈姿质,未必是中人以上,而从程,朱倒学,先见上面,必视下学为粗,不肯用力矣。」王子曰:「‘下学而上达’,孔子定法,乌容紊乎哉!」
存学编卷二
 性理评
  程子曰:「邢明叔明辨有才气,其于世务练习,盖美才也。晚溺于佛,所谓‘日月至焉而已’者,岂不惜哉!」  朱子云:「程子死后,其高弟皆流于禅。」岂知程子在时已如此乎!盖吾儒起手便与禅异者,正在彻始彻终总是体用一致耳。故童子便令学乐舞勺。夫勺之义大矣,岂童子所宜歌!圣人若曰,自洒扫应对以至参赞化育,固无高奇理,亦无卑琐事。故上智如颜、贡,自幼为之,不厌其浅而叛道;粗疏如陈亢,终身习之,亦不至畏其难而废学。今明叔才气明辩,练达世务,诚为美才。但因程子不以六艺为教,初时既不能令明叔认取其练习世务莫非心性,后又无由进于位育实具,不见儒道结果。回视所长者不足恋,前望所求者无所得,便觉无意味,无来由,乌得不莫之御而入于禅也!犹吾所谓明帝之好佛,非明帝之罪,而李躬、桓荣之罪也。
  夫「日月至焉」,乃吾夫子论诸贤不能纯仁分寸也。当时曾子、子贡之流,俱在其中。乃以比明叔之溺佛,程子不亦易言乎!
  明道谓谢显道曰:「尔辈在此相从,只是学某言语,故其学,心与口不相应。盍若行之!」请问焉。曰:「且静坐。」
  伊川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  因先生只说话,故弟子只学说话,心口且不相应,况身乎,况家国天下乎!措之事业,其不相应者多矣。吾尝谈天道、性命,若无甚捍格,一着手算九九数辄差。王子讲冠礼若甚易,一习初祝便差。以此知心中醒,口中说,纸上作,不从身上习过,皆无用也。责及门不行,彼既请问,正好教之习礼习乐,却只云「且静坐」。二程亦复如是,噫!虽曰不禅,吾不信也。
  武夷胡氏曰:「龟山天资夷旷,济以问学,充养有道,德器早成。积于中者纯粹而宏深,见于外者简易而平淡。闲居和乐,色笑可亲;临事裁处,不动声色。与之游者,虽群居终日,嗒然不语,饮人以和,而鄙吝之态自不形也。推本孟子性善之说,发明中庸、大学之道。有欲知方者,为指其攸趋,无所隐也。当时公、卿、大夫之贤者,莫不尊信之。」又曰:「先生造养深远,烛理甚明,混迹同尘,知之者鲜。行年八十,志气未衰,精力少年殆不能及。朝廷方向意儒学,日新圣德,延礼此老,置之经筵,朝夕咨访,裨补必多。至如裁决危疑,经理世务,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  无论其它,只「积于中者纯粹而宏深」一语,非大贤以上能之乎?其中之果纯粹与否,宏深与否,非仆所知。然朱子则已讥其入于禅矣,禅则必不能纯粹宏深,纯粹宏深则必不禅也。至混迹同尘气象,五经、论、孟中未之见。非孟子所谓同流合污者乎?充此局以想,夷旷、简易、平淡、和乐、可亲诸语,恐或皆孟子所状乡原光景也。
  陈氏渊曰:「伊川自涪归,见学者凋落,多从佛教,独龟山先生与谢丈不变。因叹曰:‘学者皆流于异端矣!惟有杨、谢二君长进。’」  尝观孔子殁,弟子如丧父母,哀恸无以加矣;又为之备礼营葬,送终无以加矣;又皆庐其墓三年,惓恋无以加矣;余情复见于同门友之不忍离,相向而哭皆失声。其师弟情之笃而义之重,盖如此也。迄后有宋程、朱两门,以师弟着于乾坤,不惟自任以为真继孔子之统,虽当时及门亦以为今之孔子矣,后世景仰亦谓庶几孔门师弟矣。而其殁也,不过一祭一赞,他无闻焉。仆存此疑于心久矣,亦谓生荣死哀之状必别有记载,寡陋未之见耳。殊不意伊川生时,及门已如此其相负也!涪之别也,日月几何,而遽学者凋落,相率而从于佛也!又孰知所称杨、谢不变者,下梢亦流于禅也!然则真承程子之统者谁也?非因二程失古圣教人成法,空言相结之不固,不如实学之相交者深乎!抑程门弟子之从佛,或亦其师夙昔之为教者去佛不远也。程子辟佛之言曰:「弥近理而大乱真。」愚以为非佛之近理,乃程子之理近佛也。试观佛氏立教,与吾儒之理,远若天渊,判若黑白,反若冰炭,其不相望也,如适燕适越之异其辕,安在其弥近理也!孟子曰:「治人不治,反其智。」伊川于此徒叹学者之流于异端,而不知由己失孔子之教,亦欠自反矣。
  问:「龟山晚年出,是不可晓。其召也以蔡京,然在朝亦无大建白。」朱子曰:「以今观之,则可以追咎当时无大建白。若自己处之,不知当时所当建白者何事。」或云:「不过择将相为急。」曰:「也只好说择将相固是急,然不知当时有甚人可做。当时将只说种师道,相只说李伯纪,然固皆尝用之矣。又况自家言之,彼亦未必见听,据当时事势亦无可为者,不知有大圣贤之材何如耳。」  当时所称大儒如龟山者,既自无将相材,又无所保举。异世后追论,亦无可信之人,不过种、李二公而已。然则周、程、张、邵棺木尚新,其所成之人材皆安在哉?世有但能谈天说性,讲学著书,而不可为将相之圣贤乎!  或言「择将相为急」,何不曰「当时龟山便是好将相,惜未信用」,乃但云「也只好说择将相」,盖身分亦有所不容诬也。噫!儒者不能将,不能相,只会择将相,将相皆令何人做乎?末又云「当时事势亦无可为者,不知有大圣贤之材何如耳」。是明将经济时势让与圣贤做,尚得谓之道学乎?至于李公字行,种公名呼,此朱子重文轻武不自觉处。其遗风至今日,衣冠之士羞与武夫齿,秀才挟弓矢出,乡人皆惊,甚至子弟骑射武装,父兄便以不才目之。长此不返,四海溃弱,何有已时乎?独不观孔门无事之时,弓矢、剑佩不去于身也,武舞干戚不离于学也!身为司寇,堕三都,会夹谷,无不尚武事也。子路战于卫,冉、樊战于齐,其余诸贤气象皆可想也。学丧道晦,至此甚矣!孔门实学,亦可以复矣!
  问:「龟山当时何意出来?」曰:「龟山做人也苟且,是时未免禄仕,故乱就之」云云。问:「或者疑龟山为无补于世,徒尔纷纷,或以为大贤出处不可以此议,如何?」曰:「龟山此行固是有病,但只后人又何曾梦到他地位在!惟胡文定以柳下惠‘援而止之而止’比之,极好。」  余尝谓宋儒是理学之时文也。看朱子前面说「龟山做人苟且,未免禄仕,故乱就之」,此三语抑杨氏于乡党自好者以下矣。后面或人说「大贤出处不可议」,又引胡氏之言比之柳下惠,且曰「极好」;又何遽推之以圣人哉?盖讲学先生只好说体面话,非如三代圣贤,一身之出处,一言之抑扬,皆有定见。龟山之就召也,正如燕雀处堂,全不见汴京亡,徽、钦虏;直待梁折栋焚而后知金人之入宋也。朱子之论龟山,正如戏局断狱,亦不管圣贤成法,只是随口臧否。驳倒龟山以伸吾识,可也;救出龟山以全讲学体面,亦可也。
  上蔡为人英果明决,强力不倦,克己复礼,日有课程。所著论语说及门人所记遗语,行于世。  要推尊上蔡,便言其「克己复礼,日有课程」。后面要说程门诸人见皆不亲切之故,又言是「无头无尾,不曾尽心」,毋乃自相矛盾乎?此处殊令人疑。
  上蔡直指穷理居敬为入德之门,最得明道教人之纲领。  朱子称「上蔡直指穷理居敬为入德之门,最得明道教人纲领」,仆以为此四字正诸先生所以自欺而自误者也。何也?「穷理居敬」四字,以文观之甚美,以实考之,则以读书为穷理功力,以恍惚道体为穷理精妙,以讲解著述为穷理事业,俨然静坐为居敬容貌,主一无适为居敬工夫,舒徐安重为居敬作用。观世人之醉生梦死,奔忙放荡者,诚可谓大儒气象矣;但观之孔门,则以读书为致知中之一事。且书亦非徒占毕读之也,曰「为周南召南」,曰「学诗」、「学礼」,曰「学易」、「执礼」,是读之而即行之也。曰「博学于文」,盖诗、书六艺以及兵农、水火在天地间灿著者,皆文也,皆所当学之也。曰「约之以礼」,盖冠婚、丧祭、宗庙、会同以及升降周旋,衣服饮食,莫不有礼也,莫非约我者也。凡理必求精熟之至,是谓「穷理」;凡事必求谨慎之周,是谓「居敬」。上蔡虽贤,恐其未得此纲领也。不然,岂有「居敬穷理」之人而流入于禅者哉!
  明道以上蔡诵读多记为玩物丧志,盖谓其意不是理会道理,只是夸多斗靡为能。若明道看史不差一字,则意思自别。此正为己为人之分。  谢良佐记问甚博,明道谓之曰:「贤却记得许多,可谓玩物丧志。」良佐身汗面赤。明道曰:「此便是恻隐之心。」可见大程学教犹不靠定书本。仆掀阅至此,悚然起敬,以为此正明道优于伊川、紫阳处,又未尝不爱谢公之有志也。使朱子读此亦为之汗身赤面则善矣;乃曲为之说,谓渠是夸多斗靡,不是理会道理,又引程子看史事证之,总是不欲说坏记诵一道,恐于己读尽天下书之志有妨也。不知道理不专在书本上理会;贪记许多以求理会道理,便会丧志,不得以程子看史一字不差相混也。
  问:「上蔡说横渠以礼教人,其门人下梢头低,只溺于刑名、度数之间,行得来因无所见处,如何?」曰:「观上蔡说得偏了,这都看不得礼之大体,所以都易得偏。如上蔡说横渠之非,以为欲得正容谨节,这是自好,如何废这个得!如专去理会刑名、度数固不得,又全废了这个也不得。」  宋儒胡子外,惟横渠之志行井田,教人以礼,为得孔、孟正宗。谢氏偏与说坏,讥「其门人下梢头低,溺于刑名、度数」,以为横渠以礼教人之流弊。然则教人不当以礼乎?谢氏之入禅,于此可见。二程平昔之所以教杨、谢诸公者,于此可想矣。玩「行得来因无所见」一语,横渠之教法真可钦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此圣贤百世不易之成法也。虽周公、孔子,亦只能使人行,不能使人有所见;功候未到,即强使有所见,亦无用也。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道者,众也。」此固叹知道之少,而吾正于此服周公、孔子流泽之远也。布三重以教人,使天下世世守之,后世有贤如孟子者得由行习而着察,即愚不肖者亦相与行习于吾道之中,正中庸所谓「行而世为天下法」,历八百年而犹在,几百余年而未衰。此周公、孔子之下梢头原如是其低也,而其上梢头亦未尝高。制礼作乐,遵行遍天下,而周公之心,虽亲贤之召公不尽知也。博文约礼,服习遍三千,而一贯之秘,虽聪颖之端木未之闻也。相随半生,尚以「多学而识」认夫子,然则未闻性道之前,端木子与三千人不同以文礼为道乎?则横渠之门人,即使皆认刑名、度数为道,何害也!朱子既见谢氏之偏而知横渠之是,即宜考古稽今,与门人讲而习之,使人按节文,家行典礼,乃其所也。奈何尽力诵读著述,耽延岁月!迨老而好礼,又只要着家礼一书,屡易稿始成,其后又多自嫌不妥,未及改正而没,其门人杨氏固尝代为致憾矣。考其实,及门诸公不知式型与否,而朱子家祠丧礼已多行之未当,失周公、孔子之遗意者矣。岂非言易而行难哉!
  尹彦明见伊川后,半年方得大学、西铭看。此意思好,也有病。盖且养他气质,淘潠去了那许多不好底意思,如学记所谓「未卜禘,不视学,游其志也」之意。此意思固好,然也有病者。盖天下有多少书,若半年间都不教他看一字,几时读得天下许多书?所以彦明终竟后来工夫少了。  伊川虽失孔子学教成法,犹知不可遽语人以高深,犹知不全靠书册,故迟半年方与门人大学、西铭看。至朱子则必欲人读天下许多书,是将道全看在书上,将学全看在读上,其学教之法又不逮伊川矣。吾谓大学可即与看,若西铭,虽姿性聪敏者,再迟数年与看,未为晚也。
  和靖涪州被召,祭伊川文云:「不背其师则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也。」因言:「学者只守得某言语,已自不易;少间又自转移了。」  吾读甲申殉难录,至「愧无半策匡时难,惟余一死报君恩」,未尝不凄然泣下也!至览和靖祭伊川「不背其师有之,有益于世则未」二语,又不觉废卷浩叹,为生民怆惶久之!夫周、孔以六艺教人,载在经传,子罕言仁、命,不语神,性道不可得闻,予欲无言,博文约礼等语,出之孔子之言及诸贤所记者,昭然可考,而宋儒若未之见也。专肆力于讲读,发明性命,闲心静敬,著述书史。伊川明见其及门皆入于禅而不悟,和靖自觉其无益于世而不悟,甚至求一守言语者亦不可得,其弊不大可见哉!至于朱子追述,似有憾于和靖而亦不悟也。然则吾道之不行,岂非气数使之乎!
  问:「伊川门人如此其众,后来更无一人见得亲切。或云游、杨亦不久亲炙。」曰:「也是诸人无头无尾,不曾尽心在上面,也各家去奔走仕宦,所以不能理会得透。如邵康节从头到尾,极终身之力而后得之,虽其不能无偏,然就他这道理,所谓成而安矣。如茂叔先生资禀便较高,他也去仕宦,只他这所学,自是合下直到,所以有成。某看来,这道理若不是拚生尽死去理会,终不得解。」  伊川门人甚众,后更无一人见之亲切,非因伊川所教诸人所学俱失孔子实学之故乎!朱子乃云「是诸人无头无尾,不曾尽心在上面」,试观游、杨、谢、尹诸公,果是「无头无尾,不曾尽心」者乎?又云「各去奔走仕宦,所以不能理会透;康节极终身之力而后有得;茂叔亦去仕宦,只他资禀高,合下直到」;然则必欲人不仕宦,不作事,终身只在书室中,方可得道乎?
  与叔文集,煞有好处,他文字极是实;说得好处,如千兵万马,饱腾伉壮。上蔡虽有过当处,亦自是说得透。龟山文字却怯弱,似是合下会得易。游、杨、谢诸公当时已与其师不相似,却似别一家。谢氏发明得较精彩,然多不稳贴。和靖语却实,然意短,不似谢氏发越。龟山语录与自作文不相似,其文大段照管不到;前面说如此,后面又都反了,缘他只依傍语句去,皆不透。龟山年高,与叔年四十七,他文字大纲立得脚来健,多有处说得好又切,若有寿,必然进。游定夫学无人传,无语录。  如何只论人文字言语长短,语录有无,非失圣门学宗,不实用功于明亲,故无实事可称举乎?今有人议诸先生专在文字言语用功,或云只在言语文字论人品,必至群相哗之曰,「彼大儒,不止是也。」乃考其实则竟如此!较欧、苏诸公,但多讲论性道之语,内地静敬之功耳。试想三代前君臣奖赞,师弟叙述,或后人论断前圣贤,曾有此口吻比例否?噫!恐不啻冰玉之相悬也!
  上蔡之学,初见其无碍,甚喜之。后细观之,终不离禅的见解。  予于程朱、陆王两派学宗正如是。
  龟山未见伊川时,先看庄、列等文字。后来虽见伊川,然而此念熟了,不觉时发出来。游定夫尤甚,罗仲素时复亦有此意。  圣人教人六艺,正使之习熟天理。不然,虽谆谆说与无限道理,至吃紧处依旧发出习惯俗杂念头。
  一日,论伊川门人,云「多流入释、老」。陈文蔚曰:「只是游定夫如此,恐龟山辈不如此。」曰:「只论语序便可见。」  朱子论游、杨入释、老处不知何指,但既废尧、舜,周、孔六府、六艺之学,则其所谓不入释、老者又果何指也!仆尝论汉人不识儒,如万石君家法,真三代遗风,不以儒目之;则其所谓儒,只是训诂辞华之流耳。今观朱门师弟一生肆力文字光景,恐或不免为游、杨所不屑也。
  看道理不可不仔细。程门高弟如谢上蔡、游定夫、杨龟山辈,下梢皆入禅学去。必是程先生当初说得高了,他们只(目卓)见上截,少下面着实功夫,故流弊至此。  仆意朱子未觉程门教法之失,既觉而复蹈之,何也?倘因此便返于实学,岂非吾道之幸哉!「下面着实功夫」,是何物乎?将谓是静敬乎?程门诸子固已力行之矣。将谓是礼、乐、射、御、书、数之属乎?朱子已云补填难,姑不为之矣。将谓是庸德庸言乎?恐礼、乐、射、御、书、数所以尽子、臣、弟、友之职者既不为,又何者是其不敢不勉者乎?考其与及门日征月迈者,则惟训解经传,纂修书史,死生以之。或其所谓「下面着实功夫」者,未必是孔子所云「下学」也。
  韩退之云:「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此说甚好。看来资质定了,其为学也只就他资质所尚处添得些小好而已。所以学者贵公听并观,求一个是当处,不贵徒执己自用。今观孔门诸子,只除颜、曾之外,其它说话便皆有病。  平日讲学主变化气质,此处却云,「其为学也只就资质所尚处添些小好而已。」盖诸先生认气质有恶,不得不说变化,此处要说诸贤各得其性之所近,故又说「气质已定,只添些小好」。且下云「学贵公听并观,求一个是当」,如果有此妙法,而诸贤徒执己见求之,固可憾矣;乃吾夫子亦不为之一指点也,何朱先生之大智而圣门师弟之大愚乎?则朱子所见之道与所为之学、所行之教,与圣门别是一家,明矣!至于求诸贤之短,又何不着实体验诸贤之造诣何如,吾辈较之何如,乃只论其说话有病无病乎?仆谓不惟七十子之品诣非可轻议,便是二千九百余人,既经圣人陶镕,亦不易言也。自战国横议后,重以秦人之焚坑,汉儒之训诂,魏、晋之清谈,历代之佛、老,宋、元之讲读,而七十子之身分久不明于世矣。吾尝谓孔子如太阳当空,不惟散宿众星不显其光,即明月五星亦不出色,若当下旬之夜,一行星炯照,四国仰之如太阳然矣。故孔子奠楹后,群推有子为圣人,西河又推卜子为圣人。当时七十子身通六艺,日月至仁,倘有一人出于后世,皆足倡学一代,使人望为圣人,非周、程以下诸先生所可比也。近法干王子有言:「后儒稍有不纯,议庙典者动言黜退。圣门如冉求之聚敛,宰予之短丧,何可从祀?」予曰:「贤弟未之思耳。冉有固有亏欠处,其学却实。如此案即缺一角,仍是有用之巨器,岂可舍也!故圣门一推政事之科,一在言语之列,不比后人虚言标榜,书本上见完全也。」王子曰:「然。」
  延平李氏曰:「罗先生性明而修,行全而洁;充之以广大,体之以仁恕;精深微妙,多极其至。汉、唐诸儒无近似者。」  又是一圣人!宋固多圣人乎?
  陈氏协曰:「先生可谓有德有言之隐君子矣!李公侗传其学。公殁之后,既无子孙,及其遗言不多见于世。嘉定七年,郡守刘允济始加搜访,得公所著遵尧录八卷,进之于朝。其书四万言,大要谓艺祖开基,列圣继统,若舜、禹遵尧而不变。至元丰改制,皆自王安石作俑,创为功利之图,浸致边疆之侮。是其畎亩不忘君之心,岂若沮、溺辈索隐行怪之比耶!」  元佑、元丰之狱,迄无公论。要之荆公之欲强宋本是,而术未尽善。苟安者竞为敌,洪水罔绩,遂咎崇伯。然使即任濂、洛群哲,恐亦如四岳群牧无如洪水何,未是神禹也。
  周氏坦曰:「观先生在罗浮山静坐三年,所以穷天地万物之理,切实若此。」  原来是用此功,岂不令孔子哀之乎!但凡从静坐读书中讨来识见议论,便如望梅画饼,靠之饥食渴饮不得。
  朱子曰:「李延平先生屏居山里,结茅水竹之间,谢绝世故四十余年,箪瓢屡空,怡然自得。」  试观孔子前有「谢绝世故」之道学乎?
  先生从罗仲素学,讲读之余,危坐终日,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为何如,而求所谓中者。若是者盖久之,而知天下之大本真有在乎是也。  昔孔门固有讲诵,乃诵其所学,讲其所学。如诵三代之礼、讲三代之礼以学礼,诵乐章,讲乐器、乐音、乐理以学乐,未有专以讲诵为学者。至于危坐终日以验未发气象为求中之功,尤孔子以前千圣百王所未闻也。今宋家诸先生,讲读之余,继以静坐,更无别功,遂知天下之大本真在乎是。噫!果天下之大本耶,果天下之理无不自是出耶?何孔门师弟之多事耶!
  先生资禀劲特,气节豪迈;而充养纯粹,无复圭角。精纯之气,达于面目,色温言厉,神定气和。语默动静,端详闲泰;自然之中,若有成法。平居恂恂,于事若无可否。及其应酬事变,断以义理,则有截然不可犯者。
  先生之道德纯备,学术通明,求之当时,殆绝伦比。然不求知于世,而亦未尝轻以语人,故上之人既莫之知,而学者亦莫之识,是以进不获行于时,退未及传之于后。而先生方且玩其所安乐者于畎亩之中,悠然不知老之将至。盖所谓「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者,先生庶几焉!  合二段观之,则延平先生真一孔子矣。夫闻恶而信,闻善而疑者,小人也;仆即不肖,何忍以小人自居乎!但以唐、虞、三代之盛,亦数百年而后出一大圣,不过数人辅翼之。若尧、舜之得禹、皋,孔子之得颜、曾,直如彼其难,而出必为天地建平成之业,处亦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或身教三千以成天下之材,断无有圣人而空生之者。况秦、汉后千余年间,气数乖薄,求如仲弓、子路之辈不可多得,何独以偏缺微弱,兄于契丹,臣于金、元之宋,前之居汴也,生三四尧、孔,六七禹、颜;后之南渡也,又生三四尧、孔,六七禹、颜?而乃前有数圣贤,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两手以二帝畀金,以汴京与豫矣!后有数十圣贤,上不见一扶危济难之功,下不见一可相可将之材,两手以少帝付海,以玉玺与元矣!多圣多贤之世,而乃如此乎?噫!
  先生少年豪勇,夜醉,驰马数里而归。后来养成徐缓,虽行二三里路,常委蛇缓步,如从容室中也。问:「先生如何养?」曰:「先生只是潜养思索。他涵养得自是别,真所谓‘不为事物所胜’者。」  孔子但遇可悯可敬,便勃然变色;忽而久,忽而速,似为事物所胜,乃是圣人。释氏父子兄弟亦不动心,可谓「不为事物所胜」,却是异端。
  古人云「终日无疾言遽色」,他真个是如此。寻常人叫一人,一二声不至,则声必厉;先生叫之不至,不加于前也。寻常人去近处必徐行,出远处必行稍急;先生出近处也如此,出远处亦只如此。又如坐处壁间有字,某每尝亦须起头一看;若先生则不然,方其坐固不看也,若是欲看,则必起就壁下看之。其不为事物所胜,大率如此。  行远不加急;叫人不至,声不加大;坐处有字,必不坐看;天地间岂有此理乎!莫谓「可以速则速,可以久则久」之孔子不如此,虽伯夷、柳下惠亦断非如此气象。
  先生居处有常,不作费力事。  只「不作费力事」五字,不惟赞延平,将有宋一代大儒皆状出矣。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天下事皆吾儒分内事;儒者不费力,谁费力乎!试观吾夫子生知安行之圣,自儿童嬉戏时即习俎豆、升降,稍长即多能鄙事,既成师望,与诸弟子揖让进退,鼓瑟,习歌,羽钥、干戚、弓矢、会计,一切涵养心性、经济生民者,盖无所不为也。及其周游列国,席不暇暖而辄迁,其作费力事如此,然布衣也。周公,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身为上公者也。而亦多材多艺,吐餔握发以接士,制礼作乐以教民,其一生作费力事又如此。此所以身当国钧,开八百之祚于宗周,其人材至末流,犹堪为五霸之用。虽为布衣,布散三千人于天下,维二百年之国脉,其士风之塌坏,犹足供七雄之用。故曰「儒者天地之元气」,以其在上在下,皆能造就人材,以辅世泽民,参赞化育故也。若夫讲读著述以明理,静坐主敬以养性,不肯作一费力事,虽曰口谈仁义,称述孔、孟,其与释、老之相去也者几何!
