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马文学网那些痴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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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痴汉
（宋石男 风尚周报专栏）
我的好朋友，晚明散文大家张岱尝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痴汉才是真汉，那看见美女都不微笑的道学先生，跟木乃伊又有什么区别呢？
痴汉之所以痴，第一是有情。《世说新语》记王戎语，“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一语道破痴汉真相——领袖是无情的，贱人则没工夫来谈情，只有我们痴汉，才是钟情之辈。
关于痴汉之情痴，我甚爱宋人秦观讲的一个故事：有少年爱上一独眼娼妓，娶置别第中，嗫喏伺奉，惟恐不当其意。有书生嘲之，少年大怒，说，自从我得到她，看世界上女子，没有一个不是多余了一只眼睛。美目得一足矣，要两只干嘛？
情痴至深处，不但不要眼睛，性命都可以不要。明人陈体芳爱上妓女黄秀云，后者诓他说，给我写一百首诗作聘礼，就嫁给你。陈竟信以为真，苦吟六十多首，神竭而殁。死前他也许知道自己上当了，头戴野花，肩舆遍游田前，狂醉三日，乃逝。
当然，情痴也不一定全痛苦，仍可能是旖旎而甜蜜的。譬如东晋大画家顾恺之，号称有“虎头三绝”，画绝、才绝、痴绝。痴而可以成一绝，可说是痴到绝顶了。傅抱石《中国绘画变迁史纲》中记载了一则恺之的开心勾当：邻家女孩长得很不赖，恺之欢喜她，但又不可以亲近，就画了她的像，用锋利的针去刺那画像上的芳心，真人也同时心痛。结果彼此明白了，好事也就成了。这么看来，说恺之是画家中第一痴汉也不过分。
痴往往发乎于情，但决不止限于情。
有酒痴。《晋书·刘伶传》记载，大酒鬼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而同书《阮籍传》也记载，阮籍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前者是喝酒喝到舍生，后者是喝酒喝到忘身，酒痴程度恰好对仗颉颃。
有书痴。明末大文人钱谦益，也是大藏书家，半生心血经营藏书之绛云楼。这个楼的名字就起得晦气，怪不得后来被一把火烧光。当时，大火将那些装着宋版元版书的函套烧得咔咔响，钱就站在楼下，大声叫喊：“天大大！你可以烧我楼中书，不能烧我腹中书！”
钱谦益的书痴还可以理解，另一种书痴可能就有点不可思议了。明人秦廷善阅史至不平，常常勃然大怒。有次看秦桧杀岳飞，就拍几（一种小桌子）而骂。老婆说，家里只有十几，已碎其九，留这最后一张吃饭也好。廷善就更冒火了，大声武气地吼老婆：“你是不是与秦桧通奸啊？”跟着就是一顿胖揍。
上述多是“稀缺的痴”，因为某种美好的东西并不多见或不能多享而痴。其实还有“满溢的痴”，也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痴。
晋武帝司马炎后宫据说逾万人，他不晓得干哪个才好，于是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南朝宋文帝是皇帝中的郭敬明，抄袭司马炎，也喜乘羊车在后宫乱走，车停在哪里，精就射到哪里。他的宠妃潘妃，虽然美貌，后来还步步金莲，但入宫初始的运气不好，羊车老不停门口，久未得幸。她就制造了一个人工红绿灯，而且永远亮红灯。怎么干的呢？其实很简单，就是以盐水洒地，羊经过时就会停下猛舔，徘徊不去。 至于宋文帝下车之后是否也会猛舔些什么别的，最近反三俗很厉害，我就不细说了。
羊车玩久了，也会没新意。唐明皇就发明了一个新鲜玩法：随蝶所幸。《开元天宝遗事》记，每至春时，明皇旦暮宴于宫中，使嫔妃辇争插艳花。明皇亲捉粉蝶放之，随蝶所止幸之。这口味，那是相当的琼瑶了。
同样琼瑶口味的还有唐敬宗。他令人造纸箭、竹皮弓，纸间密贮龙麝香末。然后唤宫嫔群聚，他亲以纸箭射之。射中则有浓香触体，之后就可合体。宫中名此纸箭为“风流箭”，且搞了个顺口溜说：“风流箭，中的人人愿！”
说到底，无论是“稀缺的痴”，还是“满溢的痴”，对应的多是真切之人性，即对美好的肆无忌惮的追求与占有。痴，其实源于对平淡的恐惧，而对平淡的恐惧，又源于对死亡的恐惧。反过来说，这种种恐惧，却又透着对生命的热爱，对情与欲的坦然，并由此真正理解到，人何以为人。