  先生厅屋书室,整齐潇洒,安物皆有常处。其制行不异于人。亦尝为任希纯教授延入学作职事,居常无甚异同,颓如也。真得龟山法门。  当斯世而身任教授,焉得无甚异同乎,又焉得以「颓如也」为德容乎?其与龟山之混迹同尘,一矣。宜朱子称为「真得龟山法门」也。
  问:「先生所作李先生行状,云‘终日危坐,以验夫喜怒哀乐之前气象为如何,而求所谓中者’,与伊川之说若不相似。」曰:「这处是旧日下的语太重。今以伊川之语格之,则其下功夫处亦有些子偏。只是被李先生静得极了,便自见得是有个觉处,不似别人。今终日静坐,只是且收敛在此,胜如奔驰。若一向如此,又似坐禅入定。」  看朱子前日所言,丝毫未稳,皆不难自驳倒。若有人以不肖性辨及孔子教法进,必豁然改悟。恨吾生也晚,不获及门矣!静极生觉,是释氏所谓至精至妙者,而其实洞照万象处皆是镜花水月,只可虚中玩弄光景,若以之照临折戴则不得也。吾闻一管姓者,与吾友汪魁楚之伯同学仙于泰山中,止语三年。汪之离家十七年,其子往觅之,管能预知,以手画字曰:「汪师今日有子来。」既而果然。未几,其兄呼还,则与乡人同也。吾游北京,遇一僧敬轩,不识字,坐禅数月,能作诗,既而出关,则仍一无知人也。盖镜中花,水中月,去镜水则花月无有也。即使其静功绵延一生不息,其光景愈妙,虚幻愈深,正如人终日不离镜水,玩弄其花月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何与于吾性广大高明之体哉!故予论明亲有云:「明而未亲,即谓之明,非大学之明也。」盖无用之体,不惟无真用,并非真体也。有宋诸先生,吾固未敢量,但以静极有觉为孔子学宗,则断不敢随声相和也。
  问:「延平先生何故验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而求所谓中?」曰:「只是要见气象。」陈后之曰:「持守良久,亦可见未发气象。」曰:「延平亦是此意。」又问:「此与杨氏于未发前体验者,异同何如?」曰:「这个亦有些病。那体验字是有个思量了,便是已发;若观时恁着意看,便是已发。」问:「此体验是着意观,只恁平常否?」曰:「此亦是以不观观之。」  观此及前节,则宋儒之不为禅者鲜矣,而方且攻人曰「近有假佛、老之似以乱孔、孟之真者」。愚谓充此段之意,乃是假佛、老之真以乱孔、孟之似耳。
  某旧见先生时,说得无限道理,也曾去学禅。先生云:「汝恁地悬空理会得许多,面前事却又理会不得?道亦无奇妙,只在日用间着实用工夫处理会,便自见得。」后来方晓得他说,故今日不至无理会耳。  原来朱子亦曾学禅,宜其濯洗不净者,自贻伊戚矣!延平谓之曰,「汝悬空理会许多,而前却理会不得。」理会面前者,惟周公、孔子之道。朱子自言不至无理会,以今观之,日用间还欠理会。盖二先生之所谓「面前事」,较释氏之悬空而言耳。若二先生得周、孔而见之,其所以告之者,必仍如李先生之告朱先生也。
  猗欤先生,果自得师。身世两忘,惟道是资。精义造约,穷深极微,冻解冰释,发于天机。干端坤倪,鬼秘神彰,风霆之变,日月之光,爰暨山川,草木昆虫,人伦之至,王道之中,一以贯之,其外无余;缕析毫差,其分则殊。体用浑全,隐显昭融,万变并酬,浮云太空。仁孝友弟,洒落诚明,清通和乐,展也大成。婆娑丘林,世莫我知,优哉游哉,卒岁以嬉。  前资禀劲特二段已极推崇,此祭文中写状,尤极酣浓不遗余力,延平虽贤,恐未能当之。昔吾寄书于友人任熙宇,因其长刀笔事,内有「萧、曹之才,兼慕孔、孟之道」二语,任答书云:「凡誉人失实,即是自己离道。仆之驽下,轻诬以萧、曹,即道兄须臾之离道。」予当时读至此,悚然若魂飞,惊愧无地,自谓与任老相交,得力于此书者不浅也。朱子何其见游、杨诸公之明而推其师之侈也!抑笃服之切,不觉其过情欤?乃于静坐之说,亦明不以为然,又可疑也。
  朱子曰:「胡文定曰:‘岂有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此语好。」  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多矣,有宋诸先生便谓还是见理不明,只教人明理。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此孔子之学与程、朱之学所由分也。二论、家语中明明记载,岂可混哉!
存学编卷三
 性理评
  延平谓朱子曰:「渠所论难处,皆是操戈入室。须从源头体认来,所以好说话。」  「从源头体认」,宋儒之误也;故讲说多而践履少,经济事业则更少。若宗孔子「下学而上达」,则反是矣。
  「渠初从谦开善处下功夫来,故皆就里面体认。今既论难,见儒者路脉,极能指其差误之处。自见罗先生来,未见有如此者。」  朱子虽逃禅归儒,惜当时指其差误犹有未尽处。只以补填礼、乐、射、御、书、数为难,谓待理会道理通透,诚意正心后,方理会此等,便是差误。夫艺学,古人自八岁后即习行,反以为难,道理通透,诚意正心,乃大学之纯功,反以为易而先之,斯不亦颠倒矣乎!况舍置道理之材具、心意之作用,断无真通透、真诚正之理。即使强以其镜花水月者命之为通透诚正,其后亦必不能理会六艺。盖有三故焉:一者,游思高远,自以为道明德立,不屑作琐繁事。一者,略一讲习,即谓已得,未精而遽以为精。一者,既废艺学,则其理会道理、诚意正心者,必用静坐读书之功,且非猝时所能奏效。及其壮衰,已养成娇脆之体矣,乌能劳筋骨,费气力,作六艺事哉!吾尝目击而身尝之,知其为害之鉅也。吾友张石卿,博极群书,自谓秦、汉以降二千年书史,殆无遗览。为诸少年发书义,至力竭偃息床上,喘息久之,复起讲,力竭复偃息,可谓劳之甚矣。不惟有伤于己,卒未见成起一才。比其时欲学六艺,何以堪也!祁阳刁蒙吉,致力于静坐读书之学,昼诵夜思,著书百卷,遗精痰嗽无虚日,将卒之三月前,已出言无声。元氏一士子,勤读丧明。吾与法干年二三十,又无诸公之博洽,亦病无虚日。虽今颇知愤恨,期易辙而崇实,亦惴惴恐其终不能胜任也。况今天下兀坐书斋人,无一不脆弱,为武士、农夫所笑者,此岂男子态乎!差毫厘而谬千里,不知谁为之崇也,噫!
  勉斋黄氏曰:「先生年十四,慨然有求道之志,博求之经传,遍交当世有识之士,虽释、老之学,亦必究其归趣。  今世为学,须不见一奇异之书,但读孔门所有经传,即从之学其所学,习其所习,庶几不远于道。虽程、朱、陆、王诸先生语录,亦不可轻看,否则鲜不以流之浊而诬其源之清也。朱子少时,因误用功于释、老,遂沾其气味,而吾五百年有功于圣道之大儒,不能涤此歧途之秽,岂非宋、元来学者之不幸哉!  余细玩朱子语录,亦有恍悟性学本旨处,但无如曾、孟者从旁一指,终不是判然出彼入此,故糊胡涂涂又仍归周、程所说。或曰:「悟学宗如是其难。吾子天资犹夫人也,而谓独明孔子学宗,吾滋惑矣。」予曰盖有由也。吾自弱冠遭家难,颇志于学,兼读朱、陆两派语录,后以心疾,无所得而萎塌。至甲辰,年三十,得交王子助予,遂专程、朱之学。乙巳丙午,稍有日进之势。丁未,就辛里馆,日与童子辈讲课时文,学遂退。至戊申,遭先恩祖妣大故,哀毁庐中,废业几年,忽知予不宜承重,哀稍杀。既不读书,又不接人,坐卧地炕,猛一冷眼,觉程、朱气质之说大不及孟子性善之旨,因徐按其学,原非孔子之旧。是以不避朱季友之罪而有存性、存学之说,为后二千年先儒救参杂之小失,为前二千年圣贤揭晦没之本源。倘非丁未废歇,戊申遭丧,将日征月迈,望程、朱而患其不及,又焉暇问其误否哉!
  至若求道而过者,病传注诵习之烦,以为不立文字,可以识心见性;不假修为,可以造道入德;守虚灵之识而昧天理之真,借儒者之言以文佛、老之说。学者利其简便,诋訾圣贤,捐弃经典,猖狂叫呶,侧辟固陋,自以为悟。  此朱子极诋陆门之失处。然由孔门观之,则除「捐弃经典、猖狂叫呶」外,其它失处,恐亦朱门所不能尽免也。
  其于读书也,必使之辩其音释,正其章句,玩其辞,求其意,研精覃思以究其所难,平心易气以听其所自得。然为己务实,辨别义利,毋自欺,谨慎独之戒,未尝不三致意焉,盖亦欲学者穷理反身而持之以敬也。从游之士,迭诵所习以质其疑,意有未喻,则委曲告之而未尝倦;问有未切,则反复诫之而未尝隐。务学笃则喜见于言,进道难则忧形于色。讲论经典,商略古今,率至夜半。虽疾病支离,诸生问辩,则脱然沈屙之去体;一日不讲学,则惕然常以为忧。抠衣而来,远自川、蜀,文辞之传,流及海外。  可惜先生苦心苦功,此半幅述之悉矣。试问如孔门七十子者,成就几人?天下被治平者几世?明行吾道而异端顿熄者几分?我夫子承周末文胜之际,洞见道之不兴,不在文之不详而在实之不修,奋笔删定繁文,存今所有经书,取足以明道,而学教专在六艺,务期实用。其与端木、言、卜诸子以下,最少言语,至于天道性命之言尤少,是以学者用功省而成就多。五季之世,武臣司政,诗书高阁,至宋而周、程诸儒出,掀精抉奥,鼓动一时,自谓快事。惟安定胡先生,独知救弊之道在实学不在空言,其主教太学也,立经义、治事斋,可谓深契孔子之心矣。晦庵先生,所宜救正程门末流之失而独宗孔子之经典,以六艺及兵农、水火、钱谷、工虞之类训迪门人,使通儒济济,泽被苍生,佛、老熄灭,乃其能事也。而区区章句如此,谓之何哉!
  至若天文、地志、律历、兵机,亦皆洞究渊微。文词、字画,骚人才士疲精竭神,尝病其难;至先生,未尝用意,而亦皆动中规绳,可为世法。  天文、地志、律历、兵机数者,若洞究渊微,皆须日夜讲习之力,数年历验之功,非比理会文字可坐而获也。先生既得其渊微,奈何门人录记言行之详,未见其为如何用功也!况语及国势之不振,感慨以至泣下,亦悲愤之至矣。则当时所急,孰有过于兵机者乎!正宜诱掖及门,成就数士,使得如子路、冉有、樊迟者相与其事,则楚囚对泣之态可免矣。乃其居恒传心、静坐主敬之外无余理,日烛勤劳、解书修史之外无余功,在朝莅政,正心诚意之外无余言,以致乘肩舆而出,轻浮之子遮路而进厌闻之诮。虽未当要路,而历仕四朝,在外九考,立朝四旬,其所建白可概见也。莫谓孔、孟之暂效鲁、滕,可如子游、子贱、子路之宰邑光景否?故三代圣贤,躬行政绩多实征,近今道学,学问德行多虚语,则所谓「天文、地志、律历、兵机,洞究渊微」者,恐亦是作文字理会而已。
  先生出,而自周以来圣贤相传之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昭晰呈露!」  扬子云曰:「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韩子驳之云:「夫杨、墨行,正道废,孟子虽圣贤,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之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坏烂。所谓存什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夫孟子辟杨、墨而杨、墨果熄,尊孔氏而孔氏果尊,崇仁义,贵王贱霸,而仁义果崇,王果贵,霸果贱。至大经大法,如班爵、班禄、井田、学校,王道所必举者,明则明,行则行,非后世空言之比,正子贡所称「贤者识其大者」。子云赞之一语颇易,文公议之。今朱子出,而气质之性参杂于荀、扬,静坐之学出入于佛、老,训诂繁于西汉,标榜溢于东京,礼乐之不明自若也,王道之不举自若也,人材之不兴自若也,佛之日昌而日炽自若也。实学不明,言虽精,书虽备,于世何功,于道何补!然赖其讲解,朝廷犹以四书、五经取士,周、孔之文不至尽没,有志于学者承袭其迹,以主敬静坐求道,不至尽奉释、道名号,与二家鼎峙而已。若问自周以来圣贤相传之道,则绝传久矣。黄氏遽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岂惟不足俟圣人于百世,恐后世有文人之雄如韩子者,亦不免其议也。
  果斋李氏曰:「先生之道之至,原其所以臻斯域者无他焉,亦曰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而敬者,又贯通乎三者之间,所以成始而成终也。故其主敬也云云,内则无二无适,寂然不动;外则俨然肃然,若对神明云云。其穷理也云云,字求其训,句索其旨云云。始以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自表而达里,自流而溯源,索其精微,若别黑白,辨其节目,若数一二云云,而后为有得焉。若乃立论以驱率圣言,凿说以妄求新意,或援引以相纠纷,或假借以相混惑云云,以为学者之大病,不痛绝乎此,则终无入德之期。盖自孔、孟以降千五百年之间,读书者众矣,未有穷理若此其精者也云云。及其理明义精,养深积盛,充而为德行,发而为事业云云。入而事君,则必思尧、舜其君,出以治民,则必以尧、舜其民。  李氏此赞,体用兼该矣。仆不必详辩。但愿学者取朱子之主敬穷理与孔门一质对,取朱子之事业与尧、舜一质对,则其学宗之稍异判然矣。总之,于有宋诸先生,非敢苟求。但以宁使天下无学,不可有参杂佛、老章句之学,宁使百世无圣,不可有将就冒认标榜之圣,庶几学则真学,圣则真圣云尔。
  言论风旨之所传,政教条令之所布,皆可为世法。而其‘考诸先圣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则以订正群书,立为准则,使学者有所依据循守以入尧、舜之道,此其勋烈之尤彰明盛大者。  「考诸先圣而不谬」等语何其大,而乃归之订正群书乎?夫朱子所以尽力于此与当时后世所以笃服于此者,皆以孔子删述故也。不知孔子是学成内圣外王之德,教成一班治世之材,鲁人不能用,又不能荐之周天子,乃出而周游,周游是学教后不得已处;及将老而道不行,乃归鲁删述以传世,删述又周游后不得已处。战国说客,置学教而学周游,是不知孔子之周游为孔子之不得已也。宋儒又置学教及行道当时,而自幼壮即学删述,教弟子亦不过是,虽讲究礼乐,亦只欲著书垂世,不是欲于吾身亲见之,是又不知孔子之删述为孔子之尤不得已也。况孔子之删述,是删去繁乱而仅取足以明道,正恐后人驰逐虚繁,失其实际也。宋儒乃多为注解,递相增益,不几决孔子之堤防而导泛滥之流乎!此书之所以益盛而道之所以益衰也。
  先生搜辑先儒之说而断以己意,汇别区分,文从字顺,妙得圣人之本旨,昭示斯道之标的。又使学者先读大学以立其规模,次及语、孟以尽其蕴奥,而后会其归于中庸。尺度权衡之既定,由是以穷诸经,订群史以及百氏之书,则将无理之不可精,无事之不可处矣。  先生昭明书旨,备劳心力,然所明只是书旨,未可谓得吾身之道也。盖四书、诸经、群史、百氏之书所载者,原是穷理之文,处事之道。然但以读经史、订群书为穷理处事以求道之功,则相隔千里;以读经史、订群书为即穷理处事,曰道在是焉,则相隔万里矣。兹李氏以先生解书得圣人之本旨,遂谓示斯道之标的,以先生使学者读书有序,遂谓将无理不可精,无事不可处。噫!宋、元来效先生之汇别区分,妙得圣人之本旨者,不已十余人乎?遵先生读书之序,先大学、次语、孟,次中庸,次穷诸经,订群史以及百氏,不已家家吾伊,户户讲究乎?而果无理不可精,无事不可处否也?譬之学琴然:诗书犹琴谱也。烂熟琴谱,讲解分明,可谓学琴乎?故曰以讲读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更有一妄人指琴谱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协声韵,理性情,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谱果琴乎?故曰以书为道,相隔万里也。千里万里,何言之远也!亦譬之学琴然:歌得其调,抚娴其指,弦求中音,徽求中节,声求协律,是谓之学琴矣,未为习琴也。手随心,音随手,清浊、疾徐有常规,鼓有常功,奏有常乐,是之谓习琴矣,未为能琴也。弦器可手制也,音律可耳审也,诗歌惟其所欲也,心与手忘,手与弦忘,私欲不作于心,太和常在于室,感应阴阳,化物达天,于是乎命之曰能琴。今手不弹,心不会,但以讲读琴谱为学琴,是渡河而望江也,故曰千里也。今目不睹,耳不闻,但以谱为琴,是指蓟北而谈云南也,故曰万里也。
  洙、泗以还,博文约礼两极其至者,先生一人而已!」  「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乃孔门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之实功,明德亲民百世不易之成法也。但孔门曰「博文约礼」,程、朱亦曰「博文约礼」,此殊令人不敢辨,然实有不待辨而判者。如孔门之「博学」,学礼,学乐,学射,学御,学书、数以至易、书莫不曰学也,周南、召南曰为也。言学言为既非后世读讲所可混,礼、乐、射、御、书、数又非后世章句所可托。况于及门之所称赞,当时之所推服,师弟之所商搉,若多学而识、不试故艺、博学而无所成名、文武之道未坠于地、文不在兹、游于艺、如或知尔、可使从政诸章,皆可按也,此孔门之文,孔门之学也。程、朱之文,程、朱之博学,则李氏已详言之,不必赘矣。孔门之约礼,大而冠婚、丧祭、宗庙、会同,小而饮食、起居、衣服、男女,问老聃,习大树下,公西子曲礼精熟,夫子逊其能,可谓礼圣,言、曾诸贤,纤微必谨。以此约身,即以此约心,出即以此约天下,故曰「齐之以礼」。此千圣体道之作用,百世入道之实功。故中庸大圣人之道,至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序君子之功,备着尊德性,道问学。而其中直指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且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显是以三千三百为至道。倘外此而别有率性,别有笃恭,子思亦得罪圣门矣。此孔门之礼,孔门之约也。程、朱之约礼,则惟曰「内而无二无适,寂然不动,外而俨然肃然,若对神明」而已。其博约极至与否,未敢易言,愿学者先辨其文与礼焉可也。
  朱子言,自周衰教失,礼乐养德之具一切尽废,所以维持人心者惟有书。则宜追求其一切养德之具,而亟亟与同人讲习之,以经书为左证可也。而乃惟孜孜攻苦于书,其余不甚重焉。且李氏亦知春秋时患在诸书烦乱而礼乐散亡,孔子删定,为万世道德之宗。乃朱子适丁文墨浩繁之时,而不能删削其烦乱,反从而训之增之,何也?夫朱子之所欲学者,孔子也,而顾未得孔子之心,未尽合孔子学教之法。吾为五百年之士子惜其不得为曾、孟,为五百年之世道惜其不得为殷、周,为五百年之生民惜其不得蒙教养,故深惜朱子之未得为孔子也。
  吴氏曰:「先生经史子集之余,虽记录杂说,举辄成诵。」  经史子集已惜其过用精神,况记录杂说乎!
  北溪陈氏曰:「先生道巍而德尊,义精而仁熟;立言平正温润,清巧的实云云。辞约而理尽,旨明而味深。而其心度澄朗,莹无渣滓,工夫缜密,浑无隙漏,尤可想见于辞气间。故孔、孟、周、程之道,至先生而益明。所谓主盟斯世,独先生一人而已!」  试观「道巍德尊,义精仁熟」二语,虽孔子不是过,而下面实指处,却只是立言之「辞约理尽,旨明味深」而已,言其「心度澄朗」,「工夫缜密」,亦不外于辞气想见之。盖朱子身分原是如此,黄、李、吴、陈诸公,亦但能于虚字间崇奖,不能于实际上增润。及总赞「主盟斯世」一语,尤是不觉道出本色。盖王者不作,五霸迭兴,相继主盟,假仁义以明王章,圣贤亦不得已而取之,故孔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孟子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秦、汉而降,圣人不生,扬、韩、王、周、程、朱、陆、薛、王、冯、高诸子,相继迭兴,主盟儒坛,阐诗书以明圣道,天下靡然向风,自好之士多出其内。故五霸者,实德未修,虽天下服之而不敢帝,不敢王,名之曰霸而已;诸儒者,实学未至,虽天下宗之而不敢圣,不敢贤,浑之曰儒而已;其身分正同。迄今大儒相继登坛于东林者,犹皆称主盟,其取义确矣!
  鹤山魏氏曰:「国朝之盛,大儒辈出,声应气求,若合符节。曰极,曰诚,曰仁,曰道,曰忠,曰恕,曰性命,曰气质,曰天理人欲,曰阴阳鬼神,若此等类,凡皆圣门讲学之枢要,而千数百年习浮踵陋,莫知其说者,至是脱然若沈屙之间,大寐之醒。至于朱文公先生,始以强志博见凌高厉空;自受学延平李先生,遏然如将弗胜,于是敛华就实,反博归约。迨其蓄久而思浑,资深而行熟,则贯精粗,合内外,群献之精蕴,百家之异指,毫分缕析,如示诸掌。张宣公、吕成公,同心协力以闲先圣之道,而仅及中身,论述靡定。惟先生巍然独存,中更学禁,自信益笃。盖自易、诗、中庸、大学、论语、孟子,悉为之推明演绎,以至三礼、孝经,下迨屈、韩之文,周、程、张、邵之书,司马氏之史,先正之言行,亦各为之论著。然后帝王经世之规,圣贤新民之学,灿然中兴!」  天命、阴阳、鬼神等,仆之愚未足与议,但以大半属圣人所罕言不语者,而必「毫分缕析,如示诸掌」,何为也哉!至于推明古人之经书,论著先正之前言往行,此自吾儒学成后余事。学成矣,则用于世以行之;如不用于世,亦可完吾性分以还天地,不著述可也。观其时果有大理未明,大害未除,不得已而有所著述,以望后世之明之除之,亦可也。若文人之文,书生之书,解之论之,则不必矣。乃今以此等推演论著之既明,遂为「帝王经世之规,圣贤新民之学,灿然中兴」,不其诬欤!无实功于道统,既不免尧、舜、孔、孟在天者之叹息,又无实征于身世,岂能服当日之人心乎!徒以空言相推,驾一世之上,而动拟帝王圣贤,此伪学之名所从来也!仆尝妄议,宋代诸先儒,明末诸君子,使生唐、虞、三代之世,其学问气节必更别,若只如此,恐亦不免伪学之禁,门党之诛也。但宋、明朝廷既无真将相,草野既无真学术,则正宜用称说诗书,标榜清流者撑持其衰运,不宜诛之禁之以自速其败亡也。要之似龙骨马,司国柄者不可废崇儒重道之典,而悲天悯人,儒者宜存返己自罪之心。故天下有弑君之臣,杀父之子,无与于孔子也,而孔子惧;天下有无父之墨,无君之杨,非孟子为之也,而孟子惧;盖儒者之悯天下而厚自责如此。况真失学宗以误斯人,则近代之祸,吾儒焉得辞其责哉!
  朱子曰:「敬夫高明,他将谓人都似他,才一说时,便更不问人晓会与否,且要说尽他个。故他门人敏底只学得他说话,若资质不逮,依旧无着摸。某则性钝,读书极是辛苦,故寻常与人言,多不敢为高远之论,盖为是身曾亲经历过,故不敢以是责人耳。学记曰:‘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今教者之病多是如此。  朱子与南轩一派师友,原只是说话读书度日。较王、何清谈,颇用力于身心,较韩、欧文字,犹规规于理性,白、苏诗酒,既不能仿其矜持,佛、老空虚,又全不及其读讲,真三代后近于儒之学,硗薄气运中不易得之豪杰也。然而身分如此,无能强增。故推奖处,或衬贴以圣贤、道统、躬行、经济之语,至其比长竞短,叙实指事,或推人,或自见,则皆在言词读作之中而无他也。且其病南轩者,恐亦朱子所以自状,但其为失有浅深,遂自以为得中耳。愚尝上书刁文孝,其答书亦不问人之疑与否,只自己说尽。想刁公亦非矜情自见,盖素日所学,原是说话作文,更无他物与人耳。况讲读之学教,即循循有序,亦与学记之言时孙者不同。夫「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所谓「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苟躁速引进而不顾其安,是教人躐等而不诚也,不时不孙也。故法干上会谓其子九数已熟,甚悦。予曰:「且勿令知有乘归法,使之小息,得一受用,方可再进。」正此意也。学者观孟子深造之以道、教者必以规矩诸章,岂诵读讲说之学所可托哉!
  南轩、伯恭之学皆疏略云云。伯恭说道理,与作为自是两件事。如云‘仁义道德与度数刑名,介然为两途,不可相通。’  朱子说「礼、乐、射、御、书、数补填难,且理会道理诗书」,非是看道理诗书与礼、乐、射、御、书、数介然为两途乎?只是不肯说明耳。古人云,「不知其人视其友」,观此益信。
  东莱自不合做这大事记。他那时自感疾了,一日要做一年。若不死,自汉武、五季,只千来年,他三年自可了。此文字,人多云其解题煞有工夫,其实他当初作题目,却煞有工夫,只一句要包括一段意。解题只现成,检令诸生写。伯恭病后,既免人事应接,免出做官,若不死,大段做得文字。」  可惜一派师友,都是以作文字度日,死生以之!朱子于南轩、伯恭皆不讳其短,交友之和而不同如此,岂恶闻异己之言哉!至今仕学皆先立党,此所以道愈微,世愈衰。
  问:「子静不喜人论性。」曰:「怕只是自己理会不曾分晓,怕人问难,又长大了不肯与人商量,故一截截断。然学而不论性,不知所学何事。  不喜人论性,未为不是,但少下学耳。朱子好论性,又教人商量性,谓即此是学,则误矣。故陆子对语时每不与说者,中不取也;不取朱子而不思我所见果是,何以不能服此友也。朱子此等贬斥,尤不取陆子;不取陆子而亦不思我所言果是,何以不能服此友也。子曰:「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两先生岂未用此功欤!
  子静之学,看他千般万般病,只在不知有气禀之杂。」  朱子之学,全不觉其病,只由不知气禀之善。以为学可不自六艺入,正不知六艺即气质之作用,所以践形而尽性者也。
  「子静说话常是两头明,中间暗,是如何?」曰:「是他那不说破处。他所以不说破,便是禅家所谓‘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禅家自爱如此。」  禅家无鸳鸯,也不绣鸳鸯,焉得鸳鸯与人看!
  子静说良知良能,四端等处,且成片段,似经语,不可谓不是。但说人便能如此,不假修为存养,此却不得。譬如旅寓之人,自家不能送他还乡,但与说云,‘你自有田,有屋,大段快乐,何不便回去’!那人既无资送,如何便回去!又如脾胃受伤不能饮食之人,却硬将饭将肉塞入他口,不问他吃得吃不得。若是一顿便理会的,亦岂不好,然非生知安行者,岂有此理!便是生知安行,也须要学。大抵子思说率性,孟子说存心养性,大段说破;夫子更不曾说,只说孝弟、忠信、笃敬。盖能如此,则道理便在其中矣。  陆子说「良知良能,人便能如此,不假修为存养」,非是言「不用修为存养」,乃认孟子「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二句稍呆,又不足朱子之诵读训诂,故立言过激,卒致朱子轻之。盖先立其大,原是根本,而维持壅培之无具,大亦岂易言立也!朱子旅寓人、伤脾胃人二喻,诚中陆子之病,但又是手持路程本当资送,口说健脾和胃方当开胃进食,即是终年持说,依然旅寓者不能回乡,伤脾胃者不能下咽也。此所以亦为陆子所笑,而学宗遂不归一矣。岂若周、孔子三物之学,真旅寓者之糇粮车马、伤脾胃者之参术缩砂也哉!  既知夫子不说破,前乃讥陆子不说破是「禅家自爱」,何也?
  子静之说无定,大抵他只是要拗。」  细检之,讲学先生多是拗,只有多少耳。吾儒之道,有一定不易之理,何用拗!只因实学既失,二千年来,只在口头取胜,纸上争长,此拗之所从来也。
  问:「象山道‘当下便是’。」曰:「看圣贤教人,曾有此等语无?圣人教人,皆从平实地做去云云。又平时告弟子,也须道是‘学而时习’,‘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圣贤教人,原无象山「当下便是」等语,试看圣贤可曾有先生之学否?「学而时习之」,「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孔门是学静坐训解否?
  但有圣贤之言,可以引路。」  「有圣贤之言,可以引路」,今乃不走路,只效圣贤言便当走路。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卒之荡荡周道上鲜见其人也。诗云,「如匪行迈谋,是用不得于道」,此之谓矣。
  因说子静。云:「这个只争些子才差了便如此,他只是差过了;更有一项,却是不及。若是过底拗转来却好,不及底趱向上去便好。只缘他才高了便不肯下,才不及了便不肯向上,过的便道只是就过里面求个中,不及的也道只就不及里面求个中。初间只差了些子,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又曰:「某看近日学问,高者便说做天地之外去,卑者便只管陷溺;高者必入于佛、老,卑者必入于管、商。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看朱子叹息他人,真是自以为中,居之不疑矣。若以孔门相较,朱子知行竟判为两途,知似过,行似不及,其实行不及,知亦不及。又叹近日学者「高入佛、老,卑入管、商」,愚以为当时设有真佛、老,必更叹朱子之讲读训解为耗神粗迹,有真管、商,必更叹朱子之静坐主敬为寂守无用,恐不能出其上而令两项人受怜也。若吾夫子中庸之道,举其心性,可以使释、道哭,言其作用,可以使管、商惭。傥朱子而幸游其门,见其天高地厚,又岂敢遽自以为是乎!不得孔子而师,颜、曾而友,此朱子之大不幸也。
  「陆氏会说,其精神亦能感发人,一时被他耸动底亦便清明,只是虚,更无底簟。‘思而不学则殆’,正为无底簟便危殆也。‘山上有木,渐,君子以居贤德、善俗’,有阶梯而进,不患不到。今其徒往往进时甚锐,然其退亦速。才到退时,便如堕千仞之渊。」  朱子指陆门流弊处,亦所以自状。但朱子会说,又加会解会着,是以耸动愈多,颇有底簟。或问:「读讲著述虽是靠书本,然毕竟经传是把柄,故颇有底簟否?」予曰:「亦是读讲经书,身心有所依据,不至纵放,但亦耗费有用精神,不如陆、王精神不损,临事尚有用也。吾所谓颇有底簟者,盖如讲着此一书,若全不依此书行,不惟无以服人,己心亦难以安,故必略有所行,此处稍有簟底。只因原以讲解为学而以行为衬贴,终不免挂一漏二,即所行者亦不纯熟。不如学而时习,用全副精神,身心道艺,一滚加功,进锐不得,亦退速不得。即此为学,即此为行,即此为教,举而措之,即此为治,真尧、舜宗子,文、周功臣,万世圣贤之规距也。虽聪明如颜、赐,焉得不叹循循善诱,欲罢不能也哉!焉得不初疑为多学而识,后乃叹性天不可闻也哉!虽退怯如冉求,安得不悦之而终成其艺也哉!傥入程、朱之门,七十子皆流于禅林,二千九百人皆习为训诂矣。鸣呼!吾安得一圣门徒众之末而师之也哉!」或问:「宋儒挂一漏二,所行不熟,何处见?」予曰:「如朱子着家礼一书,家中亦行礼,至斩丧墨衰出入,则半礼半俗,既废正祭,乃又于俗节墨衰行事,此皆失周公本意。至于妇人,便不与着丧服杖绖之制,祭时妇人亦不办祭肴,至求一监视而亦若不得者,此何说乎?商人尚音,周人尚臭,皆穷究阴阳之秘,祭祀之要典也。诸儒语录讲熏蒿凄怆等,语亦痛切,似知鬼神情状者,至于集礼,乃将笙磬脂膟等皆削去之,如此类不可胜述。不可见哉!」
  邵庵虞氏曰:「孟子没千五百年而周子出。河南两程夫子云云,程门学者笃信师说,各有所奋力以张惶斯道。奈何世运衰微,民生寡佑,而乱亡随之矣!悲夫!」  许多圣贤张惶斯道下,却继之曰:「而乱亡随之矣!」是何缘故?何其言而不思如此!
  草庐吴先生继许文正公为祭酒,六馆诸生以次授业。昼退堂后寓舍,则执经者随而问业。先生恳恳循循,其言明白痛切,因其才质之高下,闻见之浅深,而开道诱掖之云云。一时皆有所观感而兴起矣。尝与人曰:「天生豪杰之士不数也。夫所谓豪杰之士,以其知之过人,度越一世而超出等夷也。战国之时,孔子之徒党尽矣,充塞仁义若杨、墨之徒,又滔滔也。而孟子生乎其时云云。真豪杰之士哉!至于周、程、张、邵一时迭出,非豪杰孰能与于斯!又百年,子朱子集诸子之大成,则中兴之豪杰也。以绍朱子之统自任者,果有其人乎?」  恳恳循循,讲论不倦,每至夜半,且寒暑不废,其功可谓勤且苦矣,果有益于世乎,果成起一班人材乎?至其自负,亦不过「知之过人,度越一世」而已。朱子曰:「此道不拚生尽死理会终不解。」是其立志成功已不过如此。但朱子眼颇高,不肯明以自任,元儒识更下,故直出口而不觉,不足异也。所可异者,所见既小,而以为孟子亦只如此,则亦浅之乎言豪杰,易言道统矣!
存学编卷四
 性理评
  程子曰:「古人虽胎教与保傅之教,犹胜今日庠序、乡党之教。古人自幼学,耳目游处所见皆善,至长而不见异物,故易以成就。今日自少所见皆不善,才能言便习秽恶,日日铄销,更有甚天理!  既知少时缺习善之功,长时又习于秽恶,则为学之要在变化其习染,而乃云「变化气质」,何也?
  勿谓小儿无记性,所历事皆能不忘。  所历事皆不忘,乃不教之历事,何也?
  如养犬者不欲其升堂,则时其升堂而扑之;若既扑其升堂,又复食之于堂,则使孰从?虽日挞而求其不升,不可得也。养异类且然,而况人乎!故养正者圣人也。」  先生倡明道学,病天下之空寂而尚浮文也,乃废周公、孔子六艺而贵静坐读书,不几扑其升堂又食于堂乎?虽日挞而求其不空寂浮文,何可得也!养正之功,或不若是。
  朱子曰:「古者初年入小学,只是教之以事,如礼、乐、射、御、书、数及孝弟忠信之事。自十六七入大学,然后教之以理,如致知格物及所以为孝弟忠信者。  既言此,何不学古人而身见之?要之,孔门称古昔,程、朱两门亦称古昔,其所以称者则不同也。孔门是身作古人,故曰「吾从周」;二先生是让与古人,故曰「是难」。孔门讲礼乐,程、朱两门亦讲礼乐,其所以讲者则不同也。孔门是欲当前能此,故曰「礼乐君子不斯须去身」;二先生是仅欲人知有此,故曰「姑使知之」。
  古人自入小学时,已自知许多事了,至入大学时只要做此功夫;今人全未曾知。古人只去心上理会,至于治天下皆自心中流出;今人只去事上理会。  朱子叹人全未曾知,恐朱子亦未知之如渴饮饥食。如所云「古人入小学已知许多事,入大学只做此功」,何其真切也!而下文「古人心上理会」,「今人事上理会」之语,又与上文自相混乱矣。
  古人便都从小学中学了,所以大来都不费力。如礼、乐、射、御、书、数,大纲都学了,及至长大,也更不大段学,便只理会致知穷理功夫。而今自小失了,要补填实是难;但须庄敬笃实,立其基本,逐事逐物理会道理,待此通透,意诚心正了,就切身处理会,旋旋去理会。礼、乐、射、御、书、数,也是合当理会的,皆是切用;但不先就切身处理会道理,便教考究得些礼文制度,又干自家身己甚事!  「要补填」三字,见之大快,下却云「难」,是朱子学教之误,其初只是畏难而苟安。
  古人小学教之以事,便自养得心,不知不觉自好了;到得渐长,渐更历通达事物,将无所不能。今人既无本领,只去理会许多闲骨董,百方措置思索,反以害心。  既如此,何故说上段话?可怪,可怪!
  古人自能食能言便已教了,一岁有一岁工夫。到二十时,圣人资质已自有二三分。  此周公以人治人,使天下共尽其性之道,所以圣贤接踵,太和在成周宇宙闲者也。朱子知之而不学之,岂不可惜!然愚于此二段,深幸存学之不获罪于朱子矣!
  如今全失了小学工夫,只得教人且把敬为主,收敛身心,却方可下工夫。或云敬当不得小学,某看来小学却未当得敬。  敬字字面好看,却是隐坏于禅学处。古人教洒扫即洒扫主敬,教应对进退即应对进退主敬;教礼、乐、射、御、书、数即度数、音律、审固、罄控、点画、乘除莫不主敬。故曰「执事敬」,故曰「敬其事」,故曰「行笃敬」,皆身心一致加功,无往非敬也。若将古人成法皆舍置,专向静坐、收摄、徐行、缓语处言主敬,乃是以吾儒虚字面做释氏实工夫,去道远矣。或云「敬当不得小学」,真朱子益友,惜其未能受善也。
  尝训其子曰:「起居坐立,务要端庄,不可倾倚,恐至昏怠。出入趋步,务要凝重,不可僄轻,以害德性。以谦逊自牧,以和敬待人。凡事切须谨饬,无故不须出入。少说闲话,恐废光阴,勿看杂书,恐分精力。早晚频自检点所习之业。每旬休日,将一旬内书温习数过,勿令心少有佚放,则自然渐近道理,讲习易明矣。」  先生为学得力处,备见训子一书,故详录之。充此气象,原有非俗儒文士所可及者,然孔门学者果如斯而已乎?是在有志实学者自辨之。
  问:「小学载乐一段,不知今日能用得否?」曰:「姑使知之。古人自小即以乐教之,乃是人执手提诲,到得大来,涵养已就,稍能自立便可。今人既无此,非志大有所立,因何得成立!」  孟子曰:「我知言。」盖言者,心声也,故一言而觇其终身,不可掩也。况朱子大儒,亦不自掩,固昭然可见者。如人问小学载乐不知今日能用之否,何不答曰,「书上所有都是要用,不用,载之何为」!而乃曰「姑使知之」。然则平日讲学,亦不过使人知之而已,亦不过使人谓我知之而已。
  因论小学曰:「古者教必以乐,后世不复然。」问:「此是作乐使之听,或其自作。」曰:「自作。若自理会不得,人作何益!古者国君备乐,士无故不去琴瑟。日用之物,无时不备于前。」  言之亲切如此,只不肯自做主意,作后世引路人,不作前圣接迹人。岂知历代相接,都作引路人哉!此人人说引路之言而圣人之正路益荒也。  「前贤之言,都是佩服躬行,方始有功。不可只如此说过,不济事。」  不知是自悔语,是责人语,但将「博学之」改为「博读书,博作文」,便不似圣门「佩服躬行」旧传受。朱子数则,知之真矣,而不行,何哉?
  东莱吕氏曰:「教小儿先以恭谨,不轻忽,不躐等。读书乃余事。」  佳。  先生辈何为只作余事?
  临川吴氏曰:「古之教者,子能食而教之食,子能言而教之言。欲其有别也而教之异处,欲其有让也而教之后长,因其良知良能而导之,而未及乎读诵也。教之数,教之方,教之日,与夫学书计,学幼仪,则既辨名物矣,而亦非事乎读诵也。弟子之职,曰孝,曰弟,曰谨,曰信,曰爱,曰亲,行之有余力而后学文。今世童子甫能言,不过教以读诵而已,其视古人之教何如也!」  草庐叙古教法,两言非事读诵,又曰「今世童子,不过教以读诵而已,其视古人之教何如也!」其言一若甚厌夫读诵之习者。五季之余,武臣司政,民久不见儒生之治,世久不闻诗书之声。积废之极而气数一返,周、程、张、朱适逢其会,以诵读诗书,讲解义理为倡,又粗文以道德之行,真不啻周公、孔子复出矣。此所以一树赤帜而四海望之,一登高呼而数世应之,呜呼盛哉!而流不可返、坏不可救之祸,实伏于此。吴氏亦犹行宋儒之道者,而出言不觉至是,盖诵读之焰已毁而举世罔觉,又不容不露其几也。而吾所甚惧,正在此几也。文盛之极则必衰,文衰之返则有二:一是文衰而返于实,则天下厌文之心,必转而为喜实之心,乾坤蒙其福矣。达而在上,则为三代,即穷而在下,如周末文衰,孔子转之以实,虽救之未获全胜,犹稍延二百年吾儒之脉。不然,焚坑之祸,岂待秦政之时哉!一是文衰而返于野,则天下厌文之心必激而为灭文之念,吾儒与斯民沦胥以亡矣。如有宋程、朱党伪之禁,天启时东林之逮狱,崇祯末献忠之焚杀,恐犹未已其祸也,而今不知此几之何向也。易曰:「知几其神乎!」余曰:「知几其惧乎!」
  程子曰:「解义理若一向靠书册,何由得居之安,资之深!不惟自误,兼亦误人。  真语。
  古之学者,优柔餍饫,有先后次序;今之学者,却只做一场话说,务高而已。  知及此矣,其教及门,乃亦未见古人先后次序,不又作话说一场而已哉!
  今之学者,往往以游、夏为小,不足学;然游、夏一言一事,却总是实。」  程子虽失圣门成法,而胸中所见犹实,故其言如此。朱子去此则又远矣。
  问:「如何学可谓有得?」曰:「大凡学问,闻之知之皆不为得。得者,须默识心通。学者欲有所得,须是诚意烛理。」  程、朱言学至肯綮处,若特避六艺、六府之学者,何也?如此段言「闻之知之皆不为得」,可谓透宗语矣。下何不云,「得者须履中蹈和,躬习实践,深造以六艺之道,乃自得之也」?乃云「须默识心通」,不仍是知之乎!
  进学莫大于致知,养心莫大于理义。古人所养处多,若声音以养其耳,舞蹈以养其血脉,今人都无;只有义理之养,人又不知求。  学之患莫大于以理义让古人做。程、朱动言古人如何如何,今人都无,不思我行之即有矣。虽古制不获尽传,只今日可得而知者尽习行之,亦自足以养人。况因偏求全,即小推大,古制亦无不可追者乎!若只凭口中所谈、纸上所见、心内所思之理义养人,恐养之不深且固也。
  学贵乎成;既成矣,将以行之也。学而不能成其业,用而不能行其学,则非学矣。  程子论学颇实,然未行其言也。夫教者之身,即所以教也,其首传所教者,即教者之身也。试观程门,学成其业乎?用行其学乎?孔子摄相而鲁治,冉、樊为将而齐北。二程在朝而宋不加治,龟山就征而金人入汴,谓之学成用行,吾不信也。
  今之学者有三弊:溺于文辞,牵于训诂,惑于异端。苟无此三者,则必求归于圣人之道矣。  可叹三弊误此乾坤!先生濯洗亦未甚净,故其流远而益差也。向尝谓程、朱与孔、孟各是一家,细勘之,程与朱亦各是一家。
  张子曰:「在始学者,得一义须固执,从粗入精也。」又曰:「若始求甚深,恐自兹愈远。」又曰:「但扫拂去旧日所为,使动作皆合于礼。  张子以礼为重,习而行之以为教,便加宋儒一等。
  既学而有先以功业为意者,于学便相害;既有意,便穿凿创意作起事也。德未成而先以功业为事,是代大匠斫,希不伤手也。」  所学既失其宗,又将古人成法说坏。试观大学之道,才言「明德」,即言「亲民」,焉得云无意于功业!且入学即是要作大匠,乌得谓之「代大匠斫」!仆教幼学道艺,或阻之曰:「不可,今世不如此。」予曰:「但抱书入学,便是作转世人,不是作世转人。但不可有者,躁进干禄、非位谋政之心耳。」
  上蔡谢氏曰:「学须是熟讲,学不讲,用尽工夫只是旧时人。‘学之不讲,是吾忧也’。仁亦在夫熟而已。  子云:「学之不讲」,是博学矣,又当审问、慎思、明辨以讲之。若非已学,将执何者以讲乎?今徒讲而不学,误矣!颜子工夫,真百世规范,舍是更无入路,无住宅。」  极是!
  龟山杨氏曰:「今之学者,只为不知为学之方,又不知学成要何用。此事体大,须是曾着力来,方知不易。夫学者,学圣贤之所为也云云。若是只要博通古今,为文章,作忠信愿悫,不为非义之士而已,则古来如此等人不少,然以为闻道则不可。且如东汉之衰,处士逸人与名节之士,有闻当世者多矣;观其作处,责之以古圣贤之道,则略无毫发仿佛相似。何也?以彼于道初无所闻故也。今时学者,平居则曰‘吾当为古人之所为’,才有一事到手,便措置不得。盖其学以博通古今、为文章、或志于忠信愿悫,不为非义而已,不知须是闻道。  诸先生自负闻道矣。愚以为责之以古圣贤之道,亦未尽仿佛也。即如先生当汴京垂亡之际,轻身一出,其所措置,徒见削夺荆公配飨,说道学话而已。
  验之于心而不然,施之于行事而不顺,则非所谓经义。今之治经者,为无用之文,徼幸科名而已,果何益哉?  仆谓为学者与此较则陋矣,何不与尧、舜、伊、周、孔、孟较!
  学而不求诸孔、孟之言,亦末矣。易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  多识自不可废。博学乃只多读书乎?
  颜渊‘请问其目’,学也;‘请事斯语’,则习矣。学而不习,徒学也。譬之学射而至于彀,则知所学矣;若夫承梃而目不瞬,贯虱而县不绝,由是而求尽其妙,非习不能也。」  颜子「请问」,亦仍是问,未可谓之学;「请事斯语」,学也;「欲罢不能,进而不止」,乃习矣。龟山一字之误,未为甚差。但说学必宜习之理最透,而未见其习者,无他,习其所习,非孔门所谓习也。
  延平李氏曰:「学问之道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若真有所见,虽一毫私欲之发亦退听矣。久久用力于此,庶几渐明,讲学始有力耳。  试观孔、孟曾有「静坐澄心,体认天理」等语否?然吾亦非谓全屏此功也。若不失周、孔六艺之学,即用此功于无事时亦无妨。但专用力于此,以为学问根本,而又以讲说为枝叶,则全误矣。
  孔门诸子,群居终日,交相磋切,又得夫子为之依归,日用之间,观感而化者多矣;恐于融释而脱落处,非言说所及也。不然,子贡何以言‘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耶?」  何不思孔门群居终日是作何事?何不思「性天不可闻」是何主意?乃动思过子贡以上耶!以孔子之道律之,恐有宋诸先生不免为「智者过之」一流。
  朱子曰:「今之为学甚难,缘小学无人习得,如今却是从头起。古人于小学小事中便皆存个大学大事得道理在,大学只是推将开阔去。向来小时做得道理存其中,正似一个坯素相似。  余谓何难之有,只不为耳。即将艺之小者令子弟之幼者习之,艺之大者令子弟之长者习之,此是整饬身体,涵养性情实务。正心诚意非精,府修事和非粗。乃诸先生只悬空说存养而不躬习其事,却说难,却说今日小学全失,无人习。如此而言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皆虚而无据矣。然则岂惟小学废,大学不亦亡乎!而乃集小学也,注大学也,何为也哉!
  读书如炼丹,初时烈火煅煞,然后渐渐慢火养,又如煮物,初时烈火煮了,却须慢火养。读书初勤敏着力,子细穷究,后来却须缓缓温寻,反复玩味,道理自出。又不得贪多欲速,直须要熟,工夫自熟中出。  朱子论学只是论读书,但他处多入「理会道理」「穷理致知」等字面,不肯如此分明说。试看此处直言之如此十分精彩,十分有味,盖由其得力全在此也。夫读书乃学中之一事,何为全副精神用在简策乎!
  学者只是不为己,故日间此心安顿在义理上时少,安顿在闲事上时多,于义理却生,于闲事却熟。」  只因废失六艺,无以习熟义理,不由人不习熟闲事也。今若一复孔门之旧,不惟好色好货一切私欲无从参,博弈诗酒等自不为,即诵读、训诂、著述、文字等事亦自无暇。盖圣人知人不习义理便习闲事,所以就义理作用处制为六艺,使人日习熟之。若只在书本上觅义理,虽亦羁縻此心,不思别事,但放却书本,即无理会。若直静坐,劲使此心熟于义理,又是甚难,况亦依旧无用也。
  或问:「为学如何做工夫?」曰:「不过是切己便的当。此事自有大纲,亦有节目云云。然亦须各有伦序。」问:「如何是伦序?」曰:「不是安排此一件为先,此一件为后,此一件为大,此一件为小。随人所为,先其易者,阙其难者,将来难者亦自可理会。且如读书,二礼、春秋有制度之难明,本末之难见,且放下未要理会亦得;如诗、书,直是不可不先理会云云。圣贤言语,何曾误天下后世!人自学不至耳。」  或问「为学如何做工夫」,又问「如何是伦序」,皆最切之问。朱子乃只左支右吾,说皮面语。大纲节目数语,尚可敷衍;至于「不是安排此一件为先,此一件为后,此一件为大,此一件为小」,便是糊混。夫古人教法,某年舞勺,某年舞象,某年习幼仪,某年学礼,何尝不是安排一定,孰先孰后,孰大孰小哉!「知所先后」,大学又明言之矣。糊混几句,已又说归读书,读书又不教人理会制度等事,姑教避难取易。夫理会制度,已畏其难矣,况取其所谓制度者而身习之,身精之乎!此等语若出他人口,朱子必灼见其弊而力非之。师望既高,信口说去,不自觉如此,却说「圣贤言语、何曾误天下后世」。夫圣贤言语,谁曾道误天下后世!其误天下后世者,乃是不从圣贤言语耳。夫「学而时习之」,是鲁论第一言,尚且不从,况其余乎?  尝阅左传,至简子铸刑鼎,孔子叹曰:「晋其亡乎,失其度矣!」以为晋之亡在任刑威耳。而下文乃曰:「民在鼎矣,何以尊贵?贵何业之守?」盖其失不在刑书而在铸刑书于鼎。夫法度操于人,则民知范吾功罪者,吾上也;司吾生死者,吾上也;时而出入轻重以为平允者,皆吾上也。天下懔王,一国懔君,一狱懔吏。士农工商罔敢愆于职中、逸于职外者,惟吾上是神是严也。而上下定矣,贵贱辨矣,贤德彰矣。今铭在鼎,则国人必将以鼎为依据,而不知受法于天者王,守法者君,序守者卿大夫百执事,是使之忽人而重鼎。民不见所尊,必将不遵其度,不遵其度,必不守其业,故曰:「何以尊贵,何业之守」也。贵贱无序,何以为国!嗟乎!简子但以刑书铸于鼎而孔子知其亡,况汉、宋之儒全以道法摹于书,至使天下不知尊人,不尚德,不贵才,而曰「宰相必用读书人」,不几以守鼎吏为政乎!其所亡又岂止一晋乎!是以至此极也。非孔子至圣,孰能见铸鼎之弊乎!吾愿天下急思孔子之言,吾愿上天急生孔子之人也。
存治编
 序
  唐、虞、三代复见于今日乎?吾不得而知也;唐、虞、三代不复见于今日乎?吾不得而知也。谓复见于今,则汉、唐、宋、明以来政术风俗奚为而日降?谓不复见于今,彼古圣贤之所谓「人定胜天」、「挽回气运」者果何物哉?宜吾习斋先生俯仰而三叹也!
  七制而后,古法渐湮,至于宋、明,徒文具耳,一切教养之政不及古帝王。而其最堪搤腕者,尤在于兵专而弱,士腐而靡,二者之弊不知其所底。以天下之大,士马之众,有一强寇猝发,辄鱼烂瓦解,不可收拾。黄巢之起,洗物淘城;李自成、张献忠如霜风杀草,无当其锋者,官军西出,贼已东趋川、陕、楚、豫,至于数百里人烟断绝。三代田赋出甲,民皆习兵,虽承平日久,祸起仓卒,亦断不至如此其惨也。士子平居诵诗书,工揣摩,闭户傝首如妇人女子;一旦出仕,兵刑钱谷渺不知为何物,曾俗吏之不如,尚望其长民辅世耶!三物宾兴之世,学即所用,用即所学,虽流弊不至于此,又何怪乎先生之俯仰而三叹也!
  先生自幼而壮,孤苦备尝,只身几无栖泊;而心血屏营,则无一刻不流注民物,每酒阑灯炧,抵掌天下事,辄浩歌泣下。一日,与塨语,胞与淋漓,塨不觉亦堕泪。先生跃起曰:「此仁心也。吾道可传矣!」是以比年从游,勤有启示,塨因得粗知其略,以为贤君相用之自有润泽,而大纲所在,足为万世开太平者,则百虑不易也。使先生早有为于世,唐、虞、三代于于然而来也,不宁快甚!乃今双鬓颁白,尚托空言,岂天未欲治平耶,抑将用之于衰老时耶,亦使先生开其端,而更待夫后人耶?吾复不能知之矣。  康熙二十八年己巳,孟夏吉旦,蠡吾门人李塨顿首拜撰。
存治编
 王道
  昔张横渠对神宗曰:「为治不法三代,终苟道也。」然欲法三代,宜何如哉?井田、封建、学校,皆斟酌复之,则无一民一物之不得其所,是之谓王道。不然者不治。 井田  或问于思古人曰:井田之不宜于世也久矣,子之存治,尚何执乎?曰:噫,此千余载民之所以不被王泽也!夫言不宜者,类谓亟夺富民田,或谓人众而地寡耳。岂不思天地间田宜天地间人共享之,若顺彼富民之心,即尽万人之产而给一人,所不厌也。王道之顺人情,固如是乎?况一人而数十百顷,或数十百人而不一顷,为父母者,使一子富而诸子贫,可乎?
  又或者谓画田生乱。无论至公服人,情自辑也;即以势论之,国朝之圈占,几半京辅,谁与为乱者?
  且古之民四,而农以一养其三;今之民十,而农以一养其九;未闻坠粟于天,食土于地,而民亦不饥死,岂尽人耕之而反不足乎!虽使人余于田,即减顷而十,减十而亩,吾知其上粪倍精,用自饶也;况今荒废至十之二三,垦而井之,移流离无告之民,给牛种而耕焉,田自更余耳。故吾每取一县,约其田丁,知相称也。尝妄为图以明之。
  所虑者,沟洫之制,经界之法,不获尽传。北地土散,恒恐损沟,(意夏禹尽力沟洫,必有砖炭砌涂之法。)高低坟邑,不便均画。然因时而措,触类而通,在乎人耳。沟无定而主乎水,可沟则沟,不可则否;井无定而主乎地,可井则井,不可则均。至阡陌庐舍,古虽有之,今但可植分草以代阡陌,为窝铺以代庐舍,横各井一路以便田车,中十井一房,以待田畯可也。
  有圣君者出,推此意而行之,搜先儒之格议,尽当代之人谋,加严乎经界之际,垂意于厘成之时,意斯日也,孟子所谓「百姓亲睦」,咸于此征焉。游顽有归,而士爱心臧,不安本分者无之,为盗贼者无之,为乞丐者无之,以富凌贫者无之,学校未兴,已养而兼教矣。休哉,荡荡乎!故吾谓教以济养,养以行教,教者养也,养者教也,非是谓与?
  井田经界之图
  方一里图:画界一小区,方十步,每行长算十里,共三百六十里,该十二万九千六百步,合五百四十亩。
  井田经界图说
  孟子云:「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吾所以明井制必明里制也。周制,三百步为一里,百步为一亩,六尺为一步,每步长今步一尺,则三百步为里者,即今三百六十步之数也。然考之文,问之献,又多异说,且谓周尺仅今七寸强。要之,不若即以今里、今亩、今步尺为准为甚明,且亦夫子从周之义也。以今里推之,方里之地,合该十二万九千六百步。周之九百亩,当今五百四十亩,(今二百四十步为亩。)每区六十亩,内公外私。若田饶处,除公田内六亩给八家为场圃、庐舍,田窄给三亩为窝铺,其地亦可桑。又通各井两端为田车之路,宜纵者纵,宜横者横,随邑人出入之便。十里一房,以处田畯。不云厅堂者,盖田畯宜游井以劝,此直暂息,不成其所也。
  方百里图 四面皆百里,伯国之封地也。
  方百里图说
  公侯皆方百里,古也,何必图?以古制久湮,人辄谓田少,故图之以示田足也。一区方十里,当百井,一行方十里者十,当千井,共该一万井也。即除坟邑、山川、林路,约天下之大势,或有山川或无山川者增补言之,各百里内亦不减八千井,一井八家,共该六万四千家。吾知百里内之人民,去二十以下及六十以上者,亦不过六七万丁而已,即或人浮于田,一区二夫,一夫受二十七亩,亦足用也。又就孟子注徐氏所识田禄推之,大国之君取三百二十井,卿取三十二井,大夫八,上士四,中士二,下士一,共该三百六十七井。推之大国三卿、五下大夫、二十七上士、他官府史悉计之,交邻、宗庙、优宾、礼贤、抚幼、养老、柔旅、劝工、补春、助秋等事,以及邑宰、庶人在官,约不至八千井而用足矣。余则别贮,名曰「工仓」,诸侯不得擅开;王巡则以补助庆功,大凶则侯请以赈,三岁一散陈。又,十井一长,百井一百长,千井一千长,二千井一邑宰,一佐士。宰禄视大夫,佐士视上士,千长视中士,百长视下士,十长无禄。此方百里之大率也。天子之千里,侯之五十里,俱可推知,第王臣之禄重耳。
 治赋  慨自兵农分而中国弱,虽唐有府兵,明有卫制,固欲一之。迨于其衰,顶名应双,皆乞丐、滑棍,或一人而买数粮;支点食银,人人皆兵;临阵遇敌,万人皆散。呜呼!可谓无兵矣,岂止分之云乎!即其盛时,明君贤将理之有法,亦用之一时,非久道也。况兵将不相习,威令所摄,其为忠勇几何哉!
  间论王道,见古圣人之精意良法,万善皆备。一学校也,教文即以教武;一井田也,治农即以治兵。故井取乎八而陈亦取乎八。考之他书,类谓其法创自黄帝,备于成周,而以孔明之八陈实祖之。但帝王之成法既不可见,武侯之遗意又不得其传,后世亦焉得享其用哉!
  窃不自揣,觉于井田法略有一得,敢详其治赋之要有九,治赋之便有九:
  一曰预养。饥骥而责千里则愚。上宜菲供膳,薄税敛,汰冗费,以足民食。一曰预服。婴儿而役贲、育则怒。井之贤者为什,什之贤者为长,长之贤者为将,以平民情。一曰预教。简师儒,申孝弟,崇忠义,以保民情。一曰预练。农隙之时,聚之于场。时,宰士一较射艺;月,千长一较;十日,百长一较;同井习之不时。一曰利兵。甲胄、弓刃精利者,官赏其半直,较艺贤者庆以器。一曰养马。每井马二,公养之,彷北塞喂法。操则习射,闲则便老行,或十百长有役乘之。一曰治卫。每十长,一牌刀率之于前,九人翼之于后。器战之法具纪效新书。一曰备羡。八家之中,四骑四步。供役不过各二人。余则为羡卒,以备病、伤或居守。一曰体民心。亲老无靠不卒;老弱不卒。出戍给耕,不税;伤还给耕,不税。死者官葬。九者,治赋之要也。
  一曰素练。陇亩皆陈法,民恒习之,不待教而知矣。一曰亲卒。同乡之人,童友日处,声气相喻,情义相结,可共生死。一曰忠上。邑宰、千百长,无事则教农、教礼、教艺,为之父母;有事则执旗、执鼓、执剑,为之将帅。其孰不亲上死长!一曰无兵耗。有事则兵,无事则民,月粮不之费矣。一曰应卒难。突然有事,随地即兵,无征救求援之待。一曰安业。无逃亡反散之虞。一曰齐勇。无老弱顶替之弊。一曰靖奸。无招募异域无凭之疑。一曰辑侯。无专拥重兵要上之患。九者,治赋之便也。
  至于陈法:八千长率之于前;四邑将督之于后。左战而右翼之,则左正而右奇;右战而左翼之,则右正而左奇。前后之相应,内外之相接,无非前,无非后,无非左,无非右,无非正,无非奇,如循环,如鬼神,如天地。分张之,可围敌之弱,合冲之,可破敌之坚;敌攻之不可入,入之不可出;居则为营,战则为陈;亦乌可测其端,乌可穷其用也哉!
  八陈图说(图失)
  古伯国三万二千全军之陈也。纲目皆井形,表圆象天,里方象地,中军象太极,四角象四象,八陈象八卦,旗帜五色象五行。南方火则旗红。左旗镶青者,以火之于木相从也。青宜镶黑,而白之者,取易辨之也。黑宜白,而红之者,别于青也。凡千长所率二千卒。每百长一小旗,从其将旗,中必异色,书长姓,姓同书字。四邑将皆绣绒旗,又各备一方绣旗。一面当敌,则二邑督四路之兵;如四面当敌,则佐士与邑将分督八路之兵。一面当敌,左右者应之,余则皆否。如「天鸟」出战,「云虎」即为两翼,「风龙」「地蛇」各安其位是也。战者战而守者守,如八表皆战,而八里不动是也。下此而万六千,或三千二百,或一千六百,神而明之,在乎人耳。
 学校  或问于思古人曰:自汉高致牢阙里,历代优意黉宫,建教训之官,有卧碑之设,何尝不存心学校也?似不待子计矣。思古人曰:嗟乎!学校之废久矣!考夏学曰「校」,教民之义也。今犹有教民者乎?商学曰「序」,习射之义也。今犹有习射者乎?周学曰「庠」,养老之义也。今犹有养老者乎?
  且学所以明伦耳。故古之小学教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大学教以格致诚正之功,修齐治平之务,民舍是无以学,师舍是无以教,君相舍是无以治也。迨于魏、晋,学政不修,唐、宋诗文是尚。其毒流至今日,国家之取士者,文字而已,贤宰师之劝课者,文字而已,父兄之提示,朋友之切磋,亦文字而已,不则曰「诗」,已为余事矣。求天下之治,又乌可得哉?
  有国者诚痛洗数代之陋,用奋帝王之猷,俾家有塾,党有庠,州有序,国有学,浮文是戒,实行是崇,使天下群知所向,则人材辈出,而大法行,而天下平矣。故人才王道为相生。倘仍旧习,将朴钝者终归无用,精力困于纸笔;聪明者逞其才华,诗书反资寇粮。无惑乎家读尧、舜、孔、孟之书,而风俗愈坏;代有崇儒重道之名,而真才不出也。可胜叹哉!
  周礼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婣、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乡大夫:「三年则大比,考其德行、道艺,而兴贤者、能者。乡老及乡大夫帅其吏与其众寡,以礼礼宾之。厥明,乡老及乡大夫,群吏献贤能之书于王,王拜受之,登于天府,内史贰之。」(书其副本。)   邱氏曰:「成周盛时,用乡举里选之法以取士。二十五家为闾,闾有胥;闾胥则书其敬、敏、任、恤者。百家为族,族有师;族师则书其孝、弟、睦、婣、有学者。五百家为党,党有正;党正则书其德行、道艺。二千五百家为州,州有长;州长则考其德行、道艺而劝之。万二千五百家为乡,乡有大夫;则三年大比,考其果有六德、六行而为贤,通夫六艺之道而为能,则是能遵大司徒之教而成材矣。于是乡老及乡大夫帅胥、师、正、长之属,合闾、旅、州、党之人,行乡饮之礼,用宾客之仪以兴举之,书其氏名于简册之中,献其所书于天府之上。天子拜而受之,以贤才之生,乃上天所遗,以培植国家元气者也。」
  王制:「命乡论秀士,升之司徒,曰选士。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之学,曰俊士。升于司徒者,不征于乡,升于学者,不征于司徒,曰造士。……大乐正论造士之秀者,以告于王而升诸司马,曰进士。司马辨论官材,论进士之贤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论。论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
 封建  或问于思古人曰:世风递下,人心日浇,以公治之而害伏,以诚御之而奸出。是以汉之大封同姓,亦成周伯叔诸姬之意,而转目已成反畔;唐之优权藩镇,仅古人甥舅伯侯之似,而李社即以败亡。故宋鼎既定,盏酒以敬勋臣;明运方兴,亦世官而酬汗马。非故惜茅土也,诚以小则不足藩维,大则适养跋扈,封建之难也。子何道以处之,可使得宜乎?
  思古人曰:善哉问!此不可以空言论也。先王遗典,封建无单举之理,大经大法毕着咸张,则礼乐教化自能潜消反侧,纲纪名分皆可预杜骄奢,而又经理周密。师古之意,不必袭古之迹。
  使十侯而一伯。侯五十里,一卿,二大夫,三士;卿,天子命之。伯百里,一卿,三大夫,六士;卿与上大夫亦天子命之。侯畜马二十五,甲士与称;伯畜马五十,甲士亦称,有命乃起田卒焉;边侯、伯,士马皆倍其畜,有事乃起田卒焉。侯庶不世爵禄,视其臣而以亲为差;侯臣不世邑采,取公田而以位计数;伯师不私出,列侯不私会。如此者,有事则一伯所掌二十万之师,足以藩维,无事而所畜士马不足并犯。封建亦何患之有?况三代建侯之善,必有博古君子能传之者,用时又必有达务王佐能因而润泽者,岂余之寡陋所能悉哉!第妄谓非封建不能尽天下人民之治,尽天下人材之用尔。
  后世人臣不敢建言封建,人主亦乐其自私天下也,又幸郡县易制也,而甘于孤立,使生民社稷交受其祸,乱亡而不悔,可谓愚矣。如六国之势,识者尝言韩、魏、赵为燕、齐、楚之藩蔽,赢氏蚕食,楚、齐、燕绝不之救,是自坏其藩蔽也。侯国且如此,以天下共主,可无藩蔽耶!层层厚护,宁不更佳耶!板之诗云:「大邦维屏,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道尽建侯之利,不建侯之害矣。如农家度日,其大乡多邻而我处其中之为安乎,抑吞邻灭比而孤栖一蕞之为安乎?
  况此乾坤,乃自尧、舜、夏、商、周诸圣君、圣相开物成务,递为缔造而成者也;人主享有成业,而顾使诸圣人子孙无尺寸之土,魂灵无血食之嗣,天道其能容耶?身为天子,皆其历世祖功宗德,上邀天眷;顾不能覃恩九族,大封同姓,而仅仅一支私其富贵,宗庙其无怨恫耶?创兴之际,攀龙附凤,或运帷幄,或功汗马,主臣同忧劳,共生死;一旦大业既成,不与之承天分地,为山河带砺之盟,勋旧其何劝耶?
  凡诸大义皆不遑恤,而君不主,臣不赞,绝意封建者,不过见夏、商之亡于诸侯与汉七国、唐藩镇之祸而忌言之耳。殊不知三代以封建而亡,正以封建而久;汉、唐受分封藩镇之害,亦获分封藩镇之利。使非封建,三代亦乌能享国至二千岁耶!夏以有仍再造,商有西伯率叛服殷,周则桓、文主盟尊王,周、召共和不乱。四百也,六百也,八百也,递渐益长,是皆服卫迭迭,星环棋布,隐摄海外之觊觎,秘镇朝阙之奸回,有以辅引王家天祚也;以视后日之一败涂地,历数日短者,封建亦何负人国哉!
  即以三代败亡论,受命者犹然我先王之股肱甥舅也,列辟无恙,三恪世修,失天下者仍以一国封之,是五帝、三王有数百年之天下,而仍有千万年不亡之国也。使各修天子礼乐,事则膰之,丧则拜之,客而不臣,是五帝、三王有千万年不亡之国,即有千万年不降之帝王也。猗欤休哉!守此不替,有天下者谁不胥受其福乎!
  且君非桀、纣,谁敢犯天下共主,来天下之兵耶?侯非汤、武,谁能合千八百国而为之王耶?君非桀、纣,其亡难也;侯非汤、武,王之难也,故久而后失之也。即君果桀、纣而侯果汤、武矣,本国之积仓自足供辎重,无俟掠人箱囷,炊人梁栋也;一心之虎贲从王之与国,自足以奉天伐暴,无俟挟虏丁壮,因而淫携妇女也!南巢、牧野,一战而天命有归,无俟于数年数十年之兵争而处处战场也!耕者不变而市者不止,不至于行人断绝而百里无烟火也;王畿鼎革而天下犹有君,不至于闻京城失守而举世分崩,千百成群,自相屠抢,历数年不能定也;王者绥定万邦而屡有丰年,不至于耕种尽废,九有荡然,上干天和,水旱相仍,历三二世不能复也。盖民生天地,咸沐封建之泽,无问兴亡,皆异于后世如此。
  而秦人任智力以自雄,收万方以自私,敢于变百圣之大法,自速其年世,以遗生民气运世世无穷之大祸,祖龙之罪上通于天矣!文人如柳子厚者,乃反为「公天下自秦始」之论,是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可胜叹哉!
 宫刑  或有问于思古人曰:昔汉除宫刑,百世称其仁。子言王道亦既详矣,乃并微闻宫刑亦当复,无以法不严则易犯,故峻其法以仁斯民乎?
  思古人曰:否,不然也。夫谓法不严则易犯,暴君酷吏假辞以饰其恶耳。吾所谓复古刑者,第以宫壶之不可无妇寺,势也,即理也。倘复封建,则天下之君所需妇寺愈多,而皆以无罪之人当之,胡忍哉!且汉之除宫刑,仁而愚者也。汉能除妇寺哉?能除万世之妇寺哉?不能除妇寺而除宫刑,是不忍宫有罪之人而忍宫无罪之人矣。
  说者又谓刷童男女,不于民间,惟以官买,则是任民之愿。嗟乎!狙民甚矣!小民何知?惟知利耳,以利诱民而宫之,岂天为民立君之意哉!今之贪利为盗者,恶自民也,上且诛之;若因民之贪,诱而宫之,恶自君矣。可胜慨哉!故封建必复宫刑,不封建亦必复宫刑也。惟愿为政者慎用之耳。至肉刑之五,墨、辟今犹用之,劓、剕二刑不复可也。
 济时  或曰:若子之言,非王政必不足治天下。顾汉末非行王道时也,孔明何以出?唐叶无行王道事也,邺侯何以相?是必有济时之策矣。况王政非十年经理,十年聚养,十年浃洽,不能举也。倘遇明王贤相,不忍斯民之水火,欲急起拯之,而人材未集,时势未可,将舍此无道。则所谓大用之而大效,小用之而小效者,又何说也?
  思古人曰,王道无小大,用之者小大之耳。为今计,莫要于九典、五德矣。除制艺,重征举,均田亩,重农事,征本色,轻赋税,时工役,静异端,选师儒,是谓九典也。躬勤俭,远声色,礼相臣,慎选司,逐佞人:是谓五德也。为之君者,充五德之行,为九典之施,庶亦驾文、景而上之矣。然不体圣学,举圣法,究非所以致位育,追唐虞也。是在为君者。
 重征举  尝读礼「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所以崇礼义,养廉耻也。故女无行媒不相知名,士不为臣不见。成汤之于伊尹也,三聘莘野,文王之于吕尚也,载旋渭滨。下至衰世,犹有光武就见之子陵,昭烈屡顾之诸葛。如四子者固有以自重,抑其君知所以重之也。近自唐、宋,试之以诗,弄之以文,上辄曰选士,曰较士,曰恩额,曰赐第;士则曰赴考,曰赴科,曰赴选。县而府,府而京,学而乡,乡而会;其间问先,察貌,索结,登年,巡视,搜检,解衣,跣足,而名而应,挫辱不可殚言。鸣呼!奴之耶,盗之耶?无论庸庸辈不足有为,即有一二杰士,迨于出仕,气丧八九矣,宜道义自好者不屑就也。
  而更异其以文取士也。夫言自学问中来者,尚谓「有言不必有德」,况今之制艺,递相袭窃,通不知梅枣,便自言酸甜。不特士以此欺人,取士者亦以自欺,彼卿相皆从此孔穿过,岂不见考试之丧气,浮文之无用乎,顾甘以此诬天下也!观之宋、明,深可悲矣。
  窃尝谋所以代之,莫若古乡举里选之法。仿明旧制,乡置三老人,劝农,平事,正风,六年一举,县方一人。如东则东方之三老,视德可敦俗、才堪莅政者,公议举之,状签某某深知其才德,兼以事实之,县令即以币车迎为六事佐宾吏人。供用三载,经县令之亲试,百姓之实征,老人复跻堂言曰,某诚贤,则令荐之府,呈签某令深知其才德,亦兼以事实之,则守以礼征至。其有显德懋功者,即荐之公朝,余仍留为佐宾三载,经府守之亲试,州县之实征,诸县令集府言曰,某诚贤,则府守荐之朝廷,呈签某守深知其才德,亦兼以事实之,则命礼官弓旌、车马征至京。其有显德懋功者,即因才德受职不次,余仍留部办事,亲试之三载。凡经两举,用不及者,许自辞归进学。老人、令、守,荐贤者受上赏,荐奸者受上罚,则公论所结,私托不行矣,九载所验,贤否得真矣。即有一二勉强为善,盗窃声誉者,焉能九载不变哉!
  况九载之间,必重自检饬,即品行未粹者,亦养而可用矣。为政者复能久任,考最于九载、十二载或十七八载之后,国家不获真才,天下不被实惠者,未之有也。
 靖异端  古之善靖异端者,莫如孟子;古之善言靖异端者,莫如韩子。韩子之言曰:「人其人,火其书,明先王之道以教之。」善哉,三言尽之矣!
  愚尝取而详推之。目前耕耘,皆三代之赤子,第自明帝作俑,无耻之民从而效尤,妄谈祸福,侈说仙神,枝连蔓长,焚香讲道者遂纷纷,其实犹然中国之民也,一旦收为左道之诛,岂不哀哉!
  考古谋今,靖之者有九:一曰绝由,四边戒异色人,不许入中国。二曰去依,令天下毁妖像,禁淫祠。三曰安业,令僧道、尼姑以年相配,不足者以妓继之,俱还族。不能者各入地籍,许鬻寺观瓦木,以易宅舍;给香火地或逃户地,使有恒产。幼者还族,老而无告者入养济院,夷人仍纵之去,皆所谓「人其人」也。四曰清檗,有为异言惑众者诛。五曰防后,有窝佛老等经卷一卷者诛,献一卷者赏十两,讦窝者赏五十两。六曰杜源,令硕儒多着辟异之书,深明彼道之妄,皆所谓「火其书」也。七曰化尤,取向之名僧长道,令近正儒受教。八曰易正,人给四书、曲礼、少仪、内则、孝经等,使朝夕诵读。九曰明法,既反正之后,察其孝行或廉义者,旌表显扬之,察其愚顽不悟者,责罚诛戮之,皆所谓「明先王之道以教之」也。
  如此,则群黎不邪慝,家户有伦理,男女无抑郁之气而天地以和,兆姓无绝嗣之惨而生齿以广,征休召祥,蔑有极矣。且俭土木之浪费,杜盗亡之窝巢,驱游手之无耻,绝张角等之根苗,风淑俗美,仁昌义明,其益不可殚计,有国者何惮而不靖异端哉!若惑于祸福之说,则前鉴固甚明也。
 书后  先生三存编,存性、存学皆悟圣学后着,独存治在前,乃壮岁守宋儒学时所作也。当是时,仁心布濩,身任民物之重已如是,其得圣道也盖有由矣。
  塨从游后,闻而悦之,着瘳忘编以广其条件。张鹏举文升着存治翼编,聚晤考究,历有年所。及塨出游四方,辨证益久,谬谓乡举里选,行之或亦因时酌略,而大体莫易。井田则开创后,土旷人稀之地,招流区画为易,而人安口繁,各有定业时行之难。意可井者井,难则均田,又难则限田,与先生见亦颇不参差。
  惟封建以为不必复古,因封建之旧而封建,无变乱,今因郡县之旧而封建,启纷扰,一。三代德教已久,胄子多贤,尚曰「世禄之家鲜克由礼」,况今时纨裤,易骄、易淫、易残忍,而使世居民上、民必殃,二。郡县即汉、唐小康之运,非数百年不乱,封建则以文、武、成、康之圣贤治之,一传而昭王南巡,遂已不返,后诸侯渐次离析,各自为君,六七百年,周制所谓削地灭国,皆付空言,未闻彼时以不朝服诛何国也。矧于晚近,虽有良法,岂能远过武、周!三。或谓明无封建,故流寇肆毒,遍地丘墟。窃以为宋、明之失在郡县权轻,若久任而重其权,亦可弭变。且唐之藩镇即诸侯也,而黄巢俨然流寇矣,岂关无封建耶!四。或又谓无封建则不能处处皆兵,天下必弱。窃谓民间出兵,处处皆兵,郡县自可行,不必封建始可行也,五。而封建之残民,则恐不下流寇。不观春秋乎!列国君卿尚修礼乐,讲信睦,然自会盟朝遇纷然烦费外,侵伐战取,一岁数见,其不通鲁告鲁者殆又倍蓰,幸时近古,多交绥而退。若至今日,杀人狼藉,盈野盈城,岂减流寇!然流寇亡蹙而诸侯亡迟,则将为数十年杀运、数百年杀运,而祸更烈矣。唐之藩镇为五季,金之河北九公,日寻干戈,人烟断绝,可寒心也,六。天子世圻,诸侯世同,卿大夫独非伯叔甥舅之裔耶,亦世采自然之势也;即立法曰「世禄不世官」,必不能久行,周之列国皆世臣巨室可见矣。夫使天下富贵,数百年皆一姓及数功臣享之,草泽贤士虽如孔、孟,无可谁何,非立贤无方之道也。不公孰甚,欲治平何由!七。戊寅,浙中得陆桴亭封建传贤不传子论,盖即郡县久任也,似有当。质之先生,先生曰:「可,而非王道也。」商搉者数年于兹,未及合一,先生倏已作古矣。
  于戏!此系位育万物参赞天地之事,非可求异,亦非可强同也,因书于后,以待用者。  康熙乙酉二月,蠡吾门人李塨书于郾城寓署。
存人编卷一
 唤迷途
  第一唤
  此篇多为不识字与住持云游等僧道立说。此项人受惑未深,只为衣食二字,还好劝他。譬如误走一条路,先唤那近者回来,我们这里唤,那近的也先听得。故第一先唤平常僧道。
  凡人做僧道者,有数项:一项是本人贫寒,不能度日,或其父母贫寒,不能度日,艰于衣食,便度为僧道。一项是祸患迫身,逃走在外,或兵乱离家,无地自容,度为僧道。一项是父母生子女不成,信佛道,在寺庙寄名,遂舍入为徒。一项是偶因灾祸,妄信出家为脱离苦海,或目触寺庙倾倒,起心募化,说是建立功果,遂削发为僧或戴发称道人。大约是这几项人。或有不得已,或误当好事做,不是要惑世诬民,灭伦伤化。便是圣人出世,亦须哀怜而教化之,不忍收为左道之诛也。但你们知佛是甚么人否?佛是西域番人,我们是天朝好百姓,为甚么不做朝廷正经的百姓,却做那西番的弟子?他若是个好人还可,他为子不孝他父母,为臣不事他君王,不忠不孝便是禽兽了,我们为甚么与他磕头?为甚么做他弟子?他若是个正神还可,他是个西方番鬼,全无功德于我们。我们这房屋,是上古有个圣人叫有巢氏,他教人修盖,避风雨虎狼之害,我们于今得住;我们这衣食,是上古有个圣人叫神农氏,教民耕种,又有黄帝元妃叫西陵氏,教人蚕桑,我们于今得吃,得穿;我们这田地,是陶唐时有个圣人叫神禹,把横流的洪水都治了,疏江、淮、河、汉,凿龙门,通大海,使水有所归,我们于今得平土上居住;我们这世界,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合汉、唐、宋、明历代帝王圣贤,立礼乐刑罚,治得乾坤太平,我们才得安稳。所以古之帝王圣贤庙食千古,今之帝王圣贤受天下供奉,理之当然。佛何人,有何功德,乃受天下人香火?真可羞也,真可诛也!你们动辄说「赖佛穿衣,指佛吃饭」。佛若是个活的,不忠不孝,尚且不当穿天下人的衣,吃天下人的饭,何况佛是个死番鬼,与天朝全无干涉,你们焉能指他吃穿的?语云:「无功食禄,寝食不安。」你们又动辄念经宣卷,神要那西域邪言做甚么,人要那西域邪言做甚么,白白的吃了人家的,活时做个不妥当的人,死了还做个带缺欠的鬼。我劝你有产业的僧人,早早积攒些财物,出了寺,娶个妻,成家生子;无产业的僧人,早早抛了僧帽,做生意工匠,无能者与人佣工,挣个妻子,成个人家。上与朝廷添个好百姓,这便是忠,下与祖父添个儿孙,这便是孝,使我上面千百世祖宗有儿孙,下面千百世儿孙有祖父,生作有夫妇、有父子、有宗族亲友的好人家,死入祖宗坟墓,合祖宗父兄族人埋在一块土,做个享祭祀的鬼。思量到此,莫道是游食僧道,与住持僧道,便是那五台山京都各寺观大富贵僧道,也不该贪恋那无意味的财产。你们说,那有钱的僧道像甚么?就是那内官家富贵,便黄金千两,位享三公,断了祖父的血脉,绝了天地生机,竟成何用!思之思之!
  老僧人,老道士,见的明白!你们受苦一生,中甚么用?无徒弟的,再不消度人了,误了自己,又误他人,神明也不佑;有徒弟的,早早教他还人伦。你若十分老,便随徒弟去度日;若不十分老,也寻法娶妻,便不娶妻也还家。家下有房屋田产的固好,虽无田产、房屋,寻个手艺生理的也好,就两者俱无,虽乞食度日,比做僧道也好。好在何处?现有宗族,合他有父兄、子侄情分,便病了,他直得照管你,便死了,他直得埋殡你,便做鬼,也得趁祖宗享春秋祭祀,岂不是好!若做僧道,莫说游僧游道死在道路,狼拖狗曳的,便是住持的,若无徒弟也苦,虽有徒弟伏侍的,终是异姓人,比不得我儿女,是我骨肉,也比不得我宗族,是我祖宗一派,死了,异姓祭祀也无飨理。况世上那有常常住持的寺院,究竟作无祭祀的野鬼,岂不伤哉!
  归人伦事,最宜蚤图。第一件,先要知前日由平民做和尚,是朝廷的逃民,是父母的叛子,是玷辱亲戚朋友的恶事。古人云:「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而逃租税。」只此四句,断定和尚不是好人了。今日由和尚做了平民,是朝廷正道百姓,是父母归宗孝子,是从头有亲戚有朋友的好事。古人云「自新休问昔狂」,伊尹称成汤改过不吝,自新便成的君子,改过便做的圣人。我之归也,不忍我祖宗无后而归也,不忍我父母无子而归也,是谓之大仁;不愿天下人皆有夫妻我独为鳏夫而归也,不愿贵贱贤愚皆为朝廷效力独我为猾民而归也,不愿昆虫草木皆为天地广生成我独腐朽而归也,是谓之大义。大仁大义之举,而世人反以为不美事,名之曰「还俗」。夫谓之俗,必以为作僧道是圣果事、而今还于俗凡也,必以为是清雅事,而今还于俗鄙也,必以为新奇事,而今还于俗常也。嗟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尼父之所大虑也。吾今正其名曰「归人伦」,明乎前此迷往他乡而今归家也,明乎前此误入禽兽之伙而今归人群也,明乎前此逸出彝伦之外而今归子臣弟友之中也。世人去家乡数千里,见一本土人,辄涕泣不胜,一旦还乡,则邻里皆来看望,心安意乐,今之归伦,何独不然!僧道有归人伦而来见吾者,吾必酒食待之,为之图谋生理;吾党有寄尺书口信于吾者曰,某处某僧道今归伦于某府州县某乡为某姓名矣,吾必不远百里,具仪往贺之。人之好善,谁不如我,鼓动天下,救济生民,同志者共勉之!
  你父母生你时,举家欢喜,门左悬弧。欢喜者,以为他日奉养口体,承宗继嗣,有所托矣;一旦为僧道,生不能养,死不能葬,使父母千万年无扫坟祭主之人,一思赤子怀抱时,你心安不安?悬弧者,男子生下当为朝廷应差应甲,平定祸乱,大而为将,小而为兵,射猎四方,生人之义也;一旦为僧道,便为世间废人,与朝廷无干,不但不为朝廷效战斗,并不当差纳粮以供其上,回思悬弧之义,宁不自愧!
  禽有雌雄,兽有牝牡,昆虫蝇蜢亦有阴阳。岂人为万物之灵而独无情乎?故男女者,人之大欲也,亦人之真情至性也。你们果不动念乎?想欲归伦,亦其本心也,拘世人之见,以还俗为不好耳。今无患矣,我将此理与你们说明了,更不可自己耽误。
  细思来,你们为僧道也只为吃碗自在饭。岂不思上自天子,下至庶人,皆有所事,早夜勤劳,你们偏偷安白吃,就如世间仓鼠木蠹一般了,是甚么好?试看世上各行生理手艺,命中有饭吃,自然饿不着,你何必做僧道?你命中若不好,做僧道也受饥寒,况有一种赴苦做活种地灌园的僧道,一般受苦,为何废了人伦?你们都思量思量,不可胡迷到底也!
  第二唤  此篇多为参禅悟道、登高座发偈律的僧人与谈清静、炼丹火、希飞升的道士立说,较前项人惑渐深,迷渐远,唤回颇难。然此等率出聪明静养之人,聪明人易驰高远,故惑于异者多。仆以为聪明人易惑亦易悟,静养人善思又善听,况吾之俚言,如数一二,如辨黑白,如闻钟鼓,亦易入者。一悟一思,而猛然醒,幡然改,同快人伦之乐,岂不美哉!
  佛道说真空;仙道说真静。不惟空也,并空其空,故心经之旨,「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不徒静也,且静之又静,故道德经之旨,牝矣又玄,玄矣又屯屯。吾今以实药其空,以动济其静,为僧道者不我服也,入之深,惑之固,方且望其空静而前进之不暇,又焉能听吾所谓实与动乎!今姑即佛之所谓空,道之所谓静者穷之,而后与之言实与动。佛殊不能空也,即能空之,益无取;道殊不能静也,即能静之,益无取。三才既立,有日月则不能无照临,有山川则不能无流峙,有耳目则不能无视听;佛不能使天无日月,不能使地无山川,不能使人无耳目,安在其能空乎!道不能使日月不照临,不能使山川不流峙,不能使耳目不视听,安在其能静乎!佛道之空静,正如陈仲子之廉,不能充其操者也。即使取其愿而各遂之,佛者之心而果入定矣,空之真而觉之大矣,洞照万象矣,此正如空室悬一明镜,并不施之粉黛妆梳,镜虽明亦奚以为!曰大觉,曰智慧,曰慈悲,而不施之于子臣弟友,方且照不及君父而以为累,照不及自身之耳目心意而以为贼,天地间亦何用此洞照也!且人人而得此空寂之洞照也,人道灭矣,天地其空设乎?道者之心而果死灰矣,嗜欲不作,心肾秘交,丹候九转矣,正如深山中精怪,并不可以服乘致用,虽长寿亦两间一蠹。曰真人,曰至人,曰太上,而不可推之天下国家,方且盗天地之气以长存,炼五行之精以自保,乾坤中亦何赖有此太上也!且人人而得此静极之仙果也,人道又绝矣,天地其能容乎?世传五百年雷震一次,此必然之理,盖人中妖也,天地之盗也。
  请问:若辈聪明人乎,愚蒙人乎?果愚蒙人也,宜耕田凿井以养父母,以受天子之法制,不应妄为大言,鼓天下之愚民而立教门。若聪明人也,则以天地粹气所锺,宜学为公卿百执事,以勤民生,以佐王治,以辅扶天地,不宜退而寂灭,以负天地笃生之心。
  朝廷设官分职以为万民长,立法定律以防万民欲。人虽贤智,只得遵朝廷法律而行,所谓「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也」。你们辄敢登高座谈禅,使人跪问立听,辄敢动刑杖,是与天子长吏争权也;辄敢别定律令,号招士民,谓之受戒,各省直愚民呼朋引伴,赴北京五台受禅师法戒,是与天子争民也。堂堂皇王之天下,俨然半属梵王子之臣民,倘朝廷震怒或大臣奏参,岂不可惧!猛醒猛醒!
  你们那个是西域番僧?大都是我天朝聪明人。欲求道,当求我尧、舜、周、孔之道,尧、舜、周、孔之道是我们生下来现成的道。此身是父母生的,父母生此身,如树根长出身干枝叶,若去父母,是树根,还成甚么树!所以尧、舜、周、孔之道全在于孝,小而养口体,悦心志,大而显亲扬名,再大而严父配断了天。自庶人上至天子,各随分量,都要完满,毫厘不尽,便是缺欠,便不可以为子,不可以为人。况敢抛却父母,忍心害理,视为路人,还了得!此身合兄弟同生,都要相爱,有兄长,又如树上生的前一节后一节,若离了兄,正如树枝断去前截,定后截都坏了。所以尧、舜、周、孔之道全在于弟,隅坐随行,尊父母的嫡子,敬之如严君,爱父母的遗体,爱之如婴儿。无贵无贱,各随分量,都要完满,分毫不尽,便是缺欠,便不可以为人弟,即不可以为人子,况敢抛却兄长,忍心害理,视为路人,还了得!父母生下我,我又娶妻,作子孙的父母,他日子孙又长成作父母,故曰「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朋友,有朋友然后有君臣」。故「尧、舜之道,造端乎夫妇」,此端字,是端倪的端字,如织布帛之有头绪,如生草木之有萌芽,无头绪则布帛没处织,无萌芽则草木没处生,无夫妇则人何处生?一切伦理都无,世界都无矣。且你们做佛弟子的,那一个不是夫妇生来的?若无夫妇,你们都无,佛向那里讨弟子?佛的父亲若无夫妇,佛且无了,那里有这一教?说到这里,你们可知佛是邪教了,是异端了。假佛原是正道,原行得,他是西域的师,西域的神,我们有我中国的师,中国的神。自己的师长不尊,为甚么去尊人家师长?自己的父母不孝,为甚么去孝人家?何况原是邪教,原是异端!由其道,一步行不去,从他做甚?你们最聪明,说到这里,莫道你们有才料,在世间做的别事,便做个农夫,做个乞丐,也不失为正人。为甚么上高座,阖眼并手,跟番鬼谈邪言,自欺以欺世也?思之思之!
  佛轻视了此身,说被此身累碍,耳受许多声,目受许多色,口鼻受许多味,心意受许多事物,不得爽利空的去,所以将自己耳目口鼻都看作贼。充其意,直是死灭了,方不受这形体累碍,所以言圆寂,言涅盘,有九定三解脱诸妄说,总之,是要不生这贼也,总之,是要全其一点幻觉之性也。嗟乎!有生方有性,若如佛教,则天下并性亦无矣,又何觉?无所谓昭昭,何所谓暗暗?如佛教,并幻亦不可言矣,又何佛怪哉!西域异类,不幸而不生天朝,未闻我天朝圣人之言性也,未见我天朝圣人之尽性也。尧、舜、周、孔之言性也,合身言之,故曰「有物有则」,「尧、舜性之;汤、武身之」。尧、舜率性而出,身之所行皆性也,汤、武修身以复性,据性之形以治性也。孔门后惟孟子见及此,故曰「形色天性,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形,性之形也;性,形之性也,舍形则无性矣,舍性亦无形矣。失性者据形求之,尽性者于形尽之,贼其形则贼其性矣。即以耳目论,吾尧、舜明四目,达四聪,使吾目明彻四方,天下之形无蔽焉,使吾耳聪达四境,天下之声无壅焉,此其所以光被四表也。吾孔子视思明,听思聪,非礼无视,非礼无听。明者,目之性也,听者,耳之性也。视非礼,则蔽其明而乱吾性矣,听非礼,则壅吾聪而乱吾性矣。绝天下非礼之色以养吾目,贼在色,不在目也,贼更在非礼之色,不在色也。去非礼之色,则目彻四方之色,适以大吾目性之用。绝天下非礼之声以养吾耳,贼在声,不在耳也;贼更在非礼之声,不在声也。去非礼之声,则耳达四境之声,正以宣吾耳性之用。推之口、鼻、手、足、心、意咸若是,推之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咸若是,故礼乐缤纷,极耳目之娱而非欲也,位育乎成,合三才成一性而非侈也。彼佛,大之空天、地、君、亲而不恤,小之视耳、目、手、足为贼害,惟阖眼内顾,存养一点性灵,犹瞽目人坐暗室,耳目不接天下之声色,身心不接天下之人事,而方寸率思无所不妙,可谓妄矣,安在其洞照万象也哉!且把自身为贼,绝六亲而不爱,可谓残忍矣;及其大言慈悲,则又苦行雪山,割肉餤鹰,舍身喂虎,何其颠倒错乱也哉!
  洞照万象,昔人形容其妙曰「镜花水月」,宋、明儒者所谓悟道,亦大率类此。吾非谓佛学中无此意也,亦非谓学佛者不能致此也,正谓其洞照者无用之水镜,其万象皆无用之花月也。不至于此,徒苦半生,为腐朽之枯禅;不幸而至此,自欺更深。何也?人心如水,但一澄定,不浊以泥沙,不激以风石,不必名川巨海之水能照百态,虽渠沟盆盂之水皆能照也。今使竦起静坐,不扰以事为,不杂以旁念,敏者数十日,钝者三五年,皆能洞照万象,如镜花水月。做此功至此,快然自喜,以为得之矣,或预烛未来,或邪妄相感,人物小有征应,愈隐怪惊人,转相推服,以为有道矣。予戊申前,亦尝从宋儒用静坐功,颇尝此味,故身历而知其为妄,不足据也。天地间岂有不流动之水,天地间岂有不着地、不见沙泥、不见风石之水!一动一着,仍是一物不照矣。故管道、杨傻,予存学编所引,出山便与常人同也。今玩镜里花,水里月,信足以娱人心目,若去镜水,则花月无有矣。即对镜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若指水月以照临,取镜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故空静之理,愈谈愈惑,空静之功,愈妙愈妄。吾愿求道者尽性而已矣,尽性者实征之吾身而已矣,征身者动与万物共见而已矣。吾身之百体,吾性之作用也,一体不灵则一用不具。天下之万物,吾性之措施也,一物不称其情则措施有累。身世打成一片,一滚做功,近自几席,远达民物,下自邻比,上暨庙廊,粗自洒扫,精通燮理,至于尽伦定制,阴阳和,位育彻,吾性之真全矣。以视佛氏空中之洞照,仙家五气之朝元,腐草之萤耳,何足道哉!
  四却子曰:「谈仁义、孝弟、心性,如数家珍,明白恺切,不独可唤僧道,即吾儒皆当各置一通于座右。」
  第三唤  此篇是唤醒西域真番僧者。我天朝人误走迷途,固皆呼之使转矣,西域番僧独非同生两间者乎?他既各具人形,便各有人性。予尝自谓,生遇释迦,亦使之垂头下泪,固以其人形必之也。况今番僧亦不幸而生乎西域,为其习俗所染,邪教所误耳,何可不救之使归人伦耶!你若识天朝字,自读而自思之;若不识字,能解天朝语,可求人讲与你们听。
  你虽不幸而不生天朝,你独无父母耶?你父母生下你,你便不做人父母生人,可乎?是释迦诬了你。你求人讲上两唤听,便惺的释迦是邪说了。你看天地是个大夫妇,天若无地,也不能化生万物,天不能无地,夫岂可无妇!你看见妇人,果漠然不动念乎?这一动念,却是天理不容灭绝处。只我天朝圣人,就这天理上修了礼义,定就婚姻礼法,使天理有节制,以别于禽兽。然禽兽虽无一定配偶,而游牝以时,也是禽兽的天理。若人无配偶,是禽兽的天理也无了,岂非天地父母恶物乎!你们也当从我天朝,行婚礼,配夫妇有一定配偶,这便是人道了。力不能回家的,便在天朝娶妻,学天朝人手艺,做个过活,成个人家,生下子女,万万世是你们后代了。力能回家的,将这唤迷途带去,讲解于你国人听,教他人人知释迦是邪教,也学我天朝圣人的道理,孝弟忠信,你们就是正道的祖师了,你们就是你国的圣贤了。与你国添多少人类,添多少亲戚,添多少礼义,便是大有功德,天神必加福祉。你们子孙为官,为宦,为帝,为王,都是有的。你们看我天朝为帝为王的,为国公、侯、伯的,官宦的,多是羲、农、黄帝、尧、舜、周公、孔子子孙。我教你归人伦,是慈悲乎?释迦教你断子绝孙,做个枯寂的鬼,是慈悲乎?你思量思量!
  你们凡往天朝来的,都不是庸俗人,或奉你本国王命进来,妄说做国师的,或差来纳贡的,或差来观天朝虚实的,或彼处豪杰自拔,要到天朝显才能的,或彼国不得志,求逞于天朝的,大都是聪明人。且说你国也有夫妻否?也有儿女否?也有邻里乡人否?也有君臣上下否?夫妻也相配合否?生儿女也爱他否?儿女爱父母否?儿女同生也彼此抬敬否?邻里乡人也相交好否?君臣上下也有名分否?吾知其必夫妇相配也,必父子相爱也,必兄弟同生者相敬也,必邻里相好也,必上下有分也,这便是凡为人类者自然的天性,必有的道理。我天朝圣人,只因人自然之性,教人必有之道。因人有夫妻相配,便教他以礼相合。夫妇必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六礼备而后成,成后还要相敬如宾,相成如友,夫义妇顺,这叫做「夫妇有别」。那佛断绝夫妇的好,还是夫妇有别的好?因父子相爱,便教他父慈子孝。父慈不但幼时怀抱养育,大时还教他仁义,管他干正事,子孝不惟衣食奉养,还要和敬并尽,朔望节令还行参拜礼文,没后还有许多丧祭道理,这叫做「父子有亲」。那佛断绝父子的好,还是父子有亲的好?因人兄弟相敬,便教他兄友弟恭。无论男兄弟,女兄弟,都是兄爱其弟,弟尊其兄,一坐一行都有礼法,不得欺侮,不得僭越,这叫做「长幼有序」。那佛兄弟无情的好,还是长幼有序的好?因人邻里相好,便教他同类相交谓之朋,同志相爱谓之友,以实心相与,以实言相告,这叫做「朋友有信」。那佛弃绝人类入深山的好,还是朋友有信的好?因人上下有分,便教他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叫做「君臣有义」。那佛断绝君臣的好,还是君臣有义的好?我天朝道理,只有这五件,制许多刑政法度之文,礼乐兵农之具,水火工虞之事,都是要节宣这个,维持这个。当东汉时,有几个沙门传佛道入天朝,酿成无穷大祸,鸠摩罗什等又翻译西域经文,传有许多邪说,以惑天朝之民,这都是天地的罪人,你们更不可效尤。若能醒解我的言语,把我天朝圣人的道理传往西方,将唤迷途翻译成西方的言语,使人都归人伦,都尽人伦,莫说父尽父道,子尽子道,君尽君道,臣尽臣道,你西方诸国享福无穷,只人也多生几千万,岂不是真善果!勉哉!
  第四唤  前三篇唤迷途之人已毕,此篇又专为名儒而心佛者立说。虽在五伦之中而见涉禅寂,如宋苏东坡、明王弇州之徒,小有聪明,见闻滥博,启口成辩,举笔成文,不惟词坛之雄,而无识之人且尊为儒者。其实邪正不明,得罪名教,一生学力,万卷文章,只此一误,举无足观,惜哉!
  欧阳文忠与苏文忠,人品学问,俱难轩轾,只佞佛一节,苏斯下矣。佛之为邪,易明易见。长公之才,把笔何等气力,立朝何等风节!到大悲阁记、四菩萨记等文,便卑鄙不堪,迷惑如田间村妇语,何其于尧、舜、周、孔之道顿忘,四书、五经之理遽万里也!必是自幼生长川、蜀之地,习见僧人,多读佛书,入鲍鱼肆不觉其臭矣。文人看书,可不慎哉!
  老泉传家,原是文人伎俩,虽好读孟子,只要讨出文法,不是明道。故其夫妻皆佞佛,并其聪明子亦误之矣,岂不可惜!
  欧阳文忠公大有过人论头,如说「圣人教人,性非所先」,其识高于程、朱一派。盖圣人教人,只是六德、六行、六艺,端木子明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性道不可得闻」。程、朱一派好谈性道,置起圣门时习事功不做,盖亦隐为禅惑,不觉其非,却说永叔为误,异矣!如作本论,胜于柳、苏诸人,但他亦是从文字起见,只作一篇好文字耳,亦不是全副力量卫圣道辟异端的人。公若向此处做工夫,与子瞻相交最深,自可一言而救正之,何至听其惑迷而不返也!且与郑公同在政府,若常讲明邪正之理,郑公亦必相感而化。以二公之贤而不能化,亦未闻辩论救正之语,固知其非用功于辟异者矣。且与韩、富二公,三贤秉政,大权在手,正当举其所谓礼乐者实行之矣,乃亦全不挂口,益见其为文字之见,非孟子本领矣。
  本论亦非确当之理。医书云:「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今佛氏之害弥天漫地,如人遍体疮疡。若是而言从容调理血气乎,抑急须针膏擦洗之方也?佛之害中人,便昏乱狂颠,发作便窒气绝生,正如风痰急症,风不散则立刻瘫痪,火不解则立刻谵语,痰不吐不下则立刻丧命。如是而言从容补阴阳乎,抑急须汤丸灸熏,散风降火,吐下顽痰之法也?佛之害在一日,则此一日中普天下添多少人为僧,便断多少人血脉,如病瘟疫天包,迟治一日便多传染几人。如是而言采参于朝鲜以补中,斩兕于羌国以解毒乎,抑现用防风、荆芥以汗之,芩、连、恶食、金银花之属以解之为当也?公之言曰:「幸有一不惑者,方艴然怒曰,将挥戈而逐之,有说而排之。千岁之患遍于天下,非一人一日所可为,民之沉酣入于骨髓,非口舌之可胜,莫若务本以胜之。」嗟乎!公第甚言当务本耳,不知却味医家急则治标及标本兼治之法矣。是圣人不生,礼乐不兴,便任佛氏之灭伦伤化戕贼民生而不救乎?不几如朝鲜之参,羌国之兕不至,遂听瘟疫、天包之死丧传染而不治乎?何以为医也!乾坤中挥戈逐佛、着说排佛者,若傅尚书、韩吏部、胡致堂,其表著者,公亦其一人矣。若非有公辈数人「不忠不孝」数语,佛骨表、原道、本论数文在,乾坤更不知何底矣。非一人所可为,虽千万人亦一人之倡也,非一日所可为,虽千百年亦一日之积也,救得一人是一人,转得一日是一日,正得一分是一分。又曰「民之沉酣骨髓,非口舌所可胜」,亦未之思也。积蚊成雷,累画成册。吾儒在上者则兴礼乐以化民,在下者则崇仁义以明道,彼佛何所有哉!徒以口舌簧鼓,转相惑诱,遂乱天下至此,吾独不得以口舌救之乎!天相吾道,吾人而在上也,一面兴礼乐,谨学校,以修其本,一面立法禁,施诰命,以治其标;天不相吾道,吾人而在下也,一面崇仁义,励躬行,以修其本,一面详辩论,著书说,以治其标。夫礼乐明,则人才出而操戈排佛者益众,此本而标之之法也;辩论着,则君相悟而礼乐兴,此标而本之之法也。庶几其善医矣。
  愚蒙人为秃番所欺固可怜,聪明人未闻尧、舜、周、孔之道,见异而迁亦无怪。所可恶者,柳、富、苏、王以绝世之才,读孔子之书,有目而不分黑白,有耳而不辨锺磬,时而堂堂正正,谈理如海潮河决,时而窒心眯目,迷惑如村妇牧儿,最足以侈愚僧之口,迷俗人之向,此君子所深为痛恨者也。纸上雄文,立朝气节,皆孔子所谓「其余不足观」者,功不抵其罪也。明之弇州辈,特一文士耳,未必有大君子与之交也;柳则友韩矣,富、苏则友欧阳矣,柳、富、苏之不虚心受益,韩、欧之不极尽规劝,均可憾也。今世而有韩、欧乎?遇友人之柳、富、苏者,宜极尽其救正,正之不可而再,再之不可而三而四,此非小故也。今世而有柳、富、苏乎?遇友人之如韩、欧者,则宜虚心受益,改辙自新,勿取诛于君子可也。试看贾岛一诗僧耳,从昌黎而归人伦,尚来千古美谈,况吾儒中豪杰,而可自误乎哉!
  三代后,唐之昌黎,宋之程、朱,明之阳明,皆称吾儒大君子,然皆有与贼通气处,有被贼瞒过处,有夷、跖结社处,有逗遛玩寇处,今略摘一二,与天下共商之;非过刻也,恐佛氏借口,与儒之佞佛者倚以自解也。昌黎诛佛不遗余力,死生以之,真儒阵战将也。惜其贬潮州时,闻老僧太颠,召至州郭,与之盘桓,及其将行也,又留衣服为别。夫使太颠可教,则一二见可化之归儒,不可教,则为不就抚之猾寇,又何久相盘桓,留衣相赠乎,不几夷、跖结社乎!及孟尚书闻其事,贻书致问,又称太颠「颇聪明,识道理」,予阅答书至此,大为惊异,世岂有为僧之人而识道理者乎,岂有识道理之人而为僧者乎?则昌黎所见之道理必尚有微异于孔、孟者矣,则昌黎之交太颠必尚有微为瞒过者矣,不几逗遛玩寇乎?周子太极图说已多了无极二字。极乃房上脊檩,是最上之称,又加以太字,是就无可名处强指之矣,又何所谓无极乎?至其言性,又不合加一恶字,故程、朱由此皆误言气质有恶,又言气质为吾性害,是即为六贼之意浸过儒道分界矣。朱子尽力与象山辩无极二字,是即为佛之空,老之无隐蔽矣。至程子作诗,说「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又云「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朱子动辄说气质杂恶,动辄说法门。阳明近禅处尤多。习俗移人,贤者不免。所谓与贼通气者,此也。
  儒之佞佛者,大约是小智能人看道未贯上下,或初为儒者,而功力不加,畏圣道之费力,半途欲废,又耻于不如人,遂妄谈空虚以夸精微者,或贪名利,工文字,名为儒而实不解圣道为何物,亦如愚民见异端而惊喜者。至惑地狱祸福之说而从之者,民斯为下矣。何谓小智慧见道未贯上下者?彼多谓「佛之上截与吾儒同」,或竟谓「佛得其精,吾儒得其粗」,此其人学识未大,未能洞见性命之本及吾道体用之全,见宋、明儒者之所谓性无能出乎佛氏之上,一闻禅僧之谈心性,遂倾心服之,谓上截儒释原不异也。嗟乎!不几如吾存性编中所云根麻而苗麦乎,天地间岂有此理!有上截本仁而下截不爱父母者乎?有上截本义而下截不敬君上者乎?抑其上截之原非仁义也?吾儒以仁义礼智信为性,而佛以空虚不着一物为性。以仁义为性,故忠孝者仁义之发也,仁义者忠孝之源也,后截之忠孝与上截之仁义,如树之根与枝一体也。佛之上截总一空,故为不忠不孝之教,断绝伦物,下截亦总一空也,又焉得上截同而下截始异哉!此辈犹能见宋、明儒者之性者也。至谓「佛得其精,吾儒得其粗」者,又并宋、明儒之性未之闻,平日徒以章句目儒业,即粗闻仁民爱物作用,亦第视为后起事。不知尧、舜之精一执中,三事六府之体也,三事六府,精一执中之用也;周、孔之一以贯之,三物四教之体也,三物四教,一贯之用也;如树之根本枝干,通为一体,未可以精粗分也。故无根本则无枝叶矣,无枝叶则非根本矣,梧槚之根,藏土千年,与秽腐同讥。彼佛氏固未可以精言也,又何者是其精乎?以腐秽为精,愚之愚者矣,何为以初为儒功,半途而废,妄谈虚空以夸精微者?人性皆善,虽甚恶人必有善念一动之时,虽甚浊世必有特起作圣之士。但吾儒之道,六岁教名、数,七岁教别,八岁教让,九岁教数日,十岁学书、计、幼仪,十三岁学乐、舞,十五岁入大学,凡六德、六行、六艺,一切明亲止至善者,俱步步踏实地去做。二十岁尚不许教人,到三四十,发挥其幼学者,进见之君民,退式乎风俗。今世全错了路径,少小无根本,粗者求之章句,精者求之静敬,到数年或数十年后,全不见古人充实大化之我贶,全体大用之我酬,再进无工程之可据,回顾无基本之可惜,又耻于奔宝山半生作空手回之汉,遂放达者为庄周、李贽之流,谨饬者作龟山、定夫之辈。非以欺世也,略以自涂抹其作圣初心,而不染于禅者鲜矣。不知世降学晦,孔径久荒,即虚花无果,前路弗凭,正宜返求之实地,虽六德之一德,六行之一行,六艺之一艺,不自失为儒也;即精力已竭,尺寸莫赎,惟当痛自悔恨,如汉武轮台之诏,亦自千古共谅,何必益为虚大而背叛于圣道之外哉!君子思之!何以谓名为儒而实不解圣道,亦如愚民之见异而喜者?自幼惟从事做破题,捭八股,父兄师友之期许者,入学、中举、会试、做官而已,自心之悦父兄师友以矢志成人者,亦惟入学、中举、会试、做官而已。万卷诗书,只作名利引子,谁曾知道为何物!故以官长、进士、举人,而听讲于村俗僧人,惊道妙而师事者有之,以秀才而信旁门邪说,入焚香会者有之,岂儒者而丧心至此乎,抑原未尝于儒道参一解,行一步也?况做秀才而贪利肆行,为官长而染指负上,中气必馁,中心必惧;明惧朝廷之法,幽惧鬼神之祸,一闻佛者颟顸之说,乌得不悦;一闻空名利之谈,乌得不服;一闻忏悔消灾之技,又乌得不甘心也?况僧道惑世诬民之巧,网亦密矣。地狱报应之说,仅足惑天朝之愚民,痘疹送生仙妃之说,仅足惑天朝之妇女,士大夫不之信也;又创为文昌帝君之神,谓司人间科甲贵贱;又恐其教之淡薄苦寂,士夫未必肯受也;又创为准提菩萨会,每月只几日不食酒肉;又许那藉以遂其口腹之欲。予之以不得不悦,不得不服,不得不甘心之势,而又开之以不甚苦而易从之门,乌得不莫之御而从于邪也!虽然,天理自在人心,猛一觉照,愚蒙之夫无不可去邪而归正,况我辈士夫聪明杰秀,高出寻常万万者乎!急出幽壑,返登乔木,是所望于今之君子!
  地狱轮回之说,我天朝圣人全未道及。仲子路才一问事鬼神,问死,便截断不与言。盖人之与天地并大者,尽人道也。尽人道者,方且参天地,赞化育,尽幽明上下而自我治之,又焉得舍生人之理而不尽,暇问鬼道乎!故地狱无之乎?君子不道也。有之乎?则君子行合神明,自当上升为圣,为贤,为神。彼灭伦败类不作生理之佛、之僧,生时已背叛人纪,脱离人群,不可以为人矣,死后其可对冥府之神乎?不知神之所钦重福利者,其在忠君孝亲者乎,其在无父无君者乎?且不忠之臣,但愧忠臣耳;不孝之子,但愧孝子耳;而犹为君之臣、父之子也。设冥府果因生前之行而拟之罪,恐视夫舍君而不之臣,舍父而不之子,尚有轻重差等也,况不为乱臣贼子者乎!故明舍人道而好谈幽冥,尽人皆不可,而佛僧更非所当言,奈何反以我辈全人伦之人,而听彼言之妄?可谓愚矣!
  祸福忏悔之理,若听信僧言,更为可笑。古人云:「积善之家,降之百祥;积不善之家,降之百殃。」又云:「鬼神福善而祸淫。」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此祸福正理也。成汤改过不吝,颜子不贰过,此悔过改过正理也。若能日畏天理,日畏王法,不作亏心事,尚矣!即贪财好色,做出无状,猛然一醒,痛改昨非,成其今是,孝亲敬长,忠君爱民,恤孤济寡,救难扶危,真心实力,足以格天地,感鬼神,况于人乎!去却半生恶,成此半生善,或扫去五分恶,成其五分善。昔伯夷不念旧恶,孔子见人一善而忘其百非,吾以为神明亦当如是。只真心自新,便为君子,自是朝野钦之,鬼神敬之,又何借佛力僧经,作三昧法水哉!今有人,罪恶种种,官府将依律定罪,或有言此人素孝,此人素弟,或有言此人素有大功于国君,有大功于生民,则周礼八议之法可行;若空言「再不敢了」,官其减罪乎?若言出于大圣大贤,或忠臣孝子,或朝廷贵人,官府或因而少灭其辜,亦未可知也。今诵西番邪妄之经,依佛氏不忠不孝之鬼,而求以免祸辟,如作窃盗而求强贼为之请讨,骂兄嫂而借弑父母者为之先容,罪不更加之耶?愿熟思之!
  第五唤  儒名而心禅者,大足为世道人心之害,既呼回之矣。世间愚民,信奉妖邪,各立教门,焚香聚众者,固皆俗鄙无足道。然既称门头,乱言法道,群男女废业而胡行,诱惑良民,甚至山野里比皆遍,则其为害亦不小矣。愚民何知,不过不晓念佛看经之为非,不知左道惑众之犯律,妄谓修善而为之耳。若不急急唤醒,恐他日奸人因以起事,则黄巾、白莲之祸恐即在今日之「皇门」「九门」等会,上廑国家之忧,下坑小民之命。新河之事,不已可为覆车之鉴哉,此篇各因其愚而开明之,庶迷途上个个唤回,共由荡平之正路,是予之愿也。
  吾观当今天下,僧道是大迷途。其迷途中之岐途岔路,或有信佛,或有信仙,或仙佛兼奉,而各立教门,交相诱引,焚香惑众,各省下盖多名目,吾未之遍游而全知也。惟就吾之近地眼见者,一一正其误而唤之回,则他省府州县,名目虽不同,而凡不遵子臣弟友之道者,便是邪说,不安为朝廷百姓而名为道人者,便是左道,皆可类推而急醒改之。大率你们做头行的,都说是正道,要化人,你们做小道人的,都不肯说是邪,只当是修善。这「善」字不明,「修」字不讲,是天下大关系也。在位大人,惟大学首章三纲领是真善。实去明德,实去亲民而止至善,自格物以至明德于天下,当先者便先加工夫,当后者便后加功夫,这便是真修善。外此者都不是善,都不是修善。无位的百姓,只今圣谕,朝廷官府立乡耆乡约讲解教人的,木铎老人朔望摇铃晓谕的,便是真善;实去孝顺父母,实去尊敬长上,实去教训子孙,和睦乡里,各安生理,勿作非为,便是真个修善。若去口中念不忠不孝的佛,聚会讲无影无形的经,这不独犯王法,大是得罪神明。你们听那邪说久了,迷的深了,如今说是犯王法,你们不解。譬如你们姓张,你们的儿子却说他不是你儿子,「我姓李」,你们容他不容他?朝廷以道化天下,我们就是他道中人,你们而今另立门头,说「我别是一教」,这便是反了教了,便和你儿子不从你姓从人姓一般,朝廷怎么容的?今日发文,明日发禁,你们不曾见么?京中剐了甚么「无生老母」,杀了许多倡邪道人,你们不曾听的么?你们那头行哄你们说:「上头不是拏持斋念佛的,是恐怕聚众谋反。」不晓的聚众谋反是别有律条,不与持斋相干。持斋念佛,叫做左道惑众,是大犯法的,便是一个人持斋立教,也该问罪。又说:「他若是拏我,我便吃酒肉。」不知上面不是为你不吃酒肉,是为你另立教门。你如今可醒那犯王法的去处了么?其得罪神明在何处?我说与你深微道理,你们也不解,且就明白的与你说:你们家下供佛的,供仙的,三世再无不得奇祸的,再无不得断宗绝嗣的,再无不得恶疾的。这是怎说?他是忍心舍世的很鬼,他是无子无孙的绝魂,你们把那很鬼绝魂招到宅上,焉得不作祸?焉得有子孙?且如今人请几个和尚道士来住在宅内,是好不好?且佛亦非以不好事故意加你,辟如一人吃着山药甜,遇心爱的人,亦必教他吃山药;又如溺者喜人溺,缢者喜人缢。佛以覆宗绝嗣为好,你们敬他,以气相召,也叫你覆宗绝嗣,是必然的了。我们宅上自有当祭的五祀正神:门、户、中溜、井、灶。古人祭五祀,或令庶人只祭二祀、一祀,至于士庶人各祭其祖先,又是古今通法。今你们不祭五祀,不祭祖父,专祀邪神,辟如你们儿子有酒食,只将去与张三、李四吃,反不孝父兄,你心下恼他不恼他,责惩他不责惩他?神明自是不容,加祸来,祖先自是不救,此所以得罪神明先灵也。你们如今可醒的了么?你们当初原是要修好,只差走了路,拏着不好当好修。朝廷官府也还怜悯你们,也还宽待你们,从容晓谕,教你改图。更有一等可恶的,听见传下禁旨,官府告示,反说是「刮风里落病枣」,也把怕王法归正道的好人,反说是病枣不耐风,你们执迷不醒不遵王法的倒是好枣,把王法比做狂风。而朝廷官府听的此话,真个拏起来,杀起来,怎么了得?有识者替你寒心,急醒,急醒!
  上一段是大概劝谕天下走邪门的。我直隶隆庆、万历前风俗醇美,信邪者少。自万历末年添出个「皇天道」,如今大行,京师府县以至穷乡山僻都有。其法,尊螺蚌为祖,每日望太阳参拜,似仙家吐纳采炼之术,却又说受胎为「目连僧」,口中念佛,是殆仙佛参杂之教也。其中殊无好奇尚怪,聪明隐僻,大可乱世的人,不过几个庄家汉,信一二胡诌乱讲之人,当就好事做,不知犯王法,乱人道,得罪神明,亦不可不唤醒他。如你们不吃酒肉,古圣人经上说「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又云「七十非肉不饱」,是圣人制下养老的物,若是不好,圣人便不教人吃了。若有一等性甘淡薄的人不爱吃也不妨,但不当胡说胡道。甚么是胡说胡道?即如你们唤日光叫「爷爷」,月亮叫「奶奶」;那是天上尊神,我们是百姓最小最卑,那可加以名号?你看,北京才有日坛月坛,天子才祭的他,便是都堂道府也不敢祭,况我们愚民,每日三次参拜他做甚么?我尝教一「皇门道」人说:「你去一日三次参拜你县官,看何如?」他说:「怕竹板打。」参拜县官便怕板打,若去轻渎朝廷,头也斫了。你终日轻渎那天神,还是降灾不降灾?所以你们多大灾,多灭门,这个是犯王法,得罪神明的一端。又如你们把「日」改做「晌」,把「月」改做「节」之类,也只说是尊日月,不敢冲犯之意。不知我圣人书上说:「非天子不议礼,不考文。」那官府行文都叫「日月」,没有改就「晌节」的礼,没有改就「晌节」的文。你们私议私改,是又一天子了,看是小事,却犯大法。又如你们把天上参宿叫就「寒母」,又叫「三星」;不知天官书上是「七星」,上面还有两大星叫「参肩」,下面还有两大星叫「参足」。你为甚么把天神去了他手足?你们把天上房、心二宿,合成一座,叫就「暖母」,不知竖四星是「房」,横弯三星是「心」,你们混杂二宿为一。律上说:「妄谈天象者斩!」这信口胡说,却犯了大法,你们那里知道?又如你们男女混杂,叫人家妇人是「二道」,只管穿房入室,坐在炕头上。不知我圣人的礼,男无故不入中门,女无故不出中门,叔嫂尚且不通问,父兄于女子既嫁而归,尚且以客礼待之,至亲骨肉亦必避嫌,那有妇女往异姓无干的人家去上会的礼?那有异姓无干的男子入人内室的礼?这大是坏人道,乱风俗,你们怎么不顾体面?我不忍细说,你们思量思量!古人云:「天地之性人为贵。」我们在万物中做个人,是至尊贵的,怎么反以虫类为祖师?便成个仙佛,也是人妖,也可羞。况你们见成了多少仙,多少佛?尽是无影妄谈,你们从今莫信他了,回头做朝廷好百姓,省做会的财物,孝父母,敬兄长,养子弟,省上会的工夫,作活计,过日子。只守王法,存天理,便是真正的善,便受真正的福,免得官府今日拏,明日禁,免得乡人这个把持,那个讦告。
  直隶区处,「皇门道」外,「九门」最多,其犯王法,得罪神明,是一理,何用多言!但你们愚民,若不就名色一一说破那不是处,你们不醒,必有说那门是邪,这门不是邪的,便不肯改邪归正。「九门道」是敛钱给神挂袍上供的。你们思量,府县官长叫人敛钱做衣穿否,做饭吃否?苟非异样赃官,断无此理,况于神乎!神要衣食做甚么?辟如百姓有人敛钱与官做衣食,必是奸民,官府知道,必是打死。神亦如此,定加你罪。你看你那师傅们,都被恶灾,都绝后了,你还不怕么?又如你们申文上表上帝,你看,知府巡道那样大官还上不得本,必自巡抚转本。当初蠡县道徐某,拏了杀官破城的大寇,以为有大功,差人上本,差官当拏赴刑都,将徐问罪,你们闻知否?道官尚且上本有罪,况你百姓上表于上帝,岂不大得罪么?又如你们摆几碗豆腐凉粉,请甚么「玉皇上帝」、「东岳天齐」、「城隍」、「土地」,我们听的大为寒心。你们摆下那等东西,敢请县官否?县官且请不得,请许多尊神来做甚么?亵渎神明,罪必不赦,思量思量!又如你们供养仙佛在宅上,朝夕朔望焚香叩头求福,你们思量,人家请几个和尚道士常住宅内如何。定是不好。佛、菩萨、仙师,都是断子绝孙,不忠不孝之鬼,凡招这邪气在宅,自是不祥。看巫蛊镇魇之术,但埋藏些骨董物件在宅上,便能禳祸,看那邪崇中恶之疾,但占些眚魅之气在人身,便能为灾,况常常供此恶鬼,岂不发凶!所以你们供邪神三世者,断无不绝。你们想想是如此否?
  他若「十门」,专以跪香打七为修善。你看,世间有钱的,叫人跪他几炷香,便将钱与他,有这理否?便有之,是好人否?那有神明叫人跪他便给福的?可谓愚矣!世间岂有几日不吃饭便得了道的,又岂有几日不吃饭便可得福之理?这都是邪人弄个奇怪,惊哄你们,总不如信奉家宅正神,孝敬自己的祖父,方是正道。又若「无为」、「大乘」、「龙华」等,名目不一。即如古之黄巾、白莲,随时改变名色以欺愚俗,小之哄骗钱财,欺诱妇女,大之贻患于国家,酿祸于生民。前朝白莲之害,近日新河之事,你们不曾闻乎?何不知惧也?你们陷于邪说者深,初闻吾言,未必不怒。请细细思量,方知我爱你们苦心也。看来也与你们无干,你们本心是修善,我们儒者不自明其道,无人讲与你们听,不知如何是善,却差走邪路上去,我们殊深可愧也!
  闻河南一省白莲教中人,因自明朝山东某反,朝廷大禁,又改名「清茶会」,又叫「归一教」,愚民从之者甚众。其法,画燃灯佛,供室中幽暗处,设清茶为供献,闭口卷舌,念佛无声,拈箸说法,指耳目口鼻皆是心性。你们不知道朝廷法,任你改换多少名色,就如「黄门」「九门」,一般都是犯禁的,只做好百姓,孝弟忠信,是善人。你们供燃灯佛,比人家念的阿弥陀佛、释迦佛改了个名色,也不过是西域番人,当不得我天朝圣人,当不得我天朝皇上。我们现为天朝人,放着我天朝圣人的道不遵,我天朝皇上的法不遵,却奉西番燃灯佛,这就不是了。我们愚民,只可做庄稼,做买卖,孝父母,敬尊长,守王法,存良心,便是本等,胡讲甚么心性?我们书上说「率性之谓道」,这子臣弟友便是率性来的,你孝父母便是为子的心性,你敬尊长便是为弟的心性。你们锄田的人,胡讲甚么心性?胡说甚么「归一」?大凡邪教人都好说「三教归一」,或说「万法归一」。莫道别的归不得一,只我儒道祭自己的祖父,自家宅神,你们好祭西番死和尚,这归一不归一?要说一是性,你们把率性的子臣理都不知,却尊他不忠不孝的佛,还归甚么一?要说一是空,越发不是了。只看我唤参禅悟道僧道的便醒的了,不必重叙。只你们要各人散去,务农,做生意,莫聚会胡说,便是好人。若有高年识字人爱随个会,就遵朝廷法令讲圣谕,大家相劝,年少做子弟的如何孝,如何做,年老做父兄的如何教子孙,成个孝慈风俗,和睦乡里,各安生理,勿作非为,朝廷官府知道也欢喜。第一件,要知焚香聚众,妨你庄农、买卖,正是不安生理,正是作非为了。
  历代帝王优礼儒生,做秀才时,便作养礼貌,一切差徭杂役,不以相烦。下自未入流,上至三公,皆用儒生做,而儒生不能身蹈道义,以式风俗,可愧一也。不为朝廷明道法,化愚民,可愧二也。不尽力辟辩佛仙二蠹,以救生民于荆棘,可愧三也。今日儒运,恐遭焚坑、清流之祸不远矣!仆用是忧惧,辄为俚说,愿凡为孔子徒者,广为钞传,于以救生民,报国恩,回天意,庶仆惧心少下也。祝祝!
存人编卷三
 明太祖高皇帝释迦佛赞解
  佛之害,至今日尚忍言哉!胥天下之周行而埂塞之,胥天下之人物而斩绝之。家家土偶,而不思野鬼入宅,足以招致不祥,户户诵经,而不知覆宗绝嗣之邪教,阴毒浸染,足以害人祸世。甚哉民乎,愚之可怜也!人徒见高皇帝龙潜皇觉,僧道入品,遂谓佛至明朝,实崇信之,不知高皇识见力量为三代后第一君,真龙川所谓「开眼运用,光如黑漆」者,其一时之误,特倏尔云翳耳。今观是赞,放邪卫正,乃益服其识之高,言之切,于世道人心大有功也。而或者谓佛家有谑赞体,太祖以之。予以为不然,谑伯夷者必谑以陈仲子,断不谑以盗跖;谑柳下者,必谑以胡广,断不谑以黄巢。况此赞之尾,刀斧森严,直使佛逃奸无所。世有铁案杀人,以为谑者乎?即使姑从人言,谓太祖而果谑,此谑也亦率性之谑矣。不佞痛世之愚,妄为注释,用公天下,至于辞则效训谕俗说,庶使荒村父老子妇皆可听睹,而不敢从事于笔墨之文也。
  这个老贼,贪心不辍。  自有这个天地便有这个人,自有这个人便有这个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的人伦,佛氏独灭绝之,自有这个天地人,便有这个生生不穷的道理,佛氏独斩断之;真是个杀人的贼了。高皇命名以此,王言何确也!至「老」之一字,更中其情。贼不老,犹或有悔心,犹或不巧于盗,犹或易扑捉;惟是他老熟于盗,生不回心,死不悔祸,善为淫词诡术以欺天下,后世任是聪明伶俐的人都被他瞒过。吾儒之道,有天地还他个平成,有父子,还他个慈孝,有民物,还他个仁爱,因物付物,不作自私自利心。释氏全空了不管,只要自己成个幻觉的性便了,真是贪利行私的;又全无悔意,竭力在那幻妄理上去做,尽力在那幻妄途上去走,则此贪心何时是辍?彼自家却假说些甚么清净慈悲,非圣祖箕大眼,谁能指出他这个「贪」字?
  将大地众生,偷出三界火宅。  释氏甘空寂,自谓「清凉世界」,故指两间为「火宅」。不知乾坤中二气五行全赖此火。天地非太阳真火则黑暗,人非命门真火则灭绝,忠臣孝子一副热肠,愚夫愚妇一段热情,酿成世界,这大地众生离了火宅,便过不得日子。且释氏亦自火宅中生出,即结成舍利子,亦是火宅中豆大火光。彼自己且偷出不去,又乌得偷出众生哉!曰「偷出」者,圣祖原老贼一种偷出贪心而定罪耳。火便是世间生生不穷的种子,火宅便是世间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行走的去处,佛氏尽欲偷出,正名定罪,真是老贼了!
  掩迹则假灭双林,逃形在微尘刹界。  此是据佛事实而形容老贼之情状也。谓在双林之地,托名假死以掩其迹,又逃其形在微尘刹界,使人莫得擒捉也。然佛虽善逃善掩,天地如烘炉,日月如明镜;彼在中间,终是不能逃得一步,止落了一个贼害天下之物。
  五十年谈许多非言,三教中头一个说客。  佛说法不足五十年,言五十,举成数也。其间如弃绝父母之言为非孝,背叛圣人之言为非法,如天上地下惟我为尊之言为非天地,如耳、目、口、鼻、身、意六贼之言为非人,总之皆非言也。「三教」者,世俗以儒宗孔子,道宗老子,桑门宗释迦为三教。我夫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躬行六德、六行、六艺,非徒以口说者,而且为天地肖子,为众生父母,至亲也,不可言「客」。即老子玄牝守雌,微异吾儒,然孔子称其犹龙,老子习于礼,自言以道治世,其鬼不灵,则亦非徒逞口说者。况当时为周柱下史,亦中国人臣也;生于苦县,亦中国人子也;凡天下李姓皆祖之,亦中国人父也;不可谓之「客」。飞霞紫气之说,乃后世道家者流妄托耳。惟释迦空天地,空万物,亦空其身,全无一些行实,专事口说。生于伽毗罗国,行于天竺国,与中国全无干涉,真是个客。且空天地,则天地孛蚀之客气;空万物,则万物游魂之客忤;自空其身,则此身追命之客鬼。「说客」二字,确乎不可易矣。然说客又坐之以「头一个」者,何也?如儒之庄、列、仪、秦,道之五利、灵素,释之佛图澄、鸠摩罗什,或以口说,或以笔说,皆说客也,而不若释迦为最。
  普天下画影图形,至今捉你不得。  贼与帝王势不两立,有贼则帝王之教化不行,宇宙之民物不安,宜急急捉者故遍天下画为影像,图为形色。球毛跣足,明是老贼之状;破额裸身,明是老贼之体;闭目趺坐,明是老贼好为佚逸之态;亦易知易见,可一索而速擒者,乃至今捉之不得,则中国之祸何时已乎!人民何辜,遭此土偶作崇!太祖独曰,吾将画影图形以捉之也。是大聪明,大手段;故末二句果然捉住。
  呵呵呵!没得说,眉毛不离眼上横,两耳依然左右侧!  此一段,便是高皇捉住佛处。呵呵呵,大笑声也。佛全凭口说,而今笑你将何说乎?你眉毛依然在眼上横着,你何不空此眉?两耳依然在左右长着,你何不空此耳?盖五官、百骸是开辟来有的,五伦、百行是尽人外不了的。佛空父子,必是空桑顽石生的然后可;然纵生自空桑顽石,而空者犹是桑,顽者犹是石,岂是空的?空君臣,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地是天子的父母,四夷是天子的手足。佛若说空,则上不得天,入不的地,遁不得山林,逃不得外国,佛将安之?空兄弟、朋友,而又广度生徒,是去绊而戴枷了,岂止不能空乎!空夫妇以绝生生之道,而自己却欲结舍利子以长存,谁还说是空的!太祖指其易见处,就眉与耳言之,而老贼情状毕露,伎俩尽穷,束手就擒矣。唐高祖沙汰一勅以后,录捉贼之功,太祖其首乎!
存人编卷四
 束鹿张鼎彝毁念佛堂议
  元藏拙草茅,素不惯交显达。一时君子,盖多其人,苦愚陋无由知。以寻父游辽左,贬节叩号,无门不入。奉天少京兆束鹿张先生为吾友尚夫兄,且怜苦子,为颁布报帖所属,是以得侍坐侧,闻此议也。谨录为唤迷助。
  甲子,张子奉简命督学奉天,既抵沈,适通志成,大京兆以其稿属为仇校。见其志祠祀,锦北关有曰「念佛堂」者,喟然曰:风俗之不淑,民无礼也;人心之不正,上无教也。子舆氏曰:「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尧之所以治民者何也?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蚩蚩者氓,日用饮食,晓然于三纲、五常而不敢于邪慝斯已矣。锦州为我朝龙兴地。太祖、太宗暨世祖,皆尝以尧、舜之治治之者也。今上命吾侪来尹兹土,固将曰,尔受兹嘉师,庶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以无负我二三城尧、舜之民也。锦民者,竟群然以念佛为业,而又肆然鸠工庀材而树之堂,而又巍然峙于都会之衢,而又煌然登诸通志,以昭示夫天下后世!所谓「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者,固如是耶?
  余窃以为惧,爰召太守某君而议曰:「盍毁诸?」辞曰:「锦民之习于是也众,且匪伊朝夕矣,仍之便。」予瞿然曰:「佛法至汉明始入中国,迄今千余年,西方圣人之名遍海澨;凡名山大川,靡不有珠宫贝阙以供香火。然圣君贤相虽未能尽去髡发之侣,断未有等释氏于二帝、三王之道,迪万世以祈雍熙者也。即萧瑀、王钦若之徒,为圣君贤相所不齿,亦不敢播为令甲,以合掌当空闭门诵经之事号召乎寰区也。甚而至于佛图澄之佐石勒,姚广孝之佐成祖,身本缁衣,而得君行政,奏底定之勋,宜以其术易天下矣,卒亦未敢撺一言于制治之书,俾有室有家者,胥率彼天竺教,作六时梵诵也。子太守当尧、舜在御,而乃使锦之民群然以念佛为业,肆然鸠工庀材而树之堂,巍然峙都会之衢,煌然登诸通志以昭示天下后世,为萧、王、佛、姚所不为,将何以无负嘉师而对扬天子之休命?至不瞩于非义而诿诸众且久,则甚矣子太守之饰也!
  闻之义州乡俗,故重佛、老及诸不经之神。有医巫闾先生者,制祀外神文,祝而悉焚之,一时翕然,无或梗焉者。夫义之民众矣;其俗亦非一日矣。医巫闾不过一谢病乡先生耳,非其有责也,非其有权也,乃毅然行之,而义州人无敢梗焉者,岂有他欤?躬行以导之,积诚以动之,坦白洞达以晓之,虽甚顽愚,固无不可格之民也。子太守保厘东郊,民之表也。诚破其饰而振其诿,何畏乎徒之繁而淫于俗者之深且久哉?若念锦土瘠凉,其材或可惜,则锦向有辽右书院,为明樊介福直指所建,借其地而复之,集郡之俊秀实其中,而课之以白鹿洞之规条,救俗育才,均有赖焉,其谁曰不宜!惟子太守勉旃!」弗应,默然而退。嗟呼!义,锦属也。医巫闾先生之子若孙犹有存者,宁无闻之而齿冷!
 辟念佛堂说  京兆方构前议,未成稿;予适入衙,欢然诏予曰:「辟异端,浑然素志也。念佛堂之设最为不经,盍为我辟之?」予退,草此以进。
  昔者圣人之治天下也,惟务生人,其生人也,务厚人之所以生。故父子,人之相生也者,教之孝慈;兄弟,人之同生者,教之友恭;夫妇,人之从生者,教之义顺;君臣朋友,维人之生者,教之令共与信。恐人之未必克尽于是教也,为之立学校以宣行艺,鸣鼗铎以警道路,导之也;为之法度藏诸王府,律令悬之象魏,示之也;入教者赏于祖,出教者刑于社,令民知所趋避也。圣人之公卿百执事以及州牧里师,咸奉是以勤其职,圣人亦以是上下其绩,此二帝、三王之治之所以隆,而风俗之所以美,为继天立极之化也。
  降及秦、汉,治虽不古,而君臣、父子、夫妇、朋友,凡天下之为生者,未之有改也。自汉明帝乃西迎以死教天下之妖鬼,入我天朝,其号曰佛。五蕴皆空,是死其心及诸脏腑也;以耳目口鼻为贼,是死其身形也;万象皆空,是并死山川草木禽鱼也;推其道易天下,男僧女尼,人道尽息,天地何依!是并死世界宇宙也。举振古来十百圣人所以生天下之道法尽夷灭之,举千万载生民所以相生、从生、同生、维生者尽斩断之。然人君迎之,亲王奉之,历代风靡,寺庵遂遍天下,仁人君子望清凉台,未尝不痛心疾首也!
  然寺庵虽俨然立,僧尼虽公然行,而都鄙不寺不庵之地,闾阎不僧不尼之人,犹未有异名别号以倡邪说者。迨红巾、白莲始自元、明季世,焚香惑众,种种异名,旋禁旋出,至今日若「皇天」,若「九门」、「十门」等会,莫可穷诘。家有不梵刹之寺庵,人成不削发之僧尼,宅不奉无父无君之妖鬼者鲜矣,口不诵无父无君之邪号者鲜矣。风俗之坏,于此为极!犹幸国朝严擅建庵观寺庙私度僧尼之禁;凌迟无生老母,屠夷新河妖人。煌煌显律,凛凛王章,愚民犹有不辨邪正,不畏生死,相聚会佛者,仁人君子所以听佛声,未尝不痛心疾首,淫淫泪下也。噫!
  愚民何知?妄谓念佛可以致福免祸耳。殊不思福者何?子孙昌、家业富之谓也,祸者何?绝子孙,无家业之谓也。彼佛者,有子孙耶?有家业耶?佛已无福,念之其可以致福耶?佛已大祸,念之其可以免祸耶?况天地鬼神昭昭在上,不可以伪言欺,苟不实践忠孝,笃行仁义,即口称忠臣孝子之名,日诵大仁大义之语,天地鬼神必且靳之福而降之祸。况口称不忠不孝之非鬼,日诵贼仁残义之邪言,天地鬼神其不益怒而加祸耶?以念佛求福,愚且妄矣!念佛已愚且妄,况聚为群社,立之室堂,公然建之城市,闻之官长,其干法坏俗、又何等耶!是又愚之愚、妄之妄者矣!
  今锦州府志有云「念佛堂」者,世未前闻。官吏非徒不之禁,而且显登之记载,以长邪俗,污典册,奈何不知圣人生天下之教而忍于助死天下之教也!仁人君子所以阅锦府祠祀记,未尝不痛心疾首,淫淫泪下也。噫!
 拟谕锦属更念佛堂  既呈前说,京兆遂出所议示予。予曰:「经世之文也。」然窃念议之辟之,不若直行文更之;遂草此进。
  呜呼锦守!天生苍赤,爰赋恒性,叙为五典,厘为百善;顺之吉,逆之凶。矧其弃之,鲜不殄灭!
  越自东汉,皇天降割于我时夏,使西番妖法入惑我黔首,五典咸堕,百善俱废,忍绝天性,谬托慈悲,苦戾人情,妄称极乐。沙门辈复敢恣为幻灏,创为十王、阴狱诸危酷,恐栗我赤子;谓呼乃佛号,立致种种福,立脱种种难。
  呜呼!惟德动天,非修善克允,福弗幸邀;非改过克允,祸弗苟免;举口而致,斯民畴不易从!始迷是非,继反荣辱,终至不畏刑戮,生死是以,呼佛成俗,敢营堂城市,罔知禁忌。
  呜呼锦守!小人何知?惟君子心思;小人何识?惟君子耳目。素迪不勤,素戒不饬,今复显登之志册,以翼邪俗。呜呼!予兹惧上干天子降罚,传讥于后世。
  呜呼锦守!易乃风俗,是责吾侪。其罢堂中所有,更匾额曰「乡约所」仰承天子制,选老成德望,朔望讲读圣谕,训正斯民,无俾终恶。
  呜呼!予闻兹土医巫闾先生贺子钦易诸佛刹为书院,讲朱考亭白鹿洞规,淑俗明季,当日士夫齐民胥安从之,罔有异。矧予暨汝,实尸名位,孰与乡先生反掌丕变,信无梗!无俾志册比观,取羞贺贤。勖旃锦守!易一时羞,作千古美,锦守勖旃!
颜习斋先生言行录
 凡例
 
  一、先生嘉言卓行,不可更仆,录未百叶,遗轶尚多,然可想见其它,观者惟期则效,不必以睹一斑为憾。
  一、年谱已载者不复更录,然于振励后学,扶树道教,恳恻动人者,亦间或重出。
  一、录中惟各章首段书「先生曰」三字,余不赘,以是编专属先生言行也。先生日谱亦载他人言行,善者兹亦偶有摘录,然必冠其姓字,庶几披览了然。
  一、是编挨日谱摘录,门类未分,然亦列为章数者,亦窃取鲁论学而等章之义。
  一、仆学极谫陋,不足传述先生之学、德,言行之录,谨志遗泽于不坠耳。傥仁人君子赐之裁订,得以传世行远,不惟仆感且不朽,即先生在天之灵,亦攸尔称快也。
 叙略  先生讳元,字浑然,号习斋,博野人。父昹,幼过嗣于蠡县刘村朱翁,因姓朱,为蠡人。先生生于明崇祯八年乙亥三月十一日,生时,居上有气如麟、忽如凤,望之者皆惊异,啼声甚壮,七日,能翻身。年四岁,东兵至,父遂随入辽东。朱翁有母丧,先生着丧服冠立椅上,劝饮馔如成人,吊客咸异之。六岁值生日,家人设桌,杂陈诸器物,视所取,先生携笔题如字者数十。是为崇祯十三年,岁大凶,人相食,朱翁买侧室杨氏。后生子晃,稍疏先生,晃后更谗害。八岁就外傅,朱翁给钱令买饼食,先生尽易纸笔。十岁为国朝顺治元年,十二岁能干师门内难,委曲周全,读书二三过辄不忘。十九岁遭讼事,先生被逮,而文倍佳,塾师异曰:「是子患难不能乱,岂常人乎?」未几入庠,而狱事平。因思父,悲不自胜,志欲东寻,以厌于朱翁,不果,作望东赋,每朔望节令必东北乡遥拜父,四时继以哭。
  二十一岁得纲鉴而阅之,至忘寝食,遂废八股业,绝意青紫。二十三岁见兵书悦之,遂学兵法,究战守事宜,尝彻夜不寐,技击亦学焉。二十四岁始开家塾,教子弟,名其斋曰思古,自号思古人。尊陆、王,学程、朱,屹然以道自任,谓圣人必可学,期于主敬存诚,日静坐八九次,谤毁交集,尝敝衣敝冠出,人望而笑之,不恤也。二十八岁为康熙元年,以应岁考,入文社。立社仪,每会日早集,社长焚香同拜孔子四拜。讫,分班,长东幼西,北上相再拜。列坐,各据所知,劝善规过,商质经史疑案,毕,乃拈题为文。二十九岁不得于朱翁,尽以田让晃,意谓仿伯、札故事耳,不知己非朱氏子也。
  三十四岁遭恩祖母大故,遵文公家礼居丧,尺寸不敢违,毁几殆,朱氏一老翁怜而语之,乃知己非朱姓。朱翁卒,乃归颜。初居丧,觉家礼有拂性情者,校以古礼非是。因悟尧、舜、周、孔之道,在六府、三事、三物、四教。静坐,禅宗也,训诂语录,空言也。奋志习行,改其斋曰习斋,着存性、存学、存治、存人四编,率门弟子力行孝弟,存忠信,分日习礼、习乐、习射、习书数,迸去浮文,专务实行。
  五十岁,自恨曰:「吾初志寻父,以事恩祖不遂,及归宗又思为父母立一血嗣乃出,今不及待矣。」遂决计寻亲,与家人诀,誓不见父不返。东出关外,历二年,一日陷翻浆泥中,大雪没膝,而匍匐不停,濒死者数。至诚动神,异母妹感梦相见,与言父讳、瘢痣、年庚、岁月俱合,已卒,葬于红岭。念禁关难以旋榇,乃招魂题主而归。蠡令、博令亲临吊奠,先生为父税服,粥食,不菜果,不酒肉,独居朴室,不入内,不偶坐,不侣行,朝夕哭,朔望奠,哀至则哭,三月不怠,期悲哀,三年忧,泣血骨立,室前槐叶为之枯黄,丧复常,乃更荣。督学李公、巡抚于公俱旌扬表闾。
  五十七岁南游洛中,与诸儒辨道不在章句,学不在诵读,必如孔门博文约礼,实学之,实习之,一时翕然悦服。六十岁肥乡郝公函来问学,且请主漳南书院教事,先生辞不就,既以聘币三往返,乃携錂等以行。既至,教以读讲作文应时之外,习礼、习射、习书数,峰石超距、技击歌舞,堡人不以为非,问学者方踵至,圣道可望复明矣,不半载竟为水阻,虽规制甚宏,未得一一见诸施行,可胜惜哉!归里,年七十而卒。
  噫!先生生而灵异,长而历试多艰,而神智日生,而奋励益笃,其所谓「动心忍性,曾益不能」者耶!先生尝自言:「私淑孙征君,又所父事者五人:曰张石卿、曰刁蒙吉、曰王介祺、曰李晦夫、曰张公仪。兄事者二人:曰王五修,曰吕文辅。友交者三人:曰郭敬公、曰王法干、曰赵太若。」皆有以修先生。先生言可为经,行可为法,盖不第为一时一世,而百世千古人也。嗟乎!先生殁矣,音容不可复睹矣,而诵其言行,不童亲承提命也!是以不揣固陋,荟萃成书,谨叙其始末于简端云。  乾隆二年,岁次丁巳季秋谷旦受业门人锺錂顿首拜识。
颜习斋先生言行录
 卷上
  常仪功第一
  每日清晨,必躬扫祠堂、宅院。神、亲前各一揖,出告、反面同。经宿再拜,旬日以后四拜,朔望、节令四拜。昏定、晨省,为亲取送溺器,捧盥、授巾、进膳必亲必敬,应对、承使必柔声下气。此在蠡事恩祖父母仪也。归博无亲,去此仪矣。写字、看书,随时闲忙,不使一刻暇逸,以负光阴。操存、省察、涵养、克治,务相济如环。改过、迁善,欲刚而速,不片刻踌躇。处处箴铭,见之即拱手起敬,如承师训。非衣冠端坐不看书,非农事不去礼衣。出外过墓则式,骑则两手据鞍而拱,乘则凭箱而立。恶墓不式;过祠则下,淫祠不下,不知者式之;见所恻、所敬皆式。所恻如见瞽者、残疾、丧家齐衰之类,所敬如见耄耋及老而劳力、城仓圮、河决、忠臣、孝子、节妇遗迹,圣贤人庐里类。非正勿言,非正勿行,非正勿思;有过,即于圣位前自罚跪伏罪。
  按:先生常仪功至老不解,病笃犹必衣冠,真「仁为己任,死而后已」者也!
  理欲第二
 
  先生曰:「理欲」之界若一毫不清,则「明德」一义先失;「刑于」之际若妻子未化,则「亲民」一义先失,又何以「止于至善」乎!努力做去,定要在此处求「自谦」,乃是学者。
  「天行健」,干干不息,天之诚也;人能长思敦其敬而无怠惰之念,则几于诚,而同乎天矣。
  为人子者,不可因亲之怒即不近前,必愈加言笑,致亲之悦然后已。若曾子之耘瓜,薛包之洒扫不废晨夕,岂人所不能哉?
  人若外面多一番发露,里面便少一番着实,见人如不识字人方好。
  凡读书即如古人面命,何书不当以敬对之!若不衣冠端坐看书,即是侮慢古人,须深戒之。
  善恶要知,更要断,知一善则断然为之,知一恶则断然去之,庶乎善日积而恶日远也。
  恶人之心无过,常人之心知过,贤人之心改过,圣人之心寡过;寡过故无过,改过故不贰过,仅知过故终有其过,常无过故怙终而不改其过。
  世俗非类相从,止知斥辱女子之失身,不知律以守身之道,男子之失身,更宜斥辱也。
  学必求益。凡举步,觉无益就莫行;凡启口,觉无益就莫言;凡起念,觉无益就莫思。
  怠惰之容不设于身,淫肆之言不出于口,放僻之念不生于心,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友人陈印度尼西亚苦为命困。先生曰:「‘知命乐天’四字相连,知之则乐之矣。」曰:「非不知之,殊觉忧苦。」先生曰:「是知不真耳。君子之事天,如孝子之事亲,爱之喜而不忘,恶之劳而不怨,岂有孝子真知亲心而犹怨者乎?岂有君子真知天命而犹不乐者乎?」
  阳刚阴柔而天下定,阳下阴上而天下和;反而求之,家也,身也,心也,无不同也。今夫心天理,阳念也,常令刚;人欲,阴念也,常令柔,吾心有不定乎!天理虽为主,而常合乎人情,阳下也;人欲虽无能绝,而常循乎天理,阴上也,吾心有不和乎!至于父兄惟其刚,子弟惟其柔,而又刚柔相得焉,其家无不定且和者矣。
  读书无他道,只须在「行」字着力。如读「学而时习」便要勉力时习,读「其为人孝弟」便要勉力孝弟,如此而已。錂尝教弟子曰:「凡书不可徒读,必一一在自己身心上体认。如书言善,必审自己有是善否?必求有是善乃已;书言不善,必审自己有是不善否,必求无是不善乃已。果能如此,不惟学问进益,且不患不到圣贤地位也。」
  或问:「祸福皆命中造定,信乎?」先生曰:「不然。地中生苗或可五斗,或可一石,是犹人生之命也,从而粪壤培之,雨露润之,五斗者亦可一石;若不惟无所培润,又从而蟊贼之,摧折牧放之,一石者幸而五斗,甚则一粒莫获矣。生命亦何定之有!夫所谓命一定者,不恶不善之中人,顺气数而终身者耳;大善大恶固非命可囿也,在乎人耳。」或大悦。
  恩祖母老而重听,先生大不怿曰:「人子不早自尽,至此虽欲柔声下气,尚可得乎?若不及时勉力,他日悔恨,更有不可胜言者矣!」
  人之治家,家众若多,必使之各举其职,则人愈多家长愈乐;否则多一人,即多一累矣。
  一日心中不乐,忽慨然曰:「心不虚则不乐,所谓‘心体上不可加一物’也。虽然,玩物而乐,离物则不乐,固非能乐者也,无物而乐,有物则不乐,亦非能乐者也。颜子箪瓢陋巷乐,不箪瓠陋巷亦乐,是何如乐,正宜理会。」
  学莫先于敬身,乐莫大于孝亲。愿言思之,前惟古人,近惟孙子。高阳人。自识有云:「无亲非富,有母非贫。呜乎大乐,孰如事亲!」
  学者与圣贤不同。圣人忘其为圣,贤人不敢恃其为贤。学者要常见我为正人君子,不然,恐随流逐污而不自觉矣。
  学者自欺之患,莫大于以能言者为已得。錂亦谓:「 口头说出,笔下写出,不如身上做出,乃是不自欺,乃为实有得。」
  人心中具有仁义、位育,但得活理养之,则学成具全体大用,否则血肉腐朽而已矣。如鸡卵中具有羽肉冠距,但得暖气养之,则化成而飞鸣走食,否则青黄死水而已矣。
  吾用力农事,不遑食寝,邪妄之念,亦自不起。若用十分心力,时时往天理上做,则人欲何自生哉?信乎「力行近乎仁」也。
  彭好古问实学。曰:「学者学为人子,学为人弟,学为人臣也。」又问,曰:「学自六艺为要。」好古曰:「算何与于学?」曰:「噫!小子未之思也。人而不能数,事父兄而无以承命,事君长而无以尽职,天不知其度也,地不知其量也,事物不知其分合也。试观公西子之礼乐,冉子之艺能,当知夫子之所以教,与三千人之所以学矣。但七十子或备,或精耳。」
  幼者拜长者,向上可也,勿与长者推逊,嫌序齿也。
  学贵远其志而短其节;志远则不息,节短则易竟而乐。
  人子事亲,但致亲怒便是过,并不问有过与否;若怀嗔意者,是不自见其过,非孝也。
  开聪明,长才见,固资读书;若化质养性,必在行上得之。不然,虽读书万卷,所知似几于贤圣,其性情气量仍毫无异于乡人也。
  齐家第三
 
  先生曰:「齐家要观一家所受病在何事、何人,便当全副精神,注此一人、一事,竭力做去;「正心」、「修身」亦然。
  子贡赞夫子为「天纵」,想来人皆有「天纵」,天既予人以心,则以此心调燮,以此心挽回,或以此心圣,以此心狂,天皆有不得而主之者;但善则天福之,不善则天祸之。犹人君命人以位,则以此位致泽,以此位显扬,或以此位忠,以此位奸,君皆有不得而主之者;但功则君赏之,罪则君罚之而已。人各有心,可不愧夫子而逃天祸乎!
  或言:「兄宽、弟忍,真是好事。」先生曰:「虽然,此为俗人言之耳;但说‘忍’ ,便先有不平意,古圣只言‘兄友弟恭’。夫兄友者,不问弟之恭不恭,惟知爱弟也;弟恭者,不问兄之友不友,惟知敬兄也。孟子言舜‘不藏怒,不宿怨,亲爱之而已矣’。舜可谓千古之圣,孟子可谓千古之善言圣者也。」
  王法干曰:「骨、肉有间乎,可离乎?顾名思义,骨虽恶,肉不得而厌之;肉虽恶,骨不得而怨之。处骨、肉之间者,可以悟矣。」
  思诚固是学者切功,然必思此一善,即作此一善乃有益;若只思仁思义,久之一若思所及便是我已得者,则思亦属自欺之端矣。
  凡达人帖与承人帖,素不拜者皆揖之。语弟子曰:「世俗相见揖,亦谓之拜,若不揖,则帖上‘拜’字便伪矣。君子无伪。」
  人若不真心存仁,将言行尽无着落处矣,任有多少议论著述,都成「巧言」;任有多少威仪周旋,都成「令色」,毕竟是「鲜仁」。
  思慎言,一绝云:「见人须着意,静中得力多。从今勤检点,刻刻莫轻过。」
  体乎仁则富,行乎礼则贵。若色、货等念生,则损吾富,真吾心之盗贼、不肖子弟也;怠惰、轻躁等意生,则降吾贵,真吾心之赃赇、权奸、谗邪也。
  君子爱人深,恶人浅;爱人长,恶人短;小人反是。
  人自信易,令人信之难,令圣贤人信之尤难。故百庸人服之,不如一君子信之也。
  孝子见老则思亲,是以无老不敬也。
  夫子叹「才难」,有伤心处。予意天之生才不易,生一起才,成个「平成」;又生一起才,成个「征诛」;生七十子竟无可做,此夫子所以叹「才难」,深有所惜,深有所伤也。
  吾人事亲不敬,兄弟不友,夫妇不相待如宾,不相成如友朋,不相辅仁,便是「狎侮五常」,恶同殷纣矣。
  夫凡读圣人书,便要为转世之人,不要为世转之人;如龆龄入学受书,即不得随世浮沈矣。
  衣冠不是要妆象好看,乃所以敬身,冠以敬吾首,衣以敬吾体也。錂谓,人衣冠则文采典雅,不衣冠则鄙俗野陋。孔子讥子桑伯子不衣冠而处,同人道于牛马。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衣冠也。人不衣冠,其亦不思也,亦不敬其身也。
  遭水患,粮绝,喜曰:吾兹为水困,乃尝此味矣。
  「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二句,串讲为是;字字着重,倒提竖放,则了然矣。君子所求者仁也,非友无以辅之;辅仁者友也,非文无以会之。故君子之会友也必以文:或与之讲习六艺以通日用之实务,或与之诵说诗、书以考圣贤成法,或与之讨论古今以识事理之当然,则文章之道相感。良朋毕集,诗书之味相亲,高贤盈目。于是以友之高明,开我之蒙蔽,以友之宽厚,化我之私狭。对端方之儒,怠惰不觉其潜消;得直谅之助,过端不觉其日寡;人欲之自为去者,得友而去之益力,天理之自为存者,得友而存之益纯,其辅吾仁也深矣。不然,会之不以文,则所聚者必皆「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之徒,焉能得友?既无友以辅之,则观摩无人,幽独易于自恕;进修无助,志气每至中衰,何以为仁!君子所以亟亟于会之者,而以辅之也。
  谓门人曰:「汝等于书不见意趣,如何好;不好,如何得!某平生无过人处,只好看书。忧愁非书不释,忿怒非书不解,精神非书不振。夜读不能罢,每先息烛,始释卷就寝。汝等求之,但得意趣,必有手舞足蹈而不能已者,非人之所能为也。」
  指「知我其天」问诸生:「如何是天降鉴夫子?天契夫子,天无心意耳目?」曰:「 天是理。」先生曰:「天兼理、气、数,须知我与天是一个理,是一个气、数;又要知这理与气、数是活泼,而呼吸往来、灵应感通者也。若不看到此,则‘帝谓文王’、‘乃眷西顾 ’、‘予怀明德’等皆无着落,皆为妄诞矣。」曰:「如何是理、气、数?」曰:「为寒热风雨,生成万物者气也;其往来代谢、流行不已者,数也;而所以然者,理也。」
  圣人亦人也,其口鼻耳目与人同,惟能立志用功,则与人异耳。故圣人是肯做工夫庸人,庸人是不肯做工夫圣人。试观孔子是何等用功,今人孰肯如此做?
  读经、观史,非学,惟治心乃是学。置田房,积金粟,非治家,惟教子乃是治家。
  郭生问:「作养将才如何?」先生曰:「武凶事,不比文,当以历练为作养,乃可用。以武生为乡落保长,其能守御捉贼者,即擢为郡邑关口守将;其守将之能守御捉贼者,即擢为总帅、参副之职,庶历练之干略,不比纸上之韬钤矣。不然,即尊宠一同科甲,恐亦如无用之文人而已。」
  「二三子何患无君」,皆主狄人来亦汝君说,则是太王视邠民全无情义,徒委之于狄人,不似仁人气象;且与下句「我将去」不顺。吾想狄人迫至之际,邠人必有不量强弱,贾其忠勇,欲与狄人交锋者,故太王曰:「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养人者害人。」邠人必有环哭对叹,忧太王之陷害者,故太王曰:「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不谓之臣民,而谓之「二三子」,亲邠人于己也;不谓之我,而谓之其「君」,亲己于邠人也。君民一体光景,至今可想。
  防口,贵逐事思量,如某人某事是不当说,如见某人断不当说某话。预先用功,必有得力。
  郭敬公曰:「今人辄言断不能到圣人处,故不为,是必待到圣人处而后为乎!吾以为进一步亦是一步,彼原是不为,故托此言耳。」
  人读书只为难记,耽阁许多,不知纵记亦无用。大要古书只管去读看,不问能记与否,但要今日这理磨我心,明日那理磨我心,久之,吾心本体之明自现,光照万里,所谓「一旦豁然贯通」者也。然须以清心寡欲为本。
  人送仪于先生,曰:「愧薄甚。」先生曰:「情之厚薄若在财物,则贫者尽薄情人矣。」
  敬身之功,衾蓐之内为最切,傥此处不慢其四肢,亦尊德性之一端。
  或忧年凶产业难保,先生曰:「人生产业、身体、性命皆祖父之遗,三者俱昌大之,上也;俱保全之,次也;不幸不可得兼,宁破产业,勿亏身体。若恋惜房田,而忧劳以致疾病,是重祖父产业而轻祖父身体,不孝也。甚不幸又不可得兼,宁伤身体,勿坏性命;若迫于冻馁,而丧志以为不义,是保祖父身体,而贼祖父性命,更不孝也。故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盖极天下痛苦之境,至丧沟壑止矣;极天下凶残之祸,至丧其元止矣,人诚了此,则无累吾心矣。如曾子‘三日不火,歌声如出金石’,宁知第四日得食乎?即令饿死,亦如此矣。」
  寡欲以清心,寡染以清身,寡言以清口。
  语法干曰:「天生我此身,置在群生中,果较之亦庸众可也;若独出众也,而不为持世之人,是天生我以君子之身,而自旷之矣,是为负天。」
  言卜第四
 
  先生曰:「言、卜圣门高弟,当其问孝,夫子一告以‘敬’,一告以‘和’,盖中虽爱亲,稍出以傲戾之气,即不孝矣。」
  或问:「鬼中神,神中鬼,如何?」先生曰:「如春是气之伸,其寒是神中鬼也;秋是气之屈,其暖是鬼中神也。」问:屈伸往来,曰:「如吾开口便是伸,闭便是屈;气出是往,入是来。」问:性、情、功、效,曰:「如风起止是鬼神,其所以为风处是性,发而动是情,吹木是功,吹木使之青,发枝发叶是效。」问:造化之迹,曰:「凡此皆显然可见,故曰迹。」
  六气之疾常入肌肤,其症轻;惟私欲之疾,直犯心君,其病重。六气,侵边据城之寇也;私欲,弑夺篡逆之贼也;可无惧欤!
  养身之道,在养吾身「真火」;养「真火」之道,在慎言、寡欲。寡欲则省精,省精则「真阴」足而「相火」旺;慎言则省气,省气则「真阳」足,而「君火」明。
  吾人迁善改过,无论大小,皆须以全副力量赴之,方是「主忠信、徙义」之学。
  伯夷弃孤竹周游。殷纣之世,恶秽成俗,曾无能尊其德、乐其道者,于是隐之北海之滨。迨闻文王作,就养于岐,想必在周公师友若干人中,非特口腹之养而已也。观乎礼俗以养目,听乎弦歌以养耳,徜徉乎关雎、麟趾之场以养天德;安处曾不多时,而文王崩,武王、太公遂经营伐纣之事,盖大伤其心,故又退隐首阳。其叩马一谏,亦辞世极思也。
  教内子尽相夫之道,可以称贤。对曰:「不能。」先生曰:「昔周宣王姜后,盖亦庸人也,恐晏安致臣议,而脱珥待罪,不惟宣王终其德,而姜后亦至今称贤。夫人亦在乎为之而已矣,何不能之有!」
  谓彭好古曰:「吾自得张澍而坐庄,得李仁美而冠正,得石孚远而作字不苟简,每当过将发,未尝不思三子也。今后许汝五日投规过录一纸。」
  人议以便食款友,先生曰:「贫儒无宿味,仓卒客至,止能如便,富友杀牛,贫友割鸡,各尽其勤而已。如必相责,则贫富不能相友矣。吾昔百里访张石卿,米饭三盂而已,第三次偶有十钱,乃市五饼,而礼意勤勤,将不为厚友乎!」
  某欲其子从学托人言于先生。先生曰:「吾之所学者礼,其子从吾游,则其家必设祠堂,家长率家众朔望为礼,子必拜父,孙必拜祖,度能之则来。」人曰:「但学中尽职可耳,何须虚礼为?」先生曰:「不然。世有抗命废职之子妇,皆因废礼故也。傥朔望叩拜,昏定、晨省、出告、反面,行之三月,自无与父母反唇之理。」
  孟子「必有事焉」句是圣贤宗旨。心有事则心存,身有事则身修,至于家之齐,国之治,天下之平,皆有事也,无事则道统、治统俱坏。故乾坤之祸莫甚于老之无,释之空,吾儒之主静。
  王子法干也。论卫出公事。先生曰:「瞆弑母获罪,周天子可废,辄不可废,犹之南子淫乱,卫灵可诛,瞆不可诛。据为辄者,当其父以晋师来临,止有率群臣出迎,自缚请罪而已。」王子曰:「瞆之杀南子,亦大义也,闻春秋不去其世子。」先生曰:「此中有毫厘之辨,若光武之废吕雉,余所许也,母子之际,不忍言也。」曰:「淫人男女皆可诛。」先生曰:「固矣。若吾子为齐太史,将不书‘崔杼弑其君乎’?」曰:「然。」先生曰:「否。君已桀、纣乎,臣则汤、武矣。若犹为一国之主也,乌得以一妇人故杀之乎!且吾子而为夷吾也,将相桓乎,抑诛桓乎?为孔子而作春秋也,将录桓乎,抑诛桓之禽兽行乎?故君子不穷人之隐。若以此律君,天下无君矣;以此律人,天下几人乎?吾子之论卫,正子路之见,非夫子见小君之心也。」曰:「脱有无伦之君用我,将臣之乎?」先生曰:「君子随时处中,如定公逐兄自立,夫子初年不仕,后却又仕矣。阳虎馈蒸豚,亦便往见。若以礼来,乌得不往?」又问:「为崔杼者宜何如?」曰:「杀其妻,弃官而逃,终身不仕其国可也。」
  治病在清心,清心在知命。
  人生居内,上无父母,下无子女,旁无侍婢,而夫妻相敬、相畏,无比匿态,则几于贤圣矣。
  或言:「习礼自好,但有近优人演戏之疑。」先生曰:「今日正坐不及优人耳。彼平时演定,手足扮出,丝毫不差,学者终日袖手诵读,临事一切懵懵,顾以演仪为耻乎!且以孔子之圣而与弟子习礼树下,朝廷之礼,前期旬余习仪,士犹羞之乎?以习行为羞,乾坤所以日非也。」
  学问有诸己与否,须临事方信,人每好以所志认作所能,此大误事,正是后世泡影学问也。
  人能去其荒心、荒身、荒口耳目之事,则常觉,则能断;断则不怠,觉则不荒,斯可以寻孔子之道矣。
  天之生人,有一身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万人之人;人之治事,有一世之事,有数世之事,有百世千古之事。以一身为事者,命之曰匹夫。上此则十人、百人为其事,以至于以天下、千古为其事者,不毕其事不安也。故曰宇宙内事,皆吾分内事。予非其人也,然见城垣、仓库颓,则乘必式;闻民不聊生,则为之怆惶。
  后世专尚空谈,故学孔子之言者,皆入孔子庙廷。儒者不学作事,故作孔子之事者,皆不得入孔子庙廷。韩文公以原道一篇入庙,而挽周为唐,焚毁淫祠千七百所之文惠,不得入焉。唐之一代,傅奕佐高祖辟异端,汰僧道,李邺侯出处合乎时中,陆宣公济难扶危,此数人者,何歉于三谒时相,乞怜当道,并称孔、墨,取友太颠之文公也?要之,是后世认晚年之删、述作,故称说其所删、述,羽翼其所删、述者,遂为孔子之徒;非然者,不得与焉。独不思孔子傥于五十前奠楹,将不为孔子乎?
  七十子终身追随孔子,日学习而终见不足,只为一事不学,则一事不能;一理不习,则一理不熟。后人为汉儒所诬,从章句上用功;为释氏所惑,从念头上课性;此所以纸上之学问,易见博洽,心头之觉悟,易见了彻,得一贯之道者接迹,而道亡学丧,通二千年成一欺局矣。哀哉!
  人持身以礼,则能得人之性,如吾庄肃,则人皆去狎戏而相敬,是与天下相遇以性也。此可悟「一日克复,天下归仁」之义。
  学求实得,要性情自慊,则心逸而日休;学求名美,便打点他人,则心劳而日拙。此关不透,虽自负读书穷理,用功数十年,其实谓之一步未进。
  王法干曰:「积德如积财,大贾不遗细利,故能成其富;君子不弃小善,故能成其德。」
  语彭如九曰:「诗所以咏物、适情、言志也,即取其足以咏物、适情、言志而已,何必拘沈韵?且‘东、冬’一音,而在二韵,‘之、儿、无、池’等殊不相叶,而在一韵,诸如此类,有何意义。况沈约逢君之恶,妄称天意,送故主之江山,启新君之篡逆,虽加万刃之诛,不足以蔽其辜,而可遵其言为后世法乎!或既为诗,即宜遵韵,不知三百篇是遵何人韵书?不过取其音之相叶,以便于歌可耳。」
  志气如刀,集义如磨刀;常磨则锋芒常锐,不磨则钝矣;一不义之事伤之,则刀摧折矣。
  荆州齐泰阶言昼寝之难免。曰:「此是怠慢之过,须是自己断制。此处不断,更无商量处。然其要又在养精神,若耗惫精神至倦困之极,虽欲断制不能矣。然困倦不能撑支者,傥有大宾至,即出迎矣。要之,心常敬如见宾,心常乐如会友,何倦怠之有?其欲睡时,必是见得当下无事,便怀居。孟子云:‘必有事焉。’荀子云:‘其为人也多暇日,则过人不远。’学者安可有无事时哉?」
  或产大而忧贫,先生曰:「贪之患也。产乏而求聚,聚而求广,广而求益,称此以往,虽有四海不足也。余尝言人有不足之心,世无不足之人。天生人本付以各足之分,故百顷之家足,一顷之家亦足,数亩之家足,赤手之家亦足,甚至乞丐之家亦足;非天降灾,吾未见饿莩之续路也。若役心以贪,又焉往而不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